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 《数不清的井》 序幕 武士街青山家宅邸遗址,俗称“皿屋敷”。故事发生在一个秋风瑟瑟、阴雨连绵的时节。自从青山家当家人青山播磨惨死之后,青山家迅速衰败,围绕着皿屋敷怪事横生,流言四起。 那怪事流言,按照传播的人物及地点形形色色,众说纷纭,真假难辨。其内容荒诞无稽,以至于无人相信那是事实。青山家宅地,原本就被认为风水不佳,常有人说三道四。加上宅邸本身无人居住,日渐荒芜,到了晚上,这一带武士街上更是杳无人迹。 到了夜里,井里就会冒出鬼魂来,嘴里数着数——当地流传着这样的怪事。 都说这里晚上不会有人来,可深更半夜的,又有谁听到过鬼魂呻吟,有谁看到过鬼魂出没呢? 即使如此—— 据说,那鬼魂是一位如花似玉、花容月貌的侍女。她从漆黑的井口里冒出头来,声音哀切地,数着手里的盘子。 一张,两张,三张,四张,五张,六张,七张,八张,九张…… 数到第九张时却停了下来。原本应当是十张一套的盘子,不可能在中途停顿。但因残缺不全而无法数尽,内心的悔恨仿佛蓝色的火焰,在侍女的胸中燃烧。 火焰在燃烧着。 懊悔,悲伤,愤怒,遗憾。少了一张,缺了一张。女人哀叹着,彷徨着,焦虑着,九九藏书不久便又化作一团鬼火消失在井底。 不要问谁曾经见到过,也不要问谁曾经听到过。 或许,既没有人看到过,也没有人听到过。 可即便如此,所有人却都这样说。 无论他是谁,也无论他怎样说,但不知为何这一点却是惊人地相似。 可是——为什么那位侍女每晚都要从冥途回到阳间,向人们展示那无间的地狱呢? 其中的原委却是根据讲述的内容,因人而异。 有的人会这样讲述: 青山家当家人青山播磨先生,见到绝世佳人侍女阿菊心中迷恋,以致激怒了夫人。于是,夫人在阿菊盛的米饭里混入缝农服的钢针,并谎称阿菊企图陷害当家人。相信了这一谗言的青山播磨,却因爱之深恨之切,一怒之下亲自动手,将阿菊投入了井里。 蒙受冤屈的阿菊,满怀一腔遗恨,每晚都要从井里冒出来。 不对,有人说不是这样。以上这种说法,并不能解释侍女数盘子的理由。更何况,青山播磨根本就没有妻子。 有的人会这样讲述: 青山家的女佣阿菊,原本并不是侍女,而是奴仆。她身份卑贱,生来蠢笨,动辄做错事情,是个不懂规矩的女人。她明知会被判处死罪,却打碎了青山家祖传的宝贝,十张一套的盘子当中的一张,因此被主人杀死。 只不过是一张盘子,却夺去了阿菊的一条性命。正是因为这一遗恨,导致每逢入夜冤魂便从井里出来徘徊于人世之间。 有人说也不是这样。 如果打碎盘子会被判处死罪,那么打碎盘子的阿菊必定罪责难逃。阿菊报此冤仇,便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可如果阿菊仅仅是个女仆,那么,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接触到青山家的传世之宝。 还有的人会这样讲述:说那是蓄意复仇。 很早以前,经监管纵火及盗窃案的长官——即前代当家人青山铁山之手,曾经处死过一个旷世大盗,而那个大盗便是阿菊的父亲。 为了替父亲报仇雪恨,阿菊潜入青山家中,故意打碎了主人家的传世之宝,死后再变成鬼魂出来作祟。 这也是一种怨恨。盗贼无赖持刀面对政道,那也是世间常有的事情。父辈的遗恨由儿子洗刷,如此人间悲剧亦是父子两代之命中注定。 还有人说也不是这样。 为了替父亲报仇杀人害命,倒也可以理解,可打碎传家之宝却显得不合情理。既然知道打碎宝物必然遭到惩罚,却仍明知故犯,这如何能够达到报仇雪恨的目的呢? 许多人并不把阿菊当成盗贼。 无疑,阿菊的父亲是个盗贼,而且被前代当家人青山铁山绳之以法。但阿菊却对此一无所知,且阿菊本人一身清白。虽说是有其父必有其子,可恶棍的儿子不一定就是恶棍。如果阿菊是一位十七八岁的大姑娘,那么父亲伏法时她还只是一个女童——不难想象,阿菊的心灵并没有受到父亲旧恶的熏染。 不该饶恕的是青山播磨——也有人提出了这样的主张。 噢,现实当中这种人却意外地并不少见。可怜的是阿菊,遗憾的是阿菊,否则的话闹鬼的故事又从何谈起呢? 主张这种意见的人这样讲述:青山播磨天生好色。阿菊默默无闻地生活在世俗社会中间,她的美貌让青山播磨一见倾心。于是播磨便欲强人所难,将阿菊据为已有。 可是,阿菊已经有了心上人,并且已经立下婚约,这让播磨的想法难以实现。但是播磨并不死心,他设下奸计发誓要把阿菊弄到手。他以知道阿菊父亲的罪行为由,对阿菊施以恐吓,最终强行将阿菊收为奴仆。 好比是棒打鸳鸯,被迫与恋人离散的阿菊,对于播磨的无礼要求坚决予以了回绝。恼羞成怒的播磨,索性将阿菊的未婚夫杀害。至此,感到前途渺茫的阿菊,故意砸碎了宝盘,惹得播磨大怒,迫使他亲自动手将自己杀害。 如此说来,的确有什么东西在作祟。 但如果是那样的话,也只能是引起仇恨,数盘子却是没有任何意义的,有人这样说道。 于是,便也有人提出了这样的推测。即,阿菊和播磨双双坠入了爱河。 但即使如此,一方是旗本,而另一方是女仆,怎么说也是门不当户不对,终究无法成婚。两个人明知如此,却发誓今生来世都要在一起。如此说来,二人也算是忠贞不渝。 另有人为播磨说媒,对方是一位良家女子。 一种说法是,播磨变心抛弃了阿菊,但却又无法割舍她。他太过贪心,阿菊那丫头反倒成了累赘。于是,播磨自己砸碎了传家宝,以此为借口了结了阿菊的性命。 阿菊被人抛弃,进而遭到了残害。既然如此,为什么还要数盘子呢? 另一种说法是,播磨并没有割断执着的恋情。相反,是阿菊自视出身低贱,为了播磨日后能够飞黄腾达,只好主动从恋情中退出。但播磨仍不死心,阿菊对他的优柔寡断感到失望,于是?99lib?故意打碎了盘子,投井自尽。 可是,如果这种说法成立,那阿菊便没有理由死后作祟。阿菊的确很可怜。但是如果她主动为播磨献出了性命,便没有了任何作祟的理由。 另有人说,那是所谓的情杀。 的确,两个人曾经相爱。可是,播磨的那些亲戚为了让他娶妻生子,为青山家光耀门楣,他们不惜恶意陷害阿菊,并将两个人强行拆散。 不必说,只要打碎传家之宝便必定会被杀死,而杀死阿菊的任务自然落在了播磨的身上。 故事的梗概大致为:播磨明知阿菊冤枉,但毕竟二人今生已无缘结合。既然今世门不当户不对,倒不如来世再续前缘。青山播磨主意已定,杀了阿菊后自己也随她而去。 这时,阿菊不是因为播磨,而是因为陷害自己的播磨亲戚而作祟。可如此说来,阿菊在人迹罕至的破旧宅院里数盘子又有什么意义呢? 如果人死了以后还要一张张地数盘子,那么最好是数给蒙骗过自己的人听。 总而言之,流传于街头巷尾的武士街怪谈,其说法各异,分别都有着龃龉不合之处。 而且,这一龃龉永远不得弥合。 那是为什么呢?那是因为,这一怪谈中出现的人物,均已无一例外地全部离开了人世.99lib.。 的确发生过悲惨的事件。毫无疑问,正是因为有了这些悲惨的事件,从而铸成了催生街谈巷议的契机。 事实上,女仆阿菊的确曾经在青山家当过丫鬟,并且最终死在了那所宅院里。阿菊死后,消息也曾传到了大杂院,并且要求家人领回尸骸。可是——接到通知前去青山家领尸的母亲阿静,以及和阿静同行的阿菊的发小、一个叫三平的舂米工,他们也都没有再次回到大杂院。 两个人最后都不见了踪影。 并且,在接到阿菊的讣告之后不过数日,青山播磨与镇上的数十名无赖打架斗殴,结果惨死在众人的铁拳之下。 接到青山家当家人惨死的消息,前来青山家调查情况的官员们,见此惨状无不倒吸了一口凉气。 近臣管家、若党、小姓以及家臣仆人——死尸连成了一片。武士街上立刻掀起一片喧哗。 幸存者的证词极其暧昧。实际查看的结果,将家人杀害的是播磨的一个朋辈,名叫远山主膳的流浪武士。这位主膳,似乎也经播磨之手受到了惩办。 与此同时,主膳也死在了青山家宅邸内。 更有甚者,在青山家做短期逗留的访客,大番头大久保唯辅的女儿吉罗与她的两名侍女,也在混乱之中惨遭砍杀。究竟是什么人砍死了这些女人,却是不得而知。 幸存的几个人,亲眼看见了播磨与主膳混战的场面,却完全没有弄清楚谁是哪一方,他们躲在角落里幸运地逃过了一劫,在听到播磨惨死的消息后吓得全身缩成了一团,动弹不得。 半夜里,不知为何阿菊却死在了井里。接到小姓的报信,阿菊母亲和舂米的男子立刻赶到了宅邸——至此似乎不会有误。 那以后,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这个谁也不知道。 据说,就连邻居家也没有察觉到青山家发生了意外的变故。 但是有一点可以肯定,那就是,出于某种原因阿菊惨死在先,其后青山家发生了变故,家里人几乎全被杀光。播磨得以幸存,却没有进行任何处置便离家出走,结果不久也死于非命。 可以得到的信息仅此而已。即使如此,这仅有的一点点信息不久也被加上了封印。 有人说是大番头隐瞒了事实,也有人说是青山家自己的人令其不了了之。究竟怎么回事,现在已经不得而知。 唯一留存下来的,便是街头巷尾那些说青山家不吉利的流言蜚语。不久,却又都变成了奇谈怪论。 到了夜里,阿菊的幽灵就会从井里冒出来。 一张、两张地数着盘子。 三张、四张、五张、六张、七张、八张、九张。 盘子——总是少了一张。 不够数,少一张,永远也凑不齐,所以就要一直数下去。但怎么数,数量都不够。 无间地狱。 许多人说,那个武士街上的怪谈都是无中生有。因为,那原本是播州一带的传说。不,不是那样的。也有人说那都是其他国度的稗官野史,是其他地方的民间传说,是其他地区的奇闻逸事,是人们编造出来的谎言。 这似乎也可以理解,因为同样的故事,同样的情节,类似的怪谈,古今东西多得不计其数。 于是,阿菊和播磨的故事就广泛地流传至今。 数过去 小的时候就是这样。 播磨总是被一种焦躁感所迫,永远感觉好像缺少了点什么,后背上常常会无缘无故地感到一阵阵寒气袭来。 不齐全,不完善,不足矣。也不知道到底缺少了什么。 那不是罪恶感,也并不违背道德。 只是觉得好像忘记了点儿什么东西,但究竟忘记了什么,却是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播磨似乎经常有这样的感觉。他经常处于这种状态。 播磨生来性情温顺,幼年时期曾经患有癫痫病。 无论是看到餐桌上的饭碗和餐碟,抑或是看到杂物间里的木屐和草鞋,又或者是玩具,播磨总是会怀疑那并不是它们的全部。 无疑,那就是它们的全部。因为那里只有这些东西,根本毋庸置疑。可是,在播磨长大懂事之前,甚至这些看似理所当然的事情,在他看来似乎都不能够理解。 所以,他经常会抱怨,不足矣,不足矣。 可实际上并非真的不足,而是感觉着不足,答案永远是足够的。 这一点播磨自己也知道。东西全都在,可不知道为什么播磨却总是感觉缺少了点什么。究竟那是为什么呢?幼小的播磨总是在问着自己。可是别人都说足够了,所以自己也很无奈,但却又不能理解。 因为不能理解,所以总会感觉到心里别扭.最后竟引发了癫痫病。 于是,便被人看不起,有时还会遭人训斥。 可是,没有人可以告诉播磨,为什么他会产生这种心理。 小的时候倒也无妨。 可当略微长大了一些以后,这便被人看成是一种贪婪。噢,倒是也不会有人当他的面这样说,但在播磨看来,人们的确是这样认为的。 东西全部都摆在眼前却还说不够,那么就一定是还想要,人们不得不这样理解。可是,事实却并非如此。播磨绝不是因为有了十还想要十一,有了十一还想要十二。 播磨只是觉得,十为什么会变成了九。不是数量,而是感觉。播磨只是觉得,十份为什么会变成了九份。 所以,无论数量如何枉自增加,都仍不能令播磨感到安心。并且,播磨从来没有感到过满足。即便是增加了一份酱菜,多了两个玩具—— 不足的东西终归是不足。 无论数量如何增加,依旧会感到有所欠缺。增加了数量,扩大了规模也还是一样。无论怎样也还是会感觉到不足,这一点似乎永远也难以改变。 永远也难以改变。 然而,自己却被认为是贪得无厌,这让播磨感到很不愉快。 从这一意义上说,播磨生性谦逊。实际上,播磨是一个寡欲的孩子。 出身于直参旗本世家,作为青山家的嫡出长子,成长在父母身边,过着无忧无虑的生活,说起来那倒也是理所当然。播磨既没有羡慕过什么人,也没有嫉妒过什么人。当然,从来也不知道什么叫饥饿,想要的东西全都可以立刻得到满足。 尤其重要的是——播磨生下来便是一名武士。 世间最可耻之事莫过于贪欲,这一道理播磨铭心刻骨。 播磨心无六欲,为人恭谦,受到了严格的武士门第的教育。此外,他勤奋好学,善于理解,是一个很出色的孩子。 播磨做事认真,从小贪婪,没有任何欲求。只是,总会感觉到有所不足。 无论是看到屋檐下的夹竹桃,还是读到 href='2195/im'>《论语》中的一串文字,播磨总会感觉到缺少了点什么。枝条上开满了花朵,密密麻麻的文字无一疏漏。但是在播磨看来,即便如此也还会有几条枝干上没有花,也还会有几行文字没有读到。 不可漏读一个文字,要一字一句地认真阅读,把内容逐一记在脑子里,老师曾经这样教导播磨。 播磨也是这样想的。 噢,他也是这样做的。 即便如此,却还是感觉忘记了什么东西,似乎缺少了点什么。 因此,播磨总是会感到心中不安。他像是被什么东西驱赶着,看上去情绪焦躁。他总是在问着自己,这就是全部吗?这样就都齐全了吗? 如此而已,却被人看作是贪婪,这让播磨幼小的心灵感到了屈辱。不久,播磨也开始察觉到,眼前所看到的的确就是事物的全部。 最终,播磨只好选择沉默。 接下来便只有焦躁和不安。 依旧是缺少了点什么,依旧会感到不足。就这样,不知不觉间播磨已经长大成人。 播磨今年恰好二十五周岁。 曾经担任过若年寄,官至监管纵火及盗窃案捕吏头领的播磨的父亲——青山铁山于去年底突然去世,从此播磨便继承了家业。 但他却仍然判明自身的情况。 播磨不自知,却并不是没有心理准备。 从这个意义上说,播磨已经长大成人。他知道白己应当承担的责任。可即使如此他还是静不下心来,依旧总是感觉缺少了点什么。仔细想来,顽固地盘踞在脑子里的或许正是这种欠缺感,此外找不到任何其他理由。 幼年时敞开的缺口,伴随着播磨一直走到今天——却始终得不到弥合。 事到如今,偏偏又想起了这些。 现实当中,当发现并没有什么欠缺时,播磨便尽可能地努力去忘记那一切。挥舞起刀剑,活动着身体,习武时那些私心杂念自然也就被抛在了脑后。毕竟,那或许只是一时的误会。 自元服以来,播磨更加努力地学习剑术,潜心操练本领。 所谓剑术,只能潜心演练,不可操之过急。原本练习就没有尽头。没有尽头的东西便不可能出现欠缺,无休止的东西也就谈不上不足。 播磨这样想着。但是,事情似乎也并非如此。 最终,播磨的剑术在门人中已是数一数二的优秀。 可是,那也仅此而已。表面看上去他很出色,已经长大成人并且文武双全,可是播磨的内心却没有发生任何变化。空洞的欠缺感丝毫也没有得到弥合。 父亲去世后,播磨成了青山家的当家人。可就在上任一家之主的同时,那种无形的欠缺感却再一次蓦然涌上心头。 其实并不缺少什么东西,但播磨却总是感觉似乎缺少了点什么。 仆人说,或许是因为失去了父亲而感到悲伤的缘故。 当然了,或许的确如此。 母亲早年离世,对于播磨来说父亲是他唯一的亲人。 只是,毕竟是武士父子,播磨从不记得曾经受到过父亲的宠爱。 父亲是一位严于律己,将工作放在第一位的人。他总是会把全部身心投入到工作之中。所以,父子在一起的时间并不多,即便是有机会和儿子交流,父亲也很少开口。 可是,播磨却并不讨厌父亲。尽管不记得自己曾经和父亲撒过娇,但只要和父亲在一起,心里总是会感觉很踏实。时间长了,在各个方面都对父亲产生了敬畏之心。就是这样一位父亲,他的突然离世,必然会留下许多遗憾,播磨一时间也曾这样想过。 但是,恐怕事情却也并非如此。 那既不是寂寞,也不是悲哀。寂寞和悲哀早已被埋藏在心底。 播磨绝不是那种会因父亲去世而痛哭流涕的孩子。播磨按照礼法安葬了父亲,接着按照礼法为父亲服孝,然后便重新振作起了精神。原来婚丧嫁娶竟也能产生如此巨大的能量,播磨再一次感悟到了人生的哲理。 为死者送行,对于生者来说,那同时意味着人生新的开始。 按照古老的礼法为死者操办丧事,这与其说是对死者的敬重,倒不如说是活着的人立志继承死者的遗志所履行的一种手续。站在祭坛前的不是死者,而是生者。同样,听到诵经声和木鱼撞击声的,也都是前来吊唁的活人。 父亲已经逝去。 收进棺椁埋入地下,父亲的躯体已经入土为安。躯体归尘土,灵魂上青天,灵位前只有生者的哀思。不会再有交流,不会再听到父亲的教诲,也不可能再见到父亲本人。 因为,人已经死去了。期待着能够再次相见,那也只是在盖棺下葬的那一瞬间。 播磨为父亲隆重地下了葬。但是,事实上,在葬礼期间播磨依旧心神不宁。 葬礼安排得是否得当?有没有疏漏的地方? 葬礼大厅的摆设是否合适?有没有忘记什么事情?有无香木?有无供品?香炉是否摆齐?僧侣、亲戚、朋友是否到齐? 佛珠的数量是否足够?有没有缺少了一颗? 佛珠自然不会缺少。可即使如此,播磨却仍是迟疑不决,心神不宁。果不其然。 在这大千世界里,自然也有不足之处。 真的不缺少什么吗?至于缺少了什么,播磨尚且不得而知,但毕竟这是一个不完整的世界。 想到这里,播磨多少感到心情舒畅了些。 否则的话,他甚至会觉得自己简直快要疯了。 播磨慢慢地站起了身,推开拉门,来到廊檐下,环视着庭院。 父亲的本事可真大。播磨从小就在这个庭院里玩耍。这个庭院或许也有缺陷。 庭院一如从前:长满青苔的踏脚石、垂柳、矮树、水池、石灯笼,一切都依旧如故。自播磨出生以来二十余年间,庭院里的一切不曾有过任何的变化。 踏脚石被磨平了,被风化了。 柳树或许长高了,或许已经衰老,但并没有枯萎。尽管不像春天那样蓬勃向上,但长着嫩芽的枝条在微风中轻轻摆动,似乎也在提醒人们自己依然健在。 小的时候,总会觉得那棵柳树很可怕。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现在播磨已经长大成人,可庭院却依旧如故。换句话说,这似乎就是它的全部。 不,不对。播磨来到了院了里。 已经多年没有来到这个院子了。因为这里没有任何事情可做。 播磨无心欣赏庭院。只是这里没用的东西太多,根本无法练习剑术。地上长满一层青苔,让人无从下脚。院子里到处弥漫着潮气,令人透不过气来。柳树枝遮住了阳光,使得水汽无法蒸发。 这个地方排水不畅。播磨踏着松软的青苔,向着柳树底下走去。 是的。来到柳树旁,播磨仿佛置身于柳树的怀抱之中。 风吹得柳枝沙沙作响。播磨再次向前靠近了一步。他看到了,庭院似乎缺少了点什么。 在那棵柳树下,播磨看到了一个漆黑的洞穴。 那是一口井——不,那里曾经是一口井,可现在却已经变成了一个洞穴。 它已经不再被使用,或许里面也已经干涸了。它不再被使用,或许也有什么理由? 播磨对此不得而知。这个地方湿气冲天,所以井底不太可能干涸。 实际上,洞口附近长满了青苔,周围地面上也湿漉漉的。洞穴里面漆黑一片。 漆黑一片。 这口井并没有被掩埋,井里似乎还有水。可是,从来也没有人来到这个井边。 附近另有一口井。就是说,这里只是一个无用的洞穴。 这里——便是庭院里欠缺的部分。 啊,庭院里出现了缺陷。 这个无用的洞穴,就是院子里欠缺的地方。这种东西其实根本就没有存在的必要,如果是口废井,就应当早点把它埋掉。如果不填平它,那就是地面上的,或者说是庭院里的缺陷,难道不是吗? 一个圆圆的、深深的缺陷。 是的,如果这个洞穴深得望不到底,那么这个洞穴或许正是这个世界,这个大千世界所欠缺的部分。 这个庭院不足的部分,这个庭院欠缺的部分或许就在这里。 播磨凝视着那圆圆的、漆黑的洞口。里面看不到任何东西,空洞洞的。 这,也正是盘踞在播磨内心的缺陷。 想到这里,播磨心里反倒觉得舒畅了许多。他奇妙地感到一阵兴奋,似乎终于找到了有生以来一直追求着的失物。 因为这里发现了一个洞穴。 也正因为如此,才总是感觉到缺少了点什么东西。通常,废弃的井就应当立刻埋掉。 如果把这口井埋掉—— 如果有人把它埋掉,播磨就不会在长达二十余年的时间里,始终过着一种心神不宁的日子。是的,一定就是那样。 是的,就是这个洞穴。播磨蹲下身子,从洞穴的上方探出了头。 里面黑洞洞的,看不到任何东西。里面没有东西,什么也没有。 那个洞穴,是一个缺陷。这就是缺陷的本来面目。 噢,那又会怎样呢? 不久,兴奋感渐渐消失。播磨开始觉得,事实或许正相反。 如果这口井被掩埋,那么播磨就不可能亲眼看到院子里的缺陷。 其结果,无疑是播磨将永远被自己那说不清的欠缺感所困扰。 说起来,那口井与自己的性格之间并不存在任何因果关系。播磨只是假借托词,将自己内心的病痛一味地推卸到了那口古井上。所有这一切,不过是自我安慰罢了。 那是错觉。 播磨抬起身,站立了起来。或许,没有被人埋掉反倒成了一件好事情,播磨思考着。 实在是无聊。播磨伸手折断一根柳条。 就在这时,耳边听到有人在呼唤自己的名字。 那是近臣管家柴田十太夫的声音。 “该回去了。”那个声音说道。 “知道了。”播磨回答道。 管家十太夫已是四十出头的年纪。 就是说,他的年龄至少比播磨大十五岁。可不知为何,播磨和管家之间却很少感觉到年龄上的差异。父亲去世时,播磨曾经听十太夫说过自己已经在青山家侍奉了二十年。照此来计算,那么他在播磨五岁的时候就来到了这个家。或许确实是那样吧,不过播磨已经记不清了。 只是,十太夫像个小叔叔似的,从小就和播磨在一起。但实际上却也并非完全如此。毕竟仆佣依旧是仆佣,和亲戚朋友完全不同,现在十太夫是青山家的家臣。 或许是因为十太夫为人谦逊吧。 要说这位管家,那可是个忠臣。只要看他对待父亲的态度就能明白,连小孩子播磨都有所感觉。他勤奋、正直,为了父亲——不,现在是为了播磨,为了青山家,十太夫日夜操劳,呕心沥血,夜以继日地工作着。他好像十分珍视这份工作。 不过,正是因为如此,十太夫显得有些不够沉稳。至少,他没有长者的风范。换句话说,就是没有武士的威严。那倒不是因为他身份低下。十太夫的态度和仪表,决定了他必然就是那样,播磨是这样认为的。 倒不是说十太夫不好,只是,这家伙也有缺陷。 十太夫是一位出色的家臣。只不过作为一个“人”,他仍然让人感觉到有些不足。 “已经不能再继续拖下去了。”十太夫说道。 “还是那件事情吗?” “正是您所说的。” “那不必着急。” 在廊檐下听命的十太夫略微抬了抬头,脸上似乎显得有些无奈。 “我看你表情有些奇怪,有什么为难的事吗?” 的确很为难。有时播磨的态度,会让这位忠臣受到客人的责备。 十太夫没有回答,只是小声地说了句:“赶快准备一下吧。” “都是自己家人,用不着准备,这样就可以了。” 来的人是姑母真弓。 “可是,大人,”十太夫战战兢兢地看了看播磨的月代头,“每天整理头发——这是您定下的规矩吧?” 播磨用手摸了摸自己的月代头,头发像是乱成了一团。 “哪里有那么多时间梳理,这样就行啦,免得让客人等着。” 播磨转过身,背朝着井口,故意绕开踏脚石,踩着青苔穿过庭院,来到了廊檐下。 “你不必担心,我情愿接受姑母的说教。告诉他们,近臣管家没有任何过错。” 真让人没有办法,忠臣苦笑着。这种轻率的举动,自然有损他的威严。 “姑母在佛堂吗?” 姑母来到后,总是会待在那里。她总是会想念起父亲。廊檐下显得越发昏暗了。 十太夫走在前面,上身穿着一件外褂,外褂的肩膀处开线露出了一条缝。十太夫是个讲究衣着整齐的人,很难想象他会穿着这种开了线的衣服。可能他本人并没有察觉。 肩膀和袖子的缝合处开线露了条缝,看上去很不雅观。 告不告诉他?只要提醒他一句,他就会知道。说出去,自己也就不会再看着心里不舒服了。 不知为何,播磨却说不出口。 尽管对方年长于己,但彼此是主仆关系,没必要特别客气,这点小事也用不着想那么多。可不知为何,播磨就是说不出口。 不知道为什么。正因为不知道为什么,才更让人担心。越是担心,就越发觉得心里不舒服。 不过缝上两三针而已。结果,眼睛望着前面近臣管家的肩膀,不觉间已经来到了佛堂。 十太夫推开拉门,看到姑母正面无表情地坐在里面。 姑母坐在佛坛的侧面,她瞪着眼睛看了一眼播磨,一句话不说,就又把脸转向了另一边。 “姑母大人,欢迎您的到来。” “播磨先生,你不必那么言不由衷。” 姑母的语声像琴弓与琴弦摩擦的声音一样沙哑。 姑母真弓是父亲的姐姐,已经快六十岁了,可看上去却还是像刚刚舂好的年糕,又白又嫩。尽管没用手摸过,但怎么看怎么觉得嫩。 眼睛上没有眉毛,嘴巴里黑乎乎的,脸上开了五个洞。在播磨看来,出嫁后的女人看上去都是一个模样。如果剃了眉染了牙齿,她们长得全都一样。 实际上,不论是其他家族的夫人,还是镇上市民的老婆,在播磨的眼睛里她们的长相都是一样的。甚至记忆当中的母亲,也都长着一张相同的面孔。 不过是白白的肉球上开了五个洞,播磨想起来的也只是这样。坐在眼前的这个女人的脸也与她们差不多。 发髻的形状,衬领的颜色,那其中.所显示出的差异,在播磨看来并没有什么特殊的意义。如果换上一身衣服,还不都是一样?改变了发型,也不过都是如此。 气味也都相同。 比如这位姑母,她和播磨死去的母亲的气味完全相同。这里并不是指体味,而是指鬓发油的气味、染色香料的气味或者是香袋等附加上去的气味。 因此,只能用声音或者肌肤的颜色等一些带有实质性不同的东西加以区分。 姑母,是一位声音像琴弓摩擦琴弦似的、皮肤又白又嫩的女人。 脸上有五处欠缺。 姑母一下子打开了那口漆黑的井,并且开始向外扩张。 “你还是老样子吗?” 井口张开,从欠缺的洞口里发出了拉弦一样的声音。 “您是不是已经挑花了眼?” “快别丢人了。” 播磨尽量避免惹怒姑母。顺便说一下,实际上播磨现在还未娶亲。 “您要说的——还是相亲的事情吧?” “为什么说还是相亲?不得不继续相亲,不就是意味着还没有谈成吗?如果一次谈成了,不是就不再需要第二次了吗?我不得不多次来到这个家,还不就是因为你总是三心二意的,拿不定主意吗?” 明白了,播磨回答道。 “你还没有接到任命的指示吗?” “没有,还没有到调职的季节。” “正因为如此,现在才是最关键的时刻。”姑母说道。 “关键时刻能否接到诏书,全凭日常的修行。到了调职的季节,提前做好上京的准备,只等诏书一到,便立刻策马扬鞭去赴任,你必须有这样的气势,否则就不可能飞黄腾达。” “要经常参与寄合的交流。”姑母再次嘱咐道。 “平时的交往非常重要。”这个最让人头疼。寄合是一些无官职直参武士的组织。 无官职似乎并不准确。当然了,那绝不只是没有官职的武士们的简单的集合。在寄合里,家臣们被要求按月轮流担任一些临时的职务。 到目前为止,播磨还没有担任过任何职务。 “青山家年俸一千四百石,这本是个小普请的俸禄。”姑母瞪了一眼播磨。 “你这等闲之辈,之所以能够加入寄合,那完全是由于青山家的地位显赫。”真弓像是赋诗一样地说道,“地位越显赫,上缴的缴纳金也就越多。” 每百石的缴纳金为二两,这是寄合的规定。青山家的缴纳金额高达二十八两。 “你这蠢货,”姑母小声地说道,“尽管没有担任职务,但只要勤奋努力,总会有出头之日。寄合和小普请组不同,这里是若年寄当家,只要能够忍耐,勤奋刻苦,就可以引起别人的注意。要知道,只要被寄合肝煎看中了,就一定会有好的职位等着你。只要有了好的职位,俸禄就会随着增加。”.. 说到这里,姑母停了下来。紧接着,那两只黑洞再一次盯住了播磨。 “至于说那点儿缴纳金,播磨先生,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那么下贱,连这么点儿小钱也要在意?” “不是——” “你还没有和那些坏家伙们一刀两断吗?” “您说的是哪些家伙?” “就是那些继承不了家业的无赖。” 姑母所说的,是白鞘组的那些人。 那是播磨常去的道场,其中的一些同师门徒——多数是一些继承不了父业的年轻武士。说他们是个组织,其实不过是制作了统一的白色刀鞘,自称白鞘组的一群党徒,仅此而已。 “那些人,他们——”播磨本想说他们并非坏家伙,可话到嘴边却又咽了回去。 如果因为他们到处横行霸道,所以才把他们称作坏家伙,那么虽然他们没有做出任何过分的举动,但他们的行为已经十分恶劣。 “你现在已经是青山家的一家之主,和那些继承不了父业的花花公子不一样。首先论家庭地位就完全不同。你和那些年俸只有一二百石的小旗本及其御家人结成徒党,还到处胡作非为,这对你有什么好处?” “要说好处嘛,倒是没有。” 只是觉得缺少了点什么。无论做什么事情,总是觉得缺少了点什么。 “这个我也知道。”播磨低下了头。 毕竟,播磨已经开始讨厌和那一伙人,也就是白鞘组混在一起。 如果说讨厌的话,播磨同样也讨厌寄合,甚至完全没有同伙意识,也没有任何联系。 可话虽这么说,当初似乎也是出于某种原因,才和他们组成了团伙。可现在想起来,却也没有什么理由。首先,并没有发生过任何变化。什么都不曾改变,还是只感到欠缺。 最多和镇上的那些无赖打两回架。 播磨为人厉害,自然被当成了靠山。可是说到打架,最多也就是吓唬吓唬而已,并不会致对方于死地。虽说是旗本,但只要在街上拔刀,立刻就会受到谴责。无论对方多么残忍,自己也不可能大打出手。武士和街上的人们互相殴打会显得非常滑稽,结果也只能是争执几句了事。 愤怒,加上恐吓,没有任何意义。 谁厉害谁就占上风。噢,播磨确实总是觉得自己比别人略胜一筹。 胜利了就聚在一起喝美酒,失败了就在一起喝闷酒。 怀里抱着一个女人,那实在是没有意思。 播磨不喜欢喝酒,对女色的兴趣也很淡薄。 依播磨的性格,原本并不易被外界事物所撼动。播磨认为,酗酒会动摇人的意志,还会令人做坏事。至于女色也同样如此,如果在沉溺其中之前便有所察觉,那么接下来便只需要安抚好对方了。 一夜过后,只能引起更多的欠缺。但是,妓女和其他的女人不一样,她们极易被识破。她们和母亲长得不一样。 只是,即使面对面也无话可说,在一起就更是麻烦。但就算什么都不说,似乎也像说了些什么。随声附和几句,感觉也是在讲话。即使感觉不到满足,却也不会感到有更多的缺陷。 因此,播磨对去吉原本身并不觉得特别厌烦。 但是,即使没有感到厌烦,播磨却是无论如何都不能理解,为什么那些人还要为了寻花问柳而互相对抗。寻欢作乐,任凭自由,说什么是为了鼓舞士气,为了吃荤开斋,寻找理南为自己开脱,真不知那些人是怎么想的。说起来,这些也都不能成为理由。 正是因为这些原因,最近播磨开始疏远白鞘组。 “父亲去世之后,还没有和那些人见过面。” “那样合适吗?”和母亲长相一样的姑母,奇怪地瞪了播磨一眼。 “我不管他是白鞘还是白柄,只是你身为旗本,却要做出镇上的那些家伙们所做的事情来。只要听到什么团伙之类的,就让我感到厌恶。早晚会有圣旨下来,你应当尽早和他们断绝关系。听明白了吗?”真弓叮嘱道。说完,姑母端正了一下坐姿。 紧接着,这个白嫩的女人低声说道:“再过不久,若年寄就要换人了。” “我——可是没有听说呀。” “这都是私底下的消息。”真弓更加小声地说道。 “这么说,水野先生就要辞职啦?他是不是要晋升老中啦?” “不是。你不必问得那么详细。”姑母厉声说道。 “你知道了又能怎么样?就算是有人蓄意陷害,但无论如何,最终也还是免不了要被迫离职。” “不,可是水野先生他——”水野先生曾经提拔过父亲。 “听我说,播磨先生,你是个有学问的人,或许也懂得一些忠义的道理,但是你却有所不知。你的君主终归是圣上,如果要尽忠义,也应当尽忠于圣上。无论有什么样的理由,圣上的命令都必须遵守。要知道,违背圣上的旨意是绝对不被允许的。假使你气概不凡,敢于陈述意见,那么也必须等到自己升到一定的职位再说。如果你打算展示自己的气节,高喊着弓矢八幡,立志做一名尽责尽忠的三河武士的话,那么你就必须努力向上攀登。”真弓说道。 “可是按照你现在的样子,那些看上去似乎都和你无缘。”的确是这样。 “水野和我死去的弟弟——你的父亲青山铁山关系密切。铁山能够引起老中的注目,并从御先手头上升为兼职正职,那都多亏了水野先生的提携。如果他还活着,早晚会被任命为一国郡守。可即使这么说,现在也已经不会再有那种事情了。99lib?t>”真弓说道。 “相反,事到如今,与水野先生的关系已经成了我们的累赘。”说着,姑母撇了撇嘴。 “您这样说有点过分了。毕竟水野先生曾经帮过我们的忙。” “累赘就是累赘。”姑母显得有些不耐烦。 “尽管他曾有恩于我们,可我们总不能陪他去死吧。我们可以表示同情,但一莲托生又如何能够报得恩情?像你这样一个无官职的寄合的人,当然不可能做出什么大事业。什么都没有做,又怎么能说是恩将仇报?”播磨无话可说。 “噢,如此说来,这倒也还算是不幸中的万幸。尽管是青山铁山家的嫡子,却只能担任一些守门看家之类的职务,绝对不可能有机会再见到水野先生。” 水野先生曾经主动跟播磨打招呼。 可是,播磨却回避了他。播磨并非讨厌水野先生。只不过依播磨的性格,他不愿意卑躬屈膝地去给人赔笑脸。既然没有什么好说的,又何必勉强应酬。 即使见了面也只是行个礼,随后便各自而去。这无异于是在回避。 姑母缩了缩又白又嫩的脖子,略微向前屈了屈身子。 “接下来——便是些与大久保先生有关的传闻。”姑母说道。 “大久保——是那位饭田町的大久保先生吗?”播磨问道。 “是的,据说他将会受到重用,你没有听说吗?” “我根本就不知道。”只是因为对此没有任何兴趣。 “你不会是忘记了吧。” “忘记了——什么?” “你可不要装糊涂,就是前些日子提起的那桩亲事。” “噢,那件事情已经——” “还没有拒绝。”记得已经退掉了。 “你觉得拒绝得了吗?”姑母紧接着说道。 “对方是个不愁吃不愁穿的家庭。噢,岂止是不愁吃穿,对于我们家来说,那可是再好不过的一门亲事。我们没有理由拒绝,只是你还在犹豫不决。可总不能因为你个人的一时糊涂,就坏了这么一桩良缘吧。” 或许姑母说得对。 只是,说不喜欢或许根本就行不通。 “你的亲事之所以拖延下来,那是因为突然出现了丧事。”姑母说道。 “当家的去世,亲事也只好暂时放了下来。可是,那也已经过去了半年的时间。” “那么——” “当然,事情还在进行之中。” “可是——” “难道你不明白吗?”真弓厉声说道。 “播磨先生,我说你要有点气度,不要坐失良机。我早就听说了,别看你表面上不说,可是在寄合的小普请之间却早就传开了。你要认真对待这件事情。别忘了,人家可是下一届若年寄的女儿呀。” “不——”也许真的是那样。 播磨也知道那是一桩良缘。噢,或许用千载难逢来形容也不过分。如果知遇若年寄,噢,岂止是知遇,更是结成良缘,那么自己日后飞黄腾达必不在话下。但是,播磨却并不希望那样,这不是他的初衷。 结成姻缘,或许若年寄还能替自己美言几句。可是,自己终究难以胜任那些官职。 官职不可以世袭,要凭实力。 这里所说的实力,并非能力。无论武艺多么高强,也无论学识多么渊博,那都只是一种技巧,仅凭这些是不可能接到诏书的。有能力有才华,并不一定就被允许上京。 重要的是——人。人品至关重要。 这其中,人的热情、决心、意志等也并非很重要。人格高尚,思想高深,那也仅限于自身的完善。 在人群当中能够左右逢源,为了守护自已的一席之地而不懈地拼搏,是否具有这一本领,是否具有这一性格,那将左右人的一生,播磨这样认为。 为此,无论怎样惠顾于缘分,但最终还取决于播磨自己。 相信自己无所不能。只是这种自信却不能够持久。 总是感觉缺少了点什么,这种人怎么能够担负起重任? 不,并不是说完全不能胜任,播磨绝不是平庸之辈。他做事认真、从不敷衍,无论担任什么职务都能够出色地履行职责,播磨自己这样认为。 只是,无论做什么事情,也无论做得如何,总是会感觉到缺少了点什么。 如此看来,无论怎样也不可能十全十美,无论怎样也做不到完全彻底,时间长了播磨自己便开始崩溃。首先,与那样一群不懂得斯文的无赖为伍,又怎么能够在豪门权贵当中站稳脚跟呢?原本就不懂得阿谀奉承,与其被人嫌弃倒还不如被人小视。无论如何也不可能保证人际关系顺畅无阻。 先不要说对方,播磨自己都不能够感到满意。 自己总是感到缺少了点什么。 因此,也不可能使对方得到满足。 相亲的事情也是一样。成为播磨妻子的人一定会对他感到失望。嫁给这样一个男人,早晚会感到后悔。 总是感觉缺少了点什么。播磨既已如此,那也是理所当然。所有人的期待都将落空。 “姑母大人——” “入夏之前举行婚礼。” “入夏——之前吗?” “秋天会有重大决定,所以最好在这之前先完婚。” “不,那——” “有什么不满意的吗?” 有什么缺少的吗?真弓那拉弦似的嗓音突然爆发了。 “播磨先生,你无权提出反驳。这既是考虑到你本人,也是考虑到青山家,姑母的这种心情你能够理解吗?与下一届若年寄先生家千金的婚事,你为什么还要犹豫,你还在犹豫什么?” 还有什么不满足的?究竟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姑母张开长在脸上的无底深渊,对着播磨说道。 播磨看了看那黑色的洞口。里面一片空虚。没有任何东西。 这个女人同样也不完整,肚子里一片空虚。 只是她本人没有察觉,所以才会如此愤怒。 您也一样缺少了点什么,播磨在心里自言自语道。这个世界果然依旧存在着缺陷。姑母和长着相同面孔的母亲,所有人都有不足之处。父亲、朋辈、若年寄、老中,所有人都存在着缺陷。大千世界永远是不完整的。 既然如此,那倒也无所谓了吧。播磨思忖着。 “说到底,我怎样做才能够让您满意呢?”播磨冲着那个又白又嫩的物体大声说道。 姑母沉默了片刻,随后猛然张大了嘴。 紧 63a5." >接着,姑母大笑了起来,露出一排黑色的牙齿。 “你已经想通了吗?播磨先生。” “姑母大人似乎有些操之过急。关于这件事情,我从来也没有表示过反对。只是,事情似乎来得过于突然,这让我感到有些犹豫。” 谎话却说得振振有词。 “如果只是琴棋书画之类也就罢了,可这种事情谁也不知道应该怎么办。” “那些都不用你操心。”姑母说道。 “有我在,既然如此,就赶快张罗着办才是。你只要坐在这里等着事情办成,其他的事情我去和近臣管家商量。” “十太夫,十太夫。”真弓召唤着。还没等她的声音落地,隔扇门便被打开。 看似轻浮的忠臣,却是早已守候在近旁。 “你都听到啦?” 你一直在听着吗? 播磨慢慢地把脸转向了庭院。隔着佛堂望不到院子里。只是,院子里正敞开着一个洞穴。 很早以前,就一直是那样。 究竟是为了什么?到底该怎么办? 那个洞穴不会被埋掉。总是会缺少点什么。 如果永远存在着不足,那么无论怎样也都是一样,播磨寻思着。 数不清的女儿 小的时候就是这样,做什么事情都比别人迟钝,不是忘记就是做错。并不是因为粗心,要说是马虎嘛,其实倒也不是马虎。 平日总是小心谨慎,无论做什么事情都是满腔热情,从不发牢骚。也不提出过分的要求,只是一味任劳任怨地做事。可是,结果却总是不能令人满意。 阿菊——她简直太笨了。手不灵巧,人又不灵活,慢慢腾腾的,做事情总是比别人慢半拍,周围的人都这样说。 可是,阿菊并不是对人冷淡。 阿菊长得漂亮,总是爱笑。她为人厚道,从不生气。她既不装腔作势,也不耍女人的脾气。而且,决不卑躬屈膝。 即使遭到辱骂,阿菊也会耐着性子听下去。即使受到训斥,阿菊也会诚恳地道歉。 挨了打,她就只好哭上一通。 即使被别人冤枉,阿菊也决不申辩,从不强词夺理。甚至被人拿来出气,阿菊也从不反抗。 为此,大家都说阿菊糊涂。 也正是因为如此,很多人甚至把自己的过失,归咎在阿菊身上。那是阿菊干的,是阿菊说的,是阿菊是阿菊,什么都是阿菊不对,这让阿菊感到非常为难。可即使自己不记得,阿菊也从不争辩。为此,事情经常就这样不了了之。可是,当事情真相大白时,最终受到责备的还是阿菊。人们会说,既然不是你的错你为什么不说实话?结果,阿菊反而加倍受到大家的责难。 阿菊总是疲于四处道歉。或许,这就是她的性格。 为什么总是道歉?为什么不说出自己的意见? 也有人这样劝说阿菊,呵最后得到的回答却总是那一句话——本来自已就做得不好嘛。 也确实是这样。事情总是得不到解决,做任何事情都不能令人满意,这也是无可争辩的事实,于是这就更招致了大家对阿菊的不满。 我就是这样的人,有什么办法呢?阿菊说道。 阿菊的确是这样想的。可是在内心里,阿菊却是非常聪明。正是这种聪明,才导致了她表面上的迟钝。而对此认识不足,又成了阿菊看上去笨拙的最大原因。 阿菊之所以反应迟钝,无疑是因为她的眼光比别人更长远。眼光看得越远,眼前的行动就变得越迟缓,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 假如这样做的话,结果就会是这样。可是如果那样的话,也许结果会是那样。或许不是,或许就是这样。 怎么样做才会更好?什么样才是最佳结果?想来想去,结果耽误了做决断的最佳时机。 尽管如此,充其量也不过是一个女孩子做出的事情。事实上,更多的场合俞根本不必大惊小怪。随便怎么样都无妨,出了问题再考虑也还来得及,所有人都是这样做的。 但是在阿菊的脑子里,不存在得过且过这种概念。 在阿菊看来,得过且过意味着当初就不应当是那样。努力去做尚且不能如意,马马虎虎就更不能把事情做好,阿菊是这样想的。 在阿菊那里,不存在模棱两可的选择。 可结果却是,都会弄得束手无策。因为犹豫不决而耽搁了时间,最后不得不做出最坏的选择。 多数情况下都流于失败,最后还要受到惩罚。 这就好比下围棋或者是下将棋。如果每走一步都想到了接下来的十步,那么每前进一步就都会有许多种选择。将这众多的选择,按照对自己有利的方向进行筛选并做出决定,正是所谓的深思熟虑。 改变未来十步布局的眼前这一着棋,无疑是关键的一步。 但是,瞻前顾后,只考虑到各种可能,却没能够迈出左右那些可能性的眼前这一步,结果只能是裹足不前。考虑出两步尚且不必要,如果是十步的话,就太多余了。 阿菊总是在前十步,抑或是在前二十步的地方迷失了方向。越是左顾右盼,就越是顾虑重重,结果只能是望而却步,最终在错误的方向上越走越远。 想后退却又欲罢不能。眼下总是不如意,其实也是出于这一原因。 其实阿菊并非迟钝,只是不知道眼下应当怎么办。 对此,其他人却不能理解——如果只是冷眼旁观的话。 此外,阿菊还有一个特点,做什么事情都显得慌慌张张、手忙脚乱的。如果以此判定阿菊是个举止敏捷的姑娘的话,那么也可 4ee5." >以认为她只是做事欠考虑,或者粗心大意。可偏偏在这方面,阿菊做什么事情又都显得迟钝。在外人看来那似乎是性格稳重,于是就愈发显得她很笨拙。 有时候,阿菊手里拿着一张盘子可以在原地呆呆地站上一刻钟。 如此看来,怎么能说她不糊涂呢?有时阿菊也说自己糊涂。 可是,如果真的说阿菊迟钝,她自己却并不这样认为。所以说,或许阿菊根本就不糊涂。只是所有人都不认同她而已。 今天,阿菊又被辞退了,这次已经是她第六次被辞退。做什么事情都不长久,最长两年,短的时候只有半个月。 其中有三次是受到斥责后被辞退。 还有两次是被主人客气地辞退。比如,端着一盆水却把水洒得店铺里满地都是,结果主人不得不请阿菊自己离开。 这一次却是没有任何预兆,早上起床后突然被宣布辞退。 阿菊猛地一下子愣住了。可是,似乎已经习以为常。 虽然稍微吃了点惊,却并没有感到太伤心,也没有觉得后悔。 阿菊没有想更多。望了望天空,又望了望廊檐下,阿菊踏上了回家的路途。脑子里只想着眼前的天空、廊檐。因为天空就是天空,廊檐就是廊檐。 这时的阿菊并不迟钝,脚下也显得十分轻快。 如若胡思乱想,马上就会迷失方向。如果这个时候犹豫不决,不知道去向何方,那就会耽误大事。脑子里被杂念充斥,阿菊就可能失去目标。 如果什么都不想,就不会出现那种事情。 基本上可以做到一心不乱,也可以平安回到家。 然而,设想阿菊看到了屋顶,进而看到了屋顶上的瓦片,结果问题就会随之而来。 瓦片的形状,瓦片的颜色,瓦片的大小,与隔壁屋顶上的瓦片的区别。 瓦片的数量——对,尤其是数量,这是最关键的问题。怎么数,也数不清。 并不是数量数不清。即使没有学过算数,但几百几千阿菊还是数得过来的。只是,99lib?数着数着大脑却走在了数字的前面。 数到十时,眼前却看到了十一,而脑子里却想到了十二。这样重复几次之后,这些数字之间的差距就会越来越大。眼下,究竟是数到了百,还是看到了百,抑或是想到了百,不知不觉已经含混不清。于是,大脑思维便开始往回倒退。 数过九十九了吗?是不是跳过了九十八?九十七、九十六怎样啦?不,那之前是什么? 可是,眼睛已经看到了前面。一百〇五、一百〇六、一百〇七。 噢,不行了,必须从头数起。 于是,半天的时间就站在店铺前数起了瓦片,有时还会被淋得满身是水。做什么事情都是如此。 有什么必要数瓦片呢?屋顶上瓦片的数量永远都不会变。一眼便可以看到全部,这就已经足够了,数瓦片没有任何意义。 全部的瓦片构成整个屋顶。数瓦片本身,便意味着将屋顶分割成碎片。 但是,如果把屋顶看成是房子的一个部分,那么只看到屋顶本身,就意味着把屋顶从房子中分割了出去。 如果看到了房子,那么一条街里会有许多的房子。 结果,还是离不开数字。三间、四间、五间。 街道——就是街道。如果数起来,就会感到莫名其妙。所以,还不如什么都不想。 阿菊最喜欢天空,因为天空是不可数的。 所以,阿菊总是昂首挺胸地走在大街上。阿菊喜欢一边望着天空一边往前走。 天空只有一个。天空可以变化多端,却是不可分割的。天窄中飘浮着白云,却是很难数得清楚。鸟儿在数之前早已飞得无影无踪。 星星却是真的难以数清。定睛看上去,星星的数量会无限地增多。呆呆地望过去,似乎又是茫茫的一片。 所以,阿菊外出时总是仰望着天空。无论是晴天还是阴天,阿菊总是仰望着天空。一边仰望着天空,一边行走在大街上。 屋檐总是会映入眼帘。阿菊不会去关心屋檐下面有什么,所以也不知道那里都是些什么商铺。 有时,阿菊会撞到迎面走来的人。所以,阿菊经常会摔倒在地上。这一点,更让阿菊显得很迟钝。 在家里并不会摔倒,可是一出去办事,两次当中总会有一次弄得膝盖上满是泥土。有时,还会把手里的东西打得粉碎。有时把钱掉了一地,找也找不回来。阿菊也曾经把盆子摔碎过。 难怪经常会被辞退,就是不善于数数。 一套器具——因为是一套,所以一定是成双成对的。 收起来之前要数好数,主人说道。可阿菊数起来却是没完没了,于是就会挨主人的训斥。挨了训后,又忘记数到了哪里。只好对主人说忘了数过的数,结果又要遭到训斥。越是挨训,就越是数不清楚,最后没有办法只好回答说数完了。主人问一共几个,结果回答时总是少一个,于是便会遭到更加严厉的训斥。 实际上并不少。阿菊知道数目已经齐了,她知道全部都拿在手里了,只是数起来总是会少一个。 正是因为数了,所以才知道少了一个。世界上的事情,经常是不必数就自然齐全。世间之事变化无常,却是不会欠缺。这样似乎才算正确——阿菊有时也会这样想。 可是,结果却不能令人满意。 女仆头领、当班的、主人,没有一个不大发雷霆的。就连比自己年纪小的徒弟们也嘲笑起来没完。说没有数清,就会被人骂是笨蛋。说不用数东西都在,又会被人讥笑是马大哈。原本一个一个地数下去,如果数不到十就不能说是齐全。 然而,这才是世间常态。 眼前能见到的就是全部——天空不可数,可它却实实在在地挂在那里。 阿菊望着天空,今天又是一个大晴天。哎,阿菊似乎想说些什么。 她只是这样想,却没有过多地考虑。总之是有什么就说什么,怎么想的就怎么说,所以根本没有必要思考。 大杂院里住着母亲。和以前一样并没有任何变化。 母亲从不会生气,她不是那种人。母亲只是感到为难。阿菊不忍心看到母亲为难,但却又无可奈何。 她只好老老实实地告诉母亲,自己又被辞退了,没有必要寻找借口。 又不是节假日,为什么又回到了家里?阿菊什么也不说,母亲却表示理解。女儿并没有那么灵巧,不会说瞎话的。 自从十三岁离开家第一次外出做工,今年已经是第五个年头了。阿菊已经十八岁,早已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可别说出嫁了,阿菊甚至连做工都做不好。 这一次外出做工,还没坚持到三个月。 薪水也没有拿到。 白白耽误了时间,却又没有办法。女主人似乎很生气。 阿菊不记得自己都做了些什么不对的事情,以至于让主人这般大发雷霆。 定是惹怒了女主人。 多数情况下,不说话也会挨训,说了话还是会挨训。 阿菊的说话方法,总是显得那样笨拙。 好几次左右为难,不知道如何是好,结果还是挨了训。 女主人总是气冲冲的。 没有办法,谁让自己遇上了这种人。 可是,那家的先生却是个性情温和的人。遇到什么事情,他总是会给予阿菊特殊的关照。阿菊离开店子时,先生还特地从后面追了上来,握住阿菊的手,嘴里道着歉为阿菊送行。最后还递给了阿菊一个红包。阿菊也没有确认里面放了多少钱,估计不会是三个月的工钱。 这个—— 阿菊终于想起来,一定要把它交给母亲。不用说,那也是理所当然的。 阿菊把视线转向了远方,猛然看见一个卖蚬子的。那个人低着头也不叫卖,没精打采地走在大街上。 是不是卖不出去啦? 还是本来就没有打算卖? 看了看四周,似乎给人这样的感觉。 阿菊走过他的旁边,斜着眼睛看了一下,水盘子里空空的。 是卖光啦? 或许本来就没有东西,那么也就没有什么可以卖的了。 本来也没有听见叫卖声,你怎么知道人家是卖蚬子的? 想着想着,迎面飘来了一阵熟悉的气味。 那是下水沟的气味。 那里一片污浊,脏水排泄不畅。 抬头望去,天高云淡。太阳斜挂在天边,阳光暖洋洋的,照射在木屋顶上。 时间已经过午。 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走得这么慢。 离开店子时还是早饭之前。 阿菊低下头,眼前是一间杂货铺。 从熟悉的雨水桶处向左拐,看见一片露天的栅栏。 那是久兵卫的大杂院。 母亲就住在大杂院的后街。 钻进露天栅栏,脚下突然变得一片泥泞。 又没有下雨,地上总是湿乎乎的。也不是阳光照射不到,地上却从来也没有干爽过。 走街串巷的货郎、卖花的铺子、卖鱼的店子、挑担子卖吴服的。 并排五间平房的最里面一间,就在水井的旁边。 被烟熏得漆黑的隔扇门上,只有一间没有挂牌子。推开屋檐下的破雨窗,透过窗格子,只见一个素不相识的男子,背朝外端坐在里面。 隔扇窗被打开,里面传来了母亲的声音。 “你可回来了。”母亲说道。 阿菊似乎这样听见。 “母亲。” “还是那么不紧不慢的吗?” 阿菊探了一下头,没有见到母亲,却看见里面坐着一个男人。他穿着一身有些脏了的白衣,显得不那么整洁。那男人坐在门槛上,看了一眼探进头来的阿菊。 “噢,我在这儿碍事吗?” 那男子站起身,立在了水缸前。 阿菊慢慢地探进了身子。在房间内屏风附近,阿菊看到了母亲那熟悉的身影,她弓着背坐在榻榻米上。三个月没见,母亲似乎又变得瘦小了许多。 “还磨蹭什么呢?” “什么——” 阿菊缩回了身子,站在门口。 外出做工中途回来,这已经是第六次了。所以,谁也没有感到惊讶——可尽管如此,阿菊的表情还是显得有些奇怪。 “啊。” 那男子弯下腰,探着身子。 “我这个人,可能大家都觉得奇怪,可我并不是坏人。我家住在麴町念佛经的大杂院里,我到处散发除魔符纸,我名叫又市,是个天生的笨蛋。” “除魔?” “就是愿人坊主。”那个男人,也就是又市说道。 “你没见,一到年关进入正月,就有人摇着铃铛到处散发符纸吗?可我一年到头都是这个样子,正所谓辟邪除魔,其实都是哄骗小孩子的。” 又市和气地笑了笑。阿菊也笑了笑,糊里糊涂地也不知道对方在说些什么。 “这个人,他是那位宅悦先生的朋友。”母亲说道。 宅悦先生,就是那个家住杂司谷的,从前母亲曾经去过的,那个足底按摩店按摩师的名字。 母亲以前曾经承包裁缝店的活计,得过肩周炎,坐时间长了就会腰痛。 宅悦是一位性格豪爽的汉子。他除了足底按摩以外也做灸疗。 记得听人家说,他几年前就已经去世了。 “是的,是的。” 母亲遗憾地摇了摇头。 “就是在四谷盐町被一个女鬼杀害了的那个宅悦。那实在是太残忍了。” “是呀。”又市痛苦地皱了皱眉头。 “那位宅悦先生他——” 还没等阿菊说完,母亲便张罗着,“快进来,累了吧。” “我不累,母亲。” “噢,你不用说我都知道,这位又市先生都告诉我了。”母亲说道。 “告诉您什么了?母亲,是不是——我被店子辞退的事情?您——是听他说的吗?” 为什么? 为什么他会知道? “你说什么?” “我是受到了主人的委托。”又市说道。 “受主人委托?” “是的,是受寿美屋家主人的委托。” “他委托您做什么?” “噢,进来慢慢说。”母亲说道。 阿菊慢慢地伸出右脚,踏进了土屋。又市依旧站立在那里。阿菊像猫一样轻轻地从他面前走过,上了客房,坐在了母亲的旁边,两只眼睛望着又市。 母亲转过脸,对着阿菊勉强做出笑脸,抽抽泣泣地说道:“你也真是太不幸了。” “不幸什么?” 母亲两只眼睛望着阿菊。 “难道就这么没出息吗?” “喂,如果这也算是没出息的话,那么,那家小人书店屋檐下挂着的版画,都是些丑八怪,就全都要不得了,是不是?阿静。” “我觉得就算是一般吧。” “您在说些什么?” “我是说你。”母亲说道。 “我说,尽管不知道你为什么又会被辞退,但至少这一次,该不会又是因为慢性子吧?” “哪里有那种事情。” 可为什么又被辞退呢? 总之,还是因为迟钝,没有其他理由。 “是因为被别人嫉妒。”又市说道。 “嫉妒?” “这事情就难办了。”又市一边说着一边卷起了帷裳的下摆,坐在了门槛上。 “寿美屋家女老板,人倒是不坏,可就是嫉妒心太强。噢——她家的丈夫人很稳重,老实得像块木头疙瘩,从不去吉原大街闲逛。说起来,就是相貌长得实在是令人不敢恭维,对着他说爱的那个母狐狸都嫌他丑。他根本没有女人缘,只是——偏偏就受到了老婆的爱慕。” “看起来他很会勾引女人嘛。”又市说道。 又市在说些什么,阿菊完全不能理解。 正如又市所说,阿菊做工的——在今天早上之前做工的那个店子的主人寿美屋与介,年龄六十岁,长得一脸皱纹,一副不可思议的相貌。仆人当中有人叫他猿公,可每当阿菊听到这一称呼,就为难得不知该如何答应是好。 但是无论外表如何,在阿菊看来,与介却是一个善良的人。对待行动迟缓反应迟钝的阿菊,主人也显得格外亲切。阿菊做错了事,主人总是给予原谅,有时甚至是袒护,时不时地还拿些果子给阿菊吃。 “说起果子嘛,”又市说道,“噢,说起来你可不要误会,阿菊小姐——你也应该有十七八岁了吧?居然拿些果子来诱惑你。”又市挠了挠头。 这时阿菊才刚刚发现,又市没留顶髻。 “阿菊小姐。”又市的眼睛转向了阿菊。 阿菊低下了头,眼睛看着没有包边的榻榻米上的缝隙,却并没有打算开始数数。 并没有打算开始数数。 “说起来,我只是一介平庸之辈,根本不值得你们夸赞。这次来多管闲事,老实说,是因为我受到了一位先生的委托。那个人,他曾经把阿菊小姐你介绍给了寿美屋。” “什么?” 每当阿菊被做工的店子辞退时,总会有一些好心的人来为阿菊寻找新的做工地点。 阿菊不知道他们是什么人。 母亲当然知道,但阿菊不知道。阿菊从来没有见过那些人。不知道他们叫什么名字,也不知道他们长得什么模样。 阿菊从没打算认识他们。认识了也不可能有所报答,所以也就没有必要去问。她只是在心里暗自感谢着那些热心的人。 “他们来到了那位先生那里,寿美屋的老板娘向他发起了责难。”又市说道。 “她说了些什么?” “她说,你领来的那个小女孩儿欺骗了我家的主人。” “她胡说,这我知道。”又市说道。 “阿菊姑娘不是那种人,那位老板娘自己也明白,只是——” 又市用于摸了一下自己的光头。 “你没有这么想,可对方却这样认为。为此,他们把我叫了出来。”又市说道。 “我的任务是来说教。本来我是在男女之间牵线搭桥,并以此谋生的媒人。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那些家长里短的纠纷事也开始找上了我。总之,我做的都是些见不得天日的勾当。” 阿菊以为再也看不到天空了。 好可怜啊。 哼,又市笑了笑。 “据说他受了打击,一时间变得沉默寡言。最后说起来才知道,这家人和宅悦都是老相识,而且宅悦和我的关系又很密切,所以我不能袖手旁观,不得已就厚着脸皮赶过来了。只是欠着宅悦的一份人情。”又市说道。 “死了就无法偿还了,能活着就是一种安慰。” “您可不能死啊,”又市说道。 从来也没有想过要去死。 父亲也是一样。 结果却是死了。阿菊再次想起了父亲。在过去的五年当中,阿菊从来也没有想到过父亲是怎么死的。 十年前,父亲突然离开了家。 “你父亲他死了。”从母亲那里只得到了冷冰冰的解释。 “不,那不可能。” “既然已经接受了,我就要把事情做好。”说着,又市将目光转向了母亲。 “也许——我这是在多管闲事。”又市说道。 母亲回答道:“我们非常感谢您。” 阿菊还是听不懂他们在说些什么。 “要知道,刚才说的那位先生,他受到了那位好嫉妒的女人的责备。可他并不是怕麻烦才来找我,他来找我的原因,是担心阿菊小姐,担心阿菊小姐的安全。” “担心——我吗?” 阿菊不记得遇到过什么麻烦,以致引起别人的担心。 又市苦笑着,表情一阵紧张。 “那个老板娘死皮赖脸地骂了一通,最后却是不了了之。另一方面,阿菊也并没有被怎么样。如此说来,就一定是老板出了问题,刚才的那位先生这样推测。假如是那样的话,阿菊的人身安全就一定会受到威胁。” “店主人,他会对我——” “嗯,如果陷进去,或许就会是那样。” “我不相信。” “你还不懂事。”母亲说道。 “说是不懂事,其实是反应迟钝,到现在还像个孩子。” “真的是这样吗?其实年龄也不小了。”母亲总是这样说。 可是,阿菊平时很少在意自己的年龄。 无论是去年还是前年,阿菊都是阿菊。不管到什么时候,阿菊永远是阿菊。 “我觉得——他们是在骗人。阿菊不会做出那种事情。”母亲心疼地说道。 “我做母亲的,最知道女儿绝不是那种人。尽管没有血缘关系,但怎么说你也是我抚养大的。” 是的,这位母亲是父亲后娶的。可是对于阿菊来说,那些根本就无所谓。 母亲就是母亲,分不出先后。 “可是阿菊啊,即使你人还不成熟,但身体却已经长大成人了。”母亲说道。 噢,谁不这么说呢——又市哭丧着脸,难为情地笑了笑。 “可是阿菊丝毫也不让步,那怎么能行呢?不是有一个什么人说过吗?越是得不到的果子就越想得到。那家主人,开始还想装糊涂。他的嘴比蜜还甜,可后来终于说了实话。他着实为此费了一番心思。” “那家主人,他是个老实人。” “越老实就越靠不住。我说阿菊小姐,都说上了年纪怎么怎么样,还说年纪大了不自量力。开始时,他还把阿菊当成女儿无微不至地关照。可后来却动了真心,觉得拿几块点心就可以引诱女人上钩。看起来,他真是不懂得人情,简直就是个老顽固。” “这都是些什么话呀。” “你只知道点心好吃,吃得还挺高兴,吃得也很香。” “他可是另有所图啊。”又市说道,“噢,那家的主人,他说要纳阿菊小姐为妾。” “纳妾?” “就是娶小老婆。”又市说道。 “做一个大店铺的隐居老板的小妾,或许也不失为人生的一条道路,不能一概而论,全部予以否定。可是那位与介,他人品出众,却是没有本事纳妾。他不可能说服自己的老婆,而且也不可能一直隐瞒着真相。最终只能惹出更多的麻烦,引发更大的乱子。” 简直不能想象。 “到头来,吃亏上当的只能是阿菊小姐。失了贞节,还得被赶出家门。既然如此,倒不如早点儿断了往来,这样对双方都好。” “看来我真是多管闲事。”又市低下了头。 “这么说,我被辞退是因为——” 阿菊看了看母亲,又看了看又市。 “我已经和那家主人说好了。” “那是真的吗?” “阿菊小姐听了以后可能会感到意外——这次被辞退,阿菊小姐没有一点错,不必承担任何责任。” “那么,你是怎么说的呢?” 又市说道:“那都是邪道上的事情。恐吓利诱,坑蒙拐骗。不容分说,由不得商量。明察秋毫的山神爷说了,照这样下去老爷必定是死路一条。于是乎,那家老爷开始嘴里唠叨个没完,什么私奔啦,什么把老婆休了另娶新娘啦,结果被老婆痛骂了一顿,他就吓得缩成了一团。” “还送来了赔不是的银子。”又市指了指母亲的手边,那里放着一个袱纱包。 “送来了三两银子。” “三两?” “好大的一笔银子呀。” “本来没打算向他要钱,可是又没什么理由再送还给他。我本人已经从委托人那里得到了一笔报酬,因此也就不好再私吞钱财了。于是,我就把这笔钱带来了。总之,事情的经过就是这样。” “我也得到了送别的钱。” 阿菊随手打开了膝盖旁边的包裹。 “他又给了送别的钱吗?”又市满脸惊奇地问道。bbr> “的确给了。”阿菊脑子再迟钝也还记得。 他还握了一下阿菊的手。就用他那双冒着汗的大手。 对不起。他似乎在心里说着。 阿菊解开了包袱皮,取出了与介给的一个小纸包。 打开一看,里面包着几片干点心。 就是以前吃过的那种点心。 “不值钱的东西。”又市嘲笑着。 阿菊却没有觉得奇怪。 就在刚才,阿菊还以为这包里包的是银子,还想把它交给母亲,并打算以此来遮掩自己的过错——尽管阿菊也知道,这不可能弥补自己的缺陷。 实在是不聪明。 阿菊从不会感到悲伤。 不,那不是悲伤。那似乎只是让人感觉到了一丝丝的空虚。 这时,完整的东西似乎也有了欠缺。这位来历不明的又市所做的事情——无疑,阿菊不认为他带有恶意。 似乎就是在细数人生的轨迹。 听其自然,似乎也未必就能怎样。 对此,又市却是在一点一点地细数着。 或许——这一结果更好。如果被曾经信赖过的与介强暴,阿菊一定会感到厌恶。不仅仅是厌恶,或许还会受到伤害。其结果,甚至有可能导致寿美屋主人夫妻关系破裂,并且最终使得店铺无法经营。 可以预料,那样将会出现更多的纠纷,更多的悲伤,更多的不幸。 幸亏又市料事如神,采取了最佳的手段,防止了悲剧的上演。 阿菊不可能预先知道。 即使知道了,阿菊也不可能采取任何措施。或许事先知道了,会让阿菊更加一筹莫展。 但是,如果什么都不做,或许事情也不一定会变得糟糕,难道又市不这样认为吗? 如果不采取任何措施的话,与介还会像往常一样——拿一些点心送给阿菊,并且也仅此而已。 阿菊注视着干点心。 如果那样的话,也不会怎样。 点心吃完了就没有了。 如果是那样的话—— 如果像又市所说,与介对阿菊抱有邪念——那么,随着时间的流逝,这种事情不会被任何人知道,并且终将被淡化,消失。 并且,与介善良而且做事认真。如果要问,除了送给阿菊点心之外,他是否还做了别的事情——这一点谁也不敢肯定。阿菊也不知道。 假设他还做了其他的事情,假设与介曾经以其他形式向阿菊示好,可反应迟钝的阿菊,或许只把这些当成了一种善意。即使与介更直截了当地表白,或许也只能遭到阿菊的拒绝。 幻想终将只能以幻想告终。 那样一来,老板娘会感到焦虑不安。为此阿菊触怒了与介,纵然将阿菊辞退也在预料之中,寿美屋都不会受到任何损伤。 即使预先采取了措施,但最终结果还是将阿菊赶出店铺。这样一来,又市所做的一切,不外乎只是得到了那个袱纱包。 也就是那三两银子,仅此而已。 寿美屋与介,那个人的脑子里在想些什么,他是怎么打算的,对此阿菊完全不得而知,并且永远也不可能知道。至少对于阿菊来说,与介仍然是个好主人。 可是,阿菊在寿美屋度过的岁月,现在却已经被换算成三两银子放在了眼前。 过去不可数,但是银子却可以计算。 银子越花越少。 原本完整的东西,数了之后,却出现了欠缺。 “真是令人感到不愉快。”又市说道。 “噢——没有什么可不愉快的。谢谢您了。”阿菊回答道。 “这话听起来让人感到凄凉。”又市说道。 母亲看了一眼阿菊。 “我说过,这件事情从头到尾都是我在多管闲事,那银子我拿不拿无所谓,对我来说那只是多余的银两。” 是多余的吗? 在阿菊看来,那是欠缺。 “那的确是多余的。”又市再一次挠着头说道。圆圆的头顶上似乎长出了黑发。 “那的确是有些多余,但那笔钱的数目可不小。有了这笔银子,眼下的生活就不必发愁了。在找到下一个做工地点之前,可以维持你们母女二人的开销。” “实在是不敢。”母亲低下了头。 “真的——可以不客气吗?” “请原谅我,恳求您收下。如果我拿了这些银子,睡觉也不踏实,请您一定收下。” 下一个做工的地点——哪里会有那种好事? 心不灵手不巧的人,无法出去做工。不像母亲那样有一身好手艺怎么能行?无论怎样跟着干也学不会,有时气得师傅干脆把勺子扔在了地上。阿菊就是这样一个手脚笨拙的人。 “怎么办,要尽快决定。”又市说道。 “刚才说的那位先生很担心。” 刚才说的那位先生,也许就是又市的老板。阿菊虽然没有和他见过面,可他还是阿菊的恩人。 “噢,像我这种到处闲逛的人,时间长了无所事事,不如赶快离开。”又市站起了身。 母亲挪动了一下身子。 “噢,不要起来,我说过不必客气,请原谅我临走之前还这么婆婆妈妈的,我只是想再说一句。阿菊小姐——” 阿菊呆呆地坐在原地不动,手里摆弄着干点心。又市从怀里嗖地掏出了一条白面纱,迅速地将其缠在了头上。随后说道:“我说,你对自己的看法,和周围人对你的评价,那可是判若两人哪。” “判若两人?” “就是说,你所想象的自己,只存在于你自己的内心世界。你要认真地思考。”又市继续说道。 “思考?”阿菊不能理解。 “我也曾经想象过,在先前所有做工的地方,或许都发生过此类事件。让你生气,或许那只是哪个浑蛋家伙想要试探你的心思。欺负你,那可能是出于对你的嫉妒。你的长相和你的言谈举止,无时无刻不在吸引着身边人的目光。可是,或许你自己并没有察觉。”又市苦笑道。 “怎么会有那种事?” “你必须明白,事实上就是如此。”又市低下身子说道。 “人并不是孤立的。当他和别人发生关系时,每接触到一个新的人,就会使自己增加一副新的面孔。所有人都在注视着自己,如果不看到这一点,即使没有感觉到恶意,同样可能产生悲剧。要想了解这其中的内容,就必须认真思考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又市低着头说道。 “从前,你都是一个人在生活。可现在,你已经不是小孩子了。你如果不认真思考,或许就会有人哭泣,有人悲伤。” “那是因为我吗?” “阿菊,你是个好姑娘,祝你幸福。”说着,又市像一阵风似的迅速地消失在门外。 思考。细数。这种事情。 “你,就没有感觉到不高兴吗?” 望着离去的又市的背影,母亲总算放了心,像是在自言自语地说着。 “我,从来也没有觉得不高兴过。” 只是数也数不清。 什么也没有弄清楚。 “你的,真正的母亲,或许长得非常漂亮。”母亲眼睛望着窗外,自言自语地说道。 太阳已经开始落山。 母亲总是爱这么说。接下来的话,便是没有血缘关系。阿菊记不得生母长得什么样子。既不知道她身上的气味,也不记得她抚摸在自己身上的感觉。 这并不是什么真话假话。 阿菊心里总是在想,难道您不是我的母亲吗? 可结果,阿菊却什么也没有说。 数荣誉 小的时候并不是这样。记得并不是这样。虽然记忆已经不是很清楚,但至少并不是这样。 懂事以后一直如此。 仔细想一想,所谓开始懂事,不外乎就是——在自己的心目中,在自己的头脑里,开始感觉到了时间的流逝。?? 小孩子的脑子里没有时间的概念。 他们不懂得时间。 并不是他们不记得。 就像存白纸上泼了墨,孩子们会将周围的一切悉数吸收。他们有着极强的记忆力,即使不理解其中的含义,也会把见到的听到的牢牢地记在心上,他们可以记住一切。 但是,他们只是记住了这一切。 小的时候,无论是早上的事情,还是昨天的事情,抑或是去年的事情,都一起记在了脑子里。所有的事情都显得那么漫无边际。一天也好一年也好,总之都是模糊一团。 小孩儿只会区分现在和现在之外的事情,他们分不清什么是三天前,什么是十天前。他们的脑子里没有岁月的流逝,也没有时间的变化,他们不知道那些有什么区别。 最初,他们只是这样简单地重复着昨天,日复一日。但是时间一长,他们自然也知道了昨天和今天的区别。看上去没有变化,但昨天和今天却是完全不同的。当他们有所察觉——不,从他们察觉到的那一刻起,昨天早上和今天早上就已经产生了区别。存那一瞬间,平凡的早上变得五颜六色,并且按照日期的不同一字排列。 知道了它们的区别,并且将它们按照顺序排列,这样就产生了时间的概念,于是就出现了昨天,出现了上个月,出现了去年。 以此类推,尚未来到的明天,下个月以及明年,即使还没有到来,却是已经可以预测了。 以现在为中心,就像弥次郎兵卫伸展开的双臂,向着过去和未来的两个方向不断地延伸。 双臂被分割成无数条线段,就像米尺一样记录着刻度。 时间的刻度,不久便被赋予了不同的含义。 起床睡觉,吃喝拉撒,看似相同的每一天,却被打上了不同的烙印,好日子和坏日子。 好日子越多越好,那也是理所当然。正因为如此,人们都在追求着好日子。 十太夫也是如此。任何人都是一样。 但是,什么叫好事?什么叫好日子?这一点则是因人而异,对此人们的标准各有不同。 对于十太夫来说,好事就是受到夸奖,好日子就是受到夸奖的那一天。 最初被人夸奖,是因为自己一个人扛起了重物。 人的记忆最早能够追溯到多么久远,对此怕足无人知晓。可是十太夫最早的记忆,则可以追溯到他两至三岁的时候。 小时候的十太夫,可以抱起大约两公斤的年糕。 真棒!好大的力气!搬起来,走一走! 十太夫感到十分得意。他非常高兴,那时他第一次尝到了欢乐。 小的时候,十太夫非常崇拜大力士。那段时期,他以能够成为大力士而感到光荣。在他看来,只要能够扛起重物就可以得到夸奖,他牢牢地记住了这一点。 逢年过节,只要一有机会他就会积极地帮助家人搬运重物。人们夸他是好孩子,好帮手。可是不久,就再也没有人这样夸奖了。 不,甚至是开始遭到了斥责。 人们责备他,那不是武士的孩子应当做的事情。 这倒也难怪。虽说身份不高,只是柴田家武士里一个无名小辈,但身为家里的嫡出长子,却把扛大个当成了自己分内的事情,毫不顾忌地搬运起碗筷什器,如此说来,遭到训斥也是无话可说。 大约在十太夫六岁的时候。 那年端午节,十太夫帮助家里准备节日宴席,他自信满满地搬运着重箱子。 那是一个大木箱,里面装满了只有在举行庆典时才使用的十张一套的彩绘盘子,整个箱子非常重。 在从储藏室搬到上房的途中,十太夫遭到了父亲的训斥。 父亲首先指责起了母亲。 随后,他又三言两语地教育了十太夫。 父亲并没有对十太夫厉声斥责,而是语气温和地对十太夫提出了忠告。于是,那年的端午节,对于十太夫来说便成了坏日子。 十太夫觉得很不高兴。 从那天起,十太夫再也不主动搬运重物。 十太夫并没有因为受到责备而反省,也没有因为被训斥而感到悲伤。 当然,即使十太夫还是个孩子,但他却清楚地知道自己受到了训斥。就是说,他已经开始有了自我反省的意识。因为这暂时的郁闷情绪,他心里不怎么愉快。 但是,那却不是十太夫决心不再搬运重物的真正原因。 十太夫开始明白,武士的孩子自以为是地去做女仆的帮手,这种事情并不被人们所接受。十太夫还明白,这样做不但不会得到人们的夸奖,反而会受到人们的斥责。 可是,这也并不是十太夫从此不再搬运重物的唯一理由。十太夫还清楚地看到,不搬运重物可以使人们欢喜,令自己受到人们的赞赏。 十太大就是这样一个人。 他愿意令周围人欢喜,愿意听到人们的夸奖,愿意得到人们的感谢。 正是由于这一原因,人们赞赏十太夫吃苦耐劳,说他是大家的模范,是大家的榜样。 内心里,十太夫也承认自已确实吃苦耐劳,但绝不是人们所说的榜样。 他只是生来就希望得到别人的赞赏,希望自己令大家欢喜。这似乎也是理所当然,但十太夫却是希望得到更多。任何人都希望得到别人的赞赏,但却没有一个人像十太夫那样,宁愿牺牲自己,宁愿违背自己的意愿,也要求得人家的赞赏。 噢,或许这话听起来有些夸张。 例如,餐桌上摆着一盘萝卜和一盘茄子。十太夫非常喜欢吃萝卜,对茄子却总是敬而远之。 可是,如果同桌的人都乐于吃茄子,那么十太夫可以毫不犹豫地吃起茄子,尽管他讨厌茄子。 其实他只要说自己不喜欢吃茄子,事情也就过去了。相反,他只要说自己喜欢吃萝卜,同样可以相安无事。根本不会有人为这种事情生气。茄子剩下了不会有人感到为难,更不会有人悲伤。不喜欢的事情,通常不会有人强迫自己去做。 可是,十太夫却选择吃茄子。 通常,人们不会强迫自己上做不喜欢的事情。十太夫也是一样。可即便如此,只要能够得到别人的赞赏,多数情况下即使不喜欢的事情,十太夫也会做下去。 那并不是因为十太夫想要努力地去适应某种事物。不喜欢终究是不喜欢,但凡不讨厌十太夫都会笑着接受。 想必,他是在强迫自己吞下恶果。明知不喜欢却硬要吞下去,为此十太夫付出了极大的忍耐。他是在勉强自己。 可是,那并非强迫,也并非勉强,十太夫是心甘情愿的。他并不讨厌这样做。这不能说是强迫,也不能说是勉强。 谁也不知道那是为什么。 十太夫做任何事情都是这样。他已经这样生活了几十年。 十太夫既不喜欢习武,也不愿意做学问。他对那些既不感兴趣,也没有感到快乐。他并没有那么高的思想境界,以致潜心修行,刻苦操练。十太夫并不是个循规蹈矩的人,他不是那种人。 不,原本十太夫并不喜欢武士的做派。 对此,任何人都不曾有所察觉。 或许——也可以认为那是幸运。倘若允许这一不严肃的思想袒露于言表,那只能证明自已是一个不称职的武士。但是——无论如何,十太大已经做了自己应当做的事情。尽管有人说他办事不牢,记性不好,但毕竟从来也没有人说他敷衍了事,无所作为。这对于十太夫本人来说已经足够了。 尽管如此,十太夫年轻时也曾有过烦恼。十太夫希望自己得到锻炼,也希望自己事业有成,这种态度实在难能可贵。无疑,十太夫是这样想的,他也是这样做的,只是又不得不经常介意着世人的眼光。即使得不到好处,但还是希望能够得到人们的夸奖。多数情况,既得不到好处也得不到夸奖,但最终受益的毕竟也还是本人。 非常糟糕。 不能令人满意。 尽管不能令人满意,却又感到束手无策。噢,或许根本没有必要为此担心。 品行不正就要改正。 用心不良就要纠正。 可所有这些似乎又都不适用于十太夫。十太夫为人心地善良。在外人看来,他品行端正,做事一丝不苟,接人待物和蔼可亲,是一个十足的大好人。他既不需要改正,也不需要纠正。 可问题就在于——他心地善良,与世无争。 是的,与世无争。正因为如此,十太夫才不惧烦恼,到头来把烦恼忘得干干净净,人也开始随之成熟起来。尽管没有做出任何惊人之举,却也像父亲一样,作为一名合格的下级武士侍奉着青山家。 十太夫家祖祖辈辈侍奉于人。 算起来,十太夫自己也已经侍奉了二十余年。 在第十个年头上,父亲悄然离世。又过了一段时间之后,大约在五年前十太夫成了近臣管家。 十太夫并没有太多的想法。 但是,十太夫讲义气,知恩图报,他作为一名忠臣受到主人的重用。 哪里有那么多忠孝节义? 总是会有人这样说。 可十太夫只是为了得到别人的赞赏。 得到母亲的赞赏,得到家人、父亲、师长、同门师徒的赞赏。 赞赏的人一茬茬更新,而十太夫的内心却是始终如一,不曾发生过任何变化。希望得到赞赏,于是就越发努力地奉献。 事情仅此而已。 忠臣听到别人那样说,自己也不禁为之惊讶。 上一代青山家当家人青山铁山,对于十太夫来说是一位不可多得的主人。 铁山经常夸奖十太夫。 铁山一向沉默寡言,可他却是语出惊人。 在十太夫看来——青山铁山的拥戴者甚多。他的话并不一定就是在夸奖自己,或许青山铁山很会用人。 在就任监管纵火及盗窃案长官一职时,不要说与力、同心等人,甚至小者之类也开始对铁山表示景仰。他们不仅到大官员的官邸,甚至到铁山坐落在武士街上的宅邸为他庆贺。这种情况同样延续到铁山引退之后。 镇上的人对铁山评价很高。受到主人的赞赏,十太夫同样表示高兴。 说起来,担任监管纵火及盗窃案长官一职,本是一件费力不讨好的差事。他不可能像一国郡守那样得到更多的俸禄,反倒是付出的多,工作量甚至超出先手头。相比之下,工作成绩的好坏却是显而易见的。 岂止是上司,甚至是部下也对此一目了然。 盗贼减少治安改善,算是有了功劳。相反,世道出现混乱就要受到谴责。 可是,在十太夫看来,这一职务无论由什么人担任,其办事的方法却并没有多大区别。即使想要有别于他人,却也没有任何具体的手段。与力、同心的人数相等,搜捕犯人的方法又始终如一。 细想起来,世道的好坏,那完全是听天由命。且看——人世之间,不可能只凭着抓起了几个盗贼,就可以判定世道的太平与否。 问题是,是否能够得到世人的认可。 其中更重要的,要看办事人员的人品,十太夫这样认为。 从这个意义上说,青山铁山或许是最胜任这一职位的人。 不嫌弃俸禄的多少,也不图地位的高低,青山铁山一丝不苟地履行了自己的职责。他既得到了上司的信赖,又得到了部下的尊崇,了解铁山的人无一不对他表示称赞。 与此同时,铁山还遇上了好运。在他任职期间,曾经发生过几起引起世人瞩目的大案,重要人物均遭到了逮捕。此外,他做出的几桩重大判决也得到了世人极大的好评。 百姓无不景仰铁山大名。 说是枪打出头鸟,但若不能出人头地,却又终将被世人所遗忘。此乃世间常情,然而青山铁山却似乎与众不同。 活跃的时候,势必受到大家的赞赏。而无所作为时,同样会以稳如泰山而得到人们的敬佩。 这也是出自于铁山人品的高尚。 铁山既不被人嫉妒,也未被人疏远,相安无事地结束了自己的任期。引退之际仍旧是一身高洁。 引退之后,主人铁山依然得到了各方的高度评价。 每当听到人们对主人铁山的赞赏之词,十太夫总会认为,那同时也是对自己的夸奖。 你可是遇上了一位好主人哪。 能够服侍青山先生,那可是你的福气。 是的,十太夫为此感到荣幸。 自己并没有做什么事情,却受到了主人的夸奖。 作为近臣管家在主人身边服侍了五年,十太夫感到非常充实。 细数每一个荣誉,十太夫感受到了生命的价值。 在这里,十太夫得以服侍自己喜欢的主人,并因此而得到主人的夸奖。 他只是在青山家做了自己力所能及的事情,但这却让十太夫感觉到,自己似乎收获了全江户城人们的赞扬。 十太夫感到生活非常充实。 可是,铁山死了。 怎么会变成这样? 主人去世时,十太夫急得不知道如何是好。噢,安排葬礼,举办法事活动,那是十太夫最拿手的事情。十太夫自以为比任何人都能够安排得更加圆满。事实上,葬礼活动也确实一切顺利,无一疏漏。 但这里所要说的并不是这个意思。 没有疏漏,那也是理所当然。 这种事情不可能得到夸奖。做不好只会受到谴责,但做好了却不一定就会受到赞扬。 不对。 十太夫又开始数起了荣誉。 十太夫心里感到不解,他一味地固执已见。 父亲去世时也同样如此。十太夫不知道自己是感到了悲痛,还是感到了孤独。或许两者都不是? 也许是觉得高兴?觉得快活? 那是绝对不可能的。无疑,十太夫既没有感到高兴,也没有感到快活。但尽管如此,十太夫却对自己产生了怀疑。 如果十太夫感到了悲痛,那么,他会采取怎样的行动?他是否会像女人孩子那样痛哭流涕? 如果自己保持沉默,那么别人对自己将一无所知。 不。 总之,还是对别人的目光有所顾忌。 当亲人乃至主人去世时,十太夫的脑子里始终在考虑的,却是自己如何表现才能够得到周围人们的赞赏。 那么,究竟怎样才是真正的自我呢? 十太夫完全可以不必顾及别人的感受。既然喜欢吃萝卜,那么只要保持自已这一爱好就行了。 可是,那样做永远也感觉不到快乐。 永远也感觉不到幸福。 即使不喜欢也要强迫自己吃一些茄子,这样就可以得到大家的赞赏。 十太夫为此而感到幸福。 十太夫也感到了悲痛。 他为此而悲痛。 十太夫已经在青山家侍奉了二十年之久。他深知忠孝节义的高洁,却把人情看得比什么都重要。或许面对人的情感,武士首先选择的仍然是忠义,可是,如果失去了人的情感,十太夫的内心就会变得一片空虚。 或许,他已经感受到了空虚。 十太夫坐在储藏室门前,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幸好此时附近没有女仆经过。 家里人手严重短缺。 自从铁山去世以后,青山家就开始变得凌乱不堪。 不,不是说青山家从此没有人管理,并因此而变得一片混乱。事实上,只要有十太夫在就永远不会是那样。 并非明显地穷困潦倒。 收入减少,开支增加,生活条件已经无法和昔日相比。可话虽这么说,观察其他贫困家庭的现状,青上家的生活却并没有感到明显的困难。 但是尽管如此,在十太夫的主持下,还是对人员进行了一番调整。 武士的天职是服兵役。太平盛世,兵役似乎显得无关紧要。这种事情不会被人挂在嘴边上,但却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武士不创造任何价值。 他们只会消费。 可那绝不代表奢侈。有人说,武士食不果腹却是气宇轩昂。这句话并非只是意味着武士要忍辱负重。无论是车马还是盔甲抑或是士兵,即使不用却也要准备得一应俱全。 这种事情比起一日三餐显得更为重要,必须给予优先考虑。这是武士的天职。 正是因为这一原因,有些旗本才提前向百姓借入年贡,只是目前青山家还没有困难到那种地步。 但是今后如何,却是谁也不能保证。为此,最佳选择应当是减少开支,以便做到有备无患。 可是,却又不能减少若党或者小姓的数量。只能考虑减少中间]或者男女仆人,这样一来便增加了十太夫的负担。府内的事情本不应当由武士亲自动手,那都是男女仆人的事情。但是由于人手不足,却又不得不由十太夫来补充。 十太夫已经做好了准备。既然已下定决心,就要坚持到底。 如果是铁山,一定会对十太夫的行为大加赞赏。 可是,对此新的主人却是无动于衷。他什么也不表示,只说了一句,随你便吧。 为此,十太夫对现在的主人——播磨感到为难。 其实十太夫并不讨厌播磨。 元服前,十太夫一直在关照着播磨。播磨为人正直,性情刚毅,是个好少年。长大以后,他聪明过人,是个好青年。他能文能武,文武双全。说他循规蹈矩,其实倒也并非如此。有时他也乐于花天酒地,但却从不纵欲。他曾经和那些尚未继承家业的一群若党结成徒党,可是从来没有听说他做出过越轨的事情。自从继承了家业,播磨便与那些人一刀两断。 现如今,播磨已经是一名出色的武士。 是十太夫的主人,青山家的当家人。 尽管还没有被任命一官半职,却也是早晚的事。 总之,播磨迟早会崭露头角。 可是,他却让十太夫感到了为难。 十太夫非常清楚其中的原因,那是因为,播磨始终怏怏不乐。 不论十太夫如何做,也不论结果怎样,播磨总是显得不动声色。或许播磨暗自高兴,可十太夫却感觉不到。播磨从不生气,也不急躁。他绝不会轻易发火。元服前播磨曾患有癫痫病,为此让人大伤脑筋,后来却突然恢复了正常。大病痊愈的播磨,像画像上画的一样,成了一名模范的年轻武士。 播磨与人结成党羽,蓄意作恶,似乎那也只是在故意把自己打造成恶魔——以显示武士的冷酷。 播磨看上去并不愉快。 曾几何时,播磨总是会显示出内心的不满。无论十太夫如何尽心尽力,也无论十太夫怎样不辞辛劳,却都不能使播磨感到满意。那时无疑就是这样。 十太夫始终这样认为。 有据为证。 十太夫从来没有得到过播磨的夸奖。 他可以对十太夫表示犒劳,也可以表示感激,或者表示出信赖。铁山的葬礼结束时,播磨也曾感谢十太夫多年来的无私奉献,恳求他今后仍将一如既往。无疑,播磨对十太夫感恩不尽。 然而,播磨却从不对十太夫表示赞赏。 那是因为——他并没有感觉到快乐。 青山播磨从不表示出兴奋。有时,他也做出高兴的样子,但是并没有从内心里感到喜悦。根据十太夫二十多年来近距离的观察,他从不记得播磨从内心发出过喜悦。 一心只为得到他人的赞赏,并以此编织出自己人生轨迹的十太夫——对于这样一个内心空虚的人来说,侍奉一位从不感到欢乐的主人,则意味着无法实现自己的人生价值。 那是因为他无法得到回报。 既然如此,还不如受到责备。 真弓反而显得更容易接近。 年轻的时候,就经常受到铁山的姐姐真弓的训斥。 只要一见到真弓,必定受到她的责怪。即使没有过错,她也会让十太夫感到不愉快。 尽管如此,十太夫却没有感到为难。 受到真弓的训斥,但改正了就会受到赞扬,纠正了也会受到表扬,道了歉反而让对方高兴。 结果还是一样。 目的是希望得到对方的夸奖。 十太夫知道,自己就是这样的人。 尽管这一愿望显得微不足道。 自己竟是如此的愚蠢,十太夫苦笑着。 像个小孩子。 不,这和小孩子完全不同。 似乎感到自己走错了路。大的方向并没有错,却是感觉自己正在步入一条羊肠小道。 总而言之,没有任何办法。 毕竟,自己不可能去问主人是否感到了欢乐,并且乞求主人的赞赏,这种事情想想就觉得很可笑。 甚至可以作为讽刺漫画的题材。 十太夫再一次苦笑着,环视了一下四周。 十太夫感觉到惭愧。自己并没有做出什么奇怪的事情,却是从内心里感到不可思议。自己并没有被人抓住弱点,但如果被人看透了内心的想法,那该是何等的耻辱? 十太夫伸出手,打开了储藏室那扇沉重的拉门。 一阵寒气迎面扑来。 在这间一片昏暗的房间里,收藏着大小不同的箱子,以及各类不曾使用过的器皿。 青山家从不轻易丢弃任何东西。 因为是旧式家族,就像大名家里一样,房间里堆满了各类物品。 通常,大名家会是杂物堆积如山。有些是上司的赏赐,有些是下属的奉纳,还有一些是年终岁末收到的谢礼。不知不觉这些东西就会堆积如山,于是便出现了将这些东西收购变卖的变卖商人。 青山家也曾几次将变卖商人请到家里。 那是在五年前,十太夫刚刚成为近臣时的事情。并非因为经济拮据,只是因为无法保存。 日常什物堆积如山,其中尤以餐具器皿居多。小碗小碟之类不胜枚举。听起来似乎有些夸张,可实际上根本无法进行整理。 包括男仆女仆总共不过二十几号人,怎么也用不过来这么多的餐具。无疑,举行大小宴会时或许能够用上一些,但也还是感到了物累。 根据判断——已经是不再需要。 为此,请来了变卖商人。 应该说卖出了一个好价钱,由此看来那些东西的确是好东西。 但十太夫并不懂得其中的价值。 在十太夫的眼里,盘子就是盘子,香炉就是香炉,只要不磕不碰就都是好东西。 可事实却并非如此。 似乎其中也不乏佳品,乃至无价之宝。 每到这时,十太夫就要受到真弓的责备。噢,或许是训斥。 “没有鉴赏能力的人如何能够得到别人的信赖?这些东西乃是家族荣誉的象征,像你这样的人怎么能够参与青山家财产的变卖?” 不识货的东西,真弓这样称呼十太夫。 普通人无法估量这些东西的价值。 有些东西不可以拿出来拍卖。 如此珍品、逸品、神品,却以极其低廉的价格草率出手,简直令人无法容忍。 事情就是这样。 十太夫似乎也有所察觉,于是将赏赐来的东西预先放在了一旁。但即使如此,却也还是感到力不从心。 据说,那里面包含着传家宝,青山家有件祖传的家宝。 储藏室最里面的角落里,有一件保存得很仔细的物品,叫色锅岛大盘。最初,十太夫还以为那就是传家宝,但事实却并非如此。 “传家宝是一组姬谷的套盘。”真弓说道。 十太夫小心翼翼地向主人寻问后得知,传家宝的确是姬谷窑的瓷器。铁山说那才是青山家的传家宝,可是十太夫却不知道它保存在什么地方。但有一点可以肯定,那就是它似乎还并没有被拿出去变卖。 噢,如果那件东西已经被变卖,十太夫必将被迫剖腹自杀。到那时,真弓会丝毫不讲情面。十太夫觉得必须把这件东西找出来。 但是由于事情繁多,却没有能够把它找到。 不知不觉,事情已经过去了五个年头。 “必须找到那件传家宝。”就在前不久,真弓突然张口说道。 真弓一向说话厉害,现在不知道她又在算计着什么。而且可以肯定的是,那一定又和播磨的婚事有关。 十太夫挺了挺身子,呆呆地望着眼前那成堆的木箱。那数量,让十太夫想起来就感觉头痛。 正如五年前真弓所说,那些都是荣誉的象征。 数不清的荣誉。 在这无尽的荣誉当中,埋藏着青山家的传家之宝。 “有是有,只是我从来没有见到过。”铁山曾经这样说过。 的确,它曾经被代代相传。 可谁也不知道。 谁也不知道它被放在什么地方,前一代主人这样说过。 不能拿来使用,也不能拿来欣赏。既不能出售,也不能变卖。即使出售也无法定价。因为无法确定价格,所以才成为了传家宝。 就是说,正是由于它的存在,所以才把它称之为传家宝。 为此,既不想把它拿出来也不想见到它。 铁山这样说过。 他就是这么一个人。 事到如今,却要把它找出来吗? 十太夫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他眼巴巴地望着眼前的这一切。 这件事交给女仆去做自己又不能放心。如此价值连城、无可替代的传家宝,万一有个闪失,必将无法挽回。 一定会被主人杀头的。 或许这仍旧无法了结。后果会是怎样,没有人能够想象。即使十太夫等上看年纪的老人剖腹自杀,也无法弥补损失。总而言之,事情不容乐观。 怎样做都不会得到主人的赞赏。 那是当然。 十太夫独自一人笑了起来。 怎么会是这样?为什么一切都要以此为基准?即使不是传家宝,打碎了东西总是不可能受到夸奖的吧。 直参旗本青山家的传家之宝,那可是崇高荣誉的象征。十太夫这个无名小卒四十年之荣誉加在一块儿,也远不及其光辉灿烂。 看着脚下这几只木箱上的标签,十太夫无论如何也不能理解其中的含义,最后索性转身离开了储藏室。 最好是改日再来。 十太夫自己也不免出现疏忽。 说起来,自己还不知道什么叫姬谷窑。 十太夫对陶瓷器并不精通,但似乎又知道个一知半解。毕竟眼前摆放着几十个,乃至几百个瓷盘子。 如果是伊万里窑或者九谷窑,倒也还听说过。那个姬谷瓷似乎是彩绘瓷器。以前曾经听人说起过,彩绘瓷器最早的应当是伊万里瓷。位于加贺的磁窑被称为古九谷窑,据说它并不十分古老。 这样一来,便更是被弄得一头雾水。十太夫大致将它们进行了区分,却是不知道出于什么年代。 铁山说没有见过,那么真弓呢?按照十太夫的推测,真弓似乎也没有见过。 但她从来没有说过。 实际上,或许那东西根本就不存在。 十太夫的脑子里猛然闪过了这样一个念头。 他摇了摇头。 不可能。或许真弓没有见过,但怎么也不可能不存在。那位铁山,他的确说过有这样一件东西。 何况是传家宝,他不可能拿着这么重要的东西开玩笑。 重要的是,做任何事情都要服从命令。 铁山去世后的今天,真弓的话对于十太夫来说显得尤其重要。或许在某种程度上,真弓的话比主人播磨的话还有分量。在任何情况下,十太夫都必须优先做好真弓吩咐的事项。 难道——这也是为了得到夸奖吗? 像往常一样,十太夫的思绪开始步入歧途。于是,青山家的近臣管家手上扶着储藏室的拉门,呆呆地站在了廊檐下。 希望得到夸奖。 希望得到夸奖,希望得到夸奖。 荣誉堆积成山,也只是充满了整个房间。 十太夫关上了满载荣誉象征的储藏室的房门,转身离开了那里。 他想起了年轻的主人。 那位从不夸奖自己的年轻主人。 那位先生他——刚才在院子里做什么? 十太夫猛地想了起来。 十太夫向着庭院方向走去。 十太夫站在廊檐下,面对庭院,向着刚才主人站立的方向望去。 刚才,在那棵古老的柳树下,播磨就站在那里。他并不是在欣赏古木。 如此说来,他是在看那口井吗? 那里的确有一口枯井。 那是一口枯井吗? 很早以前,在十太夫还年轻的时候,记得曾从那口井里汲取过水。现在没有人用那口井,只是不曾记得有人把它掩埋,所以不可能是口枯井。 这个院子总是一片潮湿,地面永远是湿漉漉的。好像雨过天晴,地面终日泥泞不堪。夏天苔藓的气味让人喘不过气来,冬天则结成一个个霜柱。整个院子地处低洼地段,而且排水不畅,井口就坐落在院子的中央,所以永远不会干涸。 似乎,播磨曾经往井里张望过。 是什么东西掉到了井里吗? 从廊檐下探着身子,十太夫立刻否定了自己的想法,不可能,从这个位置投掷过去,不可能把东西投到井里。如果不走到井边,就不可能把东西投进井里。 也就是说,并不像自己想象的那样。 唰,柳树枝轻轻颤动了—下。 井边上,出现了一个白色的身影。 噢,那并不像是个白色的身影,那是个白色的物体。 “柴田先生。”那白色的物体发出了声音。 十太夫探着身子,就这么呆呆地僵住了。 “柴田先生。” “你是——又市吗?” 嗯,那影子回答道。他打扮得简直像个禽兽,一阵风似的来到了古树前。 只见他身披一件帷裳,胸前挎着一只偈箱,头上缠着一块行者的白色木棉方巾,单膝跪在地上,恭敬地立在了面前。 人称——诈术师,是一个远近闻名的小恶棍。 “结果怎样?这所宅院。” “嗯,已经说好——不许再来这里。” 又市低下头说了声:“实在抱歉。” “只是,下一个去向至少要在十天以后。” “那么,就是说,事情已经了结了吗?”十太夫问道。 听十太夫这样一说,又市回答道:“是的,已经了结,就在今天早上。” “我可是昨天就跟那位先生说好了。” “嗯,我到处转了一圈儿四处撮合了一下。最后,昨天晚上来到了寿美屋,直到今天早上才算最终办妥。” “那么,结果怎样?”十太夫再一次询问道。又市回答,您所担心的事情,已经没有担心的必要了。 “没有必要了吗?” “嗯,那只不过是那家男主人的相思病,女主人的瞎嫉妒,那个老头子,他连一个手指头都没碰到。我说的是阿菊。”又市回答道。 “这样啊。” “那位先生,他甚至还送来了道歉的钱。他来到久兵卫大杂院,悄悄地放下了一笔钱。” “会不会是讹诈?” “那怎么可能?” “都是事先说好的。”白衣恶棍说道。 “你真了不起。” 这个小恶棍是专门负责与人交涉的,他所从事的营生,是凭借着三寸不烂之舌平息世上的纠纷。外号诈术师,意思是说,乘虚而入,得走且走。 “你害怕了吗?”十太夫问道。 岂有此理,又市回答道。 “我是个行脚的乞丐,自有自知之明。像我这样的混世魔王,站在这个院子里本身就应当有所顾忌。” “嗯。” 是的,家丑不可外扬,仅此便足以让人感到难堪。 “对于我这样的人来说,迈进这座庄严的武士宅院大门本身,就已然是超越了法度。即使是从后门进来,我也还是会感觉到诚惶诚恐。为此,我选择了在这里与您见面。” “原来如此。” 但即使是这样,不走正门也不可能钻到这里来。即便侥幸钻了进来,也不可能如此巧合,正赶上十一太夫由此经过。这着实令人百思不得其解。 对这个人绝对不能麻痹大意。 如此说来,一切都已经平安无事了吗? 听十太夫这么一问,又市回答道:“只是还有一个问题。” “你是说——还有问题吗?” 这听起来令人感到不快。 又市越发显得恭敬起来,张嘴说道:“老实说下一个做工的地点还没有确定。” “你是说——阿菊的下一个做工地点吗?” “是的。” “喂,又市,我说你为什么要这么说?这种事情,凭你的本事还不能随便找个店铺吗?偌大个江户城,哪里没有做工的地方呢?” “找个地方并不难。只是,如果还是和从前一样的话,就又会人财两空。” “怎么会和从前一样?” “大家都这么说。” “都说什么?” “都说阿菊她——” “都说阿菊她怎样?” “都说阿菊——她是个瘟神。” “你胡说。那都是胡说八道,阿菊她——” “我明白了。”诈术师似乎已经看透了十太夫的心思,张口说道。 果然不善。 还没等我说完,那家伙早已知道我要说什么,十太夫思忖着。 又市继续说道:“阿菊的确是个好姑娘,说她是瘟神,那简直就是无稽之谈——我也这么想,可事实却并非如此。” “你这是什么意思?” “以前到过的所有店子,最后还不都是一样?阿菊本人似乎还没有察觉,可所有人都在这么说。阿菊那姑娘,她可是个祸根哪。噢,当然那全都是那些患相思病的男人不好。可尽管如此,长得漂亮又有什么办法?况且——阿菊她也已经十八岁了。” “嗯。” “依我看不如赶紧给她找个婆家。”又市说道,“说媒,那可是我的拿手好戏呀。” “喂,等等。” 这种事情——还是要慎重。 又市猛地抬起了头。 十太夫却垂下了眼帘。 “我知道,任何事情都不必过于追究。可是——柴田先生,在您的头脑当中,有什么理由吗?”又市问道。 “我的头脑当中——这是什么意思?” “噢,您是旗本武士的近臣管家。可您却对生活在后面大杂院里的那些平民百姓如此关心,这一点怎么也不能让人理解。依我这等卑贱小人的猜测,这背后一定有什么原因。” “这个嘛,不能讲。”十太夫背过了脸。 又市立刻说道:“请恕我出言不逊。我本想着——能够为您尽些微薄之力,可现在看来,那似乎是我多虑了。” “是啊,我自己会想办法的。” 这是余款,说着,十太夫掏出一文银子,放在了廊檐下。 又市迅速缩起身子靠上前来,抓住了银子。 “的确,我和柴田家之间的缘分也就仅此而已。”小恶棍说道。 数不清的长刀 小时候的事情已经记不清了。虽说是记不清了,却也没有什么和现在不同的地方。 总之都是一样。 矮矮的个子,什么事情也不懂。可等到懂了事个子也长高了,却也不过如此,依然没有任何变化。 人的个子有高有矮,不见得块头大了就优秀,也并非个头高了就威风。要是那样的话,小孩儿和大人岂不是没有了差别?如果说知道的事情多了就优秀,那么读书人和学者岂不是可以到处耍威风啦?看上去并不聪明,腰里却佩戴着两把长刀,这种人显得特别威武。 远山主膳感觉自己始终没有变化。同时,他预测自己今后也不会有多大的变化。 一早一晚,只不过是日头所在的位置发生了位移。 主膳不知道怎样才能分辨出昨天和今天,他从来也没有想到过要去了解其中的奥秘。 太阳下山,夜幕降临。不久东方破晓,太阳再一次升起,紧接着又迎来了新的一天。 仅此而已。 亥时和子时首尾相连,并没有断开。噢,将时间分割本身就没有任何意义。不敲钟谁也不会察觉时间的流逝。 原本时间就是无须介意、任其流逝的东西。 主膳并不以为这有什么不好,也没有感觉到有什么不方便的。 没有必要把时间分割开来。 如果一觉醒来日期就变了,那么通宵玩耍的话日子就不会过去。假如和尚或仆人敲错了钟,那么也许就没有了辰时或卯时。即使他们忘记了敲钟,日子也不可能多一天或少一天。 无非是多了个中午和晚上的名字而已。 肚子饿了就要吃饭,感觉困了就要睡觉,这有什么不好的?主膳为此感到疑惑不解。 喂,开早饭啦!噢,午饭准备好啦!女佣总是会叫个不停。主膳最讨厌这样,有时恨不得把女佣杀了才觉得清静。 他也讨厌自己的父母兄弟。 说起来,没有谁是主膳喜欢的。他讨厌一切,从内心里感到厌恶。 甚至对自己,他也一样感觉讨厌。 世界上有那么多有趣的事情,为此主膳并不讨厌那世道本身。他可以感觉到愉快,也可以感觉到欢乐,所以他喜欢这个世道。 即便如此,他仍然讨厌一切。 喝酒放松的时候,他会觉得高兴。嘴里说着胡话手舞足蹈的时候,他会觉得愉快。这些让主膳感到兴奋,但是,却又显得那样的无聊。 主膳自己也会开怀大笑,因为他觉得实在好笑。可是,他却讨厌那些跟着自己一起大笑的朋辈。于是,他也开始讨厌起自己。他并不是因为喜欢朋友、喜欢喝酒才开怀大笑的。 欢笑,那只是一时的事情。 如果用器皿来比喻,欢笑就好比是上面的彩釉。彩釉被烧制在器皿上,表面的彩绘却没有浸透到陶坯当中。彩釉只是固化在外表上的一层薄膜,这一层表面的东西并没有和器皿本身融合在一起。似乎盛在精美瓷器当中的饭菜会更加可口,只可惜那不过是一种错觉。 食物的好坏,不会因为盛食物的器具而发生改变。一杯苦药倒在喜爱的茶杯里,苦味并不会消失。相反,谁也不会因为倒上了一杯不喜欢的饮料而讨厌茶杯。 主膳喜欢自己感兴趣的事情,可到头来——还是讨厌一切。 和女人在一起也是同样。 主膳讨厌女人,也讨厌和女人在一起。 试问,在房间里抱着女人时,人们会千篇一律地都只想着你很可爱,我很喜欢你吗?至少主膳不是那样。 主膳什么都不想。 他只是和女人相拥而眠。 因为欲望,所以才亲近女人。和女人睡在一起本身并不招人讨厌。可是要问他是否喜欢娼妓,回答则是否定的。无论是良家妇女还是妓女,女人都是一样的。要问他女人是否可爱迷人,他会顿时感到兴味索然。主膳不需要那种感受,这对于他来说只是一种负担。从这个意义上说,妓女或许更受欢迎,因为他已经付出了代价。 妓女,无论她说些什么都是奉承。奉承的话不值得一听。那就好比狗叫一样,听起来像是在讲话,却没有任何意义。 主膳用拳头捶了一下枕边的榻榻米。 无聊。 诚然,因为原本无所事事。首先,主膳并没有做任何事情。几天来,主膳没有离开过房间一步。最多去个厕所,甚至连这都觉得麻烦。 在主膳看来,懒惰是在静静地发狂。并不是不想做点事情,他总是被督促着做这做那。有些事情必须要做。无论怎样,该做的事情还是一定要做好。 即便如此,主膳还是不去做,于是这就成了问题。并不是不做,而是做不来,于是就会积患成疾。也就是说,自己已经犯了病,主膳这样想到。 他这样想着。 可反过来又一想,犯病又有什么不好? 毕竟——要做的事本身,对于主膳来说也并非什么正经的事情。那不外乎是些吃饭穿衣起床睡觉之类,日常生活中的琐碎小事。 简直就像个孩子。 做了也无济于事,不做也不会有人抱怨。主膳的仪表如何,事情是否有疏漏,以及主膳的吃喝拉撒,这些都与世人无关。主膳的死活,也与世道的风云变幻毫不相干,根本就是无关紧要。 真的是无关紧要。 远山主膳,同样显得无足轻重。 可是—— 所以才无所事事——可事实却也并非如此。 因为怕麻烦,所以才无所事事。 因为讨厌,所以才无所事事。 可即便如此—— 如果自己是长子,或许情况多少会有所不同,主膳有时也会这样想。 继承了家业,担任了职务。 眼看着一条阳关大道呈现在面前,只要走上这条路就算是戴上了手铐脚镣,被人拽着缰绳打着屁股往前走,向前冲—— 不。 即便如此,不也还是依旧如故吗? 主膳依旧是主膳。今后也仍将是主膳。小的时候就一直是这样。 不可能有什么变化。 的确,继承不了家业的混世魔王,原本就无足轻重,也不可能有多大的出息。 即使不是那样,却也没有什么特殊的地方。即便继承个小小的家业,担任个不起眼的职务,为了那么一点点事情,却要被牵制住脖子,这样一来主膳或许反倒要被拖垮。 说是无足轻重,却是事事都要承担责任。 这就更让主膳不能接受。 正因为无足轻重,才能够得以自由自在地生活,随心所欲地行动。 自己只不过是一个无足轻重的小人物。 主膳在榻榻米上翻了个身,仰面朝天眺望着天花板。 脚后跟搭在榻榻米上,感觉脚下一阵麻木。 一个可有可无的人,但是也需要生存。 放出去的屁立刻就会散去,可主膳却不会消失,他自己也没有打算就此消亡。 即使被人抛弃,但只要活在这个世上,主膳就永远是主膳。尽管活得没有任何意义,却也要过好自己的人生。 这并不是愤世嫉俗。 也没有忌恨他人。 只是不想过于认真。 主膳仰面躺在榻榻米上,伸手取过枕边小茶几上面的茶杯,里面的茶水从茶杯中淌了出来洒在了桌面上。 那是一只熟悉的茶杯。 已经使用了许多年。 五年?六年?噢,或许更长。 五年也好六年也好,还不都是一样?时间怎么好用数字表示? 只能说是,多年。 主膳摆弄着茶杯,这时突然感觉到茶杯重了许多。 长年累月的堆积,让主膳感到了一种难以忍受的厌恶。 或许是产生了恐惧? 不必考虑多少年。 主膳坐起身,猛地将茶杯投向拉门。 屋子里传出一阵巨大的声响,可茶杯却是安然无恙。 这更让主膳感到坐立不安。 主膳顺着榻榻米爬了过去,抓起翻滚在地上的茶杯,再一次向拉门砸去。 茶杯依旧完好无损,只是在地上叽里咕噜地翻滚了几下。 简直不能令人容忍。 似乎这东西里面沉淀着时间。 时问只能一带而过。 岂有沉淀之理? 铭刻着过去时光的东西,主膳看也不想看,碰也不想碰。如果那里面沉淀着时间——这个茶杯就一定凝聚着主膳的过去。 那样的话,就要把它砸得粉碎。 只是摔成两瓣或者三瓣,那怎么可以?要把它砸得数不清碎片。 就是要砸得它粉末四溅。 没有一刻两刻,就不会有一日两日,也就不会有一个月两个月,就更不会有一年两年。把它们分割开来,数来数去的又有什么意义?噢,不仅毫无意义,而且数也数不清。 水只有用升才能够衡量。如果没有了容器,不论有多少水那也只是一潭死水。 既不知道是多少杯,也不知道是多少升。数时间,就好比用升来衡量大海。 真是无聊。 主膳再次拿起茶杯,站起身推开了拉门。他走到廊檐下,用眼睛盯住院子里的踏脚石。 难道那块石头里,也沉淀着时间吗? 这也可以数吗?怎么能够数得清? 主膳猛地将茶杯摔在石头上。 随着砰的一声巨响,那多少个日日夜夜,这一次却是被砸得碎片横飞。透过视线的余光,主膳看到廊檐对面的女仆吓得张着大嘴,半晌没能合上。在主膳看来,女仆同样是那么愚蠢。 主膳不愿意看到她的面孔,眼睛瞪着院子,直到对方从视线中消失。 主膳隐约感觉到,自己竟是那么愚蠢。 但这种感觉却又瞬间地从他那沉重的头脑中消失。主膳不善于反省。只要自己与正视自己的自己不分离,主膳就永远不可能反省。主膳讨厌将自己分割开来。 自己永远是自己。 回想起来,自己或许本来就不应当存在。 主膳冲着院子里叶了一口唾沫,正要转身回到房间,却看见后门闪出了个人影。 从后门进来的人,不可能是正经人。 老爷,对方发出了一声粗野的叫喊声。 来人名叫权六。 权六是武士街上青山宅院里的中间仆人。他体形笨重,一脸凶相,看上去就是个卑贱的奴仆。可这个人尽管身份低下,却是主膳的酒肉朋友。他既不是主膳的吹捧者,也不是主膳的帮凶,只是朋友,主膳这样认为。 “您怎么啦?看上去脸色不太好。”权六隔着栅栏门问道。 “脸色有什么不好的?只是不想动弹罢了,快滚开!”主膳回答道。 “噢,我不是来约您出去的,先让我进去。”话还没说完,栅栏早已被打开。 “不许你进屋。” “我知道了。赌场上您是九郎,可在宅院里,您就是远山主膳先生。我可什么时候都是奴仆权六啊。” “还不都是一样。只是不想让你进屋罢了。”主膳说道。 “在廊下坐坐总该是可以的吧?” 权六晃动着身子靠了过来。主膳转过脸往里面退了一步。 “我说,在这个地方闲聊——那位爱管闲事的近臣管家可是要生气的。” “生气?您说的是那个青葫芦吗?我才不怕他,连女人都瞧不起他。”权六随口说着,在主膳旁边坐了下来。 那肩膀宽得像扇门板。 “真的吗?那个叫十太夫的矮个子,他可是从上一代就在这里供职,是这里的元老哇。” “我来这里还不到三年,从前的事情我一概都不知道,跟我没有关系。” 说得也是。 来多少年还不都是一样? 薄薄的罗绮,摞在一起就会变得非常厚重。可原本没有厚度的东西,无论怎样堆砌也感觉不到它的存在。时间便是如此。时间无论怎样重叠,总还是让人看不见摸不着。 “话说回来——怎么?播磨出了差错引咎辞职了吗?” 青山播磨。他是权六的主人。不,他更是主膳的同门,是朋友,是曾经的朋友。 “我家老爷,做事绝不含糊,他可不是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的人。现如今已经是一 4f4d." >位旗本武士了。”权六满不在乎地说道。 “可即使继承了家业,却也还是老样子啊。” 主膳提出了相反的意见。 在主膳的印象当中,青山播磨原本就和别人不一样。 事情总是如此。 不论是休闲,还是喝酒打架与女人嬉戏,播磨总是独自一人。 他从不会发自内心地欢笑,也不会声嘶力竭地哭泣,高兴的时候也不会欢呼雀跃。 在主膳的眼睛里,播磨就是这样的一个人。 主膳也是如此。在主膳看来,播磨似乎与自己如出一辙,但还是在什么地方有所不同。 主膳和播磨是在同一个道场里练习剑术的朋友。 论技巧播磨略胜一筹,可比起武来却经常是主膳取胜。 主膳认为——那倒并非播磨手下留情,只是播磨根本无心恋战。播磨总是显得缺乏魄力。播磨身怀绝技,比起武来理应非常激烈,但他却总是心不在焉——在一起比武时经常会是这样。 似乎始终情绪不佳。 主膳也曾要求播磨不要手软。 于是,播磨便挥舞着木剑,嘴里喊着决不手下留情。既然如此,主膳也准备奋力迎战,却又被师傅叫停。 师傅说,这便是青山的技能所在。 “无论技巧多么高超,不用便是徒有虚名,败北也是理所当然,怎么说也是取胜的远山厉害。”师傅说道。 难道事实果真如此吗?主膳思量着。 自己本来并没有打算取胜,也没有打算炫耀本领。 老实说,这根本无关紧要。 主膳并非为了习武才来练习剑术。那是因为只要挥舞起长剑,脑子里便没有了一切烦恼。播磨似乎同样觉得无关紧要。 “那家伙以前就是那样。”主膳说道。 “与同伙结成徒党时似乎也是一样。” “是呀,腰里插着白刀鞘走在大街上,那时我跟在后面也觉得威风。可我家老爷,他似乎并不那么高兴。” 他并不高兴。 就连我也没觉得高兴,主膳心想着。当然也并不是完全没有兴趣,至少比起现在有意思。 可那家伙却是毫无兴致。 “播磨不是要离开白鞘组了吗?”权六问道。 “大家在一起把镇上的坏小子们赶跑,那该自多快活。” “喂,愿意去你自己去吧。” 那些虾兵蟹将们从市井爬到了镇上,武士的家奴们把他们抓起来往水池的泥塘里填,你说该有多快活。 曾几何时,权六如此高谈阔论着。他说得活灵活现,让主膳记忆犹新。 看来是不行了,权六挥着手。 “我只是狐假虎威,腰板儿挺结实,可就是胳膊跟儿不硬,还得靠老爷那把杀人的菜刀。既然我家老爷想要离开,我看谁也拦不住,可原本都是一水儿的白刀鞘。” “那又有什么用处?那和播磨没关系。”主膳说道。 “我再说一遍,播磨从一开始就不感兴趣,并不是现在想不想离开的事情。” “那么,我们还有可能在一起吗?”权六问道。 “什么?你想说什么?” “噢,我是说播磨先生,他不会再回来了吗?” “我想——他不会再回来了。他现在已经是旗本武士,不久或许还会被委任个一官半职的,跟我这个到处吃闲饭的流浪汉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的?”权六说道,“噢,或许我不该这样说,我家老爷总是显得那么迟钝。他没有多少欲望,尽管是旗本武士,可跟前代的主人完全不一样。依我看——照这样下去,最终很可能白来一世,又变回了原来的木阿弥。” 或许果真如此。在别人看来——播磨无论是对待家业还是对待官职,似乎都显得态度很冷淡。 不,或许也并非如此,那只是用主膳的尺度来衡量。 所谓衡量,就是对人进行评价。 “如果真的到了穷困潦倒的地步,或许还要回到那一伙人之中。那时你就没用了。你记住,无论你怎样哭着喊着求我用你,我也不会雇用像你这样的混蛋。可说是这么说,我的话根本就不算数。我根本无法决定应该用谁。”主膳说道。他一脚跨过了门槛儿,坐在了榻榻米上。 “这个嘛,不用担心。” “我并不担心。只是说要完蛋了。” “倒是也不会完蛋。” 权六右手扶着廊檐,转过身子面对着主膳。 “说不定您这里更安稳,正因为如此我才找到了您。” “你的话我听不明白。” “我说的是婚礼。”权六粗鲁地咧着嘴笑了一笑。 “播磨他——是不是要娶亲啦?” 主膳躺在了榻榻米上。权六再一次转过了身子。 “媳妇也要找,该娶还是要娶。具体情况我不了解,听说是什么大户人家的女儿。” “噢。” “九郎先生不是也知道吗?噢,就是那位住在小石川高台上的那个老太婆。” “我知道。那是播磨的姑母,已经来谈过好几次了。” “这件事情嘛,对方三番五次地找上门来,可我家那个反应迟钝的主人,他却听不懂人家的意思,为此这桩亲事一直进展不顺利,直到这一回终于接受了人家的条件。” 至于说怎么就接受了对方的条件,权六却是支支吾吾地不肯说出。 “那当然是想要个老婆呗。” “真的吗?” 果然如此吗? “我都想要个老婆了。” “你想要的是女人。” “一年到头都可以发情,当然是有个女人的好,可老婆也是女人哪。”权六说道。 “你说的倒也不错。既然如此,还不如到小旅馆或者剃头房找个妓女。玩弄女人和相亲,完全是两码事。” “正因为不一样,所以才更好哇。如果是良家女子,那就更想要啦。太让人羡慕了,我多想也能像人家一样。”权六笑着说道。 “喂,那比花钱买乐子开销还大呀。结婚可是需要一大笔钱的。” “噢,噢,这次的事情可是不一样。总之,这样一来青山家也会变得更安定了。” “为什么?” “噢,我也不知道。总之,又娶媳妇又做官——似乎就是这样。” “你胡说。旗本武士的职务,那可是上面派下来的,要是个上门女婿倒也说不定,怎么能和娶媳妇联系在一起呢?” “您不相信吗?”权六不服气地说道。 “官位嘛,那不是赢来的,那可是从上方委派下来的呀。”主膳说道。 权六抬起头看了看天空说道:“就像下雪花一样吗?” “不对,那是诱饵。那就像云雀或者什么似的,不是会嘴里叼着虫子飞回鸟巢里来吗?而那些御家人,就像在鸟巢里等待着的雏鸟。” “旗本武士就像是雏鸟吗?”权六发出了一声奇怪的声音。 “是的,他就像雏鸟向上仰着头,贪婪地张着大嘴,好像急不可待。他一副可怜的样子,看上去很寒酸,嘴里还不停地唠叨着,我要吃食,我要吃食。不久,一条蚯蚓终于啪嗒一声落到了嘴里。” “就一条吗?” “喂,听我说,权六。有好几只空着肚子的雏鸟在等待着,可落下来的食饵却只有一两个。不管它好坏,也不管它的嘴巴张得有多么大,可那个东西不一定会掉到谁的嘴里。” “反应迟钝的是得不到食物的,对吗?” “这和反应快慢没有关系,难道不是吗?那全凭运气。” 全凭运气。 那东西不是想要就可以得到的。 可尽管如此,却仍然有一些人要白白地付出努力。但是从来也没有听说有谁取得过收获。太积极主动会招人猜忌,太出人头地会遭人妒恨。越是着急,越是焦躁,却是怎么也爬不上去。 在够到老鸟之前,雏鸟却是已经在窝里相互残杀起来了。 那倒不是因为贿赂产生了效果。有人会以为能够被上司看中是一种万幸,其实倒也并非如此。当然不能惹得上司讨厌,但也不一定非要被上司看中,只是不要名声太坏。 总之,底下的人无论怎样努力也是徒劳的。 徒劳无益,只能让人嘲笑。 结果只能是白费心机,弄得一头雾水。 简直是无聊。 “那么,所有人都张着大嘴吗?我可是不会的。”主膳说道,“即便张着嘴巴,也不可能得到什么。” 继承不了家业,还差点儿被赶出家门,食饵是不会掉到我嘴里的。 可是,播磨和我不一样。继承了青山家家业的播磨,现如今已经是旗本武士,或许会有更大的食饵落在他的头上。 但是,播磨那家伙,他既不抬起头,也不张开嘴。 他就是那么一种人。 我觉得他就是那么一种人。 或许并不是那样,或许并不是那样。 似乎让人感到不能平静。 “毕竟,老鸟在青云之上喂食,雏鸟飞不起来,只好在窝里叽叽喳喳地叫个不停,一筹莫展。得不到食饵,就意味着永远也别想飞起来。但是为了登上云天,就更是需要食饵。” 喂,等一等。 难道会是——青云之上吗? “我说,那位说亲的对方,他是谁家的女儿?” 对此,权六回答不知道。 “你不知道吗?” “似乎也听人说过,可却是忘记了。这种事情记住了又有什么用?” “我看不是有没有用的问题,看来是你的记忆有问题。” 可是,如此说来,似乎听别人说起过,青山家和现在的若年寄水野家交往密切。 只是,水野家并没有女儿。难道是亲戚?或者是远房? 不。如此说来,怕是早已有了缘分。听说播磨死去的父亲和若年寄本人之间关系密切。事到如今,也没有必要为此特意重新结缘,即使结了缘,也没有什么好庆幸的。 既然如此。 “总之,据那位青葫芦说,是可以得到职位的。”权六说道。 “不知道那是真是假?如果真的既做了官又娶了媳妇——事到如今,也就没有必要在白鞘组鬼混,也用不着再到处胡作非为了。” “那家伙,直到现在还到处胡作非为。” “所以,我说他不可能浪子回头。如果真是那样的话,或许也就不可能再用我了。” “你以前就不是我们一伙的。” 权六皱了皱眉头,“事到如今,您怎么能这么说?” “你不是武士,而且也不是赤松道场门下的人。所以,你不是白鞘组的人。”主膳说道。 “您说的也是,可为什么事到如今,却又要摆出一副武士的架子?”权六突然站了起来,转过身大声呵斥着。 “难道说,您也把自己当成了旗本武士吗?” “你说什么?” “我什么也没有说。您太骄傲了,没上没下地成了个无赖。” “有什么上下?”主膳说道,“我可是没有摆武士的架子。我还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武士。” 好奇怪。 “只是,我是白鞘组的人。可您却说我不是。播磨离开了白鞘组,于是其他同伙都觉得没有了干劲儿。带着这么一些不争气的家伙走在大街上,有什么意思?即使播磨回来也还不是一样?像这样,怎么能够敌得过街上的那群地痞流氓?早晚会被?人家打得落花流水。这么一来,白鞘组可就彻底完蛋了。” 随便怎样也都无所谓。 觉得没有意思还不如散伙。 权六眼见着泄了气,嘴上说着:“原来是这样,不行了,好没趣。” “好没趣。但是,只有我和你两个人,根本结不成团伙,没有办法。” “没有办法了吗?奇怪,好奇怪。”主膳说道。 “你听我说,权六,你根本就不是这个家的人,你可是青山家的中间呀。” “这个我知道。” “如果在大宅院中间的房间里赌上它一把,倒也不亏了你这个中间头人。” “可是九郎先生——” “住嘴。”主膳说道。不知道为什么,他不喜欢权六这样称呼他。可迄今为止,他从来也没有表示过讨厌别人这样称呼自己。 “可是,详细情况我也不知道。”权六说道。 “因为就是这一两天的事情。” “你说的不对,播磨那家伙到底怎么啦?” “您问我吗?” “我总觉得——让人感到不放心。”权六低着头,嘴里说着,“茶杯摔碎啦?” “您发火了吗?” “我问你,播磨他怎么样了?” “他没怎么样啊。”权六说道。 “没有什么变化吗?”主膳问道。 权六嘴里却说着:“噢,好危险啊,还不赶快收拾一下。” “收拾什么?” “您说什么?不是说杯子摔碎了吗?” “是我打碎的。” “是您打碎的吗?” 权六奇怪地看了一眼主膳,又把视线转向地面,嘴里说道:“摔得粉碎。” “不要管它,我在问播磨的事情。” “可我说过,他和从前一样。” “怎么和从前一样?” “您这个人好固执。我看您头上没有长角,身上也没有长翅膀。” “你没有觉得他最近情绪低落吗?” “最近,倒是不见他高兴。”权六说着,向前弯下身子,伸出手臂,嘴里哼了一声。 “依我看,还是先收拾一下吧。如果穿木屐还好,可现在穿的是草鞋,踩上去会把脚扎破的。”说着,权六抬起身,举起了右手。 权六伸出那粗壮的手臂,拾起了那早已看惯了的——不,是早已看腻了的瓷片。 过去就是这样。 “我看这些碎片。” 说起碎片,这种东西,不可能存在。 主膳抬起了身,嘴里说道:“赶快把它扔出去。” “您说什么?” “把那碎片打烂,砸碎。” “为什么?” “不要说了,赶快扔出去!”主膳大声喊道。 “九郎先生,您今天有些奇怪。” “不要叫我九郎。” 主膳拿起桌子上的酒杯,向着权六的胳膊扔了过去。权六大叫了一声,急忙躲闪着。酒杯顺着隔扇门飞出屋外,掉在了石头上砸得粉碎。 权六走到院子里,拿起一只碎片狠狠地摔在了地上。 “你,你在做什么?” “碎了吗?” “什……什么?” “我在问,碎片碎了吗?” 权六似乎看到了什么不祥之兆,眼睛狠狠地盯着主膳,说道:“您满意了吗?老爷。” “怎么样?碎了没有?” “碎……碎了。不,原本就是碎的,不是吗?” 权六越发觉得可疑,从上到下看了一眼主膳,嘴里问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难道,我说了什么坏话吗?” “这跟你无关,我从一开始就不高兴,可是偏偏又遇上了你,都是我不好。” 不是那样。 从来没有高兴的日子。 主膳自从生下来就一直是这样。 “简直拿您没有办法。”权六有气无力地抬起了头。 “怎么啦?尚未继承家业的白痴,被另一个白痴占了上风,为此他气得大发雷霆。如此说来,这倒也意外地成了人们的笑料,嘿!哈哈,继承了家业,又娶上了媳妇,顺便还当了官。哎呀,简直无法相比。依我看,您这是故意在找我家老爷的茬儿。” “你是说我妒忌你家老爷了吗?” “您说不是吗?” “不是。” “噢,真的吗?我看您说三道四的似乎有些吃醋。如此说来——我真的是看错了人?” “你是否看错了人倒也无关紧要。可你说我是在吃醋——你为什么说话如此无礼?” “到底是谁说话无礼?”权六大声喊叫着。 “您听我说,我就喜欢您那神秘的性格。见了父母就想杀亲,见了和尚就要灭佛。说到容易做到难,可我看您却是满脸的杀气。我整天游手好闲无恶不作,您却是比我略胜一筹。正是因为如此,我才紧随着您一步不落,您不觉得吗?我家老爷中途退出,可从那以后便是一蹶不振,变得无所事事。” 但事实并非如此。 “我可是,一直都在拼命努力呀。”权六说道。 “这个只要您知道就好。我家主人同样让人捉摸不透。他简直就是个大大的老好人。大家本应该团结在一起,这祥才能够天下无敌。如果其中有一个人半途而废,那岂不是前功尽弃?” “其他那些不争气的家伙们还算有骨气。”中间奴仆嘶哑着嗓子大声喊道。 果真如此吗? 不,根本不是那样。主膳永远是主膳,以往是,今后也仍将是一样,不可能发生任何变化。他与播磨等人——没有任何关系。他永远是默默无闻的。 “我说的不对吗?我觉得就是这样。”权六说道。 “您也说说您的想法。”权六大声嚷嚷着,“真没意思。” “那些骑虎难下的白鞘组的小伙计也都闭上了嘴,让人啼笑皆非。他们到底也是配双刀的武士呀。和我们这些小混混不一样,就说我吧,那可是天生的无赖,在娘胎里时就不老实,气得老娘死去活来的。不是我炫耀,直到此时此刻,表面看上去像个人,叮实际上我内心里一天也没有打算正经过。” 打算正经。 当个正经的人吗? “在我们这些小混混儿的眼里,就算是个小喽啰,可那也是武士呀。无论有无官职,也无论是否继承了家业,生在这么一个大宅院里,即便是吃饱了肚子混天黑,那也是再幸运不过的了。我觉得,你也一定是这样想的。” “我可是不这样认为。”权六大声地嚷嚷着。 “想得到名声,想得到荣誉,抑或是想得到金钱。可无论如何您都得不到手,最后落得两手空空。相反青山播磨却是一举两得,正因为如此,您才忌恨他,才感到嫉妒。” “原来如此。” 主膳站起了身。 “像从前一样,你还是那么能言善辩。你那三寸不烂之舌似乎真的是久经考验,让我听得入了迷,最后不得不对你产生兴趣。” 主膳取出了刀。 手按在刀把上。 “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 主膳抽出刀,伸出手臂将刀垂直地举在了头上。那金属的亮光,和那看上去沉甸甸的分量,让人感觉到无比豪爽。 “您……您打算干什么?” “你不用担心,我没有打算砍你的头。你听着,权六,的确,我很在乎播磨。以前,我总是觉得那家伙和我一样。可现实情况似乎并非如此,那家伙他——” “他怎么样呢?” “那家伙他和我完全不一样。”主膳说完,再一次握住刀把,冲着眼前劈了下来。 只见刀落之处,桌子被劈成两截。 桌子被劈成了两截,已然无法复原。 主膳将刀插在榻榻米上,用脚将倒塌的桌子踢出了门外。 “权六,我可是没有希望成为青山。在我的脑子里,丝毫也没有嫉妒他人的意识。我不满意的是,那家伙为什么不是我。” “是您?” “对,就是变成我。”主膳说道。 “为什么?为什么他能够伪装得如此巧妙?无论是长子继承,还是婚姻,抑或是官位都是如此。为什么会是这样?他任人摆弄,随波逐流,却又装得若无其事的样子,我最讨厌这种人。人怎么能够这样?” “难道我说的不对吗?”主膳大声喊叫着。 “难道您天生缺乏人性吗?否则的话就不该是这样。您要是他,您会怎样?” “你是说——我会怎样?” 是大笑,还是大怒,还是暴跳如雷? “继承了家业,就可以随心所欲,就丌始得意忘形,以至于忘乎所以,就开始大喊大叫。如果不打算继承,就抛弃家业,把家里折腾一通之后便离家出走。无论是老婆还是官职,那些我都不把它放在眼里。得到了便高兴得开怀大笑。如果是被强迫的,便大发雷霆。讨厌的时候更是暴跳如雷。难道不是这样吗?你说,我说的不对吗?” 随便怎样也无所谓。 没有任何办法吗? 播磨也永远是播磨。 “尽管如此,也还是会感到生气。”主膳说道。 “我就是我,永远是我,任何人也不可能把我分割开来。正是因为如此——我并不羡慕他,我并没有感到嫉妒。相反我倒要说,那个家伙他为什么不羡慕我?” 主膳拔出插在榻榻米上的长刀,在空中挥舞着,嘴里喊道:“那家伙为什么和我不一样?” 这已经是异乎寻常,虽然异乎寻常,可那却是真正的主膳。 这种疯狂本身,或许才是主膳的本性。 那是与生俱来的。 我却是在静静地发狂。 权六站在院子当中,两只眼睛呆呆地盯住主膳,似乎站在眼前的是一头野兽。不对,野兽是不会如此疯狂的。 远山主膳能够听到的,只有血液在体内咚咚跳动的声音。 数杵棒 孩童时候的事情几乎都记不得了。 可是,那是在懂事之前就养成的习惯。 总是在数着一、二。三、四。五、六。 那是舂米的次数。有时给祖父帮忙,有时又给父亲打下手,总是在帮助大人舂米。至于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那已经记不得了。每到舂米时,嘴里便开始数起数来。 一、二、三。四、五、六。 “所以问你话也不回答。”德次郎说道。 “是的,否则就得停下来。” 嘴里不数数时,手自然也就会停下来。 “不可能一边想着别的事情一边舂米吗?” “嗯。”德次郎点了点头。 “看你嘴里总是嘟嘟囔囔的,原来你是在数数啊。我说,米要舂多少下才能变得这么白净呢?” “你问这个?这个我也不知道。” 一听这话,德次郎惊讶地大声说道:“亏你一直还在数着。” “我当然在数着。” “那为什么不知道?” “我并没有计算,只是在数数。”三平这样回答道。 “还不都是一样?” “怎么会一样?”三平感到不解。 他转过了身。 米房的门口,一个男人正坐在稻草垛上。他上身披着一件廉价的宽松短上衣,色泽显得格外鲜艳,下身穿着一件青布裙裤。满头长发打成卷儿扎在脑后,看上去有些与众不同。 德次郎是一名魔术师,以在大街上卖艺为生。 “我认为就是不一样。”三平回答道。 “怎么不一样?” “因为它从无止境,没有止境的东西是无法计算的。” “真的吗?那我问你,米粒是否可以数得清楚?” “这种东西多如牛毛,怎么可能数得清楚?米粒这东西同样没有止境。” “可是米粒尽管多,却是有个数量。米粒再多,也是一粒一粒地汇集起来的啊。” 德次郎伸出了手指。 “一、二、三,一只手有五个手指,两只手加在一起就是十个手指。如果再加上脚趾,那么就是二十个指头。我和你的加在一起就是四十个,十个人在一起就是两百个,一千个人在一起就是两万个指头。这样加起来就会越来越多,尽管如此,原本却只有一两个。” 说得很有道理,三平寻思着。 碓臼里的米原本也是有数的,尽管人们从未思考过究竟有多少粒。 “数量这东西本来就是这样。因为想要知道它是多少,所以才会去数它。想要知道街道上有几间房子长着几棵树,于是就会去数一数。眼前是一条马路,有一片森林,如果仅此而已,便没有必要去数。” “真的吗?” “否则的话,为什么还要数数?” “说的也是。” “要想知道米舂到多少下就好了,那么就要找到一个标准,所以才会去数,难道不是这样吗?”德次郎问道。 “可我不那样认为。通常并没有标准。” “那么为什么要数数呢?”德次郎问道。 这样一问,反倒让三平感到了为难,他不知道如何回答是好。 见三平支支吾吾,德次郎显得很无奈的样子问道:“通常会数到多少下?” “这个嘛,要说多少下嘛——” “我看你整天从早到晚除了舂米以外没有别的事情,所以你一直在数个不停,那么数到多少一天的工作就会结束呢?” “要说数到多少嘛,这个每天都不一样。舂米的数量也会有所不同,有多少米就要舂多少下。总之太阳落山了,肚子饿了,舂米的工作也就结束了。” “我说的不是这个意思。”德次郎感到有些为难,“你手里的那个杵,舂多少下就可以结束啦?” “那要看米的情况,看着合适就可以停下来,然后再换一盆新米。至于数量嘛——这个我也不知道。” “你不知道吗?” “我也说不清楚。” “你不是一直在数吗?一、二、三……” “难道说,你不会数数吗?” “数数?十个,百个,千个,万个。数不到那么多。”三平说道。 “最大能数到多少呢?” “有时数到十就倒回去重数,有时也会数到一百,但有时还数不到十。” >“倒回去重数吗?”德次郎问道。 “是的,有时会倒回去。”_三平回答道。 “如果不重新数的话,就不知道能数到多少。” 因为总是没有止境。 “本来就没有止境。数字是不会到头的,难道不是吗?” “噢,也许是吧。” “所以我可以一直数下去,但是上了千上了万,我就不知道该怎么办了。那以后该怎么数,我就不知道了。” “真是奇怪。”德次郎说道。 “万以后是什么?”三平问道。 “十万。”德次郎回答道。 “噢,那不是又回过来了吗?” “什么又回过来啦?” 说着,德次郎问道:“噢,你指的是位数吗?” “的确,就像你说的一样,一、十一、百、千、万,这些都不会变,可接下来十万,似乎又回到了十。” “一万个万,应当怎么说?” 或许数字到这里就结束了,三平猛然想到。 从来也没有数到过万。要数到一万个万,那简直不可想象。即使如此,如果数字到此就结束了,多少还可以让人感到欣慰。 “数字怎么会到此结束?”德次郎说道。 “实际上,数字永远不会结束。” “果然是这样。” “我也是一样。”德次郎从怀里掏出了算盘。 “我用这个东西做买卖,因为我并不擅长计算。而且,我平时并不使用那么大的数字。老实说,我甚至不知道应当怎么样称呼它们。可即使如此,数字却并不会结束,可以永远数下去。” 永远也不会结束吗? “比如说这根稻秸。”德次郎顺手拔出了一根稻秸。 “我可以把它折成两段,还可以把它折成三段。如此折下去,稻秸会越来越多。” “折短了就不叫稻秸了。”三平说道。 “我说的不是稻秸,我说的是数量。”德次郎回答道。 “太短了就没法折了。” “既然没法折,数起来还有什么意义?” “我是说,不会数起来没完,既然没法折就算了。” “我也是这样想。”三平回答道。 “没法折就算了。正是因为这样,我才只数一两个,数不下去了就从头数起。至于说数到几,那根本无关紧要。重要的是不停地数下去。噢,那也不重要。问题是不数就没办法干活,事情就是这样。并不是想要知道舂了多少下米才去数数的。” “原来如此。” “原来是为了喊号子吗?”德次郎说道。随后,他挥舞着手中的算盘“哎嗨……哎嗨”地大声喊了起来。 “这是我的家乡烟花巷里的吆喝声。噢,原本是船工们拉纤时喊的号子。不管是船工还是渔夫,他们在干活时都要喊劳动号子。庄稼人插秧时也要唱插秧歌。依我看,你嘴里数的也就是这种东西吧!” “我不会唱歌,更不知道什么劳动号子,可也许就像你说的那样。但不管怎么说,嘴里不数着数,手里的杵也就放不下来。数数的时候,就不能想其他的事情。” “因为怕分散精力吗?” “一心不能二用嘛。” 说话时只管说话。 干活时只管干活。 吃饭时只管吃饭。 看起来似乎很愚蠢。 “那么,我是不是打扰你了?”德次郎说道。 “哪里的话。”三平回答道,“我只是单身一人。” 祖父和父亲都已经去世。 既没有兄弟,又没有朋友。 “干活只是为了糊口。多舂了米也不可能多拿到薪水。不干活睡上两天大觉也不会有人理会,到了月底还不是都拿那些钱?” “不是多劳多得吗?” 回答是,谁知道? 祖父和父亲都是这样干活过来的,三平只是沿袭了相同的做法。他并没有想太多,也没有打算改变现状。所以现在到底是怎样,他自己也不十分清楚。 只要和从前一样,就可以暂时有碗饭吃。只要有饭吃,就不至于饿死。 “只要能一个两个地数着数,就说明自己还活着。而且,像这样放下手里的活儿休息几天,也不会出什么大的事情。” “你这个人好古怪。”德次郎说道。 “像你这样的人可着江户城都很难找到。噢,在我们乡下,或许也还有一两个和你一样的。” “你们乡下,那是什么地方?” “你不知道,也不可能听说过。那个地方很远的。”德次郎回答道。 “我出生的地方非常糟糕,甚至连禽兽都不愿意去。那些半死不活的人们,就整天无精打采地打发着日子。” “可我们却还活着。”三平说道,“从来也没想到过要去死。” “那是当然啦!我说,你今年有多大岁数?” “你问这个吗?我祖父活着的时候还常问我多大岁数,可自从祖父死了以后就没有再计算过。” “估计也就是二十几岁吧。” “可我却没记得活了那么长。”三平回答道。 “什么?总不该是十七八吧?我说三平,如果你是十七八岁,那会更加显得讨人嫌。到处惹是生非,还会追在女人的屁股后面。” “真的吗?” “你不这么想吗?”德次郎问道。 “会是那样吗?” “嗯!噢,特别是在江户城里,这种人到处都能够见到。依靠父母养活着,整天游手好闲地在大街上闲逛,这种家伙满街都是。” “我可是无依无靠呀。”三平说道,“我既不是庄稼人,也不会做买卖。说是手艺人吧,这种事情谁都做得来。所以说,像我这样能够活着就.已经很不错了。父亲和祖父也都一样,他们的生活我从小到大一直看在眼里,我父亲连个家室也没有。” “那么,你的母亲呢?”德次郎手里一边摆弄着稻草一边问道。 “我怎么知道?我多半是父亲捡回来的。虽说户籍本儿上写着我的名字,但是却另有保人。” “原来如此。” “我可是连户籍本儿都没有哇。”德次郎说道。 “我背井离乡,辗转来到了江户,是一个无家可归的流浪汉。我有户口却没有登记,甚至连个固定的住所都没有。说起来,你可是比我强多了。” “真的?或许吧。我问心无愧。” “如此说来,为什么连老婆也娶不上?”德次郎说道。 “娶不上就娶不上呗,反正娶上了也养不起。” “难道说,你就打算一直这样下去吗?” “不这样又怎么办?我也知道这样下去没有出路,但又有什么办法呢?我说过,在这里无论怎样努力工作,收入都是一样的。挣这么点钱,两个人根本就不够花。” “有没有考虑过改变一下生活方式?” “改变生活方式?” 什么生活方式? 对于三平来说,生活本来就应当是这样的。 早上起床,舂米,吃饭,睡觉。 起床,舂米。 一、二、三、四—— 数数,数数,睡觉。 除此以外还有什么? “当然有啦。”德次郎说道。 “你为什么要这么说?” “我看到你,就想起自己的过去。我年轻的时候也和你一样。早上起来什么也不想,只顾埋头干活儿,感觉一生就这样过去了。我当时就是这样想的。” “难道不是这样吗?” “有一天,我突然感觉并不是那样。我出生在一个荒凉的小岛上,那时候我还以为世界就只是这样。我甚至不知道大海的对面还有陆地,上面还居住着一群人。” 德次郎放下手里的稻秸,向前探了探身子。 “我离开小岛,来到了陆地,眼前的一幕让我吃了一惊。那可真是让人大开眼界,世界之大让我无法想象。可是,人的欲望似乎永无止境,我的头脑当中立刻就想象到会有更惊人的东西出现。” “什么更惊人的东西?” “更惊人的东西,就是江户。”德次郎说道。 “我背井离乡,只身一人来到了江户城。” “这个江户城,和你的家乡不一样吗?” “当然不一样啦,完全不一样。我从来也没见到过这么热闹的地方,所有人都忙得脚不沾地。我也一样,兴奋得不得了,在整个江户城里到处乱闯。” “你觉得怎么样?”德次郎眼睛盯着三平。 “你觉得自已现在的生活怎么样?” “你想问什么?” “我觉得,你虽然来到了江户,可还像在我出生的小岛子上一样。你不是从来也没有离开过这间小黑屋一步吗?” “哪儿的话?我经常要去洗澡堂。有时也出去转一转。” “不出去玩儿吗?” “小的时候常去河原街上玩耍。” “我说的不是这个意思。”德次郎瞪大了眼睛说道。 不用说三平也知道德次郎想要说什么。 “你现在还常去河原逛吗?那个地方很有吸引力,所以我才来到了这里。我知道,我这是在多管闲事。” “怎么会是——多管闲事呢?我觉得一点儿也不多余。只是,我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三平说道,“你如此关照我,却也不会有任何结果,到头来我依旧还是一个人。” 一、二、三。 “依旧还是个舂米工。” “这并不是什么关系到得失的事情。”德次郎说道。 “噢——我是一心一意地想要关心你,这一点没有任何虚假。老实说,我对你的这间小屋很感兴趣。” “你说的是这间小屋吗?”三平四处环顾了—下。 那是一间又脏、又破、又旧的,窄得可怜的小屋。 “你是说,这里有什么让你感兴趣的地方吗?” “嗯,我这么说你不要介意,我觉得只有在这间小屋里,才能从江户城的嘈杂中解放出来。” 德次郎大大地伸了一个懒腰,一头栽倒在稻秸垛上。 “难得找到这么一间自由自在的小屋,也难得遇上你这样一个乡下人。噢,我听说你们父子三代都住在这里,是个地道的江户人,可是你比我这个大山里的人还土气。”德次郎说道。 “你不想离开这间小屋吗?” “离开这里我就没有地方可去。德先生,我知道你也是大老远地从一个没有名气的小地方来到这里的。如果我们的双陆目标就在江户,那么我们现在就已经达到了目的。像我们这样的人,难道说,到头来还要回到当初逃脱出来的那个叫不上名字的小山村里去吗?” “或许就像你说的一样,或许这才是真正的幸福。”德次郎说道。 “鱼儿到了陆地上便难以生存。不用说,鱼儿就应当回到水里去。鱼儿只有在水里才可以得到自由,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可是——那也不能一概而论。” “我并没有感觉到生活的艰难。” “你没有感觉到憋得喘不过气来吗?”德次郎说着笑了笑。 “你曾经说过,因为无法养家,所以娶不上老婆。看起来,你这个年轻人已经看透了这世道。所以我说,你已经变成了一具僵尸。” “我是一具僵尸吗?我可是从来也没想过要去死呀。” 难道说,自己的一辈子就这样下去了吗? “你虽然没有做垂死挣扎,可你己经是菜板上的鱼肉了。”德次郎说道,“我说三平,我看你这样子就是在等死。” 是的,照此下去,也许就没有了希望。 可是,生命总不会在明天或者后天就结束吧。纵然不会结束,但明天后天和今天昨天也没有什么两样。和今天昨天没有什么两样,却是在日积月累,最终还是要藏书网走向灭亡。 不知道还会有多久。我并不希望知道具体数字。 或许只是为了知道今天和明天不一样,三平才在不停地数着数。或许舂米时,正是为了证明这一杵和那一杵不一样,三平才在不停地数着数。 如果不这样数下去,接下来就只有死亡。 “正如德先生你所说的那样。”三平说道,“自己就像死到临头的鱼儿,随时等待着屠刀的落下。如果不做任何抵抗,则必死无疑,最后就只剩下舂米的次数。看起来鱼儿根本就无法在陆地上生存。” “其实也并非如此。” “并非如此吗?” “请看,你现在正面朝着前方,沿着眼前的这条路径直向前走去。可是,除此以外还有其他的道路。你可知,通向远方的道路并非只有眼前的这一条,其间既有岔道也有近道。听我说,如果你把身体的方向稍加改变,面朝的方向便是正前方,这样你就不会觉得自己是在走斜路,走弯路了。” “这次是用道路来打比方吗?” “我可不擅长打比方。” “我平常不怎么走路的。从早到晚一直坐在这里,屁股上像长了茧子。” “原来如此。”德次郎说着,笑了笑。 “我,从一开始便做了错误的选择,以瞒人眼目的戏法杂耍为业。从那时起,我便走上了一条邪路。我来到了热闹非凡的江户,捞取了一张杂耍艺人的执照,就开始在大街上跳竹篓、耍短刀、变魔术,并以此谋生。最近我打算组成一个剧团,到全国各地去巡回演出。” “剧团?你当团长吗?” “是个江湖艺人。”德次郎说道。 “我认识了一个江湖艺人,和他聊起了各地的奇闻逸事,不知不觉地开始对江户感到了厌恶。据说江户城里的那些乡下剧,到了遥远的地方就变成了城市艺术。只要有人帮忙联系,再找上四五个艺人,就可以演上一台好戏。” “怎么样,要不要也一起参加?”德次郎说道。 “你是说我吗?” “是呀。” “我——可是我什么也不会呀。我只会舂米,数数。一、二、三。” “我原本和你一样什么也不会,连话都说不利索,是个笨蛋。只是手比别人多少灵巧一些,可就这当初自已也不知道。我觉得,只要想干就没有干不成的事情。当然,要想当武士做人上人那可能有点儿困难,因为身份这东西永远不可能改变。可是我们可以丢掉身份,丢掉了身份,路子就会变得更宽。” “鱼儿也可以变成小鸟嘛。”德次郎说道。 “我可不想变成鸟。当一条生活在水里的鱼就足够了。” “鸟可以飞呀。天空广阔无垠,任你自由飞翔。世界之大,无奇不有。” “在太大的地方心里反倒不踏实。”三平说道,“而且,我讨厌去陌生的地方。” “怎么,你害怕了吗?” “也许是害怕,因为我不了解那个地方。” “真是没有胆量。” “也可能是胆小,像我这样的人,除了舂米什么也不会。我什么也没有做过。舂米也不需要多大的胆量。” “说起来,鱼儿在大海里游泳也需要胆量。有时要逆水而上,有时还要穿过激流险滩,这些都需要下很大决心。可是德先生,我离不开这间小屋。我就好比是生在井里死在井里的一条小鱼,根本不需要什么胆量。” “是井里的鱼吗?”德次郎苦笑道。 “可是,即使在井里,也可以看得到天啊。” “那只是一小片圆圆的天。鸟儿瞬间便可以一掠而过。” “或许,德先生就像一只飞翔在广阔无垠的天空里的小鸟。可是对于我来说,那个天空就只有这么一小片。如果不抬起头,即使什么东西从头顶上飞过也感觉不到。德先生好比一只小鸟落在了井边,向着水井里的小鱼张望,并朝着从不抬头向上的小鱼叫喊着,飞呀,快飞呀!” “可那根本不可能。”三平回答道。 “你不是也很会打比方吗?”德次郎说道。 “噢,比喻终归是比喻。我刚才说过,我从来也没把你当成外人。怎么样,能不能考虑一下我的意见?” “如果我不在的话,谁来替我舂米呢?” “刚才你不是说过,这种事情谁都会做吗?” “喂!不错,谁都会做,可没有几个人愿意做这种事情。” “那么我问你,你愿意做这种事情吗?” 啊,这个问题从来都没考虑过。 “我不敢说愿意舂米,也不敢说不愿意舂米,做这种事情原本就不是出自于个人的兴趣爱好。” 当然是这样。 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 就像呼吸一样。 就像吃饭一样。 只是,如果不数数也就无法舂米。 “我不愿意离开井下。”三平说道,“并不是喜欢舂米,只是不想离开江户。” “原来是这样?”德次郎说道,“为什么不想离开江户?” “没有什么理由。” “真的吗?” “是不是有什么留恋的?”德次郎说道。 “留恋什么?” “是不是喜欢上了江户?” “不是,只是离开江户也不会有好的去处。” “怎么会没有好的去处?早晚也会有条出路,所以我才会来劝你。我宁可在脖子上套上一条绳子,也要把你从井里捞出来。我要把你从这个地方带出去。当然,如果你有理由不愿意离开江户,那就另当别论。如果是那样的话——我也就没有法子了。” “没有什么理由。” “都是因为那个大杂院。” 德次郎站起身,隔着窗子望着外边。 “那个女孩子,她又回来了吧!” “哪个女孩子?” 是阿菊吗? “噢,就是久兵卫大杂院里那个缝纫女工的女儿。” “德先生认识阿菊吗?”三平问道。 “不认识,只是听别人说起过。”德次郎回答道。 “人们经常说起那个阿菊小姐。” “真的吗?” “大家都说她长得漂亮。” “漂亮?那个阿菊姑娘,她还是个孩子。” “阿菊要是孩子,那么你就更是孩子啦。”德次郎说道。 “你们是青梅竹马吗?” “听起来好洋气。阿菊大约是在十年前搬到这里来的。那时父亲刚刚去世,祖父不知道应当怎样打发我,只好把我送到了这里,恰好遇上了阿菊。” “十年前,也就是六七岁的时候啦?” “那时候的阿菊,根本看不出漂亮。我们经常一起到河原去玩儿,有时弄得浑身上下都是泥。” “这就叫青梅竹马。”说着,德次郎再次坐在了稻秸垛上。 “你十七八岁,那么阿菊一定也就是十六七岁,应当是该出嫁的年龄了。” “喂,德先生。”三平惊讶地叫出了声。 “那个女孩子,连老老实实地在店里做工都不会,怎么能嫁人?听说她又回到了家里,这回也不知道是第几次了。” 回来以后就要见个面,可见了面就算完事了,连句话也不会说。 阿菊一定是出了什么事情。噢,一定是出了什么事情才不得不回来的,对此三平似乎一无所知。 阿菊一句话也不说,悄悄地蹲在了德次郎坐着的稻秸垛前,看着三平舂米。 她只是一味地看着。 三平停下了手里的活儿,问了声:“回来啦?” 阿菊回答道:“回来了。”接下来仍然是一句话不说。 阿菊看了一阵之后,便一个人离去了。 实在是,仅此而已。没有看见她长的什么样子,也不知道她有多么漂亮。 在三平看来,现在的阿菊和十年前一样,依旧是那个浑身沾满了泥水的孩子。 “我说,”三平抬起了头,“那个阿菊和这里有什么关系吗?” “没有关系吗?” “我觉得没有关系。” “你没有喜欢上她吗?” “我不知藏书网道德先生说的是什么意思。” 喜欢。讨厌。 “这就和舂米一样。阿菊没有工作时也会到这里来,可只是来一下。来了就在那里坐一会儿,坐一会儿之后就又走了,不会有任何事情。” “不会有任何事情吗?” “不会,阿菊也是一样。我十几岁开始学习舂米,自从祖父身体衰弱以后,我就一直像这样舂着米。之前在一起玩耍的小伙伴们也都一起舂米。而阿菊只好在一旁看着。” “那么现在呢?” “现在也是一样。” “真的吗?我不是在说你。” “别人的事情我不知道,更何况那是年轻女子的事情。难道说像你这样空臼子死脑壳的人会知道吗?” 果然是年轻女子。 阿菊。 “我看你有点儿迟钝。噢,也许是故意装成迟钝的样子。” 或许真的迟钝。 “就算我迟钝吧,那么迟钝又能怎样呢?” “这叫坠入爱情长河。我说三平,我说的并不是什么色情的事情。你们双方都互相不介意,不感兴趣,这反而让人觉得奇怪。” “如此说来,我们之间的确没有什么。”三平回答道。 “也许你觉得没有什么,可阿菊或许已经喜欢上了你。” “噢,那倒不会。” 哪里有那种事情? “那家伙,多少有点缺心眼儿。” “你说阿菊缺心眼儿,或许也并非如此。”德次郎说道。 “我就已经够傻的了,可你比我还傻。” “噢,也许你说得对,可毕竟彼此都不聪明。小的时候就总是发呆。阿菊那姑娘,问她什么话回答总是慢半拍。” “那没关系。” 没关系吗? 也许没有关系。 “不论是傻还是聪明,心里都会有爱情。更何况,越傻就越执着。说起来,如果傻人没有爱或者没有人爱,那么世上一半的人就会或许娶不上老婆或许找不到婆家。” “像我这样的傻人反倒特别执着,结果吸引了许多女人,让我没有办法招架。”德次郎抹了一下鼻头,自嘲地说道。 “像你这样,被姑娘爱上了自己还没有感觉。” “哪里会有那种事情?”三平说道,“就算我迟钝,也还不会到这种地步。” “你知道吗?” “阿菊她出去做工,临走前也不来打个招呼。好长时间不过来与我见个面,我才知道她又出去做工了,事情就是这样。如果她爱上了我,走之前至少也要来告个别吧。” “马上就又会回来的嘛。” 总不会还没去就打算好要回来吧,而且是被人赶回来的。 “正常情况下,只有在一年两次的休假时才会回来。” “你说的不错,可是按照那位阿菊姑娘的性格,到哪里都不可能踏踏实实地待住。” “到哪儿她都待不住。” “因为她不聪明。” “实在是不聪明,和你一样。”德次郎说道。 “和我一样吗?” “我可是老老实实干活儿的呀。”三平说道。 一、二、三。 数了多少就干了多少。尽管最后也不知道数到了多少。 “你到了别的店铺里也不可能干好。”德次郎说道。 “噢。” 或许是。 “我在井下,阿菊在井上,我说的对不对?” “噢,或许是,你和阿菊都不聪明。” 或许的确是那样。除了舂米以外,自己一无所知。三平不认为自己还能做些什么。听人家说阿菊也是一样,不论是针线活还是外出做工,没有一样她能做得来。说起来,也可能是因为不灵巧。 “是的,所以说,那位阿菊,她也不可能在你面前说清楚自已的想法。相反,你不也是一样吗?” “你可真是够执着的,德先生!”三平的表情显得有些惊讶。 “我们可是没有想过那么多呀。” “你说的——是实话吗?” “难道有什么不合适的吗?” “没有什么不合适的。噢,这只是我的猜测。我觉得,你之所以不娶老婆,是因为养不起。” “怎么会是因为养不起?你没见,不是有很多夫妇,他们一起挣钱一起养家吗?丈夫挣钱不多,妻子就要干点零活儿。你嘴上总是在说什么娶不上老婆养不起家的,我还以为——你是在抱怨阿菊她是个不会干活的姑娘。” “是的。” “大家都说——阿菊那姑娘长得漂亮,性格也很温顺,却是不灵巧,又不会干活儿,总是被人家赶回来。可就是这个阿菊,却和你是青梅竹马,而且现在关系也很密切。这种情况下,通常不得不让人胡乱猜想。” “原来是这样。” “是的。所以我在想,根据情况是不是请你和阿菊都加入到剧团里来,你看怎么样,三平。” “这话可是有点儿太突然了。”三平看了看石臼里的米。 “噢,我知道,我知道很难说服你。”德次郎说道。 “你就是不听人劝,三平。” “我不这么认为。” “你平时不和人接触,所以说了你也不明白。” “我没有必要和人接触。” “听我说,三平,我是觉得你也愿意改变一下现状,所以我才来帮助你。如果你喜欢那个姑娘,我也会帮助你们撮合,为此我才来和你商量。” “噢。这个我明白。你帮助我,我很感谢你。”三平回答道,“可是我怎么也不明白,我并不是满足于现状,也不是有什么不满意的。” “问题就在这里。”德次郎抱着胳膊,“你并不满足现状,可是又没有什么感到不满意的。” “我对此并不感到为难。” “你应当感到为难。”德次郎说道,“人的一生会有许多道路可以走。绝不应当把自己关在小屋里自我满足。” “所以我说,我并没有满足现状。” 这并不是满意不满意的问题。 也不是喜欢不喜欢的问题。 更不是讨厌不讨厌的问题。 “没有做到的事情就不可能说满足。没有边际的事情就不可能说满意。” 一、二、三、四。 三平舂了四下米。 或许,德次郎一直在注视着三平手里的活儿。 五、六、七。 数起数来,三平也就来不及想其他的事情。 一直数到脑子乱了为止。脑子乱了就从头数起,事情就是这样。 八,九。 “真拿你没有办法。”只听德次郎说道。 数到几啦?真倒霉。 一、二、三。 “我可是看中了你,我还会再来的。”德次郎这样说着。 又要从头数起。 一、二、三。 三平第一次和德次郎见面,那是在两国。记得那是去看烟火,当时还有醉汉在吵架。于是,又不知道数到哪里了。 三平总是会受到干扰,他重新摆好姿势,开始舂米。 一、二、三、四。 阿菊回来了吗? 那么她会来打招呼的。她会蹲在那里,一直盯着这边。 小的时候多快活,也不分男孩子女孩子。 “啊。”还得从头开始。 一、二、三、四、五。 六、七、八、九。 数数的方法,是祖父教给三平的。 十以上已经记不住了。因此,总是数到九后就停了下来。 然后,又重新回到一,从不介意到底会数到多少。 根本无所谓。百也好,千也好,还不都是一样? 不停地数下去,那才是最重要的。 这是祖父说的话。如果不数,就永远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没有,不是更感觉到孤独吗? 不久三平便学会了数到一百,可是数到半截儿仍然会出错。于是,就要重新从头数起。 因为总可以从头数起,所以并不需要担心,只要重新做起。 噢,又数乱了。 三平总是不能集中精力。于是,他坐在地上伸了个懒腰,嘴里大声喊了一声,双手伸到后面支撑住身体。 是德次郎的到来让三平感到不愉快了吗?受到德次郎的关心,自已本应当觉得高兴才对。可即便如此,三平的回答却总是不能让德次郎感到满意。三平猛地看了一下门口。 阿菊出现在那里。 或许,三平已经好久没有如此认真地看看阿菊了。 真的很漂亮,三平暗自发出了感慨。 数不清的衣衫 小的时候,人家都说我是疯丫头。其实并非如此。 首先说,疯丫头这个词表达的究竟是什么意思?还有,它指的究竟是什么样的人?这些吉罗根本就不知道。 至少那不是一个表示赞赏的词语。听父亲的口气,总让人感觉那是在骂人。如此说来,或许那是一种自谦的说法?只是听起来又不仅仅是谦虚,其中还带着一些自负,总之是不明白。 吉罗自认为自己是一个性格刚毅的女孩子。 与袅袅娜娜不同,落落大方似乎更符合自己的性格。或许正是因为这样,才给了别人疯丫头的印象,吉罗自已这样感觉。 如果吉罗的感觉不错,那么她并不太喜欢自己的父亲,因为父亲动不动就把吉罗说成是疯丫头。其实,事情倒也并非那么简单。 做事情要有个女人的样子!对此吉罗完全不能理解。 可也并不是说吉罗要让自己像个男人一样。 吉罗不喜欢手里捧着鲜花,身上穿着漂亮的衣裳,故意摆出一副讨人喜爱的模样。但是,她也从未想过要去学着骑马射箭,当然也没有那样做过。 除此之外,父亲另一个经常挂在嘴边上的话便是,吉罗从小就爱爬树。父亲逢人便说。 自己怎么可能喜欢做那种事情? 登高爬树有什么意思? 吉罗小的时候的确爬过树。 但那并不是因为自己想爬树,也不是因为自己喜欢爬树。吉罗只是想要得到树上盛开着的鲜花,树上的鲜花显得格外美丽。 看上去很美丽。总是想象着有谁能够给自己摘一朵。 可是没有人愿意这样做,于是不得不自己爬上去,事情就是这样。吉罗对爬树压根儿就不感兴趣。 根据吉罗本人的记忆,她只爬过一次树。就是这唯一的一次经历,却让她终身背上了疯丫头的恶名,这是多么不公平啊?那以往仅仅一次的行为,不可能否定过去的一切,也不可能决定吉罗的一生。 还不如说自已欲望太高。 这倒还符合本人的性格。吉罗想要的东西就一定要得到手,她就是这种性格的人。 要说吉罗贪婪,或许本人也无语可说。希望得到的东西漫无边际,一旦想要得到,弄不到手就决不甘心,吉罗决不会中途放弃。 只是,吉罗并不糊涂。 她清楚 5730." >地知道,不是所有的东西都能够得到手,这一点吉罗从小就非常清楚。得不到的东西,无论怎样心切最终也不可能弄到手,执意追求才是真正的愚昧。 相反,能够得到的却不去努力争取,这也不能不说是极大的愚蠢。 如果不想得到,那就无从谈起。可是如果想要得到——而且那个东西本来就可以得到,那么就必须要把它弄到手。 树上盛开着的鲜花并非不可以得到。爬上去摘下来,目的就达到了。如果爬不上去,那也只能是无可奈何。生长在高不可攀的树梢上的鲜花,吉罗原本就没有想得到。 可以爬上去。 看清楚了才想起要得到它,可是没有人愿意帮助自己。那倒也并不是因为高不可攀。无奈,吉罗只好自己爬上去。爬上去,摘了下来,而且是自己亲自爬上去,亲手摘了下来。 小孩子吉罗办得到的事情,大人不可能办不到。可尽管如此,所有人都叫喊着,太高太危险!那是不可能办到的! 或许大人们根本就没有看清楚事实,抑或是他们并没有认真地对待吉罗的请求,问题不外乎就在于这两点。 现在吉罗才明白,那并不是因为大人爬不上去,也不是因为他们觉得高不可攀,他们根本就没有把吉罗的请求放在心上。小孩子说的话,或许可以不屑一顾。 人们觉得,大人说不可以的事情,小孩子就一定会放弃。 怎么能够轻易放弃? 吉罗并没有放弃。 她得到了鲜花。 为此,如果要以这一爬树事件对吉罗进行评价,结论应当是——吉罗从小就对外界事物抱有很强的欲望,并且具有极强的分辨事物的能力。 相反,如果以此为理由称吉罗是个疯丫头,则显得很难被本人所接受。况且,吉罗爬树时父亲并没有在场,因此父亲根本就没有看到吉罗爬树。 没有看到的事情,却是信口开河。 不,事情还远不仅如此。对于吉罗的成长,父亲并没有给予更多的关注。吉罗不记得自己曾经得到过父亲的帮助,父亲本来就很少和吉罗在一起。 对于父亲来说,力争做到出人头地,这是他必须首先考虑的事情。至于家里的事情,只是但求平安无事。女儿从树上掉了下来,掉下来摔伤了摔死了,那就成了大事。至于登高爬树之类的事情,那只不过是随便说说而已。 仅凭道听途说,便随意做出解释。道听途说的事情可以被任意夸大,并且被添枝加叶。这种场合,疯丫头一词对于父亲来说,或许再恰如其分不过了。 事情不过如此。 父亲在向外人介绍吉罗时,多数情况下,几乎对方无一例外的都是些身份显赫的武士。有时尽管身份不高,却也是武士的家庭成员,即使不是出身武士门第,也绝不是等闲之辈。就是说,父亲对于吉罗所做出的评价,完全是出于身份之便,职务上的需要。 父亲就是这样一种性格的人。 在吉罗看来,父亲的这种性格非常值得赞赏。要想得到官位,就要尽全力争取。要想得到荣誉,就要勇于夺冠。要想得到地位——就必须不遗余力。 当然,那是在被允许的情况下。 如果想要得到什么东西,并且是在自已的才智所允许的范围之内,那么就必须把它弄到手。 如何利用外界的各种条件,那也属于个人的才智范畴。如果能够通过评价女儿的行为,并以此为话题从而得到哪怕是微小的利益,那么如何对女儿进行评价本身就显得微不足道。问题是,如何巧妙地做出解释。 正是因为如此,在吉罗看来,父亲把自己说成是疯丫头,或许那也是不得已的事情。只是作为当事人,或许吉罗也有不情愿的地方。 为此,吉罗认为,父亲的确有着自己坚定的人生理念.只是吉罗本人却并不喜欢父亲这样的做法。 或许可以说,吉罗对父亲并不感兴趣。 父亲现任什么职务?本人最终打算爬到什么地位?对此吉罗一概不想知道。对于父亲的年薪俸禄、官衔职位,以及父亲的名誉声望,吉罗更是全然不感兴趣。 吉罗不希望自己的父亲败落。但是对于那些没有兴趣的事情,吉罗却是无论如何也很难记忆在脑海里。 更何况,父亲的那些事情每每都在发生着变化。至于父亲的职务,那更是不胜枚举。 吉罗也弄不清那都是些什么工作。 人们为此而亦喜亦忧。吉罗很能够理解他们的心情,但自己对此却并不在意。 遗憾的是,吉罗并不具备因此而感到欢呼雀跃的天性。 只有俸禄,似乎还能引起吉罗的一些兴趣。 俸禄可以计算,显得通俗易懂——可实际上也并不是那么容易。数字本身无关紧要,看上去只是越多越好。但是如果到了两千乃至三千,在吉罗看来却是没有多大的区别。只是,俸禄可以换算成金钱。 吉罗并非对金钱有那么多的奢望。只是,钱可以对换成物质。有了钱,就可以得到想要的东西。 职务、荣誉,这些东西并不能换来物质。地位越高收取的谢礼也会越多,但这些东西根本无足挂齿。 吉罗并不会因为得到了多少礼物而感到兴奋。 不喜欢的东西就不想要。吉罗只是希望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许多东西,只要有钱就可以得到。无疑,也有钱买不到的东西。这时,官职、名声或许可以起到一定的作用,只是作为女人的吉罗,对那些却没有任何感受。 想要的东西就一定想要。 没有什么理由。因为想要,所以就成了自己想要的东西。人的欲望毫无止境,一一列举起来没有任何的意义。想要的东西很多,多得不计其数。吉罗每一样都想要得到手。 是的,她欲望强烈。 她很贪婪。 这一点吉罗早有自知之明。这可的确不是在赞美。贪婪,作为对人的评价,明显地比疯丫头要恶劣许多。但是——吉罗绝不是在寻求奢望。高不可攀的东西,她并不希望得到。相反,能够得到的东西,她就一定要得到。 对此,吉罗很有自己的分寸。 贪婪,却是有分寸——这就是吉罗。 从这个意义上说,父亲也很有分寸。 父亲一直在努力,希藏书网望达到事业上的巅峰。除此之外,父亲并没有更多的欲求。父亲知道,欲望绝不意味着没有限度。 父亲总是希望最大限度地实现自已的理想。 可是,尽管吉罗对父亲的仕途不感兴趣,但是她知道,无论什么人要想出人头地,就必须不断地向上攀登。中途落伍,只能意味着在此之前的努力全部落空,甚至成为泡影。 为此,就必须时刻小心谨慎。 此外,即使不能继续攀登,但若想要守住现有的地位,也还是要付出极大的努力。 危险常伴随在身边。 堡垒可以在瞬间瓦解。 东西一旦到手,只要不将其毁坏抛弃,便永远不会自动消失。得到的会越来越多,这些东西成了吉罗无尽欲望的象征,那便是吉罗生命的佐证。 吉罗生活在自己生命佐证的团团簇拥之中。 裲裆满柜,木梳成堆,胭脂成箱。 究竟有多少,谁也不知道,因为她从不点数。 吉罗也不会把数量放在心上.总之是越多越好。一旦到手的东西再去点数,这无异于在清点自己的过去。 吉罗讨厌将自己的过去换算成数字,无论那是一百、一千还是一万。 在得知数量的那一瞬间,便没有了满足的感觉。吉罗希望自己过去的生活曾经是那样的丰富多彩,并且希望这一多彩的生活今后仍将无限地延续下去。 无疑,生命是有限的,总有一天生命终将结束。 不知道这一天将在何时到来,但是它一定会到来。 几十年之后,或者是几年之后,抑或是几天之后,也许就在明天,谁也不知道。以后的事情谁也不知道,而且不可预测。只有傻子才会用数字计算出自己的死期,从而预先得出自己还能活几天,或者是几年。 越数就会越显得生命短暂。 即使是一天,一个时辰,也会显得很长很长。一个时辰是半个时辰的一倍之多。一天则是它的十二倍之多。可是如果数起来,一天就只有一。 因此,吉罗从不数数。 多了,才好。不,是越多越好。 吉罗是个贪婪的人。 她有很多衣服。她不喜欢过分地装扮自己,但是她喜欢拥有更多衣服。她不知道哪件衣服适合自己,哪件衣服不适合自己,但是她喜欢漂亮的衣服。她还有许多等待裁剪的绫罗绸缎。 有许多许多。 她还想要得到更多。 衣服多得每天早晚各换一身竟不知道要换多少天,当然吉罗不会每天早晚都换衣服。但是如果按照顺序更换,还是可以知道衣服的数量。就是说,也还是有限度。 吉罗希望它没有限度。 有很多很多。而且,今后还会有更多更多,吉罗希望是这样。 但是,多数衣服从未穿过。需要穿时由侍女们随便拿来几件,吉罗从不会表示不满,她只是希望衣服越多越好。 幸好,大久保家十分富有,父亲的地位也还算显赫。 在父亲看来,女儿吉罗想要得到的东西毕竟有限,基本上都能够给予满足。有些要求或许已经超出了吉罗的才智范围,可是在吉罗看来,生来被赋予的也算在了自己的才智范畴之内。 只有傻瓜才不乐得享用。 正因为如此——她才会说,想要。 “我说的想要,那可是——” “不知道你想说什么。”父亲说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很清楚,父亲,我的意思是说——我想要青山播磨先生。”吉罗说道。 父亲皱起了眉头。 “你怎么能说出这种卑贱的话?这话听起来很刺耳,武士家的女儿不可能说出这种话,你又不是奴婢。难不成你是喜欢上那个青山播磨了吗?”父亲说道。 “那有什么不一样的吗?” “那又不是东西,怎么能说想要?” “难道我说看上了他,您就高兴了吗?这样说不是更卑贱吗?” “我觉得这样说更好一些。”父亲说道,“不要忘记你是个女孩子。” 这又没有关系,吉罗心里想着。 “那么我再问你,吉罗,你是不是看上了那位播磨?是不是一见钟情?” “那么我也郑重地回答您,我并不是看上了那位青山播磨。”吉罗说道,“我刚才已经说过,我只是想得到他。” “真是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父亲倚靠在座椅扶手上,“我说过,那不是个物件。” “那么,我说想要他,这总算可以了吧。” “你是说——不是嫁给他,而是想要让他做上门女婿,是吗?也就是说,你不想离开大久保家吗?” 并不是那样。 “我,只是想要得到那位青山先生。” 只是对他感兴趣。 以往,吉罗可是从来也没有说过想要活的东西。 侍女,或者中间随时都可以调换。可是,吉罗从不对他们表示不满。在吉罗看来,他们似乎都长着相同的面孔,都是同样的人。即使有谁稍有逊色,在吉罗感到不满之前,也会自行离开。比如,出现过失,干活儿不够勤奋,或者看上去不顺眼,态度比较恶劣等,这类人在受到指责之前,早已从吉罗的眼前自动消失。因此,吉罗从来也没有提出过想要更好的侍女或更好的侍从。 相反,父母家的亲戚却是想换也换不掉。 不论是讨厌还是喜欢,在这些人面前却是无论如何也不能随心所欲。母亲太啰唆想要换一个,叔父太愚蠢想要另找一个,这些终将都是不可能的。不可能的事情就不要去指望,吉罗就是这样—个人。 为此,在此之前,吉罗从来也没有想过要得到什么人。 可是,女婿可以任意挑选。 吉罗已经见过了几位候选人。 吉罗并不是都想要得到。 只是,青山播磨——她非常想要。 他们已经见过两次面。 不论是在自己的父亲面前还是在吉罗面前,播磨都显得不卑不亢。他从不自谦,也不妄自尊大,更不炫耀自己。他只是被召唤而来,被叫来见个面,态度显得十分冷淡。 其他几位则不同,看上去都是一脸寒酸的样子,吉罗一个也没有看中。 相反,播磨却似乎表示出拒绝。 “和青山家结成姻缘,不是对父亲有好处吗?”吉罗问道。 这话听起来有些莫名其妙。 父亲沉默了片刻,随后说道:“岂有此理。” “如果你这样认为的话——” “这不像您说的话。” 如果对父亲的仕途有所妨碍的话—— 不。 否则的话,当初就不会有人来提亲。毕竟这件事情早已被人遗忘,可事到如今又重新提起来,我看这其中一定是另有文章。 “无疑,青山家并非名门世家。虽然说是直参,可是那位家督却是能力有限。”父亲说道。 “而且,青山家去世的前一代主人铁山,与若年寄水野先生关系甚为密切。这位水野先生——你听说过吗?”父亲说道。没听说过。 或许他和父亲的关系不和,而这位名叫水野的若年寄,才是父亲仕途上的障碍。 总而言之——问题或许就出在这里。 “嗯?”吉罗故意支支吾吾的。 “水野不久就会被罢免,这件事情对我来说是千载难逢的机遇,这个你明白吗?” 我不可能放过这个机会,父亲说着,把脸转向了庭院。他似乎已经看到了一线希望。为了向上攀登,就必须牢牢地抓住这根枝干。如果现在不抓住这根枝干,那么枝干早晚会变得枯竭。 只要能抓住这根枝干,就能够摘到美丽的鲜花。 看来必须抓住这根枝干,吉罗寻思着。 “那个并不显赫的世家,加上那并不丰厚的俸禄,与这样一个与父亲的政敌关系密切的青山家结成姻缘——真的就不能够对父亲的仕途助上一臂之力吗?” “其实并非如此。” “就是说,可以对您助上一臂之力啦?” “是的。”父亲简短地说道。 “可以吗?” “或许——可以。” “那样的话,不是一件很好的事情吗?” 只是,对方似乎显得有些犹豫,记得对方曾经婉言拒绝。 可事实并非如此,父亲说道。 “在中间斡旋的服部先生的妻子,她也是铁山的姐姐,而且是位女中豪杰。她对此事非常热心,并表示只要我们不反对,她就会努力促成这门亲事。而且,似乎播磨本人也没有提出异议。” “是播磨先生吗?” 或许就是。 只是——他却是那样的一种态度。 见面时,播磨始终没有看吉罗一眼。他看上去并不厌烦,只是有些心不在焉。 正是因为如此—— “如此看来——” “不。” 父亲看了一眼吉罗,“我担心的是你。” “担心我?” “也不知道播磨什么时候能够出人头地。” 父亲用手敲了敲椅子扶手。 “这个嘛,现在播磨还没有职位。我看早晚也会被委任个一官半职,这还要取决于本人的努力。目前,尚未听到有关他不好的传闻。我看他还是个老实人,听说在赤松道场上的剑术,也堪称是个师范代理。” “可是,我说吉罗——”父亲皱了皱眉头。 “人并不是老实就好。剑术再好,但是在这个太平盛世却没有用武之地。首先说,剑术是用来杀人的,而且是一种微不足道的技法,仅在面对敌方时才能够发挥出作用。这种东西根本不值得一提。现如今武士的首要任务是从政,他所面对的绝不只是一两个人。更何况,并非谨小慎微老实做人就是好事情。如果想要在幕僚面前崭露头角,就必须善恶并举,来者不拒,左右逢源。可那位播磨——他有那么大的度量吗?”父亲最后说道。 “父亲,您以为他没有这般度量吗?” “我并不十分了解,可是他这个人——不是在你面前说,总是让人感觉有点古怪。或许他是在故意把自己隐藏起来。”父亲说道。 “可是,我这样说也没有任何依据,或者他充其量也就这样,一辈子也不会有所成就。如果是那样的话,我把你嫁给他岂不是——” “您是说我会不幸吗?” “我只是说有这种可能,况且还有其他人提亲。” 父亲这么说,似乎——让吉罗感觉不高兴。 “父亲。”吉罗说道,“您对我有什么隐瞒的吗?” “我对你并没有什么隐瞒的。” “可我并不这么认为。听了您刚才的话,我觉得不论是青山家还是播磨本人,似乎并不会给大久保家带来什么好处。可父亲您却曾经说过,这桩亲事有利可图。” “当然是——有利可图。” “利在哪里?” “你说在哪里?” “据我所知,青山家既没有财产也没有地位又没有门路,是一个穷旗本。播磨先生本人也是一样。他不能保证飞黄腾达,况且现在仍然是一个没有职位的毛孩子。把女儿嫁给这样一个人,势必有些担心,可父亲您却说有利可图——我对此无法理解。” “你说他是穷旗本,而且是个毛孩子吗?我的女儿说话竟然如此尖酸刻薄。”父亲说道。 “你就是改不了这个疯丫头的性格。” “可我说的是实话呀。” “噢,你说的也是。青山家的确是个穷旗本,播磨也的确是个毛孩子。所以我才犹豫,把你嫁给他家是是合适。” “可是,如果我执意要嫁给他呢。” “不,我不愿意勉强。你是我的女儿,我从来也没有想过——要利用女儿之便来实现自己的仕途野心。” “那是为什么?” 能够利用的为什么不利用?我认为那是理所当然,吉罗思忖着。 “什么叫为什么?哪里有父亲不希望女儿幸福的?我问你,吉罗,你到底怎么看待我这个父亲?你觉得,我是那种为了自己的飞黄腾达而牺牲女儿的人吗?” “我可不认为那是牺牲了自己。” “那么你是怎样想的?” “我从一开始就愿意接受这门亲事。但是,如果这会给父亲带来不利,哪怕只是一丝一毫的,我都会重新考虑。我也是一样,希望父亲能够飞黄腾达。只是关于这门亲事,您不是说过可以有利可图吗?”吉罗问道。 “当然。” “那是因为,是因为那个盘子。”父亲小声说道。 “是盘子?” “对,是盘子。无论是青山家还是播磨本人,对我们来说都无利可图。但是青山家的盘子,却是任何东西都无法替代的。” 是无法替代的吗? “据说,那是青山家的传家宝。” “那东西——是盘子吗?” “据说是姬谷烧的彩绘瓷盘。”父亲说道。 “从来也没有听说过这个名字。” “那可是稀世珍宝。” “那盘子对父亲有用吗?” “服部先生的妻子过来说,这门亲事谈成后,对方会把那个盘子送给大久保家。对此,播磨也没有提出异议。” 并不是有什么用途,而是想要把那盘子弄到手,对吗? “您是想,把那个盘子弄到手吗?” “是的。”父亲说道,“姬谷烧是稀世珍宝,想要得到它却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如果那是名品佳作——那就更珍贵了。” “那是张漂亮的盘子吗?” “我也不知道。”父亲说道。 “我从来也没有见到过姬谷烧,也许是因为数量有限。据说是备后福山的窑里烧出来的,具体情况我也不太清楚。总之那盘子,就像是来自梦幻的世界。” “来自梦幻的世界吗?” “一张盘子就已经十分珍贵了,可据说青山家那个传家宝,竟然是十张一套的。这种东西可着全日本敲锣打鼓地找,一辈子也不一定能够找得到一个。” “您想要得到它吗?” “噢,当然想要得到了。”父亲坦率地回答道。 “如果您想要得到它,而且,那东西也确实能够得到的话,那么自然就应当把它弄到手。” “就是这样的,我一定要把它弄到手。”父亲表情严肃地看了一眼吉罗。 “您很想要得到它吗?” “无论如何也想要得到,无论如何也要把它弄到手,我要把它献给老中。”父亲说道。 “把它献给老中吗?” “水野之所以被推举为若年寄,那也是因为有了姬谷烧。水野曾与备后有缘。听说他托了人情,得到了一张盘子,并且把它献给了老中。噢——当然,并不是仅仅凭着一张盘子便可以得到若年寄的职位。同时还需要四处游说,打通关系,更重要的是还要有实力,需要有才智。但是,这些东西都不能用数字来表示。在双方实力相当的情况下,最后的一招便在于此。” 这是最有力的一招,父亲反复地强调着。 “所以,目前,眼下,非常想要得到它。” 那盘子。十张一套的盘子。 如此说来,不必再问任何理由。 如果想要,这就是理由,吉罗思考着。喜欢的东西就一定要把它弄到手,这不需要什么理由。 “一定要把它弄到手。”吉罗说道。 “没有必要犹豫。我吉罗不认为那是为了父亲的仕途而牺牲了自己。无疑,我也没有感觉到不幸。我并非想要嫁到青山家,也并非眷恋这桩亲事。可是我吉罗,” “就是想要得到那位播磨先生。” 父亲觉得不能理解。 “难道说,你并不是因为爱上了播磨先生,也并没有打算和他结为夫妻吗?” “讨厌的东西不可能想要得到。既然嫁给他,当然决心和他白头到老。只是——” “想要让他服从你的意志,是吗?” “我没有这样想。” “没有这样想吗?如果你想要通过自己的努力使播磨出人头地,让青山家繁荣昌盛,那么我还可以理解。不是经常听人说,所谓的内助之功吗?家人的帮助可以让人信心百倍。也常听说,有人依靠妻室的才智走上仕途的道路。如果能够凭借你的力量使播磨得以长足发展,那也实在是求之不得的事情。如果贤婿能够独当一面,成为我的左膀右臂,那无疑也会让人感到安心。” “您这话说得不对。并不是那样。” 吉罗并不是这样考虑的,她只是想要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除此以外,她没有任何打算。 吉罗想要的东西就一定要弄到手。并且,想要得到的东西接连不断,因此不断会有新的东西得到手,事情仅此而已。 可是,到手的东西吉罗决不会感到厌烦。 她也不会因为得到了手而不再想要。她从来没有想过要把它们抛弃。那些小袖便服,那些裲裆长裙,那些各式各样的衣服,数不尽,说不清。 所有这些到手的东西,都成了吉罗的一个组成部分。到手的东西不断增加,却是从来没有考虑过减少数量。吉罗不喜欢自己的东西减少。如果不小心丢失了,则更让她大为伤感。所以,如果吉罗嫁到了青山家,正像父亲所说的那样,她会极力守住家守住丈夫,努力使家族保持长治久安。她会为家庭付出一切。这一点毋庸置疑。可是,吉罗并非因此而要与播磨结成姻缘。 因为她只是想要得到;因为想要得到,所以才会努力;因为可以得到,所以才努力弄到手。 或许结果都是一样;所以父亲什么也不说。 “是不是因为我有了一个好女儿?”父亲说道,“只是,我还以为她仅仅是个疯丫头,看起来真不愧为大久保唯辅的女儿。据说,古今有很多大名旗本的女儿,她们要么迷恋于沉香之中,要么水性杨花,可我的女儿却是与众不同。她不被财富及出身门第所迷惑。也就是说,我的女儿不仅看到了青山播磨的现在,而且还看到了他的未来,我说的是否有道理?” “那种事情,我可没想那么多。那种事情想看也看不到,以后的事情我不知道。明天会怎样谁也不知道。就说眼前吧,不要说前方一寸远的地方,就算是一厘远的地方也是一片漆黑。” “噢。” 根本没有必要介意父亲是怎么想的。刚才还说是疯丫头,现在又说是好女儿。随父亲怎么说,却是和吉罗本人没有关系。 “随您怎么想象。”吉罗回答道。 “我知道,父亲是想要得到姬谷烧的彩绘盘子,我是想要得到播磨,我们的目的不是一样的吗?” “当然一样。如果你能嫁到青山家,我也就得到了盘子。” “既然如此,那为什么还要犹豫?” “可我却不能确认。”父亲简单地说道。 “您说的是什么意思?” “似乎根本没有盘子。” “为什么——没有?” “我曾经请求见一见实物,可到现在还没有得到答复。噢,我想应该不会是没有,而是不知道放在了什么地方。” “那不是传家宝吗?传家宝却不知道放在什么地方,这根本不能令人想象。”父亲说道。 “只是,那个青山家却是藏有如此宝物,以致让人感觉到这与他们的身份不相符合。难道是前代主人过世后,不知道传家宝被放在了什么地方?” “父亲,您真的相信他们的那种戏言吗?” “我相信不相信又怎样?关于青山家盘子的事情,以前水野也谈起过。据说有人看见过,从前只要有喜庆事就要拿出来使用。所以说,盘子是有的。有是有,只是,我却没有亲眼见过。”父亲说道。 那也是理所当然。 “可是,就算对方急不可待,也不至于为了促成这门亲事而欺骗人吧。谎话终将不得长久,早晚会被揭穿。财产再多也有个限度,有多少盘子也不可能数不清。” 真的是那样吗? “不是说有很多吗?”吉罗说道。 “的确有很多,但也不可能数不清。吉罗说多得数不清,那是因为数起来太麻烦。但是一张一张地数,早晚可以数完。” 这种事情——太麻烦了。 “那样的话,就一定可以找到。只要存在传家宝,就一定会在不久的将来把它找到。总不会永远这样停滞不前吧。我说过,” “那东西一定有。”父亲说道。 “可是,如果那个盘子不存在——” “如果盘子事件是个谎,那么和对方的婚礼是否就要告吹了呢?” “那倒也不至于告吹。噢,只是,那样对于我们来说可就是无利可图,没有任何利益可图,但只要你愿意。” “您要如实对我说。” “你又开始这样说话。” “如果我的话让您不高兴,我会向您道歉,只是我也希望对父亲的事业有所帮助。如果真的不存在什么传家宝,那么和青山家以外的什么人结缘,或许更能对父亲有利。” “是这样吗?”吉罗问道。 “盘算起来,也可能是那样,可是,为什么不好好盘算盘算?” 父亲一言不发。 “没有的东西却硬要强求,那才是最愚蠢的。” 不存在的东西便不可能得到,得不到的东西就不能强求。 可是,如果存在着盘子的话—— “让我去试着找找那个盘子。”吉罗这样说道。 “你说什么?你如何去找?” “我去青山家。” “就现在,正式嫁到对方家之前?” “难道有什么不可以的吗?” “当然不可以。还未出嫁的女孩子,怎么能——” “不用说,在正式出嫁之前,我是大久保家的女儿,不是青山播磨的新娘。这一点我心里非常清楚。可是,那盘子到底是否存在都不知道,我们如何能够轻信戏言,一味地在这里等待呢?” “我们没有时间等待。”吉罗说道,“为了父亲能够出人头地,我们可以另想办法,但是机会却不容错过。” “你说的有道理,我们可以在水野被罢免之前——” “如此说来——” 等一等,父亲举起双手。 “既然如此,我们可以找别人去。没有必要让你亲自去青山家。” “那样的话,事情就会更加糟糕。如果被人知道了我们是去找盘子,那么今后我在青山家就难以相处。” 父亲放下了手。 “那样事情会更加糟糕吗?” “既然如此直言不讳地坚持要寻找到盘子,那么无论最终是否找到盘子,结果都会引起一片议论。即使找到了盘子,而且顺利地举行了婚礼,也会被人说成是用女儿换取盘子,最后为难的还是我。” “是我拿女儿换盘子吗?” 不,吉罗打断了父亲的话。 “也许父亲不这样想,可世人却会这样说。世人的嘴比我们更尖刻。人言可畏,他们会说父亲和播磨用盘子换来了官位。” 吉罗说的有道理。 “相反,如果我自己去,大家会说大久保家的疯丫头,亲自来到对方的家中,确认对方娶亲的彩礼。那不是也比说父亲用盘子换官位好吗?一切只是因为女儿任性,其结果无论这门亲事成与不成,都不会有多大的妨碍,最多不过是我吉罗没有看中。” “可是,吉罗,那样的话——” “您不是叫我疯丫头吗?”吉罗说道,“您不必担心,父亲。就算我是疯丫头,可是在举行婚礼之前,我是不会轻易和他上床的。如果出了那种事情,青山家同样难逃世人的指责,这点儿事情谁都明白。” “但是,可是——” “那么,您可以对服部先生的妻子这样说。我的女儿,在正式出嫁之前提出要学习对方的家规,为此要在青山家生活一段时间,请酌情予以考虑。” 那盘子——非常想要得到。 想得到,就要把它弄到手。为此就必须付出极大的努力,甭.99lib?则就无从谈起。父亲的仕途,吉罗自己的前途,这些都无关紧要。如果想要得到的话,如果那盘子确实存在的话,我们就不能够等待。 姬谷烧那十张一套的彩绘瓷盘。 青山播磨。 两者我都想..t>要得到。 大久保吉罗已然下定决心。 数明天 一想到明天就感到一阵悲哀。 与其说是悲哀,似乎更像是孤独。与其说是孤独,似乎更像是空虚,却是丝毫也没有诸如冷清、凄凉或者是忧郁的感觉。这些感觉似乎又都不足那么恰如其分。播磨可以列举出各种各样的辞藻,但是他自己也不知道其中哪一个更能够体现现在的心境。 其中没有一个词汇显得积极向上。 尽管不是积极向上,却也没有感觉到可怕与不安,更没有感觉到恐惧。也并非胆怯,倒更像是看破了红尘。 总之,自己的人生永远不可能得到满足,至死也不可能得到满足,对此播磨只能感到失望。 难道是自己变幻无常? 其实也并没有那么严重。 那到底是为了什么? 什么都不想做。 没有任何兴趣。 结婚的日程已经基本确定。噢,并不是正式确定,只是无疑,仰仗着姑母的鼻息,一切都将最终确定。 并非对对方不满意。 尽管不知道对方是如何想的,但至少播磨并没有意见,完全没有意见。 对方是呼声极高的下届若年寄大久保先生的千金。而另一方的播磨,则是没有任何职位的年轻武士。即使有什么不满,却也没有任何理由申诉,这一点播磨自已也心知肚明。就算不考虑这一身份上的差异,播磨也不可能提出任何意见。 播磨曾经与吉罗多次见过面,凭感觉那的确是一位出色的女子。作为青山家的媳妇,吉罗丝毫也不逊色。噢,任何一位女子也都不会逊色。 自己从来也不知道什么叫审美,可那似乎算得上是一位漂亮的女子。至少没有长着一副母亲的面孔,看上去脸色苍白平板单调。衣装打扮也是那样的高雅,端庄。尽管还没有来得及仔细端详,但播磨知道,她至少和姑母不是同一类的生物。 这种事情,根本没有关系,没有任何关系。 嫁过来之后,早晚会变得一样。 眼睛上没有眉毛。 嘴里像一个漆黑的洞穴。 长着和母亲相同的面孔,出嫁后的女人都会变成同样的脸庞。 噢——也许不一样,也许会不一样。一样也好不一样也好,这对自己都不会有任何妨碍。无论怎样,这件事情和容姿相貌没有任何关系。更何况无论播磨怎样感受,却是丝毫也不能让现实生活发生任何改变。 娶老婆的不是播磨,而是青山播磨家。 武士的婚姻不取决于双方的喜好,长相如何早已被置之度外。性情相投,那是百姓们考虑的事情,武士家的婚姻不需要掺杂任何情感。 武士家的婚姻是政治的延续。不论家境如何贫寒,也不论身份如何低下,所基于的理念却是永远不会改变的。 曾几何时,媳妇就是人质,恭顺乃是同伙的见证。 武士就是战士。不论高尚或是卑贱,征战沙场乃是每一个武士应尽的职责。家族与家族之间的结合,无异于势力范围的扩大。即使战乱消失,盛世太平,但这一点却是永远也不会有所改变的。只是没有了流血牺牲,但其本质却没有发生任何变化。正因为如此,武士家的婚姻至今仍被设下了严格的条件。 并不是什么人都可以做武士家的媳妇。 喜欢不喜欢,爱与不爱,这些人的情感并不能成为结合的理由。婚姻对象可以拒绝,但却不可以任意挑选。婚丧嫁娶,从家族的复仇到个人修养,武士被赋予了一整套礼仪规范,并因此而受到严格的束缚。不论胸中有无大志,也不管个人勤奋与否,只要不放弃武士的身份,就都无法摆脱这一枷锁的禁锢。 无法摆脱的事情终将无法摆脱。 尽管不情愿,不乐意,但无论怎样哀求也都只能是无济于事,因为那就是规矩。 正因为如此,此次婚姻的中心人物并非播磨。播磨只是在姑母巧妙设计的棋盘上,作为一个棋子,被摆放在了自己应有的位置。作为武士,这似乎也是无可奈何。相反,本人无能为力,却是由其他人为自己设计安排,为此或许自己本应当感到幸运。 其中并不应当存在任何的不满。 对仪式的贺词不可能感到不满,当然也不会感到愉快。虽说感觉过于烦琐,却也不会感到厌烦。 仪式总是那样千篇一律。 从早到晚,武士家的生活充满了陈规戒律,如果不耐心忍受则无法胜任武士的职务。不身着衣裃就不能登堂,不熟知礼仪便无法履行职责,这些同样非常烦琐。在播磨看来,武士活着本身就是一种负担。 烦琐的事情并不仅限于结婚仪式。 播磨父亲的葬礼同样非常烦琐。尽管烦琐,却也不是不能做到。虽然不能尽善尽美,毕竟也履行了应尽的责任,结果好坏却是不得而知。即使留下遗憾,却也毫无办法。 做不到的事情就不能勉强。超出自己才智的事情就不可能实现。超越自已能力的事情,播磨从一开始就不可能答应。 按照这一原则,播磨永远不会感到为难。被人责备只好道歉,受到谴责只能忍耐,遭到辱骂只能忍让。能够悔改就要悔改,不容悔改就只好放弃。在播磨看来,除此之外别无其他选择。 正是因为如此,即使结婚仪式烦琐,倒也能够应付得过去。 纠纷随着时间的流逝会自然平息,过去了的事情就无所谓好好坏坏。 不喜欢的事情最好是忘记,喜欢的事情就要经常回忆。 任何事情过去了就不复存在。 昨天的事情已经消失。 刚才的事情也已经不在眼前。 感觉似是而非,却是无踪无影,甚至无法再次确认。既然如此,倒不如随心所欲。重要的问题是——眼下应当怎么办。 眼下这种失落感,正在侵蚀着播磨自身。 他正用那一双饱受侵蚀的眼睛注视着明天。 播磨竟如此意志消沉。 是的。意志消沉,这样说似乎显得更加贴切。既不是悲哀,也不是孤独,更不是空虚。只是一想到明天就感觉到意志消沉。或许,播磨本来就不愿意想起明天。 现在,现在且不能够满足。 不能够满足,却要迎来明天。 而且还要迎来更多个明天。 这只要一想起来就令人大伤脑筋。现在永远得不到满足。永远得不到满足却仍要无限地延续下去——一想起这些就令人心烦意乱。无疑播磨的生命是有限的,将来的事情无法预测。 即使如此,播磨还是做出了预测。 今天是昨天的重复。 昨天是前天的重复。 明天可能是今..天的,后天可能是明天的重复。 事情就是这样周而复始,就像禽兽围着井边绕圈子一样,一圈儿接着一圈儿,无休无止。即使到了尽头,却也和无间地狱并无两样。 转来转去,却没有任何结果。 即使长满青苔,杂草枯竭,土壤板结,无论景致如何变迁,无论怎样旋转,那口井下,依旧是一片漆黑,空空如也,不能令人满足。 什么也不想要,什么也没有打算寻求。即使如此,却仍然感觉到了缺欠,感觉到了不足。 无论怎样变化,无论怎样变迁,欠缺的部分却是永远不会改变。 永远无法改变。 播磨觉得,总是会令人感到不足,从来不会令人感到满意,欠缺永远伴随在播磨的生命之中。 所有这些,终将让人一筹莫展。 终将让人一筹莫展,却是还要预测到一筹莫展的明天,这让播磨越发感到无奈。 还要预测明天吗? 下月或许将要就任旗本寄合的临时职位,播磨私下里已经得知这一消息。 姑母说过,只要勤奋努力,通向荣华富贵的道路就一定会展现在眼前。尽管是临时职位,但毕竟也是个职位。只要认真做好,也是一个小小的荣誉。如果失败,必然对武士家的声誉造成损害。 姑母说得不错,能有个职位是件好事,播磨决心努力做好事情。只要不出大事,别人也就挑不出什么毛病。 可是,姑母却是另有打算,她希望在播磨就任之前先把婚事确定下来。 今天姑母会再次来访,听她说有事情要商量。 播磨不知道姑母这次来会谈些什么事情。如果已经遭到对方的拒绝,那么商量又有什么意义?绞尽脑汁寻找对策,告吹了的事情就无法挽回。根本没有必要再去考虑。可话说回来,并没有听说对方拒绝。姑母还满面笑容地说过,对方的答复非常令人满意。难道事情又有了变故?或者对方又提出了新的条件? 是关于盘子吗? 就是十太夫正在寻找的那个盘子。 为什么会和那个盘子发生了牵连?播磨并不知道其中的奥秘,只是听说办喜庆事时才会把盘子拿出来用一用,难道不是这样吗? 从来也没有见到过那个盘子。 就是有也早已记不得了。 要说盘子,这个家里到处都是。 或许是事出有因? 播磨轻轻地推开了带窗子的拉门。 一阵潮湿的凉风吹了进来。 啊。 根本不想听到那个像拉三弦一样的声音,怎么还能等得到明天?现在就已经开始感到了烦闷,想起来就让人难受。 播磨站起了身,来到廊檐下,呼吸了一口潮湿的空气,就势来到了院子当中。 他望了望那口井。 似乎最近这已经成了一种习惯,每天至少一次,有时甚至是一天几次地来到院子里窥视着那口井。 与其一个人冥思苦想?99lib.,还不如去实地看一看,看一看自己生命中那欠缺的部分。 那仿佛骤然张开的黑色的洞口。 无疑,那只是院子里敞开着的一个洞穴。但是在播磨看来,那毫无意义地敞开着的洞穴,却像是贯穿在自己身体当中的隧道,让播磨感到一片空虚。 应当尽量予以回避。 播磨回到廊檐下,眼睛环视着潮湿的庭院。 长满青苔的踏脚石,篱笆墙里的柳树。 矮木,水池。 石灯笼。 水井。 因积水而阴冷潮湿的庭院。一阵风吹过之后,所有的东西都会聚集在一起,滞留在一处,发霉腐烂,不久便会渗透在泥土当中。 对面传来了一阵嘈杂的声音。 或许十太夫还在寻找着盘子。他打算在姑母到来之前把盘子找到。他已经连续寻找了几天。尽管这个宅院不很大,找了几天也还是没有能够发现盘子的下落。似乎根本就没有什么盘子。 根本就没有。 没有才好呢。 噢,本来就不应该有。现在的青山家是播磨做主。既然如此,这个青山家也和播磨一样,同样应当缺少点什么重要的东西才对。 不足。无论如何也凑不齐,怎么也不可能找到。这样的话,这样的话—— 播磨来到了院子里。 或者是由于天气渐暖,空气中充满了发霉的气味。 柳树条上开始泛起一层青光,苔藓越发茂密,凤尾草也显得郁郁葱葱。 附近传来一阵潮湿的芳香,让人透不过气来。 池塘里的水似乎凝结在一起,水藻遮住了水面。在这一片凝固的液体当中,仿佛孕育着数以千计的湿地生命。 但即使这里充满着生命——却也还是不足。还是有失落的部分。 播磨站在柳树下的水井旁,向井里窥视着。 似乎原本平淡的空间猛然张开了一个大口。一个黑洞洞圆乎乎的洞口。洞口里看不到任何东西。是一个真正的虚无空间。令人彻底感到失落。 播磨往井里投了块小石头,里面传来了水声。这口井并没有干枯。 如果没有干枯,水面上应当可以看到闪烁的光影。可不论附近多么明亮,却仍然见不到水面。无论是上午还是下午,点着蜡烛也还是看不到水面。 如果什么都没有,那就什么也看不见。 仿佛被墨汁涂过了似的,里面一片漆黑。 有没有光线都是一样。所有光线都将被那虚无的空间所吞噬。这口井里充满了空虚。 播磨探出了身子,两只眼望着那虚无的空间。 一阵刺骨的凉气从井下渗透到表面。播磨以自己的面颊感受到了这一切。从九泉之下吹来的凉风。 播磨感受着这一切。庭院里充满了生物腐烂的气味。可是从井下渗透出来的凉气,却让人感受不到任何生命的迹象。 尽管是那样的清爽,却是已经死亡。 整个大地洒满了月光。 啊。播磨仍然感受到了不足。 就在那一瞬间,播磨似乎所有感悟。失去了这一虚无的空间,播磨将无法继续生存。生活在这个世界,呼吸着腐烂的气体,幻想着那数以千计的生命,这同样让播磨感到难以忍耐。 这种感觉,播磨知道,这种感觉完全是无中生有。他转过身,背朝着水井,仿佛重新回到了自我。他再一次冲着那虚无的世界发出了叹息。 播磨感到了欠缺,感到了不足。 这种感觉似乎无处不在。 只有在窥视着洞穴的那一瞬间,播磨才得以从这种感受当中暂时解放出来。 无疑,那是一种逃避。 播磨离开井边,坐在了院石上。 在姑母到来之前,先要检查一下自己的仪表。日常头发的梳理,代表着武士的谦恭,为此必须先整理好月代头,播磨想到。 实在是无聊。 明天的事情,几个小时以后的事情,想起来就令人感到郁闷,怎么可能心甘情愿? 播磨注视着洞穴,面对着这一虚无的空间,却是完全忘记了现实的存在。自己为什么要表现得如此谦恭? 不过是看到了水井。 播磨伸了个懒腰,回到廊檐下,招呼着十太夫。不出播磨所料,那位举止轻浮的忠臣果然还在寻找着盘子。听到播磨招呼自己,十太夫披着襻带便走了出来。 十太夫一边解着襻带,说:“您在叫我吗?” “我要出去一下。” “您是说要出门吗?可是今天——” “我会在姑母到来之前赶回来的。” “可是——” “你不必担心,我会做好准备。说是出门,不过是去散散心,随便到外面转一转,哪儿也不去。” 哪儿也去不了。 “午饭怎么吃?” 不必张罗啦,播磨回答道。可至少也要把腰里的东西带上,十太夫说道。的确,腰里空荡荡的。 播磨回到房间,配上了长短武士刀。 腰里立刻感觉到了沉重。 尽管不喜欢腰里沉甸甸的,但播磨毕竟也是个武士,十太夫想到。 又是刀啊又是身份的。 待全身上下佩带好这些多余的累赘之后,播磨终于摇身一变,成了一名旗本、一名武士。 难道,是为了以此对那些欠缺的部分进行补充吗? 播磨向着大门方向走去。 一边冲着忙得手忙脚乱的十太夫吩咐道,你不必出来送,找你的东西去吧。听到播磨这么一说,十太夫不知为何却显出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 播磨站在门口,两只眼睛望着大门外。 播磨正要出门,却看到大门附近晃动着一个人影。 那是中间权六。 权六显得有些紧张,待确认那就是播磨,便挺着胸大步流星地朝着播磨方向走来。 “老爷!” “你是叫我吗?十太丈他不在,你可以不必那么紧张。” 我怎么能不紧张?权六说道。 “你这是什么意思?” “老爷,您不是已经离开了白鞘组吗?” “我是离开了白鞘组,可是我并没有和那些家伙断绝关系。赤松道场门下的许多人,还不都是白鞘组的吗?我也在赤松道场的门下,并没有被驱逐出宗门,你看我的刀鞘还是白色的。” “我说的不是那个意思。” “那是什么意思?” “噢,我原本和你们身份不一样,既不是门下的人也不是武士,我只是个仆人。” “可你不也是白鞘组的吗?” “人家都说我不是白鞘组的。”权六说道。 “谁说的?” “远山先生。” “是哪位——主膳吗?” 远山主膳,是播磨的朋友。 远山性格古怪,可并不招播磨的讨厌。只是,有时主膳会用他那蛇一般的眼睛看人,每到那时便会引起播磨的不快。 一定是那位远山感觉自己过于充实。 总是觉得不满的播磨,却是很难和他交往。 “那位远山先生。”权六继续说道。 “主膳怎么样?” “他说在那边的神社里等你。” “等我吗?什么事情?” 这个嘛,说着权六抬起了头,看上去显得那样的低俗。 “这个我怎么知道?远山先生只说他在那里等候,并吩咐我来招呼您。” “原来如此。” 主膳,就是那位远山主膳—— 不,是白鞘组,给原本枯燥无味的世界带来了快乐,至少播磨是这样感觉。 可说是这么说,毕竟那也只是一场梦。 什么也没有得到。没有发生任何事情。没有出现任何变化。无论做什么事情,依旧感到不足,感到欠缺,这一点和以前没有任何变化。一夜醒来一切又都变成了原来的木阿弥。 只是开始感到了厌烦。 同伴、同辈统统成了累赘。 和朋友交往,甚至比处理公务还要烦琐。 比繁文缛礼还要麻烦,甚至成了一种义务。 一旦被赋予了官职,首先要考虑的却是如何交往。礼仪已然被规定得天衣无缝,与人交往却是无章可循。 一切都需要自己考虑。 似乎正因为如此,才让人感到了一丝的欢乐。 可现在,却是感到了厌烦。 已经够了。 “他有什么事情吗?”播磨问道。 “没事就不去见了吗?” “当然不是。” “您很忙吗?” 有什么可忙的? 眼下无所事事。今后仍将如此。永远是碌碌无为。从早到晚整日游手好闲,所以想出去转一转,随便走一走。 “旗本大人想必一定很忙吧。”权六问道。 “您不愿意和那个无聊的人交往吗?” “我可是没有说过那种话。” 要说无聊嘛,似乎一切都显得那样的无聊。 “你这样想,那是你的事情。”播磨说道。 说完,播磨抛开权六,朝着大门口方向走去。 权六一定知道许多小道消息。他身为中间,却钻进了白鞘组,整天跟在播磨身边。 为此,播磨曾经无数次地遭到十太夫的抱怨。 一定是受到了姑母的指示,播磨也曾多次受到十太大的责备。至于那个仆人权六,就更应当受到严厉斥责。 可是,播磨之所以不愿意继续和那些人交往,并不是因为听到了那些抱怨,也不是因为自己继承了青山家家业,当上了青山家的一家之主。 那是因为,他完全失了兴趣。 正因为如此,他已经不再顾及别人如何看待自己。 只是——眼前的这个权六,他是作为朋友在和同辈交往?还是作为仆人在和主人讲话?从他说话的口气,播磨却是难以做出判断。说两者都不是,却又说不出道理。如果说两者兼顾,则应当有个分寸。 如果是朋友之间的交往,就没有必要那么谦恭。过分的谦恭只能引起对方的不快。相反,如果是作为仆人在讲话,那么权六的口气简直无礼到了极点。 朋友之间无话不说。 可是,播磨无论如何也不能容忍中间之类的人物在自己面前指手画脚。 权六看上去像是白白欢喜了一场。 播磨甩开那低俗的仆人,径直来到了正门。 权六紧随在其后说道:“对不起,您别生气,只是——” 这个时候再来道歉已经晚了。 “你说的,是那间白山社吗?” 播磨头也不回,说了一声便出了大门。 武士街乃是武士居住的地方。 武士乃是武官,即守护城池的卫兵。 旗本是千代田城池的军犬。 汀户城的西南至东北方向乃是薄弱环节。 其间是麴町高地,而且没有河流阻拦,因此易攻难守。播磨记得曾经听人说起过,昔日的伊达政宗公曾经向当时的将军进言,此城可以从本乡方向攻入。 为此,据说便在那一侧开了一条护城河,让隶属的各位旗本在此驻守。 护城河非常壮观。只是,不知道守城的旗本是否靠得住。 假如发生变故,播磨必是无力抵抗,他只是奉命驻守在那里。无疑播磨也熟悉一番武艺,遇到对方进攻自然也可以抵挡一阵,但最多也就可以干掉四五个对手。 换上一把新刀拼命厮杀,播磨一个人可以抵挡的人数也必定有限。 播磨不可能守得住城池。 他就像被打掉门牙的军犬。 在那条武士街里,不知为何却伫立着一座神社。没有人知道那是什么时候建造的。那不是一座新的神社,看上去已经破旧不堪。或许已经相当古老,也可能只是表面陈旧,因为从未有人打扫。 从不见有人前来参拜。 那是一座小巧的神社。牌坊上标有白山社的字样,里面既没有守护人也没有嗣子。只是因为从未有人践踏,所以才平安地伫立在那里。尽管如此,久经风霜雨雪,眼见着日趋破落。 播磨不曾到此参拜过。 他只是曾经多次从那神社前走过。 眼看来到了牌坊下。 播磨站在那显得寒酸的牌坊前,抬头望着上面的额匾。 “白山”和“社”之间似乎另有一字,模模糊糊地难以辨认。神社的名字缺了一个字! 出现了欠缺。 穿过牌坊,油钱箱旁边,远山主膳正一个人坐在那里。那是一位长着细长的脸庞、相貌精悍的男子。 播磨停下脚步,张嘴问道,有什么事情吗? 主膳并没有回答,却反问了一声,这么快就来啦? “刚才吩咐那个叫阿权的去招呼,我还以为要等上一个时辰呢。噢,或许是要等上几个时辰。” “闲来无事。” 播磨随便搪塞着。 主膳冷笑了一声。 “播磨,你最近一向很少露面,甚至不来操练剑术,这怎么能说是闲来无事呢?” “没有人招呼我啊。” “不会有人叫的。” “你记得曾经有什么人叫过吗?”主膳说道。 “所有人不是都很随便吗?闲着没事就来,来了就在一起热闹一番。也不会有人指挥,难道不是吗?” 那倒也是。 “通常都是空闲了才凑到一起,你不来,怎么能说是闲来无事呢?” “我就是因为闲下来才不去,就是这样,难道有什么不可以的吗?” “没有什么不可以的。根本没有什么不可以的。”主膳说道。 “你为什么不来?觉得无聊了吗?” “噢,也的确很无聊。” 根本就没有意思。简直是自找麻烦。 “嫌麻烦了吗?”主膳说着,似乎看透了播磨的心思。 “噢。”主膳回答道。 “为什么不来操练?甚至不来道场露面?你一向非常认真,宁可不去妓院也要来道场,你说不是吗?” “那要看情况。”播磨说道。 “赤松先生的父亲去世前我曾经说起过。我说因为杂事太多,一时无法前来操练。可是实际上也并没有那么忙,只是因为这样说了,所以也不好再去打扰。” 主膳再次冷笑了一声。 “是因为感到无聊吧。你怎么可以狡辩?”主膳说道。 “喝酒玩儿女人打架,那才是无聊,没有意思,毫无意义。那实在愚蠢,我真的是这样想。有时甚至会感到作呕,感到厌烦。表面上张着嘴大笑,内心里却是那样的冷淡,难道你也是那样吗?播磨。” 主膳把白鞘大刀杵在地上站起了身。 “无聊无聊无聊,实在是无聊,难道你不这样感觉吗?没意思的事情却是硬要去做,所以才让人讨厌,这样当然会感到麻烦。” 即使冲着镇上的那些家伙发怒,即使和妓女同床共枕,即使挥金如土喝得酩酊大醉,欠缺的东西却依旧是欠缺,永远得不到弥补。 “你怎么啦?” 播磨没有回答。 “我就是这样,什么都不愿意想,所以才和大家在一起。我并不是愿意这样整天地玩耍,你不也是一样吗?” “也许是。” “你不要打岔,播磨,你也应当知道我的情况。” “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这样说?”播磨说道。 “自己的事情姑且不说,别人的事情我怎么会知道?我这个人甚至自已的事情都闹不清楚。” “怎么会不清楚?你当然清楚。”主膳反复追问道。 “紧接着,如果你是我的话——”主膳说道。 “你这是什么意思?”播磨问道。 主膳将白刀鞘摆在播磨的面前。 “还不是都一样吗?一样的事情。你——和我都是一样。” “怎么会一样?难道会一样吗?”主膳说道。 “就是不一样,你是直参旗本青山家的当家人,我是吃闲饭的大少爷,我们两个人完全不一样,你是不是想这么说?” “这个嘛,根本没关系。” 主膳将白鞘收回到腰里。 “事实上,的确不一样。你没看见吗?我们同样都是便装,可我看上去和浪士没有什么两样。而你却是个微服的大老爷。所以说,根本不一样。” “我看——没有什么两样,有什么不一样的?” “就是不一样。” “要说一样的话,只有刀鞘一样。”主膳说道。 的确,两人都佩着相同的刀鞘。 “可是,你既然这么认为,那说明你的见解非常深刻,主膳。尽管我成了一家之主,但是我和从前并没有什么变化,早已经忘记了自身的谦恭。你看,今天不是连头发都没有梳理吗?刚才临出来之前,甚至忘记了佩带长短武士刀,还遭到了仆佣的责备。” “这反倒是毫不相干。”主膳把脸转向了祠堂方向,“可我连个部下都没有。内心里充满了烦恼,更谈不上什么谦恭了。甚至连饭都吃不下去,总之我们的地位完全不同。我所处的地位和你所处的地位完全不一样。”主膳说道。 “可你就是我,我就是你。难道说——我们所处的地位不同,竟然会带来如此巨大的差距吗?这一点我可是完全不能理解,如果我站在你的立场上的话——” 我怎么能够像你一样? 主膳说着,把脸转向了播磨。 “我可是一辈子也不会像你那样继承家业,所以你根本不可能理解。” 播磨看了看自已的脚下。 “你觉得很高兴吗?”主膳粗鲁地说道。 “你在说些什么?主藏书网膳,我怎么一点儿也不明白你是怎么想的?你到底想说些什么?” 主膳瞪了一眼播磨,用像蛇一样的眼神。 “我说播磨,我感觉活着一点儿也没有意思。为了忘掉这一切,我才开始沉溺于那些无聊的事情。可是无聊终归是无聊,像这样鬼混下去,永远是无聊,实在是无聊。可是如果不这样的话,同样感觉无聊,没有一点儿意思,一样是无聊。”主膳说道。 “活着就是无聊,可是我也没有打算去死。我一直在内心里发疯,播磨,难道你不是这样吗?” 是的,或许同样如此。 “我总是感觉到欠缺。”播磨说道。 “总是感觉到不足,可是,却又永远得不到弥补。” 空间一片漆黑,所有的光线都被吞噬。 “你不感觉到空虚吗?”播磨问。 “我就是我,我总会感觉到非常满足。”主膳说道。 “看起来我们的确不一样。我总是会感觉到不足,正因为如此,我才会感觉到不高兴。” “你觉得不高兴吗?”主膳再次问道,“这怎么说呢?听说,你要娶老婆啦?” “你怎么知道的?” “继承了家业,又娶上了老婆,还得到了官职,真应当向你表示祝贺啊。” “这也值得祝贺吗?” “所以我才问你是否感觉到高兴啊。”主膳说道,“如果你感觉到高兴,那么我就要祝贺你,给你一个来自穷旗本家二小子的祝贺。可是——” “如果我说不高兴,那会怎样?” “你是说不高兴吗?” 那会是怎样?所谓高兴,会是一种什么状态? 就在刚才,不是还在谈论什么悲哀、孤独、空虚吗—— “刚才的确是那种心情。噢,或许那是因为想得过多,那是因为——” “那是因为什么?”主膳问道,“如果不高兴,为什么还要唯唯诺诺地任人摆布?” “如果不高兴,那就应当把一切都砸得粉碎。如果感到高兴,就要放声大笑,大喊大叫。”主膳说道,“就像在吉原狂欢时一样,就像在四谷大闹时一样,要高高兴兴的,可是你为什么却要装得一本正经的样子?”主膳把手放在了刀把上。 “朋友聚在一起胡闹实在是无聊。噢,世界上所有的事情都很无聊。明明知道无聊却还要在一起,那似乎也可以理解。如果不愿意和朋友在一起交往,而是全身心地投入到自己的仕途当中并以此为乐,那样也无可非议,我同样要对此表示祝贺。因为,那是我的力量所不能及的。” “只是,如果你感觉到不高兴,那么为什么不把它说出来,却要默默地屈从这一切?” “我……我并没有屈从什么人。” 的确,这也不是我心甘情愿——继承家业,那是因为父亲去世;娶老婆,那是因为姑母的斡旋;官职,那也不是我强求的。 官职并不是想要就能够得到的,可一旦被分派下来也就无法拒绝。因为不得已。 播磨没有那么多奢望。他也没有受到别人的强迫。别人指示他该怎样做,他只是老老实实地照章行事,绝没有受到任何人的强迫。 并非被人强迫。 “我并没有屈从什么人。” “你在说瞎话。” “我并没有说瞎话。我的确对任何事情都不抱希望。现在的这个职位也不是我希望得到的。但尽管不是我希望得到的,却也没有任何理由拒绝。因为不讨厌,所以就接受了下来,事情仅此而已。我并没有屈从什么人。” “可你是在随波逐流。” “我只是按照惯例,按照制度规定,按照习惯做法执行。” “你这家伙,难不成是屈从了什么不被人知的怪兽?你听着,播磨,我不管你是否愿意,也不管是否会被你拒绝,我只是在问,你是否高兴。” “我只是在问,你是否感觉到高兴?”主膳说道,“是高兴?还是不高兴?除此以外,没有什么其他可说的。” “像你和我这样的人——” “你是说我和你吗?” “是的,像你和我这样的人,无论遇到什么问题,也无论做什么事情,都会感到无聊,感觉没有意思。你不这样认为吗?为此,我们只能是表面上感到一时的高兴,对于那些不高兴的事情,只能把它们砸得粉碎。” “我们只有这样做。”主膳说道。 “远山,你和我——完全不一样。”播磨说道。 “就像你所说的那样,在我的生活当中,永远也感觉不到充实,总是会感觉到一片空虚。可是,实际上一切都很充实。那种空虚并不存在,或者说完全不存在。它已经无法再充实,为此,不是不高兴,也不是悲哀,更不是厌倦。只是,意志消沉,需要静观一切。” 主膳从白鞘当中抽出了大刀,背对着播磨挥舞了起来,“我看你,真是糊涂。” “也许你说的对。” “你好好听着,播磨,我有时也会感觉到欠缺,而且一时得不到补偿——可是,有一个方法可以弥补这一欠缺。” “弥补欠缺的——方法。” 主膳转过身,将刀锋指向播磨,睁开一双蛇一般的眼睛,歪着嘴笑道。 “那就是——将一切砸得粉碎。” “砸得粉碎——”全部砸得粉碎。 “十张盘子缺少了一张,只剩下九张,于是就感到了欠缺。十张盘子再也不会凑齐,可是如果认为欠缺的那一张才是正主,那么其他的就都是多余的。其余的九张才是多余,这样一来事情就会变得简单。只要把多余的盘子悉数砸碎,事情便得到了解决。如果把剩下的九张盘子砸得粉碎,那么就再也不会感到欠缺。” “讨厌了就要把它砸碎。不高兴了就要把它砸碎。如果我是你的话,我就会这样做。这样一来,你心理上的欠缺就会得到弥补。”远山主膳最后说道。 播磨——开始在心里暗自描绘出井下的空间。 数不清的缘分 一定要想着将来,母亲说道。 ——可如果总是想着将来,就觉得喘不过气了,阿菊心里想着。 人家都说眼前一片黑暗,事实的确如此。对于阿菊来说,吸进一口气再吐出来,除此以外的事情她就什么都不知道了。什么都不想呼吸就不会停止。如果总是想着吸了一口气,又要呼出去了,那么呼吸就一定会停下来。 吸完一口气,接下来是否要呼出去?吸入的气是否充足?是否全部都要呼出去? 这种事情怎么好每次都一一考虑呢? 走路也是一样。迈完右脚以后下一步就要迈出左脚,这种事情如果还要一一地去考虑的话就没有办法走路了。 在阿菊看来,人在走路时不可能脑子里总是想着双脚交叉移动的。至少阿菊不是那样。 先想好要去什么地方,接下来就只要朝着目标方向走去。 并不总是想着,预备,开始移动脚步! 人总是会先想好要去什么地方,噢,共至有时这都不需要考虑。早上起床,到井边去洗脸,这已经成了习惯。 不需要特别的思考。 至于说为了到达某地需要走多少步,从第几步开始向右拐,到第几步就得停下来,这些就更不需要事先考虑了。没有人为了在一定的时间内到达某地,而要去考虑以什么样的速度移动脚步。 觉得来不及了就会跑起来,感觉累了就会停下来;只需要考虑现在应当怎样,仅此而已。 不会有人去考虑到明天为止需要吸入多少下气、呼出多少下气。因为从来也没有人计算过人每天到底需要呼吸多少次。 脑子里什么都不想的时候——对于阿菊来说这才是最快活的时刻。什么都不想同样可以活得很好。用大脑去思考事情,本来就和活着没有任何关系。 对于阿菊来说,思考就是这么一回事。 正是因为如此,阿菊从来不会认真地思考。不是脑子笨,而是怕考虑得太多。 有时会听到别人说,要好好想一想明天的事情。 明天不知道会是怎样,为此阿菊会拼命地思考。 明天——也许会下雨、也许会很热、也许早上会睡个懒觉、也许会肚子痛、也许会死去。 也许会有很多个也许。有好事也有坏事,有喜事也有不幸,从大事到琐碎小事,说起来没完没了。说起来毫无止境。 明日无限多,可是真正意义上的明天,却只是那多得不计其数的明天当中的一个。 明天只有一个!明天的事情,让阿菊很难做出选择;即使做出选择,也很难猜中。 事实上,阿菊从来也没有猜中过。有时大晴天的手里拿着把雨伞,惹得路人一片议论。有时想着明天一定会把钱包丢掉,为此拒绝带零钱,从而招来母亲的训斥。 都说未雨绸缪,有备无患,但是大晴天的拿着把雨伞,这又如何能够不让人耻笑? 但另一方面,考虑也好不考虑也好,明天总之都会来到。到了明天一切都会真相大白。而且没听人说过,笨人想不出好主意吗?阿菊对此确信无疑。因为,阿菊总是不愿意去思考。 有时,人们的话经常是七说八不一,阿菊对任何人说的话都会觉得很有道理。有的一些谚语表面上堂皇,却是预示着与字面相反的意思。正是因为如此,阿菊从不去认真思考,这样反倒不会出事。 将来的事情。 一个小时以后的事情尚且不可预测,明天的事情就更不可能知道了。像我这样的白痴,怎么可能知道明天,乃至明天以后的事情呢? 听母亲说要想着将来,于是阿菊的脑子里才想到了这些。 我看你是心不在焉,母亲说道。 我可没想别的,阿菊回答道。 只是觉得想起来就发愁,阿菊心里说道。 我觉得这并不是一件坏事,母亲说着。 “开始的时候我还以为对方是在开玩笑,还有点不知道如何是好。可那以99lib?后我认真地考虑了一下,觉得那孩子挣那么一点儿钱,甚至自己都不能养活。” 可是按照我们的身份,怎么敢太奢侈?母亲接着说道。 “我们又不是没有饭吃等着饿死,又不是维持不下去生计,就算出了什么事也还能凑合过去。更何况,穷人就要找穷人。就算没钱买不起灯油,但是只要两个人在一起,不点灯也是亮堂的。” 母亲说着,用缝衣服的针捋了一下头发。 阿菊什么也不说,母亲只是一个人叨唠着。 “你外出做工,可以遇到很多人,总也有一些缘分。出出进进的难免也会被什么人看中,或许也还会遇上个好人家。总不会是一点儿都不想吧?而且,你长得又那么漂亮,万一有了这种事情,怎么能不让我惦记着?” 可看你这样子,似乎根本没那么回事,母亲说着,抬起头望了一眼阿菊。 “如果真的被哪个大户人家看中了,像你这孩子,只要有个三长两短的,不出三天你就会露出原形。” “有什么事情可以瞒着母亲的?”阿菊说道。 “像你这样的人,心里什么也装不下。” “就算你不那样想,别人也会那样想。又市先生不是也这样说吗?你自己可是并不在意。” “男人的眼睛从来都是那么模糊。”母亲说道。 “模糊起来,甚至把乌龟当成月亮。看到映在水池里的月亮,于是就起了爱慕之心,可捞在手里却发现那是只乌龟。同样都是圆圆的却是完全不一样,这让人大失所望。可乌龟本来也没有打算假装成月亮欺骗人啊。” “噢。”阿菊含含糊糊地回答道。 “出去做工被人家赶了回来,那倒也没有办法。可成了亲再让人休了,那可就丢人了。要知道,回到娘家总算是还有条出路,可同样都是办事,谁不愿意要个新鲜的?” “是这个道理啊。” “当然啦,”母亲说道,“我问你,你讨厌那个孩子吗?” 不讨厌。 我喜欢他。 估计会是喜欢,只是从来也没有想过是喜欢还是讨厌,从来也没有想过。因为那种事情无须考虑。有他在,理所当然;他不在,也没有办法。怎么样都行,他就是这样一种存在。 就和喘气呼吸一样。 三平。 “我看你们两个人就像是兄妹一样。”母亲说道,“因为没有兄弟,所以也不好说什么,可你们从小就是在一起长大的。” 在这大杂院里。 在那条河原的街上。 曾经在一起玩耍。一起吃饭,一起睡觉,一起打打闹闹。 三平本来就没有母亲,父亲似乎早已去世,三平的祖父拜托母亲照顾年幼的三平。 可是,这些都是后来才听说的。年幼的阿菊并不知道那些事情,她也没有感到过奇怪。他们什么都不想,只是在一起打打闹闹,一起吃饭,一起玩耍,一起长大。 不久,三平开始学着舂米。 长大了就应该舂米,谁也没有想到为了什么。阿菊不用舂米,她只要在一旁看着。舂米是三平的事情,三平要靠舂米维持生活。这些还是阿菊长大以后才知道的。 “我,真的从小就不善于动脑筋。”阿菊自言自语地说道。 不久,阿菊便稀里糊涂地出去做了工。 不久,就又被赶了回来。 回来时,看到三平仍然在舂米。 那也是理所当然。 三平舂米,阿菊在一旁看着。所以,阿菊并不讨厌三平,她喜欢这样。 只是,这样一来—— 阿菊谁都不讨厌。 当然,也有让阿菊感到为难的人。 例如,讨厌阿菊的人,就让阿菊感到为难。那种人让阿菊感到不好对付。知道对方讨厌自己,于是就很难和对方相处。只是,即使如此,阿菊也没有理由讨厌对方。如果阿菊讨厌对方,对方会更加倍地讨厌阿菊。这样一来,事情就会变得更加复杂。 为此,越是不好对付的人,阿菊就越是努力去喜欢对方,这似乎已经成了阿菊的习惯。 即使如此,还是要被人训斥,招人讨厌。于是,阿菊就只好一个人伤心,痛苦。 可是,被人训斥必然有被人训斥的理由,招人讨厌也必然有招人讨厌的原因。 总之都是阿菊的不好。 如此看来,阿菊是何等的不可救药?反应迟钝,脑子笨拙,让人讨厌也没有办法,被人训斥也无话可说。遭人疏远,甚至被人欺负也只能忍耐,这让阿菊感到无可奈何。 可是,阿菊却没有讨厌别人的理由。 无论如何,也想不出任何理由。倘若有比自己更愚蠢的人,有比自己更迟钝的人,可阿菊对此却一无所知。如果阿菊生气,经常只能是对着自己发脾气。 所以,阿菊喜欢所有的人。 或许内心并非如此,可是阿菊希望是这样。她希望自己喜欢所有的人。 即使如此,阿菊也不愿意考虑得过多。 按理说,阿菊不可能喜欢所有的人,其中必然也有不喜欢的人。 可如果考虑太多,必然会把人分成两个部分,喜欢的人和讨厌的人。阿菊不愿意像这样把人分开。在中间画一条线,把彼此分开,并且确定下人数,喜欢的多就高兴,讨厌的多就不幸,阿菊讨厌这种感觉。 她非常讨厌这种感觉。 她喜欢所有人,因为本来自己就笨。 可这又有什么关系? 为此,阿菊一定也喜欢三平。 至少——阿菊不讨厌三平。 “那太好了。”母亲说道。 “那孩子,他和阿菊很有缘分。” 缘分。 “什么是缘分?”阿菊问道。 母亲抬起头,皱了皱眉头。 “缘分嘛,就是藏在自己心里,却又不被人知道的一种联系。” “不被人知道吗?” “是的,你和三平都不知道。不知道,却是被联系在了一起。与其说是缘分,那更像是命中注定。” 阿菊完全不能理解。 “或许早就已经缘定了。”母亲说道。 “缘定了什么?” “我只是这样感觉。” 母亲停下手里的活儿,把针插在针扎儿上,坐直了身子。 “你或许不知道,那孩子,他就像是我的亲生儿子。我作为后妻嫁给你父亲,那是在十三年前。搬到这个大杂院,则是在十年前。那之后只过了三年的时间。”母亲说道。 “就是说,我作为你的母亲已有十三年,而照顾那孩子也已经有十年时间。噢,那孩子很早就出去干活儿了,所以我照顾他也只有很短的时间。可是在这个大杂院里,我可是不分亲疏,把你们俩一起抚养成人的呀。” “可是——” 是的。 “三平不是我的儿子。” “你也不是我的亲生女儿。”母亲总是会这样说。 “我没有生育过孩子,我是个石女。” “这么说——” 血缘关系如此重要吗?难道只有血缘关系,才是藏在心里却不被人知道的联系吗? 阿菊只知道,生活在一起并且看得见摸得着的那种关系。 “阿菊也不是小孩子了,还用母亲说吗?” “你是你父亲的女儿,也就成了我的女儿。”母亲说道。 “可三平却不一样。所以才说是缘分。”母亲说道。 “有没有血缘关系根本不重要。你不是也经常这么说吗?真的根本不重要。你是我的女儿,所以说三平也和我的儿子一样。” 所谓缘分——就是这个意思吗? 这么说,也许的确是那样。 “所以说,”母亲望着阿菊的脸,“我重新考虑了一下,说不定这是件好事。” 是好事吗?实在是有些出乎意料。 那是前几天的事情。一个自称叫德次郎的衣装古怪的人来到了我们家。那位德次郎说,他是三平的好朋友,而且认识那位诈术师又市。母亲听了以后吃了一惊,那个三平也有朋友吗? 三平是个舂米工。 出了大杂院的栅栏门,斜对面拐角处有一个破旧的小屋,三平就在那间小屋里,他总是在那里。三平在那里舂米,从天明到太阳落山,他一直在舂米,阿菊从来也没有见到过三平不舂米的时候。 三平和阿菊是青梅竹马。 德次郎是来为三平和阿菊说媒的。 德次郎唠唠叨叨地说了一大堆,可阿菊根本不知道他在说些什么。他说了有半个时辰,随后便一个人离开了大杂院。可直到最后,阿菊也没听懂他想要说什么。阿菊和母亲说了一会儿话,那天便早早睡了觉。第二天早上再次和母亲确认,阿菊才渐渐地明白了德次郎来的目的。 明白了以后,阿菊的确没有把这当回事。 现在仍然如此。 “你觉得怎么样?”母亲问道,“你昨天不是去了三平那里吗?” “我是去啦。” 阿菊去是去了,可是,只是蹲在稻秸前,看着舂米棒子上下晃动着。三平也只是一味地在舂米。 就像往常一样。 不,怎么会一样呢? 三平一直在低着头舂米。 看也不看阿菊一眼。 往常,他也总是那样看也不看阿菊一眼吗? 往常似乎也是一样,这么说没有任何变化。 或许和往常一样。话也不说,看也不看。因为没有什么可说的,不看也都知道。又没有什么要紧的事情,就像早上起来到井边去洗脸,用不着再想。 阿菊什么也没有想,可三平怎样呢? 阿菊说,三平也和往常一样。 “真的吗?”母亲奇怪地问道,“他没有不好意思吗?” “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他一定是不好意思了,这孩子从小就脸皮薄。你们从小就有缘分。”母亲说道。 “如果是夫妻,或许也还不一样。男人可不像女人,你怎么不给他倒上一杯茶?不过话又说回来,像你这样不成熟的孩子,也许还没弄明白呢。” 我怎么会不明白? 只是,阿菊不想明白。像从前一样该有多好? 即使和三平结成了夫妇,那又会怎么样? 三平每天还是要舂米。 阿菊也还是傻乎乎的。 什么也不会改变,也没有必要改变。 “像往常一样的话,有什么不可以吗?”阿菊问道。 人总是要变的嘛。什么都不做,糊里糊涂地过日子,昨天和今天也会有所不同。不用管它,日子也会改变。人和世道都在变化着。 在阿菊看来,所谓像往常一样——并不是指事情一成不变,而是指事情在缓慢地变化着。只是自己不知道而已。自己也没有必要知道。阿菊认为,事情通常都是那样。 那么,按照阿菊的说法,所谓变化,那就是说,以往缓慢变化的事情突然发生了急剧的变化啦? 我不是那个意思。 通常所说的变化,只是你自己觉得它发生了变化。 实际上不管别人怎样看,自己的生活似乎并没有发生任何变化。 在井边洗脸,吃饭,铺床睡觉,这些事情一辈子都不可能发生变化。 阿菊是这样认为的。她外出做工,被人赶回来,即使如此,阿菊却也没有感觉到有什么不同,也不认为发生了什么变化。 或许,是阿菊感觉迟钝。 可是,即使换了一口井,吃的东西不一样,换了一套漂亮的被褥,可做的事情却是没有发生任何变化。 相反,即使没有发生变化,但只要你觉得它发生了变化——那么就可以说发生了变化。 对于阿菊来说,像这种不惹人瞩目的平平常常的事情,才是最最重要的事情。 说是最重要的事情,其实这就是她的全部。 能够感觉到变化的,例如在日常生活当中,一块大的布头用剪刀被裁成了碎片。 阿菊也知道昨天和今天不一样。 无疑,布头被裁剪了以后形状发生了变化。如果经过缝制,则布头又变成了衣裳。 可是,阿菊的每一天又是怎样呢? 阿菊对于这看似平常没有?任何变化的每一天,却是钟爱有加。不管怎样被人训斥,也不管怎样被人讨厌,她却始终珍惜着每一天。 如果改变了阿菊的生活,那就好比将阿菊的日常生活切成了碎片。这对阿菊来说,无异于让她数屋顶上的烂瓦。 屋顶永远是屋顶。 谁也不愿意数上面的瓦片。 布还可以缝合在一起,如果是盘子的话,打碎了就无法再重合。 “盘子?”我可是不愿意把盘子打碎。 听阿菊这么一说,母亲忙问道;“你在说些什么?好好的盘子为什么要打碎?” 阿菊的想法很难让人理解。想得越多,就越容易钻牛角尖。想也想不出好主意,可什么都不想又很难做到随机应变。 “是不是不感兴趣?”母亲问道,“三平又不是外人,所以也不必着急。我看你也不可能再出去做工了。幸好,手头还有又市先生送来的银子。” 银子。 三两,这可是从未见过的大钱。 “这是人家给你的赔礼钱,是你挣来的,最好是用来给你准备嫁妆。有了这笔钱,就能在这个大杂院里租上一间房子,置上一套陪嫁的嫁妆。” “租房子?” “就那间小屋两个人怎么生活?”母亲说道,“那根本就不是人住的地方。” “可三平不是住在里面吗?” 三平的祖父,或许父亲都住过。 “那怎么能说是生活?”母亲说道。 “只能在里面睡个觉。总是这么忍受着,住在那种棚子里面,怎么能不让人笑话?也就是三平,他是打算就这样一辈子舂米。” “那样不可以吗?” “舂米有什么不好的?当然没有什么不好的。”母亲说道。 “做针线活和舂米都是一样,可是三平就永远这样舂米,舂米,舂一辈子米吗?” 一辈子,当然是一辈子。 这种生活早晚会结束。三平舂米,阿菊愚蠢的人生,这些早晚都会有个了结。可阿菊却从来没有这样想过。 当然会有个了结。 “舂米,舂米,不能总是这样。那不是太不值得了吗?”母亲说道。 “所以那位德次郎先生才不忍心来到了我们家,他说要代替父母,帮助三平找个新的差事,搬个新家。说起来,这三两银子也不可能开妓院摆小摊,但至少也可以补贴一下生计。” 要另找生计吗? “那么舂米的差事,可以由你去做,那差事谁都做得来。噢,也可以放弃,两个人在一起做点事情。” 三平不再舂米了吗? 很难想象三平会做什么。 “总之,像现在这样,你和三平都不会有出头之日。可 662f." >是,如果两个人在一起,就会有新的出路。噢,我可是打好了主意。你被人用这三两银子赶了回来,那之后不到一个月的时间,便有人提起了这桩亲事。这就是缘分。”母亲说道。 “这也是缘分吗?” “当然是缘分。你听我说,阿菊,如果这样拖下去,这三两银子早晚也会花掉。就算不花,慢慢地也就不值钱了。我可是没有那么大的志气,手里拿着大钱却不花。时间长了这钱就变成了死钱。” 钱——也会死吗? “那么,母亲怎么办?” “我一个人还像以前一样,给人家做点针线活,总可以维持生活。只要是眼睛看得见,有口饭吃就能活下去。” 母亲——也会死吗? 早晚也会死。 阿菊越听越糊涂。 噢,你要好好想一想,母亲说着,再次拿起了针线。 “我们家和武士家庭不一样,我们找婆家不讲究门户,也不讲究地位。可即使如此,一天到晚谈情说爱也不解决问题。穷人家结亲必须考虑能不能在一起过日子。从这一点说,我觉得这倒是一桩很好的亲事。” “我说,”母亲一边做着手里的活计一边说道,“下一步就要你自己决定了,阿菊,你要想好。”母亲最后说道。 阿菊最不善于思考。 可既然如此,又不得不认真考虑。 越想就越容易钻牛角尖。 因为不聪明,于是越想越糊涂。 所有的事情都在脑子里混成了一团。 毕竟阿菊不会一个问题一个问题地分开思考。 所有的事情都混在了一起,让她动弹不得。 一件事情就让阿菊喘不过气来。这样一来—— 这样一来就会让阿菊感到窒息。 “我要出去走一走。”说着,阿菊离开了房间。 她想看看天空。 天空只有一个,天空无法分割。无须去数,也没有法子去数。 天空一片空荡。正因为天空一片空荡,才可以什么都不用想。空空荡荡的,却是十分充实。 天空不会死去,也不会结束。 只要看见天空,阿菊呼吸也感觉舒畅。 阿菊站在井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空气中充满了湿气。 从大杂院里仰望天空,同样是一片空荡。看上去就像是被切成了细条,只是看不见而已。 阿菊沿着下水道向前走着。 下水道里一片泥泞,上面的盖板也已经腐烂。小的时候曾经无数次地在上面走过,闭着眼睛也不会掉下去。脚底下已经习惯了,不用想也可以走过去。 出了大杂院的栅门,阿菊在雨水槽前拐了个弯。 经过杂货店——阿菊也不知道前面是什么店子。因为阿菊总是抬着头眼睛朝上,房檐下面是什么店子她也不知道。 一排排青瓦。 一间间屋顶。 屋顶上面就是天空。 让大地无法与之比拟的广阔的天空。像天空一样,大脑变得一片空虚。像天空一样,胸怀变得无限宽广。阿菊不由得松了一口气。 自己必须思考的事情。 将来的事情。 过去的事情。 别人的事情。 自己的事情。 将要结成的缘分。 被那缘分编织在一起的种种事情,在阿菊的头脑当中形成旋涡,并逐渐凝结成冰块。 阿菊迎着清风,仰望着蓝天,走在大街上。那凝结的冰块仿佛受到清风的冲刷,渐渐地开始融化,阿菊感到浑身轻松。 仿佛像一只气球。 迎着风向前行走,这让阿菊感到一丝沉重。 似乎并没有走出很远,阿菊却不知道自己来到了什么地方。眼前一片生疏,也不晓得街道的名称。 她沿着一条水渠向前走去。 阿菊生来喜欢水。 她也喜欢水面上的微风。 阿菊打算去一个从未去过的地方。 既不熟悉道路,也不知道街道的名称。 这个时候,眼前的方向和大约行走的时间,使成了阿菊判断的依据。 不,其实根本就没有什么依据。 阿菊只是一味地向前走着。 沐浴着空气中的湿气。 在一派陌生的景色中,阿菊来到了一座池塘边。说是池塘,或许只是一片沼泽。 眼前芦苇丛生,还有一棵柿子树,远处不时地传来青蛙的叫声。 本以为自己还走在小镇上,阿菊感到一阵惊讶。因为一直仰望着天空,这突如其来的景色让阿菊感到眼前一亮。 不。 或许阿菊并没有感到惊讶。与其说惊讶,阿菊更是感到了一阵惊喜。 阿菊怎么也没有想到,眼前会出现如此美景。 阿菊最喜欢水边。 冬天的北风吹得水面上一片清澈,夏天却是被一片云雾所笼罩。 阿菊拨开芦苇,走到池塘边,弯腰蹲了下来。 那是一座圆圆的、并不太深的水池。 像盘子一样,中间低洼的地方汪着一池清水。 阿菊望着池塘。池水并不十分清澈,但不知为何阿菊却看得入了迷..。时间刚刚过午,太阳还挂得老高。 池塘里发出闪烁的光芒。 那是水面映照着的天空。 原以为天空只有一个,却不知水面上还有另外一片蓝天。 阿菊的脑子里,变得一片空虚。 像这样,人活着大脑怎么可以一片空虚? 只是看到水池,看到天空就觉得自我满足,看起来,自己果然是不聪明。阿菊猛然想到。 紧接着,阿菊看了看柿子树。柿子树下并排摆放着数尊地藏菩萨石像。 石像旁边站立着一个男人。那是一位武士,他身着便服,上身披着一个外挂。 或许那只是一个浪人?当然,那人一身利落的装束,这只是阿菊的想象。 阿菊所知道的浪人,通常都是一身破烂的打扮。阿菊模模糊糊地感觉到浪人一定就是那样。可眼前这位武士,却与阿菊那模糊的感觉大相径庭。 看上去还很年轻。 阿菊并不知道也有年轻的武士。 大杂院里从来也没有来过武士。做工的店子里也只来过一些商人。 阿菊走起路来总是一味地望着天空。 武士却是看着地藏菩萨的石像。 像是游离在风景之外,又像是风景中的一个部分,那位武士静静地伫立在远方。然而武士却并没有停留在那里,他缓慢地转动着视线。 像是在观察着并排摆放在那里的几尊地藏菩萨的石像,武士的视线从这一端转向那一端,又从那一端转到这一端。 “啊。”阿菊小声地叫出了声,她并没有介意附近还有其他人。那男子立刻听到了声音,把脸转向了阿菊。 那是一副消瘦的、令人感到不悦的面孔。 阿菊吃了一惊,呆呆地像个地藏菩萨似的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不知道应当如何是好。 毕竟事先并没有想到。 武士缓慢地移动着脚步,沿着圆圆的池塘转了半个圈儿,最后来到了阿菊的近旁。阿菊一直在用眼睛注视着武士的行动。 武士在离开阿菊大约两丈远的地方停下了脚步,嘴里说了声,对不起。 阿菊看着对方讲话的样子,就像是在看演员演戏。 “对不起,这里是什么地方?”武士问道。 几乎在武士的声音落地的同时,传来了一阵水鸟的啼叫声。 武士似乎感觉有些为难:“我是说,这个池塘在什么位置?” 阿菊终于回到了现实,开始感觉到对方是在向自己提出问题。 “这里——这里就是这里。”阿菊回答道。 她不知道应当怎样回答,但说完之后却又觉得自己似乎有些过于荒唐。 在武士大人面前,似乎本不应采取这种不谦逊的态度。就在武士向自已提出询问时,阿菊却还蹲在水边,而且根本没有向对方还礼。哪里有这么不懂礼节的人?阿菊急忙站起了身,整理了一下衣装。 “啊,啊。” “噢,对不起,让你受惊了。”武士心平气和地说道。阿菊也不知道对方为什么要道歉。 “都是我太冒失了,请问——这个池塘叫什么名字?” 阿菊不知道。 “我不知道。”阿菊回答道。 “你不是这里的人吗?” “我就住在这附近。”阿菊低着头说道,她不想冒失地看着对方。 “可是你却不知道吗?”武士失望地说道。 我怎么会知道这里叫什么名字?我甚至不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这个地方从久兵卫的大杂院走过来,大约只花了半个小时,或许还多一点儿。这里是一个水塘,这里长着许多芦苇,有一棵柿子树,还有几尊地藏菩萨的石像。圆圆的水塘,倒映着天空。 就是这样一个池塘。 “如此说来——这是一个无名的池塘啦?”武士说道。 紧接着,武士拨开芦苇,来到了阿菊的身边,像阿菊一样蹲在了地上。 阿菊不知道应该怎么办,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阿菊清楚地看到武士腰里佩着的白刀鞘。阿菊确信,这个人是位武士。 “噢,从这里看得更清楚。”武士像是盯住了柿子树的根部,“离开远一点似乎看得更清楚,果然只有五尊石像。” 阿菊向着武士目光的方向望去。或许,武士是在说地藏菩萨石像? “我是觉得,噢,也没有什么好奇怪的,我只是觉得,那地藏菩萨石像应当是六尊。常听人家说有六尊地藏,而五尊地藏听起来似乎让人感觉缺点什么。可是怎么数也是五尊,我还以为是自己数错了,所以翻来覆去地数了好几次。你不觉得很可笑吗?”武士说着笑了起来,“我总是感觉似乎少了一尊石像。因为那是一组古老的石像,少一尊也不足为奇。” “可那就是全部。”阿菊说道。.99lib. “果真如此吗?”武士回过了头。 阿菊低下了眼睛。 “你知道吗?” “我——本来就笨,什么也不知道,”阿菊回答道。“您看,武士大人问我话,我却是怎么想的就怎么说,一点也不懂得礼貌。像我这样的人,脑子又笨又迟钝,怎么能行呢。” 武士再次显示出为难的神色。 阿菊还以为又要受到训斥。 “可是——”武士却皱着眉头,目光再一次转向了地藏菩萨石像。 “你也不想一想就说那是五尊一套的石像吗?” 想一想? “我最不善于思考。”阿菊回答道。 “你不愿意思考吗?” “而且也不爱数数。” “也不爱数数吗?” “我本来就笨,我不知道为什么要思考,为什么要数数。那菩萨就是菩萨。那里有的,您所看到的,那就是它的全部——难道不是吗?” “那样就足够了吗?” “您以为还不够吗?” “真的不缺点什么吗?” “我总是觉得缺点什么。”武士说道。 “不是地藏菩萨像,而是觉得自己缺少了点什么。” “你觉得很充实吗?”武士问道。 觉得很充实吗? 估计,她一定会说:“绝不会感觉到满足。” 可现在这个样子,的确很糟糕吗? 阿菊也不知道为什么那么糟糕。 一定要想着将来,母亲说过。三平不再舂米,阿菊嫁给三平,花光了三两银子,一切都发生了变化。难道——这就是将来吗? “原来如此。”武士脸朝着远方说道。 “我可是感觉到了欠缺。肚子的正中央开了一个大洞。那是一个深深的,无论如何也不能弥合的黑洞。它通向地狱。我觉得,它永远也不能得到弥合。” 白鞘武士站了起来:“我逃了出来。” 是逃出来的。 “从什么地方?” “从现实当中。”武士说道。 “遇到了一些麻烦的事情。并没有让人感到厌烦,但是却让人感到讨厌。朋友说,既然如此,不如把一切砸得粉碎。他们说,砸碎了,缺憾也就不存在了。可是,这个我也做不到。”武士说着低下了头。 “所以我逃了出来。噢,我知道,逃出来也无济于事。所以我打算回去,家里还有一大堆麻烦的事在等着我。” “我们素不相识,和你说这些又有什么用?”武士笑了笑。阿菊第一次抬起了头,看了看满脸笑容的武士。 “你一定是感到不知所措。” “您有了一些麻烦的事情吗?” “是的,那是一件喜事。”武士简单地回答着,向池塘边张望了一圈儿,然后再次看着地藏菩萨像。 “这就是全部吗?”武士说着。 紧接着武士又说了一句:“打扰你了。” 便拨开芦苇消失在了前方。 喜事。 阿菊也看了看那圆圆的池塘边上的地藏菩萨像。 也许真的缺少了一个。 想着想着,阿菊似乎产生了一种幻觉,仿佛圆圆的池塘猛然间没有了底儿,她不由得背过了脸。 数耻辱 根本没有时间考虑明天。 眼前的事情还没有忙完,结果一天天就这样过去了。 如果说整天忙忙碌碌的,无疑就是那样。或许是自己的错觉,回顾自己的人生,没有一天不是这样忙忙碌碌地度过。 十太夫站在用品仓库里,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连日来一直在数着盘子,多少感到有些徒劳无益。 目的不是为了知道有多少盘子,十太夫却只是为了数盘子而数着盘子。 找来找去还是没有找到。为了找出青山家的传家宝,十太夫在仓库里翻腾了几天几宿,整理梳理了无数张盘子。 数盘子本不是真正的目的。 目的是找出所需要的东西。 但是这样漫无目的地四处寻找,终究是无济于事。类似的盘子已经发现了不少,箱子上的印章也不能够有所帮助。看上去像是,却又必须是十张一套。为此最捷径的方法,便是先数一下那是几张套装,然后再进行鉴别。十太夫从一开始就确定了这一挑选方法。 或许那盘子根本就不曾存在——十太夫心里琢磨着。 那只是一瞬间的念头。 试图否认这一疑虑的想法本身,似乎正是令十太夫产生徒劳感的根源。不能确定要找的东西是否存在,反而盲目地相信一定能够找到,并且以此为条件,无休止地重复着同一个动作。如此看来,让十太夫感到徒劳无益,或许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更何况,即使找到了,那又会怎样?对此十太夫却是一无所知。他只是得到命令,说是主人的婚礼上需要那些盘子。 命令是真弓发出的。正因为如此,所以十太夫才像洗砂子一样,对自己的工作倾注了全部的心血。如果发出命令的是播磨本人,或许十太夫早就放弃了。 真弓会发怒。可是,做好了也会得到她的夸奖。播磨不发怒,可他从来也不会感到满足。不满足,就不可能得到他的夸奖。十太夫总是希望能够得到别人的夸奖。 他希望得到真弓的夸奖。 虽然那也只是夸奖两句而已。其结果,几天来十太夫几乎为此付出了一切。 即使得到了夸奖,那又会怎样? 而找不到盘子的话,又会怎样? 对此十太夫不敢想象。 稍有疏忽就会遭到训斥,那似乎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失败了只好认罪,做错了就要改正。 对于十太夫来说,一时的失败或者做错事情,那只是通向成功的必由之路。 将不可能的事情变成可能,那样就会得到夸奖。 把坏事变成好事,同样也会得到夸奖。 可是,这次却不同以往。 失败了则无法挽回。 如果找不到传家宝,一切就都无从谈起。 幸好离最终日期还有些日子,为此十太夫还在努力地寻找着。但是早晚也会有个期限,如果到期找不到传家宝,那会是怎样? 失败了就爬起来重做——这种想法却是行不通的。 那么只好请求延长期限,可这回似乎也是不可能。因为这次是相亲,会有对方的许多家人到场。 如果没有那盘子——如果没有那盘子的话会是怎样?这个十太夫也不知道。 据说要将盘子摆放在客人面前——难道仅此而已吗? 除此之外,是否还有其他用途?如果有的话,比如说,如果十太夫找不到那些盘子,是不是播磨的亲事就会因此而不欢而散呢?万一出现了这种情况,那也不可能把全部责任都推到十太夫身上啊。首先说,应当追究责任这一想法本身,就显得不太合乎情理。 的确,如果出现了这种情况十太夫必然要遭到训斥。 可是,那以后又会是怎样呢?这一点十太夫却是完全不能想象。总不会让十太夫去剖腹自杀吧,更不可能被拉出去斩首。 据十太夫说,他还从来也没有看到过哪位近臣或管家被斩首。首先说,考虑到播磨的性格,这种事情根本就不可能。那样的话,只是挨一顿训斥吗? 十太夫怎么想怎么觉得,最多挨一顿训斥也就算完了。 如果那个传家宝的盘子被打碎,那么情况就完全不一样了。试想,只是没有找到,怎么就会要了人命? 但这也难说。 只是,真弓可是个厉害的女人。她可以让人把十太夫辞退,但播磨却不会这样做。 从不表示满足的主人,却也不会发怒。 不可能得到他的夸奖,但也不至于遭到他的责备。 首先,事情本身发展到这种地步,那也只是十太夫的胡乱猜测。 不过是张盘子,会有多么大的价值? 只是一张盘子。 找到了,最多也就说上一句“辛苦啦”。 可为了这么一句“辛苦啦”,十太夫却是用尽了全部精力,拼命地寻找着。 难道说,这就是自己的人生吗?十太夫心里琢磨着。就是为了这么一句夸奖的话,十太夫牺牲了一切。为了效忠主人,十太夫甚至不惜献出自已的生命。 似乎这才是自已最大的幸福。 然而,果真是那样吗? 十太夫感觉自己的头脑有些混乱,与此同时数也有些数不清了,似乎被那些毫无意义的杂念充斥了大脑。 就像小的时候一样。 能拿起重物就可以得到夸奖。 真棒!真棒! 好厉害!好厉害! 就是为了这样一句毫无意义的夸奖,十太夫硬挺着身子搬起了重物,现在想起来简直是无聊。 难道说,自己就不知道累吗? 找到了盘子不外乎就是被人夸奖两句。 如果找不到,还不知道会是怎样。 十太夫期待着尽快找到宝盘。可是他隐隐约约地预感到,不,他非常强烈地意识到,或许根本就不可能找到宝盘。于是,那就越发令十太夫感到徒劳无益。 不行。 这样根本不可能集中精力。 这样下去或许会把盘子打碎。 十太夫将手里的小盘子放回木箱,从笔筒里抽出了一支笔,在木箱的盖子上写下:十张小盘。而原本盖子上就有同样的记录。 十太夫感到大脑有些发涨。 十太夫有一种感觉,觉得自己的人生竟然如此轻浮。现如今,自己已经是不惑之年。可回想起来,以往那漫长的人生轨迹,为何却比一张纸片还要轻薄? 一心只想着得到别人的夸奖。 十太夫始终处于万人之下,他必须侍奉所有人。 他希望得到所有人的夸奖。 十太夫放下木箱,站起身来,注视着眼前那成堆的盘子。仓库的房间并不宽敞,可堆积起来的木箱器皿却是不计其数。十太夫开始感到有些厌倦。 由于一直在寻找着盘子,其他工作都不得不被迫停滞了下来。如果按照顺序排列,寻找宝盘仍不失为第一要务,但其他工作也不容忽视。身边又没有一个可以信赖的帮手,万一有个闪失,仆佣当中却是没有一个人可以承担责任。噢,是替十太夫承担责任。 昨天真弓来过。 十太夫事先就得到了通知,并且在家里等候。可是,关键的时刻播磨却不见了踪影。真弓非常生气,无疑她将矛头全都指向了十太夫。是十太夫允许播磨外出,无奈他只好忍耐着听真弓的训斥。尽管无奈,可主谋却是播磨本人,对于十太夫来说,毕竟是恭敬不如从命。 如此这番,十太夫还要因主人的过错而受到谴责。 从前侍奉青山家前一代主人时,从不曾有过这种事情。那时,主人的荣誉便是十太夫的荣誉。 十太夫越发感到烦恼。 如此说来。 真弓都说了些什么? 如果不尽快找到盘子,播磨就会让青山家蒙受耻辱。 记得真弓的确是这样说的。十太夫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真弓催促着赶快找到盘子.,却是没有为此设定期限。十太夫并没有怠慢,一直在努力地寻找着。其结果,十太夫仍旧要继续寻找下去。 是耻辱吗? 十太夫从盘子堆中走了出来。 他已经告诉部下,眼下禁止任何人进入这间库房。如果任人随意出入,弄乱了箱子就无法重新整理。大家一起找也许可以加快进度,可谁也不知道会出什么事情。 只是为了慎重起见。 不。 是谁都靠不住吗? 是谁都不相信吗? 也许只是为了要抢个头功? 十太夫自己..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 十太夫顺手从背后关上了库房的门,眼睛望着廊檐下。 院子里有一口井。 就在前不久,播磨还在那里。 又市也在那里。 在那潮湿、昏暗、阴冷的地方。在那令人作呕的地方。 令人作呕。 这时,十太夫猛然想起了自己死去的父亲。 他想起了死去的父亲的音容笑貌,甚至是身上的气味。 那只是一瞬间的事情。 对死者的回忆,每一次都会是一篇故事。遇到知己,那故事便是一篇与生者的对话。反之,那故事只是一篇人生的叙述。没有必要知道哪些是真实的,哪些是虚构的。人死了,人生就成了故事。 可是,现在却不一样。 在那一瞬间,在十太夫的脑子里,在十太夫的心目当中,父亲只是一位普通的父亲,并非故事当中的父亲。那是死在病床上的十年前的父亲。十太夫瞬间回忆起了父亲的音容笑貌。 为什么? 为什么会突然想起了这些?十太夫自己也感到奇怪。 并非留恋起了过去。 说起来,故事当中的父亲,则多是年轻时的形象。就是说, 662f." >是十太夫小的时候的记忆。事实上,父亲去世时的相貌在在十太夫的记忆当中已经相当模糊。 阴冷的庭院。 令人透不过气的、潮湿的庭院。 令人作呕的那口井。 令人作呕。 自己为什么会有如此感受?十太夫反复思索着。 或许,有些东西已经被遗忘。 看到那口井,便让十太夫联想到了许多。那都是些关于父亲的事情,而且是关于父亲临终前的事情。 遗嘱。 是的。 青山家的近臣?99lib?管家、十太夫的父亲去世以后,很多人都以为十太夫将继承父亲的职位。可是实际上十太夫担任近臣管家,则是在父亲去世五年之后。在这期间,为青山家掌管日常事务的,即十太夫的前任——槙岛权太夫。 是的,在病床前听候父亲遗嘱的并非十太夫,而是槙岛。十太夫并没有亲自得到作为近臣管家、自己的父亲的任何口述遗嘱。 不。 只有一件事情,在弥留之际,父亲只对十太夫留下了遗言。 “原宿村住着一位名叫阿静的女子。她有一个女儿叫阿菊。你要暗地里好好照顾这两个女人,帮助她们平安度日。你一定要,暗中悄悄地做。这件事情,只有委托给你了,我的儿子。” 说完,父亲便合上了眼睛。 前面所说,像梦幻一样瞬时间出现在十太夫脑海中的父亲的音容笑貌,正是那时的父亲。 父亲为什么要委托自己做这种事情? 十太夫并不知道详细情况,但他大致也有所察觉。 那是父亲在卧床不起之前的事情。 作为监管纵火及盗窃案的长官,上一代青山家的主人青山铁山,曾经逮捕并斩首过一伙盗贼。阿静便是那伙盗贼头目的后妻,阿菊则是他的亲生女儿。事情似乎就是这样,因此—— 因此,就怎么样了呢? 仔细想起来,噢,不必仔细去想也能够知道,这事情似乎有些蹊跷。 为什么监管纵火及盗窃案长官家的近臣管家,却要照看一个被逮捕的盗贼的妻女?而且,这事情还不能让铁山察觉,要秘密地进行。 奇怪,很是奇怪。 可是,十太夫忠实地遵从着父亲的嘱托。 十太夫毫不犹豫地见到了阿静,把母女二人接到了武士街饭田町附近的大杂院里,神不知鬼不觉地为二人做了妥善的安排,并且还给母女留下了一些银子。阿静并不打算要许多钱,即使手头拮据,却又不打算那么贪心。她们对十太夫的关照感激备至,却是不愿意被人怜悯。十太夫非常理解阿静的心情。因为理解,所以也就不再强求。十太夫生来喜欢得到上司的夸奖,却对来自百姓的请求从不忍心拒绝。 十年来,十大夫一直在暗地里照顾着母女二人。 十年来,十太夫一直忠实地遵从着父亲临终前的嘱托。 死去的人——不会再对自己表示夸奖。 但即使如此,十太夫却依旧遵从着父亲的嘱托——他没有打算对阿静施恩图报,也没有打算得到父亲的夸奖。 同样都是感谢,但在十太夫看来,“谢谢”和“辛苦了”却是完全不同。十太夫并不善于在人面前表现得居高临下。 就是说,为了让不会说话的死人高兴,十太夫欺君罔上已经长达十年之久。 已经十年。 那个阿菊,她已经十八岁啦? 阿菊的事情也必须考虑周全。听那位又市说,阿菊似乎还没有找到做工的地方。 十太夫被这些盘子缠得脱不开身,一步也离不开。 噢,有关阿菊的事情,再过几天也不妨,怎么说也是瞒着主人。铁山不是没有察觉吗?至于播磨,那更是与已无关。 自己这是在做什么事情?一切都是为了取悦于死去的人。 未曾找到的传家宝。 从不会夸奖人的死人。 欺君罔上的言行。 那简直就是背信弃义。 那口井,实在让十太夫感到心中郁闷。一时间,脑子里想的全都是这些事情。 希望得到别人的夸奖。为此,十太夫牺牲了一切,甚至献出自己的生命,然而最终却是这样一个结果。 岂止得不到夸奖,反而令十太夫感到忧郁。 十太夫脑子里所描绘出的明天一片昏暗。为此,他一刻也不愿意想起明天。 青山家的耻辱。 为什么会是耻辱? 主人家蒙受耻辱,家臣的脸上也不会光彩。让主人或者主君蒙受耻辱的家臣,不必说也得不到夸奖。 即使如此,现在又不能立即改弦易辙,十太夫心里琢磨着。 首先,还是要找到传家宝。找到姬谷烧十张一套的彩绘盘子,并且把它送到真弓的手里——这件事情办不成,一切都无从谈起。可尽管如此,也只能是老调重弹。 十太夫将视线脱离开那口令人作呕的水井,正准备再次推开用品仓库的房门,这时他猛然想起了一个人。 是的。 是的,刚才的那位近臣管家。 槙岛权太夫。 或许,槙岛会知道一些线索。 槙岛比十太夫的父亲年长许多。据说,早在父亲成为近臣管家之前,从上代的上代起,槙岛就在青山家供事。十太夫的父亲去世时,因为没有适合的人选,于是老资格的槙岛便被提拔成了近臣管家。 槙岛在五年前十太夫成为近臣管家的时候便引退辞职,并隐居在家乡,估计现在也已经年过七旬。槙岛一生没有妻室,现在与一位女仆和一位小者住在汤岛。前些年,槙岛每年都要来武士街几次。自从铁山去世以后,他就再也没有露过面。最后一次见到槙岛,是在铁山的葬礼上,那时他已经显得非常瘦小。不曾听说他患有什么疾病,可毕竟是年龄不饶人,或许身体也并非令人满意。 早就应当想起他。 他一定知道一些线索。 十太夫确信无疑。 十太夫当晚便动身去了汤岛。 以往曾经两次拜访过槙岛的住所,每次都是受铁山的委托。铁山与槙岛之间的年龄就像父子,为此铁山对槙岛可以说是敬重有加。对于铁山来说,槙岛就像十太夫对于播磨。 不,完全不一样。 铁山经常夸奖槙岛,而播磨却从不夸奖十太夫。有时播磨也对十太夫表示慰劳,但是十太夫却很少得到主人的尊重。 无疑,作为臣下希望得到主人的尊重,那是对主人极大的不逊。十太夫从来也没有想象过要得到主人的尊重。 现实情况是,十太夫总是处于下方,只是希望得到主人的赏识,得到主人的夸奖。 铁山对十太夫非常宠爱,然而对槙岛,却是十分尊敬。 照顾无依无靠的槙岛的女仆和小者的薪水,甚至都要由青山家支付。毕竟槙岛是青山家的功臣,这一点也得到了铁山的承认。 十太夫也是功臣吗? 岂止称不上功臣,或许还会让青山家蒙受耻辱。 十太夫穿过阿静阿菊家住的饭田町,从小石川门过了护城河,在经过茶之水附近时,太阳开始渐渐地落下了山。 十太夫马不停蹄地赶着路,不知不觉汗水浸透了衣衫。 槙岛的家虽然不大,却也不是大杂院。一座简陋的宅屋,四周没有院墙。这对于身为浪人的槙岛来说已经是非常奢侈。女仆朝来晚归,小者——那是一位老人——则住在槙岛的家中。 十太夫站在槙岛家门前时,已经是日暮降临。可那位小者老仆却仍然在院子里洒着水。 “槙岛先生在家吗?” 听十太夫这么一问,那位老仆立刻紧张了起来,嘴里大声地说了些什么,毕恭毕敬地打开了房门,接着就退到了房间深处。 十太夫探出头往房间里张望着,正好看见槙岛从里面走了出来。 “您是柴田先生吧。” “请免称先生,就像从前一样叫我十太夫便是。” 十太夫挠了挠脖子。 原本憔悴的老人,看上去越发渺小。 老人把十太夫领进了房间。 “现在不是晚饭的时间吗?” “你说什么?噢,我和六藏都已经老了,日子过得也不知道是早晨还是晚上。而且饭量也小了,这个时间就开始要准备睡觉了。” 那么就更对不起,打扰您了。 听十太夫这么一说,槙岛立刻笑着回答道,有什么打扰的?早晚还不都是一样? “自从前一代主人去世以后,就再也没有见到过槙岛先生。为此,人们开始担心您的身体是否欠佳?” 十太夫故意说道。 实际上却是早已忘得一干二净。 “身体非常结实,只是变得有些唠叨了。您的父亲军太夫先生去世了,这回又轮到铁山大人也去世了。事情似乎弄反了,军太夫先生比我小十五岁,铁山大人去世时也才五十八岁,我现在已经到了七十七岁,本来比任何人都应当先上西天的。” 父亲去世时五十二岁。 如果十太夫也只活到五十二岁,那么还剩下不到十年时间。 “铁山大人的墓前我倒是每个月都去拜一次。”槙岛说道。 “只是,去青山府上的佛檀前就显得有些不大方便了。实在也是对不住播磨先生。” “噢,那是为什么呢。” “那里‘更屋敷’的气势太强。”老人说道。 “什么是更——屋敷?” “说的是青山家的宅院。你没听说吗?” “不知道,从来也没听说过。”十太夫老老实实地回答道。 那个宅院,不是说“皿屋敷”吗? 槙岛感到有些意外,回过头看了看十太夫。 “原来是这样?那个青山家的宅院,是在原来吉田家的‘更屋敷’的遗址上建造的。” “怎么是吉田家的‘更屋敷’?” “那原本是座宅院,三代将军家光公在位时,由御小姓组番头吉田大膳亮先生建造,其后,三代将军家光公的长姐天寿院姬也曾住在那里——事情就是这样。” “原来——如此。” 那座宅院为什么被叫作“更屋敷”,十太夫却是一无所知。是因为建在了一片空地上,所以才叫“更屋敷”吗?可为什么又要说,那里气势强盛呢? “老实说,那个地方风水不好。”槙岛说道。 “那么,所谓风水不好?” “就是风水不好呗。”槙岛说道。 “如果住在里面的人气势很强,那还不成问题。但是如果相反的话,就会招来邪气、恶气。青山家当家人,世世代代气势都很强。正是因为如此,到目前为止还没有出什么大事。虽然这么说,可我在年轻的时候也并没有介意。但是现在,我已经老了,已经不行了。”老人说道。 “怎么不行啦?” “就是那口井。” “井——” 是那口井吗? “是的,就是院子里的那口井。据说,那口井里放着好几具被那位天寿院姬亲自斩首的仆人的遗骸。那可是一口鬼魂经常出没的井啊。” “您说的那事——”十太夫也已经在青山家侍奉了二十余年,却从来没有听说过这种奇谈怪论。 “是真的吗?” “噢,你不知道也没有办法。总之,那位天寿院姬,可是神君家康公的孙女、二代将军秀忠公的长女、丰臣秀赖公帘内的贵夫人哪。大坂城陷落时,被坂崎出羽守从火里救出,其后又与本多忠胜公的嫡孙、本多美浓守的儿子结成了夫妻。只是,那些坏的传闻是不会总摆在表面上的。” “有什么坏的传闻吗?” 槙岛眨了眨那凹陷的眼窝,嘴上笑了笑。 “我说,这可是哪儿说哪儿了的事情呀,十太夫。” “明白。”和从前一样的口气。 “据说天寿院姬成婚不久,本多先生就离开了人世。因为成了寡妇。所以仍改称法名天寿院。可据流传——这位天寿院姬,是天生的癫痫病。” “但你要注意,那只是传闻,是那些卑贱的人们的猜测。”槙岛说道。 “寡妇门前是非多。其实那都是些喜欢搬弄是非的下人的鬼话。他们说,那位贵夫人出身的尼姑,半夜叫来身份低下的男子,让他在‘更屋敷’里陪着过夜。所谓的亲自斩首,其实就是痴情未了,结果动刀杀人,而那个男人的尸体——” “被扔到了那口井里吗?” “准确地说并不是那口井。”槙岛说道。 “那口井曾经一度被埋了起来。现在的这口井,不用说一定是青山家的祖先挖的。” “是被埋起来了吗?” “说是被埋起来了,其实是荒废了。那位尼姑不但行为不轨,而且嗜酒成性,不久便染上了疾病,猝死在家中。尼姑死后,每到夜晚井里便会冒出鬼火,蹿出各种各样的鬼怪。从那以后,吉田家的‘更屋敷’便得到了一个鬼怪宅院的恶名。人们感到恐惧,没有人敢去碰它。于是宅院便开始荒废、倒塌,变成了—片废墟,那口井也被埋了起来。只是,那个地段并不坏。为此,青山家的祖辈便领受了包括那口井在内的700多坪土地,重新建起了豪宅并挖了那口井,直到现在——事情就是这样。” 至此,槙岛重新坐正了姿势。 “我再说一遍,十太夫,不对,是柴田大人,我说的那些话只是传说。老天在上,关于神君的孙女生来就乱淫成性之类的戏言,你作为臣下,就是打死也不能泄露出去。” “我可只是个浪人啊。”槙岛再一次随口笑了起来。 “这一点鄙人也明白。可是槙岛先生,先不要说泄露,你说的这话,在鄙人看来根本就不可信。” “说的也是,那也许是谣言。吉田家的‘更屋敷’在三州吉田,据说这是有据可查的。本多先生的领地在播州,所以说是真假难辨。不,应该说非常值得怀疑。” “这么说——” “不,问题就在这里。纵然那是胡言乱语,但毕竟是无风不起浪。青山家的宅院处于低洼地带,无疑这对于酿成这一奇怪的传说是一个绝好的场所。那口井不是一口好井。其中的依据就是,那口井挖了却是从来也没有用过。” 没有用过。 可是,也没有干枯。 而且令人作呕——不知为何十太夫也曾这样感觉。 “可尽管如此,毕竟那也只是一口井。井是不会作祟的。刚才我说过,气势强盛的人在此处落脚,并不会有什么妨碍。可是,像我这样该死不死的人,根本无法抵抗得住那股邪气。” “噢,请不要误会,我并不是在诽谤什么人。”槙岛自觉惭愧。 “我只是想说,可能我说起话来有些唠叨。你只当是我老糊涂了,都是在胡说八道,听了以后不要往心里去。”老人害羞地说道。 “而且,”槙岛继续说着,“青山家中有一件宝物,可以抵挡住那井里的邪气。只要有了那件宝物,家中就可以安宁。” “宝物?” “是的。” “那么,那个宝物,是十张一套的姬谷烧彩绘瓷盘吗?” “是的,那是世上独一无二的神品。” “那个神品,它在什么地方?” “您是问,它在什么地方吗?” “我正在找它。”十太夫说道。 “我必须把它找到,这关系到播磨先生的婚姻大事,实在是刻不容缓。” “那位播磨先生,他要成婚了吗?” 说着,瘦小的老人忙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嘴里说着,你看我都说了些什么?槙岛的确显得有些苍老,头上那撮白花花的发结也显得细了许多。 “播磨先生不是已经做了一家之主吗?” “真弓夫人却是非常执着,她说一定要找到那个盘子,否则就会蒙受耻辱。” “蒙受耻辱?”槙岛感觉莫名其妙。 “槙岛先生知道有一个保存日常用品的仓库吗?鄙人已经在里面寻找了数日,但没有任何收获。直到如今,却是什么也没有找到。” “柴田先生,你是误会了。”老人这样说道。 “是——误会吗?” “那个房间是保存赏赐物品和进献物品的地方。” “这个我知道,正是因为这样——” “你说的不对。”槙岛说道。 “这么说,那个传家宝的盘子,它,它不是赏赐来的物品吗?” “那不是赏赐来的物品。”老人说道。 “不是吗?” “我曾经听说那是青山家祖祖辈辈传下来的,却没有听说是什么人赏赐的。” “这么说——那个东西放在正房的屋里。”槙岛顺嘴说了出来。 “您是说——放在正房的屋里吗?所谓正房的屋里,那就是说在厨房里吗?总……总不会和平常使用的餐具放在一起吧?” “是的。就放在橱柜的最里面。”槙岛说道。 “可……可是槙岛先生,那个彩绘盘子,不是传家宝吗?” “那传家宝,我只是在死去的前代主人的婚礼上见到过一次。那是一套小盘子,白瓷镶花,色调淡雅,图案非常精美,是件极其高雅的物品。” 有。 果然有。 “那么它是什么图案?箱子上刻着什么印章?” 这次可绝不能再搞错了。 “我说你不要显得太贪心了吧。”老人惊讶地说道。 “贪心!否则——就要蒙受耻辱。” “是你吗?” “是青山家。” “你说的话,我怎么一点儿都不明白?在播磨先生的结婚仪式上,按照规矩摆放一些装饰物品,难道不是这样吗?” 不——不是那样。 “所谓蒙受耻辱,那是真弓夫人说的。老实说,我本人也不知道详细情况是怎么一回事。只是,如果找不到那个传家宝盘的话——就要蒙受耻辱。” “如果让主人蒙受了耻辱——” “噢,你等一等。”槙岛说道。 “真弓夫人她在想些什么?我怎么也弄不明白,柴田先生,不,是十太夫。的确,那是青山家的传家宝。但尽管如此,毕竟那也只是张盘子,盘子怎么能够比人还重要?” “如果因为一只盘子蒙受耻辱,那么它就不是耻辱。”槙岛说道。 “这可是前前..代当家人说的。铁山先生的父亲,青山大膳先生,那可是一位性情豪爽的人。实际上——那个传家的彩绘宝盘,原本是非常珍贵的。据说,如果有谁把它打碎了,无论他的身份如何,都会招来杀身之祸。” 按照十太夫的感觉,那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可是,大膳先生却说,那不外乎就是张盘子。为此,在结婚典礼上,大膳先生说不要只是摆着,要拿出来用。” “那是该有何等的、何等大胆的事情啊。” “于是,男女仆佣、大厨子小侍女们吓得脸色煞白。所有人都知道,如果稍有疏忽就会丧失性命。毕竟那也是难得的神品,人们说它可以驱邪招福,况且又是传家之宝,大家都吓得缩手缩脚。于是大膳先生对大家说,即使是中间及下女,都不会比盘子还要命薄。说着,他亲自拿起了一张宝盘。” 十太夫用手遮住了眼睛。 “您不会是说——大膳先生把盘子砸碎了吧?” 怎么会有这种事情? “噢,那倒是不知道。” “您这是什么意思?” “按照规定,宴席上只摆放两张盘子。就是说,只有十张一套当中的两张。原本那余下的八张盘子是否齐全,这个我也不知道。只是,传说大膳曾经打碎过盘子。” “这种事情,真弓夫人她——” “噢,那可是大膳先生年轻时的事情,或许真弓夫人并不知道。我也是从前听一位老厨师说的,那位厨师早在二十年前就去世了。” 缺了一张,怎么可以? “也许是那个厨师编造的谎言。或许实际上并没有打碎,大膳先生只是嘴上说一说而已。总之,从那以后,据说那个传家宝的彩绘盘子,就一直放在了厨房的橱柜里。听说在那之前,是装在了一个上等的桐木箱子当中,恭恭敬敬地摆在了主人房间的壁龛里。” 如此说来,十太夫多多少少对前前代当家人的豪爽感到了一丝遗憾。 “我听说,之所以把它放在壁龛里,也是因为那个盘子可以辟邪除灾。就是说,用吉利的盘子掩盖住那口不吉利的水井。或许青山家的祖辈在领受那块领地时,也是这样考虑的。可是,大膳先生却是一位气势超群的人,往日的那些迷信传闻对于他来说却是无足挂齿。铁山先生似乎也继承了父亲的这一强势。正因为如此,也还没有发生过任何事情。”槙岛说道。 “岂止是没有发生,相反却越发发迹,越发飞黄腾达。铁山先生任职时我非常高兴,和他的父亲通宵畅饮,这些就像是昨天的事情一样。” 槙岛眯缝着深陷的眼窝,望了望窗外。 似乎是在怀念起往事。可十太夫却有些心不在焉。 如果,盘子的数目凑不齐—— 噢,可是,那也不是十太夫的责任。不管真弓怎么说怎么想,但如果从一开始就是那样的话,那丝毫也没有办法。打碎盘子的是真弓的父亲。 必须得赶快回去确认一下。 十太夫正要起身,却又停了下来。 还没有问清楚是什么样子的盘子。 “槙岛先生,如此说,那个宝盘的花纹究竟是怎样的?” “那是一组花样图案。” “是花儿吗?” “虽说是彩绘盘子,但是却又和锅岛瓷器的图案有所不同。那是细白瓷的底儿,画着一朵花,显得格外的高雅。我看到的那只,是牡丹——和菊花。” “菊花?” 是的。 是菊花。 父亲的遗言,未能实现,让人感到内疚。 父亲为什么要帮助那个叫阿静和阿菊的女子? 这种事情,与此无关。 “耽误您这么长时间,实在抱歉。”十太夫说道。 “这个时间突然来打扰,又没有带什么礼物,也不知道客气,来了就藏书网向您请教了这么多事情,说完就要走,还望您千万不要介意,日后我会一并感谢。那么今天就——” “为什么要这么客气?你是直参旗本青山家的管家,我是个年迈的浪士,承蒙青山家大慈大悲,总算是勉强度日。为了报答青山家的大恩大德,我宁愿鞭笞老躯,也要为主人做些什么。如果我的话能够对你有所帮助,那也是我槙岛权太夫求之不得。” 究竟是谁在客气?十太夫想着,记得从前槙岛说话并不是这样的古板。 父亲活着的时候。 十太夫的眼前,再一次浮现出父亲的音容笑貌。 那是父亲临终前的容貌。 十太夫站起身,深深地鞠了一躬,嘴上说着,请您留步,便准备顺手推开拉门。这时,他再一次转过了身。 “槙岛先生。” 您知道吗? “对不起,顺便想向您打听一件事情。您是否知道,大约在十年前也就是父亲去世的前不久,前代主人曾经逮捕过一个盗贼。” “嗯。”槙岛皱了皱眉头,说道。 “铁山大人曾经逮捕过好几个盗贼。” “那么,您是否知道家住原宿村的一位叫阿静的女子?” “阿静——”略微停顿了片刻,槙岛说道,“那不是向坂甚内的——” “您是说向坂甚内吗?就是那个驱除疟疾灵验显著的向坂神社的?” “不,不。”槙岛连连摇着头。 “你说的那个甚内,是老早以前,刑场还在岛越的时候被逮捕的那个古代的大盗。据说,他在逃跑中患上了疟疾,潜伏当中遭到了逮捕,被绑在柱子上处以斩首。” “您说的正是。” “我不知道什么‘更屋敷’,但是那个故事却是听说过。或许是另有一个同名同姓的盗贼?” “是的,铁山先生逮捕的那个盗贼,酷似那个向坂甚内。他也自称向坂甚内,在镇子上为非作歹,但却完全是另一个人。他原来家住浅草,真名叫嘉助,是个登高爬梯的架子工,记得他是一个大盗。” “逮捕他时,没有出什么意外的事情吗?” “你是说——意外的事情吗?” 说到意外,槙岛抬起了头。 “那个叫阿静的女子,他是大盗贼的妻子。为此,势必也要被追究是否另有前科。可是,本人人缘甚好,而且还有一个幼子。为此,据说——原宿村的大人和檀那寺的住持一起向衙门提交了减刑请愿书,要求为阿静减刑并宽大处理。只是,在量刑之前,那母女却突然从原宿村消失了——我记得就是这样。” 原来如此。噢,既然是这样—— “那位盗贼的妻子也要被问罪吗?” “当然也要被问罪。” 既然如此,十太夫忠实地遵守了父亲的遗命,然而却是违背了定法,放走并窝藏了罪犯——结果就是这样。 那,究竟又是为了什么?可另一方面—— “那又会受到怎样的惩罚?” “我不是定罪的,所以不太清楚。如果是袒护罪犯,重了要被判处死罪,轻则也要被处以终身劳役,就像女仆一样做洗刷工。” 像女仆一样?十太夫不知为何感到了十分的耻辱。 数不清的伤痕 不可能还有明天,不可能还有未来,也不会再有过去。 现在——也还就算存在。因为,现在就在看着听着闻着摸着。但即便是现在,也会在一瞬之间成为过去,并且立即消失。 所以也不可能有昨天。 人只是生活在瞬间,不断地从一个瞬间转向另一个瞬间,并以此维持着生命。下一个瞬间不可预测。或许,下一个瞬间就是死亡。 人只是偶然暂时地生存在人世间。和禽兽不同的是,人可以把逝去的古老的一瞬间作为往事记忆下来。 真的是无聊。 无论是明天还是昨天,终归都是画在纸上的烧饼。而后人则把这些画在纸上的烧饼视为珍宝,为了得到它而四处奔波——主膳最讨厌这种生活方式。 愚蠢莫过于回顾过去,并对往日说三道四。 愚蠢莫过于担心将来,并对未来举棋不定。 画在纸上的烧饼不能充饥。 “怎么啦?”主膳问道。 “没什么。”权六回答道。 “噢,没有什么。” “你是说,你家主人他安然无恙吗?” 谁也不知道,今后播磨会成为废物还是会成为大人物。那个不懂得礼节的中间仆人这样嘲笑着自己的主人。 “竟然把旗本说成是废物,如此下贱的小人,当心砍了他们的头!” “如果他真的有本事砍头,我倒很想和他比试比试。可那家伙,惹急了他都不会生气。” “要是我的话,谁不服气就砍掉他的头。” 嗯,权六冷笑了一声。 “根本没有考虑明天会是怎样。” “那又有什么关系呢?” “真的吗?我原本以为他做什么事情都会动动脑筋,可他却偷偷地一个人到处闲逛,真是让人不能容忍。” “他一个人——到处闲逛吗?” 这怎么能让人不闻不问? “播磨那家伙一个人出去做什么?”主膳问道。权六再一次发出了冷笑。 “谁也不知道他都出去做了些什么。可他经常一个人离开家,而且都是在家里有事的时候,简直就像个小孩子一样。” 真是让人讨厌,权六说道。 “很讨厌吗?” “与其说是讨厌,更是觉得担心,看上去似乎一点儿都不要强。” “你担心什么?” “他要娶亲了。”权六说道,“其他没有什么可担心的。” “没有了吗?” “没有了。似乎也不会担任什么轮班的职务。除了娶亲的事闹得沸沸扬扬的之外,也就没有什么了。” “没有了吗?” “没有了。噢,娶亲已经把家里闹翻了天,让人心神不安。那个没骨气的管家,连吃饭都顾不上。那位恐怖的来自小石川的姑母大人,每次来都要训斥十太夫一顿,吓得十太夫脸色发青,真的成了个未成熟的青葫芦。” 权六没好气地笑了笑。 “家里都闹翻了天,可要娶亲的本人却只知道吃完了拉,拉完了睡。他整天无忧无虑的,没有一点着急的样子。” “他不是经常离开家吗?” “他是不想见到那位姑母大人。只要听说姑母要来,他就不见了踪影。我看他,好像是不想娶亲。” 他不想吗? “不想就说出来嘛。” 如果不愿意的话,就把它搅乱了。 “搅乱了——也不行吗?” “是把那桩亲事——搅乱吗?” “我说的是那无聊的日子。” “所以我说,九郎先生——噢,不能这么称呼。远山先生,如果他有这个胆量,我说,也不会让人觉得白伺候。” “胆量吗?” 这和胆量没有关系。 他在犹豫什么? “如果说他就此逃之夭夭,不再回来了,那倒也还可以理解。可他偏偏还要再回来。” “还会回来吗?” “还会回来。那位可怕的姑母大人来了,他就逃出去——噢,这倒也还可以理解。可是既然逃出去了,就索性彻底逃之夭夭,为什么还藕断丝连的?没过多久又一个人回来了。回来了,就又要招来一顿臭骂,那还用说吗?” “即使逃出去,也不可能彻底逃脱。”主膳说道。 只要不彻底搅乱—— 只要不彻底搅乱,就永远逃脱不掉。如果真的不愿意,就应该彻底搅乱。 这已经是第三次了,权六说道。 “那个老太婆,她一来到就大发雷霆。她问播磨为什么不在,盘子为什么还没有找到,真是令人不能忍受。” “盘子?盘子是怎么回事?” “就是那个传家宝。”权六说道。 “就是那个没有骨气的管家到处寻找的宝贝盘子。” “传家宝——丢了吗?” “那东西根本就没有。”权六说道。 “里里外外的已经找了好几天,就那么个小宅院,这么找都没找到,我看根本就没有。” “没有,为什么还要找?” “没有的东西还要找,就是白费力气。” “白费力气,白费力气。”权六说道。 “所有都是白费力气。那个谨小慎微的家伙,自己找不到,却又说什么不在储藏室里,而是在厨房里,我看简直就是胡说八道。于是,这样一来就更是闹得乱成一团。请问,谁家的传家宝会放在厨房的碗柜里?我看根本就没有。” “我也觉得没有,可为什么还要找?” “他就是想立功,那个家伙就是想要立功,没办法。” “什么立功,简直就是害人。”中间骂道。 “没有的东西还硬要去找,如果是我的话就会拒绝。不管谁说,没有就是没有。如果还要答应帮忙去找,那就一定会碰钉子。如果不愿意受到伤害,就干脆不要接受这种命令。” “或许是没有办法拒绝?”主膳说道。 “哪有像你这样的无赖,拿着主人不当主人。” “下命令找的并不是主人。”权六说道。 “不是播磨下的命令吗?” “播磨可没有下这种命令。”权六说道。 “他从来也不对我发号施令。既不抱怨,也不下命令。我看他,根本就不会对人指手画脚。” “所以说是个笨蛋,对吗?” “他是个废物。” “不许胡说八道。”主膳说道。 权六噘着嘴。 “怎么?反倒是我这个贱人,拿着武士家人当傻了,惹得人家生气了吗?” “这和身份没有关系。” “是呀,前些日子你不是也曾经摆出一副武士的架势吗?说话和身份没有关系。未继承家业的就不是武士,但却是武士家族的成员,却也不能被朋辈随便愚弄。” 但凡这时,主膳就恨不得把这个下贱家伙的头拧下来。 “权六,你这家伙,动不动就拿身份说事。武士和镇上人的区别,不外乎就是腰里插着的那两把刀,仅此而已。武士只是腰里沉了一些。如果平素谦逊,那也无可非议。只是,平时把武士说得狗屁不如,遭到训斥时却又说武士了不起,这未免有些太卑鄙了吧。” 真的很卑鄙吗?权六态度变得老实了下来。 “你只是个中间仆人。” 真想,把这家伙一刀砍死。 主膳极力克制住自己的情绪。杀了他自然也会招来麻烦。 “如果你觉得自己卑鄙,就不要那样出言不逊。我不是说你身份卑贱,而是说你这个人卑鄙。你不停地说些伤人的话,让人听起来很刺耳。” “不如说些有用的话。”主膳说道。 “尽说些脏话,没人愿意听。我问你,那个传家宝的盘子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那是个什么东西? “找不到怎么办?” 这个嘛,权六摇了摇头。 “听做饭的厨子说,如果没有那盘子,那桩亲事就要告吹。这种事情通常很难想象,武士的想法我们怎么会知道?” “怎么会有这种事情?”权六说道。 “噢,这种事情嘛,我看播磨或许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这和我没有关系。可那位青葫芦十太夫却动了真格的。但是他家主人却是一副事不关已的态度,说什么明天的事情用不着考虑。” “明天的事情用不着考虑。” 不可能有明天。 只是,播磨甚至也没有现在。 因为欠缺。 他是这么说的吗? 前几天,播磨自己曾经说过,似乎欠缺少点什么,而且欠缺的东西绝对不可能得到弥补。我认为,他是觉得可以得到满足,而且早晚会得到满足,所以才说缺了点什么。 “可能是因为不满意。”主膳说道。 “他肯定是不满意。”权六说道。 “大人,您不是说,愚蠢莫过于担心未来吗?我也是这样想。可是,比如说——” 待定睛看过去时,权六用那双野犬般的99lib?眼神正瞪了一眼主膳。 “比如说,播磨不喜欢那桩亲事。那么,如果那桩亲事是以盘子为条件,他就应当告诉十太夫不要找到那个盘子,我是这么想。如果找到了,那就要告诉十太夫,在通知那个来自小石川的老太婆之前,先要通知自己,就是这样。这样才能够——” “最好是都把它搅乱了。”中间说道。 “如果这样能把那桩亲事搅乱,那不是再好不过了吗?你说不是吗?” 我看并非如此。 或许权六说的有道理,只是这样似乎让人觉得,实在没有意思。 可事实并非如此。主膳说要搅乱的,主膳想要搅乱的,并非这种小小不言的区区琐事。 “权六似乎并不介意。”他继续说道。 “这桩亲事很难推辞,那倒也可以理解。可是,在拒绝之前或许早已被对方拒绝,那倒是正合播磨的意。这样的话,那位十太夫或许就要受到谴责,而不会有人怪罪播磨先生。” “我看就是这样。”中间说道。 “也许像你说的那样。”主膳随便附和着。 “是呀。可另一方面,如果播磨同意这桩亲事,那就必须告诉那位管家赶快找到盘子,要命令他赶快找到盘子。” “我说的不对吗?”权六说道。 “或许有人觉得那是为十太夫着想,但我觉得那是不可能的。我觉得那盘子或许根本就找不到。这样的话,那位青葫芦就要承担责任。于是,播磨先生就要去找那个老太婆理论。总之,播磨先牛或许认为,受到谴责的应当是近臣管家,而不是自己。但是尽管如此,他也不可能置之不理。如果他真的是在为忠臣考虑,那么就应当趁早赶快拒绝那桩亲事。只有这样,那位青葫芦才不至于受到谴责。” 可播磨先生却是无动于衷,这就让人费解了——权六看着主膳,显得有些愤愤不平。 “明天的事情,同时也是今天的事情。今天怎么办,这直接影响到明天,我说的不对吗?” “今天——就算会怎么样,可明天也不一定就会怎么样。” 主膳这样认为。有的人具有强烈的生存愿望,但也不免会死去。有的人不想活,决定死去,却是怎么也死不掉。老天爷绝不会按照人们自己的意志,任凭他随心所欲。整日仰面朝天,老天爷也绝不会掉下来一滴雨点的。 现在就是现在,明天就是明天。现在怎么样,绝不可能代表明天就会怎么样,主膳这样认为。 难道不是这样吗? “明天会怎样,谁也不知道。”主膳说道。 “真的吗?不想办法做就什么都做不到。什么都不做也就什么都不会发生。我是这样认为,所以我只要一见到那位旗本,就气不打一处来。别的事情我不知道,我看像他那样游手好闲的,就算是让您看到了,您也会想上去揍他一顿的。” “所以就说旗本是笨蛋吗?”主膳说道。 “那么就真的要揍他一顿。” “您说是我吗?”权六忽然绷起了脸。 “你也这么想吗?” “我也这么想。” “喂,权六!既然你也这么想,不如就去揍他一顿。即使不打他踹他,至少也要向他提出要求。你在我面前说话不是很凶吗?在那个笨蛋面前怎么就不能厉害点儿?” 话可不是这么说的,权六紧皱着眉头。 “喂,毕竟那也是——” “毕竟是什么?不是你说和身份没有关系吗?听说你可是自称老大,到处惹是生非,想骂谁就骂谁呀。背地里没有人不知道你那两下子的。你想怎么说就怎么说,什么笨蛋啦废物啦,都没关系。你说不出口吗?”主膳说道。 “我可不是不讲理的人哪。” “什么叫不讲理?你不是说,青山播磨没有胆量斩首贱人吗?那么你又有什么可害怕的?” “我没有什么可害怕的。” “你不是在惜命吧?” “喂,当然惜命。但是——” “但是什么?你既然能在我面前摆出武士的架子,怎么就不能改一改你那卑鄙的奴性?我也不喜欢播磨,但是,权六,我更看不起你。”主膳说道。 “如果播磨斩不了你,那么我可以斩了你。” 主膳把手放在了刀柄上。 权六急忙躲闪开。 “喂,您不是在开玩笑吧?” “谁和你开玩笑?我可是管不着明天。一会儿怎么样我也不知道。我现在想斩就把你斩了。” “啊!”权六大声地喊叫着,又向后退了两步,跑进竹树林中,从一棵粗大的孟宗竹后面露出了头。 “怎么,平常见人耍无赖,行为下流,捉弄朋辈,您不是都会生气的吗?武士之间可不要互相袒护!我算是看错了人,远山主膳。” “你敢说——我是在袒护!” 主膳手按手柄。 只见一道蓝光。 唰,竹林一阵摇摆。 主膳将刀插入刀鞘。几乎与此同时,一棵竹子树应声倒下,一大片竹叶随风飘落,权六的眼前出现了一个碗大的切口。 “啊——”权六半天没说出话来,好一个大汉中间,一下子顺势坐在了地上。 “我我还活着吗?” “你既然这么说,就一定还活着。喂,权六,你小瞧我啊?我可不像你想象的那么老实。” 果然不假,一点儿也不老实。说完,权六抱着头跪倒在了地上。嘴里还不住地哀求着:“饶了小人,饶了小人。” “饶了你吗?” 主膳走到浑身哆嗦的权六面前,扯着嗓子喊道:“喂,权六,和镇上的无赖打架时,你不是也还振振有词的吗?那时候你可是威风凛凛、理直气壮啊!说什么这刀连豆腐都切不动,怎么?你不害怕吗?” “吓死我了,吓死我了。”权六不住地呻吟着。 “这个家伙,”主膳指着自己的腰间,“可是用来杀人的,除此之外没有任何用途。只要拔出来就意味着要杀人。即使不杀人,也是在告诉你,我要杀你。说什么剑术啦剑道啦,听起来好听,可打起架来总是先拔出剑的取胜。有时一刀不把对方砍死还会遭到对方的报复,剑术就是要教你不要吃亏。” “你听着,权六。”主膳大声恐吓着,“我再往前走一步,你的头就要被劈成两半。” 这个东西可是从不讲道理。 就看你是要死还是要活。 是砸碎还是保全。 那可是刹那之间决定的事情。只要我的刀口稍稍偏一点儿,你就没命了。不管你怎样考虑,不管你怎样琢磨,也不管你怎样捣鬼,那都是徒劳的。 “播磨——他可是比我还要厉害。”主膳这样说道。 “如果你把他惹急了,用不着喘气的工夫,就会送你上西天。所以我告诉你,不要自作聪明。” “老……老爷!”权六渐渐恢复了神智。 “都是我的不好,您……您就饶了我这条命吧!” “真是没出息。” 不值得我杀了你。 噢,从一开始就没打算杀人。只是——即使没打算杀人,但人是可以杀人的,而且的确也曾杀过人,主膳不由得深有感触。 “喂,权六!” “是。” 那小子趴在地上抬起了头。 “播磨的相亲对象是谁家的女儿?” “是大——” “好好说话。”主膳威胁道。 “好像是大……大久保先生的。”权六慢吞吞地说道。 “大久保家的女儿,就这些吗?” “大久保——” 是那个大番头大久保吗? “我只听说是大久保,除此之外我什么也不知道。”权六说道。 “我……我是贱人,武士家的事情——” “你不用谦虚,真是没骨气!” 见主膳发怒,权六哇地大叫了一声。 “刚才那股劲儿到哪里去啦?你不是还敢称主人是废物吗?原来是虚张声势啊!” “可……可是——” “你不知道吗?我就不喜欢你这种下贱的样子。我并不是袒护播磨。我是说,没想到你竟然是这种秉性。如果你不改正的话——” “明白,我明白了。”权六摆着手说道。 “大人,您真是可怕。噢,我是觉得——如果我家主人也像大人这样大度的话。我也是一样,托播磨先生的福才能有口饭吃。我们原本是在一起的好朋友,也不都是不喜欢。” 权六盘着腿坐在了地上。 “大人,虽然您说以后的事情不必考虑,可是像我们这样的贱人,吃了上顿还不知道有没有下顿,我们不可能不考虑明天。江户人都说,没有隔夜的钱,可正是因为这样,我们才要张罗着明天的日子怎么过。”权六说着,抬头看了看主膳。 “毕竟我和大人的身份不一样。没有了钱,也就不能交往。” “那又怎么样?”主膳问道。 “如果播磨永远这样无动于衷,不久将会引起更大的麻烦。到那时,不知道还会出什么事情。那可就更不好收场了。”说着,权六瞪起了眼睛。 “到了那时就只好抱怨。抱怨的结果,还要被对方揍一顿,那怎么受得啦?” 说完,权六挽起了袖子,露出了双臂。 “我说你又要开始了。” “嗯,这才是虚张声势。老实说,我心里还在打哆嗦。喂,九郎先生,这个伤疤——您还记得吗?” 权六伸出了左臂。 主膳看了一眼权六。 “有什么记不得的?” 每次打架,权六都要亮出那块伤疤来说事。 “那不是和人打架受的伤吗?你帮人家报仇,可对方是武士,你却和人家死打成一团,打得不可开交。” “您胡说。” “你说不是吗?” “九郎先生,您知道吗?从前我见过一次武士之间互相争斗,结果把我吓得丢了魂。我小便失禁,两腿发软,站不起身来,这才是事情的真相。” “噢。” “您别笑。”权六说道。 “太可怕了!老实说,我最怕看见刀。你们这些人可能习惯了,可那大砍刀真的能把人吓死。只要听见那刀片碰撞的声音,就会让人不寒而栗。我吓得顺势坐在了地上——结果,胳膊上挨了一刀。后来就落下了这个伤疤。”权六说道。 “那不是很值得骄傲的吗?” “这可是我的耻辱。”权六说道。 “这个伤疤是我的耻辱,您知道吗?所有伤疤都是耻辱,怎么会值得骄傲?您数一数我有多少耻辱!但它又是我的荣誉,我曾经自以为是老爷们的朋友。” “真没意思。” “实在没有意思。” “我只不过是个废物。”权六说道。 “就像一只到处是缺口的饭碗,可我觉得那缺口便是造型,便是花纹。它们是我的生命,只要我活着,那缺口就会随着增加,其中也有很深的缺口。可是,如果缺口太深了,饭碗就会裂成两半。”权六大声说道。 “想到花纹就会感到自豪。如果说是缺口,似乎就要破裂。所以我说那不是缺口,绝对不是缺口。如果不这么想,就没有办法活下去。” 反正也是废物。权六最后小声地说着,然后从地上顺手抓起了一把干草,连土带叶子散了一片。 “我要数一数——”主膳说道。 “一个、两个,越数越多。我看你身上到处都是伤疤。可是我说权六,如果不数的话,这些东西也就都不存在了。” “怎么会不存在?”权六说道。 “这里就有一个。只要看见刀刃从刀鞘里拔出来,我就浑身直打哆嗦。这个伤口现在还在隐隐作痛。当时吓得我动弹不得。人说胆小如鼠,其实那就是在说我。” 说完,权六呆呆地愣了好一阵,许久才抬起了头,嘴里说道:“大人,您好厉害呀!” “您既不顾前也不顾后,难道您就不害怕吗?我看您就像是闭着眼睛在走路。” “是啊。” 或许你说得对。 “播磨不这样吗?” 他不是也一样吗? “不一样。所以我才——我不能说出来。” “你是担心那个愚蠢的主人吗?” “不是。噢,刚才我说过,我和播磨先生也是在一起玩耍的朋友。我也担心他,但我更担心的是自己,是我自己。” “我不认为像你这样的人会受到连累。” “我已经受到了连累。” “噢?” “我刚才说过,就是这几天青山家的骚动,给我添了不少麻烦,害得我没办法休息。” “你不是很悠闲吗?” “我是躲出来的。”权六说道。 “真让人不舒服,甚至觉得喘不过气来。” 权六从地上再次抓起了一把干草,向竹林方向撒去。 “简直受不了了,所以我才逃了出来。” “是什么骚动?” “我不是说过吗?是娶亲骚动。” “那跟你有什么关系?” 据说,婚事还没有正式决定。这个时候管家忙,那倒还可以理解。可一个中间之流的,怎么会忙得不可开交? 主膳觉得不能理解。 “难道——你是帮着一起在数盘子吗?” “那倒不是。像我这样的人,就算找到了也会把它摔碎。噢,所有人都跟着去找传家宝,你说我还能闲得住吗?总之今天是最后期限。”权六说道。 “只有今天一天啦。” “那为什么?” “到了明天一切就都结束了。今天太阳一落山,明天早上鸡一叫,谁也不知道会是怎么样。家败了,我们这些人就都会被赶出家门。如果得罪了什么人,那就更是要被人斩首。” “你在说些什么?” 主膳来到那个贱人的身边,撅着屁股蹲了下来,眼睛看着权六。 “告诉我,你在说些什么?” “太可怕了。”权六说道,“明天,对方家就要来人了。” “来什么人?” “什么人,我真不知道这是武士家的什么规矩。不知道为什么,听说对方家的公生明天就要进驻宅邸。” “宅邸——是武士街上青山家的宅邸吗?” “是的。”权六说道。 “所以说,对于那位青葫芦的近臣管家来说,今天是关键的一天。所有人都像热锅上的蚂蚁,闹得天翻地覆。尽管如此,当事人播磨本人却是若无其事的样子。所以我才——” “等一会儿,那不会是——” 不会是——嫁到青山家来吧? “正式过门还要等一段时间。”权六说道。 “就是说,在正式嫁过来之前,就住到了青山家。这可是如何也不能理解。是来做客——不是吗?” “不是。”权六回答道。 “听说要在宅邸里住上几天。所以才闹得轰动一时。毕竟,自从播磨先生的母亲去世之后,青山家从未留过女人。前代主人也是个正经的人,既没有续弦也没有纳妾,有的全都是些女仆人。” “这么说——可真是有点儿奇怪了。” 没过门的媳妇,在过门之前,就要住进婆家——是这样吗? 从来也没听说过有这种规矩。 “大人都没听说过,我怎么会知道?可的确是那么说的,我也没有办法。听做饭的厨子说,公主在正式嫁到青山家之前,要学习青山家的家规。” “要学习——家规吗?” “真是想得够周到的。”权六说道。 “用我们这些卑贱之人的话说,噢,就是要品评一下丈夫。” “品评丈夫吗?” “就是说,公主打算在正式嫁过来之前,要查看一下丈夫的风度仪表,是这样吗?可真够自私的。”权六说道。 “什么叫自私?” “我说,武士家结婚,那并不是两个家庭的事情。首先说,集团内部是不会结合在一起的。其次说,身份不同也不能结合。如此等等,会有许多规矩。是否情投意合,那只是次要的事情。一切都要听从双方家长的旨意,难道不是吗?” “的确是那样。” 这件事情和主膳没有任何关系。 “不管是丑八怪还是丑女人,让你娶你就得娶。不管是笨丫头还是毛丫头,叫你配你就得配。这就是武士家的规矩。大人您不是也这样说过吗?您也说——就是这样。预先品评对方是否中意,这可真是个好主意。那可不像是在吉原选妓女呀。” “那是姑娘的主意吗?” “不像是父母的主意。” 那倒也是。 “这么说,这桩亲事还是要由那位愚蠢主人的人品来决定啦?” 权六撇了撇嘴。 “可尽管如此,那位播磨先生却表现得比从前更加糟糕。他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说,根本无动于衷,一点儿都不着急。这可不是别的事情,明天人就要来了。为此,乱成一团的下面的人可是要倒霉了。” “说是不用考虑明天。” 不就是这个意思吗? “可是,那有什么关系?没有什么可为难的。如果播磨不喜欢这桩亲事,那又有什么办法?不去管它自然就解除了,这样再好不过,你不是也这样想吗?” 不。 这也让主膳不满意,主膳不喜欢办事模棱两可。 因为不喜欢就转过脸去。 因为讨厌就闭上眼睛。 这样怎么可以? 不喜欢就把它砸烂。 讨厌就把它打碎。 否则的话—— “本人无所谓。”权六继续说道。 “我刚才说过,这桩亲事散了,或许也没有人追究播磨的责任。” “你是说家臣要受到谴责吗?” “那倒也不会,因为还有那件传家宝。”权六说道。 “如果找不到盘子,那位青葫芦就要受到训斥,说是因为他没有找到。” “真是不讲道理!” 并不是那样。 “你是说东西找不到,就要被迫剖腹自杀吗?的确,就像你说的那样,武士的事尽是些不尽如人意的事情。武士的规定尽是些毫无意义的规定。但是,也不至于愚蠢到这种地步。” “当然——不会说找不到就得去死,这个我也知道。可是,九郎先生,如果婚事不成被追究起责任,那会是怎样?” “这种事情不干管家的事。” “这种情况下,那位老太婆不可能抓住柴田,说这都是他的责任。播磨先生也不会说什么。至于那位青葫芦——他自己则是会有自己的想法。” “他会说——这是自己的责任吗?” 主膳极力回忆着青山家那位近臣管家的形象,却是怎么也想象不出来。不知为何,脑子里只是清楚地记得他那矮小的身材,和他那办事慌张的神态。 “这么说——那位管家自杀死了你不高兴吗。他总是会把你说得一钱不值。他不是动不动就侮辱你吗?噢,他不是也很讨厌你吗?” “他死了你不高兴吗?”主膳说道。 “我看,那个说话爱挑剔的死心眼儿的小人死了,你心里不是更清静吗?” “心里倒是清静了,可青山家却是没了主心骨。” “你是说,直参旗本青山家,是靠着那位忠臣柴田十太夫一个人维持着的吗?” 权六站起身,嘴里说着,您到底还是没有弄明白。只见权六那腿上屁股上粘了一身的杂草。 大汉随便弹了一下身上的草。 “您果然仍旧只是个武士。” “那又怎么样?你是说我什么都不懂吗?” “噢——您?不要拔刀!” “那要看你怎么回答。” “慢着!” 权六急忙躲开。 “我真的很怕刀,当然也怕死,请您不要再让我增加新的伤疤。” “下次再让我拔出刀,那就是你人头落地。” 主膳手握着刀柄,却是没有要拔出的意思。权六绕到了一棵竹子的后面。 “啊!大人。” 权六继续向后退去。 “大人您总是从上往下看。我可是从下往上看。家败了,最先倒霉的是我们这些仆佣。这桩亲事——” 权六闪开身子,主膳则是一动不动。 “如果这桩亲事谈不成,青山家必然要破产。否则的话,那位家住小石川的老太婆不可能如此急躁。我说,她是想让家族更加兴旺,是心气太高,担心家族从此毁灭。” “从下往上看会看得更清楚。”权六说着,继续向竹林深处跑去。 “因为一点点儿小事情,家臣就要剖腹自杀——从上边看不过如此。可从下往上看,只能是觉得这个家的人都老了,不中用了。如果是主君亲自下令让他自杀,不管是蛮横还是不讲道理,也是没有办法,只能是认为自己侍奉错了主人。可是,事实却并非如此。” “你是说,是他自己决定自杀的吗?” “是的。但是,他缺乏认真思考。通常,可有可无的事情,便不会盲目地自杀。如果非要自杀不可,那么问题或许已经相当严重。” “问题相当严重吗?” “当然啦。就算是武士,所谓的御家人也是天壤之别。浪人生活艰难,已经无法谋生。藩士、乡士腰里虽然佩着两把刀,但他们和农民并没有什么两样。至于那位柴田,他虽然位于武士之下,但身份却是比起一般商人略高一筹。” 阳光透过竹子之间的缝隙,照射到权六的身上,看上去一身花斑。 “死不了也就算了,下面的人就都躲了,人们会互相推诿,否则就无法生存下去。毕竟是不可能的事情,却被迫得走投无路。自杀不一定就代表忠诚,那是因为没有了办法。如果自杀未遂,那么柴田会怎么样?” “你说——会怎么样?” “难道不应当想个办法吗?那个青葫芦是位忠臣。或许他以为只要是为了主人,忠臣就一定要去死。可是,真正的忠臣为了保护家保护主人,就应当想办法解决问题,难道不是吗?” 这个家伙——居然也能说出这种话,真令人感到意外。 “人家都说他没有办法了才想起来自杀。即使柴田没有打算自杀,可周围的人也会这样想。问题就出现在这里。” “我说的不是这个意思。”权六说道。 “那位管家——真的是被一个盘子逼到了这种地步吗?” “我怎么知道?可是下面的人都以为他被逼得走投无路。那是因为,底下的人同样也被逼得没有办法,我自己也是一样。” “你——也受到别人的逼迫吗?” “是的。”满身花斑的权六大声回答道。 “万一柴田死了,噢,就算他不死,只要那门亲事谈不成,青山家也会倒闭。那样一来,我也就会被赶出这个家门。” “你很担心吗?” 好无聊。 “有什么 62c5." >担心的?本来就没干什么正经的事情。一顿饭吃不上就掉眼泪吗?只是,心里会感到生气。我们的主君——青山播磨对此却不表示出半点儿担心的样子。他只是整天精神恍惚,糊里糊涂地过着日子。我对他非常不满。我们原本是朋友,曾经在赌场上并肩作战,在花街柳巷寻欢作乐,在酒桌上共同对饮。正是因为这样,我才越发感到愤愤不平。”权六说道。 “不喜欢就应当拒绝。既然拒绝不了,就要控制住自己不要让对方讨厌。姑母大人既然说了,就应该照着去做。如果不想做,就不要听她说话,难道不是吗?” “反正都让您说了。”权六说道。 “如果亲事谈不成导致家庭破产,那也没有办法。但如果有人说要死一起死,大家跟我一起来,我也是个男人,我并不在乎。或许因此才惹您生了气,所以我才说他是废物。九郎先生!不,远山大人!远山主膳先生——” “我这么说,您还袒护播磨先生吗?”权六愤怒地说道。 “我说的不对吗?是我不自量力吗?” 主膳并没有理会权六的话。一个邋邋遢遢的中间仆人,他怎么想怎么说,主膳根本不会理会。主膳并不在意别人会怎样。这一点,即使是对那个熟人权六也是一样。对于这个当面数伤疤的仆人,最好的回应是当场再给他添上几块伤疤。 但是,主膳的心思并不在权六。 播磨。 是那个播磨。 他在想些什么?他到底打算怎样?如果想要毁掉的话—— 那就把他一同毁掉! 刹那间,远山主膳感到自己浑身的热血在沸腾。 数罪责 明天,就是明天。 太阳落山躺在床上今天就结柬了。醒来以后就到了明天。并不需要考虑得那么复杂。到了明天,明天就成了今天,随后又是周而复始。 只是一味地重复。 无数次无数次无数次地重复。 即使厌烦却也不会停止。 不久天气开始变冷,又开始变暖,于是又迎来了新的一年。 为此,三平只需要数日子。一天,两天,如果不这样数下去,就无法区分今天和明天。只是和舂米一起数起来,不由得就又回到了原点,总是数不过二十。 数着数着,便迎来了新的一年。三平的一生,或许只是在十天乃至二十天的重复变化当中度过。经过了几年、几十年这一概念,在三平的一生当中或许并不存在。 又过去了整整七天。 这个三平知道。因为他曾经睡过七次觉,醒来过七次。 受到德次郎的诱惑。 噢,说诱惑或许有些不恰当,德次郎是想到三平的将来,像父母一样在努力帮助三平。 和阿菊在一起过日子——三平从来也没有想过。 至少是在七天之前。 德次郎说就这么办,三平并没有说不愿意。尽管没有立刻答应,但没有说不愿意也许就等于表示同意。兴许本人也这么想。德次郎非常高兴。这样一来,只需要祝福他们一生平安。生计和新家却都包在自己的身上,德次郎这样说道。于是,德次郎学着人家的样子,俨然,一副大媒人的架势,来到了阿菊住的大杂院。那已经是七天以前的事情了。 三平在心里数着。 从那以后,三平一直在数着日子。德次郎告诉他稍等几天。那之后阿菊的母亲也曾来过一次。阿菊也来过不少次。可是都没有发生任何变化。在从头开始数日子之前,或许应当有什么变化? 如果没有变化,或许一切都已经不存在?三平心里这样想着。 既然如此,也就只好是这样。像往常一样,接着从前继续数自己的日子。只是无论怎样数,日子也不会有太多的增加。这样才好,这样最好,三平有时也会这样想着。 接下来还是舂米。 一下、两下。 舂到第三下时,三平停下了手。感觉有些心神不定。自己总是不能消失。如果是以往,数着数着自己就会变得模糊。在意识完全丧失之前,心里早就已经开始从头数起。 三平重新握了握手里的杵棒,看了看石臼里的米。 一下。 不对,一开始就不顺。最多舂不过两下。嘴里不数着数,手就握不住杵棒。三平放下杵棒,透过窗格子望着大街。 街上没有行人。一个用头巾遮住脸的车夫拉着货车走了过去。朦胧之中,从窗子的右边到左边,一个像是烧焦了的黑炭似的男人的身影穿行而过。三平没有看清楚他长得什么样子。 从井里可以望到天空。 三平觉得就像那一样。 所有的东西都是一带而过。 三平正打算再次拿起杵棒,就在这时一个身影突然停在了窗外,紧接着又迅速地朝着窗格方向飞奔过来。 三平似乎看到了这一切。 朦朦胧胧的窗外,黑乎乎的身影,那身影仿佛贴在了窗格上。 “三平。”那身影招呼道。 一个熟悉的声音。 “阿菊。” 是阿菊?阿菊她——跑到街上,站在了小屋的前面。 “怎么——” “怎么啦?”三平大声喊道。 阿菊,她总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坐在了小屋里,又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又离开了小屋。像这样匆匆忙忙地跑来,无论是现在还是以前从来不曾有过。 “快出来。”阿菊急忙说道。 “母亲——” 阿菊接连喊了两声母亲,朝着房门方向跑来。怎么—— 怎么会是这种声音?三平寻思着。阿菊看样子很着急,可是三平却依旧漫不经心地,不知为何手里又开始舂起了米。 心里也开始数起了数。 一下。 “三平。” 窗子外边再次传来了阿菊的声音。 我才刚刚数到一,三平想着。 三平停下手里的活儿,朦胧之中阿菊似乎显得有些为难,三平终于开始有所察觉。 “怎么啦?” “一个武士。” 阿菊说道。 “来了一个武士。” “来了一个武士吗?” “哎呀,你赶快出来!”阿菊说道。 三平放下手里的杵棒,走到门口趿拉上了木屐。还没等三平穿好木屐,早已被阿菊拽住了手腕。 阿菊——她拽着三平的手腕,径直朝着灰蒙蒙的大街方向走去。 三平还没有来得及关上房门。实在是,那个房门关不关也没有关系。那间破烂的小屋,即使敞着房门,里面也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并且,阿菊住的大杂院就在对过,彼此之间近在咫尺,大声呼叫一声就能够听到。 过了街就闻到了水沟的气味。 阿菊的手冷冰冰的。三平的眼睛望着阿菊那纤细的脖颈,慢腾腾地跟在了后边。 三平仿佛感到回到了孩童时代。 那是在父亲死后不久。可那究竟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三平可以数舂米的次数,他也可以数日子,但是却不会数年。所以,三平不知道那以后经过了多少年。噢,就算数了也数不清楚,毕竟数了还要重数。 “母亲。” 阿菊叫了一声。里面传来一阵开门的声音。 绕过水沟盖,抬头望去,已经来到了阿菊家所在的大杂院前。 “三平——” 里面传来阿菊母亲那慈祥的声音。 “阿菊,你怎么把三平叫来啦?” 阿菊的母亲阿静说着,突然又闭上了嘴。 这时,三平慢慢地抬起了头。 眼前看到的是阿菊的脖颈,还有阿静那慈祥的面孔。阿静正转过头朝外张望着。 屋里像是坐着一个人。 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清。 屋里什么也看不清。 噢,就像从朦朦胧胧的井边向井里张望一样。 不。 什么也看不清。如此说来,从门前迅速穿过的那些人,同样也没有看到三平的身影。 阿静歪着头,扭着身子,半晌没有挪窝。许久,她长长地叹出了一口气。在三平看来,似乎在那之前阿静已经停止了呼吸。 “难道这也是命中注定吗?不,或许是因果报应?” 阿静叹了一口气,有气无力地说道。随后又赶忙张罗着,那就快进来吧。 “这位先生原本不应当到我家来。快进来,关好门。” “可是——” “快进来!” 阿菊看了一眼三平。 怎么会这么矮小?不,三平已经长大成人。 “我们这里,当然也包括三平。” 阿静说道。阿菊逐渐恢复了平静,悄悄地走进了房间。待阿菊进屋后,三平也跟着进了屋门。 房间里一片昏暗。这里的大杂院房间比想象的更加狭窄。 三平笨拙地转过身,顺手关上了拉门。却是——不愿意转过头去。 阿静夫人!里面传来了一个不太熟悉的声音。 “这位——这位是什么人?” “他是阿菊未来的夫婿。” “既然,是这样的话——” “没有关系。”阿静说道。 “您说的那些事情也应当让三平知道。这个三平的父亲,曾经被嘉助杀害。”阿静说道。 “嘉助——那个嘉助,那不是父亲的名字吗?”阿菊说道。 “母亲,您是不是糊涂了?可是,那位——” 阿菊看了一眼屋里。 可是那位武士——阿菊说道。里面坐着的的确像是一位武士。他身材矮小,显得有些疲倦的样子,脸上缠着一条头巾,身边似乎还放着把刀。坐着的姿势也不像是一般人。 “你先不要说话。”阿静说道。 “真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却要把三平也叫来了。我说你可能是弄错了,阿菊,这位先生,他既不是官人也不是坏人,更不是什么妖魔鬼怪。这位先生,他和你想象的正相反。” “怎么个——正相反?” “他是我们的大恩人啊。”阿静说道。 武士转过头,面朝着墙壁。 “我们现在能够生活在一起,全托这位先生的福。我们能够住在这个大杂院里,母亲能够有一份生计,全都是这位先生帮忙关照的结果。你外出做工,也是靠这位先生的介绍。困难的时候,还得到了人家的施舍,这十几年以来一直如此。” “这个人一直在关照着你我两人。”阿静说道。 “如果没有这位先生,你和我还不知道会沦落到什么地步。噢,我这么说可能不合适,我自己本来行为不端,又没有什么同情心。你又不是我的亲生闺女,如果被生活所迫,说不定早就把你卖到花街柳巷,过起了堕落的生活。也说不定早就死在了街头。”阿静说道。 “我们对他可是感谢不尽啊。” 阿静深深地鞠了一个躬。 阿菊张着嘴,眼晴瞪得圆圆的。 三平还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 武士一言不发。 “那是为什么?”阿菊说道。 “为什么这位武士先生要帮助我们?” “这位先生,他就是来问这个的。”阿静回答道。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他什么都不知道。”阿静回答道。 “这位先生,他什么都不知道,什么也没有听说过,却是在这十几年的时间里一直在帮助着我们。听我说,阿菊,这位先生,他对待我们就如同是活菩萨一样。” “且慢,”武士的声音显得格外洪亮,“我可是——没有那么了不起啊。” “作为武士,或许的确像您所说的那样。可是,作为像我们这样的穷人,却是不可能帮助一个素不相识的人。所以说,您实在太了不起了。” “母亲。”阿菊叫道。 “我可什么都不知道。我只知道这位武士是我们的恩人,可却不知道是为了什么。我甚至不知道这个人是谁。” “我什么都不知道。”阿静说道。 “早已说好,不许问姓甚名谁。” “不知道人家是谁,从哪里来的,却拿了人家的施舍吗?” “虽然不知道人家是谁,从哪里来的,但是如果没有人家的同情,恐怕我们根本就不可能活到今天。” “为什么?是因为穷吗?” “不是。因为我们是犯人的家属。”阿静说道。 “犯人?” “就是你的父亲。” “我的父亲——他做了什么?” “他是个罪大恶极的人。”阿静说道。 “不,他原本是个好人,只是触犯了定法成了坏人,被人抓起来受到了惩罚,所以就是犯人。” “父亲做了什么?”说着,阿菊看了一眼三平,三平什么也没有说。 “是——杀了人吗?”阿静没有回答。 “这么说——那位武士先生,明明知道我们是犯人的家属,却要来保护我们的吗?” “这个嘛,也不是。”阿静说道。 “这种事情,那位先生他也不知道。” 阿菊转过身,看着武士。三平也看着武士,可是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清。 “那么,这位武士先生,他为什么要帮助照顾我们?只是因为好心肠吗?” “不是因为好心肠。”武士说道。 “我——是遵从着父亲的嘱托。” “您父亲的嘱托?” “我的父亲,不。”这个不能说,阿静说道。 “十年前就已经说好,我们不可以问您是什么人。当然,每一次您向我们伸出援助之手,我都能够猜测到您的身份,但我还是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我不愿意为此而挫伤了您的一片好心。所以这个不能说。” 武士再一次转过了脸,面朝着墙壁。 阿静继续说道:“可是,事到如今我还不知道——您竟然也不知道我们的来历。我始终以为您非常了解我们的底细,所以才来帮助我们。” 尽管不知道,却感到十分抱歉,阿静再一次低下了头。 “刚才我说过,我的丈夫犯下了滔天之罪。本来,我和这个阿菊也不应该继续活在这个世上。我本以为您对这些非常了解,却仍然对我们给予了同情——但如果不是那样的话,我们丝毫也没有打算欺骗您。”阿静说道。 不,不,我不也是同犯吗?武上反过来说道。 “可是,即使是犯人的家属,你们却没有犯罪。因此说我是同犯,也就显得不大合适。可按照现在的定法,似乎就是那样。” “是的,我也是罪人。可是,或许您有所不知,就在前几天——” 阿静看了一眼三平,然后对着阿菊说道:“你要好好听着。你的父亲,他是个盗贼。而且不是一般的盗贼,他是盗贼的头子。” 果然确有其事,武士小声地说着,低下头用手紧紧抓住了衣裃。 “记得——他自称是向坂甚内。” “是嘉助。”阿静说道。 “是做登高爬梯营事的嘉助。我可是不知道他自称什么,但我知道他干了一些不好的事情。也许他还大叫着,说是什么社会改革,称自已是义贼。” “详细情况我也不清楚。”武士说道。 “只是——根据资料记载,所谓向坂甚内,乃是家住浅草的架子工嘉助。说起向坂甚内,那可是昔日大盗。很难想象,后来又有人传承了这一姓名。因此,可以认为嘉助是盗用了这一姓名——他手下有三名干将。他们结成死党,在江户城里从事盗窃长达三年之久。他们潜入商家寺院,有时还闯入大名的豪宅,前后盗窃金银财宝有两千二百余两。那个人,就是我的丈夫。”阿静说道。 “我们搬到了原宿村,可那个人却一直住在浅草附近,所以说不会有错。” “你们分别住在不同的地方吗?” “是的。原宿村是我的娘家,当年您悄悄出入的那个农户,便是我的兄长家,我就出生在那里,我本是农户的女儿。” “那时——你已经回到了娘家吗?” 不对,说着,不知为何阿静却笑了起来。 “说是夫妇,我们却没能在一起生活多长时间,顶多也就一年左右。在鸟越的时候,我们只是表面作为夫妻在一起生活。当时我在浅草的一家杂货店做工,那个人看到我一见钟情——这话说起来让人不好意思,可那时我不过是个看上去体面的孩儿她娘。” “或许他被我欺骗了。”阿静说道。 “怎么是——孩儿她娘?” “就是这个孩子。”阿静指了指阿菊。 “那时阿菊才刚刚出生,之前的那位夫人生下阿菊后,不久就死了。为此他很为难,最初我只是帮助他照看着孩子,有时做工也要背着她,但后来就产生了感情。” 说到这里,阿静停了下来,用牙咬着嘴唇。 “噢,男人或许不能理解,只要抱起那浑身乳臭的孩子,我就心疼得不得了,听说世上竟然也有父母杀害自己孩子的,我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想的。”阿静说道。 “所以,我和嘉助结合在了一起,不,是表面上结合在了一起,那完全是因为看这孩子可怜。从刚生下来到三四岁最可爱,为此我渐渐地从奶娘变成了母亲。唉,现在想起来,那个人就是个无赖。生活也并不富裕,只有阿菊是个好孩子。这孩子的生母是怎么死的,我是不可能知道的。当时我还在想,或许是为了生计,他不得不总是离家在外。可谁知道,他竟然在外面干了一些伤天害理的事情。” “你是说,他一直在外当盗贼吗?” “其实也并不是那样。”阿静回答道。 “嘉助这个人,本是个胆小鬼窝囊废。他能做的,充其量也就是赌博、敲诈、勒索之类小打小闹的把戏。回想起来,他开始行盗,那是自从我带着女儿回到娘家之后。最早以那个稀奇古怪的名字自居,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我和孩子在娘家住了两年多,算起来时间也还一致。” “你们——为什么要回娘家?” “嘉助说我们妨碍了他的生意。那 4e2a." >个时候,他整天和一些不三不四的破落户勾结在一起,或许那些人就是他的那一伙盗贼。他们开始行盗,我们当然成了他们的累赘。” “在走上歧途之前,先要把妻儿安排妥当,是这样吗?” “他可不是那种靠得住的人。”阿静故意粗暴地说道。 “那是因为他胆怯。一看到我和这个孩子,他就下不了决心。我不知道嘉助在外面怎样,可在家里他却是没有一点骨气。既然做起事来一事无成,也就没有胆量成为一名真正的盗贼,他就是这样一个人。” “据说——在被逮捕上绑时,他嘴里还说了些让世道天翻地覆之类的豪言壮语。” “那是武士这样说。”阿菊笑了笑。 “那都是黄鼠狼放屁,狗急跳墙。人到了那个时候,也会挺着胸说几句大话。更何况,那都是学着人家喊叫。” “怎么是——学着人家喊叫?” “嘉助是个胆小鬼,让世道天翻地覆那样的大事,他到死也没敢想过。一定是在什么地方听人说过,自己也学着喊上几句。噢,类似的那种夸夸其谈我也曾经听到过。” “什么是夸夸其谈?” “嘉助总是振振有词地说——他是来改造社会的,为了大义他可以无视定法。说得好听!他每个月都要回几次原宿村,每次回来都要住上几天。有时他显得神气十足,有时却是十分胆怯,浑身哆嗦,像个小孩儿一样缠着人不放。我想所有这些,无疑都是他行盗前后的反应。” “他是个没有出息的人。”阿静说道。 三平心里琢磨着。那就是没有出息吗?噢,盗窃本身无疑是件坏事,这个不用多说。可是胆怯、耍威风、撒娇,这些都是没出息吗? 三平从不胆怯,他从来不对谁撒娇,也不耍威风。 三平只是数数,数到数不下去为止,他只是在雕刻着数字。这些事情——也是没出息吗? 那个男人——阿菊的父亲,他是不是也在数着什么?如果是的话。 “他是在为自己犯下的无数罪行而颤抖,而哭泣。”阿静说道。 “我不知道他回来做什么,但不外乎还是那些偷鸡摸狗的事情。” “他不把钱带回来吗?”武士问道。 “那都是些不义之财。”阿静回答道。 “他顶多带回两三两银子。我也没有想着多要。我觉得他平常所说的改造社会,或许就是些偷偷摸摸、鸡鸣狗盗的事情。就是这些不起眼的毛贼,却是装成义贼的样子,简直让人啼笑皆非。我可是从心里这样想的。” “总共有两千多两银子被盗。他们一定是把钱藏在了什么地方。” “他们哪有那么聪明?哪有那些算计?哪里知道把钱藏起来攒起来?可花也花不动,他们一定是把钱送给了什么人,谁也想不到那是偷来的钱。这个我没有向官人确认,当然也没有去看布告牌,只是后来听人这么说,却是让人不敢相信。” 阿静再次笑了笑。 “他们一定是把钱送给了什么人。所以他们才吹嘘自己是什么义贼。可真正的义贼,是从财主恶霸那里把钱盗来,再把它分给穷人。就是说,从坏人手里偷来送给善良人。” “表面上是那样。” “这个我知道。”阿静回答道。 “但不管怎么说,盗贼毕竟是盗贼。无论有无大义,却仍然是犯罪。更何况那位嘉助,根本没有半点大义可谈。从什么人那?里学到了几句大义的口号,便企图以此掩盖自己的罪恶。他把钱撒到了哪里,送给了什么人尚且不知,只是他自己却因此而入了大狱,所以不免有些滑稽。” “你的意思是说,嘉助不是主谋吗?” “我只是说他不是当头儿的材料,一点也没有借口逃脱罪责的意思。” “可是,据说他还有部下。” “或许是硬要装成头目的样子。他也有几个酒肉朋友,这一点也不可否认。可是那个嘉助,他就像表演轻功的演员一样一身轻,除此以外没有任何可取之处。他不会用人,也不会笼络人心,而且胆小怕事,不可能成为人上人。嘉助一定是受了什么人的指使,最后自己也没有办法摆脱。他受人怂恿,上了别人的当,只可惜原本一身轻,是个没有出息的男人。” “简直是太没出息。”阿静再次说道。 “这么说——” 武士用手支撑住下腭,用缠在脸上的头巾捂住了嘴。 “我说——那个人他没有把银子藏起来吗?” “您不知道他没有钱吗?整天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日子过得就像是幽灵一样。” “原来如此。” 武士将捂住嘴的手掌移到额头,像是在擦拭着头上的汗水。 “你不会是在耍什么花招吧?” “您是说——我在欺骗您吗?” “简直是荒唐。”阿静说道。 “欺骗大恩人——不,首先说,在武士面前说瞎话,这对于像我们这样的无名小卒来说,根本连想都没有想过。难道说,在您看来,我竟是那样的无情无义吗?” “我不是那个意思。” 嘴上这么说着,武士却慌张地看了一眼周围。 “我——却一无所知,什么也不知道。只是一心想得到已去世父亲的夸奖。” “得到夸奖?” “不——” 武士摇着头。 “是的,我只是一心想得到夸奖,完成已故父亲的嘱托。可现在想起来,那却是非同小可的举动。我隐瞒身份,半夜来到你家,趁着天黑将你母女二人秘密地带走。那时,你母女二人——” “一直在等待着有人来招呼。” “于是——我就把你们带了出去。” “开始的时候,我还以为是上边的指示,于是就跟着您离开了家。在我看来您就是大官人,可后来才知道——根本不是那么一回事。” “但是我什么也没有说。”阿静说道。 “如果被赶出了家门则是另说,可您却把我们带到了府内的大杂院,让我们在这里住了下来——哪里会有这种指示?于是我开始明白,您的行为是枉法的,是出于对我们的同情。我也没有再多问,只是双手合十,听从着您的吩咐。” “是的,我在大杂院里预先租下了房子,把你们安置了下来,并且为你们安排好了日后的生活。这都是父亲的嘱托。我知道其中一定有原因,但我决定不去过问。因此,便没有第二个人知道这件事情。那以后十年时间,我咬紧牙关保守着秘密。那是因为,我始终没有对父亲表示过任何怀疑。可是却没有想到——” “没有想到那是盗贼的妻儿吗?” “不——对不起。”武士说道。 “我并没有怀疑你们。” “但我也曾经想到过。”武士难为情地说道。 “不是我轻易说出口,我现在遇到了一点麻烦的事。想来想去,我正在陷入一个疑团当中。” “我是在自己怀疑自己。”武士说道。 “怀疑自己——不,是怀疑自己的父亲。我曾经坚信父亲的行为是正确的——即使错了,父亲也不可能违背法制,我对此坚信不疑。可是,假使嘉助盗窃来的银子还在,并且还存放在你那里,如果是那样的话,” “那不可能。”阿静说道。 “我不知道他盗窃了多少千两银子,但我却没有从嘉助那里拿到过一文钱。” “果真如此吗?” 武士停顿了一下,再次说道,果真如此吗? “如果果真如此——那么,你和家父之间有过什么关系,不,细想起来似乎又是事出有因——我对这些一概不想过问。即使有什么事情,那也是家父的遗言,是父亲弥留之际对我的嘱托,说起来也都是出于人之常情。” 感谢您父亲的仁慈,阿静伸出双手鞠了一躬。 “只是,我必须说上一句,我和您的父亲没有任何关系。我和武士先生面对面地讲话,今天还是第一次。如果说有什么关系的话,或许也是嘉助。” “是——嘉助吗?” “那天晚上——”阿静低着头,开始叙述道。 “那天晚上,嘉助突然回到了原宿村的家中。他衣装不整,满是刀痕,身上溅满了血。他浑身颤抖,嘴里不住地说着,不是我,不怨我,不是我杀的。我当时就觉得一定是出了大事。” “出了大事吗?” “我知道早晚会出大事。嘉助哆嗦着,牙齿直打战,真的是个窝囊废。嘉助望着躺在床上的阿菊,嘴里仍在不断地嘟嚷着,不是我,不怨我。我看着这孩子可怜,就把嘉助轰了出去。”阿静说道。 “不是把他藏起来了吧?” “我担心他在旁边这个孩子会受到连累。尽管不是亲生女儿,但是从带这孩子开始算起来,也已经过了七个年头——我从内心里对她产生了感情。我极力保护着这个孩子。可嘉助他——” “是不是已经开始讨厌这个家?” “不,即使是表面,我们也还是夫妻,只是觉得可怜,却还没有产生憎恨。可不管怎么说他也是自作自受。我不知道他在外面都做了些什么,但是收拾乱摊子却是我的事情。我觉得他不过是在外面和人家打了架,只是担心人家会赶来报复。” “可是——”说着,阿静抬起了头。 “等把嘉助赶出家门之后,接着赶来的不是一伙无赖,却是镇上的官人。之后又来了几名监管纵火及盗窃案的官人——可是他们并没有把我抓起来,只是什么也不问,要求我不许离开家。” “没有把你抓起来吗?” “是的。那个没出息的嘉助先是在村里徘徊了一阵,见到官人赶来就慌了手脚,大吵大闹,暴跳如雷。随后——估计在黎明时分遭到了逮捕。那之后的三四天时间,我被告知不允许走出家门。村里的人原本疏远嘉助,但对我却表示同情,纷纷伸出援助之手。可即使如此,还是唯恐受到连累。” “据说村里的人提交了要求释放你们母女的请愿书。” “是吗?”阿静说着,显得有些凄凉。 “我可是什么都不知道。嘉助是个大盗贼,在浅草遭到堵截。后来听人说,当时有一位无辜的过路人,被仓皇逃跑的嘉助杀害不幸丧了命。小偷小摸也就罢了,那个嘉助却成了大盗贼。这已经让人不敢相信,可谁知道竟然还杀了人。嘉助回到家里时吓得浑身直打哆嗦。俗话说狗急了跳墙,听说当时被追得走投无路,才做出了那种残忍的事情。事到如今已经无法收场,接下来的后果不堪设想,我不由得落下了眼泪。可是,我倒是没有关系,谁让我选择了这样一个不成材的嘉助?可父母不能选择,阿菊她,这个孩子却没有罪。”阿静说着,看了看阿菊,随后接着说道:“后来您就来到了我的家。” “那之后的事情,老实说我一点儿也不知道。我想不出您为什么要对我那样同情。只是为了这个孩子,我觉得最好是得到您的帮助。我怎么也不能想象——您对这一切竟然也同样一无所知。” “噢——” “我也有这种感觉。”武士说道。 “不知道反而没有负担,我,不——” 武士再次摇了摇头。 我本来也不想知道,武士说道。实在给您添麻烦了,阿静回答道。 “我一点儿也不对您隐瞒,我一直觉得您什么都知道。那是因为——” 阿静转动了一下身子,面朝着三平。 “您把我和阿菊接到了这里,我觉得——这就是您知道事情经过的证据。” “那——又为什么呢?” “那是因为,被嘉助杀害的,正是在这里舂米的三平的父亲——弥平。” 弥平。 是叫这个名字的吗?三平寻思着,似乎与自己无关。 “按照法律规定,我应当去偿命。可如果那样的话,就无法继续生活。于是就无视法律的规定,免去了对我的惩罚——但罪行依然存在,这一点必须明白。因为是以人情做出了判决,所以就要以人情做出补偿。” “且慢,我,不,如果是那样的话,那么——” “那不过是偶然发生的。”武士说道。 “怎么会是偶然发生的?” “那不是偶然。我觉得,人世间发生的一切事情都是有原因的。如果您不这样认为,那么这件事情就只好听天由命了。大凶犯的妻子女儿,不但不受到惩罚,反而逍遥自在地生活在世上——这不能不说是一个极大的错误。这种生活与我们的身份不相符。为此,至少应当把因受到事件牵连而失去父亲的三平抚养成人,这便是那次事件的全部过程。” “可……可是,你们母女却没有罪啊。” “我也有罪。我对丈夫的这一野蛮行为已经有所察觉,却没有去制止,甚至不闻不问。结果,三平失去了父亲,这就是我的罪过。” 说着,阿静招呼着阿菊的名字。 “你听着,阿菊——” “你父亲是个盗贼。”阿静耐心地解释着。 “他是触犯了法律的罪人。” 阿菊一句话也不说。 “是被悬首狱门的凶犯。这件事情本来不想告诉你。” 今天却不得不告诉了你,阿静继续低声说道。 “可是——已经对你隐瞒了十年之久,这不能不说是个成功。大罪犯的妻子女儿,被人从背后用石头撵着走也不多余。即使得到了上面的宽恕,也不可能得到世人的轻饶,当然也不会过上好日子。可是,尽管日子过得贫穷,我们却这样堂堂正正地生活了过来,这都亏了这位先生的关照。他把我们解救出来,并且替我们担保了身份,我和你才能住进这个大杂院,在这里平安度日。为此,我们感激不尽。当然知道的是这样,不知道的也就无话可说了。” 阿静重新坐正了身子,嘴里叫了声,武士大人。 “盗贼的妻子,应当受到怎样的惩罚?是斩首,还是逐放?” “没有那种事情。据我所知,应当是——终身罚做厨房的洗碗工。” “就是做女仆啦?” “好像就是那样。” “那么,我愿意去做。”阿静这样说道。 “母亲。”阿菊大声喊道。 “这是唯一的出路,阿菊。” “不,请等一下。事到如今怎么又能这样?你们不是已经——” “那怎么可以?那样的话,您的一片好心岂不是适得其反了吗?试想,当初要是知道详情,您还会这样帮助我们吗?” 武士支支吾吾半晌说不出话来。 “迄今为止,在您的帮助下,我们已经平安地躲过了那一场灾难。那都是因为有阿菊,可是现在阿菊也已经——” “等一等。” “三平。” 阿静没有理睬说话的阿菊,却是招呼着三平。 “你听我说,这个阿菊,是杀害你父亲的那个男人的女儿。是你父亲仇人的女儿。你如果不介意,就娶她做老婆,你愿意吗?” “噢,我已经——” 已经记不得父亲的事情了,可阿菊的事情还记得许多,我也不知道到底有多少,只是—— “不可以。”阿菊说道。 “为什么不可以?” “我——还没有成家。父亲是盗贼,是杀人犯,我听了以后感觉到震惊。我不知道应该怎么说,我不讨厌三平,只是——都是我不好。”阿菊说道。 “母亲之所以嫁给父亲,说到底还是因为有了我。希望得到这位武士先生的关照,同样也是因为我的存在。” “你说的都对,可是——” “对不起,三平。”阿菊说道。 “我要去做劳役。” “你在说些什么?”阿静大声地说道。 “那可是既没有薪水也没有休假的终身苦役呀。” “那有什么?那样也就不会再被辞退了。” “不许说傻话,阿菊。” “什么?如果那样的话,不是和现在一样吗?母亲做针线活,三平舂米,我出去做工,不是和现在一样过日子吗?一切都和现在一样,没有任何变化,这怎么会是傻话?而且,母亲辛辛苦苦地把我抚养到今天,我也要报答您的恩情。武士大人,不是也有儿子替父亲赎罪的吗?” “的确有这种说法。”武士说道。 “当然也有家里人去顶罪的,可是这次的事情却不一样。毕竟是我也不能做出裁决。我已经没有了退路。”武士说道。 “你们的心地实在善良,你们说出的话实在高尚。可是——” 可是,可是,武士心中苦闷得说不出话来。过了很长时间他才张口说道。 “那么——就到我所在的宅邸来做工吧。” 等一等,阿静才要说话,却被武士劝谏住了。 “不是为了赎罪而服劳役,而是作为普通的女仆在那里做工。这总算可以了吧?我本人,是旗本青山家的近臣管家,名叫柴田十太夫,绝不是来历不明的人。” 阿静听了以后目瞪口呆。 “事到如今已经没有必要再隐瞒身份了,我没有任何担心的事情,只是,或许在青山家做工时间也不会很长。”柴田最后说道。 数不清的财宝 明天,明天,明天一定。 已经听够了。 难道说,到了明天一下子就会冒出来吗?今天找不到的东西,明天就会找到吗?看上去总是慌慌张张的,嘴里还唠唠叨叨的,却是又小里小气的。如此看来,说明天又有什么意义?没有人强迫,也没有人怪罪,谁都没有说什么。 总是说明天,明天。 嘴里不住地道着歉,永远是毕恭毕敬的,总是用一种诡秘的眼光看着周围的人。 他令人极不愉快,正所谓言不由衷,口是心非。要说为什么令人不愉快,无疑便是他那双像老鼠一样的眼神。 担心什么? 既然担心,又有什么办法? 要说身份,自然是吉罗在上,应当是那样。这倒不是说吉罗有多么了不起,只是吉罗的父亲很了不起。这与人格和体格没有任何关系。 地位高,又有钱。 这种人老百姓称之为了不起的人物。了不起的人物的家人也一定了不起。吉罗就让人觉得很了不起。至于说那是好事还是坏事,这对于吉罗来说根本无关紧要。人们都这么认为,那又有什么办法?吉罗不满意,可周围的人却不会因此而改变。 于是,既然大家都说自己了不起,索性只好摆出一副了不起的样子。没有必要逞威风,但也没有必要过于谦虚。借助父亲的威望达到自己的目的,那不过是自己才智范围之内的事情。每个人所处的地位都不一样,人们都希望自己的言行举止不超出自己的身份范围。如果这样做对自已有利,那么又何乐而不为?正是因为这样,吉罗才摆出了一副与武士家女儿地位相当的派头,做着武士家女儿应当做的事情。当然,吉罗也会遭到来自地位更高的人的蔑视。为此,她非常讨厌那些奴颜婢膝的小人。如果说这就是傲慢的话,或许那正是对方感到了嫉妒。 为此,对于那些像哈巴狗一样摇着尾巴前来觅食的人,吉罗也会采取相应的方法来对付他们,仅此而已。吉罗绝非为人傲慢,她愿意平等待人,也希望对方平等待已。对于来自地位更高的人的蔑视,吉罗不会感到气愤。因为那不是自己可以左右的。 自己地位上升了,或许也会蔑视别人。 但是,吉罗不希望自己让别人感到恐惧。 吉罗也不希望别人总是对自己道歉。 无缘无故的,只因为是属下,便向自己谢罪道歉,那只能让吉罗感到不愉快。如果是出于礼节,那倒也还可以理解。别人道歉,自己不会从中得到任何好处。让别人感到恐惧,则更是会引起自身的不安。 所以,吉罗她讨厌那位叫柴田的近臣管家。 那个人长着一对像兔子一样的眼睛。 “明天一定会有好消息汇报。”柴田说道。这话昨天就已经说过了。 吉罗不愿意做出回答。 无论吉罗怎样回答,对方似乎总是在说——不,是您的父亲想要那个盘子。或许的确是那样,可尽管如此,吉罗也不愿意被那个叫柴田的小人物感觉到那是父亲的意图。 “请问,你这是什么意思?”吉罗说道,“我只是希望对这个青山家有所了解,才特地征得主人的同意,暂时住在这里。用老百姓的话说,就是闲来无事。我有什么理由要接受来自青山家近臣管家——你的好消息的汇报呢?” “不,不。”柴田绷着脸,皱起了眉头。 停顿了片刻,那个小人物低下头,嘴里说道:“对不起,是我失礼了,可按照服部夫人的命令,那个——” “你是说那个传家宝的盘子吗?” “是。”柴田说着,端正了一下姿势,额头上冒出了汗珠。 “关于找没找到那个盘子,你每天都要像这样对我进行汇报吗?” 这种事情不用问也明白。 明白,但却是—— “实在对不起。”柴田低下了头,“自从接到命令,无论如何也要找出那个盘子,到现在已经过去了半个多月的时间。可事到如今——却仍然没有能够找到那个盘子。我自以为失职,并为此感到耻辱。所有责任都在我柴田一个人身上。还请您宽宏大量,再容小人一些时间。我,作为青山家的近臣管家,决心负责到底,在今天之内,噢,一定会在明天——” “算了吧。” “可……可是,不久,我家的盘子就会清点完毕。” 是清点吗? 马上清点完毕吗? 可恨。数起来没完,可数完了,知道是多少了,那又会怎样呢?吉罗最讨厌数数。 “为什么?” 吉罗再也不能沉默。 真是丢人,这个小矮个子——不需要了。 “为什么要向我道歉?命令你去找盘子的,不是那位服部夫人吗?” “是,是的。” “我可是没有求你办事。” “是,是的。”柴田跪在榻榻米上磕着头,拼命地说道。 “青山家有没有传家宝,这不干我事。” “可是,那……那东西——” “当然,关于那个传家宝的事情我也听说过。据说是一件世上罕见的珍品。如此珍品,我倒也想欣赏欣赏。可你整天对着我说,还没找到,还没找到,那么——让我怎样回答是好呢?” “不——” “我说,你不会是误会了吧?” “您说——我是误会了吗?”柴田抬起了头,“您不是——” “你是说——我想要得到你家的那件传家宝吗?” 柴田表情难堪,无言以对。 “那……那么结婚仪式上——” “可即使如此,”吉罗的语气变得严厉,“即使如此,我又还没有嫁到青山家,就是说,我不可能对你发号施令,更不可能对你提出责备。” “不,不是那样的。” “请允许我再说一遍,我不过是闲来无事,自愿来到了这个家。按理说,这种愚蠢的要求只会被人当成笑话,是不会得到许可的。可我却一再请求,强行得到了主人的同意。既然如此,我也就不可能再提出其他无礼的要求——难道不是这样吗?难道你以为大久保吉罗会是那样厚颜无耻的人吗?”吉罗狠狠地说道。 那个小人物的近臣管家,再一次在榻榻米上磕着头。 “不,不,哪的话。” “或许不久,我就会在这个家里生活。每个家庭都有自己的家规,我正是希望对此有所了解,才提出了这一无理的要求。我的要求得到了许可,可来到这里以后却什么都不能做。我不会主动去接待客人的。但是像这样茶来伸手饭来张口,所有的事情都坐享其成,那么我来这里又有什么意义呢?不要说帮助做家务了,甚至不能随便离开这里。” “请恕我直言,厨房的那些事情都是由厨娘去做的,所以——” “我甚至连谁是厨娘都不知道。当然,旗本夫人会有旗本夫人的规矩,但我现在还没到那种地步,只是个闲来无事的食客。我既然不是人家请来的客人,也不希望人家对自己客气。” “噢!”柴田头也不抬,嘴里再次奇怪地答应着。 “我来到这个家已经是第三天,却一直坐在这里。和播磨先生也只是在一起吃吃饭,话都很少说上几句。每次见到你,你就对我道歉,我只能和带来的女仆聊聊天说说话。” 就是这样,如此说来——没有任何意义。 “我不能要求做些什么事情吗?”吉罗说道。 “那——能让您做些什么呢?” “是的,比如说,能不能给您做个帮手?” 柴田抬起了头,眼睛瞪得圆圆的,“您说什么?” “你不是还没有找到盘子吗?”吉罗慢慢地说道。 听吉罗这样一说,柴田十太夫的表情立刻变得紧张起来。 是的。实际上,吉罗正是为此而来。 “听说,您这几天一直在找那个传家宝。可我怎么也不明白——您为什么要为此下如此大的力气?” 无非是,被人威胁。如果找不到盘子就谈不成这桩亲事。还有人说,青山家运气的好坏,全都押在了那个传家宝上。 如此说来——无疑,这对于那位身份低下,胆小怕事,办事不牢的小个子男人来说,的确是一副无法承受的重担。如果找不到,那就要剖腹自杀吗? 柴田双手按在榻榻米上,额头一个劲儿地冒着汗。 “只是,我并不打算像这样每天只听你道歉。你到我这里来,是受了那位服部夫人之命吗?” “不,不。”柴田机敏地回应着,“不,不是,那是——” “那么是播磨先生的指示啦?” “那也是误会,大人他——”说着,管家端正了姿势,清了清嗓子,“那不是主人的命令,全都是鄙人的一己之见,播磨先生并不知道这件事情。” “他不知道吗?” “不——他也不是不知道。”柴田大喘了一口气,“这叫我怎么说呢?就是说,他对此不感兴趣——” 不感兴趣,真的是那样吗? 原来如此。 播磨他,对此不感兴趣吗?吉罗寻思着。 青山播磨这个人,既不献媚也不逞强,既不傲慢也不谦逊,既不冷淡也不热情。他从不草率行事,却也看不出有多大主意。他从不显示出厌倦,却又从不盲目地羡慕他人,他是个没有主心骨的人。 他这个人,似乎让人感觉有些莫名其妙。父亲的确这样说过。 播磨待人接物彬彬有礼,脑子也很聪明。和言不由衷的柴田不一样,播磨是个非常注重礼节的人。他有求必应,有问必答,可就是从来也不主动提出问题并寻求他人的解答。原来,那并不是因为播磨先生沉默寡言,而是——他不感兴趣吗? 对于播磨来说,或许这些根本无足挂齿。 无论是升迁,还是结婚,抑或是传家宝,甚至是吉罗。 他对这一切表示出的态度都很冷淡。或许这就是他不感兴趣的原因? 想到这里,吉罗突然感觉浑身一阵紧张,情绪变得有些急躁起来。 “播磨先生他——” “不,并不是那样。”没等吉罗说完,柴田先急忙否定道,“播磨先生他继承了前代主人的秉性,生来无所畏惧,不受陈规戒律的束缚,事情就是这样。” “什么是——陈规戒律?” “青山家有个规矩,在举行结婚庆典时,要在婚礼大典上摆两张传家宝的彩绘盘子作为装饰。但是如果我家现在的主人对这一做法不在意的话,结婚那还是以后的事情。”吉罗说道。 “你真是个急性子,我和播磨还没有决定。难道说——那位服部夫人,她把我这次的举动错认为是嫁到青山家了吗?” “并不是那样。”柴田说道,“服部夫人是位办事周到的人。” “难道——就这些吗?” “您——是指什么?” “这样下去,婚事早晚会有一个结果,为了不让婚礼出现疏忽,有些东西现在就必须找出备齐,难道不是吗?” “是的——我明白。” “如果这样的话,我就更不明白你为什么还要一再向我道歉。” 柴田擦了擦头上的汗珠。 “不,不,那位真弓夫人——是服部夫人,她是青山家前代主人的姐姐。那么,鄙人,”胆小鬼说话总是含糊其辞,“因为,是那位夫人的指示,这样一来,那么——说起来,大、大久保先生——” 是父亲。 你是说,是大久保唯辅——想要那个盘子吗? 或许这个矮个子已经察觉到,父亲为了仕途想要得到青山家的传家宝。 如果是那样的话—— “吉罗小姐,”柴田却继续说道,“在吉罗小姐到来之前,我已经接到命令,无论如何也要做好准备,为此,请您原谅,都怪我说了不该说的话。真弓夫人——服部夫人吩咐说——” “难道就只有这些吗?你不是在装糊涂吧?她根本就不在这里。”吉罗觉得对方是在故意回避,“我知道了。” “您指的是?” “我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了。” “鄙人是——” “人家都说青山家的近臣管家是位忠臣,我明白了。你忠实地接受了主人的命令,决心履行好自己的职责。为此,你就要不停地谢罪——” 听起来有些肉麻,嘴上说的和脑子里想的完全不一样。 可是,这已经足够了。 “柴田先生,”吉罗轻轻地点了点头,“是我误解你了。”吉罗说道。 应当趁着头抬起的时候把头低下——吉罗这样想着,本来就低着的头再低下去也没有效果。 在比自己身份低下的人面前低头,才会越发得到对方的感激。 柴田一副毕恭毕敬的样子,似乎已经无话可说。吉罗再一次叫了柴田的名字。柴田有气无力地回答着。 “我向你道歉,但同时还有一个请求。” “噢,不要说请求,您只要吩咐。” “我不会对你下命令。那种事情是男人做的。我还没有到达那种地步。”吉罗说着,依旧是脑子里想的和嘴上说的不一致。 “是我任性,暂时住在了这里。” “噢。” “我想要帮你做一些事情。” “做事情?” “请允许我帮助你做一些事情。”说着,吉罗再次低下了头,“请允许我和你一起找盘子。” “找……找盘子?” 说着,柴田完全愣住了。 “那种事情——” “不可以吗?” “不,可是——” “我不可能看着你着急却袖手旁观。而且,我还想知道更多关于这个家里的事情。” 柴田哭丧着脸。 难道,这点事竟让你如此为难吗? 找不到盘子吗? 或许根本就没有盘子——吉罗这样想到。我要亲自去找一找,要去数一数。或许是盘子去向不明?如果他既没有找也没有数,只是盖上盖子,把盘子藏起来的话—— 去向不明的东西,早晚还是会被找到的。 吉罗就是为此而来。 这是她为找到盘子的下落而设下的计策。 “这件事情,按照鄙人的意见,最好,最好还是先——”柴田只说了这些,随后他再次跪倒在榻榻米上。 这个家伙根本靠不住——吉罗望着柴田的武士发髻,心里想着。 青山家的宅院比起大久保家宅院小了许多。又不是在大海里捞针,无论混杂在什么地方,几个大人一起找就不可能找不到。 就是说,那个东西也许根本就不存在。 或许以前曾经有过,可现在已经不存在。吉罗寻思着。 吉罗也曾经想到过,或许直参旗本在耍什么鬼把戏——可现在看起来那似乎并非谎言。一定是那个表面忠诚却又胆小怕事的仆人把盘子藏了起来。他想蒙混过关,或者害怕被追究责任。也许他明知道盘子不存在,却在故意拖延时间。 没有盘子也无妨——吉罗开始这样想到。 找不到盘子为难的是父亲。那样的话,父亲就失掉了一个高升的机会。 不,并没有失掉,只是没有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没有得到想要的东西,与到手的东西得而复失,那完全是两回事。 丢了东西会让人感到不快。可想要的东西没有得到手,却是没有办法。如果那个东西不存在的话,再想要也无济于事。勉为其难,这种做法再愚蠢不过。如果盘子真的不存在的话,最好是早一点劝父亲放弃念头。 可是,吉罗却不打算放弃。以自己的才智可以得到的东西,无论如何也想要得到的东西,通过努力可以实现的目标,这些吉罗都决不肯轻易放弃。 播磨,他不感兴趣吗? 既然这样,就更是如此。 没有兴趣就要设法引起他的兴趣。 是的。 吉罗感觉到,要想得到一个人也同样如此。并非一定要和他结成夫妻。但是,如果他对自己不感兴趣,那么就一定要让他产生兴趣——仅此而已。 自己可以不必出嫁。 为此,吉罗看了一眼柴田。 这个不中用的矮个子男人,他办事慢慢腾腾的总是显得坐立不安。他只会说明天明天,我看他是在故意拖延时间,到头来不会有任何结果。 数来数去,什么都明白了,也知道了结果。 结果又能得到什么呢? 我必须,抛开这个男人的纠缠。 “你说过,明天会有好消息。” “噢,明天会有好消息。” “这么说,你已经看到希望了吗?那么,请让我也一起参加,我也想看一看那个传家宝的盘子。”吉罗说道。 说完,吉罗准备起身离开,嘴里补充道:“事不宜迟。” 侍女也站起了身。 侍女们却是非常恭敬。 “请您等一等,”柴山抬起了手,“我身为仆人,却让您亲自操心费力,这实在让我感到不安。另外,如果还有我未能想到的地方,也请您多多指教。只是,还要请您在此稍候片刻。最好,还是先——”说着,柴田又停了下来。 还是先要向主人汇报一下——或者,先要和主人商量一下——可事实上却并非如此。总之,柴田不知道如何是好,他要向主人寻求指示——结果似乎就是这样。 原来如此,仅凭着近臣管家的一已之见,似乎并不能够得出是非曲直,你这个——胆小鬼。 “马上就要到午餐时间了。” “这个,怎么可能?”早餐的桌子才刚刚收拾停当。 “又是明天吗?” “噢,明天。” 说着,近臣管家像老鼠一样弓着背退了下去。 明天,是答应吉罗的请求一起寻找盘子,还是会把盘子摆在吉罗的面前?最终,还是没有任何结果。 真是个不中用的男人。 吉罗狠狠地瞪了一眼消失在隔扇背后的柴田,然后对站在身后的侍女说了一声:“退下去吧。”顺从的侍女们小声地回答道:“是的。”便退到了隔壁的房间。说是退了下去,可这里是别人的宅邸,并没有随从的专用房间。对于青山家来说,吉罗是客人,可问题是——吉罗的随从是否也应当以客人相待?幸好这个宅邸里还有空闲的房间,因此并没有造成太多的麻烦。 隔壁传来了拉门的声音。 说是退了下去,却是只有一扇拉门之隔。 遇到意外一声召唤侍女立刻就会赶到,因此无须特别担心。 吉罗凝视着隔扇门。 不知为何,吉罗的情绪显得有些激动。她并没有感到气愤。最初,只要见到柴田就会感觉到厌恶,可现在却并非如此。 想要爬到树上去。想要摘下树上的鲜花——仿佛就是这种心情。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隔扇门上,慢慢地浮现出一个人影。 那人影映衬在拉门上,一动不动。不久,便轻轻地蹲在了榻榻米上。随后,仍旧是一动不动。 大白天的闹鬼了吗?想着想着,吉罗又觉得自已很可笑。 她并没有感觉到任何恐惧。据说在那个鬼魂出没的宅院里,到了晚上,月光下会出现女人的身影。或许这个宅院里真的有鬼魂出没? 可即使如此,大白天的怎么会闹鬼? 就在吉罗招呼隔壁侍女的同时,那隔扇门上的人影也发出了微弱的声音。 自己的声音随之被淹没,可吉罗也没有听清楚藏书网那个人影在说什么。 隔扇门被打开了一条缝。 再次传来了对方的声音,吉罗却是仍然没有听清楚对方说了些什么。推推拉拉,隔扇门终于被打开。不是隔扇门关不紧,也不是打开时没有用力。 一个侍女打扮的小女子,一屁股坐在了榻榻米上,低着头。 “有什么事情吗?” “请您用茶。”小女子这样说道。 “我端上了茶水。” 本来声音就微弱,却又低着头朝下,更让人难以听清。 吉罗不知道应当怎样回答。 自己不记得曾经吩咐过茶水,也没有感觉到口渴,现在还不想喝茶。想一想,或许是柴田的指使,可这个时候却要怎样应对? 是呀,辛苦了。可又,并非如此。 在这个小女子面前耍威风得不到任何便宜。 小女子战战兢兢地抬起了头。 只见她长着一副尚显幼稚的漂亮的脸蛋儿。 就像是水中的蜉蝣,不知为何吉罗这样想象着。 还有,身份卑贱——吉罗似乎这样感觉。只要看那坐相便可知道。 那个小女子——说是小女子,却又和吉罗的年龄不相上下——用一双清澈的目光仰首望着吉罗。 是的。 仰首望着。所以,吉罗也相应地,俯首看了一眼那个小女子。 “你要做什么?”吉罗问道。 “我把茶水放在这里,可以吗?” “不放在这里怎么能够喝到?” 是的。小女子老老实实地回答着,将托盘拿在手中,站起身,跨出了门槛。随后又坐了下来,放下手中的托盘,关好了隔扇门。那行为举止一丝不苟,一眼看上去便可以知道,那必定是事先经过了什么人的指点。 只是,并没有让人感觉到丝毫的造作。 也不像柴田那样,让人感觉到不必要的胆怯。至少,那个小女子似乎并没有对吉罗感到恐惧。在陌生人面前,也没有因为身份低下而显示出丝毫的卑贱。也没有惧怕出现疏忽。看上去,在那小女子的脑子里,似乎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被嘱托的事情一定要做好。在那个小女子看来,似乎自己的一举手一投足,乃至东西摆放的位置才是最为重要的。 吉罗的存在,似乎并没有被映射在小女子的眼睛里。 难道,她也没有兴趣吗? 端上茶,小女子向吉罗道了礼。 吉罗,则开始询问起小女子的姓名。 “我叫阿菊。”小女子轻声答道。如此淡定的态度,甚至让吉罗感觉到自己不知道如何是好。那种淡定,让人感觉到了小女子的真实存在,那是一种执着乃至不肯舍弃的淡定。 阿菊待要退下,吉罗却把她叫住了。 “我问你,你在青山家已经做了很长时间吗?”吉罗问道。 阿菊停了下来,轻轻地摇了摇头,重新坐正,用手指尖戳了戳榻榻米。 “我来这里做工,今天是第二天。”阿菊说道。 第二天?就是说,是在吉罗来到这个家之后。 “我是做工的,身份低贱,在这里和您讲话,这本身就是对您的不敬,实在抱歉。”阿菊低下了头。 怎么? 又是道歉。 “你没有什么可以道歉的。这里——是不是一片混乱?” “嗯。” “你也在一起跟着找什么传家宝吗?” “我——不知道那是怎么一回事。” 那个小女子,她是个痴呆吗? 如果是痴呆,那就要以痴呆的方法对待。 “不是大家都在一起数盘子吗?” 在那位无能的柴田带领下,所有人都聚集在一起,一遍又一遍地做着徒劳无益的事情,难道不是这样吗?再数多少遍,数字也不会发生变化。数一遍已经足够了,同样的事情无论重复多少遍,没有的东西也不可能复出。 “数盘子?我从不愿意数数。”阿菊说道。 “你是说——你不愿意数数吗?” “对不起。”阿菊再次低下头,顺势往后退了几步,关上隔扇门,身影再一次映衬在了拉门上。紧接着,像刚才一样,那身影渐渐消失。 她——不愿意数数吗? 不知怎么,吉罗无缘无故地焦躁起来。她像是迎面受到了一击,感到阵阵的坐立不安。 是的,数数本身便是徒劳。 吉罗站起了身。您有什么吩咐吗?隔壁房问传来了侍女的声音,似乎一直在倾听着主人的动静。 “没有什么。”吉罗回答道。 “我要出去。” 吉罗自己都感觉到自己说话有些奇怪。 隔扇门被打开,侍女探着头问道:“您打算去什么地方?” “不打算去什么地方,出去散散心。” “需要一起去吗?” “不需要。”吉罗说道。 低头猛地看到阿菊送来的茶点,于是吉罗说道,你们吃了这小点心休息一会儿,我觉得心里有些焦躁。 是的,数数本身便是徒劳,我说——阿菊。 不知为何,吉罗却是惦记起那个阿菊姑娘。吉罗紧盯着拉门。柴田从外面走了过去。阿菊从外面走了过去。吉罗伸手握住了拉手,打开了拉门。 外面没有风,似乎有些闷热。 吉罗走到了廊檐下。她还不大熟悉这里的情况。两天来,不是宴会就是到处道谢,还没有在院子里走动过。除了厕所,再就只去过客厅。 我大可不必这样拘束。又没有被囚禁在房间里。想到这里,吉罗忽然感觉到全身兴奋。 是的,吉罗是自愿到这个家里来的。 她沿着走廊向前走去。 外面一片沙沙声,令人感到心神不安。院子里一片空荡,毕竟这么大个宅院,本来就没有多少人。远处传来了说话的声音,却是听不清在说些什么。 不久,吉罗来到了院子里。 一间看上去像是储藏室的房间,大门敞开着。里面箱子堆成了山,有几只箱子被搬到了廊檐下。那里面会有传家宝吗?不——或许,并不在那些箱子里。一些人正在翻弄着其他箱子。令人感到吃惊的是,里面竟有那么多的箱子。听父亲说,青山家尽管是个穷旗本,却也有不少财宝。毕竟那是个古老的世家,吉罗不禁感叹不已。 那便是历史的沉积。 沿着屋檐向前.吉罗把目光转向了庭院。 院子里一片昏暗。 时间将至晌午,院子里却像黎明前一样昏昏沉沉的,加之一片潮湿。远处是一棵巨大的柳树。饱含露水的枝叶重重地垂在四周,柳树枝纹丝不动。院子里没有风,枝条径直地指向下方,像是硬要把天空拖向地面。阴沉的天空被柳条牵引着,仿佛顷刻间就要倒塌下来。院子里一片昏暗。枝条指向的地面蒙着厚厚一层绿苔。在那片绿苔的正中央,开着一个洞。 是口井? 缘石上整齐地摆放着一双男人的木屐。吉罗穿上木屐,来到了院子中间。她想走过去看看那个洞。如此昏暗、潮湿、阴冷的院子里,为什么会开出一个洞?不,或许正是因为那个洞,才使得院子里一片潮湿、阴冷,吉罗寻思着。 地面极其松软,以致分不清哪里是地面哪里是青苔。走在上面,木屐深深地陷入其中。 吉罗只得快步向前。尽管如此,却仍然是丑态百出,她不得不有意识地迅速迈开脚步。否则,根本无法行走。甚至是寸步难行。如此看来,自已就像刚才的那个小女子——阿菊。 吉罗联想到了阿菊。 吉罗总算来到了井边。不知是因为杂草还是青苔,空气中充满了怪异的气味,令人感到呼吸困难。其中还带着湿气,或许是水蒸气的味道。 吉罗屏住呼吸,向洞穴里张望着。 没有,没有没有。 什么也没有。 吉罗几乎是有生以来——第一次感觉到了恐惧。 什么也没有。 空荡的令人感到恐惧。虚无缥缈,嗖——一股凉气从洞中涌出,仿佛要把吉罗吸入洞中。吉罗拼命地站稳脚跟,抬起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含有大量水分的浓重的,却是并不混浊的气体填满了吉罗的肺腑。 吉罗似乎感到了一阵屈辱。 就在那一瞬间。 背后像是感受到了一个目光,吉罗迅速地转过了身,却是显得有些迟钝。 廊檐下站着一个武士。 瞬时间,吉罗还以为那就是播磨。身材似乎有些相像,但那却不是播磨。那个武士长着一双野狗般的眼睛。 吉罗再次屏住了呼吸。 “你就是,播磨要娶的女人吗?” 武士这样说道,随后,便光着脚走到了院子里。 “听说你是——大番头大久保唯辅的女儿?” “你是什么人?不是青山家的吧?” “我嘛——” 武士迈着稳健的步伐,来到了吉罗的面前。对于那个男人来说,这个阴冷潮湿的庭院,行走起来却并非那么艰难。吉罗可是感觉到了步步艰辛。 “我,是播磨的朋友,在一起无恶不作的朋友。” 他精瘦的面孔,月代头不整。 看上去并不像是浪士。无疑,那是个并不正经的御家人。 那个男人用一双充满血丝的野狗一般的眼神贪婪地望着吉罗。吉罗感到一阵极度的厌恶。 “真是个好女人。” “不要无礼!” 吉罗本想大声训斥一番,却是不知道说什么好。 那男子伸出双臂。 “你说什么?” 他上来抓住了吉罗的肩膀。已经可以感觉到对方的呼吸。 “我可要——” “你要喊人吗?随你便。” “你打算怎样?” 那个男人的手从肩膀转到了脖颈。像是被缠住了似的,吉罗试图挣脱,却是脚下一阵打滑。 那个男子把吉罗拉到了自己的身边。 放手—— 这阴冷潮湿的院子,令吉罗的反应变得迟钝。瞬时间,那男人有力的臂膀已经把吉罗从井旁拽到了他的胸前。吉罗被迫转过身,那男人像蛇一样把吉罗死死地缠住。眼看着,吉罗被那男人从背后紧紧地抱在了怀里。 “你——和播磨睡过了吗?” 那男人趴在吉罗的耳边说道,声音极其沉闷。吉罗像是完全丧失了自我,只是一味地朝井边那漆黑的洞穴张望着。她试图挣扎,却又感觉到失去了尊严。与此同时,她变得浑身无力,彻底丧失了抵抗。 “播磨有什么好的?” 男人的气息,一阵比庭院的空气燥热的气息,在吉罗的耳边回荡。 “我说,你可不要惹我生气!” 说着,那个男人将吉罗的身子转了个弯儿,顺势把手伸进了她的腰里。 “我还以为你是个厉害的女人,可也不过如此。” 吉罗说不出话来,男人的手掐住了吉罗的下巴。那个下流的男 4eba." >人把自己的脸紧紧地贴在了吉罗的眼前。被那男人拦腰缠住,吉罗无法挣脱。吉罗奋力向后挺住身子。 “你不愿意吗?” 说着,那个男人把手再次伸向吉罗的脖颈,用嘴贴在了吉罗的唇间。 舌头被吸吮着。 男人的耳朵在晃动着。 眼前只能看到一只耳朵。 男人的手指在背上蠕动,像蛇一样上下蠕动着。 随后身体被紧紧地贴在了一起,衣服的下摆被掀起,男人的一条腿伸进了下胯之间。啊! 令人感到窒息。同时传来了一股浓重的气味,那是什么味道? 热血在流淌,热血在吉罗的身体里流淌,仿佛在窥视着井下的洞穴。 这个男人,就像那虚无缥缈的空间,吉罗完全被他所吸引。 男人抬起了身。 他在一旁不住地笑着。 吉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想要得到你。” 但只是一时,那个男人说道。吉罗背过了脸,沐浴着井下涌出的凉气。 数情义 现在谁都不想见。心里这样想着,可是这种话却不能说出口。 已经通知让对方稍等片刻,这里需要做些准备。 话虽这么说,其实也并没有什么可准备的。既不需要更衣,也不需要重新洗漱。 要说准备,那也只能是心理上准备一下该如何应对。 说是有人来提亲,可播磨本人却根本没有那种打算。 什么也不想,根本没有心思。大脑的空虚感在不断地膨胀,甚至感觉身心都像被卷入了那个漆黑的洞穴当中。整日无所事事,就越发担心起那个欠缺的部分99lib?。无疑,这个时候最好是做点什么事情。 播磨毫无目的地整理着鬓发。 其实本来就很整齐。 说起消愁,经常会听到有人说,无论是出门游玩还是闭门工作,只要做点什么事情,那种无聊的愁绪就会立刻得到排解。 然而无论是出门游玩还是闭门工作,播磨却都无心迈出那第一步。他懒得那样做,总是嫌麻烦。可如果硬逼着自己去做——似乎事到临头也会有个结果。 如果能见上一面,或许会感觉心情舒畅,但是自己却下不了决心。为了下决心,就要做好准备,可一旦准备起来却越发感到欠缺,于是便形成了恶性循环。 那就是全部——站在池塘边,那个姑娘这样说道。 是的,那的确就是全部。 并没有缺少什么。 那个姑娘——阿菊说那已经足够了,不能再多了,她说人家都这么说。是的,她的确那样说过。 既然如此,也就不可能再继续追问。播磨怎么也没有想到,偶然在道边遇见的那个姑娘,现在却成了青山家的女佣。这可真是天公作美。十太夫领着阿菊到来时,播磨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 恭敬地站在近臣管家身旁的,无疑就是那个曾经在池塘边惘然若失的姑娘。可她为何要来到青山家做工?对此十太夫支支吾吾地说了一大通理由,却丝毫也没有引起播磨的兴趣。 播磨为这一奇遇感到十分惊讶,然而表面上却仍然尽量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 另一方面,阿菊则是一副不以为然的表情。噢,她似乎对此毫无察觉。阿菊头也不抬。播磨什么也没有说。什么都不说,只是见个面或许还不至于被察觉。中午时分,又有谁能够想到,一个旗本武士会那样悠闲自得地到>..池塘边去看那些地藏菩萨像? 播磨的脑子里反复琢磨着那些原本毫无意义的事情。 没有任何意义。 简直是无聊。 播磨的思绪开始穿过白山社,来到那不知姓名的水池边,不久却又转到了院子里的那口水井。那是通向地狱的漆黑的洞口——失落,不足,欠缺。 如果觉得欠缺,就应当把它彻底砸烂。 主膳曾经这样说过。可是怎样才能砸烂?怎样才算是砸烂?播磨对此并不了解。或许主膳有着自己的一套办法,可播磨的人生却是无法摧毁,尽管原本并非坚固。 本来就很脆弱。 正因为如此,才感到了不足。 那位大久保吉罗是怎么想的,对此播磨一无所知。如果不愿意就只好拒绝。但如果愿意或者无法拒绝,则别无其他选择。这便是武士家族的婚姻。正因为如此,播磨才选择了沉默。或许那个姑娘同样如此。 如果说不是那样,那么必定存在着某种企图。或者说,有着某些不为播磨所知的原因。难道不是吗?难道那是自己异想天开吗? 婚事还没有谈成之前就住到了对方家里,这到底意味着什么?如果只是出于好奇,倒还可以理解。 究竟是什么让她感到好奇? 为此播磨感到匪夷所思。 按照真弓的说法,那叫作——品评。 说是要在出嫁之前了解对方的家规。就是说,对方打算调查青山播磨的风度仪表,姑母这样说道。绝不能显示出半点有失体统,真弓对播磨严格命令道。 绝不能让人家感到讨厌。 那么,如何才能让对方满意? 迄今为止,播磨从未想过要讨什么人的欢喜。也从来没有想过不要让什么人讨厌。 不知道该怎样。 喜欢不喜欢,这种事情播磨最不知道应该怎么办。无论什么事情,播磨既有喜欢的时候也有讨厌的时候。通常,这种情绪并不会持续很久。即使讨厌却也并非不能忍受,总是会在忍受的过程当中逐渐习惯。再喜欢的东西时间长了也会讨厌。喜欢的东西却又不可能形影不离。相反,形影不离的东西又并非全都喜欢。 表面印象不可能成为一切事物的依据。比如——在播磨看来,如果强烈希望爱上对方,或许就能够对其产生好感。但是如果有理由不允许对其留恋,那么就不可能产生敬畏。 那个名叫吉罗的女子,她的决心到底有么坚定?播磨的意志却是薄如草纸,脆如瓦片,加上本来就不十分坚定的意志。除此以外——还开了一个洞口。 武士的婚姻,最终由武士的家族之间予以确定。论地位,对方家庭略高一筹。婚事进展的是否顺利,完全掌握在对方家族的方寸之中。既然如此,也就没有什么可以担心的必要。不需要揣测对方的心思,也没有必要绞尽脑汁地思考自己的对策。 就在播磨前思后想的时候,隔扇门背后传来了有人说话的声音。那不是十太夫,而是一位小姓。 “大人。” 播磨随便回答着。 “远山先生他——” “他等不及了吗?” “不,不是。” “怎么啦?进来说话。” 是的,随着那一声毕恭毕敬的回答,拉门被推开。 “见大人始终没有出来,我便把客人请进了客厅。待小人上茶之时,远山先生却不见了踪影。” “原来如此。” 远山主膳——他来做什么? “他只说,‘不必管我’。可是大人——” “他没有去厕所吗?” “没有,我已经去找过,可似乎并没有去厕所。” 他在干什么? “是不是等得不耐烦,一个人回去啦?” “可是——他的鞋还放在门口,一定还在宅院里。” 就在刚才,小姓支支吾吾地说道:??“我还看到柴田先生忙得不可开交,可那位——” “我知道了。他还在找盘子吧。” 实在辛苦他了。可又一想,着实又有些无聊。 “家里已然闹得翻天覆地。如果远山是盗贼,则另当别论,尽管他还未继承家业,却也是个正统的御家人,他不可能做坏事。” 播磨和主膳并非一面之交,可主膳从来也没有正式到访过青山宅邸。 以往都是在道场或者花街柳巷相遇,再不就是在赌场上交锋——就是说,主膳是真弓所说的那种坏朋友——他是白鞘组里的头领。既然如此,他的到来却也不会有什么正经的事。如果真的有事情,总是会通过中间仆人权六牵头搭线。以往到播磨家,他从来不走正门。 “不必担心,待够了他自己就会回去的,如果真的有事过一会儿还会再来。” 是的,小姓低头答道。 “噢,老实说,我并不想见到他。” 岂止是不想,播磨根本就不愿意见到主膳。 他甚至不愿意看到小姓,不想听到小姓的声音。 那倒不是因为讨厌小姓。 “既然如此——” “我不会怪罪你的,不必管他。” 播磨一脸难堪的样子,却不知道说什么是好。 小姓先是犹豫了一下,随后便低下头,正准备推开拉门。 “稍等。”播磨说道,“那东西找到了吗?” “没有——” 还在继续寻找。 播磨觉得那些人似乎有些发狂。是真弓下命令寻找宝物,她说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找到盘子,以至引起全家的不安。十太夫忠实地执行着真弓的命令。 他是忠臣。 对于播磨来说这才是真正的毫无意义。可对于那位一味只讲忠义的近臣管家来说,那却是一件非同小可的事情,豁出性命也要做好。 “是全体出动吗?” “是的,厨房里的东西全都翻了出来。从大厨子到中间,除了若党以外全都出动了。” “你也要去帮忙吗?” 是的,小姓回答道。 如此重大的事情,十太夫却是不向播磨打声招呼,也不问问播磨是否知道。 播磨感觉自己似乎被人抛弃。 播磨是青山家的一家之主,眼前的这桩婚事也与播磨有着直接的关系。寻找传家宝,对方新人闯入自家宅中,所有这些稀奇古怪的事情均起源于播磨本人。 尽管如此,播磨却无动于衷。他依旧整日里无所事事,任凭周围的人闹翻了天,他却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并非他人所为,只是播磨也曾对此抱有一丝期待,于是便发展到这个地步。 “这个时候却意外地来了客人,这无异于火上浇油,于是就更加——” “不必管我。”主膳这样说道。 “他们在干什么?” “我也不清楚。”小姓说道。 “对不起,可是——” “好啦,下去吧。” 小姓弯腰鞠了一躬,关上了拉门。 播磨的眼前仿佛浮现出主膳那蛇一般的目光。 他来做什么? 而且,他现在在做什么? 根据以往的情况判断,主膳对播磨的所作所为并不满意。 这简直就是在多管闲事。 在播磨看来,主膳苻别人操心本身就不正常。 别人是死是活,这和你主膳没有任何关系。别人是喜是忧,那是人家的自由。别人是苦是乐,那同样是人家的自愿。老子死了,有人高兴也有人悲伤。 无疑,人的一生并非一个人可以构筑。周围亲人的喜怒哀乐,身边朋友的悲欢离合,这些都会殃及他人。喜悦可以传递,悲伤亦可以转移,事情总是会此起彼伏。可即便如此,愉快会瞬间消失,欢乐也将渐渐枯竭。悲伤会被遗忘,时问久了愤怒也会得到平息。 随着阅历的增加,人的身体也会老化,生命就会走到尽头。 仔细想一想,事情都是一样。情绪既是如此,情感也会相互转移。 可永远不会消失的——却只有欠缺。 正因为如此,人不可干涉他人的生活。干涉他人的生活是卑鄙的,主膳也曾这样说过。 人不是孤立的,可是一个人同样可以生存。 是盘子吗? 那是怎样的一张盘子?为了那么一张盘子,全家人忙得不可开交。至于那位十太夫,更是被那盘子足足折腾了半个月之久。这期间,播磨一直佯装不知,表面不闻不问。或许也有不便之处,总之与己无关。首先说,即便问了,播磨也不知道那盘子的下落。 不。 播磨隐约想起了什么。 或许——他只是感觉想起了什么。 传家宝。 播磨不知道有什么传家宝。可是,那东西,是不是在壁龛下面?那里,不,那是什么东西?那里面放着什么东西?那里面的确放着什么东西。曾经听父亲说起过,噢,记得曾经听父亲说起过。那是在什么时候?是在父亲临死前吗?毕竟,从来没有心平气和地和父亲说过话。如此看来,父亲临死前说的话——那也和自己无关吗? 从某种意义上说,播磨对已故父亲铁山表示出尊敬。当然,播磨并不嫌弃自己的父亲。可是,或许他也并非喜欢父亲。 播磨自己这样感觉。 人的感情总会逐渐地磨灭。 在此之前,或许早就已经出现了裂痕。 父亲的死让播磨感到悲伤——但那也许是因为看到别人在悲伤。或许播磨自己并没有感到悲伤。 播磨觉得,也许自已天生缺乏人性。 想到此,他就更加觉得无聊。 正因为如此,播磨才对眼前的一切视而不见。壁龛里放着什么东西,这在播磨看来没有任何意义。 如果那里有传家宝,播磨就会命令十太夫将其找出。如果找不到的话,十太夫就会——十太夫就会怎样? 噢,那又会怎样? 播磨不会让十太夫去死。十太夫的主人是播磨,播磨不记得自己曾经命令那位忠臣去找盘子,更没有说如果找不到就要他去死。 最多是个盘子。 在对方主动询问之前,或者在得到对方的请求之前——自己根本没有必要理睬。播磨已经做好了准备,他甚至想都不愿意去想。 不知为何,想要出去走一走。播磨不想见到主膳,但又不愿意一个人待在屋子里。那个长着蛇一样眼睛的男人。 主膳一定还在这个宅院里。 出去找找看。 想到这里播磨便要起身,就在这时传来了小姓的声音。 “大人。” “有什么事吗?找到主膳了吗?” “没有,可是——” “槙岛权太夫先生来了。”小姓说道。 “槙岛——” 就是那位已故父亲的近臣——不,是祖父的近臣,是前一代青山家的近臣管家。 他现在隐居在家,住在汤岛。父亲去世前,他曾经每个月都要到武士街来一次。播磨小的时候也曾得到过槙岛先生的照料,印象当中那是一位老实忠厚的人。 已经好久没有见到槙岛了。 听人说,他现在身体状况不佳。 可尽管如此,什么时候来不好,偏偏要赶在这个时候来。 “今天又不是忌日,他来做什么?” “他说,希望见到武士大人。” 原来如此。 “带他去佛堂吧。”播磨说道。 或许这会儿主膳在客厅?播磨不愿意让主膳和槙岛碰到一起。至于为什么,甚至自己也不知道。与其说不愿意,或许播磨觉得他们根本就不是同一类人。 待小姓离开后,播磨挪了挪屁股,终于起身走出了房间。 廊檐下乱哄哄的,一片嘈杂。 并非什么声音在作响,也并非有人在讲话,院子里也没有风,只是不知为何播磨却听到了阵阵嘈杂声。 播磨晃晃悠悠地,不由得来到了院子里。今天还没有到井边去看看,还没有听到那无底洞里传来的声音,也还没有感受到那令人不安的凉风。 播磨——什么也没有感受到。 播磨重新打起精神,再次将自己封闭起来.与外界隔绝,并转身回到了佛堂。 他的步伐格外缓慢。 迎面传来了佛堂的清香。 面对佛坛,一位瘦小的老人弓着背正坐在佛堂内。 播磨不愿意上前打扰。 如果是家臣,他就会直接上去招呼。那也是理所当然,播磨是青山家的一家之主。可槙岛已经不再是家臣,并且槙岛所侍奉的是父亲,是祖父。 不等播磨张口,槙岛便发现了播磨。他急忙转过身,鞠了个躬。 “噢,播磨大人。” “快别这么叫。” 或许应当说——不,不许这样称呼。 “好久没有来探望,实在是有些抱歉。刚才我已经向前代主人,向前前代主人一并道了歉。” “没有什么好道歉的。” 播磨看也不看槙岛一眼,边说边取上座坐了下来。 与此同时,一个小姓推开了拉门。 “对不起,失礼了。” “是否要上茶?”小姓问道。 槙岛那双锐利的眼睛,立刻捕捉到了小姓的身影,便小声地叫了一声,大人。 “什么事情?” “请您不必费心,我又不是外人。我想说的是,如果可以的话,最好请外人回避一下。” “请外人回避——那是为什么?” 噢,噢,槙岛满脸笑容,挥动着那枯树枝一样的手臂。 “我说得可能有些过分,其实您看,鄙人已经是老朽不堪,气力也已经衰竭,在跨过原来的老宅门槛的那一瞬间,眼睛里便是热泪盈眶。” 槙岛擦了擦眼眶。 “今天再次见到前代主人以及前前代主人,同时也见到播磨先生,我感觉到,非常惭愧。”老人说道。 “尽管鄙人已经衰老,可我仍然是一个小小的武士。我不愿意让外人看到我这副可怜的样子。” 小姓还想说些什么,却被播磨制止住。 “老人家也不要杯茶吗?” “是的,人上了年纪,喝多了茶会频繁上厕所。” “既然如此,我也不需要了。你可以退下去听候召唤。今天——不是很忙吗?” 小姓说了声:“明白了。” 便退下去,关上了拉门。 小姓退了下去。家里的人多数都在厨房里忙着。 播磨一直沉默不语,直到外面完全没有了动静。 槙岛同样是一言不发。 “请问——” 播磨开口说话,他觉得对方似乎有话要说。 “请问老人家——您是否有什么重要的事情需要商量?我看您的气力依旧十分充沛。” “哪里的话。”槙岛回答道,“到您这里来都很吃力。” “有什么吃力的?” 老人歪着头,望着院子。 “无论怎样——已经没有了力气。我说——” 说到这里,老人闭上了嘴。 是的,那中间一片空虚,却是敞着大口。 “前些日子,您家的近臣管家曾经来到了我家。” “是十太夫吗?” “他问我是否知道盘子放在哪里。” “您是说盘子吗?” 就是盘子。槙岛说,就是关于那个传家宝的姬谷烧十张一套的彩绘盘子。原来是这样?播磨寻思着。 “似乎——他正在寻找那件东西,” 播磨漫不经心地说道,这让槙岛感到意外。 “听您这口气——大人好像对那个盘子并不关心——是这样吗?” “我也不知道。”99lib. 从来没听说过。 “是姑母下的命令。” “是真弓吗?原来如此。可是听十太夫说,如果找不到那个盘子,那就是青山家的耻辱。” “耻辱。” 就是那样,槙岛说道。 “难道您不知道吗?” “我不知道。” 播磨位于中间,周围的人绕着自己转个不停,播磨似乎感觉到天旋地转,可自己却是一动不动。 “十太夫他——” 槙岛突然变得表情严厉。 “柴田十太夫,小的时候我就知道他,他可是一位十足的忠臣哪。” “这个我知道。” “他是忠臣,但又是个不知道融通的家伙。鄙人曾经以为,在当今这个能人辈出的年代,武士多少显得不大中用,或许这也是件好事情。十太夫,他非常会侍奉主人。只是,” “只是——什么?” 这位老人,他想说什么? “那位十太夫,他度量太小。”老人说道。 “度量小——又怎么样?” 这种事情——我早就知道。 “不——像鄙人这样退了职不中用的人,却要来贬低直参旗本的近臣管家——这简直是无礼。可我明知自己犯上,却还要这样说。” “十太夫,他可是个好人哪。”播磨说道。 “的确,正像老人家所说的那样,他办事缺乏落落大方。如果他是个旗本大名,那么事情就完全不同了,可他却只是个管家。对于料理家务,或许那才是他的长处——我这样认为。” “我明白了。”槙岛说道。 “只是——我觉得十太夫,他或许已经察觉到了那件事情。” “什么事情?” “播磨先生,”槙岛的表情越发显得意外,“就是那件事情。” “我怎么一点儿也不明白,您指的是什么事情?” “我是说,那个,曾经经令尊大人之手秘密处置的那个——向坂甚内。” “秘密处置?我不知道,这件事情我一无所知。” “噢,原来您不知道吗?” 槙岛不觉大吃一惊。可播磨自己更是惊讶得目瞪口杲。 “您不是在佯装不知吧?” 老人的脸上泛起了一丝红润。 “去世之前——铁山先生什么也没有说吗?” 他一定——说了些什么。播磨一定听到了,只是没有记住。在播磨的心灵深处,那个敞着大口的无底深渊,那个漆黑的圆圆的洞穴,已经将这一切的一切吸吮得无影无踪。 没有,回答是否定的。 “什么也没有说。” 老人吸了一口气,然后慢慢地吐了出来。 原本就瘦小的身子,看上去越发缩小了一圈儿。 “监管纵火及盗窃案——那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瘦小的老人,像是自言自语地说道。 “不管是与力还是同心,都可以用金钱从市井雇佣,让他们作为密探参与事件的调查。否则的话,便无法保证偌大一个江户城的社会治安。” 这种事情,播磨也曾听说过。 为了搜索犯人,需要暗中雇用百姓。只是,同样都是百姓,那些被雇用来的人却和一般普通百姓不一样。他们被用来充当捕吏——俗称密探。他们必须精通黑道上的事情。就是说,他们并非一伙正经的人物。 “这些人被叫来分别负责不同的工作。”槙岛继续说道。 “如果被任命去戍边,根据情况或许还能够聚敛一笔财产,但是监管纵火及盗窃案则完全不同。要想尽职尽责,有时甚至还要拿出部分个人的钱财。对方是盗贼,只想着老老实实地办事,不可能取得任何成果。” “你说的不错,这就叫以毒攻毒。据说,多数情况下,还要起用以往的盗贼。这样一来,盗贼可以减刑一等,并作为同伙参与对纵火及盗窃案的调查。” “的确是那样。” “这种事情——说起来也不一定值得赞扬。可是,无论是起用盗贼,还是与犯人进行交易,总之都要以大义为重。纵火盗窃可以免除一死,有些人以生命为代价,换取了悔过自新。尽管是歹徒——但只要改邪归正,为民除害,那也不失为人间正道。”播磨说道。 “是的。”老人答道。 “既然如此,那么为何——” “那也并不是父亲一个人的事情。”播磨说道。 “使用密探,就监管纵火及盗窃案的捕役而言,足一个极其特殊的实例,难道不是吗?” “您说的不错。只是正如我刚才所说,使用市井百姓需要花钱,那些人不受仁慈以及情理的束缚,也不会去为道义声张。” “毕竟歹徒终究是歹徒。”槙岛说道。 “要想成为真正的官吏,就一定要破费钱财。如果担任职务却又没有打算做事,或者一心只想着调职,那就要另当别论。相反,如果决心建功立业,那就一定要——” “您说得不错,只是——” “是的,您本身也担任着重要的职务,只是——” “只是——什么?您是说父亲吗?” “铁山先生已经是功成名就了。”老人用坚定的语气说道。 “他受到草民的尊崇,深得部下的敬仰,得到上司的信赖,阁僚当中没有人不称赞他的功绩。这一点不必说,我想作为铁山先生的儿子,您也是知道的。” 事实的确如此。 至少,播磨从来也没有听到过有人说父亲的坏话。当然,也不会有人在儿子播磨面前诽谤他的老子。 “铁山先生的确立下了功绩。他出色地履行了自己的职责。这无疑都是事实。只是——” 槙岛闭上了没牙的嘴,像是在琢磨着什么,嘴唇翕动着。 “嗯,如果您不知道的话,那么也不知是否可以在您面前说起——” “您说什么我都不会生气,就请您说出来让我听听。” 愤怒,悲伤,欢喜。 这些都只是瞬间的流露。 一切都终将被那个洞穴所吞噬。 “原来如此。” 槙岛抬起了头。 “铁山先生卧床不起时,我曾前来探望。当时铁山先生曾经对鄙人说过,那件事情他只打算告诉播磨先生您一个人。” “那——是件什么事情?” “铁山先生——” 他唆使别人行盗,槙岛用嘶哑的声音低声说道。 “怎么个唆使别人行盗?” 不明白,播磨没有能够立刻明白槙岛的意思。 “那么,如此说,是不是父亲故意放走了盗贼?对那些愿意充当密探的盗贼网开一面?对盗窃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在他们洗手不干之前,却雇用他们当密探?” “并不是那样。” “那么,顾名思义,铁山先生曾经唆使密探行盗。”槙岛说道。 说完,老人胆怯地望了望左右。 “唆使别人行盗——结果又怎样?” 被抓起来了吗?唆使别人犯罪,然后将其逮捕,以求邀功请赏——是那样吗?如果是那样的话,的确很恶劣。和捕吏串通一气,不愁抓不到盗贼。 “可是,事实却并非如此。”老人说道。 “铁山先生绝不是贪图急功近利的小人。你想一想,即使再愚蠢的盗贼,在那监管纵火及盗窃案的大官人面前,怎么可能轻易地就上当受骗,而去行盗呢?即使有人得意忘形,愿意冒这种风险,并以此而遭到逮捕被处以惩罚——这种事情立刻就会被传得满城风雨。” “会被传得满城风雨吗?” “黑道上的事情就是这样,好事坏事都保不住秘密。正因为如此,密探才显得格外有用。也正是因为如此,通常要对密探支付相当丰厚的报酬。为了确保万无一失,双方都要付出必要的代价。” “那么,父亲都做了些什么事情?” “铁山先生对法律无法裁决的一伙盗贼进行了惩罚。” “为什么——法律无法裁决?” “有些人,无论是街道监管所还是监管纵火及盗窃的捕役,都对他们无能为力。令人意想不到的是,这种人有时却是不在少数。其中不仅涉及武士家族,有时还包括寺院神社以及商家。” “不是有监督官吗?而且还有寺院监管所。” “如果——事情可以说得清楚的话。” 槙岛威吓道。 “世上并非所有的事情都可以说得清楚。噢,多数事情是说不清楚的。” 或许的确是那样。那么—— “难道父亲——青山铁山,和盗贼合谋抢劫了那些.人的钱财吗?” “铁山先生并没有和歹徒合谋。让我怎么说呢?这么说吧,铁山先生,他是把那些地痞流氓、无业游民组织在一起,让他们充当了义贼。” “充当义贼?” “是的。”老人回答道。 “他利用因轻罪被逮捕的杂耍师以及架子工,从那些通过不正当手段聚敛钱财的人们手中,盗走了他们的不义之财。” “这种事情,无疑,也是非法的,也是不能被允许的。” 特别是,作为维护法律尊严的人,却执法违法,那就更不能令人容忍了。更何况,具有裁判权的人,却唆使他人犯罪—— “当然,铁山先生并不是为了中饱私囊。” 可那也不成为理由。 “即便如此,仍然是犯罪。” “是的,是犯罪。” 正是因为如此,我才尽可能地把事情隐瞒了下来,槙岛表情严肃地说道。 “最初只是打算干一回便罢手。对于那些不可饶恕却又无能为力的人,铁山先生只打算报以一箭之仇。” “结果——却越发顺手了吗?” 人的意志总是那么薄弱。 “并不是那样。那是因为,他手下的那些人完全错误地理解了铁山先生的意图。铁山先生曾经多次劝阻,却无法理直气壮,无疑,也无法对他们实施逮捕和制裁。” “那是因为——担心自己所犯的罪行也会一起暴露吗?” “不可能暴露。”槙岛说道。 “如果不高兴的话,杀了那些人也就算完了。杀人问罪,只适用于那些纵火盗窃的犯人,与力和同心只能受到严厉的盘查,而铁山先生则是头领,倘若想要明哲保身的话——” “父亲——杀了那些部下吗?” “铁山先生,他是个仁慈的人。” 难道——这就是仁慈吗?果真是这样吗?播磨将自己与父亲对比思考着。似乎,那只是因为父亲已经走投无路,不,难道是因为怕麻烦吗? 杀人,无疑是件麻烦的事情。可不这样做又别无其他选择。没有其他选择,也就没有必要再过多地考虑,为此—— 或许,父亲并不想这样做。 “路,”槙岛继续说道。 “之所以走错了路,原因都在自己——铁山先生这样说着,他的内心感到了极大的痛苦。加之手下那些人,原本并非都是歹徒。他们完全把自己当成了义贼,肆无忌惮地闯入名声败坏的商家、寺院乃至武士家中。” “即使是这样,父亲也没有制止吗?” “他已经无法制止了。”老仆回答道。 “让他们充当义贼的,正是令尊大人本身。他们不动一刀一枪,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入人家,又神不知鬼不觉地盗走财产。他们并没有私吞取得的财物,而是出于大义,将财物用于百姓——铁山先生告诉他们,这才是义贼。于是,他们忠实地履行了铁山先生的教海。不,是不断地履行着铁山先生的教诲,并且将盗窃来的财产全部藏在了这里。” “藏在了——武士街的这座宅院里吗?” “是的,谁也没有想到,盗窃来的东西竟然被送到了监管纵火及盗窃案的长官的宅院里。到底是捕吏武士的宅邸,于是这个武士街宅邸便成了最大的盲点。这里——是最安全的地方。”槙岛说道。 “最初的一回——不,本来应当只有这一回——当时,铁山先生打开后门,让他们在院子里待命。” “是这个院子吗?” “是的,就是这个院子。” 就在那口井的附近。 井—— “井?为什么?为什么——要在那个地方?” 是否被它那虚无的空间所吸引? “就是在那个地方。”槙岛说道。 “太阳一落山,便不会有人来到那口井的附近。现在怎样我不知道,至少在当时是那样。” 不会有人到那口井的附近去吗?或许,的确如此。 “到了晚上,他们就会趁着天黑出动。本来应当只此一回,可是他们却——” “却是一发不可收拾。”老人说道。 “大约一个月之后,他们又来到了那个院子里。” 就在那里。 “那个院子里放着钱。那是当时的近臣管家发现的,也就是十太夫的父亲。柴田的父亲,比十太夫有过之而无不及,是个极端谨慎小心的人。” “我——已经记不得了。父亲大约是在十年前左右去世的。” “多亏了柴田做事谨慎,他没有四处声张,而是觉得其中另有缘故,并且把事情悄悄地汇报给了大人。铁山先生立刻有所察觉,于是他把鄙人叫到了旁边。因为只有我一个人知道这件事情。” 老人皱了皱眉头。 “结果不出所料,果然是盗窃案件。被盗金额与院子里藏着的金额大致相同。我急忙决定找到嘉助——那伙冒充义贼的头子,并准备和他商量。” 他却躲藏起来不知了去向,说着老人低下了头。 “他们多次送来赃款。每当那时铁山先生总是显得非常为难,他试图让他们把银子还给失主,可是却又不可能。” “这种事情——当然不可能。” “整日坐立不安的大人,决定暗地里找到嘉助。他派出柴田,有的时候甚至是自己私下去见嘉助,劝他们罢手,让他不要再继续为非作歹。结果,却没有能够制止住。” “最终,院子里的银子已经超过两千两。” “两千两——那可是,一笔巨款啊。” “他们用那银子做了什么?” “花掉了。” “就是说,是私吞了吗?” 并不是那样。 “劝他们把银子花掉的——不是别人,正是鄙人。既然不能归还失主,手里攥着一大笔死钱,犯下的罪行也不可能得到抵偿。如果铁山先生将这件事情公开,并且被追究起责任,那么事情就要闹大了。到了那时——铁山先生只有剖腹自杀,整个青山家就会崩溃。他们这一伙自称是义贼的人也都是死罪。既然如此,还不如把这笔银子——” “用于那些因此而受害的人们,是这样吗?” 槙岛点了点头。 “用这银子雇用密探,把它分给因盗窃而深受其害的家庭或个人,并且扩大追捕力量。” “就是说——用在自己的工作上了吗?” “并因此而使自己的名声变好。”老人说道。 “使监管纵火及盗窃案的长官青山铁山的名声大震,因此而受到好评——不,让这江户城的治安,通过这笔银子而得到改善。” “那可是——盗窃来的银子呀。” 可是,银子还是银子,播磨寻思着。银子本身并没有罪过。问题在于是否通过正当的手段取得,并且用于正当的渠道。银子本身并无善恶之分。 同样的道理,无论是义贼还是窃贼,最终却都是盗贼。也不管是旗本还是百姓,犯了罪都要伏法。 “那么——结果如何?”播磨问道。 惊讶、愤怒、悲伤,这些似乎都与播磨无关。 “他们却是越发得意忘形。”槙岛说道。 “你说——是谁?” “嘉助——就是那伙镇上的人。尽管自称是义贼,但原本也是些小恶棍。只要你对他稍有姑息,他们立刻就会露出马脚。街道监管所的人开始注意上了嘉助。为此——愤怒的柴田,就是十太夫的父亲来到嘉助所在的地方。” “他也是个忠臣啊。”说着,槙岛抬起了头。 “那时柴田身患重病,或许他知道自己余下的时间已经不多,为此他越发感到坐立不安。” 这么说,十太夫的父亲——不正是在那个时候去世的吗? 还没等播磨说话,槙岛便回答道:“是的。” “柴田军太夫带着病见到了嘉助,回来后不久便倒在了病床上,两天以后便离开了人世。柴田,他唯恐监管所逮捕嘉助。” “他——把嘉助放走了吗?” “他没能把嘉助放走。噢,即使柴田不把嘉助放走,如果嘉助自己好好隐藏起来,也不至于被人发现,可结果却并非如此。” “那——是为什么呢?” “柴田告诉嘉助,监管所的人已经开始行动,叫他格外小心,并劝他离开江户城。可嘉助这个人是个胆小鬼,他听到柴田的忠告,内心产生了极大的动摇。嘉助似乎分不清什么叫作被怀疑,什么叫作被追捕。他也没有弄清楚柴田都说了些什么,还以为柴田是来抓他的,于是便慌了手脚,最后大打出手,准备夺路逃跑。” “他跑了吗?” “他开始自暴自弃。” “就是说,他开始大吵大闹吗?” “岂止是大吵大闹。嘉助见机从身体虚弱的柴田腰里夺过了刀,最终将一个过路的百姓一刀砍死。” 他——砍死了人吗? “他砍死了人。” 槙岛皱着的眉头越发显得紧蹙。 且不论当初是什么缘故,其后的经过又是怎样,结果却是将一名无辜的百姓卷入了进来,并且将其置于死地。 就是所说的伤及无辜——槙岛说道。 “这样一来,既无名分又无大义,没有任何道理可讲。既然出了人命,就完全没有了退路。对此,铁山先生感到极端懊恼。即使如此,他对抓捕嘉助也还是有些犹豫。可事到如今,已经不容迟疑。如果不抢在监管所之前,由监管纵火及盗窃案的自己率先将嘉助捉拿归案,则一切都将毁于一旦。” “父亲抓住嘉助了吗?” 老人点了点头。 “街头巷尾无人不在说,那个监管纵火及盗窃案的大官人,那位青山铁山,这次抓住了一个欺世大盗,可算是为民除了大害——青山铁山先生反而成了功臣。” “啊。” 想起来了。似乎,想起来了。 “不,不仅仅是草民,甚至与力、同心乃至小者,以及所有参与抓捕的人都对此确信不疑。只是,这个世上只有一个人,铁山先生自己——” “父亲怎么说?” “他说,如果不把事实公开,让自己也受到惩罚的话——” “可父亲并没有受到惩罚。” “似乎是嘉助,是嘉助没让他这样做。”老人说道。 “是那个盗贼吗?” “嘉助说——如果大人说了出去,一切都将彻底毁灭。无疑,唆使大家的是青山铁山。可是被人唆使的是自己,不听忠告屡次犯下罪行的也是自己。而且,尽管是误伤,自己却已杀了人。杀人就得偿命,我已经做好了准备,早晚也要受到审判,但我情愿由大人亲自审判——” “好一个嘉助。” 好一个嘉助——或许可以对他这样称赞。播磨似乎突然改变了对嘉助的看法。对于这样一位因父亲本人酿下的恶果,而不得不付出生命代价的愚蠢的男人,他的这番话,父亲听了以后会是怎样的一种感受? 嘉助原本并非必须去死。 也并非父亲将他推向了死亡的边缘。 “嘉助被枭首示众。结成死党的手下三名歹徒当中,一名因其他罪被判处死刑,另两名被流放到荒岛。作为盗贼,那也是无奈的事情。” “难道——只有父亲幸免吗?” “令尊大人表现得非常出色。”槙岛语气强硬地说道。他已然无话可说。 或许,的确是那样。父亲的确很出色。 至少,父亲忠实地履行了所谓“忠义”这一让播磨无法理解的理念。说到底,导致父亲走向失败的,或许也正是这一令人难以理解的理念。 播磨,却没有这种理念。岂止是没有,而且是欠缺,是不足。 “那位嘉助,他还有妻室。”槙岛继续说道。 “按照定法,妻室同样也要受到惩罚。铁山先生觉得,无论如何也不能再让无辜的妻子儿女受到牵连。但是在公开场合,却又没有理由免其罪责。加上那一伙人当中没有一个人知道内情,无缘无故地将其妻子儿女释放恐怕又行不通。为此,经过考虑——一决定让嘉助的妻子儿女突然消失。” “果然不错。丈夫是被逮捕的赫赫有名的罪犯,她们一定是心中有愧,畏罪潜逃。” “那倒也未可知。”槙岛说道。 “只是,老实说——那位十太夫,他也在打听消失了的嘉助妻子女儿的情况。” “您是说——十太夫吗?难道也——” “按理说,他什么都不知道。” “十太夫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吗?”播磨也什么都不知道。 “柴田军太夫就死在抓捕嘉助的当天。他死的时候并不知道嘉助已经被捕。那时,十太夫只是青山家的一名若党。况且,他和监管纵火及盗窃的大官人又没有任何关系,即使军太夫在临死之前对十太夫说了什么,可那也已经是十年前的事情。” “既然如此,那位十太夫在这个时候重新提起这件事情,一定有什么原因。否则的话,就是在什么地方听到了什么,我对此感觉放心不下。十太夫并不是个坏人,他为人忠义又很诚实,只是不懂得融通,分不清善恶,不知道灵活处理问题。为此——” “不必介意。”播磨说道。 “可是播磨先生,尽管那是前代主人的事情,但它对于青山家来说,仍不失一桩旷世丑闻——噢,毫无疑问,那就是一桩丑闻。” “既然是丑闻,就应当给予抵偿。那是因果报应。”播磨说道。 并非自己主动希望抵偿,但是,如果事态发展到这一地步的话—— 让它毁灭吗?就像主膳所说的那样,把它毁灭掉吗?只是如果可以顺其自然,结果可以自行毁灭的话—— “那,请问老人家,您是否知道那个叫嘉助的妻室情况?” “不,我不知道。他的妻子叫阿静,有一个女儿叫阿菊,如果还活着的话,也该有十七八了。” “她——叫阿菊吗?” 那么,该不会是? 播磨望了望屋外。就在这时,廊檐下传来了一声急促的尖叫声。 槙岛缩了缩身子。 那似乎并非幻听。 播磨站起身推开拉门,来到了廊檐下。 廊檐的另一头,阿菊睁大了眼睛呆呆地站在那里。 她的脚下散落着一片打碎了的陶瓷碎片。似乎是因受惊把东西掉在了地上。 出了什么事? 播磨转过身,望着前方的阿菊。 廊檐外,站立着吉罗。 瞬时间,播磨没能认出那是谁,但他立即明白了其中的原委。吉罗衣装不整,头发乱成一团,让人难以辨认。 吉罗她,一动不动地盯着阿菊。 数不清的裂痕 刚才看见了什么?在看什么? 阿菊,她不知道自已在做什么,甚至不知道自己站在什么地方。结果,把手中的东西掉在了地上。东西掉在地上发出巨大的响声,估计已经被摔得粉碎。阿菊“啊”地惊叫了一声,心想这回又要受到斥责了。她心里这样想着,却没有低头看看脚下。 她的眼珠一眨不眨。 一错不错,如同被一层黏膜粘住了双眼,阿菊的眼睛越发显得呆滞。 眼睛里仿佛看到了一只怪物。 不——那不是。 那是站在廊檐外的吉罗小姐,阿菊立刻就明白了。可那并不是明白不明白的事情。 那就是吉罗,除了吉罗以外没有旁人。身上穿着的和服颜色和花纹一模一样,头发的形状和光泽一模一样,头顶上的头饰一模一样。半襟和襦袢也都是同样的颜色,甚至身高、脸型、手指尖也都一模一样。 那也是理所当然。因为那就是吉罗,根本用不着过多思考。 可是,就像数瓦片便看不到屋顶,数房檐便见不到大街一样。 如果对每一个细节都详细确认,似乎那就已经不再是吉罗。 不。 首先说,阿菊已经感觉到,那或许并非吉罗小姐。所以她要看清楚,确认什么地方不一样。她要确认,自己看到的那个怪物究竟是什么东西。 那就是吉罗。为此,阿菊立刻就明白了。那就是吉罗,或许阿菊一开始就明白那就是吉罗。可是,同样从一开始,阿菊似乎有一种错觉,觉得那或许不是吉罗。 为此,阿菊的大脑一片混乱。 看到花儿,脑子里却不认为那是花儿。 看到月亮,脑子里却不认为那是月亮。 有花瓣,有根茎,有叶子,无论怎样看那都是十足的花卉,可脑子里却觉得那不像是花儿。高悬在夜空里的圆圆的亮光,无论怎么看,也无论从什么角度看都是一轮明月,可无论如何也感觉不到那是月亮。 如此看来,那岂不是非常可怕吗? 同样如此,明知那是吉罗,可不知为何,在阿菊的脑子里却不予承认。追究其原因,让阿菊感到一阵惊慌失措。 这种感觉,对于一向反应迟钝的阿菊来说却是异常迅猛。怀疑,确认,随后便感觉到了与现实的龃龉不合,所有这些都在瞬息之间相继出现。不,它们几乎出现在同一时间,而阿菊最终感觉到的却只有恐惧。 吉罗,凝视着阿菊。 在阿菊看来,吉罗似乎是在看着自己。 或许,会被她斩首。 刹那间,这一念头从阿菊的脑子里一闪而过。 吉罗是青山家尊贵的客人,据说早晚要成为青山家的夫人。旗本夫人,这对于阿菊来说简直就是遥不可及。而且听做饭的老人说,这位吉罗,是一个比这座宅院的大人还要了不起的大人物家的公主。 简直就无法对比。 阿菊,是贫民家的女儿,而且愚蠢,生来迟钝。 更有甚者,阿菊是罪犯的女儿。 阿菊来到这个宅邸并不是为了做工,而是为父亲赎罪,做终身的厨房洗涮劳役。阿菊甚至比不上勤杂工,因为她是囚犯。 就是这个囚犯,眼睛盯着即将成为武士大人夫人的那位主人家的小姐,像是在上下打量着对方的身世。进而还大喊大叫,把手里的东西掉在地上砸碎了也不道歉,只是呆呆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这种事情,即使在一般家庭也不能被允许。阿菊也曾多次因打碎家里的东西而遭到训斥。更何况,这里是武士的宅邸。 阿菊她,面对着凶神般的吉罗惘然若失,仿佛感?99lib?觉到自己已经死到临头。 吉罗张了张她那山茶花蕾一般的小嘴唇。 啊,这下子完了。 似乎一个可怕的声音,来自宇宙空间,让人感到震耳欲聋。阿菊想捂住耳朵,她想闭上眼睛,可身体却是不由自主。不,或许阿菊也想到,自己应当跪倒在地上,说上一句道歉的话。 可是,她却身不由己。 对方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吉罗的嘴唇只是微微地颤动了一下。 这时,从另一个方向传来了一个不同的声音。那是一个男人的声音。 “阿菊。”那声音这样叫道,“阿菊,出了什么事情?” 那声音——是在叫自己。 那声音,明显地是对着阿菊发出的。阿菊听到了那个声音,但她的身体却仍然不愿意面对。她甚至不知道,是什么人在召唤自己。 吉罗抢先捕捉到了那个声音。 吉罗那一错不错的眼珠开始发生动摇。就在吉罗的目光转移开的那一瞬间,阿菊像是终于摆脱了束缚,浑身感到一阵轻松。 阿菊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她甚至被吓得屏住了呼吸。 吉罗的目光转向了声音发出的方向。 随着一阵深呼吸,阿菊也把脸转向了同一个方向,随后便立刻低下了头。 那声音来自武士。 而且,并非普通的武士。 他呼唤着阿菊的名字。 即使不看到对方的面孔,从那身装束也可以得知那不是小姓,不是若党,更不是管家。对着阿菊发出呼唤的不是别人,正是青山家的一家之主,宅邸里的大老爷。 阿菊甚至没有资格上前讲话。 也不能当面正视。 她理应退避一旁。 阿菊将吸入的那口气再次呼出,就在这时,青山家大人转过身,面朝着未来的夫人。 “吉罗小姐,出了什么事情吗?是否发生了什么意外?” 对方没有回答。 阿菊长出了一口气,慢慢地睁开了眼睛。 眼前一片恐惧。 吉罗的眼睛没有盯着阿菊,而是凝视着其他方向。 “不——没有事。”吉罗这样说道。 “没有什么可以担心的。” “那样就好。” “只是——闲来无事,随便出来在院子里走一走。我见到了一条蛇。”吉罗说道。 “院子里怎么会有蛇?” “那是一条令人作呕的湿漉漉的长蛇。”吉罗赌气地说道。 “那条长蛇冷不防出现在我的面前,令我感到措手不及。我虽是妇道人家,却出生在武士门下。如此举止不雅,乃至酿成大错,实在令人羞愧难当。” “既然是条蛇,那倒也很无奈。男人尚且厌恶,即使不感到恐惧,也会觉得惊讶,并没有什么可以羞愧的,倒是让人担心。” “没有受到伤害吗?”大人说道。 “并没有被它咬着,只是中了些毒,却是没有必要担心。” 说完,吉罗停了下来,把脸转向了阿菊。 见此情形,阿菊再一次吓得缩成一团,屏住了呼吸。 那条蛇,那条蛇不就是您吗? 这么说,我岂不是变成了被蛇缠住的青蛙? 喂,我说阿菊,你在胡思乱想些什么? 阿菊如梦初醒。 然而那一切都只发生在阿菊的内心世界,表面上看阿菊仍然呆呆地站在那里一动未动。 “是呀,”吉罗说道,“的确是那样。” 紧接着大人问道:“你们一直在一起吗?” 听大人这么一问,阿菊方才知道这话是在说给自己。 一直在一起? 并没有在一起。阿菊只是从厨房往储藏室里搬运着小盘子。就在刚才,阿菊正好从这里路过。 “啊。” 阿菊这才看了看脚下。 小盘子的碎片撒了一地。 “对……对不起。” 看到地上的碎片,阿菊终于惊醒了过来。她猛地把身子缩成一团,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不住地磕着头。 “都……都是我粗心大意,实在抱歉。”阿菊说道。 接下来,阿菊感觉到自己所说的似乎与这里的话题毫不相干。那边,公主正在就未曾发生过事情求得大人的首肯。这边,大人则在询问着自己是否曾经和公主在一起。可阿菊却因打碎了小盘子而在不住地道着歉。 自己的回答竟显得那么的不合时宜。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阿菊突然开始寻思起来。但毕竟阿菊反应迟钝,心眼儿又没有那么灵活,一时之间不知道如何是好。她像往常一样,瞻前顾后地低着头拿不定主意。就在这时—— “有什么办法?”武士大人张口说道。 “吉罗小姐——这个人才从镇上来到这里不久,还是个新手。况且,你看她还是个小姑娘,胆子又小,又不懂得礼节,按道理只能站在客人后面服侍。她看见那条蛇,就吓得浑身直打哆嗦。我知道你很生气,可还是请你原谅她,如果有什么冒犯之处,我愿意替她谢罪。” 怎么? 阿菊略微抬起了头。 眼前撒满了盘子的碎片。前面是一条长长的廊檐,廊檐尽头两个与阿菊毫无关系的人,正在谈论着与阿菊没有关系的事情。 阿菊似乎是这样感觉。 “我倒是没有关系。我并没有怪罪她啊。”吉罗说道。 果真如此吗? 阿菊自己也认为都怪阿菊不好。 原本身份低下,却毫不客气地用眼睛盯着人家。打碎了主人家的盘子,惊动了客人,还不好好回答人家的问题。做出了这种事情,简直就是罪该万死。 可是,似乎并不是那样。 说起来——为什么看上去竟然令人感到如此恐惧?那个吉罗,她为什么要那么厉害? 难道说,她是个怪物吗? 一定是我还做错了什么事情,否则她不可能那么厉害。她看上去那么可怕,一定是阿菊让她很生气。 阿菊的两只眼睛望着擦得干干净净的地板,脑子里想了一阵,索性不再想下去。 阿菊突然觉得,自己怎么想也没有用。 “我问你,你是叫阿菊吗?”吉罗说道。 阿菊再一次抬了抬头,猛地看了一眼吉罗,随后又低下头,眼睛依旧望着地板。 这一次看见吉罗,她已经不再是那么凶恶,相反却显得有些悲伤,看上去那样的无助。 这仍然是对客人的不敬。 可另一方面,似乎必须回答客人的问话。 “是的。” 也不知道是在回答客人的问话,还是呼出了一口气,阿菊的声音被从身后传来的一阵喧嚣声淹没。 那是柴田十太夫的说话声和脚步声。 “出……出了什么事情?这个阿菊姑娘,她——” 说着,十太夫急忙在阿菊身旁蹲了下来,手上一边收拾着地板上的碎片,绷着脸嘴里一边问道,阿菊,这是怎么回事? “只是让你把盘子送到储藏室,这点事情都做不好吗?” “没有关系。” “可……可是,大人。噢,吉罗小姐,那——” “听大人的,那个姑娘并没有做什么错事。”吉罗转过了身。 “是我做错了事情,引起这么大的骚乱,实在抱歉。” “可……可是——” “吉罗小姐,您真的安然无恙吗?不必介意那位十太夫。”主人说道。 “我没事。”吉罗说完,再次用眼睛盯着阿 83ca." >菊。 似乎在问——你还想要说什么? “那就好。可是,我说您最好还是休息一下。如果您有什么需要的话——” “非常感谢。” 似乎故意在打断十太夫的话,吉罗一副强硬的口气。 吉罗稍等了一下,然后又以温和的语气继续说道:“感谢您的关照。” “我帮不上你们什么忙,反倒尽给你们添麻烦,恭敬不如从命,我就回去休息了。” 吉罗点了点头,瞥了一眼十太夫,便走进了里间。阿菊望了望吉罗的身影。待吉罗回到里间后,阿菊便抬起头望着十太夫。 大恩人柴田十太夫,脸上一副不满的表情,皱着眉头,显示出一副可怜的神态。 “大人——” “听说院子里有蛇?” “什么?院子里怎么会有蛇?” 如果说院子里有蛇,那一定是在漆黑的井台附近,阿菊想象着。 在去储藏室的途中,顺着廊檐望过去,那里一片潮湿,似乎还有一口井,那个地方或许有蛇。 阿菊经常到池塘边去,每一次去都能见到蛇。它们在地上慢慢地爬行,有时还吞噬青蛙。阿菊还拿过蛇蜕下来的皮,她并没有感到害怕。 阿菊从来也没有近距离地接触过蛇。或许那样会让人厌恶?听说有些蛇还有毒,即使没有毒,被它咬上一口也会令人不愉快。一定会感觉非常不愉快。 如此性格坚强的人,却是被一条蛇吓得狼狈不堪。 十太夫越发感到为难。 “噢——这座宅院里不可能有蛇。” “难道蛇就不能从别的地方钻进来吗?你要好好查看一下。”大人说道。 “十太夫,如果客人在青山家的宅院里被蛇咬伤的话——” “那种事情是绝对不会发生的。”十太夫说道。 “请原谅我这样说。” “你不要说了。”播磨小声地说道。 十太夫老老实实地闭上了嘴。 “眼下,吉罗小姐就亲眼见到了蛇。难道说,你认为她是在说谎吗?” “不,鄙人绝无此意,鄙……鄙人——” “你不要说得那么绝对——万一出现了那种事情,我看你怎么交代。我看你——最近一直聚精会神地在寻找什么传家宝,可即使你找到了什么——” “即使如此,找盘子也要适可而止。不知道服部姑母是怎样对你说的,可是你如果怠慢了家务,那可就是本末倒置。如果再这样神魂颠倒地全家一起找盘子,那么这个家可就要垮了。” 十太夫听了之后心里感到一阵不是滋味,不觉低下了头。 原本抬头张望的阿菊,觉得那不是自己应当知道的事情,于是也再一次低下了头,眼睛看着地板。 “我知道,你是忠孝两全的忠臣。可你并不是服部真弓的家臣,柴田十太夫是青山家的近臣管家,是青山播磨家的家臣,难道不是这样吗?” “您说的正是。”十太夫一字一句地说着,跪在阿菊的旁边屈身叩拜。 “这……这都是我的不慎,恳请大人宽恕。”十太夫说着,又低下了头。 阿菊在一旁看着,自己也模仿着十太夫的样子。 你明白就好,主人说道。 “那么,这……这个阿菊——” “这个人——她或许是因为看到被蛇吓得惊慌失措的吉罗小姐,有些受惊了,你不必担心。” 十太夫抬起头,望着阿菊。 “真……真的吗?” 阿菊回头看了看十太夫。 是的,既然如此也就没有必要担心。的确是那样,阿菊只是看到吉罗后受到了惊吓,她只是觉得,那情景十分可怕。 可对发生在眼前的这一切又不能解释清楚。 “于是——便打碎了盘子吗?” 面对十太夫的提问,阿菊只好看了看对方。 ——为什么不点个头? 话是这么说,阿菊对任何事情都不辩解。无论是好是坏,阿菊都会觉得是自己的不是。她会这样想,于是多数情况下事情就都可以得到平息。事情平息了,阿菊也就放了心。逐渐地,也就养成了习惯。 “非常抱歉。” 阿菊总是会这样说。 无论怎样说,是自己打碎了盘子,在重要客人面前表现得没有礼貌也是事实。按理说,原本都不应当正面直视,可是自己却是那样的愚蠢、迟钝。 况且,自己还是罪犯的女儿。 “那个小女子,她是叫阿菊吗?”耳边传来了一个陌生的声音。 “槙岛先生——”十太夫应声说道,“您……您怎么来啦?” “我怎么来了——柴田先生,我本不想这么说,正如大人所说的那样,或许您真的有些心神不定。鄙人可不是偷偷摸摸地进来的,我是正正堂堂地从正门由仆人引路领进来的,难道您没有从传话的若党那里听说吗?” “不,我——” “似乎您还没有找到传家宝吧?”上了年纪的老人说道。 “您是说,噢——” “如果不在厨房的话,或许就没有了。” “没有?” 十太夫咽了一口唾液。不,似乎是倒吸了一口凉气。甚至旁边的阿菊,仿佛也感觉遇到了什么棘手的事情。 “先不说这个,我再问一遍,这个小女子,她是叫阿菊吗?” “她是叫阿菊。”十太夫说道。 “这……这个小女子她——” “听大人说,这个小女子才来这个宅邸不久——是这样吗?这位阿菊——她是从什么地方来到的?” “这个阿菊,她——” “您问我吗?” “她……她是鄙人的——” 十太夫赶忙拦住了阿菊。 “她是杂货店老板的女儿,那家杂货店的夫人和我是老相识,她求我让阿菊在这里学一些接人待物的礼节。而且,我这里也需要人手帮忙。” “可看起来只是个勤杂工,不像是在学习接人待物的礼节。” 十太夫显得有些慌张,接着说道:“这……这个小女子,生来粗鲁,不灵巧,在店里做工也不如意,她的母亲很为难。所以,说是学习接人待物,其实也并不是要学习武士家的礼仪规矩。她也不要报酬,只图个学会端茶倒水的。” “噢。” 上了年纪的老人似乎在说,算了,明白了。 “所以我就……我就做了担保人。”十太夫说道。 说谎。 阿菊并不知道十太夫为什么要说谎。 阿菊来到这家宅邸是为了替父亲赎罪,十太夫却隐瞒了这一事实。 难道,他是为了阿菊才说谎的吗? 或许是为了掩盖囚犯的事实,让人家感觉自己只是出来做工?自已可是打算一辈子做劳役,但实际上或许并非如此。看起来,十太夫并没有把自己当成犯人的女儿。相反,他却收留了我这个没人要的慢性子阿菊。 也许就是这样。 这个人是我们的大恩人。 这个武士,他照顾了阿菊和母亲十多年。阿菊和母亲能够有今天,多亏有了这位柴田十太夫。母亲对他感激不尽。而且,十太夫根本就不知道我们是犯人的妻女,他一直在暗地里保护着我们。 阿菊想象着这一切。 在知道自己照顾的人是罪犯的妻儿时,十太夫会怎样想? 被人欺骗——他会这样想吗? 遭到了别人的背叛——他会这样想吗? 阿菊并没有欺骗过什么人,也没有背叛过什么人。可十太夫会这样想吗?阿菊觉得十太夫很可怜,所以阿菊才决定出来赎罪。 阿菊觉得,如果自己出来赎罪便能够把事情了结,为此她情愿这样做。 阿菊依旧如故。 母亲和三平同样依旧如故。 阿菊希望是这样。 能够活着就是最大的幸福。 只有阿菊不好,又愚蠢又迟钝,是个罪犯的女儿。 只要能够把事情了结——阿菊毫无怨言。 只是,在哪儿做工都待不长。 记得十太夫这样说过。也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可阿菊觉得那不外乎都是自己的原因。 “原来如此,那么这位阿菊——” 她的母亲叫什么名字?上了年纪的老人问道。 “我的母亲——” “噢,算了吧。”十太夫抢先说道。 “既然青山家的近臣管家柴田十太夫出来担保——那么,就没有必要调查了。” 那个人抬起了头。 那是一张瘦小的、上了年纪的老人的面孔。 “柴田先生,总之,你要以青山家为重。”老人说道。 “作为青山家的管家,真弓夫人的吩咐固然不能忽视,可首要的事情仍然是青山家,仍然是这位播磨大人。问题在于,如果找不到传家宝,那就要做好找不到的打算。像这样没完没了地找下去,只能是浪费时间,结果耽误了对策——噢,也许这只是我老朽的拙见。总可以想出一些办法。而且——有些事情不能这样做。” “不能——这样做吗?” “是的。近臣管家是青山家的顶梁柱,你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随时都有可能给大人造成麻烦,乃至给家庭带来灭顶之灾。为此,你必须刻骨铭心,我作为曾经的近臣管家,要对你说的只有这些。” “你一定要记住,不可轻举妄动。”年迈的武士说道。 “您是说——轻举妄动吗?” “是的,什么对青山家有利,什么对青山家不利,” “你要认真地考虑清楚。”老人说道。 “你自然有自己的想法,不必我过多执言。或许我说的才是真正的多余。噢,像我这样脱离开尘世的人,无论怎样说也只能是多余——” “无论怎样也不会让人满意。”老人说道。 “前些日子我说过,那口井——那口井实在让人感到伤感。” “那口井,年轻的武士也许会感到羡慕。”老人说道。 “十年前,那还只是一口普普通通的井。噢,那已经是十年前的事情了。十年的时间,说起来很长却也非常短暂。上了年纪以后就觉得短暂。可即使很短——数起来却是那样的沉重。” 上了年纪的武士眼睛望着庭院。 “十年前,当我还是青山家近臣管家的时候——那个时候并没有这么在乎。可现在,却是没有那么轻松。” “那口井总是在闹鬼。”十太夫小声地说道。 “现在只要一想起来,就令人毛骨悚然。十年的岁月转瞬即逝,可毕竟是到处都出现了裂痕,邪气就会从裂痕的缝隙中间渗出。”老人说道。 “那位吉罗小姐也这么说,这个院子里充满了邪气。这种邪气,对于强者来说乃是一股强劲的东风,但对于弱者来说却只能招致鬼魂作祟,如果无力抵制就只能被吞噬。如果没有镇妖之物——蛇也会蠢蠢欲动。” “镇妖之物——有那种东西吗?”十太夫再一次压低了嗓音说道。 或许只有阿菊才能听到。 那么我要告辞了,老人说着,向大人深深地鞠了一躬,然后晃晃悠悠地经过阿菊和十太夫的身旁悠然离去。十太夫抬起身,本来打算把老人送出,却是猛然转过身,仰着头看了看主人的脸色。 阿菊——依旧望着走廊上的那些碎片。 “噢,大人,” “知道了。” “您的意思是——” “既然如此也只好这样了。正如槙岛所说,你有很多事情需要去做。” 十太夫恭敬地鞠了一躬。 “吉罗那里我一会儿去道歉,你尽管去做自己的事情,我可是完全相信你。”武士大人说道。 您的话让我感激不尽,说着,十太夫坐正身子,低下了头。随后,又冲着阿菊说道:“赶快把走廊收拾一下。” 那么,我的事情—— “我,打碎了盘子。” “你没听大人说吗?这里不干你的事。不干你的事,怎么好训你?” “可是,我的确打碎了盘子。” “你要把那里打扫干净,不留一片碎片。” 仅此——而已吗? 被埋怨,被训斥,被毒打,被关在屋子里,不给饭吃,削减薪水,等等,阿菊都受过了。难道,这次就没有惩罚吗? “我的确打碎了盘子。” 怎么那么呆板,怎么那么迟钝,还没等人说话,自己却已经交代得一清二楚。 所以才让你把那里打扫干净,十太夫说道。随后十太夫站起身,说了声,拜托了,便一个人朝着院子的井边走去。 他是去看蛇吗?阿菊想着。 屋子里只剩下阿菊一个人。 不知道什么时候,大人也不见了身影。或许,是因为自己发呆没有发觉?不,阿菊一直低着头眼睛看着地下,所以当然没有发觉。 阿菊看了看走廊的地板。 上面散落着许多碎片。 原本是一张小盘子,可现在已经不见了盘子。 有的是无数个、无数个陶瓷的碎片。 如果一片片地数屋顶上的瓦片,就看不到整个屋顶。如果屋顶上的瓦片碎了,则瓦片也不成为瓦片。 所有的事情都是一样。 阿菊看着自己的手。这只手是阿菊的手,它是阿菊的一个部分。可是,阿菊的手却不是阿菊本身。如果和阿菊的身体脱离,它只是一只普通的手,但这只手现在却是阿菊的。 因为它和阿菊连接在一起。 阿菊用这只手捡着碎片,并将它们一片片地堆放在走廊的角落里。既有大片也有小片,其中一片剩下了半个盘子,但更多的碎成了粉末渣滓。即使把它们拼凑在一起,也很难恢复原来的形状。它可以接近盘子的原状,却不是原来的小盘子,连接之后总会留下裂痕。 那位上了年纪的武士曾经说过,人老了也会出现裂痕。裂痕越深,就越容易破碎。即使不破碎,如果把他分割的话,那么—— 或许也已经不再是自己。 既然如此,不如顺其自然。 即使出现了裂痕,也没有必要介意。不刻意地去数裂痕,以致平安地度过一生,那样再好不过。 如果摔得粉碎,就会在地板上留下伤痕,地板上的伤痕不会愈合。幸运的是,人的伤痕却是早晚可以得到愈合。可怜的阿菊,她用手轻轻地抚摸着地板上的伤痕,感觉到一阵阵的心酸。 “阿菊。” 身后传来了呼唤声。 阿菊转过身,发现有人送来了扫帚和簸箕。 那是侍女阿仙。 “打碎盘子了吗?” “实在抱歉。”阿菊说道。 “用不着向我道歉,厨房的厨子还有那些仆人都说,阿菊见什么人都道歉。” 看见阿菊用手拾碎片,阿仙惊讶地说道:“你不怕把手碰伤吗?” “碰伤?” “你把碎片堆在这里——接下来打算怎么处理?我在对面听见这里吵吵,心想一定又是阿菊惹出了事,到这里一看——” “噢,我来收拾吧。”阿仙说道。 阿仙——是个热心肠的人。来到这个宅院后,第一个和阿菊打招呼的便是阿仙。遇到什么事情,阿仙总是上前帮忙,并苻阿菊说好话。从前做工的店子里,也会有一些好心的人,但是没有一个像阿仙这样亲切。 “是我打碎的盘子。” “谁打碎的还不都是一样,我来收拾,你去找一块抹布把地板擦干净,碎渣滓用扫帚扫也扫不干净。” “谢谢。” 阿菊老老实实地说道。她已经习惯了人家这样对待他。无论怎样,多数情况下都是阿菊的不好。别人指责她,她只好反省自己,从来不会反驳。遇上不是自己的错误而被人训斥,阿菊也会感到委屈。但只要想通了,事情总会过去,以往都是这样。 即使这样,无疑,别人对阿菊好,阿菊也会觉得高兴。 待阿菊准备好抹布回来时,阿仙已经把地板上的碎片打扫得干干净净。 “阿菊,你知道自己打碎了几张盘子吗?” “不知道,我只知道那小盘子很漂亮。” “啊,一共九张盘子。”阿仙说道。 “我还记得那个盘子上的花纹。本来是十张一套的盘子,打碎了一张就放在那里没有再使用,所以才决定拿到储藏室里去。可现在剩下的也全都打碎了。” “噢——真的吗?” 侍女的和服好漂亮呀,阿菊心里想着。 “那另一张盘子是我打碎的。” “啊。” 阿仙笑了笑。 “用不着那么大惊小怪,谁都会犯错误,我就经常打碎东西。”说着阿仙笑了笑。 所有错误——都是阿菊的责任,经常会听到有人这样说。只有阿菊才会打坏东西。东西坏了就一定是阿菊的责任,总会有人这样说。 “不会有人责怪吗?” “当然会有人责怪,刚才你不是被近臣管家教训了一通吗?” “那——就是教训了吗?” 他只是要我打扫干净。 “你以为还要受到体罚吗?”阿仙说着,笑了笑。 “如果打碎盘子就要受到体罚,那么你有多少条命也不够。” 原来是这样? “我不知道别人家怎样,这个家的近臣管家——是个心地善良的人。他对人非常严格,却是不怎么太发脾气。正是因为如此,那些爱品头论足的中间仆人,背地里才把他叫作未成熟的青葫芦。” 噢,对不起,阿仙说道。 “听人说——阿菊和柴田先生是亲戚关系,是这样吗?” “亲戚?” 果然有人这样说。 “近臣管家是个好人,可是,”阿仙放下簸箕,抬起了头,“武士大人他——” “武士大人——”阿仙两眼望着远方。 “青山播磨先生,是个非常出色的人物。刚才,他不是还在拼命地保护你吗?” “原来——是这样吗?” 阿菊,也会受人保护吗? “我很喜欢武士大人。”阿仙像是自言自语地说道。 随后,阿仙看着阿菊“啊”地暗自发出了一声尖叫。 “对不起,我——一时说漏了嘴。”阿仙说道。 阿菊却并不知道阿仙为什么要这么紧张。她不知道阿仙说自己喜欢武士大人有什么不好。 “我和阿菊一样,都是从家里出来做工,不喜欢那么死死板板的。” 阿仙这一次只是眼睛里笑了一笑。 “看到阿菊我就想起了自己的妹妹,所以就有些放松。我没有把你当成外人,说起话来就有些随便。” 对不起,阿仙说道。阿菊也不知道阿仙为什么要向自己道歉。不管怎么说,“这个青山家的武士大人是个非常出色的人物。可相比之下,那个大久保家的闺女——” “谁是大久保家的闺女?是那位吉罗小姐吗?” “阿菊把盘子摔在地上,或许也是因为那个女人的缘故。” “那个女人?” 就是,那个妖怪。 阿菊想了起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不是说——她看见蛇了吗? “哪里有什么蛇?”阿仙说道。 “哪里是什么蛇?用不着我说,说什么这里有蛇,简直是笑死人。我看她就是个骗子。我是说,那个狐狸精。”阿仙狠狠地说道。 “可我看见了。” “你看见了什么?” “别听那个女人胡说。”阿仙说道。 “那个女人,和这个家——不,和青山播磨先生根本不般配。” 说完,阿仙把目光转向了阿菊。 “噢,那个女人明天,最晚到后天就要离开这个家了。最多再忍耐两三天。” “她要离开这里吗?” 原来是这样。 阿菊还以为吉罗就此会成为青山家的夫人。 “简直是不成体统。”阿仙说道。 “还没有嫁到人家,却要来品评女婿的人品风度——你不觉得这是在欺负人吗?我不知道她是哪个大人物家的小姐,可看她那副趾高气扬的样子就令人作呕。什么品评人品风度,我家大人可不是一条活鱼啊。” “可是,那么婚礼——” “不可能的事情。” “不可能吗?” “她这样赖着不走,也不会举行婚礼,只是——” 还没有找到盘子。 “什么盘子?” 就是大家一起在找的那个传家宝。 “那个盘子找不到了吗?” “当然找不到。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也不知道,只是听说没有那盘子就不可能结婚。已经找了好几天了。刚才,大人不是对近臣管家说——找不到就算了吗?” “根本就不可能找到。”阿仙说道。 “原本就没有,怎么会找得到?” “可是,如果那样的话——” 十太夫,阿菊的大恩人,可就要为难了。 他已经没有了退路。 的确是那样说的。说的好像就是这件事情。如果找不到盘子,十太夫似乎就要承担责任。 他说过,反正也干不了多久了。 这话是什么意思? “近臣管家一直非常坚决,可现在看起来也丧失了信心。这样一来,那个女人,马上也会离开这个宅邸。”阿仙说道。 “可是,这么说——先不说婚礼,这么说,那个盘子就一定找不到了吗?” “你为什么要问这个?” “因为,近臣管家他——”阿菊无法继续说下去。 “如果找不到盘子,他就要剖腹。”阿仙说道。 “什么叫,剖腹?” “就是要去自杀。” “看你吓得那副样子。”阿仙笑了笑。 “那都是谣传。看到近臣管家那副认真的样子,那些卑鄙的中间奴仆们便开始这样到处乱说。” “可是——” “说是传家宝,可最多只是个盘子。说是有多么稀罕,有多么昂贵,但盘子毕竟是盘子。依我看,和这个小盘子没有什么两样。如果打碎了则另说,只是因为找不到就要自杀,那是不可能的,顶多挨一顿训斥。”阿仙说道。 “真的会是那样吗?” “噢,看你担心的样子,总不会因为一张盘子——” “那种事情是不可能的。”阿仙摇了摇头。 “可是无论怎样,我也要把那个讨厌的女人赶走。所以,在那个女人离开之前,绝对不会把盘子拿出来。” “嗯?” 不会把盘子拿出来,那是怎么一回事? 阿菊抬起了头。阿仙望着吉罗的房间。 绝对不会拿出来,阿仙嘴里嘟囔着。 不会拿出什么? 不会拿给谁? 阿仙注意到了阿菊的表情,于是对阿菊笑着说道,“阿菊要尽快学会干活。对啦,要赶快成为一名侍女。我看你的长相,成为一名侍女要比当勤杂工更会受人欢迎。” 成为侍女。 我能成为侍女吗?人一定要成为个什么吗? 缝纫工就是缝纫工,舂米的就是舂米的,笨蛋就是笨蛋,永远是笨蛋。阿菊是这样认为。人生会是—— 会是那样轻松的吗? 会是那样变化多端吗? 既然如此,就不应该出现裂痕。 自己都不知道说了些什么,阿仙说道。 “这话只讲给阿菊听,千万不要对别人说。” “是的。” 可有什么需要保密的? “好好把那里擦干净——厨房人说,一会儿让你去厨房帮忙。” 阿仙耐心地对阿菊说完,便一个人离去,似乎是去把阿菊打碎的碎片扔掉。 阿菊对着阿仙的背影说道,谢谢。 她许久地凝视着前方。 膨胀起来的大脑突然变得一片空虚。一时间出现了如此众多的事情,阿菊也不知道应该从何想起。眼看着这样下去天就要黑了,阿菊感到阵阵的不安,开始不慌不忙地擦拭起地板。 碰伤的部分,无论怎样擦拭也不会复原。 阿菊擦拭着像粉末一样细小的碎片。就在前不久,那还是一个美丽的盘子。可现在,甚至连陶瓷碎片都已经不见了踪影。就像是一粒粒细小的尘埃。 阿菊擦拭着地板上的尘埃。 看上去无边无际,阿菊的疏忽竟然导致了怎样的后果?那到底是碎片,还是普通的尘埃?阿菊继续擦拭着,手臂不停地摆动着。她用尽了力气,脑子里什么也不想。 这种活计对于阿菊来说再好不过。 阿菊认真仔细地擦拭着地板。 阿菊没有那么心灵手巧。 可她也不愿意损坏东西。 像这样,擦拭灰尘,摆放物品,恢复原状,保持整齐,阿菊最喜欢这样的活计。 待阿菊回头看时,发现自己已经远远超出了碎片散落的范围。尽管碎片曾经四处飞溅,却也溅不到这个地方。可是,阿菊觉得那也说不一定。 总之,就是让我把那里打扫干净。 阿菊开始擦拭着长长的走廊,专心致志地。 阿菊擦拭着地板,环顾四周,那里却是无数的伤痕。 但是,这些伤痕平日却不容易被发现。走廊总是被擦得干干净净,显得明亮、整洁。至于伤痕却是数不胜数。如果仔细地数起来,走廊则是面目皆非。阿菊留下的伤痕同样混杂在众多的伤痕当中。既然如此,或许也多少让阿菊感到了一丝宽慰。既然如此—— “阿菊做事好认真啊。” 突然从头顶上方传来了一个声音。 阿菊停下了手里的活计。 她慢慢地移动着视线。隔扇门被推开,只见一双脚站在对面。 “顺便打扫一下吗?” 那双脚。 阿菊心里开始一阵紧张,不知为何却把抹布藏在了身后,顺势坐了起来,冲着前面鞠了一躬。 “啊,武士大人——” 无疑,那便是武士大人的声音,那便是武士大人的双脚。 “不必拘束。” “不,我是仆人,没有资格和大人您面对面地讲话。那个——” “你又要说自己迟钝,自己愚蠢了吗?” “是的。” 第一次见面时你就这么说,武士大人说道。 “是的。” “你还记得我吗?” “我,怎么会忘记大人您?” “不必那样,眼睛不必总是看着下面,抬起头来,抬起头看着我。”武士大人说道。 “不,不敢当,请您宽恕。” 阿菊越发把头低下,甚至闭上了眼睛。 “为什么要那么固执?” “我……我是贱人,我是——” “是罪犯的女儿,你是想这么说吗?”武士大人说道。 阿菊抬起了头,“噢,武士大人。” “如果不错,是那个叫嘉助的人吗?就是那个乱世义贼。” “您……您为什么要——” “你不必惊慌,我又没有责怪你。之所以隐瞒身份,那都是十太夫的安排——我是这样认为。” 什么?他在说些什么? “您……您既然知道,可为什么——” “你是为了赎罪——不是吗?噢,不要说了,用不着再说了。”武士大人像是自言自语地说道。 “你的父亲是盗贼。可是,让你父亲去做盗贼的,似乎正是我的父亲。” 阿菊满脸迷惑不解,不知道大人在说些什么。阿菊索性抬起了头。于是这才看到了眼前的这位武士大人。 阿菊睁大了眼睛。 “你想起来了吗?” “啊,那天,那天——” 来到池塘边上的那位武士。 “是的,当时我说,我总觉得池塘边的地藏菩萨像数量不齐,好像缺少了点儿什么,可是你却告诉我,那里摆放着的就是地藏菩萨像的全部。” “我要感谢你。”那位武士大人——青山播磨面对着阿菊说道。 “本来也并不知道,只是冒失地乱说了一气。”阿菊再次低下了头。 “怎么是冒失?是我向你请教。只是,这么说,你果然是嘉助的女儿阿菊啦?”播磨满意地说道。 “母亲是否健在?” “噢,母亲她——” “她还活着吗?那就好。” “您……您为什么要提起这些?” “如果你的父亲是盗贼的话,那么我的父亲也是盗贼。你和我都是相同的境遇。噢——就在前不久,我才知道了这件事情。” “我……我不知道您在说些什么。”阿菊回答道。的确,阿菊并不知道这其中的奥秘。 “不知道更好。”播磨说道,“听我说,阿菊,刚才的话可不许对别人讲。也不要告诉别人我已经知道了你的来历。十太夫有十太夫的想法,你只要听从他的吩咐就好。” 怎么,又是保密吗?阿菊寻思着。 数伤痕 现在应该怎么办? 十太夫来到院子里,呼吸着绿苔那浓厚的清香,突然感到一阵轻微的眩晕,便蹲在了地上。 槙岛来做什么? 大久保吉罗究竟出了什么事情? 蛇——怎么会有那种东西?的确,在这阴暗潮湿的院子里蠕动着许多种生物。可是这些生物并非随处可见,并且没有一个湿地虫子在这个院子里筑巢搭窝。十太夫甚至认为,至少这个院子在他的眼睛里是完整的,为此他无从下手。 正因为如此,十太夫坚持说这里不会有蛇。 这个院子被十太夫管理得井然有序,即便里面冒出个什么东西,那也不可能是蛇。就算真的有蛇出没,那也不是来自院落本身,而是从外面入侵进来的所谓天外之物。 十太夫脚踏着湿漉漉的地面,来到了鬼魂出没的井口附近。他双手扶着柳树干。传家宝——盘子,至今不见踪影。 就如槙岛所说的那样,如果不在厨房或许真的就没有了希望。或许,这个家里根本就不存在传家宝的盘了。 不,还有没翻到的地方。例如,主人的房间。 或许——噢,或许正因为是传家宝,所以才被放在了主人的房间。 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十太夫隐约感觉到。如果早一些想到,或许也还有办法解决。 可话虽这么说,倒也不是不可以去主人的房间寻找。主人播磨是个通情达理的人。这又不是什么坏事情,况且.播磨知道十太夫现在非常为难。更重要的是,所有这些麻烦都来源于真弓。真弓的性格播磨最了解。所以说,如果十太夫提出请求,播磨一定会同意他去自己的房间寻找盘子。 可是,已经来不及了,太晚了。 十太夫这样想着。 为什么——不先和播磨商量一下? 如果一开始就和主人商量,也不至于走到这种地步。不管找得到还是找不到盘子,总不会落得如此下场。 十太夫感到有些后悔。 可是,这一感觉瞬间即逝。 十太夫非常了解自己的脾气。即使知道会后悔,即使预先看到了巨大的风险——十太夫也绝不会选择轻松乃至稳妥的方法。 如果选择了这一方法,就不可能得到夸奖。 特别是,如果选择了轻松的方法,就更不可能被人夸奖。只有敢于冒风险并且战胜困难,才更有可能得到赞赏。 是的,十太夫想要得到别人的夸奖。 无论多么艰辛,也无论多么困难,只要能够得到夸奖,十太夫就会感觉到满足。只要最终可以得到赞赏,无论有多少艰难困苦,十太夫也都在所不惜。无论有多少烦恼,十太夫都可以忍受,他就是这样一路走过来的。 为此,他忍受了下来。 如果和播磨商量,或许也不至于如此为难。可是那样的话,即使最终找到了盘子,十太夫也不可能受到夸奖。因为,找到盘子乃是理所当然,找不到盘子那也是没有办法。 找不到盘子不会受到谴责,可找到了盘子也并非十太夫的功劳。 毁誉褒贬总是会形影相随。 如果想要得到更多的荣誉和称赞,就必须准备好接受同等程度的斥责和辱骂。 这是十太夫长期以来得出的教训。 为此,十太夫并没有和任何人商量,他也没有想到依靠播磨。 更何况,在一片忠告声中,十太夫已经无法再求得主人的帮助,而求得主人帮助本身便成了对命令的违抗。十太夫已经失去了商量的最佳时机。 可供考虑的选择已经全部破灭。 十太夫似乎已经预料到这一事态的发展。不久的将来,失败早晚会落到自己的头上。对此,十太夫早已有所觉察。 盘子,已经不复存在。 对此,十太夫早就有所感觉。 正如槙岛所说,既然没有,就要按照没有的打算提前考虑对策。这才是为了青山家,换句话说也就是为了十太夫自己。 这种事情根本不用考虑,道理自然明白。可即使是那样,十太夫也已经失去了机会。 所谓的机不可失、时不再来,说的就是这个道理。 仆人中间流传着风言风语,说那个倒霉的十太夫这下子可要剖腹自杀了。或许周围的人都这样想,所有的人都这样认为。十太夫本人也已经意识到,自己将要被逼得走投无路。 可是,十太夫并没有打算自杀。 即使剖腹自杀,也不会得到别人的赞赏。 作为武士,或许只有剖腹自杀才是唯一的出路。但自杀本身并不值得赞赏,相反那更是武士的耻辱。没有比那更耻辱的事情了。 难道不是这样吗? 或许武士正是为了雪耻才选择自杀,并且以死来洗刷自己的污名。 可是以生命为代价,却换取不到任何利益。即使暂时可以挽回受损的名声,但除此之外仍将是一无所获。用生命修复受损的部分,这在十太夫来说是不可想象的。如果献出生命可以换取最高的赞赏,或许十太夫也还可以考虑。 想到这里,十太夫突然感觉自己似乎有些滑稽,不觉心中暗自一阵憨笑。 被人夸两句就值得去死吗? 自己怎么会愚蠢到如此地步? 无聊。 总之,剖腹自杀并非十太夫的选择。他没有打算去死。但另一方面,十太夫的确已经陷入绝境,以致周围的人都觉得他不得不选择剖腹自杀。 怎么办? 眼下应该怎么办? 自己应该做些什么?自己能够做些什么? 或许应当立即停止寻找传家宝?可停下来容易,问题在于那之后怎么办,那之后十太夫应当怎么办? 槙岛——他曾经说过,有些事情不应该做。 应该做的事情尚不清楚,不应该做的事情就更糊涂了。 他来做什么? 槙岛和主人都说了些什么? 是否谈到了传家宝? 如果不是的话,那又说了些什么? 该不会是阿菊的事情吧。 槙岛他,到底知道多少有关阿菊母女的秘密?他是否知道阿菊母女和十太夫的关系?或许他知道这一切,只是在装糊涂?或许,那个老翁知道的事情十太夫却不知道?甚至他还察觉到了什么却只字不提? 这些,这些也许只是十太夫的多虑。 如果槙岛是十太夫所了解的槙岛的话,那么纵然他知道什么秘密,或者察觉到了什么异常——只要和十太夫有关——他也会第一时间告诉十太夫,槙岛不是那种搞阴谋诡计的人。 或许是因为前些日子十太夫的到访,从而引起了槙岛的怀旧之念? 或许,事情也不过仅此而已。 否则的话——十太夫摇了摇头。 这种事情只凭想象,不可能得出结论。即使弄清楚了又会怎样?自己不会因此而改变主意。 他不知道应当从何下手。 眼下可以做到的,最多是查一查那条蛇是否在这个湿地的院子里留下了痕迹。 十太夫望了望身旁的柳树。 发现树干上明显地留下了一条划痕。 似乎是划伤,是一条崭新的伤痕。 十太夫顺着划痕向下看去,那似乎是一条被什么东西划过的痕迹。 十太夫看了看柳树的下方。 这里的划痕更是多得数不胜数。青苔也被踏平了一大片。只从这里走过,不会留下如此众多的痕迹。看那痕迹,不是被践踏就是被什么东西铲除过。无疑,那并非蛇爬过的痕迹。 或许,是吉罗因受到蛇的惊吓而留下的足迹? 她被吓得倒在了地上吗?实际上,即使是从远处看,也可以感觉到吉罗的衣服出现了紊乱,并且粘有污迹。这个庭院的地面潮湿,非常容易滑倒。或许吉罗滑倒在地? 不。那不是滑倒的痕迹。 看起来那像是——争斗过的痕迹。 并不只有一个人的脚印。 这个,是男人的脚印。 脚印特别大,不是吉罗的脚印。并且,似乎没有穿足袋。 那并非木屐或草屐的痕迹,还可以看到脚拇指的痕迹。 这里出了什么事情? 先不说那些,那是什么人?是这个宅邸里的人吗?那么他又是谁? 不。那一定是—— 那是蛇吗?如果是条蛇,那么它一定来自外部。 绝不是从内部冒出来的,他是来自外部的入侵者。 那么一定是外面来的人,是外来的。 远山主膳。 听说远山来过。 听若党说,接到通知的播磨迟迟不肯出来见面。 远山并不受欢迎,他是个无赖。眼下正忙得不可开交,远山却来打扰。为此十太夫谎称大人不在,准备叫人把他打发走。可是若党却说已经答应了人家,却又不好把人家撵走,只好让他在客厅里等候。 既然已经说好,就只能让播磨做出决定。远山是播磨的朋友,但并非好友,所以播磨才尽可能地躲避。有时,播磨会说他任何人都不想见。为此—— 等一等。 播磨不是在佛堂和槙岛见了面吗? 十太夫不知道槙岛是什么时候到的,但不会是在远山之前。 播磨拒绝和远山见面了吗? 远山主膳自己回去了吗? 如果他没有回去的话,他现在在什么地方? 远山主膳在什么地方?他还在这个宅院里吗? 十太夫抬起了头,就在这时,他看见了那口井。 那口鬼魂出没的井。 嗖,十太夫感到一阵恐惧,似乎毛发也变得粗了许多。十太夫感到浑身僵硬,他慢慢地转动着身体,最终将视线停留在了井边。 井口骤然敞开。 漆黑的洞穴。 按照槙岛的话,这口井里埋藏着数具尸骸。 不,不对。 那,那口井已经被掩埋。 老翁说过,现在的这个洞穴是在那之后挖掘的,所以这里面并没有死尸,没有。 里面什么都没有。 是的,这口井里面空洞洞的,什么都没有,十太夫似乎这样感觉。无论往里面放进什么东西,都会被那无限的空间所吞噬,最终变得无影无踪。 可首先说,毫无疑问那全部都是迷信。 退后一步说,就算从前那口井里被抛弃过尸体,可那早已经被埋掉了。又有谁会在埋着尸体的地方再挖一口井呢? 埋起来之后又重新打了一口井。 如果这一传说属实,那么,绝对不可能在同一个地方再打一口井。青山家的祖先,无论他意志有多么坚强,却也不会在同一个地方再打一口井。这与人的胆量和勇气没有任何关系。如果一定要这么做,就必须举行一个镇魂祭典,以此对死者表示凭吊。通常还需要建造一所祠堂,竖立起石碑,以祭奠亡灵。 因此,这口井—— 不,一定是什么地方出了问题,在这个地方挖这口井绝对不是为了取水。 一种毫无根据的遐想不由得浮现在十太夫的脑海当中,并且逐渐充斥了十太夫的整个思维。 果然是——突然开出了个洞口吗? 那原本并不是一口井。那是为了让那些被埋在地下的亡灵,来到人间兴妖作怪——而特地挖掘的一道风穴。 事实上,在另一个地方还有一口汲水的井。那口井也不是最近挖掘的,早在建设这座宅院之前它就已经存在。这个宅院的布局,就是围绕着那口井设计的。 那么,这个洞穴是否真的通向冥府? 或许那只是心理的作用,总是让人感觉洞穴里会冒出一股冷气。但那只是一种错觉,实际上,它只是在潮湿的庭院当中敞开着一个洞口。 原来如此。 十太夫仿佛骤然挣脱了咒语的束缚,他离开了大树下。 另一个世界,实际上那是不存在的。 世上既没有地狱也没有天堂,两者都不存在。生活在尘世之间,会让人产生各种各样的联想。人们可以想象到各种悲惨的场面,也可以想象到更多美好的景观,但所有这些只不过是一时的权宜之计。 彻底的虚无空间。 万象皆空,那是一个何等恐怖的世界?从未体验过的恐怖世界。或许,那才是真正至高无上的境界。对于仍旧迷恋于尘世的人来说,那无疑是一座无间地狱。但是,对于决心放弃世俗的人来说,那无疑又是让人的身心得以安宁的一方净土。 是的。 十太夫猛然间悟出了个道理。 当然,十太夫明白那只是自己一时的心血来潮。但明白归明白,十太夫以前却从未有过这种感受。 十太夫迈出脚步,再一次踏上那被践踏过的地面,来到了井口旁。 这口井,这口井或许并不坏。 槙岛曾经说过,这口井不是一口好井。或许,它只对槙岛来说不是好井。 十太夫又向前迈出了几步。 然后,他用手扶着井台。 那湿漉漉的触感,经过手指迅速传递到全身。 十太夫探出身子,向着那漆黑、阴冷、潮湿的冥府深处,望了过去。 十太夫顿时感觉到了一种恐惧。 或许,那只是一瞬间的事情。十太夫蹲下身子,先是用力呼出一口气。随后,他挺起胸又深深地吸进了一口凉气。那凉气不是青草散发出的蒸气,也不含霉菌或者青苔的气味,感觉是那样的清香。 不行。 什么也看不见,那并不是因为害怕。十太夫的身体原本被一种可怕的预感束缚,以致显得有些缩手缩脚。 是的。 执着,十太夫的内心充满了执着。 他希望得到夸奖,得到赞赏。夸奖得还不够,他希望得到更多的夸奖,更多的荣誉。对于这样一个十太夫来说,这里依旧是——一座魔窟。 本人——十太夫本人并没有把那无限的空间看成是一片净土。老实说,十太夫的脑子里始终抱有一种邪念。是的,十太夫有着一种强烈的愿望,他不愿意抛弃这种愿望,他希望永远保持这种精神。 怎么能够允许剖腹自杀? 不知为何,十太夫竟想到了这些。 总之,还会有办法。尽管不知道应该做什么不应该做什么,但是十太夫却有着自己的诉求,他有着一颗不可动摇的强烈的执着心。 难道这是邪念吗? 十太夫紧皱着眉头,眼睛凝视着井口。手指的痕迹、被剥落的青苔。 十太夫蹲在地上,转动着身子。 井口的另一侧同样留下了争斗的痕迹。 难道,只是摔倒在了地上吗? 似乎是扭打在了一起。 而且,木梳。 一把高级木梳。不解风情的十太夫并不知道它的真止价值。但他知道那至少不是侍女可以拥有的。十太夫一把抓起了木梳,立刻站起身,离开了井边。 漆黑的洞口就在前方。 这是吉罗小姐的梳子吗? 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可.99lib?能。在这个宅院里,女人只有侍女和勤杂工。能够随身携带这种木梳的人,除了大久保吉罗以外别无他人。 在这座魔窟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十太夫手握着沾满泥 6d46." >浆的木梳,伸了伸脖子,慢慢地将目光转向了正房。 会是什么人? 是个女人。十太夫猛地转过了身,面对着正房。 廊檐的下边,站立着一个侍女。 手里拿着笤帚和簸箕。 “阿……阿仙——” 那好像是侍女阿仙。 阿仙转过了身。不,她一直在注视着十太夫。十太夫似乎也感觉到自己一直在被人监视,不知为何却突然紧张了起来。 “噢,你怎么啦?为什么一直站在那里?不会是,这里有蛇吧?” 阿仙没有回答。 她只是呆呆地站在那里,面无表情。 “我在问你话,怎么啦?” “近臣管家大人。” “噢。” 是的,自己是青山家的近臣管家。一时间,十太夫几乎把它忘得一干二净。 “您手里拿着的——是一把梳子吗?”阿仙问道。 “不,不是——”十太夫把梳子藏在了身后。 “那不是大久保家小姐的梳子吗?” “这……这和你没有关系。” “我——”说着,阿仙望了望四周,“我——我看见蛇了。” “你说什么?” 阿仙走到了廊檐的正中央。 十太夫从那冥府般的井口后方,注视着侍女的一举一动。不久,十太夫猛然感觉到一阵寒气袭来,他迅速地离开了井边。 近臣管家,阿仙招呼着。那声音极其微弱,然而十太夫却是像被吸引住了似的,双脚踏着那潮湿的地面,晃晃悠悠地朝着阿仙走了过来。 “什么?” “我……我看见蛇了。” “是,在这里吗..t>?” 是在这个院子里吗? 阿仙慢慢地点着头。 “那条蛇很大,似乎非常恶毒,非常令人厌恶,看上去极其卑鄙。总共有两条——他们纠缠在一起。” “两条?” 十太夫转过了头。 井。那口不吉利的鬼井。 “你……你——” 你看见什么了? 柳树、羊齿草、青苔、霉菌、泥土、大地、池塘、海藻、虫子。 还有魔窟,所有这些混杂在一起,融合在一处,喘着大气。 那中间——是冥府的洞穴。 那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近臣管家,”阿仙趴在十太夫的耳边,小声地说道,“可是不好了——” “你……你说什么?” 十太夫回过头,发现阿仙那白净的面庞就在自己的身旁。 那张面庞,在微笑着。 “你……你在笑什么?” 阿仙向后退了一步.把簸箕放在走廊上,伸出食指指着下面。十太夫顺着她的手指看了过去。 走廊上沾满了泥土和青苔,下面的沿石也是一片狼藉。 “这是怎么回一事?” “一条大公蛇——在这里脱掉了肮脏的足袋。” “你说什么?” “这么说,那条蛇——” 阿仙将她那指向沿石边的手指——慢慢地转移到了十太夫的嘴边。 “小声点儿,近臣管家。” 阿仙的手指瞬间触到了十太夫的嘴唇,那手指冰冷刺骨。 “嗯?你。” “我有话要说。” 阿仙撤回了手,从正面看着十太夫,从正面。 十太夫从来没有如此近距离地看到过阿仙。平时,十太夫总是注意尽可能不直视对方,特别注意不与对方对视,他永远只会做出似看非看的样子。十太夫通常只会注视着对方脸上的一点,并且尽量避开对方的视线。 是害怕吗?或许是,或许,是担心会遭到对方的蔑视。 那样会让十太夫感到难以忍受。 阿仙的眼神——一双带挑逗性的眼神。 “你……你是在——” 这个姑娘平常就是这样吗? “你……你有事吗?我——你要干什么?快说。”十太夫命令道。 阿仙突然转过了脸。 “在这种毒蛇出没的地方我是不会说的。”阿仙说道。 “如果近臣管家不介意的话,我们到一个地方去,到一个别的地方。”阿仙说着。 “你……你说什么?你说话要持重一些。你这个侍女,我……我怎么也是——” 自己在说些什么? 最多?是个近臣管家,有什么可以荣耀的?爬着滚着寻找盘子,趴着跪着探寻蛇的痕迹,难道这就是武士要做的事情吗?被中间奴仆看不起,还要得到男女仆人的怜悯,就算是这样—— 就算是这样,也还是不肯放弃。 搬运盘子有什么好自傲的?那不是武士的孩子所做的事情——父亲曾经如此教诲过自己。尽管如此,十太夫却仍旧在虚度着年华,结果还是没有能够停止搬运那沉重的盘子。 小孩子,不懂得该做什么。 也不懂得不该做什么。 所以,做起什么事情来,十太夫一句话不说。 “这件事,”阿仙放下了扫帚,坐在廊檐下,两手扶着地板。 “请原谅,我身为侍女却说话如此无礼,请允许我对您不客气。只是,有些话我只能跟近臣管家一个人说。我觉得心里着急,实在有失礼节。”阿仙低下了头。 十太夫只是呆呆地站立在那里。 “可是,我——” “啊,我知道近臣管家您很忙,那既然如此,就改日再说吧。”阿仙说道。 是的,我很忙。 不知道该做什么,也不知道不该做什么,像个小孩子一样,什么都不知道。只知道瞪着眼睛寻找蛇的痕迹,只知道不想死,只知道死了可惜,脑子里整天想的都是那些无聊的事情。 “不必改日。”十太夫这样说道。 明天,后天,还不是都一个样? 或许不会再有明天,不。 一股凉气从鬼魂出没的井口中吹来,十太夫感到一阵寒气逼人。身后的那个活生生的庭院,让十太夫感到刻不容缓。 “既然如此——” “你是说——看见蛇了吗?” 阿仙点了点头。 这个女人,她看见了什么?而且,她在盘算着什么? 那眼神,那讲话的态度,完全不像是以往的阿仙。 不,平日十太夫就没有把这个女人当作阿仙。只是把她当成了普通的侍女。这个女人不过是众多侍女当中的一个。就是说,只是个可以互相调换的工具。 这位十太夫有个特点。下面的人都说他,无论对方讲话多么挑剔,这位近臣管家总是会显示出极大的宽容——可是,十太夫自己却不这样认为。他不认为那是宽容,只是因为自己没有兴趣。工具,不中用了就要更换,用坏了就得放弃,仅此而已。 十太夫从来没有想到过要爱护部下帮助部下。毕竟,他讨厌被人尊重。别人感谢他反而让他不知所措。他不愿意居人之上,而自己夸奖别人,也会让他感到——追悔莫及。 可是,十太夫自己对上司的夸奖却表现出强烈的欲望。 不,或许,正因为如此—— 正是因为如此,他才没有兴趣,感觉不到兴趣。想起别人就感到难为情。不把对方当成工具便不会使用,正是因为把对方当成了工具,所以没有必要一个—个地命名。名字只是为了区别,并不是为了了解本人。只要能够区分开,便没有必要记住对方长得什么样。 正是那个工具,现在却变成了人,并且开始讲话。 这对于十太夫来说,似乎显得异常的奇特。 这个女人,一定在盘算着什么。否则的话,她不会表现出这种态度。 “我再问你,你真的见到了蛇吗?” 阿仙低着头,闭上了眼睛,回答道:“是的。” “既然如此,我就不可能不闻不问。我受大人的嘱托,一定要找到藏在这个宅院里的那条蛇。所以,我才像这样——” “像这样,寻找着蛇的踪迹。” “可那条蛇,他已经不在这个院子里了。”阿仙说道。 “原来如此。” 十太夫看了看庭院。 那个生物在这座湿漉漉的院子里留下了痕迹。 “我已受大人之命,彻底查清那条蛇的动向。既然你说见到了蛇,那我再忙也要腾出时间,放下手头的事情,来听你讲述蛇的事。” 阿仙抬起了头,再次看着十太夫。 “你不能在这里说说吗?” “不能在这里说。”阿仙斩钉截铁地回答道。 “在什么地方可以说?” “绝对不能,让其他人听到。”阿仙说道。 “就是说,这个秘密只讲给我听吗?” “只告诉近臣管家您。” “请求您,”阿仙毕恭毕敬地说道,“绝不能——” 说到这里阿仙停了下来。绝不能——什么?十太夫心里纳闷,待要继续追问,却被阿仙打断了话。 “一会儿,您可以去白山社参拜吗?”阿仙抬起头说道。 十太夫望了望远方。 “白山社——就是那座破祠堂吗?” “是的,我想要许个愿。” “要许什么愿?” “祈求青山家兴旺,祝愿近臣管家飞黄腾达。”阿仙说道。 原来如此。看起来,听一听也无妨,似乎不过如此。 十太夫心里想着,嘴上说了一句,“可以。” “那就快去吧。” “谢谢您。”阿仙毕恭毕敬地说道。 “那么,我说——” “我……我还有其他的事情。” “我要吩咐他们把厨房收拾停当,然后还有一些事情要出去一下。我把你送到祠堂前。”十太夫说道。 阿仙再次低下了头,拿起扫帚和簸箕匆忙离去。 十太夫感到太阳穴阵阵跳动。 这种事情,我怎么办?早晚也没有什么好主意。如此穷途末路,即使被那侍女戏言,可是,或许那也不失为一条出路。 十太夫从院子回到了房间。他感觉到身上一阵阴冷潮湿,浑身散发出死一般青苔的气味。 这时,十太夫才发现自己的外褂上已经湿漉漉地饱含了一层水汽,这让他感觉到沉重了许多。 十太夫首先来到了厨房,他指示大家收拾好因寻找传家宝而一片混乱的家,尽快让一切恢复正常。然后,他把若党小姓召集在一起,打听起远山主膳的去向。可大家都有着自己分内的事情,竟没有一个人知道主膳来过。只是听传达槙岛到访的小姓说,远山并没有能够见到武士大人。 为了慎重起见,十太夫查看了旁门,然后来到门厅,悉数清点了客人的鞋子。 十太大并没有发现任何意外。远山主膳在旗本家排行老二,是个坐吃冷饭的闲人,不可能带着仆人来。因为没有发现本人的鞋子,估计现在已经不在宅院内。 果然,远山并没bbr>99lib.有见到播磨。 他谁都没有见到吗? 他什么也没有说吗? 十太夫走下台阶,蹲下身子,眼睛望着门框。 青苔。 院子里的青苔,是自己不小心带进屋的吗? 或许是那位。 这件事情要问一下门卫。十太夫正要走出房门,却听到背后榻榻米上传来了一阵骚动声。 “柴田先生,”一个不大熟悉的声音。 “你是?” 那是大久保吉罗随身带来的一位侍女,十太夫并不知道她的名字,他没有必要知道区分侍女的工具。 侍女郑重地鞠了一躬。 “抱歉在此打扰,我这里有一件事情想要麻烦柴田先生。” “请你说。那是什么事情?” “首先,我要代表主人吉罗,向近臣管家表示道歉。” “道歉——那是因为?” “刚才给您添麻烦了。”侍女说着低下了头。 “不,不,都是青山家照顾不周。” “正因为如此,”侍女打断了十太夫的话,“请问,能否借用一位青山家的女仆?” 大久保家侍女这样说道。 “借用一个女仆?” 这是什么意思? 大久保吉罗的侍女点了点头,接着说道:“实在给您添麻烦了。” “我们一意孤行来到青山家,得到了热情的接待,为此给青山家平添了许多麻烦,吉罗小姐以及我本人对此深表歉意。此外,我们知道近臣管家及各位仆人目前正处在百忙之中。可是——吉罗小姐绝不是为了享受如此款待才来到青山家的。” “这个嘛——鄙人也非常了解。” 曾经听吉罗本人无数次说到过。 “我的主人——吉罗小姐,她非常希望能够对青山家有所帮助。可是,毕竟来到了一个陌生的人家,有许多不习惯的地方。既不熟悉情况也不懂得规矩,我们又帮不上忙。” “所以你要求,给吉罗小姐安排一个女仆吗?” “柴田先生。” 您打算停止寻找传家宝吗?侍女突然问道。 “什么?你说什么?” “是否可以认为,没有找到盘子?” “这,这个嘛——没有。” 与其说没有找到,或许本来就没有。应当以没有盘子为前提考虑对策。 没有其他任何选择,只是—— “我这里只能说还不清楚。家臣们一通寻找也没有发现,所以现在只能说没有找到。另一方面,也没有证据表明,盘子曾经被抛弃或者被损坏。” “你这样说,我们感到非常为难。”侍女说道。 “为……为难?” “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到底是怎样,您必须给出一个准确的答复。” “说是给出个准确的答复,可是——” “已经不再继续寻找了吗?” “这个嘛,噢。” “大人是否已经下命令不再继续寻找盘子?” “不是,正在考虑采取其他方法。” 其他方法? “所以,到时候为难的可不是你一个人哪。”侍女抬起了头。 “听说服部夫人的脾气可不是好惹的。” “什么——” “即使武士人人同意,可服部夫人会怎么说?如果没有盘子的话,那么这桩亲事就谈不成了。”侍女说道。 这简直就是在威胁。 “柴田先生,这话不能公开地讲,我们哪儿说哪儿了。将青山家的传家宝,姬谷烧十张一套的彩绘盘子奉献给大久保家,这是此次婚姻的条件。那么,既然是条件——” 真弓的确说过,如果没有盘子就谈不成亲事。大久保家是希望得到青山家的传家宝,这件事情十太夫也略有所知。可是,如果如此堂而皇之地说出,却让人无话可说,况且又提出了如此苛刻的条件。 “听说青山家有个习惯,在举行婚礼时,要把传家宝作为装饰摆放在婚宴上。然而此次要盘子,却不是为了这个目的。你可要听好,柴田先生,正如你所了解的那样,这桩亲事,青山家是以传家宝作为交换条件,以求得大久保家的支持——事情原本就是这样。” “不,这种事情——” 的确不假。 可是。 “这种事情,武士大人他——” “他根本不知道。我再说一遍,这种事情绝不能在公开场合乱讲。如果说了出去,那就是两家的耻辱。青山家用盘子换来了飞黄腾达,大久保家用女儿换来的盘子——就是这样一个结果。” “您说的不错。可是——” “是的,的确是那样。也不管是不是耻辱,结果的确就是那样。” 那么,问题是现在找不到盘子。 “但是,”侍女不慌不忙地继续说道,“吉罗小姐可不是那样想的。” “她是怎样想的呢?” “吉罗小姐说,无论有没有盘子,她已经决定嫁到青山家。吉罗小姐非常希望自己能够嫁到青山家。” “请等一等。但是,可是——” 想要嫁到青山家,那么—— “正因为如此,没有传家宝的盘子就会非常为难。”侍女说道。 “的确,很为难。” “前面曾经说过,吉罗小姐想要亲自帮助寻找传家宝,这正反映出吉罗小姐的迫切心情。对此,您曾经说过要去询问一下武士大人,听听大人的意见。” “不用说,答案可想而知。”侍女说道。 .“怎么可能让客人去做那种事情——大人一定是这样说的。那也是理所当然。正因为如此,吉罗小姐才一个人离开了房间,其结果却遭到了如此横祸。” “你是说遇上了蛇吗?” 那完全是青山家照顾的不周,十太夫低下了头。 “对于吉罗小姐来说,那个——” 她是在说那条蛇吗?关于那条蛇—— “那条蛇根本无所谓。”侍女说道。 “我看,作为近臣管家,您已经对寻找传家宝无能为力,可是我们却并非如此。” “这怎么讲?” “如果你去询问武士大人,那么无疑,大人一定会下命令放弃寻找盘子。可是,如果我们不去顾及那些,继续寻找盘子——武士大人却无法阻拦。” “那样做,是不是有些太随便啦?” 的确是那样,可是—— “如果能够得到你的同意,不,即使你不同意,但只要能够得到你的默认,事情就解决了。” “你是说,让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吗?为此,你需要借用一位女仆。” “是的,如果可以的话,像阿菊那样的女仆。”侍女说道。 “你,你是说阿菊吗?可她还是个新手,不要说接人待物,就连家里的事情也还没弄清楚。” “正因为如此——” “也正是因为如此。” 阿菊,不——她是罪犯的女儿,却又不能够说出。 为什么要把阿菊收留在这个家中?对此,其实十太夫自己也是糊里糊涂的。 但硬要说的话,或许是因为父亲留下的遗言。 明知道不可能,却是希望得到一个死人的夸奖。为了保守这样一条戒律,十太夫忠实地履行着父亲的遗言。其结果,十太夫违心地庇护了一个犯有前科的女人长达十年之久,这对于十太夫来说没有任何意义。 这样想本身,便已经违背了父亲的意愿。为此,十太夫已然没有必要继续照顾阿菊母女。 可是,事到如今却要让她们来赎罪,这又显得那样的无情无义。毕竟犯罪的是阿菊的父亲,阿菊和阿菊母亲也都是普通人。更何况自己已经庇护了她们十年之久,现在又如何能够正名自首? 如果放弃,不也就了事了吗? 可不知为何,十太夫就是没有能够放弃。他不可能放弃照顾这样一个无处做工的阿菊。说起来也没有任何理由,—切都只是顺其自然。事到如今,十太夫并非必须继续履行父亲的遗言。 况且当时,十太夫总是在想着,自己已经不会长久。从那个时候开始,十太夫就已经预感到了失败。 “阿菊——可是为什么要指定阿菊?” “吉罗小姐从内心里看中了她。” “你是说——阿菊吗?” 那是为什么? 十太夫的大脑开始出现混乱。毫不相干的几条脉络相互交织,纠缠一起,完全没有头绪。 “阿菊——” “请允许我们把她留在身边。”侍女再次鞠了个躬,“请您考虑一下。” “可是——” “我们等您的回复。” 说完,大久保家侍女便转过了身。十太夫无法立即回复,像是被下了逐客令,一个人走出了房门。 怎么办? 十太夫望了望左右的大杂院,最后来到了门卫。 他本打算向门卫打听有关远山的事情,却是无力张口。 他既没有说明去向也没有说明事由,只说出去一会儿就回来,便一个人出了家门。 阿仙。必须见到阿仙。 吉罗、阿菊、远山、槙岛,再加上——播磨。 他们各自都知道些什么?他们各自又都在盘算着什么? 自己应当怎样应对?自己应当做些什么? 青山家和大久保家平平安安地结成良缘,这才是近臣管家十太夫所期盼的结果。为此,可以选择的道路只有一条。 那便是,找到传家宝。 这个时候绝不能犹豫。不,自己并没有犹豫。 可为什么却偏偏走到了这种地步?难道说,是因为自己没有考虑到青山家的利益,而把自己的荣誉摆在了一切之上吗? 那都是一回事。 十太夫认为,那都是一回事。希望得到夸奖而奋发图强,其结果自己得到了更多的夸奖,这本身就是一回事。总之一句话,就是要去做。此次事件,正是因为缺少了这一精神。找到了传家宝就是维护了青山家的荣誉,同样也是为了自己。 原本是应当有的。 不需要夸奖。 也不需要维护青山家的荣誉。 阿菊的事,盘子的事,还有其他的那些事情。自己的一生究竟是为了什么? 一定是什么东西,在什么地方出现了问题,一定是出现了问题。 前方是一座腐朽的牌坊。 阿仙就站在牌坊的下边。 “阿仙。” 一个熟悉的身影,一副熟悉的面孔。那个侍女却是像狐狸一样,装成若无其事的样子,默默地鞠了个躬,随后慢慢地朝庙里走去。 十太夫也紧随其后,穿过了牌坊。 可是,在通向破旧祠堂的石阶通道上,却突然不见了阿仙的身影。十太夫还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慌忙停下了脚步。 “近臣管家大人。” 从身背后传来了一个声音。 就在十太夫想要转过身的那一刹那,那个声音说道:“请不要转过身来。” “你说什么?” “就这样不要动。” “就这样——这是什么意思?你要躲起来吗?我们相互都知道对方,没有必要——” “我知道这样会有些失礼,”那声音说道,“可有时见不到对方更好。” “你是说,要背对着背讲话吗?” 或许这样会更好一些——十太夫寻思着。眼下一切还都前途未卜,这个时候并不希望侍女见到自己的这副窘相。 “那么,你把我叫到这里来,却是背对着背,你到底想要说些什么?” “是的,那条蛇是远山主膳,或者,是吉罗小姐她自己。”阿仙说道。 “你这是什么意思?” “那个女人也说看见了蛇。” “你……你一个侍女,怎么能够这样称呼吉罗小姐?” “请你不要回头。”阿仙语气强硬地说道。 “我是来伺候青山播磨大人的,虽说是侍女却也是家臣。不论对方是什么样的身份,我也没有必要敬畏一个与青山家为敌的人。” “与青山家为敌,这是怎么回事?”” “那个女人,那个肮脏的女人,干什么事情不好,却偏偏在青山家的院子里,与来自外面的一条蛇缠绕在一起。”阿仙说道。 “怎么——缠绕在一起了?” “那个女人——大久保吉罗,她和远山主膳发生了肉体关系。” “你说什么?” 怎么会? “你……你可不许胡说八道。这种胡言乱语,有谁会相信?你……你这个无礼的家伙。” “我只是说了我亲眼看到的事情。” 十太夫转过了身。 他看到了对方。十太夫感到一阵畏惧。 “不能让那个女人踏进青山家的家门。这桩亲事凶多吉少。绝不能让这桩亲事谈成。只要能够把那个女人撵走,就一定可以找到传家宝的盘子。”阿仙说道。 十太夫的脑子里更是一塌糊涂。 数不清的黑暗 直到现在,也没有任何动静,是这样吗?主膳抓住权六的脖子问道。这个外强中干的中间奴仆,看上去四肢发达其实不过是只纸老虎。 “您就是把我勒死,事情也还是一样。老爷,我有什么必要对您说瞎话?”权六操着女人般尖细的嗓音说道。 “谅你也不敢!” 主膳恨恨地把权六推到了一旁。不知为何,主膳对这个鄙俗的男人产生了极度的厌恶。权六跌跌撞撞地转了半个圈儿,脚底下一绊,顺着祠堂的台阶跌倒在地上。 “好厉害呀,我可是来向您报告的。” “你要是不老实,我就一刀宰了你!”说着,主膳用手握住了刀把。 “哇——”权六斜着眼睛看着主膳,大叫了一声,躲到了台阶后边。 “求……求您饶恕!老……老爷,恕我直言,我看您最近脾气有点儿大,是……是不是遇上了什么不顺心的事?” “岂止是最近。”什么时候都一样,一直就是这样。自己就是自己,无论是从前还是现在。 “那条母狗现在怎么样啦?” “您说的是——” “就是那个大久保的女儿。” 那个毫无情趣的女人。 无论怎么吓唬,怎么哄骗,怎么晃动,怎么抱住她,怎么搂住她的脖子,她都装作不动声色。 把她按倒在地上,趴在她身上,她也不哭一声不叫一声。她并不是没有感觉,那个女人并不是一个瓷娃娃,可是她却装成一副瓷娃娃的样子。 我看她就是在逞强。 是不是想装得高尚? 哪里有那么高尚? 不论什么人都是肮脏的,愚蠢的,狡猾的。什么荣誉啊,高尚啊,那些都只是涂在表面上的一层膜,不管是大名的女儿还是河原的妓女,剥去了表面的那层膜还不都是一样? 剥去了那层膜,剩下的便是咬一口满嘴流油的肉。 和下贱的畜生没有什么两样。再怎么装腔作势,再怎么盛气凌人,也无法抵制住诱惑。 可尽管如此,那个女人,那个大久保吉罗,她却到头来也没有屈服。或许只是没有打算屈服。 那种傲慢的派头真是令人气愤。 被人亲吻着舌头,被人用力抱住身体,被人撩开衣服,人到了这种地步还有什么高贵可言?无论外表多么强硬,内心却在颤抖。 如果她用力挣脱,大声呼叫的话,或许也可以得救。 就算是主膳,有人来了也只好作罢。更何况主膳既不是土匪也不是歹徒,更不是色鬼。也没有打算像制伏青山家老大那样,豁出去也要把那个女人弄到手。 那个女人,并没有什么价值。 扒开了衣服全是肉。 就是只母狗。 或许主膳并没有想到这些。他只是感到气愤,因为生气才奸污了那个女人。如果有人出来,或许也只是调戏一下而已,可偏偏却没有一个人站出来。主膳在宅院里转了几个圈儿,却没有看到一个人。那个青山播磨家,似乎已经四分五裂。 噢,就像权六从前说过的一样,老了,不中用了。从上到下,互相之间..没有个照应。作为一个家庭,已经失去了整体的统一。对此,主膳看得非常清楚。 青山家正在趋于崩溃。 正在趋于崩溃,却仍然显示出一副虚假的景象,这更加令人不能容忍。试问这样一个家庭,有谁会愿意再为它出力?有谁会愿意再为它服务?有谁会愿意再替它操心? 青山播磨。 窝囊废。 看你怎么办。 无疑,大久保吉罗已经开始反抗。她始终没有屈服,只是她不应该显得那么固执,那么高傲。在得知自己已经无法抗拒时,她的眼睛里发出了绝望的目光,这让主膳终生难忘。 或许她以为那才是高尚。 哪里有那么高尚?既然如此,在遭到凌辱时为什么不能做到宁死不屈?主膳琢磨着。 在那遍布青苔的阴湿的院子里,那沾满泥浆的昂贵的和服,与那白嫩的臀部的美妙结合,显得是那样的滑稽可笑。 假设她流出了痛苦的泪水,或许也还可以幸免于难。 说是动了情,但实际却并非如此,只是发生了肉体关系。 那时的情景,那个丑态,有谁看到啦? 主膳知道有人在一旁偷看。那个女人似乎也知道。青山家的人,始终注视着在那个阴森森的庭院里上演的这一幕丑剧。 因此,不可能就这样不了了之。 不可能。 可吉罗小姐她,权六张开了嘴。 “她并没有表现出什么异常。从今天早上起,她开始在宅院里四处查看。” “查看什么?” 她在做什么? 受到如此凌辱,受到如此奸污,可她却仍显得若无其事的样子。 她是想佯装不知,瞒天过海吗?她是想让别人觉得什么事都不曾发生过吗?那个女人,脸皮竟然如此之厚。不,也许是她胆大包天,可就算是那样,那个目击了这一情景的人—— “为什么什么都不说?” “或许是不敢说。现在的青山家,被那个女人闹得几乎倾家荡产,近臣管家即将被迫剖腹自杀,我们早晚也会被赶出家门。” 看见了也装不知道吗? 已经到了悬崖边上,权六说道。随后,他从台阶后面露出了头,看到主膳的手已经不再握住刀把,便战战兢兢地站了起来。 “那个像青葫芦一样的近臣管家,已经对吉罗小姐百依百顺。他甚至忘记了自己是谁的家臣。哼,为此,他的肚皮和我的脖子已经被拴在了一起。不是我在说坏话,那位公主带来了两个侍女,却是还嫌不够,硬要再配上一个女仆,结果害我忙得不可开交。” “给她配上了女仆吗?” “一个不中用的姑娘。”权六说道,接着坐在了油钱箱前。 “她刚来到青山家不久,是个只知道发呆的镇上的小女子,有没有根本无所谓,所以才送给了那个女人,可那个女人却非常满意。” “是近臣管家送给她的吗?” “这个嘛,我也不知道。”权六皱了皱眉头。 “也许是那个女人硬要的。” “难道说,那就是大久保的女儿所希望的吗?” “家里人都这么说。”权六说道。 “大家都说,怎么会有这种事情?那个女仆简直就是个笨蛋,只是长得倒也不坏,如果是大人的话或许也会喜欢,可偏偏却是那个女人。她只会说三道四,绝对不是什么一见钟情。” 中间紧靠在油钱箱上。 “看上去还有些幼稚,可长相和身材都挺不错。只要调理好就是个好苗子,再过上几年就是个大美人儿。要是遇上了人贩子,一定能卖出个好价钱。” “没想到你也学会了品女人。”主膳狠狠地骂了一句。 “你这个乡下佬,只会嚷嚷着挑妓女,被你看中了的,绝不会是什么好货色。” 哼,权六从鼻子里发出了一声哼响。 “随您怎么说,可那个姑娘,都说是那位柴田的亲戚。这个时候,一定是非常需要人手的,可他却毫不犹豫地又把她送给了别人。” “不是说,百依百顺吗?” “噢,也许是不中用,所以才无所谓。可那个青葫芦,他到底打的什么主意?我怎么一点儿也看不明白?找不到盘子,播磨也不生气。这么说,青山家或许已经越过了悬崖,正在向着悬崖下坠落,眼看就要完蛋了。但即使如此——” “畜生。”权六说道。 “可却没有一点儿动静,看不出任何变化。”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九郎先生,您是不是很着急?可我比您更着急。噢,如果青山家平安无事,我也会为他祝福。可现在眼看着就要垮下去了,却还没有一点儿动静。” “播磨他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就像人家说的那样,他不求有功,却也但求无过。” “那么,主膳都做了些什么?” 本来想好好整他一顿。 本来想给他闹个大翻地覆。 可他却没有任何反应。这样一来,主膳的努力岂不是前功尽弃了吗? 那个女人,难道她只觉得不过是被疯狗咬了一口吗? 难道,她把我当成了疯狗吗? 主膳的肚子里咕嘟咕嘟地冒出了一股黑水。 酒杯里像是倒进了墨汁,那墨汁打着旋涡不断地翻涌。主膳的肚子里像是骤雨前阴云密布,黑压压地连成了一片。 “老爷,”权六问道,“老爷,昨天您都做了什么?” 没有回答。 “您是几时回来的?对了,您为什么没有见到播磨先生?老爷您以前从来也没正式造访过青山家,可是我觉得,既然白鞘组的老大,远山主膳亲自出动,那么您必定是有所准备,必然会引起一场轩然大波。” 他一定白等了一场,扑了个空败兴而归,权六的两只眼睛盯着主膳。 “您只在那里转上一圈儿,不会起到任何作用。到头来反倒拿我撒气,却是没有任何道理。” 是的。如果没有出现任何变化的话—— “你说得对,权六!可是,我没有必要听你说三道四。首先,你这家伙,倘若青山家垮了,对你有什么好处?难道你就不怕被流放吗?” “老爷,您这话说得好无聊。”权六大声叫道。 “我和老爷您一样,还不都是些没有人性的衣冠禽兽?” 我是衣冠禽兽吗? “说什么同情啦怜悯啦,那些东西天生就没从娘肚子里带来。我这个人只知道怜惜自己的性命,我只要活着,别的事情一律不在话下。更何况别人的事情,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只是觉得麻烦,希望尽快了结。那个白痴一样的主人,我一天也不愿意再见到他。”权六说道。 “我想知道最终的结果。” “原来如此。” “我想知道。”权六说道。 “九郎先生,前些日子您不是让我打碎那个院子里的破碗吗?您不是说,要把它砸得粉碎吗?”权六又说道。 “当时我还以为您是在发疯,可现在想起来,似乎也并不是没有道理。做事半途而废,的确让人看着不舒服。磕掉一块碗边也许还觉得可爱,可如果裂出一道缝就无法容忍了。东西会从那里渗出,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裂成两半。用这样的碗喝酒怎么能放心?这种东还不如没有。”权六说着,慢慢地挪动了一下身子。 “碗不能用了就要扔掉,既然已经裂了缝就要把它砸得粉碎,您说不是吗?” 主膳没有回答。 权六说得有道理。但是,似乎觉得也并非如此。 裂了缝就要砸碎。 不能用了就要扔掉。 其实并不只是那样。 即使没有开裂,也要把它砸碎。 即便还可以使用,也要把它扔掉。 任何东西都不会永远留在世上。时过境迁,时移俗易,没有任何东西是一成不变的。不,不可能永远不变。即使表面看上去不变,却也只能是赝品,这种东西必须彻底打碎。 “我说远山老爷,九郎先生。”权六招呼着。 “不知道您是怎么想的,我可是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不管怎么说,那也是世代相传的直参旗本青山世家,我要亲眼看着那个家——被摧毁。如果您有什么打算的话——” “你不要自作聪明。”主膳说道,“像你这样的人,懂得什么?” 主膳他笑了笑。 “您在笑什么?” “我笑,你这个只知道惜命的小人,居然也从你嘴里吐出了豪言壮语。你一见到刀就吓得打哆嗦,却还要和别人打架。如此虚张声势,真是让人笑掉大牙,可你却只知道逞强。” “啧啧,”权六咂了咂嘴巴,“天地之间哪有一个不惜命的?九郎先生,也许您不惜命,可在此之前您却已经把别人干掉了。是不是这样?” “要说命嘛——”主膳再次暗自笑了笑,“那种东西有什么值得吝惜的?” “您不吝惜吗?” “我不需要。” “那么——您为什么还要活着?” “要说死嘛,又太麻烦。”主膳说道。 “谁要是能一刀把我杀死,那该多么痛快。可惜我太厉害,被人杀死之前,我却先把对方杀死。似乎和死相比,杀人更简单。或许,你能把我杀死?” 主膳从腰里拔出刀摆在了权六的面前,权六急忙向后退去。 “我并没打算杀你,我是想让你把我杀了,这个你也害怕吗?” “我害怕。” “这也害怕吗?为什么——要害怕?” “这个嘛——”权六不敢说话。 “就你这样子,还大言不惭地嚷嚷什么要看到旗本家被摧毁。所以我说你这是虚张声势,你这个怕死鬼,比任何人都惜命如金。你太看重自己的那条命,所以你才胆小如鼠。” “命当然重要。”权六回答道。 “嗯。似乎有那么一个人,到处大喊大叫说什么自己天不怕地不怕。如果真的什么都不怕,那么死和杀人也就不在话下了?你听着,权六,这天地之间,也有像我远山这样的人。” “我远山可是没想着活那么久。活着也好死了也好我都是我自己,只是早点儿结束和晚点儿结束的事情,人早晚是要死的。” 人活着,娶妻生子传宗接代有什么意思?儿子是儿子,孙子是孙子,跟自己没有任何关系。同样地,父母也是一样。我主膳没有从他们那里传承到任何东西。尽管如此,却要说什么家族啦血统啦,被那些愚蠢的骗人鬼话束缚,似乎这些都是永远不变的。正因为如此,才要把它彻底砸烂。 所有东西都会走向灭亡。 “不仅人是这样,任何事情都会有个终结。你看这个破旧的祠堂,梁柱已经腐朽,石板也已经磨薄。世界上没有一样东西最终不走向灭亡。为此,有什么可以畏惧的?有什么可以害怕的?” 主膳用手按住刀鞘,紧接着冲上了台阶,拔出大刀,一刀横劈了过去。一根绳索被砍断,一串铃铛应声落下,像砸在铁锅上一样发出了一阵叮当的响声。 祠堂的门扇上横着出现了一道裂纹,碎木屑一片一片地落了满地。干燥的木头上长着蛀虫,即使不用刀具,用力敲打似乎也会立即倒塌。 “你看,佛爷待的地方就是这样。” 主膳把刀放回刀鞘,抬头望去,发现权六正哆哆嗦嗦地躲在石灯笼后面。 “胆小鬼。” “我说过,我就怕看见刀。” 权六从灯笼后面探着头。 “可是,我说老爷,就算这个祠堂破烂,可是也会遭到报应的。” “遭到报应死了不是更好吗?我看如果有那么灵验,能够要人命的话,这尊佛爷也不会受到如此冷落。” “那倒也是。” 权六慢慢地爬了出来。 “噢,也许我胆小,是个胆小鬼,可我并不怕一个人走黑道,有时也会装得像一条恶棍。但是怎么也赶不上您,您可真是个没有人性的衣冠禽兽。” 他一定是想这么说,主膳走到台阶最顶层,一脚踢开了庙门。 “我看他敢说什么!这个地方怎么还有佛爷?没有人来烧香,要这祠堂还有什么用?又没有人守庙,只能用来避避雨。” 里面一片漆黑。 既没有镜面也没有佛像。 供桌上摆放着一个被烟熏黑了的护符,一只满是灰尘的杯子和一个桐木箱子。 白山比咩大神——牌位上赫然写着,主膳也不知道那到底是什么神。 主膳正准备再上前一步,却被权六大声喝住,不要无礼。 “您不要太过分了,都把它砸了您就觉得痛快了吗?” “我并不是图一时痛快。” 难道,这样就会感觉心里痛快吗? “无聊,真是无聊。不,只是感觉没有意思。” 主膳上前又是一脚。 “我说您不要无礼。别看这里破破烂烂的,却不是一座空庙。您没听做饭的老头说吗?这座庙里供奉的,可是喜结良缘的公主神哪!” “哼。” 主膳冷笑了一声。 “有神灵吗?” “那可就不知道了。” “既然是佛爷那就不是人啦?他自古以来一直待在这里吗?” 一直待在这里,从未离开过。 “可是,世上的万物终归都要腐朽,要腐烂。所有东西都会死亡,也会消失。没有一个不最终走向灭亡。所以根本不需要上帝,也不需要神仙和佛爷。没有了这些,崇拜还有什么意义?” 根本没有意义。 “噢,或许根本就没有神仙也没有佛爷。”权六说道。 “有些家伙,无论他们怎么着急上火也得不到幸福。可我和老爷您,这么没有人性的东西,可是也死不了。人家都说,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可如果真的有神的话,估计那网子的网眼儿也会很小,就像筛子一样,您说呢?” “可不管怎么说也不能太过分。”权六说道。 “就算是遭到报应,也不是神在报应。这座庙的确很破旧,可是也并不是没有人来烧香。你看,油钱箱里还有钱,这里还摆着供品。” 既然拿了人家的钱,就一定有讨人喜欢的地方,说着权六弓着身子爬上了台阶。主膳不愿意和他站在一起,于是背过身,一个人走下了台阶。 “结果却弄成了这个样子。” 权六只好闭上了嘴。 “怎么啦?” 主膳问道,权六却没有回答。 权六慢慢地转过身,从破门探出身子向庙里张望着。 “看见什么了吗?” “没有,什么也看不见。”权六回答道。 主膳抬头望着牌楼上的横木。 一只小鸟落在了横木上。 小动物立刻就会死去。主膳觉得,只有人才会贪婪地乞求永远活着。鸟生下来无忧无虑地生活,不久便会死亡。鸟传授给雏鸟的只有生存,雏鸟长大以后便不会记得母鸟。 只有活着,死亡。 所以鸟不会按只计算,而是按群计算。 那只鸟不久就会死去,什么也不会留下。 接下来,又会有一只鸟死去。 这才是生物世界的规律。作为个体单独生存,然后再传授给下一个个体。例如家,这本身就与天理背道而驰。 那只鸟回过头张望了几下,便远走高飞了。 “老爷——” 不知何时,权六已经站在了身后。 “接下来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 “您不是看着播磨先生不顺眼吗?” “不仅仅是播磨,要说不满意,我对任何事情都不满意,包括你这副面孔。” “真的吗?” 说着,权六向后退了两步,随时准备逃跑。 “您说的可能对,但我却不那么认为。老爷,我看您是在替青山播磨担心。” 原来如此。 权六尽量和主膳的大刀保持着一定的距离。 真是小人之见。 这种程度的距离,对方跨上一步就会被拦腰斩断。 主膳慢慢地转过了身。 “您知道,就像您所说的那样,我的确是个胆小鬼,可我刚才说的也都是实话。我权六真的想要看到青山家崩溃。” 权六在油钱箱旁边,劈着大叉坐在了地上。 “说了那么多大道理没有任何意义,这会儿我才明白了。说起来也没有什么理由,根本没有理由。我是个不学无术的王八,不懂得什么大道理,那些大道理跟我无关。既没有人情也没有面子。所以,我说九郎先生,我……我讨厌那个播磨,”权六说道。 “讨厌自已的主人,你又在说胡话了。” “嗯,我可是比老爷您还相信因果报应,可我讨厌主人又有什么不可以的呢?” 说他萎靡不振,他却又突然耍起了威风。说他胆小如鼠,他却又强装起胆子大。他晃晃悠悠地绕着大圈儿,不久又东倒西歪地躺在了地上,活像个没有重心的陀螺。 这个中间奴仆,一刻也不能安宁。 “为什么,你为什么讨厌他,他哪里不好?” 权六回答道:“从前,大家在一起结伴出去玩耍时倒也没觉得怎样。那是因为大家玩儿得开心,可我从老早以前就开始讨厌那个青山播磨了。” “原来是这样。之前你不是也说什么担心他的身体吗?” “我担心的永远是自己。”权六说道。 “因为自己最重要,所以总是担心不要被别人连累。在一起玩儿的时候且不说,一旦回到了家里对方就是雇主。可如果雇主是个笨蛋,那我们的饭碗可就保不住了。”权六强装着笑脸说道。 “首先说,我讨厌他那副装腔作势的样子。不管你说好话还是说坏话,他总是打不知痛骂不知羞的,就像柳树枝随风飘荡,逆来顺受,我就是不喜欢他这种态度。他这样做并不代表他是大人物,人缘好。他作为武士却信口开河。他不愁吃不愁穿,是个旗本后嗣。就算被赶到悬崖边上,不,就算将要从悬崖上掉下去,可他自己却没有任何感觉,我就是对他这一点不满意。” 不满意。 主膳对此也有同感。 你这个愚蠢的家伙,就是一只纸老虎,肚子里没有一点儿真货。权六,他这是说给我听啊。 这小子夸夸其谈地说了一大堆,只想顺着主膳说话,讨主膳的欢喜。 可是主膳却没有任何理由,他只是不喜欢播磨。 “如果你那么讨厌他的话,还不如请求告辞,有什么必要违心地去侍奉一个不喜欢的主人?你这个既无情又无义的家伙,却还装出一副忠诚的样子,未免显得有些滑稽。” 对此,自己应当怎样回答? “您不是生气了吗?”权六说道。 “你说我生气啦?” “要么就是在戏弄人。” 权六愁眉苦脸地看了看主膳。 “那么请问老爷,您是怎么想的?不管怎么说,您和那位青山播磨也有过交往。要说我,怎么也是侍奉青山家的中间,而您却是远山家吃闲饭穿草屐的,和青山家没有关系。可那又怎么样呢?也不知道是嫉妒还是逞强,听说人家要娶老婆就着急,看到人家要升官就生气,先跑到人家的院子然后又来拿我撒气,多问几句就拔刀威胁,还想蒙混过关,这究竟成何体统?” “您又要拔刀吗?”权六说道。 “听着就让人生气,是不是?” “老爷您说不是吗?”权六大声嚷嚷着。 “既然如此,就没有必要那么摆架子,您说不是吗?我也是一样,这又有什么不好的?” “没有什么不好的。” 只是,你也让我生气。 “老爷,您和我都一样。如果我是笨蛋,老爷您也是笨蛋,装得再聪明也没有用,您觉得不是吗?” “我们必须在一起,考虑如何对付青山播磨。” “我说过,要把他彻底砸烂。” “你想起来了吗?” “我发现,白山的公主神可真是显灵。”权六说道。 “白山——” 那是白山比咩大神。 “你砸了祠堂的门可她却现了身。这里的公主神可是个大肚子蝈蝈,没想到看起来还挺有福气。”权六张开大嘴笑着。 主膳来到了权六的面前。 “你发现了什么?” “我发现了好东西。” “别卖关子,快说你看到了什么。” “我看到了盘子。”权六说道。 “是盘子,可那东西——” 或许是那个桐木箱子。 “那东西,就是你说过的,什么青山家传家宝的盘子吗?” “是的。那可是个最要的东西啊,它关系到大久保家的婚姻大事,牵系着那个青葫芦柴田的性命,还关系到青山家的生死存亡。”权六高兴地说道。 紧接着权六站起身,爬上台阶,从主膳砸烂的祠堂破门探进去半个身子,双手捧着取出了个桐木箱子。 “您看,这就是传家宝。” “不就是个木箱子吗,不打开看怎么知道?” “当然知道。这么个破祠堂,除非是痴呆,否则怎么会有人奉献这种东西?盼望着喜结良缘,却又不在供品上签上名字和祝福的话。” “里面是盘子吗?” “这点事,我这个粗人都知道。” 权六将箱子慢慢地倾斜过来,露出了箱子盖。 上面是一个印章。 姬谷烧彩绘盘一套十张。 “是姬谷烧吗?” “那是陶瓷的一种,统称什么烧,就是那个窑的名字。” “原来如此,可是从来也没听说过。” 所以才珍稀,权六说道。 “不管怎么说,上面写着一套十张的盘子,可它怎么会被放在了这里呢?我家主人宅院里的那一套十张的盘子却不见了,不用说这不可能是另外一套盘子,您说呢?” “可是,假如这真的就是青山家的传家宝,可它为什么会被放在了这里?” “一定是什么人藏在这里的。” 权六得意地说着。 “是谁藏在这里的?为什么要藏在这里?” “这个嘛,我觉得只有两种可能,一个是要搅黄那桩亲事,再一个就是跟柴田那家伙有仇。” 噢,不可能,权六紧接着又否定了自己的说法。 “不可能吗?” “不可能。那个小肚鸡肠的人,他没有那么大的能量,以致被别人所仇恨,这么说八成是因为恨上了青山家。” “恨上了青山家?” 主膳似乎对这种猜测不大接受。 这似乎也不可能。如果说近臣管家是个小人物,不会遭人嫉恨,那么青山家岂不是同样如此?也许是—— “怎么,老爷你不相信吗?” 权六有些不服,顺手拿出了桐木箱子。 “总之,要说巧这事情也实在太巧了,怎么就会被我发现了?可是细想起来,能够把这东西从宅院里拿出来的,不用说跑不了宅院里自己家的人。” “真的吗?” “您不相信吗?就算青山家再不行,可到底也是旗本。这年头,哪儿还有像石川五右卫门那样,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钻进旗本家宅院的大盗?就算费劲巴拉地钻了进去,可是也偷不到一文钱,这点儿事连小孩子都知道。万一进来了盗贼,他也不会偷这个盘子。这盘子就放在厨房的橱柜里,可是,储藏室里乱七八糟的东西更多,而且都是好东西。退后一万步说,就算那个小偷看出来这就是传家宝,可为什么又要把它放在了这里?” “那就奇怪了。” “是很奇怪,但可以肯定地说,那绝不是盗贼,一定是内部的什么人。”权六说道。 “既不是番太,当然也不是若党和小姓。全家人在一起找盘子的时候就不必说了,如果偷也一定是在那之前。可是您想一想,要是男人出入厨房肯定会很招眼。但我认为那绝对不是来做饭的厨子干的。这样一来,就只剩下了家里的一群女仆。话又说回来,那个柴田可是个仔细的人。如果把东西藏在家里,早晚会被他发现,要藏就要藏到外边。只是把东西藏到外边,如果是那些女人——” “她们不可能藏得很远。” “是的,她们走不了很远,那么说,就只有藏在这里啦。” “这里是最好的隐蔽场所。”权六说道。 “权六,你是说,那个恨上青山家的人,事先就装扮成侍女或者仆人,早已潜伏在青山家了吗?” “我觉得就是这样。可是,为什么要把东西藏在了这里?”说着,权六把桐木箱子举起贴在耳边,轻轻地摇晃了一下。 “的确就在里面。” “可是权六,即使那个人恨上了青山家,却也不至于这么啰唆吧。要是我的话,就把盘子砸碎。”主膳说道。 “要不然,就把它卖掉,那该多么稳当。既然藏起来,就是说早晚还要送回去,是这样吗?” “怎么还会送回去?” “那不可能,否则的话,就没有必要藏在这里了。不论是卖掉还是砸碎,都没有必要等待时机,那个偷盘子的人,并没有打算把盘子砸碎。” “我想的和你不一样。”主膳说道。 “是吗?但是,不管怎么说,这盘子已经是我和老爷您的了。青山播磨,不,直参旗本青山家的命运,就掌握在我的手里了。” “是砸碎还是卖掉,我想怎么样就怎么样。”权六说道。 他可真是,他可真是愚蠢到了极点,主膳从心里感觉到厌恶。 “砸碎也好卖掉也好都无济于事,难道不是吗?” “无济于事吗?” “那个东西,现在已经不存在了。不存在的东西,砸碎了也好换了钱也好,还不是都一样?可那东西却在这里被发现,就像你说的那样,青山家的好运已经到头了。” 看起来青山家行将自取灭亡。 “可是权六,你不是说过那样没有意思吗?你听我说,我并不是嫉妒,也不是羡慕,也没有打算和他较量。这并不是谁赢谁输的事情。青山家行将自取灭亡,不用我们费吹灰之力,播磨也必将垮台。相反,让我不高兴的是你这权六。至于说播磨,他有他的特点,他不像你又是哭又是闹的祈求饶命。播磨他,并不是说他有多么大的胆量。” “你说我在发火,其实并不是那样。我只是想确认一下,那位播磨,他是像你一样的胆小鬼,还是像我一样,是个没有人性的衣冠禽兽..。” “他装得一本正经的样子,我只是想揭下他脸上的那张画皮。” “既然如此,我们应当怎么办?”权六说道。 “这个传家宝能起上作用吗?” “是呀。” “但是现在,你必须把它放回去。”主膳说道。 “把……把它放回去吗?” “藏宝的人一定也在盘算着什么。” 就是说——我们可以将计就计吗? 不,不是。是否有人在盘算,这个不敢肯定。但主膳认为有一点可以确定,那种打小算盘的企图终究不会有好的结果。人所能够算计到的事情有限。不论多么老谋深算,也不论多么足智多谋,结果都不会有很大差别,人的大脑不可能算计得那么周全。 人的大脑就像一条丝线。 编织起来就会变成一根绳索,也可以织成坚固的麻布。 但是麻袋和皮袋不同,麻袋不可以用来汲水。如果编织得细腻,或许也可以取水,但是水会渗出。无论编织得多么细腻,麻袋一定会有网眼,有网眼的东西早晚会出现破绽。 阴谋诡计也一定会出现破绽。 巧妙的企图,周密的计划,但只要稍有风吹草动,或者遇上阴天下雨就会迅速地崩溃。事实就是如此。 况且,人不可能呼风唤雨。 如果说人的企图能够按照计划实现,那或许也只是一时的偶然。如果失去了那种人的思维所不能及的偶然的外界力量的推动——任何事情都不可能圆满实现。 更何况,就像权六所说的那样,如果藏盘子的人是青山家的侍女或者女仆,相信那些人绝不可能那么老谋深算。其结果,她们的企图不可能顺利得逞。噢,万一出现了奇迹,但要预测她们能否成功,那就像预测十天以后的天气一样困难。 可是,即使不可能按照她们的计划顺利实施,但她们一定会采取某种行动。只要她们一行动,情况就会发生变化。 于是,或许会发生扭曲。或许会出现裂痕。或许会产生缝隙。 一旦成为那样,事情就会变得很有意思,那是件好事。 “有意思,那是一件好事。”主膳说道。 “噢,也许您说得对,可问题是不知道结果会是怎样。” “你真愚蠢。” “您告诉我呀。”权六生气地说道。 “你知道吗?对于围棋当中被征吃的对手来说,无论再怎样威胁再怎样哄骗,也都不会出现戏剧性的变化。我已经多次说过,青山家已然是末日临头,不用我们费吹灰之力,青山家也将自取灭亡。权六,你不是说要亲眼看到这一切吗?那么就请你看一看这临终前的老耄吧。你坐在那个行将死去的老耄身边,看着他一点一点地咽气,你觉得这很有意思吗?” “我怎么会知道?”权六回答道。 “并且,就是那个老家伙,他似乎已经有所感悟,正在一个人面朝着西方静静地等待着。怎么,你觉得这很有意思吗?” “噢,那或许真的没有意思。” “那有什么意思?”主膳说道。 “就像你说的一样,人或许都很贪婪,都很惜命,都怕死,绝大多数的人都是这样。一旦死到临头,他们就会拼命挣扎,哭着喊着祈求饶命,就像你一样。可是也有人说他不是那样,说自己睡着午觉就会一下子死去。你相信会有这样的人吗?” 实在没有意思。 “老爷,如果是您的话,您会怎样死?”权六问道。 “我嘛,我会笑着死去。” “笑着死去吗?” “这话可是有点逞强。”中间仆人说道。 “老爷,您说您和别人不一样,可我却不相信。哪里有笑着死去的人?就算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人,可死到临头——” “我一定会笑。” 一定。 一定会是那样。 “怎么能笑得出来呢?” “算了,不要说我了。总之人都不会安安静静地死去。噢,我自己也不愿意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死去。听我说,权六,如果是寿命将尽的老耄也就罢了,可说是像睡着觉一样死去,那简直就是胡说八道。” 绝对是在骗人。 “所以,那就像把一位睡得正酣的老人一下子从梦中叫醒。” 那么——那个盘子。 “我也不知道那是哪个笨蛋干出的这种蠢事。可是不管怎么说,我们是否能够用那个盘了,把那个昏昏沉沉的青山家唤醒过来,让他们清醒一下头脑呢?” “嗯,如果他们发现了盘子。” 权六两眼盯着桐木箱子。 “一定会采取某种行动。那么,结果到底会是怎样,像我这样的笨蛋可就很难想象了。” “没有人知道会是怎样。” 不论是聪明人还是笨蛋,谁都不可能知道以后的事情。 “尽管不知道,但一定会有个结果,在此之前,我们就静观其变吧。”主膳说道。 “静观其变?” 权六歪着头再次看了看桐木箱子。 他用粗大的手指拽住了箱子上的绳子。 “不许动。”主膳赶忙制止住,“不许打开。” “为什么?为什么不可以打开看看里面的东西?这可是传家宝啊,可以换来那位大名鼎鼎的大番头的女儿,可以把那个堂堂的直参旗本家闹得天翻地覆。这个时候不打开看看,更待何时?” “不许你看。” “看看又有什么关系?” “像你这种笨蛋,看了也不明白。分不清土器陶瓷的人,怎么能够知道那盘子的好坏?依我看,那些盘子,那些盘子,全都是一个模样。也不知道上面印着什么花纹,绘着什么图案。总之,我来把它砸碎。”主膳说道。 “为什么要砸碎?” “啊,我要把它砸碎。我不管他是什么传家宝,我要把它砸得粉碎,让他们找不到尸首,让这些盘子从这个世界上彻底消失。可是,我现在不会这样做。” 现在还不是时候。 而且,这东西不能看,主膳似乎这样感觉。 “所以——我不许你打开。” 权六很不情愿地放下了桐木箱子。 “听您说要砸碎,就更是想要看一看了。” “碎了的东西,看还有什么意思?” 您的话我怎么一点儿也不明白?说着,权六把桐木箱子小心翼翼地放在了油钱箱上。 “您说要把它砸碎,所以我才想看一看。随处可见的东西,看了又有什么意思?如果真的像您所说的一样,就没有人特地跑去看焰火,两国的开河仪式也就会变得门可罗雀,隅田川上的船舶旅店也就快要关张了。” “你是说焰火吗?” 那种东西瞬间消失,所以显得非常神奇。可是,那些只要不被砸碎便永远不会腐朽的盘子——就显得有些荒谬。 “如果打开的瞬间发出巨大的声响——那么你就可以打开。” “嘿。”权六咂了咂舌头,瞪了一眼主膳。 “说什么您都有道理,您就不能少说几句吗?” “我并不是喜欢说话,与其动嘴,我的性格更适合动刀。但只要我张口说话——” “您是说我的命攥在您的手里吗?”权六说道。 “我怎么说你也不明白。我的意思是,不要让藏宝的人有所察觉。如果藏宝的人知道了曾经被解开绳子,被打开盖子,那么他一定会有所警觉。” “把它好好地放回去。” 主膳冷笑了一下。 “你看,那箱子从来没有被打开过。绳子系得牢牢的,仔细看也看不出破绽。你这个粗鲁的家伙,可以用你那双肮脏的手胡乱将绳子解开把盖子撬开,可即使你照着样子把箱子放回原处——藏宝人也一定会有所察觉。” 知道了就没有意思了,主膳说道。 “快放回去,小心不要打碎盘子。你要老老实实地把它放回原处,注意上面的尘土会留下痕迹,这点事情——你不会做不到吧?” 嘿、嘿,权六满不在乎地说着,将桐木箱子放回到供桌上。 “可怕的三棵米槠树,被砍了头那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太可怕了,真想一刀劈了这小子。 “那么,怎么办?我们应当怎么办?” “你这小子什么也不知道。噢,我说你什么都不用管。像你这样的小人物,只会瞎嚷嚷,只能给别人添乱,起不到好的作用。你赶快回青山家去,什么也不要说,只需要观察他们的动静。” “是——静观其变吗?” “你不是嚷嚷着想看吗?” 看青山家崩溃。 “你总说青山家没有动静,我听都听烦了。就是说,事情闹得如此满城风雨,可他那里却是风平浪静。可是,噢,或许正是因为那样,才不可能维持多久。那么,如果按你这么说,已经坚持不了几天了。” “既然如此,不管怎样,我看就在这一两天之内,藏宝的人一定会亲自来这里把箱子取走,那样结果会是怎样?” 那时的播磨,那个装碍若无其事的播磨会怎样?主膳在脑子里想象着。那个不气不怒不哭不笑,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的播磨——他是否会慌张?会害怕?会哭泣?会大喊大叫?抑或是,会放声大笑? 愿意笑就让他笑去吧,“你要随时向我报告。” “用不着报告,不必担心,随他怎么的。”权六一边走下台阶一边嘴里嚷嚷道。 “老爷,我看不如您到他家大闹一场,播磨他一准儿就坐不住了。” 大闹一场吗? 真是无聊。 主膳一句话不说,待权六走下台阶,自己便再次登上台阶,探着头向庙里张望了一番,确认桐木箱子已经被放回了原处。他认真地调整了箱子摆放的位置,然后轻轻地关上了被打坏的门扇。无疑,门扇破损严重,无法恢复原状,被关上的同时门框再次出现了断裂。 或许是因为木头已经腐朽。 “难道您这样对待庙门就可以吗?”权六发着牢骚。 “这可是老爷您弄坏的。门被砸成这个样子,无论如何也无法复原,取盘子的人来了,看见这个门就一定会怀疑。” “不可能。” “只要把箱子放好,他们就不会怀疑。” 主膳走下台阶,顺势快步通过庙院,穿过了牌坊。权六从后面紧跟了上来。 “怎么突然这么着急?” “既然如此,还待在这里做什么?你必须赶快回青山家去。” “我为什么要回去?” “我们不能再待在这里。” 我们这样待在一起,有可能被别人撞上。 已经没有时间了,估计会是这样。我似乎已经听到了什么东西稀里哗啦地倒塌了下来。 那是青山的家吗?那到底是什么? 您问我吗? 播磨那家伙,青山播磨那家伙,他还打算装得若无其事的样子吗? 浑身的血液咕嘟咕嘟地流淌。漫天的污浊在一片黑暗中沸腾。 还活着。 无疑,主膳还活着。就是说,他正在走向死亡。主膳越来越接近死亡。或许,他立刻就会放声大笑着死去。为此,主膳越发加快了步伐。 “请稍微等一等。”权六说道。 不能再等了。趁着还活着,要赶快抓紧时间。 拐过几个弯儿,就到了青山家。 “你快进去,有什么动静要赶快告诉我。” 主膳停下脚步,转过身,一手抓住权六的后脖颈子,把他拽了过来,然后一把将他推到了墙角。 “您这是在干什么?” 还没等权六说完,耳边便传来了主膳的一阵臭骂声。 “喂,往前走——前面就是青山家。” 权六跑了过去。主膳则不慌不忙地跟在后面。 两个人来到了土墙尽头。 拐过墙角,看见一个卫兵打扮的人,手里拿着根棒子,正在驱赶着一个浑身肮脏的年轻人。 数悔恨 事到如今,事情已经到了这种地步,才又重新想了起来,三平寻思着,自己怎么会这么愚蠢? 直到现在自己还在做着傻事。 这到底是为了谁? 这样做对自己有什么好处?无疑对阿菊也没有好处,说不定还会让阿菊感到不高兴。不,那样肯定会给阿菊带来麻烦。 已经错过了机会。 与其说错过了机会,三平甚至无法数数,只是一天一天地在数着日子。 他没有心思舂米。日子就这样一天天地过去,让人难以忍受。 其实也没有什么了不起的事情,从前并没有感到不能忍受。尽管没有什么高兴的事,却也没有感觉到过难过。尽管没有什么喜庆的事,但也没有感觉到悲伤。 不知道为什么,现在却让人难以忍受了。为此,三平从井下跳了出来。 他想见到阿菊。 武士街,近在咫尺。 三平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些什么,自己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他扔下杵棒,一个人在小巷里跑来跑去,似乎已经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人。在此之前,三平从来也没有遇到过什么大事情,以至有必要如此地奔跑。三平从来也没有这样跑过。 记得上次跑还是小的时候。 那是跑在下水沟的盖子上。 跑在小桥上。 跑在河原的大街上。 那一次是和阿菊一起跑吗? 是的,而且,还一边笑着。 自从手上拿起了杵棒,三平就开始不再笑了。或许是因为一下、两下、三下地数起了数。那么,不数数了,就又开始跑起来了吗? 或许,是自己的什么地方出了毛病? 听说,是阿菊父亲杀害了自己的父亲。据说,阿菊的父亲是一个盗贼。父亲是罪犯,所以阿菊要去做苦力。一年到头没有休假,要一辈子做苦力,所以,三平奔跑在小巷里。 所以才成不了家。 三平原本并没有打算成家。三平从前根本没有考虑过要成家。可是,自从被德次郎死缠着硬逼着提起这桩亲事之后,阿菊的母亲便开始认真了起来。接着就是阿菊。 阿菊。 阿菊她不愿意吗? 三平感觉并不是那样。如果不愿意她就会说出来,可是又没觉得她很上心。 或许阿菊也和三平一样,她一定也不明白那是怎么一回事,因为两个人都不聪明。 像现在这样多好。 永远像现在这样。 永远,永远。 那怎么可能? 为此,三平奔跑在小巷里。 他拼命地奔跑着。 奔跑着。 三平已经感觉到,昨天和今天,今天和明天并不一样。只是自己觉得,昨天的自己和今天的自己.今天的自己和明天的自己依旧是同一个人。 三平没有心思数杵棒的次数。 他已经不能够容忍再把自己关在井里了。 三平他,喜欢上了阿菊。 不是感觉,而是从心里喜欢上了阿菊。 为什么事情都过去了,却又要重新想了起来?为什么一开始没有这样想?如果从一开始就这样跑起来的话。 或许是自己的脑筋迟钝,就像个木头疙瘩,什么事情都落后一步。 数不下去数,三平停下了手里的活计,这才开始醒悟了过来。 三平想见到阿菊。 他想看一眼阿菊。 随便在舂米小屋以外的什么地方。 三平要好好看一看阿菊,他恨不得立刻见到阿菊。 见到了阿菊又怎样?又会是怎样?可现在已经晚了,彻底地晚了。阿菊是犯人,她是去替别人赎罪。 阿菊不会再从做工的地方回来了。即使如此,阿菊却说还是像从前一样。的确,和从前没有什么两样,从前就是这样。 可是—— 不,不一样,因为,三平自己都已经变了。现在的三平,手里并没有握着杵棒,也没有再数数。 三平奔跑着。 也不管见到阿菊会是怎样。 现在,三平只想见到阿菊。 他想看见阿菊。 想听见阿菊的声音。 武士街。 武士宅邸的街区。 那里和舂米工没有任何关系。尽管距离很近,三平却从来也没有去过。三平一直生活在小屋里,他什么地方也没有去过。 从哪儿开始算是武士街? 武士街和平民街并没有被隔开。 三平看到两边并排排列着武士的宅院,或许那就是武士住的地方? 直参旗本,青山播磨。 就是那座宅院,阿菊就在里面,一定就在那里。阿菊是以做工的名义被抓到里面去的,她被抓进了一间叫作旗本宅院的牢狱里。 那座宅院在哪里? 三平根本就不知道。 眼前是一堵堵的围墙,有土墙、板墙,里面是一座座高大的建筑。整个街道显得很威严,却是完全遮挡住了视线,看上去和到处是简易房的平民街完全不一样。首先说,宅院里都住着什么人?从哪儿到哪儿是一整座宅院?这些三平根本就不知道。 前面看到一扇门。 一扇大门,门上没有挂着铭牌,和大杂院完全不一样。三平原本不识字,即使挂着铭牌也不知道上面写着什么。 三平不顾一切地奔跑着。 他跑过一个拐角。 眼前仍然是一堵堵白墙。 不久,三平来到一座门前。 门口站着卫兵,手里拿着根火棒子。 “青——”三平站住脚,大声说着。 “青山——哪一个是青山家的宅院?”三平断断续续地问道,他感觉到呼吸困难。一个红脸大汉,手里拿着一根棒子,一双眼紧盯着三平。 “哪一个是青山播磨先生的宅院?” “你是什么人?”站在右手边上的卫兵,用手里的棒子指着三平的鼻子大声问道。 “我,我是舂米的。” “青山先生可是旗本大人,你这舂米的找旗本大人有什么事情吗?” “我不是在找青山先生。” “你说什么?” 卫兵更加觉得奇怪。 “对不起,我从来也没有和武士说过话。” “我们可不是武士。” “可我看都一样。” 两个卫兵互相看了看。 “那么,你这个舂米的小子,来旗本大人的宅院有何公干?” “我……我是在里面做工的人的亲戚。”三平说道,“我说的是真的。” “嗯。” 右边的卫兵看了看左边的卫兵。 “那边。” 卫兵挥了挥棒子。 “从那个拐角向左,在下一个路口向右,顶到头就是播磨大人的宅院。” 三平顺着棒子指的方向望了过去。 “我说你,说话可要注意礼貌。”卫兵说道。 三平一般并不这样说话。心里想着应该注意礼貌,却不知道怎么说,他只好不住地鞠着躬。 三平正准备向前,却听卫兵说道:“‘皿屋敷’,那地方好可怕。” “可怕——” “那里有一口可怕的水井。” 左边的卫兵看了一眼右边的卫兵。 右边的卫兵苦笑了一下,恢复了原来的姿势。三平再一次鞠了一个躬,接着向前面跑去。 那些守门的,站在那里就算有了营生吗? 那样的话,不数数也可以做工啦? 或许,他们是在心里数着数。 一, 二, 没等数到三,三平便来到了拐角处,向左转过了弯。 再拐过前面的路口,阿菊就在那里。 三平什么也没有想。只是,他已经知道,到了那里也不一定马藏书网上就可以见到阿菊。总是要先说点什么,让人家转达。也许,可以请求人家把阿菊叫出来? 那么,怎么办? 三平向右拐过了路口。正前方,看到一扇古香古色的大门,大门两侧同样站立着两个卫兵。 周围一片昏暗。 三平觉得这里到处是阴影,阴影四周却是一片昏暗。原来就是这座大宅院啊。 于是,宅院的正中央,像是敞开着一个洞口,看上去同样一片黑暗。 三平径直向前,走到了卫兵的面前。 “阿——” 三平本想说——请把阿菊叫出来,可是却停住了嘴。两边的卫兵同时举起了手里的木棒,交叉在三平的眼前。 “噢,请问——” “你是什么人?” “我……我是做工的阿菊的亲戚。”三平说道。 “你这个呆子。” 冷不防,三平的身子被推到了一旁。 “看看你是什么身份,像你这种人,还想从这座大门走进去吗?” “这座大门——只有武士才可以从这座大门进去。” “我……我是阿菊的亲戚.是舂米工三平。请你告诉阿菊一声,就说三平来找她。” “你这蠢货。”对方气冲冲地骂道。 三平顿时感到右肩膀上一阵沉重,不久那沉重的感觉开始变成剧烈的疼痛,待三平感觉到疼痛时,自己已经倒在了道边上。 “我……我是——” “少说废话。”说着,大棒子挥了下来。 “我是三平,我是舂米的..三平,我是来找——” “嗯?你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吗?这可是直参旗本青山先生宅院的大门啊。” 这个三平知道。 “青——我就是要到青山先生的宅院。”三平说道。 “你在胡说些什么?”手里拿着棒子的卫兵说着,冲着三平又是一棒。 “那么就更应该打。像你这样浑身脏兮兮的,又不知道来历,你别想要进去。” “我……我没有打算进去。我……我只是来找阿菊,想和她见个面,请你们把阿菊叫出来,叫到这里来。” 你怎么这么啰唆?卫兵用棒子杵着三平,把他推了出去。三平向后退了几步,脚下没有站稳,顺势倒在了地上。 “您这是为什么?” “我说你老实点儿,否则的话,我就要打得你爬不起来。”卫兵大声说道。 “为什么,为什么您不能给转达一下?” “我为什么要替你转达?” 卫兵再一次挥起了大捧。 三平来不及站起身,连滚带爬地向后退着躲开大棒,远远地离开了大门。 “是……是因为阿菊是罪犯的女儿,所以才不让见吗?” “你在说些什么?” “你们这些人,把阿菊关在里面,不想让她出来吗?阿菊做了什么坏事?难道说,老子犯罪女儿也成了罪犯吗?就算是那样,可老子也已经死了,不是就赎完罪了吗?” 是的。 尽管杀害父亲的是阿菊的父亲,但是这和三平没有关系,三平本人也是这样认为的。那并不是因为自已以前不知道。就算一开始就知道,但是这和自己也没有关系。或许,自己对阿菊的父亲也会抱有一丝恩怨,但是这和阿菊没有关系,和阿菊的母亲也没有关系。而且,那仅有的一丝恩怨现在也已经不存在了。阿静就像母亲一样抚养了三平。如果把仇恨和感激放在天平上权衡.无疑感激的比重远远超过了仇恨。事到如今,已经不是原谅与不原谅的问题。从这个意义上说,三平早已原谅了阿菊一家。三平都已经原谅了,还有谁不能原谅呢? 难道是天理吗? 抑或是—— “这……这个宅院,是座牢狱吗?” “你要再说些无礼的话,我就饶不了你!” 卫兵又挥起了大棒。就在这时,“喂,喂,你们在吵吵什么?” 背后传来了一个声音。 三平屁股坐在地上回过头,看见一个大个子男人正站在自己的身后。 “这小子是干什么的?” “谁知道他是干什么的,不知道从什么地方突然闯到了这里,嘴里还嚷嚷着要见阿菊,让我们把阿菊叫出来。” “什么阿菊?”那个男人看了看三平。 背对着太阳的光线,那个男人的脸上一片漆黑。 “他说的阿菊,是那个新来的勤杂工阿菊吗?” 三平抬头望着那个大个子男人。 “他说的阿菊,就是那个伺候公主的女仆。”男人扶起了三平,脸朝着背后说道。 男人的背后似乎还站着一个什么人。 这时三平才发觉自己一副狼狈的样子,于是赶忙正了正身子,转过身面朝着那个男人。 那个男人似乎就是中间,男人的身后还站立着一个浪人打扮的武士。 中间再次转过了身,“你是什么人?”大个子男人问道。 “我……我是——” “他说他是舂米的。”卫兵说道。 “舂米的?找旗本家的女仆有什么事情?” “事情嘛——” 倒是没有什么事情。 只是想见到阿菊。 “他说自己是那个女仆的亲戚。” “亲戚?不是说,那个阿菊是近臣管家的亲戚,杂货店老板娘的女儿吗?” “怎么是杂货店的老板娘?阿菊她——” 说到这里,三平猛然感觉到,似乎是自己的脑子里产生了误会。 难道会是这样吗? 那位看似有些不安的武士。 果然是。 他或许是在帮助自己找到阿菊。 “怎么,我说的不对吗?”中间说道。 “喂,我说你这小子。” 随后,大男人一把拽住了三平的衣领。 “既然是这样,我就要问个明白。” “不,不是,阿菊她——” “你不要吞吞吐吐的。” 三平一下子被拽了起来。 中间用贪婪的目光瞪了一眼三平,然后把嘴凑到三平的耳边。 “跟我走。”他压低了嗓音,狠狠地说道。 然后转身朝着两个卫兵,“让我到那边收拾一下这小子。” 中问说道。 “喂,你过来。” 中间抓住三平的农领,把他拖了过去。 在不远的拐角处,站立着另外一位武士,面相十分凶狠。 三平被拖到了路口。在那里三平被一下子放开,却又被另一只大手从后面推了一把。 “自己走。” “噢,我——” “要不是我救了你,你今天就别想跑了。那些卫兵就是干这个的。像你这种人,赖在武士家门前不走,早晚会把他们惹怒。不毒打一顿他们是不会放过你的。事情闹大了,说不定还会把若党什么的叫出来。万一撞在武士大人的手里,你就会他被亲自斩首。”中间说道。 “那倒也许不至于。”紧接着中间又补充道。 “那里面的武士大人,和你可不一样。” “住嘴。”武士说道。 听起来似乎非常气愤。 两边是一排排的白墙。三个人一句话不说,默默地走过一条条小巷。 三平觉得喘不过气来。 似乎已经离开了武士街。 自己在做什么? 自己总是会,手里握着杵棒,舂着米。 总是会手里握着杵棒舂着米,这不是三平本来应当做的事情吗? 一、二、三。 嘴上数着舂米的次数。 一、二、三、四,无论怎样也数不到十。 数到十之前却又重新开始。 数着数着,不知不觉来到了一座池塘旁边。 那是一座圆圆的池塘。 就在这儿吧,中间说道。 “喂,你这小子,我说你呢,舂米的三平。”中间说道。 “我不管你是什么人,也不管你是从哪里来的,你究竟都知道些什么?那个慢性子的女仆到底是你什么人?” “你是问阿菊吗,她就像你说的一样。” “你别装糊涂。”中间生气地说着。 “我都听见了。你不是嚷嚷着什么罪犯啦牢狱的吗?这个时候反倒雇来—个没有用的小女子。那么迟钝,却偏偏要让她伺候公主,这事情怎么想怎么觉得奇怪。” “公主——” 公主,这是怎么回事?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阿菊她,不是说要做勤杂工吗? 弄不好,三平可能坏了阿菊的大事。 在此之前,在此之前,三平只是手里握着杵棒舂米。可是现在,三平却放下了手里的杵棒不再舂米。但是没想到,却突然变成了这个样子。 三平只是想见一见阿菊。而且是第一次,以前从来也没有这样想过。 “你觉得后悔了吗?”中间说道。 “那个青葫芦,不知道他心里打的是什么算盘。像三平这样的人,根本不可能替他保密。或许那个笨蛋,万万也没有想到会有这一步。” 这时,中间猛然抓住了三平的下巴。 “那个阿菊——她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吗?她是罪犯吗?” “她……她不是罪犯。” 阿菊,她不是罪犯。 “那么,她是什么人?是暗娼?是小偷?是无家可归的人?说什么杂货店女老板的女儿,来这里学习接人待物的礼节,这简直就是在说梦话,有谁会相信?” 是说梦话吗? 因为三平的鲁莽,阿菊的事情却成了梦话,没有人相信。也就是说,本来还都相信。 不。 现在大家也还都相信。或许,那位武士是替阿菊着想,所以才说了瞎话。而且,这个瞎话到现在还没有被暴露。刚才的那两个卫兵,他们不愿意听我说话。 那么,这个中间和那位武士,那位一直站立在远处的浪人打扮的男人,他们是干什么的?是青山家的人吗?也不管他是不是—— “求求你们。”三平说道。 “你放心,我会帮助你的,你先不要说见阿菊的事情。” 因为被按住了下巴,三平感觉说话困难。中间猛地一推,放开了三平。 “可是,不要因为我不问你就可以不说。如果你不都说出来,不知道会有多么严重的后果,我回去后也好有个交代。”大男人说道。 “隐瞒身份来武士家做工,无论怎么说也不是一件小事情。不管是阿菊还是那位近臣管家。” “你别急,阿菊她……”三平说着,就在这时,脖子根上感觉到了一阵凉风。 凉飕飕的,的确是一阵凉风。 “阿菊。” “不许动。” 声音是从背后传来的。 “脑袋掉了,你也不在乎吗?” “脑袋——” 三平慢慢地转过身看了看背后。 那是一位武士,而且不知道为什么,只见一把刀,放在了三平的脖子上。 “你是不聪明,还是天生胆子大?如果是后者的话,你可不要小瞧我。”武士说道。 “近来武士不再轻易斩人。可是,如果你觉得武士不可能大白天地当街斩人,那么你就错了。我可是觉得,斩掉一个无名鼠辈的人头,就像踩蚂蚁一样那么简单。” “我……我可是——” 一、二、三。 “我可是——” 四、五、六。 “我可就是一个傻瓜呀。”三平说道。 “是个大傻瓜,我连武士的刀都没有见过,所以——” “嗯。” 嗖……冷气骤然消失。 “我,我本来说好要娶那个阿菊的,所以——” “娶阿菊?” “是的,我……我喜欢阿菊。”以前从来也没有这样想过,那是因为三平太傻。那是因为愚蠢的三平从来也没有感觉到过。 “那么,阿菊为什么来到旗本的宅邸?” “是为了替老子赎罪。” “替老子赎什么罪?” “的确有老子犯罪儿子赎罪这么一说。”中间冲着武士说道。 “既然是赎罪,却为什么又出来做工?” “真是无聊。” 武士说着,把刀插进了刀鞘。 “老子是老子,儿子是儿子。自从从女人的肚子里啪嗒一下落生的那一刻起,人就已经开始独立。独立生存,独立死亡。可是——世上就有那么一些人心存疑念。他们不这样认为,而是死守着家庭门第不放,为此他们设下了这样的规定。” “有规定吗?” “我们这些吃冷饭穿草鞋的人,不懂得什么大道理。据说按照罪行的大小,有些惩罚还可能连累到家人。而且,据说家里人还有可能代替犯人受到惩罚。” “她都做了些什么?”中间问道。 “阿菊的父亲——他是盗贼。”三平说道。 “盗贼?” “十年前就被逮捕,听人说过他的名字,可我记不住了。” “十年前?可为什么,为什么现在又要——” “实际上,那个时候阿菊的母亲,本来应当被处以终身劳役。但她却逃了出来。可这件事情到了现在,却也不知道为什么,谁也不知道为什么,可能那是因为——被发现了。”随后,那个武士就来到了阿菊的家,于是阿就不见了。 接下来,三平再也数不下去了。 “你是说——是柴田十太夫发现的吗?可他是青山家的近臣管家,而且十年前他也还就是个若党,那个柴田他为什么——” “前任武士大人是掌管火盗的长官。”中间说道。 “十年前,的确是那样。” “原来如此。”武士转过了身。 “我说,权六,那位柴田或许并不像你所说的那样只是个青葫芦。我觉得,他是不是在利用别人过去犯过的罪进行敲诈勒索?” “敲诈勒索——” “可那已经过去了十年。犯下的罪行或许永远得不到抵消,但那怎么说也是妇孺。那之后这么长时间她们都老老实实地过着日子,就算跑掉了还不都是一样?这种事情,即使后来找到了本人,也还是会被宽恕的。纵然遭到了逮捕,也都要酌情减刑。” 真的是那样吗? “可事到如今,有人却在鸡蛋里挑骨头,我认为那是在故意威胁。首先说,那位柴田不过是个近臣管家。大不了一个御家人,不可能对百姓的罪过做出判决。更何况,还要把本人领到自己所侍奉的武士家里,让她当了仆人——这简直就是天大的怪事。” “喂,他并没有威胁,他没有威胁我们。我们——不,阿菊家没有一分钱。” “这不是钱的事情。”武士说道。 “那个小女子的相貌——据说长得非常出众,是不是?权六。” “嗯。”中间回答道。 “她有点儿迟钝,但却是个美人。” 你这小子,是被人霸占了,武士大声地骂道。 “怎么被人霸占啦?” “那个近臣管家,他是想要那个女人。” 说着,武士冷笑了一声。 “中间都看不上的那么一个小人物,在色欲方面却是不比别人差。” “那个柴田,他是想把那个小女子据为已有。”中间故作惊讶地说道。 “那个近臣管家,他没有多大出息,不可能包养女人。他既没有钱也没有胆量,也不可能纳妾。既然不可能用钱束缚住女人,那么就只好利用本人的前科,把女人软禁在自己的身边。” 这么说倒是有点儿道理,中间说道。 不对,怎么会有那种事情?三平显得有些气愤。 “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这么说?” 为什么要这么说?的确,那个武士当时的确有些犹豫。他显得很紧张,看上去一点儿也没有自信,似乎还有些害怕,感觉很后悔的样子,甚至还有些绝望。 但是,他并没有让人感觉到恶意,也没有让人觉得他有什么欲望。或许这只是三平的感觉,三平天生愚蠢,只是他没有感觉到而已。在他的生活当中,他只见到过米,见到过杵棒,至于人的心里是怎么想的,三平根本就不可能知道。但是—— “那……那位武士,他是三平的——” “他并不像是那种人。” 这是三平的期望。 “你这小子还真厉害。”武士说道。 “你是说,自己看人很有眼力吗?可是,我说你呀,人心隔肚皮,你怎么知道他是怎么想的?为了实现自己的欲望,人是什么事情都可以做得出来的。说不一定,那个青葫芦就是想霸占你的未婚妻。” “阿菊是自己愿意去的。” “也许是他鼓动的。” “不是。” “哪里有那种人,一辈子心甘情愿做苦力?即使有的话,那也是个大傻瓜。”武士说道。 是的,阿菊的确不聪明,她比三平还傻,是个大傻瓜。 “她是个傻瓜。”三平说道。 “阿菊就是这么一个人。她情愿代替自己的母亲去做苦力。那样的话,我们就都能和以前一样。” 三平舂米,阿静做针线活,阿菊外出做工。 永远是这样。 “永远不会改变。” 武士睁开了一双野狗一样的眼睛。 “可是,怎么不会改变?” “那不可能。”三平自言自语地说道。 三平自己就已经变了。 “不会的。”武士也说道。 “可以装作一成不变的样子,但是这种东西,必须把它砸烂。” “砸烂?” 砸烂什么? 怎么样砸烂? 不是已经砸烂了吗? “可是,还没有从根本上彻底砸烂。” 说着,武士用刀柄戳着三平的下巴,向上一抬。 “柴田都说了些什么?” “他说什么啦?” “你自己说过,你说,看那个柴田说话办事的样子,他不像是那种人。你还说,他并没有设下奸计妄图霸占你的未婚妻。你不是这样觉得吗?” 三平是这样感觉。 在此之前,三平甚至想都没有想过。 “他都说了些什么?” “他说——他不知道。” “他说他不知道吗?” “是的,什么也不知道,可那位武士却是,对阿菊非常照顾。” “怎么个非常照顾?” “说是帮了阿菊很多忙。” “这么说,柴田他——是把那个小女子的母亲包养了吗?” “没有什么包养不包养的。” 那不可能。 绝对不可能。 “按照他的年龄,和阿菊的母亲倒是很相称。” “不对,”三平再次气愤地说道,“阿菊的母亲——” 她也是三平的母亲。 “那么,说他帮了忙,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帮忙就是帮忙呗。” “是不是给了钱?” “钱嘛——” 这倒不清楚。只是,当时无论从武士说话的态度来看,还是从阿静回答的语气来看,既没有看到谁付了钱,也没有看到谁拿了钱——三平这样记得。说柴田帮了忙,或许是指他帮助安排好了住处和做工的地方。三平当时的感觉似乎就是这样。 “他并不是为了钱,那位武士——” 是的,阿静说他是自己的恩人。 “是恩人。” “说起恩人嘛,被人包养的女人,是不会认为男人是自己的恩人的。”中间说道。 “所以并没有被人包养。我可是一直和阿菊母女在一起呀——那天,我第一次见到了那位武士,那位武士他——” 是的,或许那个武士真的对阿菊有过恩情。 那种恩情——三平觉得,说不定—— 三平被那无聊的想法所触动。 是让阿菊不必做事吗? 可那却是出于好心。 尽管如此—— “怎么是好心?”武士脱口而出,以至嘴里喷出了唾液。 “你是说,只是出于好心,就可以对一个素不相识的女子照顾十年之久吗?” “是的。” 武士看了看中间,说道:“你觉得呢,权六。” “这小子说那是好心,你觉得这种闲话可信吗?” “那可是不敢说。”中间回答着,转身望着圆圆的湖心。 “那个青葫芦,或许是出于什么目的,装出一副关心的样子。首先说,他没有得到任何好处,这反而让人怀疑。如果没有酒色的诱惑,人是不会轻易地就能够办事的。况且是十年的时间,他不可能为了一个毫不相干的人白白地忙活十年。” 那到底是为了什么? 是的,除了自己以外又是为了什么呢? 在此之前,三平从来也没有考虑过那些事情。三平为了活着而生活,因为活着才有了生活,仅此而已。 所以,十年也好一天也好,这对于三平来说都是一样。 无论怎样数,数字早晚还是要回到原点。 也无论怎样数,都不可能数到一百。那只是一种记忆,数数本身毫无意义。 三平总是会重复着这种记忆,不,他只是在试图记住。可是,三平的时间却始终停留在原地踏步不前。 但是,如果不是那样。 如果是为了阿菊。 一想到阿菊,数起数来就特别带劲儿。 一、二、三,数字渐渐增长,三平的信心也随之大增。 最终,不知是因为缺乏信心?还是因为无法继续下去而回到了原点?抑或是因为受到了阻碍而无法数下去? 总之,三平总是数不到十。 或许这也是正常。 可是,为什么没有能够更早一些,如果是在那位武士到来之前——。 “嗯?噢,或许是,或许是柴田那家伙一开始并不知道她们是罪犯的妻女。一旦知道了以后,就没有再帮助她们。” 狡猾的东西,中间——就是那个权六——说道。 “好一个狡猾的家伙。” “真的很狡猾吗?” “噢,我可是没有说瞎话呀。” “我不是说你说瞎话。你这小子,难道你也那么狡猾吗?你居然还跑到旗本家的门前来捣乱。” “那是因为——” “你不觉得自己被那个柴田抢走了女人吗?” 被抢走啦? 不对。 怎么会被抢走? 三平只是想见到阿菊。 他想见到阿菊。他想见到阿菊,他想听见阿菊的声音。三平想的只有这些。 那是因为——三平喜欢上了阿菊。 “你这小子真是奇怪。”权六说道。 “难道说,你不恨那个抢走了阿菊的柴田吗?你还把那个混账东西当成是自己的恩人吗?你说。” 抢走了。 可并没有被抢走。 “阿菊又不是东西。”三平说着。 “我不知道什么抢走不抢走的,是阿菊自己说要出去做工的。我来这里只是想见到阿菊,可你们却不让我见到她。所以说,还不如不来这里。” 三平感觉到后悔。 他后悔自己迟钝。 他后悔自己过于轻率。 他后悔自己来到这里,和这些倒霉的人说了这么多废话。 三平后悔莫及。 他说他没有被人抢走女人。 这小子可真是奇怪,权六说着,顺手揪了一根池塘边上的野草。 “他简直是糊涂。我说老爷,这小子的确没有说瞎话。我就够傻的了,可这小子他比我还傻,脑子里一点儿都不会算计人。” “也许是那样。” 说着,武士看了看树底下的那几尊地藏菩萨石像。 “所以说,这事情就让人不能理解了。如果说柴田不知道那母女的身份来历,那么,这件事情似乎就和前任武士大人没有关系了。既然柴田已经照顾了那母女这么长时间,事到如今他也就无法再对那个小女子提出非分的要求。” “我是这样觉得。”权六说道。 “这件事情让人不能理解。要说背后还有什么勾当,我们却又不得而知。明明知道那个小女子笨拙,却又要把她领回家来。而且是罪犯的女儿,却特意把她安排在了公主身边。” “阿菊,她不只是个女仆吗?”三平问道,“我只知道,阿菊是出来做工的。” “她当然是女仆,是个没有用的勤杂工,其他什么都不会做。” “可是,刚才你怎么说她是公主?” “噢,女仆就是女仆,只不过是被安排伺候一位公主,所以从今天起她就成了侍女,穿的衣服也更漂亮了。你没听人说,人是衣裳马是鞍吗?” 你的未婚妻,她可是一个大美人啊,权六故意开玩笑地说道。 “这种事情,我怎么从来没听说过?” “他们有什么必要告诉你?而且,这是昨天才决定的。噢,现在的青山家,再怎么着也不行。如果不是这样的话,阿菊可就要发迹了。”权六说道。 “真的吗?” “当然啦,可尽管这么说,” 噢,老爷,权六招呼着武士。 “无论怎样,过不了多久也就要垮台了。” “不知为何。”中间奴仆恶狠狠地说道。 “为什么——要垮台?” 什么东西要垮台啦? “所有的东西。”权六说道。 “不垮台也要把它砸烂。现在还不知道那个姓柴田的,他在心里bbr>.99lib.算计着什么。但是你所说的那个大恩人,不论他再怎样挣扎,这个家迟早要完蛋。” “要完蛋——” 要完蛋了吗?他的确说过——不会再有很长时间了。 那位叫柴田的武士也曾这样说过。 “那么,那位青山先生怎么办?” “那谁知道?” “你说要垮台,那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三平嘴里问着,耳边却传来一阵咔嚓咔嚓的声音。回过头看时,发现并排着的几尊菩萨石像都倒在了地上。似乎是武士把它们一个个踢翻在了地上。 “一切都要垮台。”武士说道,“所有的一切都要垮台,一切都会改变,所有的东西都不可能持续,任何东西都不可能继续保留,一切的一切。” 武士挥舞着大刀,猛地向水面劈去。本不可能被劈开的水面,却突然裂开了一道波纹。 “我要把它彻底砸烂。” 好厉害呀。 如此说来,阿菊也就该回去了——三平寻思着。 数不清的钢针 “等着瞧吧!你等着瞧吧!”吉罗暗自思忖着。随后,她隐约感觉到自己似乎失去了什么。 自己究竟为什么来到这个青山家? 不是为了得到播磨吗?不是为了得到盘子吗? 想要的东西就必须弄到手。可以弄到手的东西就一定要得到。不怕付出努力,不怕忍耐许久,只要是在自己的才智范围内能够得到的东西,就要不惜一切代价争取。 这并不是一件坏事。 不是坏事。 能够做得到的事情却不去做便是懒惰。 不可能的事情却一味地追求便是愚蠢。 这些吉罗都不是。 无论怎样被人厌恶,也无论多么受人尊敬,吉罗总是会坚持自我,积极进取。 可,那又是为了什么呢? 你等着瞧吧! 吉罗似乎显得有些无奈,暗地里发出诅咒。 吉罗也不知道自己的意志为什么会突然变得如此消沉。 首先,这话究竟是在说给谁听?对此,吉罗自己也不得而知。 是在说给那个盘踞在宅院里的,如毒蛇一般的男人吗? 那个男人奸污了吉罗。他玩弄了吉罗,羞辱了吉罗。 吉罗的身心仍在疼痛,像是被用烧红了的火棍戳弄着一样,剧烈地疼痛着。 她痛恨那个男人,恨不得把他杀死。 然而,吉罗却没有打算立即行动。 或许她可以伺机对那个 7537." >男人进行报复。或许她也可以对那个男人发出诅咒。可即便如此,吉罗却并没有打算立即采取行动。 吉罗并没有把那个男人——那只禽兽放在眼里。在吉罗看来,他甚至不如禽兽,只不过是一条令人作呕的蛀虫,或者是一只蝼蚁,应当被捻得粉碎。 正是因为如此,吉罗根本就没有把那条毒蛇一样的男人放在心上。也正因为如此,与其说是厌恶、憎恨,不如说吉罗就如同在自己的院子里遇上了一只蚰蜒。试想,又有谁见到了蚰蜒会对它说,你等着瞧吧! 肉体上的创伤迟早会被治愈。想起来,那不过是被野狗咬了一口。幸运的是,并没有留下心灵上的伤痕。 或许是这样。既然如此,就没有必要顾忌那条毒蛇。 可话又说回来,这话究竟是说给谁的呢?难道是说给那个近臣管家的吗? 的确,那个男人曾经令吉罗感到焦虑不安。他的一举一动都会让吉罗感到郁闷。无论是好事还是坏事,都会引起吉罗的不满。他讲话的声音,那张寒酸的面孔,和他那短小的身材,全都让吉罗感到厌烦。他看人时那惶恐不安的神态更是让吉罗十分厌恶。最不能让吉罗容忍的,就是他看上去道貌岸然,却穿了一身开了绽的外褂。 可是,吉罗也没有觉得应当拿他怎样。吉罗没有打算对那个近臣管家进行报复。她觉得自已和那个乡下的胆小鬼并没有过多的关系,甚至他就此消失得无影无踪也不足为奇。或许他并不起眼,根本不能引起吉罗的注意。 那种人,怎样都无所谓,甚至不值得对他发出诅咒。或许死了也不会有人发觉。 他就像那路边丛生的野草,令人不屑一顾。如果觉得碍事,自然就会有人把他锄掉。即使不被锄掉,到时候自己也会枯竭。 对于这种小人物,根本无须花费过多的心思。 至于那位管家下面的人,就更是些无名鼠辈,根本没有必要放在眼里。 那么,这么说,是在说给那个播磨吗? 你等着瞧吧!难道这话是说给播磨听的吗? 会是这样吗? 吉罗不是想要得到播磨吗?她对那个凡事不理不睬不闻不问的男人,不是一见倾心,佩服得五体投地吗? 从不炫耀自己。 也不评价吉罗。 对于这样一个即使见到了吉罗,也只是像一缕清风吹过,反应极其平淡的男人——吉罗不是正在锲而不舍地追求着吗? 答案或许是肯定的。可事实上,吉罗并不喜欢播磨。她对他既无情又无义,更无仁慈。 有的只是——执着。一定就是那样。对于这样一位对自己完全不在乎的男人,吉罗却是锲而不舍地追求着。吉罗希望得到播磨——这是一个无可否认的事实。 但是,吉罗并没有刻意地去吸引对方的注意。她不愿意像荡妇一样去勾引男人。她希望自己大大方方地做人,希望播磨心甘情愿地辅佐自己,这才是吉罗所期盼的理想状态。 吉罗相信,自己的愿望能够得到实现。 正是因为如此,她才来到了青山家。 青山播磨是个胸无大志的人。 或许正是因为这样,吉罗才下定决心,让他等着瞧。 或许吉罗已经下定决心。 或许吉罗决心已定。 不,不对,并不是那样。 不知道什么原因,但事实却并非如此。 吉罗并没有打算让播磨等着瞧,其原因就在于—— 是的,那是因为——吉罗对自己充满了信心。 如果把这看成是一场竞技比赛,吉罗明显胜算较大。凭借着大久保的家世和父亲的地位,以及那未被找到的盘子,只要手里有了这些棋子,吉罗就一定能够克敌制胜。 既然有充分的把握,就没有必要让对方等着瞧。 那么,自己究竟是在对着什么人,发出了这一诅咒? 除此以外,青山家不再有什么人能够引起吉罗的担忧。难道说,那是吉罗在自我诅咒吗?那时,自己被野狗疯狂地撕咬着,杂草绊住了双脚,无法迅速逃脱。难道说,那是对自己发出的诅咒吗? 不。 吉罗对自己珍爱有加,她不可能诅咒自己。吉罗做事总是会坚持到底,她从不反悔,也不会留下遗憾。 她不可能对着自己说,你等着瞧吧! 没有什么可以让她遗憾的。没有什么可以让她后悔的。没有什么可以让她嘲笑的。没有什么可以让她讨厌,让她厌恶的。没有什么可以让她憎恶,让她怨恨的。然而这个诅咒,却是显得那样的追悔莫及。 对,追悔莫及。 是谁? 吉罗以往与嫉妒、嫉恨几乎无缘。 她从来也没有羡慕过什么人。 是后悔了吗? 吉罗的大脑出现了混乱,似乎一时失去了自我。自己,大久保吉罗,究竟在悔恨什么?又在羡慕谁? “啊。”吉罗不觉叫出了声。 耳边传来了隔扇门被推开的声音。吉罗还以为是侍女前来召唤。抬头望去——只见阿菊跪在走廊上。 “您怎么啦?”阿菊这样问道。 “不——” “嗯?您为什么要这样看着我?” 没有什么,本想这样回答,吉罗却又把话咽了回去。 “您是不是感觉身体不舒服?”99lib? “阿菊。” “是的。” “我问你——你有没有想要得到的东西?”吉罗问道。 “啊?”阿菊奇怪地低下了头。 “没有。” “没有吗?” “是的。我什么都不需要。”阿菊这样回答道。 吉罗眼睛盯着阿菊,她死死地盯住阿菊。 对不起,阿菊说着,深深地鞠了一个躬。 “对不起,我一时想不起来有什么需要的。” “为什么要道歉?本来没有必要道歉,可你为什么——” 没有想要的东西。 真的没有吗? 你出去吧!吉罗说道,尽量克制住自已的情绪。阿菊再次说了一声,对不起,便小心翼翼地关上了拉门。 不必道歉。 为什么要道歉? 那个小女子。 难道是她吗?是阿菊吗?吉罗,是在羡慕阿菊吗?那样一个卑贱、愚蠢、迟钝的家伙。 阿菊的那种眼神。 吉罗,当她奋力从那个禽兽般的男人手中逃脱出来爬上走廊时,当她感觉到大腿内侧一股污浊的液体流出并愤怒得快要发狂时,当她因痛苦和耻辱而感到失魂落魄时,那一时刻,不同样也是那样一副眼神吗? 藏书网那个阿菊,当时也是用同样的眼神注视着吉罗。 随后,没过多久她便把手中的盘子掉在了地上。阿菊并没有显示出更多的惊讶。 当时站在一旁看到这一切的,或许就是阿菊。 是的。 她一直躲在一旁,注视着吉罗蒙受羞辱。那或许,就是阿菊。 既然如此,那个小女子一定是——用她那和方才一样纯洁、清澈的眼神,看到了这一肮脏、下流的禽兽般的行为。 用那样一种眼神。 是用那样一种眼神吗? 是的。 可是,当时的播磨—— 当时的播磨并没有理睬吉罗,而是首先和阿菊打着招呼。播磨并没有理睬那个愤怒得快要发疯,即将失魂落魄,但是仍在极力保持着克制的吉罗,而是把注意力集中到了那个有着玻璃一般清澈目光的,卑贱、愚蠢、迟钝的小女子身上。 在那期间,吉罗好歹依靠自己的力量恢复了神志。否则的话,或许她的精神会就此崩溃。 阿菊,你等着瞧吧! 是的,这一诅咒是冲着那个小女子发出的。不会有错,吉罗——她感到了悔恨,这一点不得不老老实实地承认。否则,别无其他的选择。 吉罗对此确信不疑。 吉罗感觉到,那个小女子,那个阿菊。 吉罗对阿菊感到憎恶。 她讨厌、厌恶、嫌弃阿菊。 不。 是嫉妒阿菊。 是因为播磨首先向她打着招呼。 是因为播磨对她表示出关心。 如此愚昧,如此贫寒,如此迟钝,如此下贱,如此——空洞的眼神。 居然没有任何欲望。 如此空空如也,却是可以感到满足吗?这样就知足了吗?买了要了抢了偷了,攒下来存起来,却是仍然不能够满意。有多少也不知足,有了还想得到更多。 原来如此。 吉罗讨厌数数。因为数了以后便知道了数量,知道了数量就会越发感觉到不足。数数的结果仅仅是知道了不足,为此吉罗从不数数。 那个小女子,她也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数的吗? 没有东西,便无从数起。 所以她才会感觉到满足吗?或许那只是一个误解,或许那也是一个事实。 感到满足吗? 这种感受让人悔恨,令人追悔莫及,不可能被人认可。这种满足感不会得到人们的认同。如果这样也可以让人毫无忧虑地苟且偷生的话,吉罗的一生将被彻底否定。 那是不能允许的。 等着瞧吧! 你等着瞧吧! 是的。 那个小女子,她的一生和自己完全不一样——这一点必须让她知道。 我必须要告诉她,她两手空空,身无分文,绝对是一无所有,根本谈不上满足。 她是最不幸的人。 她得不到欢乐,终日以泪洗面,我必须把她的身世原原本本地讲给她听。 也许,事情就是如此。 只有这样,她才能理解,能够彻底理解。 这样才有理由对着那个小女子说,你等着瞧吧!完全有理由对着那个身无分文两手空空,却只是在心灵上感到满足,没有更多欲望的小女子说。 必须让她有所觉悟。 要让她大声疾呼,自己两手空空,从不感到满足,想要得到更多。 这才是本来的面目。 这才是现实。 如果吉罗站在阿菊的立场上,她一定会这样做。或许——阿菊想要的东西一样也得不到。她身份低贱,一贫如洗,没有能力,无法发挥才智,没有力气与人争夺,不会依靠自己的智慧,也不知道如何依赖他人,这样如何能够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甚至一根线头都不可能得到手。 毕竟如果没有欲望,一切都将无从谈起。难道这样就可以满足了吗?这样如何能够满足? 怎么能够就此满足? 如果是吉罗,她会大声地疾呼。 她可以诅咒自己运气不佳,也可以哀叹自己才疏学浅。 是的,一切都将从这里开始。 那些诅咒,那些哀叹,必将成为生命的动力。 人活着就要有欲望。 肚子饿了可以致命,为此婴儿也会哭着要吃奶。要想回到母亲的怀抱中,就要自己迈出脚步,这就是所谓的欲望。吃不下饭就会饿死,为此就要劳动。赤裸着身子就会被冻死,所以才知道了穿衣戴帽。不与人交流就寸步难行,因此就产生了语言文字。为了扩张领地就必须进行战争,为了生活安宁就要颁布法令。所有这些,都起源于人的欲望。 要想生存就必须拥有欲望。没有欲望地活着,无异于精神上的死亡。对一切都显得无动于衷,那便是谎言。 是谎言就必须彻底揭穿。 等着瞧吧! 你等着瞧吧! 吉罗死死地盯着阿菊关上的那扇拉门。 吉罗小姐——背后传来了一个沉闷的声音。吉罗正想得出神,不知为何感到了一阵惊慌,她迅速地转过了身。 不知道为什么,却又显得有些恐惧。 拉门被推开,侍女多佳双手扶地恭敬地出现在门外。 那是从大久保家中带来的一位侍女。 “吉罗小姐。” “什么事?” “能否允许我说一些不该说的话。”多佳说道。 “你是说,不该说的话吗?” “请恕我冒昧,只是,我们一行人无时无刻不在——挂念着吉罗小姐的贵体无恙。”多佳说道。 “这个我知道,正因为相信你们,我才把你们一起带来。” 这里并没有盘子,多佳继续说道。 “你是想说这件事情吗?那样的话——” “不。” 我不是想说这件事情,侍女低下了头。 “我们跟在近臣管家的身后四处寻找了一番,最后只剩下播磨大人的房间。那个姓柴田的也不曾去过播磨大人的房间寻找。这样,或许还有一些希望——即使有的话,不,如果有的话,” “如果有的话就会怎样?” “如果有的话,那么为什么播磨先生他不曾发现?”多佳说道。 “或许,他根本就没有找。” “那么,他为什么不帮助寻找?” “这种事情——我们怎么会知道?” “已经闹得如此天翻地覆。而且,在吉罗小姐来到这里之前,早就听说开始寻找传家宝。事实上,吉罗小姐来到这所宅院的期限已经结束。况且吉罗小姐还亲自寻找,可是不知为何,青山家的当家人,那位播磨大人本人却是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你要想说什么?” “这个宅院并不很大。就算是播磨大人的房间,也不论是立柜壁橱,还是地板下顶棚上,即使是像篦虱子一样篦上一遍,也不过半个小时的工,可他却无动于衷。” 您不觉得这里有些奇怪吗?多佳抬起了头。 “奇怪吗?” 要说奇怪,所有的事情都很奇怪。 “首先说,既然是传家宝的珍品,毫无疑问就应当保存在主人的房间里。也就是说,首先应当寻找的便是播磨的房间,可到了现在却不去那里搜寻,那么究竟是为什么呢?” “难道是有意识地藏了起来吗?” “您是说播磨大人吗?他为什么要——” “这个嘛,他不是在故意拒绝与吉罗小姐的婚事吧。”多佳说道。 “你是说和我吗?” 或者说,他是在拒绝与大久保家的亲事。 “就是说,与大久保家联姻会有什么不便的吗?与我的父亲——” “不会有丝毫的不便。镇上的人都在传说,吉罗小姐父亲大人即将接任下一届老中。与大久保家结缘,乃是飞黄腾达的必由之路。老天作证,有百利而无一弊。” “那么,为什么?” 多佳摇了摇头。 “对青山家没有任何坏处。可是,对播磨大人本人,又会是怎样呢?” “会是,怎么样呢?” “我看,他的态度总是在犹豫不定。” “是不是,他讨厌我?” “并不是那样。”多佳说道。 “我看他,是不是另有女人?” “这个我可不知道。”多佳说道。 “只是有一点可以肯定,这个青山家——至少,对吉罗小姐并不表示欢迎。” “为什么会是这样?” 您请看一样东西。说着,多佳凑到吉罗跟前,从自己的怀里取出了一个纸包,摆在了吉罗的面前。 “这是什么?” 吉罗一时没有看清楚。 她向前挪了挪身子。 “这个——” “是针。” “针?” 多佳的手指上整齐地攥着几根细细的钢针。 的确是针,是缝衣服用的针吗? “这些针——是怎么回事?” “就放在您的床上。” “床上怎么会有针?是不是缝制被褥时把针落在了上面?” “不是那样。自从来到这里一直使用同一床被褥,这些钢针看上去和京城御廉房的产品完全不一样,是赝品。只要缝上一两针,针头就会弯曲,是废品针。” “这种东西,被放在了床上吗?” 多佳点了点头。 “那是存心要伤害我吗?” “这种作废的针有可能不会对身体造成伤害,被放在床上,意思是说——请赶快离开,吉罗小姐。” “请谁离开?” 这个嘛—— 是让大久保吉罗赶快离开吗? “这是——故意刁难人吗?” “我觉得就是。” 多佳把针捅在了自己的衣襟上,再次低下了头。 “为什么要如此非礼?这绝不是一时的疏忽大意。很明显,这是那个家,是青山家的什么人所为。” 这——会是那样吗? 吉罗思索着。竟会有这种事情吗?难道说—— “你认为,这是播磨的指示吗?” “这个我不知道。”多佳说道。 “只是,有一点是清楚的,那就是,不论是盘子还是这些针,都会让我们——不,会让吉罗小姐对青山家感到不愉快。” “会让我觉得受到冷落吗?” “不会有谁出于对您的爱戴而把针放在您的被褥里。” “不,等一等。” “当然——我非常清楚,即使没有盘子,吉罗小姐也有意要嫁到青山家。可是,如果是那样的话——” “如果是那样的话——”多佳反复地说着,用右手按住了自己的衣襟。 “您嫁到这个家里之后,会受到怎样的待遇?” “那不是要取决于播磨先生吗?” “可是——” “这和那个近臣管家没有关系,也不是——姑母大人服部夫人所期待的。那个近臣管家的命运被攥在别人的手里,服部夫人非常希望这桩亲事能够谈成。” “您说的一点儿也不错。” “如果按照你的说法,唯一不希望我来到这个家的,便是播磨本人啦?可是尽管如此,那位大名鼎鼎的直参旗本大人,他怎么又能够做出——” 吉罗看了看多佳的衣襟,那针头依稀可见。 “怎么又能够做出像小孩子一样愚蠢的事情呢?” 多佳低着头,半晌不说话。 “这个——我也不知道。” “如果——” 如果这是事实。 “那也绝不是播磨本人所为——这一点似乎可以肯定。即使他有这种意图,纵然这是他的指使,但实际把针放在床上的——” “那——毫无疑问,便是哪个仆人。” 或许就是那样,吉罗说道。 “而且,如此卑鄙的事情,绝不是武士所能够想得出来的,这一定是下面的人干出来的,你不这样认为吗?” 谁也不知道播磨是怎么想的。 即使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但他绝不可能这么做。 那么,又是什么人干的呢? “是什么人铺的床?” “不知道,曾经听阿菊说过,她要为吉罗小姐铺床。” “阿菊——” “我不知道是不是阿菊一个人铺的床。是不是把她叫来问一问?” “不。”吉罗说道。 “问她是什么人在被褥里放了针,她也不会老实说出的。” 没有关系。 不管是什么人在被褥里放入了钢针,那也都没有关系。不管那些女佣怎么想,也不管她们有什么企图,吉罗都不会在乎。 可最让人憎恨的,便是阿菊。 对于吉罗来说,的确是那样。 她没有任何欲望。 阿菊说她什么都不想要。就是说,她没有任何期待。 可是,那一定是在撒谎。 不会有这种人。哪里会有没有欲望的人?那个小女子也不例外——。 她一定也有欲望。阿菊说她什么也不想要,她总是装出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满不在乎地说着,可那绝不是她的心里话。 吉罗想要得到播磨。 那个小女子也是一样。 或许播磨,他也想到了这里。吉罗浑身颤抖着,简直就要发怒。 她感觉到嫉妒。 “她会用这些针来害我。” 吉罗伸出了手。 “这种东西,您打算怎么办?” “她是在刁难我,你拿着它也没有用。” “可是,吉罗小姐,” “你把针给我。” 听吉罗这么一说,多佳一句话不说,从衣襟上拔下了钢针,恭恭敬敬地交给了吉罗。 多佳非常了解吉罗的脾气。 几根细细的钢针,落在了吉罗的手掌中。正如多佳所说,那些针有的弯曲着,都是些废品赝品。 这件事情,你对这个家里的任何人都不要藏书网说,吉罗说道。 “请恕我直言,这件事情让我们实在难以忍受。如果我们放过了这一回,今后或许还会有同样类似的事件发生。如果吉罗小姐真的受到了什么伤害——” “我们,要以吉罗小姐的身体为重。” “那么,你说应当怎么办?” “我觉得,应当立即向父亲大人汇报。” “向父亲汇报吗?” 对父亲说了又会怎样? “如果是那样的话,这桩亲事一定就会到此告吹。”多佳说道。 “如果,这个宅院里没有那个传家宝——姬谷烧十张一套的彩绘磁盘,大久保家与这个家结成姻缘也就没有任何利益可图。加上他们这种恶劣的态度,所以——” “稍等——” 或许盘子还会找到,或许是播磨把它藏了起来。 为了避开吉罗。 为了阻止和吉罗的亲事。 可那或许会对吉罗以外的什么人有利。 如果这桩亲事如此简单地就告吹,或许就正中了播磨,不,就正中了什么人的诡计。 盘子也不能得到手。 播磨也不能得到手。 想要的东西一样也不能得到手。 吉罗没有打算登上高不可攀的树枝,去摘取那盛开着的鲜花。但是,如果是力所能及,吉罗就一定要攀登上去,登上去摘取那朵鲜花。正因为如此,吉罗才登了上来。可登上了树枝却没有得到鲜花,难道就这样爬下去吗?如果没有摘到花却从树上摔了下来,那也是没有办法。那也许是因为吉罗没有足够的才智,没有足够的实力去摘取那朵鲜花。 可是,吉罗认为,这种事情不能告诉父亲。 “吉罗小姐。” “这是我自己的事情。并非仅仅为了父亲,所有一切都应当按照我的意愿进行。在我还没有彻底回心转意之前,即使是父亲也不可能对我有任何干涉。” “这个我也知道。正因为知道,我才多说了几句。可是,这桩亲事对吉罗小姐并不会有什么好的结果。毕竟是,本来就不应当受到如此的待遇。” “是否有好的结果,应当由我自己判断。” 这种东西——吉罗看了看手里的钢针。 我怎能在这区区小事面前屈服?我怎能被这几根不屑一顾的废针所吓倒? 等着瞧吧! “再认真检查一遍床铺。” 吉罗对多佳命令道。多佳一句话不说,恭恭敬敬地叫来了另一位侍女须惠,两个人一起掀起被褥,里里外外认真地检查了一番。 多佳非常了解吉罗的脾气。 她明知会有这样的结果,却依然要对吉罗说出,可见问题的严重。无疑,在客人的被褥里放入钢针更是异乎寻常,难道吉罗竟然被他们讨厌到如此地步吗? 那个人是谁? 也不管他是谁,最可恨的仍然是阿菊,吉罗已经决定。 即使讨厌吉罗的人不是阿菊,可结果却是一样。硬要找到本人并进行一番盘问,却也没有任何意义。既然被人刁难,就只好以牙还牙。即使认错了人,但反击也会产生效果。 这样可以杀一儆百。 并且,如果阿菊看到了院子里发生的事情。 并且,如果播磨的心思已经转向了阿菊。 当然这件事情还不能确定,因为没有任何证据。但如果是那样99lib.的话,就必须以阿菊开刀。 只要能够把那个装得天真的小女子的画皮剥落,那个阿菊就一定会哭着喊着发泄自己的不平不满。如果那样的话,所有的一切,就会瞬间到手。 可以摘到鲜花。 按照吉罗的才智,就一定能够摘到鲜花。 既然已经爬到了树梢上,吉罗就没有打算空着手从树上下来。可以摘到的鲜花,却又白白地将其放弃,吉罗从来不做那种蠢事。吉罗并不是喜欢爬树,她只是想要得到鲜花。吉罗并非疯丫头,她只是显得有些贪婪。 所以她才会告诉对方,等着瞧吧! 吉罗终于明白了。 她将钢针放入香袋,换好睡衣,开始躺下休息。 不久,吉罗便进入了梦乡。 她梦见自己正向鲜花伸出双手。 那是一片盛开着的鲜花,就在自己的身边左右。她的脚下坚如磐石,即使是吉罗这样的成年人踏上去,也会是纹丝不动。那本是一恨粗壮的树干。 吉罗非常想要得到鲜花,为此她努力伸出了双手,可是却够不到。 因为还是个孩子。 手臂没有那么长。 是啊,只有小孩子才会爬树。自己还是个孩子,一定就是那样。 吉罗没有能够摘到鲜花。 她不可能摘到鲜花。 那本不是一朵鲜花,那只是一张图画。 那是一张描绘着鲜花的,美丽的,美丽的—— 突然,图画从树上掉了下来。 被摔得粉碎。 从高处向下张望,父亲就站在脚下。不知为何,父亲嘴上带着微笑,抬起头望着吉罗。吉罗却是,显得有些不愉快。 父亲他,只看到了这些。 想到这里,吉罗猛地惊醒了过来。 她睁开了眼睛,就在这时,刚才的梦一下子全都飞到了九霄云外。 只有那满腹的烦恼依旧萦绕在心头,吉罗感到很不愉快。 时间还早。 吉罗坐起了身。多佳和须惠立刻来到了面前。 洗漱过后,就像被算计好了似的,阿菊也出现在了眼前。 无疑,她已经事先得到了吩咐。 阿菊端坐在廊下鞠了一个躬,神清气爽地大声问了一句,早上好! 吉罗看了一眼多佳和须惠。 两个侍女没有任何反应,这两位侍女,对于那个反应迟钝的小女子一点儿也不表示怀疑。作为吉罗的侍女,她们总是会十分小心,万分警惕,对一切都考虑得非常周到。但是,唯独对于这样一个小女子却是没有任何提防。她们总是会认为,阿菊根本就不值得怀疑。的确,阿菊根本就不会耍小聪明,以至能够把钢针藏在别人的被褥里。 可是—— “阿菊。”吉罗叫着阿菊的名字。 “在。”阿菊回答道。 “昨晚是你给我铺的床吗?” “啊,您感觉到了有什么bbr>?99lib.不舒服的吗?” “我只问你是不是。” “我——” 阿菊显得有些紧张,半晌说不出话来。 阿菊的心里似乎在琢磨着什么?她并非不能立即回答吉罗的问题。如果她忘记了的话,那么她的记忆力同样地也很差。或者有什么不能立即回答的原因?也许她还在寻找着理由? “实在对不起。”阿菊道着歉。 多佳和须惠也开始紧张起来。“你说是不是你。”多佳说着。 “本来应当由我为您铺床。”阿菊继续说道。 “你这是什么意思?”多佳说道。 “你是说——本来应当吗?难道你不是伺候吉罗小姐的女仆吗?事到如今,你还有什么可说的?” “等一等。”吉罗制止住了多佳。 “阿菊,听你这话的意思——并不是你替我铺的床铺,是这样吗?” 实在对不起,阿菊又鞠了一躬。 “我做事慢,晚饭结束后收拾餐具耽误了时间,眼看着时间就要过去了,我拼命抓紧,可是——” “那么,不是你铺的床啦?” “等我赶过来时,床已经铺好了。一定是有谁看不过去,于是就帮助铺好了床,吉罗小姐,实在对不起。” “算了吧。” “实在对不起,我作为吉罗小姐的女仆,那应当是我的工作。” “算了吧,我已经说过了。” 实在对不起,阿菊第三次鞠着躬。 只是问她是否铺了床,她却再三再四地鞠着躬,这个小女子,真是个笨蛋。 否则的话,她就是在故意装糊涂。 “请问——” “你想说什么?” “早饭已经准备妥当。” “知道了,你——没有别的事情了。” “是的,对不起。” “不必道歉。”吉罗说道。 “听我说阿菊,道歉也应当有个道歉的方法。” 听吉罗这么一说,阿菊抬起了头。 就是那种眼神。 那个装得没有欲望,天真无邪的眼神。 “你只知道道歉,可那不过是表面上的恭维。你知道吗?如果说你昨天犯了错误,那也不是因为你没有铺床。即使你不铺床,也会有人帮助去做,那就足够了,你说是不是?” “真的,会是那样吗?”阿菊说道。 “的确,你有责任。可是如果有人帮助做了,而且是认真做好了,那么你也就履行了自己的职责。这样一来,你就没有必要再道歉。至于是不是你做的,那并不重要。可另一方面,如果没有认真做好,那么不论是谁,你都要受到谴责。”吉罗说道。 “因此,你不用再道歉。”吉罗有些不耐烦。 “明明知道自己会受到谴责,却是先跑过来道歉,这同样是一种无礼的表现。” “你是不是做了什么不检点的事情?” 岂止是不检点,还没等多佳说完,吉罗便再一次制止住了多佳。 “在回答有什么不检点的行为之前,你必须先要承认那是自己干的。这样才更合乎道理。” “我——” “你不必多说了,无论是谁干的,责任全都在阿菊身上。你被赋予了责任,这就是你的工作。为此,首先必须明确责任,然后再纠正以往的错误,需要道歉的时候自然就要道歉,这回你明白了吗?” 阿菊一动不动,心里寻思着。 随后,她恭敬地说道:“我明白了,是我错了。” “是吗?那么我再问一遍,昨晚是你为我铺的床铺吗?” “是的。”阿菊回答道。 “原来是这样?” “是不是让您感到了不满意?” “床铺得很不整齐,以后你要多加注意。”吉罗说道。 身背后,多佳和须惠表情奇怪地望着吉罗。他们站起了身,阿菊也低着头站了起来,然后深深地鞠了一躬,便转过了身。 阿菊在前,一行人穿过走廊来到了大厅。 大厅里,正面坐着播磨。 这所宅院是青山家宅院,可青山家的人却只有播磨一位,其他人都是家臣和仆佣。所以,用餐时也只有播磨一个人。 当然,武士大人是不会同臣下们在一起用餐的。 可吉罗是客人。因为是客人,所以吉罗要和播磨一起用餐。自从来到这所宅院以来,晚饭一直是这样。 可是,席间却不说一句话。自从阿菊过来以后,早餐也开始在一起。但即使如此,却仍然是一句话不说。首先,由坐在上座的播磨向大家问早,然后大家便一声不响地用早餐。无论是用餐中,还是用餐前后,均没有人说一句话。 阿菊打开了拉门。壁龛前正坐着播磨。吉罗像是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走上前恭恭敬敬地问过早,便坐在了自己的座位上。 “武士大人,早餐端上来之前。”吉罗张口说道。 播磨转过了脸。不知是稳如泰山,还是故作镇定,抑或是不感兴趣,像是一阵清风吹过,播磨只是淡淡地看了一眼吉罗。 “大人,您心胸宽阔。” “你指的是什么?” “我如此任性,您却丝毫不予介意,我感到十分荣幸。” “不介意什么?” “您一定知道,一般家臣被禁止寻找传家宝,可我却不顾禁令参加寻宝。” 播磨背过了脸,含糊其辞,似是而非地回答道,“你这样做原本应当受到谴责,可事情今天也就要结束了。” “真的吗?” “是的。” 不会是你把它藏了起来吧?真可谓,稳如泰山。 “今天一定要把它找到。” 吉罗说道。 “并且——” 吉罗决心嫁到青山家。 吉罗接着说道。 吉罗感觉到,播磨的脸上出现了一丝阴沉,果然是—— 他在不高兴。 这时,女仆端上了早餐。阿菊将早餐放在了吉罗的面前。平日都是由其他侍女端上,只是因为有了刚才的那番忠告,所以才由阿菊亲自端了上来,吉罗这样寻思着。 吉罗观察着播磨的表情。播磨似乎有些担忧。他看着阿菊的一举一动。 似乎有些担心。 似乎有些惦念。 阿菊放下早餐,鞠了一躬,播磨这才松了一口气。 “谢谢,阿菊。” 吉罗勉强说了一声。 “那个女仆,” 播磨,播磨自己,从播磨的嘴里发出了声音,“她还让你满意吗?” “您在担心什么?” “我并没有担心。”播磨说道。 “噢,她来到这个宅院时间不长,想必会有许多令人不满意的地方。” “这个女仆,是我向柴田请求借来使用的。所以,我不会感到不满意。” “这个我知道。但毕竟那个女仆——” “我很喜欢她。” 说着,吉罗把视线转向了阿菊。阿菊只顾道谢,把头贴在榻榻米上,身子缩成了一团。播磨则望着那个缩成了一团的小女子。 他并没有注意到吉罗,而是始终注视着阿菊。 尽管嘴上在和吉罗讲话。 这时,吉罗悄悄地,从怀里掏出了香袋。她满脸笑容,眼睛望着阿菊。 她用手指尖触摸着那细细的铁头。估计大约有三四个铁头——那是废针的针鼻。 就在这时,吉罗轻轻地抓住了那细细的针鼻,从香袋里把钢针拔了出来。也不知道究竟有几根。两根?或者三根?仅凭手指尖的感觉,吉罗很难确定。 阿菊依旧毕恭毕敬。 播磨看着阿菊。 侍女及家臣们始终在后面伺候着。 吉罗轻轻地挪动了一下盛着米饭的碗盖,将钢针插在了饭里,随后打开了碗盖。 “为什么还站在那里?可以下去了。”播磨说道。 “阿菊丫头,你等一下。”吉罗说道。 “阿菊,这是什么?” 吉罗拿起了饭碗。 阿菊慌作一团,摇摇晃晃地走了过来,往碗里看了一眼。怎么,混入了什么东西吗?播磨问道。身背后,多佳和须惠也赶紧凑了过来。 “阿菊,这是什么?” “这个——” “我问你这是什么?” “是——是根针?” 是的。 是根废针。 “碗里怎么会有针?” 播磨皱起了眉头。 “那根针,” “我的早饭里——居然会插着针。” 吉罗把饭碗拿到了播磨的面前。 顿时,一阵无声的骚动充斥了整个房间。柴田从外面赶了过来,嘴里说着,出了什么事情?多佳和须惠看着饭碗,不约而同地说着,难道是昨晚的继续吗? “昨晚是怎么回事?” 播磨挪动了一下身子。 “昨晚出了什么事?” 多佳走上前,鞠了一躬。 “您听我说,我家主人坚持不要声张,所以才没有告诉您——昨晚,吉罗小姐的寝具里也被放入了钢针。” “寝具里也发现了针吗?” 柴田从嗓子眼里发出了惊叫。 “现在却是在饭里发现了针。这绝不是一时的疏忽,混入了异物。请问大人,这究竟是出于何种用心?”多佳严厉地说道。 “难道,管家大人您以为——我家主人大久保吉罗多余来到青山家吗?” “且慢,我可是——” 柴田的脸色眼看着变得铁青。 “噢,噢,您先别着急,这个嘛,噢,也许是——” “是一时的疏忽,饭里混进了钢针吗?” “不,这个——” “昨晚的事件,吉罗小姐就嘱咐我们不要声张。这是我家主人希望嫁到青山家诚意的表现。那正是因为,我家主人衷心希望青山、大久保两家的这桩亲事能够顺利谈成。为此,吉罗小姐也曾亲自参加了寻找传家宝。” 可你们却这样对待我家主人,这实在有些太过分了,多佳说着抬起了头。 “我认为,在直参旗本青山大人的面前,提出这一要求可能有些失礼。可是出了这种事情,犯人被斩首也并不足为奇。否则的话,如果放任自流,就连我这个吉罗小姐的随身侍女也感到没脸见人。” 且慢,请您听我说,柴田拉着老脸走了过来。 “您生气,我完全理解,青山家完全没有那个意思。所以,那——那或许是,不,我一定——” 可为什么,为什么播磨却是一言不发?他既不掩饰,也不辩解,更不谢罪。 “柴田先生,事到如今任何哩由都无法解释得清楚。难道说青山家做饭,会在饭里放针吗?” “不,这个嘛——” 柴山满脸通红,显得极其狼狈。 “您说的对,我没有什么可以辩解的。这件事情,是的——一定是下面的佣人犯下的错误。不,一定是对青山家怀有刻骨仇恨的人所为。只是,我可以对天发誓,我们对大久保小姐绝对没有半点怨恨。这一点,还请吉罗小姐多多包涵。我会尽快,尽快地将那个可恶的家伙查出来,并给予应有的惩罚。” “阿菊。” 吉罗叫着已经完全失去了意识的阿菊。 “阿菊,这碗饭——是你盛的吗?” 吉罗问道。 阿菊用她那天真无邪的目光看了一眼吉罗。 “是的。”阿菊回答道。 她从碗里取出了钢针。 “饭里混入了针,实在对不起。”阿菊低下了头。 数虫子 播磨,青山播磨究竟是何许人也?他不由得脑子里一阵联想。他不是在向其他什么人提出质问,而是在向自己的内心发出了质疑。 这场骚乱究竟因何而起? 究竟是什么人在捣鬼? 十太夫不住地叹着气,侍女们不停地喊叫着,呻吟着。那个大久保家的女儿则是逢人便说,她已经弄清楚了事情的来龙去脉。若党们,小姓们走了出来,甚至中间仆人也都凑在了一起。人们议论着服部小姐会如何,大久保家该怎样。所有人都在哀叹,所有人都在呐喊。他们心急如焚,毫无目的地在各个房屋之间奔走相告。 这期间,播磨却是一句话不说。 人们像热锅上的蚂蚁,乱成了一团,不知道他们在谈论着什么。 无论怎样都已经是无关紧要。 整个房屋,整座宅院都在蠢蠢欲动,唯独无动于衷的却只有青山播磨。 还有阿菊。 为此,播磨的眼睛里唯一能够看到的就只有阿菊。 那个小女子,她都做了些什么? 那些钢针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这些事情根本用不着大惊小怪。 或许应当说些什么?或许应当下道命令,让这场骚乱尽快结束?可在播磨看来,那些又实在是无关紧要。 现实情况是,处在骚乱的风口浪尖上的阿菊,不是也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吗?那个小女子,她感到满足了吗? 为此,骚乱是否即将到此结束?可是在播磨看来,似乎仍然缺少了点什么。 阿菊站起了身。 不,或许是被什么人叫了出去。 噢。 大久保家的女儿闭上了嘴。 不知为何,她一直在用眼睛盯着播磨,像是期待着播磨能够出来说句话? 这种时候,播磨不会说话。 看也没有用。 阿菊,阿菊被带了出去。 她似乎在呼唤着,大人,大人! 十太夫的眼睛涨得通红,焦急万分地招呼着播磨。 “大人,您必须下一道命令啊。” “命令?” 人都已经不在了。 “不。” 他什么都没有听见。 十太夫感到一阵气愤,紧握着的两只拳头放在膝盖上,低着头嘴里重复着:“实在对不起。” “为什么要道歉?”播磨张口说道。 “阿菊——是鄙人领到这里来的。雇用她也是鄙人做出的决定。可没想到却招来了如此大祸,这是我柴田十太夫一生中最大的失误。” 十太夫低头道着歉。 “那……那个小女子,阿菊,小的时候我就知道她。她忠诚老实,木讷寡言,不可能做出那种卑鄙的事情。该不是,该不是——” “那真的是阿菊干的吗?” 十太夫抬起了头。 “您……您说什么?” “我问那是阿菊干的吗?” “刚才,就在刚才,本人不是已经——” “在大久保家女儿的饭碗里放进钢针,这对阿菊有什么好处?难道她是在恶作剧吗?又不是小孩子了,做出这种事情,又怎么能够蒙混过别人的眼睛?被人抓住了,怎么能够解释得清楚?” “已经——被抓住了。她本人也承认了。” “是本人承认的——又怎么样?” “当场无法解释,所以只好承认。” “可是,大人——” “大久保家的女儿如此大发雷霆——结果会怎样?最后只能是这桩亲事破裂,难道说——阿菊她对我有什么仇恨吗?” 阿菊仇恨自己,说起来也情有可原,播磨寻思着。唆使阿菊父亲行盗并最终命丧黄泉的,正是播磨死去的父亲,可阿菊她却并不知道这件事情。 “假使知道了呢?” 十太夫,阿菊是不是因此而恨上了我?播磨问道。 “我……我,她为什么会——” 这还用说吗? 用不着考虑得太多播磨也明白。 “我本人——不,是青山家,随便怎样也可以给对方一个说法,随便怎样也可以让对方达到满意。你不是也说过吗?那都是一些对青山家怀有刻骨仇恨的人干的。这样就保住了青山家的名声。我们现在应当做的,是要找到那个可恶的家伙,并且给予严厉的惩罚——除此之外我们的责任还在于,我们雇用了那个家伙,却没有能够及时发现他的野蛮行为,对此我们也应当赔罪。” “如果是阿菊干的话,是你把她带来的。”播磨说道,“那么你就应当负有管理责任。你刚才不是说让我下一道命令吗?那也就是说——” “噢——您说的对,我应当负全部责任。” “当然是这样。”播磨说道。 “我知道这件事情也不能完全怪罪于你,可是为了对大久保家有个表示——我只能对你下命令。那么,你准备好要承担责任了吗?” “您是说——责任吗?” “我再说一遍,我并没有打算责怪你。可是——如果我就此次的骚动追究起你的责任,那么结果会是怎样?比如说,我下令罢免你,那么我认为也只是把你罢免了而已,你不会因此而剖腹自杀吧?”播磨问道。 “噢——”十太夫一句话不说,他闭上了眼睛。 “事实上,你不是已经感觉到自己责任重大吗?” “是的。”十太夫毕恭毕敬地说道。 “就是说,如果我挺身拿你是问,这场骚动就产生了效果。这样一来,干出这种卑鄙事情的人就会觉得自己已经达到了目的。” “阿菊,她是想让我——” 十太夫再次抬起了头。他哭丧着脸,感到极度的失望。 那表情当中——似乎缺少了什么。 “怎么会是——” “没有想到吗..?很难想象得到。你不是曾经对那个小女子颇为关照吗?” 听到播磨这么一说,十太夫张了张嘴,叹了一口气,却是说不出话来。 “从来也不知道什么是恩将仇报。并且,怎么也想象不到那个小女子会做出这种事情。” “是的。”十太夫回答道,“简直让人无法想象。” “是的,无法想象。” “我也不能相信,为此我难以做出决定。” “是,是的。可……可又不能就这样撒手不管。” “立刻就去通知大久保小姐吧。”卜太夫说道。 “并……并且还要通知姑母大人。” 这和真弓没有关系。 “你听我说,十太夫,我对大久保家并没有怨恨,对他家的女儿也是一样。吉罗受到如此对待,她一定会感到很不愉快。如果大久保先生知道了女儿的遭遇,也会感到气愤。这一点我非常清楚,只是我相信我的家臣。” 播磨说道。 “您是说——” “从你父亲那一代起,你们就是忠臣。忠臣不能相信的事情,我同样也不会相信。忠臣带来的小女子——我不表示任何怀疑。” 播磨这样说道。 “大人,阿菊她做了什么?” 做了什么?也听到了也看到了,可播磨还是不能理解。 “我看最好先在内厅里派上几名看守。看看再说吧。” 播磨站起了身。 然而,内厅里却空无一人。 十太夫大声喊来一个小姓,问了问情况。小姓回答,人们都在院子里。 “都在院子里?她们在那里做什么?” “吉罗小姐的侍女,她命令一位若党——” “命令若党?这是怎么回事?她们是这个家里的客人,有什么权力对青山家的人下命令?更何况只是一个侍女——” “说起院子,难不成便是那个,中间有着一口敞着大口,永远不能令播磨感到满足的,昏暗潮湿,一片漆黑一片空虚的井的院子吗?” 播磨突然感到心中不快,他坐立不安,迅速地走出房间,来到了走廊,向院子里望去。 廊檐下,两名若党像卫兵一样直挺挺地站在那里。见播磨走过来,便恭恭敬敬地鞠了一个躬。 穿过储藏室,播磨来到了廊檐下。 长满绿苔的踏脚石、矮墙内的垂柳。 灌木、水池、石灯笼,水井。 水井旁,站立着吉罗的两个侍女。 远处,柳树干上,一条巨大的虫蛹。 是的——看上去像是一条虫蛹。 那是阿菊。 手被反绑在背后,胸部被绳索捆绑在树干,她身子略微向前倾斜,仿佛一条将要蜕变成粉蝶的虫蛹。 这是怎一么回事? “你们在干什么?”播磨大声问道。 “你们有什么权力——” “我们说过——不能饶恕她。” “可是事情的真相还没有弄清楚,你们怎么能做出如此判决——” “这不是判决,我们是在对事件进行调查。我们担心,如果真的是她干的,恐怕她会逃走。” “只要看住了,她如何会逃走?” “武士大人——”一位侍女说道。 “请恕我直言,我们也感觉这样做于心不忍,可是我们不知道——这个家里究竟谁是我们的敌人。” “敌人?” “我们认为,企图加害吉罗小姐的人就是我们的敌人。” “青山家怎么会有——” “不,并不是那样。现实情况就是,的确发生了这种愚蠢的事情。而且毫无疑问,这种事情就是播磨的家臣,青山家的什么人所为。当然,我绝不是在贬低青山家。”侍女说道。 “我们一行人,对青山家及播磨本人丝毫也不表示怀疑,这一点请您理解,只是——” “只是——什么?” “那就像狮子身上的蛀虫,如果高傲的狮子身上寄生了蛀虫,那么它就无法健康地活下去。我们的敌人,也就是青山家的敌人。”吉罗的侍女如此说道。 “我们这是在为青山家驱赶蛀虫。” “你是说——蛀虫吗?” 阿菊耷拉着脑袋。 那被捆绑在树干上略微向前倾斜的样子,的确像是一条虫蛹。 可是,既然是虫蛹,不久将会变成一只粉蝶。但是这条虫蛹—— “我来和她讲话。”播磨这样说道。 两位侍女的表情顿时显得有些紧张。 “大人。”身后十太夫招呼道。 “您是要亲自和她讲话吗?” “你们不是说相信我吗?”播磨大声地说道。 “或许——你们并不相信我青山播磨。如果我也是敌人的话,那么我就不是狮子,也许就是蛀虫。难道说,大久保家的人这样认为吗?” 两位侍女低下了头。 “怎么会有那种事情,我们怎敢如此无礼?只是,为了青山家,为了我们的主人吉罗小姐,我们不得不这样考虑。如果您认为我们的行为过分,那么我们宁愿向您道歉,对不起。” 请您务必宽恕,两位侍女低下了头,恭敬地站在那长满绿苔的潮湿的草地上。 “我并没有打算责怪你们,只是那个人是青山家的女仆,本应当先由我来讯问,我只想说这些。” “大人,既然如此,那就先由我来。” 十太夫摇摇晃晃地走了过来。播磨看了他一眼,嘴里说道:“你这个人不能让人相信。” “您……您是说——” “我可是听人都这么说,尽管你是近臣管家。也许你就是蛀虫。”播磨说道。 十太夫浑身哆嗦,一脸悲伤的样子。 “决定雇用那个小女子的不是你吗?” “不,可是,我,鄙人——” “我知道。”播磨说道。 “刚才不是说过了吗,我相信你,所以你也要相信我。”播磨说道。 “你们都退下去。”播磨说道。 “可是绳子不能解开。” “我只要和她讲话。”播磨走上前。 “快把鞋子拿来。”十太夫命令道。 一个中间立刻赶了过来。来的人并非负责拿鞋的仆人,而是负责扛衣箱的权六。那个粗俗的中间迅速地来到院子里,将鞋子摆在了踏脚石上。 “你们都下去。”播磨说道。 二位侍女踏着青苔,经过湿地,站在了廊檐下,像是在监视着什么。但播磨却并没有继续要求她们回到房间里。 按照身份地位,播磨完全可以那样做,可播磨毕竟是播磨,无论身份如何却做不出那种事情。 似乎什么地方缺少了点儿什么。 播磨从来不把话说绝。 他不会强迫任何人。 播磨走下踏脚石,踩着松软的地面来到了柳树旁。一排排柳树枝随风摇摆,遮住了阿菊的身躯。 播磨顺势转到了树干的背后。 他尽可能避开井口。 播磨背朝着水井。 阿菊耷拉着脑袋。 “阿菊,你听我说。”播磨拨开柳枝。 阿菊看上去毫无表情。 “我是播磨,我问你,是你在吉罗的早饭里放入了钢针吗?” “是的。”阿菊回答道。 “噢——那是真的吗?” “您下命令让我照顾吉罗小姐,所以,那就是我。” “我没问这个,我只问你,是你在早饭里放了针吗?” 阿菊一句话不说。 她一定是感到了不满。 “如果不满的话,就请你告诉我。”播磨绕过柳树,避开侍女们的视线,小声地说道。 “你没有那样做,是不是?” “不,是我干的。”阿菊说道。 “你为什么要如此固执?” “我没有固执。大人,我是这个家里最应当受到惩罚的人。” “你在说些什么?” “我是罪犯的女儿,已经躲藏了十年,为了赎罪来到了青山家做工,可我却穿上了这么漂亮的衣裳,侍奉那么高贵的客人。这不符合我的身份。不仅如此,我甚至还能和您直接讲话,原本见上大人一眼都不被允许的。”阿菊小声地回答道。 “你说的这些事情,并不是没有关系。”阿菊说道。 “如果我说不是我干的,那么会给这个家,给大人您带来更大的麻烦。在饭碗里放入钢针的人就要受到惩罚,这不是我希望的。” “你不许说傻话。” “我并没有说傻话。”阿菊说道。 “我,天生愚蠢,迟钝,笨拙。我就是这么一个笨人。我就是为了接受惩罚才来到青山家的。” “是的,是天生的。” “这种事情不可能是天生的。”播磨严厉地说道。 他同时感觉到了侍女们的视线。 “你不是说过,这就是全部吗?你不是对我说过,世界像这样永远不变,你就满足了吗?” 是这样吗? “是这样吗?可是像你现在这个样子,你能够满足吗?”播磨继续说道。 “我非常满足。” “那……那是为什么昵?” “无论我受到怎样的惩罚,就算是被斩首,可这个家也不会有什么变化。”” “你是指——什么变化?” “不可能有什么变化,这个家本来就不需要我。” “不需要,我们就不会雇用你了。” “那只是柴田先生,还有武士大人对我的同情。” “你的母亲,她现在怎么样?” “现在并没有住在一起。如果像这样继续做工,恐怕一辈子也不会再见到母亲了,还不都是一样?” 播磨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阿菊抬起了头。 “再说,如果我畏罪逃——” “你并没有那样做。” “可是,如果是那样的话,就会有一位比我出色的人受到惩罚。” “因为是她干的。” “是的。可是,那一定是——魔鬼干的。一定是她一时的冲动。” “你怎么知道的?” “我知道。” “为什么?” “您想一想,如果那个人怀有恶意,比如想要杀死吉罗小姐,那么他放上几根针又有什么意思呢?” 的确是那样。 那几根针只会碰伤吉罗小姐,却不可能致命,最多也就是故意刁难吉罗小姐。 “在碗里或者床上放针,只能引起吉罗小姐的愤怒,可真正为难的还是武士大人和青山家。这次的事件,看上去确实非常严重。但实际上,却只是小事一桩。”阿菊说道。 “为了这么一点点小事,却要让那些比我出色的人生气,道歉,哭泣,痛苦,那是绝对不应该出现的事情。” “可即使如此,你也不能——” “您也是一样,比我出色。”阿菊说道。 “你不能这么说。” “不,如果我承担了责任,受到了惩罚,事情就可以得到了结的话,那样不是更好吗?我不知道会受到怎样的惩罚,但是我已经做好了准备。这是最好的结果。”阿菊说道。 “这怎么会是——最好的结果呢?”播磨大声喊叫着。 “这样你就满足了吗?你替别人承担罪责,还要受到无端的指责,那样的话,你就感到满足了吗?” 身后是那口井,那个张着大嘴的虚无空间。从那漆黑的洞穴当中,不时地渗透出一股股凉气,令播磨的背上感觉到一阵阵寒意。 不满足,绝对不能满足。 可是—— “这样最好。” “可是——我却不能同意。” 阿菊她看着播磨,“旗本大人,您没有必要为我担心,我很好。” “你受到如此屈辱,怎能不让人担心?你看上去就好像,就好像……就好像虫子一样。” 播磨转过头,“把她的绳子解开。” “那不可以。”吉罗站在了廊檐下,“那个小女子,她欲加害于我,播磨先生。” “那不是她干的。” “可她自己已经承认。” “但是——”播磨看了看阿菊。 阿菊再次低下头,身子缩成了一团,像是一条虫蛹。 “播磨先生,我是受害者,这个阿菊已经承认她曾经加害于我,难道你还要对她表示同情吗?” “这不是同情的问题,事实是——” “难道与我相比,这个小女子更值得同情吗?”吉罗说道。 她的口气越发严厉,“受害的是我吉罗。播磨先生,难道与我相比,你更担心加害人的安危吗?难道与我这个即将嫁到青山家的人相比,你觉得这个下贱的女人更重要吗?” “并不是那样。我并没有那样想。” “不对。”阿菊说道。 “吉罗小姐,大人说的不对。”面对着吉罗,阿菊这样说道。 “您听我说,吉罗小姐身份高贵,相貌端庄,就像鲜花一样美丽,像太阳一样明亮,没有人可以与她相媲美。相反,我却只是一个愚昧无知、身份低贱的小人,根本无法和吉罗小姐相提并论。” “我可是没有和你相比,只是青山家的大人,却选择了你这样一条虫子。” “你在说些什么?”播磨眼睛瞪着吉罗,他不知道吉罗在说些什么,也不知道她是怎么想的。 “吉罗小姐——”阿菊也看着吉罗。 “那么——请您听我说,吉罗小姐果然是误会了。武士大人他并没有对我表示同情,他只是亲切地嘱咐我,要说实话。”阿菊说道。 “那么什么是实话?” “按照我的身份,被怀疑被指责也是理所当然。因为我是隐瞒了身份来这里做工的。武士大人知道了以后,也感到非常惊讶。” “阿菊,你在说些什么?” “我——是罪犯的女儿,是盗贼的女儿。” 阿菊大声地说道。十太夫听了脸色变得苍白,他急忙从吉罗的身后跑了出来。他张着大嘴,喘着气,说道:“阿菊,你……你在说些什么?” “不,您听我说,曾经有一个人,他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行,我就是那个大罪犯的女儿。十一年来,我一直在躲避着惩罚,过着逃逸的生活——可是现在一切都已经暴露,我已经不再抱有任何希望。我依仗着别人的同情,来到了这个宅院里做工,以赎去我的罪恶。我是一个罪有应得的人。我,我曾经,我曾经把这些都隐瞒了下来。”阿菊说道。 “且慢,本大人——” “我隐瞒了身份。”阿菊对着播磨说道,“我的确隐瞒了身份。武士大人您或许并不知道,我曾经受到怀疑,所以——我要坦白交代。” “我可是头一次听说。”吉罗看了看播磨,又看了看阿菊,轻声地说道,“柴田,刚才这个小女子说的,都是实话吗?” “不。”十太夫用手摸了摸前额。 “这件事情,你事先都知道吗?那么,你既然知道,却还要把这个小女子安排在我的身边,如果是这样的话——” “柴田先生他也不知道。”阿菊说道,“一切都是我不好,刚才我说的都是事实。偷偷地在饭碗里放针的也是我,是我在嫉妒那位高贵的吉罗小姐。” “阿菊——你真的,想要承担一切吗?” “阿菊,你——” 阿菊看了一眼播磨,然后抬起了头。 “这里看不到蓝天。”阿菊小声地说道,紧接着,吉罗小姐——她再次招呼着走廊上的女人。 “既然我已经说出了真相,您再审问也没有用了。如果只是个普通的仆人也就罢了,可我是罪犯,旗本大人也没必要再对我表示同情。无论怎样处罚我,我都接受。只要能够让吉罗小姐感到满意,您就下命令吧。” “你没有什么想要留下的吗?”吉罗说道。 这就是我的一切。 或许的确是那样。 阿菊面对着播磨。 “这样总算可以了吧,武士大人?”阿菊说道。 播磨感到无可奈何。 自己,青山播磨为何竟落到如此地步? 眼前的这位小女子遭到绑架并受到侮辱,可她却表现得如此平淡。像虫子一样被绑在树上,却是如此地勇敢,丝毫不表示动摇。 难道是因为她感到满足了吗? 相比之下,播磨又是怎样? 完全无能为力。 忠臣十太夫在想些什么?吉罗的话里究竟隐含着何种动机?对此播磨都是一无所知。 他感到无奈。 甚至那些侍女也自以为是,家臣们更是不把播磨放在眼里,可自己却总是试图委曲求全。 竟然在阿菊面前,也显得张口结舌。 即便播磨从此销声匿迹,事态也不可能发生逆转。 播磨是青山家的一家之主,他是青山家的象征。但与此同时,播磨对于青山家似乎又显得无足轻重。这个无足轻重的人,却坐在了青山家至高无上的位置。 不。 正是为了改变这一现状,姑母和家臣们才努力地使播磨变得举足轻重,为此藏书网—— 为此,他们才把希望寄托在了那个女人的身上。 希望那个女人能够给青山家带来好运。 播磨甚至无法在那个阿菊,在那个身份低下,愚昧却又单纯的女子面前做出正确的答复。可是,可是事情又怎能——怎能就这样了结? “我——”播磨不知道如何回答是好。 “您怎么了,播磨先生?那个女人——”吉罗说道,“就像那个阿菊说的一样——这件事情如此处理,您的意下如何?” “不——” “阿菊。”吉罗招呼着阿菊。 “你是说,只要能够让我满意,大人随便下一道命令都可以吗?” “我是这样说过。” “原来如此。这么说,阿菊,你不是还说过,你没有什么想要的了吗?但是,我却和你不一样,我想要的东西数不胜数,你必须帮助我找到我想要的东西。那样的话,你就不会被问罪。”吉罗说道。 “等一等——” “你是想——你是想让这个女子,替你找到你想要的东西吗?吉罗小姐。” “这个我也不知道。”吉罗说道。 “我一心希望嫁到这个青山家。可还有几个条件未能得到满足,我必须得到它们。” “都是哪些条件?” “首先,要得到那个盘子。”吉罗说道。 “就是那个青山家的传家宝,十张一套的姬谷烧彩绘瓷盘。” “那个东西,那个东西根本就不存在。”播磨说道。 “吉罗小姐,你不是也非常清楚吗?全家上下找了一个遍,也没有找到那个盘子。这个家里并不存在那个所谓的传家宝。” “您说的是实话吗?” 吉罗眼睛盯着播磨。 “你——这是什么意思?” “这一点,武士大人您难道不是很清楚吗?” “我——我清楚什么?” “青山家根本就没有您说的那个盘子。” 十太夫大叫着。 “我——鄙人整个寻找了一遍,可是——” 这个我知道,吉罗打断了十太夫的话。 “柴田先生是位有名的忠臣。” “忠臣——” “我当然知道,他曾经夜以继日地寻找,并且为此付出了极大的努力。正是因为如此,我才提出帮忙。但是,假如有人把盘子藏了起来——那会是怎样?” “藏起来?” 十太夫听得目瞪口呆,两只眼睛望着吉罗,又将视线慢慢地转向了播磨。 “我不知道那是出于什么目的,可是如果有人把传家宝藏了起来,那么无论我们如何寻找也都无济于事,难道不是吗?柴田先生。” “谁……谁会做出那种事情?” “他们不愿意让我嫁到这个青山家,或许这就是他们的真正企图。”吉罗说道。 说完,她看了看廊檐下所有的人。两个侍女毕恭毕敬地点了点头,权六则站起了身。 “是什么人,把我当成了眼中钉?” 吉罗瞪了一眼阿菊。 “简直是无稽之谈,阿菊她怎么会——” “她自已已经供认,是出于嫉妒才在碗里放了针。” “可是,那个传家宝在她来到这个家之前就已经——” “我想要得到那个盘子,想要得到那个盘子。”吉罗反复地说道。 “那个阿菊想要陷害我,这已经是无可辩驳的事实。毫无疑问,阿菊对我心术不正。既然如此,她和那个藏传家宝的人就是同一个性质——难道不是这样吗?就是说——” 她就是对青山家怀有刻苦仇恨的人,吉罗说道。 “对于这种可恶的家伙——我们只能将其铲除,您说不是吗?播磨先生。” 真的是那样吗? 这种事情与播磨—— 毫无关系,不是吗?播磨的存在,在这个家中已经是无足轻重。青山家的一切,似乎与播磨没有任何关系。可即便如此,播磨却仍然是青山家的象征。 “没有被卖掉,没有被丢弃,也没有被砸碎,而且从未遇到过失窃,那么传家宝就不可能不翼而飞。由此可见——” 那盘子一定存在,吉罗说着,眼睛看了看播磨。 “必须将脓疱挤出,否则伤口无法愈合。” “可……可是,吉罗小姐——”十太夫想要上前解释。 十太夫这小子,他已经不再是播磨的家臣。 噢,他从前的确是青山家的家臣,可现在——他已经变成了这个女人的奴仆。 “青山家居然出现了如此胆大妄为的家伙,实在是令人遗憾。既然犯下了如此滔天大罪,就应当立即斩首。” “播磨大人心地善良,不可能亲自斩首——”吉罗说道。 “而且——这件事情阿菊不是已经如实坦白了吗?藏起了盘子还偷放了钢针,就像小孩子一样没有王法,简直就是恶作剧。既然是恶作剧,就应当尽早坦白交代,否则时间拖得越久——” 就越说不清楚,吉罗对播磨说道。 “不论是谁藏起了盘子,只要把盘子交出来就是悔过自新,我将一概不予追究,那个阿菊的所作所为也将一笔勾销。可是,如果不交出盘子,我就会对那个阿菊严加惩罚——”吉罗狠狠地说道。 “还要怎样惩罚?她已经一一交代并且已经受到了惩罚。” “这怎么能算是惩罚?” “这还不是惩罚吗?” “正因为如此,我才说武士大人太慈悲。就算是镇上的人,蓄意谋杀君主也是重罪,一旦被发现——那就应当立即斩首。” “阿菊并没有蓄意谋杀。” “如果针上涂了毒液,或许我早已一命归天。播磨先生既然如此心地善良,那么为什么——不替我吉罗的安危考虑半分?” 播磨的内心并非完整。他并非善良——以至能够替别人的安危担忧。他的内心残缺不全。 算了吧,吉罗说道。 “柴田先生,求你做一件事情,请你把我刚才说过的话转告给这个家里的所有人。” “让……让他们交出传家宝吗?” “如果立刻交 51fa." >出,则一切将既往不咎,如果不交出来的话,就拿阿菊是问。” “我将择机对阿菊做出适当的惩罚,至于如何惩罚——我现在无可奉告。” “吉罗小姐,”播磨说道,“你这样做——完全没有道理。” “怎么没有道理?我已经说过要依法惩治。” “可是,也不管有没有道理,只要大番头大久保先生的女儿控告有人加害于她,那么这个人——轻则会被流放小岛,重责就是死罪。” “那又有什么办法?杀人偿命乃是理所当然。” “可这个阿菊,她什么也没有做。”播磨说道。 播磨终于说出了心里话。 “她自己已经承认了。” “她只是那样说。” “难道我说的你也不相信吗?”播磨说道。 “吉罗小姐,你是青山家最尊贵的客人。同时,你也是受害者。正因为考虑到了这些,所以我才希望这件事情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可是你却始终不依不饶,这让我无法忍受。我是这个家里的主人。那些人尽管身份低贱,可他们却是我的家臣,要问罪也应当由我决定。” “您居然……居然如此庇护这个小女子吗?”吉罗说道。 “我并不是在庇护她,我是说,阿菊并没有说实话。老实说,想要害你的人另有人在,那个人才是真正的罪魁祸首。既然如此,就应当把他找出来,并且给予应有的惩罚。” 不知为何,吉罗开始显示出极度的悲伤。 “难道我说的不对吗?” “您说的不错,可是,我却不能同意您的意见。”吉罗说着转过了身。 “那是为什么呢?你——知道自己是谁吗?” “您刚才已经说过,我——是大番头大久保唯辅的女儿。” 大人——十太夫满脸沮丧。 吉罗则继续说道:“您听我说,播磨大人,就算放针的人不是阿菊,可放针的人和藏盘子的人完全有可能是同一个人。如果是那样的话,我们就完全可以借此机会找到那个藏盘子的家伙,那个盘踞在青山家里的蛀虫,您说不是吗?” 找到那个蛀虫。 是蛀虫吗? 播磨看了看像虫蛹一样的阿菊。阿菊却是紧闭着嘴,耷拉着脑袋,眼睛望着地面。 本来就没有盘子,没有。 这个家,还有那位播磨。 在播磨的内心世界,从开始到现在乃至今后——始终感觉到遗憾。 那么阿菊怎样?原本感到满足的阿菊又是怎样? 其结果,播磨依旧很无奈,他转过了身。 眼前一片空虚,只有那漆黑的洞穴敞开着大口,不时地吹出阵阵的冷气。 数不清的天空 阿菊她,什么也没有想。 阿菊略微抬起了头,却看不到天空。眼前只有无数枝柳条,伴随着沙沙的声响存眼前不停地摇摆。 无数枝柳条。数不尽的柳条。 那柳枝、柳叶无论怎样数,也无论从哪个方向数起都无法数尽。它们互相交织在一起,不断地变幻着各自的形象。每一片柳叶都各不相同,可看上去却又都是一模一样。 实际上,那只是一棵巨大的柳树。 可阿菊所能看到的,却只有那随风摇摆的柳枝。睁开眼睛便可以看到,因为它们总是在面前不停地闪过。 或许应当想到些什么? 或许不应当想得太多。 只要能够活着,只要能够生活,那便是最大的幸福,难道这样想是错误的吗? 或许的确是那样。 阿菊转动了一下眼睛,将目光投向了前方。前方,一个圆圆的洞穴,敞开着漆黑的洞门。 那是一口井。 啊,那里一定能够看到天空。 阿菊暗自思忖着。 井里可以倒映出天空。 大杂院里的那口井,上面被屋檐遮挡住什么也看不到,只能看到一个漆黑的洞穴。如果没有屋檐的遮挡,井里便可以倒映出天空,阿菊这样想着。记得从前听人说过,有的井白天也可以倒映出星星。天空就像是井口的盖子,这个时候看过去——井里一定会映照着无数颗繁星。 宅院里夜幕已经降临。 尽管已是深秋时节,却并没有感觉到寒冷。被捆绑住的双手在隐隐作痛,可与在店铺里做工时所受到的待遇相比,这倒也算不了什么。被关在漆黑的仓库里,曾经无数次地遭受毒打,与那种折磨相比较,这已经好得多了。 如果能够看到井里那就更好了。 阿菊这样想着。 如果能够看到天空,阿菊一定会觉得很开心。 阿菊开心了,母亲和三平也就不会再为自己担心了,阿菊寻思着。 所以,自己必须高兴才对,阿菊继续想到。 只要探出头,便可以勉强看到井下。 感到不足。 感到欠缺。 记得武士人人曾经这样说过。阿菊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只是感觉到武士大人很可怜。 有的时候,大人物也很不幸。 好好地过着日子,既没有招人讨厌也没有做错事,却被人在床上放了钢针。相比之下,阿菊是强盗的女儿,却从来也没有像这样遭到过别人的愚弄。 吉罗小姐很可怜,而武士大人,显得更加可怜。 什么事情——让他感到不足? 阿菊心里琢磨着,但怎么也弄不明白。 那些大人物,他们似乎已经在一起吵吵了很长时间。可到现在,阿菊也不明白他们还在吵些什么。从前做工的店铺,不论在哪里——只要阿菊说一声是我干的——只要说一声是自己干的,所有的事情就会很快得到平息。 为什么这一次却如此地没完没了? 一定是事情不那么简单。阿菊天生迟钝,不懂得那么多的大道理。 武士大人是位高高在上的人物。他既聪明又高贵,可看上去却是那样的懊悔,那样的悲伤,竟然在愚蠢、卑贱的阿菊面前说——对不起。 阿菊不知道武士大人为什么要向自己道歉。武士大人多次吩咐把绳索解开,这让阿菊感到不知所措。 曾经听吉罗小姐说,武士大人是一位心地非常善良的人,这一点阿菊早就有所体会。 心地善良的人,为什么也会感到悲伤? 阿菊满脑子胡思乱想。 柳树枝不停地摇摆着,发出沙沙的声响。 那声响似乎让人感到恐惧。就在这时,耳边传来了一个细小的呼叫声,阿菊,阿菊! 那是阿仙的声音。 阿仙躲在树干背后,向阿菊打着招呼。 “阿菊,你觉得口渴了吗?”那声音说道。 阿菊没有回答,感觉似乎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喉咙。你肚子饿了吗?不想去厕所吗?那声音接着问道。 自从早上起来到现在还滴水未进,所以并不想上厕所。 肚子的确有点儿饿——但那已经习惯了。 “你的手疼不疼?” 阿仙说着,从树背后伸出了一只柔软的手,轻轻地握住了阿菊的手腕。 “我一定会救你的。” 阿仙继续说道。阿菊向阿仙的方向探出了头。 黑暗中,阿菊根本看不到阿仙的身影。 好狠心,她们好狠心,阿仙说着,声音有些哽咽。 没有犯任何错误,没有做任何错事,却要让阿菊受如此折磨。 “不仅如此,她们还戏弄青山家的主人,她们这些丑陋的女人。”阿仙狠狠地说道。 “可是,没有关系,我自有办法,你再忍耐一会儿。” “你要坚持住。”阿仙说着,紧紧地握了握阿菊的手腕。 听到阿仙那亲切的声音,阿菊什么话也说不出来。阿仙说她自有办法,可那是什么意思?阿仙会有什么办法? 那是什么人?房间里传出了一个声音。 阿仙迅速缩起身子,躲在了树干后面。 不一会儿,一个人影出现在了屋檐下。 从房间来到庭院必然要经过那个屋檐下。阿菊并没有察觉,阿仙在来到柳树下时同样也经过了那个屋檐下。这样一来,阿仙就完全没有了退路。阿菊心急如焚,却没有一点办法。 那个人影似乎就是须惠。她在监视我吗?不,她没有监视我,否则的话她怎么会没有发现阿仙?她听到有人在讲话,所以才跑了出来。须惠向阿菊的方向张望了一番,随后走下台阶,来到了院子里。 “阿菊。” 须惠走到阿菊的身边,同样小声地叫了一声。 “刚才的那个人是谁?” 阿菊转过脸,摇了摇头。 “是不是有一个侍女模样的人来过?” “我——” 我也不知道她是谁,阿菊勉强说出了话。须惠环顾了—下四周,随后面带迟疑地说道,“你是在袒护别人吗?” 黑暗当中,只能看到须惠的半边脸庞。 “你为什么要袒护别人?为什么要替别人受惩罚?你——难道你真的做了什么坏事吗?”须惠说道。 “我没有——袒护别人。我并没有打算那样做。” “我什么都知道。噢,多佳也什么都知道。甚至吉罗小姐,她也非常清楚。可是尽管如此,我却不能理解——为什么吉罗小姐却要如此责怪你。你——为什么要说瞎话?为什么要把一切责任都揽到自己的身上?” “我并没有说瞎话。” “吉罗小姐,或许——吉罗小姐对你抱着希望。”须惠这样说道。 紧接着,她叹了一口气。 “我不知道你,是勇敢,还是愚蠢。” “是愚蠢。” “这个家里——有盘子吗?” “我不知道。” “如果没有的话,事情就会变得更加复杂。” “可是,我不知道。” “但如果这样下去,你可就要——” 须惠刚要继续往下说,却传来了多佳的声音。 “须惠小姐,你在做什么?出了什么事情吗?” “没有事。”须惠回答道。 “我在想,给这个小女子送点儿水。” “送水?” “她一天没吃没喝,恐怕会生病。”须惠说道。一天半天的,怎么也死不了,多佳回答道。 “你这样自作主张,小心惹得吉罗小姐不高兴。我说你算了吧,你不考虑自己,却还要想一想,这样一来那个小女子就更不好办了。” “她——不会死吗?” 须惠怜悯地望了一眼阿菊。 “死了——也许就会一身轻松。” “说不定,她还希望早点儿死呢。”多佳继续说道。 “我是觉得,说不定——这个小女子真的希望奉献出自己的生命。如果,那同时也是吉罗小姐所期望的话,那么这个阿菊——她才是真正忠于吉罗小姐的仆人。”多佳说道。 “我多佳同样下定决心,要为主人尽心尽力。可老实说,却并没有打算奉献出生命。” “其实也并不是那样。” 须惠看了看多佳。 “我可是做好了准备,为了吉罗小姐随时可以抛弃性命,我想多佳小姐也是一样。如果吉罗小姐的人身安全受到威胁,我们一定都会挺身而出的。危急时刻,我们也会用身体保护吉罗小姐。只是这次的事情——” 说着,须惠停顿了一下:“这次的事情,却不知道吉罗小姐是怎么想的。难道说,这个青山家对吉罗小姐会有那么大的魅力吗?吉罗小姐,她为什么要如此固执,非要嫁到这个穷旗本家来不可呢?” “都是为了那个盘子。”多佳回答道。 “那个十张一套的姬谷烧盘子——却是有着极高的价值。这话不能对外人说,据说那个盘子可以让大久保家从此飞黄腾达。只要有了那套盘子,其他的事情——” “只要有了盘子你们就满意了吗?” 那是阿仙的声音。 阿仙站在柳树的背后。 须惠和多佳用眼睛看了看阿菊,又瞪了一眼阿菊身后的阿仙。 “有了盘子——只要有了盘子,吉罗小姐就会离开这个青山家吗?” “吉罗小姐为什么要离开青山家?” “是的,按照你们的说法,这个青山家不过是个穷旗本,即使和青山家结成了姻缘,我们也不会得到任何好处。” “可话虽这么说,你怎么能够要求吉罗小姐离开青山家呢?” “我希望她赶快离开这里。” 声音从树干的背后传了出来。阿仙隔着树干站在阿菊的身后。 “你,就是那个——” “如果有了盘子,这个阿菊就会无罪释放,那位吉罗小姐可是这样说的。但是这个家里并没有盘子,阿菊当然也不知道盘子的下落。吉罗小姐一直在怀疑是武士大人把盘子藏了起来——可是武士大人自己也对此一无所知。” “你想要说什么?” “如此下去,你们一味地责备阿菊也没有任何意义。你们这样做,最终也不可能得到你们想要的盘子。” “这种事情,我们也知道。”须惠说道。 “可是,我们又没有办法。” 须惠显得有些急躁,多佳赶忙上前制止住。 “须惠小姐,不要那么大声讲话。” “就像她说的一样,这样下去事情最终也得不到解决。” “可是吉罗小姐她——” “我知道盘子藏在了什么地方。”阿仙突然这样说道。 多佳和须惠闭住了嘴。 阿仙从树后走了出来。阿菊歪着头,只看到了阿仙的背影。 “我们可以讲好条件。” “什么条件?” “如果——那位吉罗小姐二话不说立即离开这个家,我就把盘子拿出来。大久保小姐并没有打算和青山家结成姻缘,她只是想要得到青山家的传家宝。既然如此,这不是一件两全其美的事情吗?” “不,等一等。” 多佳显得有些慌张。 “不对,你说得不对,吉罗小姐她——” 吉罗小姐,她一定是喜欢上了武士大人,阿菊琢磨着。 不知为何,阿菊的脑子里却又想起了三平。 阿菊——或许阿菊也爱上了三平。 阿菊这样想着,她心里这样想着。 “我说的怎么不对?”阿仙问道。 “青山家是个穷旗本,和青山家结缘得不到任何好处,你们不是这样说的吗?” “这个嘛——那是大久保家的事情。”多佳说道。 “吉罗小姐想的——可是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 “阿仙。”阿菊叫道。阿仙——显得有些激动。 “有什么不一样的?她做出那种事情,难道是为了嫁到青山家,为了嫁到武士大人身边吗?” “吉罗小姐她做出了什么事情?” “难道你不知道吗?”阿仙大声问道。 听到这声音,屋里的人纷纷向外面探出了头。 “出了什么事情?出了什么事情?”柴田十太夫嘴里一边叨唠着一边走了出来。 “这……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柴田先生——” 还没等多佳开口,阿菊的大恩人,近臣管家便大声地说道:“你不是阿仙吗?” “你……你在这里做什么?” “近臣管家先生,我也是青山家家臣的一员,她们如此地捉弄我们的主人,这让我不能忍受。” “怎……怎么是捉弄?” 须惠走到阿仙的面前。 “这还不算是捉弄吗?不用说,大久保家是大户人家。可尽管如此,他家的侍女却也应当有个分寸,你们口口声声称青山家是穷旗本——这不是捉弄又是什么?” “这个嘛——” “不仅如此,近臣管家先生,您听我说。吉罗小姐,不,是大久保小姐,她只是想要得到传家宝的盘子。她们把盘子当成了出人头地的工具,飞黄腾达的手段,这些难道您不知道吗?总之,她们的目的只是想要得到盘子。” “你……你闭住嘴,你说的不对——” “我说的怎么不对?这是我亲耳听她们说的。如果吉罗小姐真心想要嫁到青山家,那么为什么在出嫁之前,却要在院子里和别的男人偷情?” “你在说些什么!” “你……你这家伙,竟敢如此胡言乱语。” “这不是胡言乱语。” “我决不能饶恕你。” 一个声音响彻了整个庭院——那是吉罗小姐。 阿菊赶紧背过了脸。 阿菊并不是讨厌吉罗,只是吉罗让阿菊感到恐惧。 吉罗小姐。多佳毕恭毕敬地站在一旁,须惠也把身子缩成了一团。 “你说——我怎么样啦?” “你不会是在装糊涂吧?” 阿仙说着,向前挪动了一步。算了吧,阿菊想着,都怪阿菊不好,全都包在阿菊身上,如果能够就此了结的话—— “就在这里,在这口井的——井边上。”阿仙说道。 “吉罗小姐她在这里,和远山先生——” “住嘴,阿仙!”柴田斥责道。 “不,我一定要说,她就在这里——” “你不要太放肆了!”须惠大声喊叫着。 “我,不许你再胡说八道。”多佳愤怒地高嘁着。 “这是我亲眼看到的。” “不要再说了!”阿菊大声喊道。 她不喜欢别人争吵,她讨厌别人争吵,那还不如自已被人训斥一通。 为什么那么高贵的人,那么慈祥的人,那么聪明那么贤惠的人,却要互相谩骂互相诽谤呢? “柴田先生,”吉罗张嘴说道,“那个人——她在说些什么?” “不——”柴田回答道。 “那个人,我看她是在发疯。我会叫人立刻就把她关起来。吉罗小姐,事情就到此结束吧。您先回到房间里——” “近臣管家——”阿仙大声喊叫着。 “我没有发疯,我——” 阿仙不是说她有办法吗?与其是这样一个结果——还不如听管家的话,阿菊寻思着。 “我亲眼看到,那个女人在这里和一个男人——” “住嘴,你这无礼的家伙!”说着须惠扑向了阿仙,两个人扭打成一团,最终须惠把阿仙推到了阿菊的身旁,按在了树干上。 “你要再说,我可就不客气了。” 听须惠这么一说,阿仙说道:“你可不要反悔。” 紧接着又小声地说道:“你不想要盘子了吗?” 须惠放开了阿仙。 阿菊转过了脸,阿仙就在自己的身旁。 阿仙微笑了一下,推开须惠向屋檐方向走去。 “阿仙——” 阿菊呼唤着,她想制止住阿仙。可为什么要制止住阿仙,制止住阿仙以后又会怎样,愚蠢的阿菊却是什么也不知道。尽管如此,她还是想要制止住阿仙,不——她是想要制止住眼前的这一切。 可是,阿仙并没有听见阿菊的声音。 “来人,快来人!” 柴田颤抖着声音,有气无力地喊道。随后,他来到了院子里,站在了阿仙的面前。 “阿……阿仙,你要适可而止。” “您在说些什么?这件事情我事先只告诉了您一个人。这个女人,她是个无耻的妓女。” 阿仙用手指着吉罗,大声地喊叫着。 “那你也要照顾面子,这种事情不能在公开场合乱讲,不是说好要在背地里私下解决吗?你这样一闹,让我多么为难?” “你太过分了!”柴田狠狠地打了阿仙一个耳光。 人们闻声从房间里拥了出来。 周围围起了一大群人,数也数不清,阿菊只知道围起了一大群人。一大群人把阿菊围在了中间,他们彼此互相仇视。阿菊抬起了头,脸朝着上方。她唯一能够躲避的地方,便是天空。 柳树枝遮住了她的视线,阿菊无法看到天空。 “喂,我说,你是打算把这个青山家毁掉吗?” “要想毁掉这个家的是那个女人。” “我让你闭住嘴。” 讨厌,讨厌讨厌讨厌。 “不要吵了,柴田大人。”吉罗叫喊道。 于是,大家都闭上了嘴。 “这个人——她刚才不是说,原来准备背后里私下解决吗?请问这位阿仙,你原来是怎样打算的?” 阿仙转过了身。 她背朝着吉罗,吉罗就在旁边。 “我原来并没有打算公开你那卑鄙无耻的行为。我原来打算把传家宝交到你的手里——然后请你离开这个家。我觉得这样做对双方都有利,可没有想到却引起了这样一场风波,结果让我无法私下解决。” “你是说,传家宝吗?” “只要能够找到传家宝,就算是这样吧。”阿仙说道。 柴田却突然口气缓和地问道:“你知道传家宝在哪里吗?” “我知道盘子的下落。”阿仙说道。 “那……那你为什么——” 说着,柴田大喊道:“快!”快叫武士大人。一位家臣急忙跑了出去。 吉罗,却是显得神情不安。 “你——不是说要讲条件吗?”吉罗不耐烦地说道。 “是的,”阿仙回答道,“我原本打算通过近臣管家去和你交涉,可是,你却把阿菊弄成了这个样子。让阿菊受到了如此对待,这让我无法保持沉默。”阿仙说道。 有什么关系?只要你不这样大吵大闹,事情总会得到解决。 “刚才我正在和你带来的那两位家臣商量。你看怎么样,吉罗小姐,如果你同意放弃这桩亲事,立即离开青山家,我就会把你想要的盘子,交到你的手里。” 顿时,院子里一片寂静。 啊,好安静。 阿菊这样想着,不,她是这样感觉到。 只要能够安安静静,平平安安,无忧无虑地过日子,无论旁边有多少人,大家也都是一家人。如果总是担心着明天的事情,后悔过去算计着眼前,那么就永远是一片乱糟糟的。 如果是一片乱糟糟的,就无法数得清楚。 什么你错我对的,如果大家都觉得只有自己对,那么这个世道就会像掉在地上的盘子一样,被摔得粉碎,阿菊是这样认为的。 就像天空一样。 天空永远是一个整体。 阿菊幻想着。无疑,阿菊的想法不可能那样条理分明,她只是在漫无边际地遐想着,为此——她感到了一丝的安慰。 但是,这一时光只是瞬间而过。如果不刻意地将时间分割,或许这一瞬间的时光也会永久地延续下去,只是那原本不可分割的永久的时光,却被一个声音轻轻地打断。 “他们在争吵什么?” 那声音沉着稳定。 大人,大人!有人在呼唤着,随后便传来了一阵沙沙的脚步声。 “吉罗小姐,武士大人驾到。” 阿菊抬起头,恰好武士大人也注意到了阿菊。 “非常遗憾——在我的房间里并没有找到十张一套的盘子。”武士大人说道,“别的东西倒是都在。” “大人,大人!”说着,阿仙走了过来。 她推开上前阻拦的柴田。 “盘子……盘子一定能够找到。” “不,根本就没有盘子。”武士大人轻轻地说道。 “既然没有盘子,那么这样争吵还有什么意义?吉罗小姐,实在对不起。” 武士大人低下了头。 “您——为什么要道歉?” “这桩亲事似乎进展得并非顺利。连日来这里争吵不休,让人无法安宁。这已然是大错特错。我青山播磨,并没有迎娶大久保家公主的本事。就是说——这个青山家,并不是与下届若年寄大人结为亲缘的世家。” “大人——” 柴田走下台阶,屈膝跪下。 “所以,吉罗小姐,依我看——这场闹剧应该结束了。至于青山家给您带来的诸多不快,我青山播磨在此一并表示道歉,如果您觉得这样还不能够满意的话——那么我将亲自拜见令尊大人,当面向他谢罪,为此——” 说完,武士大人将目光转向了阿菊,说道:“这种事情最好也应当结束了。” “你说过,只要找到了盘子就放过那个小女子。可现在没有盘子,为此——可否下一道命令,将绳索解开。再这样折腾下去,也不会得到满意的结果。十太夫,把绳子解开。”武士大人命令道。 柴田回过头,看了看武士大人,又看了看阿菊,最后,柴田将目光停留在了吉罗身上。 “你在干什么?十太夫!” “可是,那位——” “你竟然如此庇护那个小女子吗?”吉罗张口说道。 “并不是那样,我播磨——” “绝不能就这样不了了之。”吉罗语气强硬地接着说道。 “为什么还不能结束?” “找不到盘子,这不能不让人感到怀疑。就在刚才,那位侍女还说她知道盘子的下落。既然是这样,播磨先生还能说盘子不存在吗?大人说没有,可那个侍女模样的女子却说有,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柴田长叹了一口气,所有人都感到了一种无声的压力。 只有武士大人,此时却大声地说道:“不,就是没有。” “不对,有。”阿仙大叫道,“有,有传家宝的盘子。” “没有那种东西,它不可能存在。”青山家当家人说道。 “似乎缺少了点儿什么,似乎感到了不足,所以青山家并不存在那个东西。” “什么也不缺少,那盘子——那个传家宝的盘子,是我把它藏了起来。”阿仙说道。 “你藏起来啦?” “你这个阿仙!”一旁的柴田大声地叫喊着,站起身抓住阿仙的肩膀,用力地摇晃着。 “是你藏起来了吗?你把它藏到了什么地方?你这家伙。” “是的,是我把它藏了起来。”阿仙说道。 “你为什么要把它藏起来!”柴田大发雷霆,一把将阿仙推了出去。 阿仙倒在阿菊的面前,却是毅然决然地抬起了头。 “是为了阻止这桩亲事。” 说着,阿仙双手扶着树干,支撑着站了起来。 “因为我知道,没有盘子这桩亲事最终就不可能成功。” “你为什么要阻止这桩亲事?” 阿仙背靠在树干上,并排着和阿菊站在了一起。 “事到如今——那已经不重要了。可是,我觉得盘子无疑是藏对了。我绝对不能让那个女人来到青山家,绝对不能。” “你还敢嘴硬吗?”柴田大声呵斥道。 “你……你居然在武士大人面前——也敢胡言乱语。” “正因为是在武士大人面前,我才这样说。大人,那个女人——” “住嘴,不要说了。” 柴田踏着泥泞来到了柳树下,径直扑向了阿仙。 “你要是再说的话,我就杀了你。” “杀了我,就不会有人知道盘子的下落。” “你敢来吗?”阿仙对着柴田恐吓道。 “武士大人说没有盘子,那是因为大人不需要那个盘子。可是如果没有了那个盘子,最感到为难的难道不是您近臣管家吗?是您受到服部夫人的命令寻找盘子。此外,想要得到那个盘子的,是那个女人,不,是大久保先生,难道不是吗?如果您杀了我,那么,盘子就真的找不到了。” “吉罗小姐也要想好,”阿仙隔着柴田说道,“是带着盘子离开青山家?还是被人羞辱最后落得个身败名裂?” “你这个混账东西!”柴田大叫着,揪住了阿仙的农领。 “你偷了青山家的传家宝,还捉弄武士家,口吐狂言,造谣生事,威胁恐吓,挑拨离间,这简直令人不能容忍。由此看来,那个暗地里放入钢针的人,也必然是你。” “那就是我干的,一切都是为了要赶走那个女人,只要那个女人在青山家一天——” “你给我闭住嘴!”柴田说着,一把将阿仙打翻在地。 阿仙倒在了井边上。 “这么说,阿菊不是冤枉了吗?” 说着,柴田抽出短刀,割断了绑在树干上的绳索。阿菊双手反绑着,向前倒在了井边上。 须惠赶了过来。 “柴田大人,不是说先不要解开绳子吗?” “这个人没有罪,没有罪就应当立即释放。” 柴田拽过阿菊的手腕,割断了手上的绳子。 “一切都是那个阿仙干的。” 柴田挥舞着短刀。 “不许动手!” “阿仙藏书网是个好人,她只是喜欢武士大人。柴田也是好人,他只是想忠实地履行自己的职责,你们为什么要互相残杀?” 阿菊紧紧地拽住了柴田的衣袖。 “不许动手!我求你不许动手。” “为什么不能动手?” “我求你把刀放下。” “这个女人,她把所有罪过都加在了你的身上,阿菊。” “你说bbr>99lib.得不对,阿仙她做了什么事情和我没有关系。我是吉罗小姐的贴身仆人,无论发生了什么不愉快的事情,都应当是我的责任,都应当是我的罪过。” “阿菊,你——” 柴田放下了手。 就在这一刹那,阿仙推开须惠向着屋檐下跑去。 “大人,这个女人——” 多佳和几名若党一齐站在了武士大人和吉罗的前面。人群开始向后退去。廊檐左侧和储藏室前方已然被人把守住。若党们的手紧紧地握在了刀把上,俨然一派剑拔弩张的气势。可正前方,面对的却只是一个侍女。一个阿仙,究竟会闹到何种地步? 阿仙来到了廊檐下。 “武士大人,请您听我说,那个女人根本配不上您。她是一个丑陋的女人。她尽管身份高贵,却是和下人没有什么两样,她是一个淫乱成性的女人,那个女人——” 说着,阿仙倒退了几步。 恰好在阿菊打碎盘子的地方,阿仙停住了脚步。 柴田和须惠急忙赶到了廊檐下。 “住嘴,你这个疯子!”柴田高喊着。 “我不是疯子,大人,您千万不要上这个女人的当。这个大久保吉罗,她就在这个井边上,和那个远山主膳——” 几个人已经准备好拔出刀。 “你们要把我斩首吗?如果我被斩首,那么盘子——” “盘子在这里。” 阿仙的身后传来了一个阴森的声音。 阿仙毫无防备,一下子说不出话来。她慢慢地转过了头,就地倒在了廊檐下。 没有听到任何声音,就像挂在衣架上的衬衫从上面脱落掉在了榻榻米上。 阿仙的身后站着一位猛兽般的武士。 所有若党都一齐端起了刀。 播磨大人推开众人走到了前面。 “主膳——”吉罗的脸一下子变得像一副神乐面具,阿菊心里琢磨着。 “听权六说,这里上演了一场有趣的闹剧,我特地带着一件礼物前来观看,播磨。” 武士向前跨出了一步,他左手托着一个箱子。 与此同时——右手握着一把武士刀。那白晃晃的刀刃上,一串黑乎乎的液体流淌而下,留下一道长长的液迹。 “我说,远山先生,您——” 柴田嘴里嘟囔着,不由得发出了一声惊叫。 “你……你……你把阿仙她——” “我把她杀了,谁让她敢无礼。” “你——把阿仙杀了吗?” “怎么样,播磨?”武士用嘲笑的口吻说道,“这个女仆,她对我指名道姓,这无异于犯上作乱,所以我把她杀了,难道有什么不可以吗?” 他把阿仙杀了。 阿仙她—— 阿仙,这么说,阿仙她死了吗? “为什么?”阿菊也来到了廊檐下。 不久前,不,就在刚才,阿仙还活着,还在阿菊身边说着话,安慰着阿菊。她也曾悲伤,也曾愤怒,她的手还紧紧地握着阿菊的手腕。 就是这只手。阿菊感觉脚下无力。 院子里一片泥泞,四下长满了青苔。阿菊只穿着一双足袋,走起路来十分艰难。她跌跌撞撞地冲到柴田前面,靠在了廊檐下。 廊檐下,鲜血不住地流淌着。 血泊中,阿仙像个破碎的盘子躺在了一旁。 她的脖了扭曲着,只能看到她的半边脸。那睁大的眼珠并没有在看东西,那张大的嘴巴也并没有在呼吸。 她的肩膀被劈成了两半。 全身粉碎。 全身被砍得粉碎。 已经不可能复原。 无论如何也不可能重新复原。 阿菊从下面看着沾满鲜血的刀刃。 武士目不转睛地盯着播磨大人。 “你不是——想要这个吗?” 武士指着箱子说道。他蹲下身子,把箱子放在了廊檐下。 不知为何,播磨大人却是一脸的悲伤。 “远山,为什么——这个东西在你的手里?” “怎么?有人把它藏了起来,却被我发现了。不是这个侍女把它偷走的吗?我只是好心好意,又把它送了回来。那么——把它交给谁好呢?” 为了这个盘子。 柴田、阿仙,噢,还有吉罗、多佳、须惠、甚至播磨大人。 武士看了一眼吉罗,然后转过身向着古井方向走去。 阿菊,慢慢地靠上前。 她一把抓住了箱子。 “阿菊!”柴田大声喊道。 阿菊挺起身子,站稳脚跟,一口气跑到了井边。阿菊,站住!背后传来了播磨大人的呼叫声。 阿菊来到了井边。 井下——倒映着漫天的繁星。 数盘子 一 5f20." >张,两张,三张,四张,五张,六张,七张,八张,九张—— 数盘子的鬼怪故事不断流传,不久迎来了那个平静的十三号夜晚。 深夜,皓月当空,照耀着晚秋的大地。武士街上青山宅邸的大门前,一个人影孤零零地站立在月光下。 说是个人影,却是一片苍白。 那人腰里缠着一根绳索,胸前挂着一只偈箱,俨然一副行者的打扮。他头戴白色棉布包头,身上的一件帷裳显得有些不合时节。尽管有些龌龊,却是从上到下一身的白色装束。 他右手拿着一只三钴铃。别看他一身僧人打扮,却并非僧人出身,也并非行者阴阳师之类。 看那一身装束,便知道他是一个被一群孩子追赶着四处散发妖怪图,沿街兜售除魔符纸的乞讨行者——俗称愿人坊主。 那苍白的身影,在一个无人居住的宅院门前举起了三钴铃。 铃,铃。他摇动着铃铛。 小小的三钴铃发出了悦耳的声音,那铃声穿过寂静的夜幕,在黑暗的夜空中回荡。 待铃声过后。 行者猛然闯进宅院的大门,走进无人的房间,穿过几间空房,来到了走廊,最后来到了廊檐下。 庭院里,月光照射下,却是显得格外的昏暗,仿佛笼罩在一片巨大的阴影之下。一棵巨大的垂柳,默默地伫立在院子的正中央,似乎在全力吸吮着黑夜里的养分,显得格外的茂密。 柳树下,另一个世界正敞开着大门。鬼井——井边上坐着一个男人。 他头发披在脑后,一身华丽的装束,像个卖糖瓜儿的小贩。那人手里拿着一把算盘。 “怎么?” 男人头也不抬,对着那白色装束的人说道。 “好久没有人来了,我正打算摇身一变现出原形——没想到却遇上了诈术师,令我躲闪不及,可没想到却是狐公。” “你真会说话,狸猫变成了狐仙,开玩笑也不挑个地方。我可没有那么惬意,所以特意在门口。” 铃,铃。 “我这是提醒你注意,可我问你,这到底还要闹到什么时候?德次郎!” 说着,那白衣行者——又市来到了院子里。 “噢,不会再有人来了。” “真的吗?” “你以为我在骗你吗?” “我说阿又,你是怎么知道我隐身在这里的?” “你不是在说梦话吧,你是什么人难道我还不知道吗?你自称男鹿的魔法师,使得一身障眼法的幻觉术,你就是那个手持四珠算盘的德次郎。从井里变出个大活人简直就是手到擒来的事。噢,能够做出这种异想天开的事情,可着全江户城恐怕再也找不出第二个人啦。” “看来骗得了别人,却是瞒不过你诈术师的眼睛啦。” 德次郎笑了笑。 “可不要小看了我们。”说着又市也笑了一笑。 “那么——” “你是来做什么的?”德次郎问道。 “我看已经到头了吧。”又市说道。 “听说这个宅邸不久就要被查抄了。” “是真的吗?” “武士街的宅院里数盘子,眼下已经被四处传得沸沸扬扬。我看是时候了,谣言也不过是一阵风,现在结束或许还能过上个好年。你不会是不识时务吧,为什么还在这里悠闲自得地变起了魔术?” “太悲惨了。”德次郎说道。 “我可是无能为力,一点办法也没有,躲在一旁束手无策。噢,或许我也有责任,如果我不乱插手,不乱动嘴,至少——三平他不会死。”德次郎说道。 “你后悔了吗?”又市说道,德次郎顺势坐在了旁边。 “我可是记得清清楚楚的,所有的事情似乎都已经为时过晚,待我回过头去看时,却已经是一片横尸遍野。” “全都死光了。”德次郎回答道。 “那么,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又市问道。 “你知道了又有什么用?”德次郎反问道。 “我对死去的按摩师许了愿,我说既然你是三平的朋友,那么我也愿意帮助阿静,可现在想起来真是不应该。” “就是为了那个阿静。”德次郎说道。 “她也死在了这里吗?” “嗯,就死在了这里。” 又市隔着德次郎望了望井边说道:“怎么什么也看不见?” “这个地方只是个入口,那水面就像是通向彼岸的盖子,盖子里面就是冥府,那边的世界无比广阔,要知道——一旦走散了就别想再回来了。” “这话说得似乎有些道理。”德次郎回答道。 “阿菊那丫头呢?” “她也在一起,还有三平。噢,不——” “我说阿又,三平他会在一起吗?”德次郎问道。 “如果像你说的彼岸很宽阔,或许他们早就已经走散了。” “早就走散了。”又市顺口说道。 “阿德你听我说,人从出生到死去始终都是孤独的。就算是死在了一起,可死了以后就会分开。人死了就什么都完了,什么都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也就不会在一起了。黄泉路上大家都是各有各的命,要去的地方也都各自不同。可是我问你,当初你是不是把阿菊一个人留了下来?”又市说道。 德次郎抬头望着月亮,“噢,是我把她留下来的吗?” “一定就是。每天晚上都要被逼着数盘子,整天忙个不停,怎么让人受得了?这样一来连下地狱的时间都没有了。” “你说得有道理。”德次郎说道。 “你这会儿想起来后悔了吧。这件事情我也记得,只是如果当初不去管阿菊那个丫头,那又会怎样?” “阿又,当初我们不是说好一起帮助照顾阿菊吗?”德次郎心不在焉地回答道。 “我也帮助照顾了。阿德,你记得吗?不是这里的近臣管家求我,让我们一起照顾好阿菊的吗?” “噢——好像是那么说的。” “嗯,帮忙,结果没能帮到底。人家说我诈术师靠不住,不需要我,所以我不得不主动退出。只是,我是退出来了,可事情却仍然得不到解决,而且还产生了不祥之兆。旗本家的近臣管家,把一个镇上的穷百姓保护起来了,这不能不让人感到怀疑。人家会说,这其中必定另有隐情。” “当然另有隐情。”德次郎说道,“只要里面有阿菊。” “那并bbr>不是什么隐情,阿菊的父亲怎样,这和阿菊毫不相干。那个近臣管家,他同样糊里糊涂地帮助了阿菊一家,可他并没有从中得到任何好处。” “好处嘛,这种东西,他的确没有得到。他没有那么多的欲望,也没有那么贪心,他那个人啊,原本就是个好人。”德次郎说道。 “好人?也许的确是那样。” 又市踢了一脚脚下的青苔。 “我说阿德,好人出于好心做了好事,可往往却得不到好的结果。这世上的事情,总是不能像人期望的那样顺心。你的想法,并不一定就能够得到人家的理解。” “的确是那样。就说我吧,好像是在多管闲事,可我完全是出于好心啊。” “你觉得是自己的过错吗?”又市问道。 “当然是我的过错。”德次郎回答道。 “这么一说,那也是我的过错啦。”又市继续说道。 “那是为什么?” “我觉得——”说着,又市站了起来。 “那天,也就是在这个地方,如果不是我把阿菊托付给了近臣管家,如果我再努上一把力继续坚持照顾好阿菊,或许结果也不会到这种地步。” “结果我也是后来才听说。”又市说道。 “如果说你害了三平,那么我就害了阿菊,我们不是一样吗?” “我也有责任。”又市说道。 “可是,我说阿又,你什么也没有做呀!什么也没有做,你却觉得后悔了吗?” “我并没有后悔。” “可我却感到非常后悔,后悔当初不该多管闲事。你事先就有预感,从一开始就很担忧。正是因为如此,你不是还曾经劝过我吗?” “噢,是的。”又市回答道。 “如果不认真考虑阿菊那丫头的安危,恐怕早晚会发生不测——不知为何当时我就有了这种感觉。” “结果却让你说中了。”德次郎说道。 “你至少也还想到过——要把你所说的那个不祥之兆驱散。可是我呢,阿又,我甚至没有弄清楚你所担忧的事情。当时我只是想着,把阿菊和三平撮合到一起。如果阿菊的亲事还没有着落,那就让他们两个人成家。” “我并没有把那个三平当成外人。”德次郎接着说道。 “在那暗无天日的洞穴里,他一味地低着头,没日没夜地数着一、二、三、四,可是总也数不到头。他既不高兴也不后悔,既不悲伤也不快活。就这样,他日复一日地度过了一天又一天,直到死前也没有能够数到头。那样子——就与我从前一模一样。为此,我真的想帮助他数到十。” “为此,我明明知道多余,却还是希望他娶了阿菊,并开始当起了媒婆。可事情却并没有那么简单。说起来,如果那个近臣管家再晚来大杂院几天,或许——也不会有那么多烂事。” “就像你说的一样。”德次郎接着说道。 “自己觉得是出于好心,但不一定就会有好的结果。我原本打算组织一个剧团,带着三平和阿菊出去周游世界。就算是傻瓜、笨蛋,也应当有自己的人生。百姓离不开故土,商人只想着赚钱,武士舍不得面子。尽管我们的身份低下,却可以走遍日本的六十余州,自由地活在这个世界上。那种等级社会不是天生就有的,它是被人为地制造出来的——我当时就是这样想的。” “你说得不错。”又市说道。 “噢,当然不错,可事情却没有那么简单,阿菊想要老老实实地替父亲赎罪。可那又不是自己犯下的罪过,而且事情早已经过去了十年的时间,哪里有那么傻的人?谁不这么想?” “可是,这个世道上却偏偏就有这种人。都说人各有志,我说阿德,你的那点鬼把戏只能蒙蔽住人的耳目,却改变不了人心。尽管坑蒙拐骗可以得逞一时,却是改变不了人的本质。” “是啊。”德次郎说道。 “不久,三平似乎开始有所感觉。他看到了洞穴的出口,从此便一发不可收拾。那个三平,也开始深深地爱上了阿菊。” “那都是我的过错。”德次郎说道。 “三平数起数来越发兴奋。他急于要数过十,为此他闯到了青山家,和门卫吵着说什么也要见到阿菊。” “就在那天的晚上——”德次郎继续说道。 “当时我就在三平舂米的小屋里。是三平把我叫去的。我听说他在武士家门口大声嚷嚷着要见阿菊,毕竟那也是因为感情冲动,有些胆大妄为。最后让卫兵臭揍了一顿,可后来又听说,被一个莫名其妙的浪士给带走了。” “那个人是谁?” “就是远山主膳。” 德次郎皱了皱眉头。 “他也一起——死在这里了吗?” “他和青山播磨是同门,也常受到冷落。据说在赤松道场上也是出手最厉害的——曾经率领着什么白鞘组的一伙狂妄之徒到处为非作歹,是武士中的渣滓。” “是渣滓吗?” “和咱们没有什么两样。”德次郎说道。 “据说三平被那个远山一诈唬,便说出了阿菊的身世。” “这么说那个柴田——他并没有说出阿菊是盗贼的女儿吗?”又市自言自语地说道。 “他并没有那样做。首先说,到青山家来做工就不可能是什么赎罪。这让柴田感到安心。当然,没有说出阿菊是盗贼的女儿,那也是出于好意。三平由于我的缘故知道了阿菊的身世,唯恐她会出什么事情,于是前来找我商量。” “其实,我也没有什么主意。”德次郎冷冷地笑了笑。 “我对三平说,那不是件好事情吗?如果阿菊就此被青山家赶了出来,那你不是正好可以趁机娶了阿菊吗?我这样说着,觉得事情也不过如此。” “说得也是。” “可就在这时,阿静也来到了三平那里bbr>。她脸色苍白,没有一点儿血色,活像个死人。阿静的背后站着一个小姓,同样是面如土色神情紧张。我当时就感到事情不妙,一定是出了什么大事。于是,就在三平的那个四处透风的舂米小屋门前,阿静说道:‘阿菊她死了。’” 说着,德次郎低下了头。 “我听了之后完全摸不着头脑。三平似乎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可无论做事多么疏忽,也不至于杀头吧。就算是做了什么坏事,也应该先把事情说清楚。还都来不及问出了什么事情,也不知道是自杀还是他杀。前来报信的武士,只说是阿菊犯了重罪,已经被斩首,让家人赶快来领尸。话虽这么说,却是根本无法让人相信。如今这个世道上,哪里听说还有什么斩首乃至草菅人命甚至是仇杀的呀。在我看来,武士的刀早已经生了锈。所以我觉得那很可能是骗人,但却又不能置之不理,为此,我特地前来确认。” 又市回过了头,“这么说,德次郎,这座宅院,这个青山家崩溃的那一瞬间——你就在现场吗?” “是的,我就在现场。”德次郎回答道。 “我和阿静,还有三平,当时都在现场。” “看了以后,那可真是让人感到震惊。”德次郎说道。 “你也感到震惊吗?” “要说我嘛,阿又,我多少也经历过一些这样的场面。毕竟也是无家无室的人,整天在外,遇到的不外乎就是打架斗殴、坑蒙拐骗一类黑道上的事情。可杀人放火与我无关,本来互相残杀并不符合我的性格,可这一回,就在那里——”德次郎用手指了指廊檐附近。 “就在那个廊檐附近,一个侍女被一刀砍死。” “那个侍女——她就是阿菊吗?” “不,那是另一个女人。” “这么说,另有侍女和阿菊一起被斩首了吗?” “这个我怎么会知道。”德次郎回答道。 “从背后斜着被砍成两截,肩膀就像一只木瓜一分为二,鲜血染红了整个走廊,俨然一幅凄惨的画卷。可是,那却不是阿菊。只见四五个武士怒气冲冲地站在角落里。他们手里握着长刀,眼睛瞪得溜圆,浑身冒着大汗。紧接着——” 德次郎走到了廊檐的台阶前。 “就在这个地方,就在这个台阶下,那位高贵的女子——就死在了这里。” “那个女子,难道是大久保先生的千金吗?”又市问道。 “噢。可当时我并不知道,后来才听说。那具尸体就是大番头大久保唯辅先生的女儿——吉罗小姐。” “等一等,等一等。”又市用手制止住对方。 “这么说,你来到这里之前,那位大久保的女儿就已经——” “就已经死了。”德次郎说道。 “噢,是——被人杀害的吗?” “这个嘛——肯定不会是被斩首的。”又市说道。 “那是当然。”德次郎回答道。 “吉罗小姐是武士的女儿,而且是大户人家的闺女,谁敢把她捉去斩首?如果要说斩首的话——那应当是阿菊。” 德次郎站在了吉罗曾经倒下的大概位置。 又市问道:“可是,我说阿德,怎么会有人借机要杀死大久保的女儿呢?我在想——一定是大久保吉罗被卷入了双方的争斗之中,不小心被误伤致死,你说对不对?” “我看那情景,并不像是被卷入争斗后受到牵连。因为她是在正面从脑门被劈成了两半。脸——已经模糊不清。也许那是一位很漂亮的姑娘——可我只看到了她的尸体。死得好悲惨哪,已经看不出人的模样。” 德次郎闭上了眼睛。紧接着他摇了摇头,似乎在努力把吉罗那惨死的情景忘掉。 “是谁——砍死了吉罗?”又市问道。 “谁知道呢?”德次郎回答道。 “为什么——要杀死吉罗?” “你问这个吗?”德次郎皱了皱眉头。 “不会再有人知道其中的原因了。阿又,所有人都死光了。” “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又市环顾了一下四周。 德次郎有气无力,不停地摇着头。 “对于那个数盘子的故事,众说纷纭,似乎都有道理,又似乎都是在讹传。那也是无可奈何的事,甚至我来到了现场,也没弄清究竟发生了什么。完全不知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连我都不明白,又有谁会明白呢?”德次郎说道。 “两位侍女站在吉罗的尸体旁边——像野兽一样疯狂喊叫着。在另外一个角落里,在那座石灯笼的旁边,一个体格高大的奴仆抱着头浑身颤抖着。与此同时,那个近臣管家柴田——” 德次郎用手指了指另一个方向。 “他躲在那里,浑身哆嗦,张着大嘴——” 他放声大哭。 “他在哭吗?” “是的。他不知是对着什么人,嘴里不住地道着歉。” “对不起,都是我不好。” “都是我的责任,都是我的罪过。” “请原谅。” “对不起,对不起——他不停地道着歉。”德次郎说道。 “他是在对着谁,道什么歉?”又市悲哀地说道。 “紧接着,远山主膳提着带血的长刀站在了柴田的面前。” “是主膳吗?” “是主膳杀死了吉罗吗?”又市说道。 “这个谁知道?”德次郎继续说道。 “和那个远山迎面相对,就在那口井的正前方,青山播磨站立在那里,手里同样提着一把沾满了血的大刀。” “等等,”又市再次打断了对方,“两个人的手里都拿着带血的刀吗?” “噢,旁边的人也分不清他们谁是谁了。”德次郎说道。 “播磨和主膳长得很像吗?” “长得倒是不像,可身材似乎相近。而且都是武士,两个人都只穿着外衣,手里提着带血的长刀,这一点却是一模一样。但即使如此,两个人的脸型和行为举止却完全不一样。无论如何,青山播磨也..是直参旗本,毕竟体面些。而远山主膳则是月代头不整,显得十分狼狈。可尽管这么说,外表看上去两个人——俨然是一模一样。”德次郎说道。 “说得也是。”又市也随声附和着。 “就像一张钞票的正反两面,图案不同却是同一张纸——你说不是吗?” “就是那样。” “看上去完全一样。”德次郎说道。 接下来,幻术师踏着脚下的青苔,拨开凤尾草来到了柳树下。 “一个、两个,根本无法计算究竟有多少人。唯一可以看到的,便是提着带血屠刀的男人和浑身是血的女人。男人挥舞着大刀,女人躺在血泊之中,这一点则是确认无疑。” 德次郎手扶着树干。 “在他的身后,阿菊横躺在那里。” “是在——播磨的身后吗?” “噢,就是在播磨的身后。” 德次郎用手指着前方。 “就在那里,阿菊就躺在那里。” “这时混战暂时停息。”德次郎接着说道。 “那情景十分悲惨。阿菊是被一刀砍死的,从肩膀到小肚子,似乎就是一刀劈下来的,甚至没来得及感觉疼痛。” “好厉害呀。” “黑乎乎的,流了一地。你知道吗?阿又,血这个东西原本是黑的啊。流动的时候也许是红的,可一旦流出来就变成了黑的。眼见着黑乎乎的一片,我说阿又,就像那口井一样。” 一片漆黑。 “那黑洞洞的伤口,看上.去就像是一道无底深渊。阿菊就躺在这里,仰面朝天,已经停止了呼吸。” “这里,就在这里——”德次郎不停地说道。 随后,他蹲在了地上。 阿菊已经不再哭,不再笑,也不再愤怒。 她不再说话,也不再动弹。 “阿菊仰面朝天,看上去非常漂亮。她的身体被劈成了两截,看上去一片漆黑,可是脸上却没有受到任何伤害。她就这样躺在地上——眼睛像是在望着夜空。” “她一定看到了天空。”又市回答道。 “听说,她总是愿意望着天空。” “是——天空吗?” “是天空。” “是天空啊。” “是天空,可是她并没有打算登上天。那个阿菊,她最知道自己的身份。据说她喜欢从下面望着天空,感受天空的美丽,只此便足以让她心满意足。” “临死之前,阿菊她看到了天空吗?”说着,德次郎抬起了头。 月亮,一轮圆圆的月亮照射在德次郎的脸上。 “那个阿菊,她从来也没有做过—件坏事。那个姑娘,她自从生下来到死,从来也没有起过一次歹心,我觉得,她和你我不一样,阿菊是个好姑娘。可就是这么一个好姑娘,却惨死在了这里。” “所有的人都说不出话来。也没有人流下眼泪。阿静和三平跑到阿菊的跟前,他们抱起了阿菊。可即使如此,一切都已经为时过晚。无论怎样召唤,也不可能唤醒阿菊。她已经,死了。” “无论怎样召唤,也不可能听到阿菊的回答。” 哎,耳边传来又市一声沉闷的哀叹。 “只听青山播磨这样说道,‘这个人,她打碎了青山家的传家宝,因此被处以斩首之刑。’” “三平,那个三平——他听了以后大声哭叫着,他开始发疯了一般大声喊叫起来。” “难道人命还不如一张盘子吗?” “难道打碎了一张盘子就要葬送一条人命吗?” “你这种人也算是武士吗?” “播磨这样回答道,‘我不是武士,我,只是个普通的人。’” “他——是个普通人吗?” “播磨说着,将左手抱着的一只箱子摆在了三平的面前,然后接着说道,‘这个,就是阿菊打碎的盘子。’” 按照规定,打碎盘子就要被处以斩首。 那是青山家的传家宝。 原本是十张一套,现在却是少了一张。 喂,你来数一数。 “他——让三平数了吗?” “是的,他是这样说的。数的结果——如果少了一张,那就是阿菊打碎的。三平,他当即开始反驳。”德次郎说道。 我不数。 我不会数。 数也数不清。 怎么数也不可能数到十。 这种没完没了的东西,即使数了,也不可能得到满意。 你说得对。 所有的一切,从一开始就欠缺着。 “播磨这样回答道。” “从一开始——就欠缺吗?” “他这是什么意思?” “开始就欠缺吗?” 又市抬起手,解开了头上的行者包头。 “他是说——从一开始就欠缺吗?” “他是这么说的。说完,播磨闭上嘴,把箱子摆在了三平的面前。三平同样一言不发地接过了箱子,随后用眼睛望了望这个庭院。” 德次郎模仿着三平的样子,看了看院子。 “在这狭窄的庭院里,横躺着三具尸体。侍女和大久保吉罗,此外,还有阿菊,那场面简直就像是一座地狱。一时间院子里一片寂静,那情景让人联想到众生轮回的六道图。只见三平那家伙大大地喘了一口气。” 一张盘子却要了三条人命。 “是的,三平大声喊叫着。紧接着,三平这样说道:‘我不知道还有几张盘子。可是不会再死人了吧。’” 他举起了箱子。他举起了传家宝盘。 “把它摔在了那块石头上箱子并没有发出巨大的声响。”德次郎说道。 “箱子被摔在了地上,可里面是什么东西,那东西如何——却是谁也不知道。如果那里面果真装着盘子,或许早就已经被摔得粉碎。三平再一次拾起了地上的箱子,然后高高地举在手上,把它扔进了那口井里。” “所以那箱子里到底装着什么东西,被摔成了什么样子,我可是一点儿都不知道,被扔进井里时也没有听到任何声响,就像是被吸了进去一样。” 德次郎绕过柳树,站在了井边。 “三平说着:‘要斩就斩吧,不是说打碎盘子就要斩首吗?’三平嘴里不停地叫喊着。事到如今,那个没有骨气的三平,那个只知道低着头舂米的三平,却是横眉怒目地直瞪着那个手里提着长刀的直参旗本,向他发起了挑战。以往连句话都不会多说的三平,可现在——” “我吓得身子缩成了一团动弹不得。”德次郎说道。 “你知道,阿又,我这个只会耍四珠算盘的德次郎,靠在这个树干上,手指变得僵硬,连打哆嗦的力气都没有了。说出来不怕你笑话,当时可把我吓坏了。我并不是因为看见了刀害怕。这个院子,这个布满湿气的院子,还有那口井,吓得我胆战心惊。” “这个院子,本来就很可怕。”又市说道。 噢,实在是可怕,德次郎再一次说道。 “我心里害怕,却是不知道求救,也不知道逃跑。当时吓得我小便失禁,脸上没有了血色,脑子里一片空虚。看起来,我才是个真正的胆小鬼。” “播磨他在干什么?” “你问播磨吗?播磨他一动不动。只是主膳他,却笑了起来。” “他放声大笑。” “远山主膳大笑着,看上去特别兴奋,‘那个舂米工可真是了不起。我看他比你还厉害,把盘子砸得粉碎。如果你一开始就把盘子砸碎的话,就不会出这么大的事情。’” “‘你住嘴!’就在这时,近臣管家大叫了起来。” “是那个——柴田十太夫吗?” “就是他,那个平日表情憨厚、谨小慎微、身材矮小的十太夫,他就像患上了疟疾一样浑身打着摆子,嘴里却大声喊叫着:‘住嘴,住嘴——’” 柴田十太夫拔出了刀,向着主膳砍去。 “紧接着,他被一刀砍倒在地上。” “好厉害呀。” 又市眯缝着眼睛。 “柴山,他也拔出了刀吗?” “是的,可是却没有来得及和对方搏斗,甚至没有来得及把刀举起来。他那两下子刀法,连鳗鱼都切不断。”德次郎说道。 “那个近臣管家脖子根上喷着血,像陀螺一样在地上打着滚,然后紧紧地抓住了自己的主人。他像个孩子一样死死地缠着主人播磨。播磨则显得有些凄凉,他无可奈何地望了望近臣管家。” 然后,同样凄凉地张了张嘴,流露出一丝微笑。 “我不知道播磨为什么会笑。只要不是本人精神失常,确实没有什么好笑的事情。只是——那位柴田看到主人那凄凉的面孔,不知为何却由衷地感到了欣慰。” 随后,便闭上了眼睛。 “他死了吗?”又市问道。 “是的,他死了。” “可是,播磨却意外地显得十分冷静,像是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一样。看到播磨的样子,主膳猛地举起了长刀。他吼叫着,像野兽一样大声吼叫着,挥舞起带血的长刀——扑向了守卫在吉罗尸体旁边的两个侍女。” “一刀将两个人同时砍死。” “紧接着,又转身来到石灯笼旁边,准备将依偎在那里的男仆,一并杀死。” “那位男仆哭着喊着不知道往哪里躲,只好苦苦地哀求。他像个婴儿一样哇哇地哭泣着,嘴里喊着别杀我别杀我。他连滚带爬地经过泥泞的庭院,躲到了廊檐下。” “主膳走了过去,一刀抹了他的脖子。” “廊檐下,武士们一起拔出了刀,可主膳却看也不看他们一眼。他的眼睛紧紧地盯住播磨。播磨,似乎显得有些发狂。” 不,或许他依旧神志清醒。 或许,两个人都保持着冷静。 “主膳眼睛盯着播磨,嘴里却对三平说道: “‘不会碎。’ “‘不会碎,不会碎。’ “‘你砸碎几张盘子,我就要亲手杀掉几个人。我要把他们全部杀掉。’” “主膳他,杀死了三平。” “在那并不宽敞的庭院里,主膳一下子便来到了三平的跟前,将他一刀杀死。” “是主膳,杀死了三平吗?”又市说道。 “且说那个舂米的三平——他并没有感觉到厌世,他并没有打算紧随着阿菊的身后而去。” 并不是那样,德次郎回答道。 “要知道,阿又,三平他并没有那么聪明,他想不到可以中途结束自己的性命,这一点阿菊也是一样。即使被逼迫到可以一死了之的地步,他们也不会想到去死,他们甚至不会做出死的决定。他们不知道什么叫忍耐,也不知道应当如何屈服于他人。他们天生脑子迟钝。”德次郎说道。 “如果被播磨斩首倒也还算情有可原,可是却没有任何道理被主膳杀害。或许三平也会这样想。噢,也许他已经来不及想到这些。他被迎面斩首,来不及说一句话,来不及叫出一声,便就此仰面朝天向后倒去——一头栽进了井里。就像被自己打碎的传家宝一样,打碎了,便就此被吸入了井里。依旧是,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说着,德次郎把手搭在了井边,向井底张望着。 井底下听不到任何声音,却冒出阵阵凉气。一股股刺骨的阴风打着旋涡涌到井口。 “主膳在砍杀三平时,眼睛却一直紧盯着播磨。播磨——” 或许,播磨的眼睛在注视着那口井,德次郎说道。 就是这口井吗?说着,又市也并排站到了德次郎的身边。 那是一口圆圆的,黑黑的井。 那口井,与月亮遥相呼应。 它与高悬在夜空中的一轮明月遥相呼应。 它是黑暗大地上通往无底深渊——黄泉之路的入口。 “播磨像是朝着洞穴里张望了一下,待确认三平已经落入了井里之后,他渐渐地把目光转向了主膳。接下来——” “播磨他终于举起了刀。主膳嗷嗷地吼叫着。他并没有发出声音,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却清楚地听到了他的吼叫声——” 在井口前,播磨和主膳开始对峙。 “年轻的武士们蜂拥而上,从走廊里冲了出来把主膳团团围住。谁敢过来!主膳大声地喊叫着,转身举刀驱赶着身后的武士。这期间,主膳那双野兽般的目光一刻也没有离开过播磨。两名武士被主膳的刀砍伤,可家臣们却丝毫也不畏惧,举着刀向主膳扑来。主膳向着廊檐下退去,就在这时,播磨冲了上来。” “他像发疯了似的——” “他疯了吗?” “我觉得他是疯了。” “主膳他没有疯吗?” “不,我觉得是播磨在发疯。或许也并非如此,可播磨和主膳看上去并没有什么两样。那天晚上,在这个宅院里——只有一个人却是真正地在发疯。” 一共有几位家臣在场,德次郎完全记不得了。 “播磨甚至砍倒了自己的家臣。” 他并没有扑向主膳。他毫无目的地扑向了所有在场的人。 “几乎所有家臣都死在了播磨的刀下。” “原来如此。” “也不管在场的是什么人,无一例外地被砍得一干二净。播磨那家伙的刀法可真是厉害。我在看到这场格斗之前,竟然不知道世界上还有这么厉害的武士。从前,我一直以为武士腰里挎着的那个笨重的家伙只是个摆设。” “很了不起吗?” “很了不起。不,不是了不起,而是很厉害。主膳的长刀只能驱赶一群家臣,可播磨却是毫不留情。根本来不及躲闪,几乎全部都是一刀一个被劈成两段。” “那家伙,他好厉害呀。”又市嘴里嘟囔着。 “厉害!不一会儿那些小喽啰们全部都倒在了地上,只剩下了播磨和主膳两个人。两个人开始交锋,他们从院子里打到了走廊上,又从走廊上打到了房间里。就在这时,主膳的长刀突然折成了两截。” “那刀不可能杀起来没完。”又市说道。 “人身上的血会让刀变得迟钝。连着砍死三个人刀刃就不再锋利了,砍过五个人就已经砍不动了,再要硬砍刀就会弯曲或者折断,其实就是这样。” “原来如此。”说着,德次郎透过走廊向屋子里张望了一番。 “看着手里折断的长刀,主膳不觉大笑了起来。他仿佛想要说些什么,却是还没等到开口,播磨的刀早已落了下来,一刀将主膳的头劈成了两半。似乎——播磨根本就不容分说。” 就在那个房间里,德次郎用手指着前方。 “至此,一切都已经结束,所有人都倒在了地上,所有人都停止了呼吸。播磨收起了刀,正了正浑身是血的衣领,来到了院子里。我一只手扶在树干上浑身打着哆嗦,阿静则抱着阿菊的尸体两眼发直。播磨走到了我们的面前。” “播磨向阿静深深地鞠了一个躬。随后,他说道:‘您就是阿菊的母亲吧。我的父亲杀害了您的丈夫,我杀害了您的女儿,我们父子夺走了您的一切。’” “是您——夺走的吗?” “我无法偿清自己的罪过,只好向您表示道歉,播磨这样说道。说完,他再一次低下了头。” “我,不,是播磨,总是感觉到欠缺。就像这口井一样,总是显得空虚。可是,实际上什么都不欠缺,播磨这样说道。” “那,是阿菊告诉我的。”播磨接着说道。 “是——阿菊吗?” “是阿菊。”德次郎说道。 “阿菊和播磨之问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这似乎已经无可查证。但是可以肯定,他们之间一定有过接触,他们之间一定有过联系。播磨跪在阿菊的遗体前,低下头双手支撑在地,嘴里说道:‘请原谅,阿菊。’” “紧接着,播磨又说:‘阿菊,那时——临走时,你似乎说了些什么。可我却没有听清。我没有听清。’” “就在这个尸横遍野、血流成河的庭院里。”说着,德次郎用手拍打着井边。 “阿静就坐在这里,她抬起头望着播磨,只说了一句,我恨你。说完,她抱起了阿菊的尸体,和阿菊一起,跳进井里自杀了。” “这口井里,这口井里有阿静、阿菊和三平。” “没有人拦住吗?” “已经来不及了。” 已经掉进了地狱。 “播磨——他什么也没有说,却是久久地望着那口井。然后,他看了看我那发呆的样子,随后转过身望了望宅院,不,是看了一眼那遍地的横尸。最后,播磨对着我,他对着我这个素不相识的人说道:‘有一件事情请求得到您的帮助。’” “青山家已经崩溃。” “家臣们没有任何罪过。” “播磨已经精神失常。” “是他杀死了全家人。” “请你这样告诉世人——青山播磨对我说道。请你告诉世人——都是我不好,都是我播磨不好。” “他让你——这样说吗?” “是的。我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我根本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可是最终结果,我却被请求处理一切善后的事务。被青山——被播磨请求。”德次郎说道。 “或许,播磨唯恐因此而连累到家臣的家人。接下来,播磨又对我说道,那个欠缺的东西就在我的房间里,你可以拿去随便使用。” “是——欠缺的东西吗?” “他说是欠缺的东西。” “的确是欠缺的东西。”德次郎说道。 “当然,它既不可能挽回死者的生命,也不可能抵偿我的罪过。但是至少——” “青山播磨说着,再一次对着那口井深深地鞠了一躬,然后对我说道,以后的事情就都拜托给你了——” “说完,青山播磨便离开了家。”德次郎说道。 “他走了吗?” “他走了,一走便是下落不明。他本来是打算就此了结性命。但是他不可能自杀也不能自首,只能是因一时错乱而离家出走。或许现在正挥舞着大刀与镇上的那些无赖们厮杀。” “播磨不可能挥舞着大刀与人厮杀,一定是在与什么人厮打着。”又市说道。 “据说播磨一个人来到了镇上,遇到了一群从前和白鞘组结下仇怨的恶棍,并和他们厮杀了起来。只是,播磨这时已经无力抵抗,听说在厮杀到关键时刻,播磨却把刀掉在了地上。武士把刀掉在地上,那可是天大的笑话呀。即使如此,播磨却仍然没有善罢甘休。结果你猜怎么着?播磨没有被刺死也没有被砍死,反而被一群恶棍活活地打死了。” “真的有那种事情吗?” “监管官和街上的官员们感到十分为难。杀死旗本,那可是重罪呀。即使如此——播磨也是死有余辜。说起来,杀死播磨的那一伙人也不是好东西,事后均遭到了逮捕。” “问题是应当如何处置播磨。”又市说道。 “被杀害的是播磨,可那也是他自食其果,说起来这也是武士家的耻辱。无论如何,青山家也要遭到灭门。朝廷的人身上挎着刀威风凛凛地来到了武士街。” “院子里尸体成堆。” “据说监管官们感到十分棘手。” “看他们怎样处理。”又市说道。 “根本无法处理。被砍的人没有一个活着的,全部都咽了气。躲在储藏室里的小姓和当时不在正房的人,加起来只剩下了四个人。我分别都——给了他们一些甜头,告诉他们无论谁问起来,都只说是不知道。就说发生了暴乱,吓得他们躲了起来,什么也没有看见。告诉通勤的人不要再来了,转达死者的家属——也不要再太多过问。” “喂,那种骗人的把戏能起什么用吗?不如施上点儿拿手的幻觉术。” “哪里有那么便宜的事情?”说着,德次郎皱了皱眉头。 “实话说——那可是播磨他自己施的妖术啊。” “你说什么?”又市问道。 “你听我说,” 德次郎离开井边,走到柳树背后,蹲在地上抱起了一件东西,像是一个百宝箱。 “这个——就是欠缺的东西。” “是银子吗?” “是银子,至少有千余两,谁也不知道那是什么钱,原本就放在播磨房间的小壁橱里。我只是按照播磨的叮嘱,把这些银子分给了大家,说是武士大人给大家的道歉饯。” “银子——” 又市显得十分不解。 “我说阿又,你还不明白吗?不用说,那绝不是一个穷旗本所能够拥有的数额。可是,正因为如此——它却非常见效。家臣的家属,还有那些打工的人,可都是吃了上顿没下顿啊。哪里有比这个更显灵的幻术?” “说的也是——” “哼。”德次郎冷冷地一笑。 “可是,我看你怎么也不能理解。钱再多也是钱,青山播磨所说的欠缺,绝不仅限于此,你不这样认为吗?” “绝不仅限于此。” “我也是这样认为。”又市说道。 “世上的许多事情,原本就是那样的无聊。” “其实也并非如此。”德次郎说道。 “并非只是一些银子。” 德次郎打开了木箱的盖子。 “银子——我都分给了大家,我自己并不想要,全都分给了大家。一文两文倒也没有什么用途,如果是十两二十两,甚至超过一百两,可就变成了魔法。人死了就不能复活,但可以用这些钱祭祀死去的人们。张着的嘴可以让他们合上,睁着的眼睛可以让他们闭上。噢,如果阿静还活着,我也会留下一些给她。可现在就算给她建个坟墓,却也没有人来祭拜,噢,就算建个坟却也找不到了尸体。所以,我就把它全部分给了大家,分给了大家——” “箱子里,只剩下了这个。”德次郎说道。 德次郎从箱子里掏出了一只盘子。 “这个嘛——” “我不知道这是什么。你看,阿又,我从来也没有见到过这么漂亮的盘子。你看它表面白色,瓷质细腻,不知是釉料的缘故还是土质的缘故,抑或是烧制的精制,那色彩简直无法用语言表达。盘子的大小,薄厚,轻重——我对瓷器并不精通,但我觉得无论怎么说,那都是一张非常珍贵的盘子。” 德次郎把盘子递给了又市。 正如德次郎所说,那的确是张好盘子,又市寻思着。 “上面——还画着菊花。” “是的,上面画着菊花,图案显得非常纯朴。” “噢,图案很美。”又市说道。 “我说阿又,我看了这盘子以后非常生气。同时也感到悲哀,感到痛苦,甚至感到恐惧。我恨你——想起阿静的话,让我快要流出了眼泪。想起三平,同样让我心如刀绞。想起阿菊,就更让我难以忍受。我已经打定主意,要把这个院子里发生的故事如实地告诉给大家。” “如实告诉给大家吗?” “是的,可是,我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正因为不知道,所以我认为,绝不能把全部责任都归结到播磨一个人身上。为此——” “为此——也许才要数盘子?” “是的,究竟谁应当为此承担责任?或许这里并没有坏人,可是,却没有人能够对此做出回答。毕竟那么多的人死在了这里。他们互相残杀,让这个庭院里的青苔吸满了人们的鲜血。这口井竟然同时吞噬了数条性命,悲哀,实在令人感到悲哀!” “尽管如此——”德次郎说道。 “可是尽管如此,尽管痛苦得让人难以忍受,尽管恐惧得让人难以承受,可一看到这张盘子,一看到这个图案,却是让人感到那样的无奈。”德次郎说道。 “那件东西,就是——传家宝吗?” “也许就是。听说传家宝是十张一套,在三平打碎的箱子当中。” “果真就只有,九张盘子吗?” “那另一张盘子,是在播磨的手里吗?” “或许就是那样。它被放在了钱匣子的底部,甚至播磨自己也不曾记得,另一张盘子就在自己的手里。总之,这的确就是缺少的那一张盘子,它始终让播磨感到了欠缺。也就是说,并非阿菊打碎了另一张盘子。所以阿菊——” “她——并非因此而遭到斩首吗?”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德次郎说道。 “人们甚至不知道是主膳杀害了阿菊,还是播磨杀害了阿菊。不仅如此,甚至在场的人没有一个人知道——那一天晚上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又市望了望那口井。 漆黑、渺茫、空虚。 那口井是通往虚无世界的窗口。 也是守卫黄泉之路的门户。 “阿菊——她在临死之前对青山播磨说了什么?” “这个嘛,不要再提了。就像阿又所说的那样,一切都已经过去了。阿静说她恨播磨,可是无疑三平已经没有了怨恨。阿菊——” “阿菊,她最后说了些什么?” 德次郎望着满天的繁星。 又市也抬起头仰望着星空。 “天好高啊,天空一片清爽,为什么天会这么高?” “仿佛要坠落到天空里。”德次郎说道。 “喂——快把这井口堵住。” 说着,又市将传家宝盘,投入了井里。 “这样一来,十张就凑齐了。” 已经,不需要再数了。 再也没有欠缺,再也没有不足。 盘子落入井里,变成了灿烂的繁星,与天空遥相辉映。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