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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殿春秋》
第一章
在一个斜坡山脚下宽阔的谷地里,一条清澈涟漪的小溪旁,汤姆在建造一所房子。
四壁已经有三英尺高了,还在迅速加高。汤姆雇的两个建筑工在太阳底下有节奏地工作着,手中的瓦刀嚓嚓嚓、咔咔咔地响着,那壮工在大石块的重压下已经汗湿了。汤姆的儿子阿尔弗雷德,正在搅拌灰浆,一边往一块硬板上铲沙子,一边出声地计着数。汤姆旁边的板凳处,还有一名木匠,仔细地用手斧把一截山毛榉木料削成形。
阿尔弗雷德只有十四岁,但已经和汤姆一般高了。汤姆比一般人高出一头,而阿尔弗雷德比他矮不了一两英寸,并且还在长。父子俩模样也很像:都长着浅褐色的头发和淡绿的眼睛,还有褐色的雀斑。大家都说他们是一对挺帅气的父子。两人的主要区别在于汤姆蓄着一把卷曲的褐色胡子,而阿尔弗雷德还只有金色的柔细绒毛。阿尔弗雷德的头发也曾经有一度是金黄色,汤姆想起来就挺痴迷的。如今阿尔弗雷德就要长大成人了,汤姆巴望他会对自己工作所需要的知识发生更多的兴趣,因为要想成为他父亲一样的建筑工,有很多东西得学呢。可是到目前为止,阿尔弗雷德对建筑原理仍感到乏味和困惑。
等这所房子盖好,就会是方圆几英里之内最舒适的住宅了。底层将是宽敞的半地下贮藏室,天花板是穹形拱顶,便于防火。上面是居住用的大厅,从户外的楼梯上去,其高度易守难攻。靠着大厅的一堵墙将是一个烟囱,把烟火排出室外。这是一个大胆的创新:汤姆过去只看过一户住宅带有烟囱,他觉得这办法实在太妙了,就决心照建一次。在房子的一头,在大厅的外面,将要盖一间小卧室,那是当今伯爵的郡主才要求有的——她们过于娇嫩,无法在大厅里和男人们、女仆们以及猎犬睡在一起。厨房单设在外,因为所有的厨房迟早总要起火的,既然别无办法,只好把它远远地隔在一边,不和别的东西靠近,单单用来贮藏半冷不热的食物。
汤姆正在给房子做大门。门框要做成圆形,看起来就像柱子——说明就要住在这里的新婚贵族有多么显赫。汤姆的眼睛落在用做标准的成型的木制模板上,手中的铁凿斜着对准石头,然后用大木锤轻轻地敲击着。石头表面飞起一片片碎屑,四散溅开,剩下的石头轮廓圆滑多了。他又敲了一阵。这一次光洁得足够大教堂使用了。
他曾经盖过一次大教堂——埃克塞特大教堂。起初他把那工作,当做别的建筑一样看待。当匠师警告他说,他的活儿不那么合标准时,他真是又气又恼:他深知自己比一般建筑工要仔细得多。后来他才明白,一座大教堂的四壁不能光是好,还要完美。那是因为大教堂是为上帝建的,还因为那建筑实在太大,墙壁稍有一点倾斜,比绝对的笔直和水平哪怕有一点点变动,都可能从根本上削弱结构的牢固。汤姆的恼火变成了着迷。宏大雄伟的建筑物与一丝不苟的精密细部相结合,打开了汤姆的眼界,让他看到了他的行业的奇妙之处。他从埃克塞特的匠师那里学到了比例的重要性、各种数字的象征意义,以及用来计算出墙壁正确宽度或螺旋形楼梯各级的角度的那些几乎是魔法的公式。这类事情让他人迷。他吃惊地发现,很多建筑工居然感到这类事情不可思议。
过了一段时间,汤姆成了匠师的得力助手,也就在那时,他开始看出匠师的短处。匠师是个了不起的工匠,可惜不是个称职的管理者。如何得到恰当数量的石头来与建筑工的进度保持一致,如何确保铁匠造出足够的所需工具,烧好石灰,运好沙子供搅拌灰浆土之用,砍好树木供木匠用,以及如何向大教堂的修士大会要来充足的资金为各方面付款——这些问题搅得他一筹莫展。
假如汤姆在埃克塞特待到匠师去世,他本人很可能就当上匠师了;可是修士大会的钱用光了——部分原因就是匠师的管理不善——工匠们只好各奔东西,到别处另找工作。埃克塞特的城堡主人曾经邀汤姆担任工匠,修缮和改进城堡工事。这件工作只要不出事故,他可以做上一辈子。但是汤姆回绝了,因为他想再建一座大教堂。
他的妻子埃格妮丝始终不了解他的决定。本来他们会有一座不错的石头住宅,有仆人,有自己的牲口棚,而且吃饭时可以有餐桌的;因此她从来不肯原谅汤姆放弃了这样一个机会。她无法了解建造一座大教堂的那种不可抗拒的吸引力:需要全部投人的复杂的组织工作,需要应付各种计算挑战的智慧,需要尺寸绝对精确的墙壁,以及最后完工时大教堂那种令人叹为观止、博大雄浑之美。汤姆一旦尝过葡萄酒,就再也不满足于乏味的饮料了。
这都是十年以前的事了。从那时起,他们从来没在一处地方待上很久。他会给一家修道院设计一座修士会堂,在一座城堡干上一两年,或者为一位富商建一座镇上的住宅;可是只要他一存下些钱,就会立刻离开,带着妻子儿女,上路去找另一座大教堂。
他从板凳上抬起头,看见埃格妮丝站在工地边上,一只手提着一篮子食物,另一只手扶着架在胯上的一大罐啤酒。这时刚刚晌午。他柔情地看着她。从来没人说过她漂亮,但她的面孔却充满着力量:宽宽的额头,大大的褐色眼睛,直直的鼻子,有力的下巴。她那满头深色的硬发在中间分开,挽在脑后。她是汤姆灵魂的伴侣。
她给汤姆和阿尔弗雷德倒好啤酒。三人在那儿站了一会儿:两个大汉和一个壮实的女人,从木杯里喝着啤酒;这时家中的第四个成员从麦地里一路职跳着过来:她叫玛莎,刚刚七岁,像黄水仙一样艳丽,可惜这株黄水仙缺了一片花瓣,因为她掉了两颗乳牙,而新牙还没有长出来,留下了一个缝隙。她跑到汤姆跟前,亲吻了他那满是尘土的胡子,要求喝一口他的啤酒。他搂住她那骨瘦如柴的身体。“别喝太多了,要不你会掉进沟里的,”他说。她摇摇晃晃地转了一圈,假装喝醉的样子。
全家人都坐在柴堆上。埃格妮丝递给汤姆一大块白面包,一厚条煮咸肉和一小片洋葱。给孩子们分发完食物,她自己也吃了起来。汤姆想,回绝了埃克塞特那份枯燥的工作,到处找建大教堂的差事也许不负责任;不过,尽管我考虑不周,但始终能养活全家。
他从他的皮围裙的前兜中取出餐刀,切下一片洋葱,就着一口面包吃起来。洋葱让他的嘴里有一种甜丝丝、辣酥酥的感觉。埃格妮丝说我又有孩子了。
汤姆停住了口,瞪着她瞧。一阵喜悦的激情掠过他周身。他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只是冲着她傻笑。过了一会儿,她脸红红地说:“用不着那么吃惊嘛。”
汤姆搂住她。“好啊,好啊,”他说着,仍然高兴地咧嘴笑着,“又会有个小宝宝扯我的胡子啦。我原以为下边该是阿尔弗雷德的孩子呢。”
“先别高兴得太早,”埃格妮丝小心地替告着,“孩子没生下来就起名不是好事。”
汤姆同意地点了点头。埃格妮丝曾经多次流产,还生过一次死胎,他们原来有过另一个小女孩,叫玛蒂尔达,只活了两岁。“我倒是想要个男孩。”他说,“如今阿尔弗雷德已经这么大了。什么时候生?”
“圣诞节后。”
汤姆开始算计。第一场霜下来,房子的外形就可以完工,然后,石头构件得蒙上草保护过冬。建筑工们在冷天里要切割石料用来造窗框、顶棚、门限和壁炉,而木匠们要做地板、门板和百叶窗,汤姆自己则要给楼上搭楼架。到了春天,他们要给半地下室上顶,给楼上的大厅铺地,再架屋顶。这项工作够全家吃到圣灵降临节到那时候,婴儿就该半岁了。他们又该搬家了。“好的,”他满意地说,“这样就好。”他又咬了一片洋葱。
“我岁数太大了,生孩子难了,”埃格妮丝说,“这是最后一个了。”汤姆思索着这件事,他说不准她的确切岁数,不过很多妇女在她这种年纪还是生孩子的。然而,女人岁数大了,生孩子确实要受更多的苦,而且婴儿也不那么结实。她无疑是对的。可是怎么有把握她不会再怀孕呢?他不明内。后来他想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他那晴朗的心情蒙上了一层乌云。
“我可以在一个镇子上找个活干,”他竭力平息着她说:“一座大教堂,或是一座宫殿。到时候我们就会有一所带木头地板的大房子,还可以雇个女仆帮你看孩子。”
她的脸色一沉,干脆地说:“也许吧。”她不喜欢听他说什么大教堂。她的面部表情流露出来的意思是说,要是汤姆从来没造过大教堂,她恐怕早就住进城里的房子了,他们可以把钱省下来,埋在壁炉下,就用不着操什么心了。
汤姆把目光移开,又咬了一口咸肉。他们值得庆贺一番的,但他们有点小别扭。他感到失望。他使劲嚼了一会儿糙肉,这时听到了马蹄声,他侧耳细听。骑马人来自大路方向,他躲开村落,抄着近路,正穿过树林朝这里走来。
过了一会儿,一个年轻人骑着一匹小马,快步来到跟前,翻身下马。他的样子像是扈从,一种尚未取得资格的骑士。“你们的老爷来了,”他说。
汤姆站起身来。“你是说珀西老爷?”珀西·汉姆雷是全国一个很重要的大人物。他是这块谷地和许多其他地方的领主,而且是他花钱盖的这所房子。
“是他的公子,”那扈从说。
“威廉少爷。”珀西之子威廉将在婚后住进这所房子,他的未婚妻是夏陵伯爵的郡主阿莲娜。
“都一样,”那扈从说,“他正在大发雷霆。”
汤姆的心往下一沉。即使在最好的时刻,跟一所正在建造的房子的主人打交道都十分困难,而在他发脾气的时候,简直就无可奈何了。
“他为什么会生气呢?”
“他的新娘拒绝了他。”
“伯爵的郡主?”汤姆惊诧地说。他感到一阵恐惧:他刚刚还在想,他的前途多么有保障。“我原以为这事已经说定了。”
“我们大家原来也这么想——看来,不包括阿莲娜郡主,”那扈从说,“她一见到他,就宣称,她绝不会嫁给他和一只山鹬。”
汤姆忧心地蹙起了眉头。他不愿相信这是真的。“就我的记忆,那小伙子长得不赖。”
埃格妮丝说:“在她的地位,似乎那没什么两样。要是伯爵家的小姐可以想嫁谁就嫁谁,我们大伙不是要让吟游诗人和黑眼强盗统治了嘛。”
“那姑娘也许还会变主意,”汤姆抱着一线希望说。
“要是她母亲用桦木棒教训她一顿,也许还可以,”埃格妮丝说:“那扈从说她母亲已经过世了。”
埃格妮丝点了点头。“所以嘛,她就不谙世事了。不过我想不通她父亲干吗不能强制她。”
那扈从说:“广他好像有一次答应过,绝不把她嫁给她恨的人。”
“这种保证真蠢!”汤姆忿忿然地说,“一个有权势的男人怎么会这样把自己捆在一个女孩子的胡思乱想上?她的婚姻能够结成军事联盟,还能带来跟男爵一样的收人……甚至正建造的这所房子。”
那扈从说:“她有个兄弟,所以她嫁给谁没那么要紧。”
“即使这样……”
“何况伯爵是个犟脾气,”那扈从接着说,“他答应过的事绝不反悔,哪怕跟小孩子许下的诺言,”他耸了耸肩,“他们就是这么说的。”汤姆看了看还没盖好的房子的矮墙。他还没有存下足够的钱让全家过冬,想到这里不禁打了个寒颤。“也许小伙子会再找一位新娘跟他住在这里。他有整整一郡供他挑选呢。”
阿尔弗雷德用有点撕哑的成人嗓音说:“道我的主,我想这就是他了。”大家全都随着他的目光越过田野望过去。一匹马从村里急驰而来,在小路上踏起一团尘土。马的高大和速度之快触发了阿尔弗雷德的惊叹。汤姆以前看过这么大的马,阿尔弗雷德大概还没有。那是一匹战马,肩高直到人的下领,宽度也成比例。这样的战马不是英格兰本地种,而是越海运来的,价格极其昂贵。
汤姆把没吃完的面包放进皮围裙的前兜里,然后对着太阳眯起眼睛越过田野眺望。那马耳朵向后,鼻孔张开,但在汤姆看来,马头高扬,说明并没有完全失去控制。完全可以肯定,随着马越跑越近,骑手身体后仰,拉紧了缰绳,那匹高大的战马似乎减慢了一点速度,这时汤姆可以感到马蹄敲击地面在他脚下引起的震动。他四下张望寻找着玛莎,想把她抱起来,躲开危险的道路。埃格妮丝也想到了这点。可是到处都看不到玛莎的身影。
“在麦地里,”埃格妮丝说,汤姆已经猜到了,而且正大步跨过田边。他的目光搜寻着起伏的麦浪,心里直害怕,可是仍然看不见孩子。
他唯一能想到的就是想法让马慢下来。他跨上小路,朝着疾驰的马走去,一边大张开两臂。那马看见了他,昂起头以便看得更清楚,眼瞅着放慢了速度。接着,让汤姆揪心的是,骑手用马刺催马快跑。
“你这该死的蠢货!”汤姆吼叫着,不过那骑手并没听见。
就在这时,玛莎从麦地里走出来,在汤姆前面几步的地方,踏上了小路。
霎时间,汤姆站在那儿惊呆了。跟着,他往前一跃,边高声喊叫,边挥动手臂;然而那是一匹战马,训练的就是要向人群冲锋,此时当然不肯退缩。玛莎站在狭窄的小路当中,简直被那压顶而来的大马吓傻了。汤姆闪过一个念头,觉得他毫无希望赶在奔马之前救出她了。他猛地转向一边,胳膊触到了矗立的麦子;就在最后一瞬间,马突然拐向另一侧。骑手的马刺擦过玛莎的柔发;一只马蹄在她的光脚旁的地面上踏下一个圆坑;那马一掠而过,在他们父女身上溅下灰尘,汤姆一把抓过她,把她抱在怀里,紧靠着他那枰评直跳的心。
他一动不动地站立了一会儿,松了一口气,四肢瘫软,衣服里都湿透了。他随即感到怒火直冲,憎恨那骑在高头大马上满不在乎的愚蠢年轻人。他气冲冲地抬起头来。这时威廉少爷正在放慢马匹的速度,向后挺坐在马鞍上,两脚的马刺向前提着,在遗绳上来回摆动。那马绕过工地。它一摆头,猛然跃起,不过威廉仍稳坐在鞍上。他放马踱着小步,然后指挥马小跑着转了一大圈。
玛莎放声大哭。汤姆把她交给埃格妮丝,等候着威廉。那少爷身高体健,大概有二十来岁,长着黄头发和细眼睛,那样子就像总在眯着眼睛看太阳。他穿着黑色紧身短上衣和黑色紧身裤,下着皮靴,靴带交错系着直到膝盖。他稳稳骑在马上,似乎对刚刚发生的事无动于衷。这个蠢小子甚至不晓得他刚才干了什么,汤姆想着,心里很不是滋味。我真恨不得扭断他的脖子。
威廉在柴堆前勒住马,往下看着盖房子的人。“这里谁是头儿?”他说。
汤姆本想说,要是你刚才伤了我的小女儿,我早就把你杀了,但他压下了自己的怒气。真像是吞下了一口苦水。他走到马前,拽住马嚼子。“我是这里的匠师”,他硬邦邦地说,“我叫汤姆。”
“这所房子用不着了,”威廉说,“把你的人打发了吧。”
这正是汤姆担心害怕的事。但他仍然抱着希望,威廉只是由于一时气恼做出了鲁莽的决定,还是可以劝他改变主意的。他竭力用友好和理智的口气说话。“不过,已经干了这么些工作了,”他说,“何必把已经花费的白白废掉呢?你总有一天用得着这所房子的。”
“用不着你来教我怎么处理我自己的事情,建筑匠汤姆,”威廉说,“你们全都给解雇了。”他猛地一提缰绳,但汤姆还拽着马嚼子。“松开我的马,”威廉用威胁的口吻说。
汤姆咽下了那口气。有一阵子威廉想让马抬起头来。汤姆伸手到围裙兜里,掏出了他吃了半截的那块面包。他把面包拿给马,马低下头咬了一口。“在你走之前,我还有话要说呢,我的老爷,”他和气地说。
威廉说:“放开我的马,不然我就要你的脑袋。”汤姆直视着他,尽量不露出怯懦的神气。他个头比威廉高,但是,如果这位少爷拔出剑来的话,任凭高矮都是一样的。
埃格妮丝畏惧地嗫嚅着:“照着老爷吩咐的做吧,当家的。”
一阵死寂。别的工匠都像石雕木刻般地呆立着观望。汤姆明白,谨慎的做法是屈服。可是刚才威廉差点骑马踩了他的小女孩,这事激得他狂怒了,于是带着再争一下的心理说道:“那你就得付我们工钱。”
威廉提了下缰绳,汤姆仍牢牢抓住马嚼子,而那马却直把鼻子伸进汤姆的围裙究,还要再吃一点。“去找我父亲要你们的工钱去吧!”威廉气恼地说。
汤姆听到那木匠用害怕的声音说:“我们会这么做的,老爷,多谢你了。”
可怜的胆小鬼,汤姆心想,可是他自己也在打颤。然而,他还是强制自己说:“道如果你想解雇我们,你就必须付我们工钱,这是照规矩办事。你父亲住的地方从这里要走两天,等我们走到那儿,他也许不在呢。”
“有的人还没你这么犯上都给处死了,”威廉说。他气得满脸通红。
汤姆从眼角瞥见那扈从把手放到了剑柄上。他知道如今他得放弃了,委曲求全,但他肚子里憋着气,实在解不开那疙瘩,尽管他心慌得很,还是没法让自己松开马嚼子。“先付我们钱,然后杀掉我,”他不在乎地说,“你可能会为此受绞刑,也许不会;但你早晚总有一死,到时候,我会升天堂,而你要下地狱。”
威廉脸上轻蔑的表情凝住了,面色变得苍白。汤姆莫名其妙:是什么把这小子吓住了?当然不是因为提到绞刑:一个老爷杀害了一名工匠是不大可能受绞刑的。他是怕地狱吗?
他们互相盯视了一会儿。汤姆诧异地看着威廉那副气恼和轻蔑的表情化成了惊慌和担心,心里松了口气。最后,威廉从腰带上取下一个皮口袋,扔给他的扈从,说道:“给他们钱。”
到了这会儿,汤姆要进一步扩大他的好运。当威廉再次提起缰绳,那马抬起强有力的脑袋,往一旁走开时,汤姆跟着马往前走,手还拽着马嚼子,一边说道:“解雇要付一周的全工钱,这是规矩。”他听到就在他身后,埃格妮丝深深吸了口气,他明白,她认为他继续纠缠简直是发疯。但他一点不松口,“壮工六便士,木工和每个建筑工十二便士,我是二十四便士。一共六十六便士。”他做起便士的加法来,比他认识的人全都快。
那扈从用询问的眼光看着他的主人。威廉赌着气说:“好极了。”汤姆松开了马嚼子,往后退开。
威廉掉转马头,猛踢马刺,那马往前一跑,跳上小路,穿过麦地跑开了。
汤姆一屁股坐到了柴堆上。他纳闷他刚才从哪儿来了那股劲。那样子顶撺威廉老爷实在是发疯。他能活过这一关真是走运。
威廉的战马的蹄声面在远处消失了,他的扈从在一块木板上倒光了那钱袋。当一块块银币在阳光下蹦跳着落下时,汤姆感到一阵胜利的激动。是有点发疯,然而却起了作用:他总算为自己和手下的工人挣来了工钱。“连老爷们也要按规矩办事,”他有点自言自语地说。
埃格妮丝听见了他的话。“我只希望你永远别想从威廉老爷手里找活干了。”她恼怒地说。
汤姆冲着她微笑着。他明自她因为刚才吓坏了,说话有点难听。“别老皱眉头了,要不,等孩子生下来,你就只有变味的奶喂孩子了。”
“除非你这一冬有活干,我可没东西给全家吃了。”
“冬天还早着呢,”汤姆说。
他们在那村子里待了整整一夏天。后来,他们才察觉这一决定是个可怕的失误,但当时看来还是蛮明智的,因为汤姆、埃格妮丝和阿尔弗雷德在地里收庄稼,每人每天都能挣一便士。秋天来了,得搬家时,他们已有了沉沉的一袋银便士,还养了一头肥猪。
他们第一夜在一个村庄教堂的前廊里度过,第二夜,他们发现了一家乡村小修道院,受到了修士们的热情接待。第三天,他们来到了楚特森林的腹心地带,那是一大片乱蓬蓬的矮树林,他们走的那条路比一辆牛车宽不了多少,上面在夏日曾长得挺茂盛的草,此时正在枯萎,路两边全是橡树。
汤姆背着的背包里装着他的小型工具,他的锤子都吊在他的腰带上。他左臂下夹着卷成一捆的斗篷,右手提着铁钎,当手杖用。他很高兴又走在大路上了。他的下一个工作说不定就是盖大教堂呢。他可能当上匠师,下半辈子就待在那儿,他盖的教堂是那么奇妙,可以保证他上天堂。
埃格妮丝用绳子把一口锅子背在背上,里面装着他们不多的一点家当。阿尔弗雷德提着他们盖新房子要用的工具:一把斧头、一把扁斧、一把锯子、一只小锤、一把在皮革和木头上钻孔的锥钻,还有一把茫子。玛莎太小拿不了什么东西,只是在腰里别着她自己的碗和餐刀,背上背着冬衣。不过,她有一个任务是赶猪,他们要在一个市场上卖的。
全家在无边无际的树林里走着,汤姆一直关照着埃格妮丝。她的怀孕期已经过半,不但背上背着重负,肚子里也相当沉重。可是她的样子一点也不累。阿尔弗雷德也没问题:他正处在有力气没处发的年龄。只有玛莎累坏了,她的两条细腿还只是用来蹦眺着玩的,不是用来走远路的,她不时落在后面,因此别人只好停下来等她和那头猪赶上来。
汤姆一边走着,一边想着有朝一日他要建造的大教堂。他像往常一样先画出一条拱廊,这很简单:两根立柱支撑一个半圆。然后他又想象第二个,和第一个完全一样。他在脑子里把这两个凑在一起,就构成了一条深深的拱廊。随后再加一个,加一个,加上好多,直到形成一整排,全都连结在一起,就组成了一条通道。这是一座建筑的本体,上面再盖上屋顶遮雨,还有两堵墙来支撑屋顶。一座教堂就是一条通道,再加上一些加工改进就是了。
通道是黑暗的,所以第一项改进是窗户。如果墙壁很结实,上面就可以掏洞。这些洞上面要圆,两侧要直,窗台要平。原先的拱廊一个形状。在拱顶、门、窗上都用类似的轮廓,是增加建筑物美观的一种办法。整齐划一是另一种办法,汤姆设想了十二个一式的窗户,间距相等,沿着拱廊的两侧排列下去。
汤姆努力想象着窗户上的装饰,但他的注意力老是集中不起来,因为他觉得有人正盯着他,他想,这种念头真蠢,既然森林里飞禽走兽成群结队,那些鸟啦、狐狸啦、山猫啦、松鼠啦、兔子啦、野鼠啦、黄鼬啦什么的,当然都在看着他哪。
中午时分,全家在一条小溪旁坐了下来。他们喝着清纯的溪水,吃着冷咸肉和在林中地上拣来的酸苹果。
下午,玛莎累得走不动了。在一处地方,她落在后面有一百步远了。汤姆停住脚步等她赶上来,想起了阿尔弗雷德在这个年龄时的情景。他当时是个漂亮的金发男孩,又结实又勇敢。汤姆看着玛莎赶着猪慢慢地走,心中夹杂着疼爱和怜惜。这时从她前面的低矮的树丛中蹿出一个影子。接下来发生的事实在太突然,汤姆简直无法相信。那个在路上猛然出现的人举着一根木棒。汤姆喉咙里就要发出一声骇人的呼叫,但还没来得及喊出,那人已经抡起木棒朝玛莎打去。木棒正击中她的头的侧面,汤姆同时听到一声闷响,她像个布娃娃似的摔倒在地。
汤姆往回沿着大路朝他们跑去,他的脚步蹬踏在坚硬的地面上,如同威廉的战马的蹄子,像是要让他的两条腿尽快地带着身子朝前奔。他一边跑,一边看着前面发生的一切,犹如看着画在教堂墙顶上的画,因为他尽可以看得一清二楚,却无力去改变什么。那个袭击者无疑是个强盗,他身材短粗,穿一件紧身短上衣,下面光着双脚。他看了一阵子汤姆,汤姆看清他的脸破了相,十分丑陋:他的双唇给切掉了,大概是因为犯了撒谎之类的罪名而遭到刑罚,他的嘴如今就成了周围布满刀疤经常咧着的怪样子。要不是玛莎躺倒在地的小身躯,汤姆看到那副可怕的丑相恐怕就要止步不前了。
那强盗的目光从汤姆身上移开,盯住了那头猪。他飞快地蹲下身去,把猪提起来,夹在腋下不容那牲畜扭动挣扎,就箭一般地跑回盘根错节的矮树丛中去了,汤姆全家唯一值钱的家当就这么给抢走了。
汤姆随即跪在了玛莎身边。他把他那宽大的手掌放在她那小胸脯上试她的心跳,心脏跳得平稳而有力,他最怕的事总算没发生;可是她的眼睛闭着,金发里闪着殷红的鲜血。
埃格妮丝随后也跪在了她身旁。她摸了摸玛莎的胸口、手腕和前额,然后狠狠地瞪了汤姆一眼。“她不会死的,”她勉强挤出了这句话,“去把猪抢回来。”
汤姆利落地解开工具袋,甩到地上。他的左手抽出了别在腰带上的铁头锤子。他的右手还拿着铁钎。他能看见那贼踩倒的灌木,他能听见那猪在林中嚎叫。他猛冲进矮树林。
地上的踪迹引着他很容易地追了下去。那强盗块头不小,又挟着—头挣扎扭动的猪跑着,所以在一路踩倒的花草、灌木和幼树上留下一条宽宽的小路。汤姆在他后面紧追,一心要狠狠地抓住那人,打他个半死。他快步踩过一丛小白桦,猛冲下一个山坡,溅着水跨过一片水洼,来到一条窄路上。他在这儿站住了脚。那贼可能往左跑,也许往右跑了,这里没有踩倒的花草来指路了;但汤姆聆听一下,就听到猪在他左边的什么地方嚎叫。他还听到身后有人穿过树林跑来人准是阿尔弗雷德。他朝着猪的方向追去。
小路把他引到一处低地,然后拐了个急弯并且开始爬坡。他这时能清楚地听到猪叫了。他朝山上跑,喘着粗气——成年累月地吸进石头粉尘伤害了他的肺。小路突然平缓,他看见了那贼,就在二三十码以外,像是有鬼追着似的在拼命跑。汤姆抖擞精神就要直冲上去。只要他继续追,一定能追上,因为一个挟着猪的人没法跑得和空手的人一样快。可是在这时候,他的肺难受起来。离那贼还有十五步远,然后还有十二步。汤姆把铁钎高举在头顶当做一根长矛。再近一点,他就投出去。十一步,十步。
他的铁钎还没有出手,他从眼角瞥见了一个戴着绿帽子的瘦脸小子,从路边的灌木丛中钻了出来。要想躲闪已经来不及了。一根沉重的木棒拦在他面前,他就像故意似的扑到了棒上,跟着就摔倒了。
他的铁钎掉了,但还握着大锤。他就势一滚,单膝跪地立起了身。这时他看到了他们是两个人:一个戴绿帽子的,还有一个秃顶,留着乱糟糟的白胡子。他们朝汤姆跑来。
他侧跨了一步,抡起大锤朝绿帽子打去。那人躲了一下,但大铁锤着实地砸在他肩上,他疼得大叫一声倒在地上,一手握着那条胳膊,像是断了。汤姆还没来得及举起大键再狠狠地砸第二下,那秃顶人已经来到跟前,于是他把大锤朝那人脸上挥去,砸裂了秃顶的腮帮。
两个人都捂着伤处跌倒在地。汤姆看得出那两人都没法再起来打他了。他转过身来。那贼还在小路上奔跑。汤姆又去追他,顾不得自己胸口的闷痛。但他刚迈了几步,就听到身后传来一声叫喊,声音很熟悉。
是阿尔弗雷德。他收住脚步,回头去看。
阿尔弗雷德在对那两人拳打脚踢。他猛揍戴绿帽人的脑袋,接连打了三四拳,然后又踢那秃顶的小腿。但那两个人钻到他跟前,让他无法施展开拳脚狠揍。汤姆犹豫起来,不知是去追猪还是回去救儿子。这时,秃顶在后边踹了阿尔弗雷德腿上一脚,绊倒了他,小伙子摔在地上,两个人就压在他身上,接连不断地打他的脸和身子。
汤姆跑了回来。他全身冲向秃顶,把那家伙直摔到灌木丛中,然后转过身朝绿帽子抡起大锤。那人已经被狠砸过一次,只能用一条胳膊。他闪过第一锤,不等第二锤到来,就一头钻进矮树林去了。
汤姆转身看到秃顶沿路跑走了。他又瞧相反方向:挟着猪的贼已经不知去向。他咒骂了一句刻毒的难听话,那猪是他这个夏季全部积蓄的一半啊。他一屁股坐到地上,喘着气。
“我们打了他们三个!”阿尔弗雷德兴致勃勃地说。
汤姆看着他。“可是他们抢走了咱们的猪,”他说。他气得像是酸苹果酒在烧胃。春天时他们刚省下了足够的钱就买了猪仔,喂了整整一夏天。一头肥猪能卖到六十便士。再加上一点白菜和一口袋粮食,够全家过一冬,还能做上一双皮鞋和一两个钱袋。这笔损失可是场大灾难。
汤姆忌妒地看着阿尔弗雷德,这小子已经恢复了追赶和打斗的疲劳,正不耐烦地等着。汤姆想,那是多久以前了?我当时跑得像风一样快,简直感觉不出心跳加速,从我像他那么大年纪以来……已经有二十年了。二十年啊。仿佛就在昨天。
他站起身来。
他搂着儿子的宽肩膀,一路往回走。小伙子比他父亲还要矮一头,但用不了多久就会赶上,可能还会长得更高大。汤姆想,但愿他的智慧也能增长。他说:“连傻子也会打架,但聪明人懂得怎么躲得远远的。”阿尔弗雷德茫然地看了他一眼。
他们走下小路,越过那片小洼,开始爬坡,沿着那贼留下的踪迹往回走。他们穿过那丛小白桦时,汤姆想到了玛莎,又憋了一肚子气。那强盗居然把一个对他毫无威胁的小孩子打得昏死过去。
汤姆加快了步伐,不一会儿他和阿尔弗雷德就出现在大路上了。玛莎还躺在原处,没动过地方。她的眼睛还闭着,不过头发上的血已经干了。埃格妮丝跪在她旁边——让汤姆惊讶的是,母女俩旁边还有一个女人和一个男孩。他突然想到难怪今天早上他曾经觉得被人盯着,原来这森林里有不少人呢。他弯下身子,又把手放到玛莎的胸口上。她的呼吸正常。
“她很快就会醒过来的,”那陌生妇人用内行的口气说,“她会呕吐一阵子。然后就没事了。”
汤姆好奇地打量着她。她跪着俯身向玛莎。她相当年轻,大概比汤姆要小十来岁,穿着短皮衣,露出了褐色的柔软四肢。她的面孔姣好,深棕色的头发在额前留着刘海。汤姆感到一阵欲望。她抬起眼看着他,让他吃了一惊:她长着一双蜜金色的异常的眼睛,眼窝深陷,目光专注,使她的整个面容有一种神秘的样子,他觉得她一定明白了他刚才的想法。
他移开目光来掩饰自己的窘态,却碰上了埃格妮丝的视线。她不满地看着他,说:“猪呢?”
“还有另外两个强盗,”汤姆说。
阿尔弗雷德说:“我们揍了他们,可是抢猪的那个跑了。”
埃格妮丝面色严峻,但是再也没说什么。
那陌生妇人说:“我们可以把这小姑娘挪到阴凉地方,不过手脚要轻点。”说完就站起身,汤姆这才注意到她的矮小,至少比他矮一英尺。他弯下腰,小心翼翼地抱起玛莎。她那幼小的身体在他怀里简直没有分量。他抱着她沿路走了几步,把她放在一棵老橡树下的一片草地上。她还是软弱无力。
阿尔弗雷德捡起追人时散在路上的工具。那陌生女人的男孩睁大眼睛望着,张着嘴,不过没说话。他比阿尔弗雷德小三岁左右,模样很特别,汤姆注意到,他一点也没有他妈妈那种性感的美。他肤色白皙,头发棕红,湛蓝的眼睛有点暴出。汤姆认为,他有一种傻子似的又警觉又呆滞的样子;那种孩子不是早夭就是长成白痴。阿尔弗雷德在那孩子的盯视下显然挺不舒服。
就在汤姆看着的时候,那孩子从阿尔弗雷德的手里把锯子抓过去,一声不响地察看着,像是那玩意让他诧异。阿尔弗雷德被这种不礼貌的行为弄得很生气,把银子又夺了回来,那孩子也就无所谓地松了手。那母亲说:“杰克!注意点你的举止。”她好像很尴尬。
汤姆看着她。那男孩一点都不像母亲。“你是他妈妈吗?”汤姆问。
“是的。我叫艾伦。”
“你丈夫呢?”
“死了。”
汤姆很奇怪。“你一个人走路?”他不相信地说。这森林对他这样的汉子都很危险;一个孤身女人几乎难以活命。
“我们不是过路人,”艾伦说,“我们就住在这林子里。”
汤姆大为震惊。“你是说你是——”他闭上了嘴,不想得罪她。
“是强盗,”她说,“不错。你以为所有的强盗都像偷你们猪的那个豁嘴法拉蒙吗?”
“是的,”汤姆说,他原想说的是我从来没想到强盗居然是个美妇人。他禁不住好奇地问:“你犯过什么罪?”
“我诅咒过一个教士。”她说着,移开了目光。
汤姆觉得这听起来算不上什么罪名,不过也许那教士特别有权势或者特别敏感;也许艾伦根本不想道出实情。
他看着玛莎。她一会儿就睁开了眼。她觉得莫名其妙,还有点害怕。埃格妮丝跪在她身旁。“别害怕,”她说,“什么事也没有。”
玛莎坐起来,呕吐了一阵。埃格妮丝搂着她,等着那阵痉挛过去。汤姆心服了,艾伦的预言还真灵验。她还说过玛莎一会儿就好了;大概也会兑现的。他全身一阵松快,对自己这么动情感到奇怪。要是我的小女儿没有了,我可受不了,他想;他还得把泪水憋回去。他注意到艾伦同情的神色,他又一次感到她那双淡金色的眼睛能够看透他的心思。
他拽断一根橡树的嫩枝,捋下上面的叶子,用来擦玛莎的脸。她的脸色依旧很苍白。
“她需要休息,”艾伦说,“让她躺一会儿,躺够一个男子走上三英里的时间。”
汤姆瞥了一眼太阳。离天黑还早呢。他安顿下来等着。埃格妮丝搂着玛莎轻轻地摇着。那小男孩杰克这时把注意力转向了玛莎,还是用那种痴呆的目光盯着她看。汤姆想多了解艾伦。他想不出怎么样才能说服她讲自己的故事。他不想让她走开。“这一切都是怎么发生的呢?”他含糊其辞地问她。
她又盯着他眼睛看了,后来她就讲开了,她告诉他们:她父亲原是一名骑士,一个身材高大、勇武有力又喜欢动粗的人,他想要几个儿子,可以陪他骑马、打猎和摔跤,跟他一块喝酒,狂饮到深夜。因此嘛,他有了艾伦就特别不高兴,后来他妻子死了;他又另娶了一个,可是他这第二个妻子不能生育。他开始看不起艾伦的继母,最后终于把她打发走了。按理他是个粗暴的人,但在艾伦眼里他从来不是那样,她崇敬他,跟他一起嘲笑他的第二个妻子。艾伦的继母走了以后,她在一个几乎全是男性的家庭中慢慢长大。她把头发剪短,随身带着匕首,学会了不跟小猫一起玩,不照顾瞎眼的老狗,到她像玛莎这般大的时候,她就会往地上吐痰,吃苹果核和用劲踹马肚子,让马屏住气,任她把肚带再勒紧一道。她知道,所有不属于她父亲一伙的男人都叫吃奶的公鸡,而所有不跟着他们走的女人都叫挨猪操的,虽说她当时并不清楚——也不大在乎——这些污辱人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在这秋日的午后,听着她的声音在和煦的空气中娓娓而谈,汤姆闭上眼睛,想象着她还是脏脸蛋、平胸脯的小丫头,跟她爸爸那帮粗豪汉子坐在长桌的周围,喝着淡啤酒,打着饱嗝,唱着关于烧杀掠夺、强奸妇女,以及战马、城堡和处女的歌谣,直到她困得抬不起留着短发的头,趴到粗糙的桌面上睡着。
要是她始终是一个平胸脯的小丫头,她大概会过着幸福的生活的。可是到了男人们另眼看待她的时候了。当她说出“给我滚得远远的,要不我就割下你们的蛋子喂猪吃”的时候,他们不再放声大笑了。当她脱下羊毛上衣,只穿着长亚麻布内衣躺下睡觉的时候,有些男人要盯着她看了。当他们在树林里撒尿的时候,他们要转过身去背对着她,这在以前可没有过。
一天,她看到她父亲和教区教士在密谈——这是很少有的事——他还不断地望着她,似乎她正是谈话的内容。第二天早上她父亲对她说:“跟亨利和埃弗拉德走吧,照他们的话去做。”接着他就吻了她的额头。她不明白他到底怎么了——难道是上了年纪心肠变软了?她跨上她那匹灰色的骏马——她不肯骑适合女人骑的驯马,也不肯骑小孩子的小马就跟着两名武装士兵出发了。
他们把她带到一个女修道院,把她留在了那里。
那两个人走了以后,整个修道院就听她一个劲狂叫乱骂。她捅了女院长一刀,就一路走回她父亲的住所。他把她捆住手脚,缚在驴背上又送了回去。她们把她关在惩戒室里,直到女院长的伤口愈合。关她的小屋又冷又潮,像夜里一样漆黑,里边有水可喝,但没有东西可吃。她给放出来后,又走回了家。她父亲又把她送了回去,这次她先挨了一顿鞭子,然后才被关进惩戒室。
不用说他们最后总算制服了她,她穿上了见习修女的衣服,循规蹈矩,学会了祈祷,尽管她从心底里痛恨那些修女,蔑视圣徒,而且对别人教给她的那一套有关上帝的事一点也不信。但她学会了读书写字,掌握了音乐、数学和绘画,她本来在父亲家讲法语和英语,如今又加上了拉丁语。
说到底,女修道院中的生活并不算坏。那是单一性别的天地,有自己的一套规矩礼法,那倒是她完全习惯的。所有的修女都要做一些体力工作,艾伦很快就被指定去喂马,不久,她就成了马厩的负责人。
俭朴从没让她忧心。服从可来之不易,但她毕竟还是学会了。第三条规矩是贞洁,从来没让她觉得有什么麻烦,虽说她不时为了激怒女院长,说她要引着另一个见习修女见识一下欢乐。
埃格妮丝这时打断了艾伦的故事,她领着玛莎去找一条小溪洗洗她的脸和上衣。她还带着阿尔弗雷德以防不测,虽然她说她不会走到听不见的地方。杰克站起来要跟着去,但埃格妮丝坚决要他留下来,他似乎听懂了,因为他重新坐了下来。汤姆明白,埃格妮丝成功地引开了她的孩子,让他们没法听见这种不雅的故事,只留下汤姆作陪。
艾伦接着说,一天,女院长的驯马瘸了,当时她已从女修道院外出多日。王桥修道院正好在附近,于是女院长就从他们那儿借了一匹马。她回来之后,吩咐艾伦把借来的马还回去,同时把那匹瘸走马带回来。
在修道院的马厩里看得见摇摇欲坠的老王桥大教堂,艾伦在那儿遇见了一个小伙子,他那副样子就像挨过鞭子的自负青年。他自有那种年轻人的潇洒优雅和抽动鼻子的警觉,不过又怯懦胆小,仿佛一切好玩的心思全给驱除得一干二净了。她和他说话,他听不懂。她又试着讲拉丁语,但他又不是修士。最后她用法语讲了几句,他立刻喜笑颜开,同样用法语做了回答。
艾伦从那以后再没回女修道院。
从那天起,她就住在森林里,开头是在一个用树枝和树叶搭起的窝棚里,后来是在一个干燥的山洞里。她并没有忘记在她父亲家里学会的那些男子汉的技能:她仍然能猎鹿、捕兔和射天鹅;她能取出猎物的内脏,洗净并做熟兽肉;她甚至还知道怎么刮擦和鞣制皮毛给自己做衣服。她除去吃猎物,还吃野果、坚果和蔬菜。至于她所需的其他东西——盐、羊毛衣、斧头或者新刀——她只好去偷。
最糟糕的时候是杰克降生……
可是,那个法兰西人怎么样了?汤姆想问。他是杰克的父亲吗?如果是,他什么时候死的?怎么死的?但他从她表情上可以明白,她不打算讲那部分故事,看来她是那种不会轻易听人劝说就改变自己意愿的人,因此他只好把这些问题埋在心里。
那时候,她父亲已经去世,他的部下也都作鸟兽散了,因此她在这个世界上已经无亲无故。在杰克要出生的时候,她在她山洞的洞口点起了彻夜的篝火。她的食物和饮水都在手边,她的弓箭和刀可以防备狼和野狗的攻击;她甚至还有一件厚厚的红斗篷,那是从一个主教那儿偷的,可以用来包裹婴儿。但她对分娩时的痛苦和畏惧毫无准备,好长一段时间她以为自己就要死了。然而,婴儿生下来健康又强壮,她自己也活了下来。
之后的十一年,艾伦和杰克过着简朴的生活。只要他们留心备足了苹果、坚果和腌肉或熏肉供冬季之需,别的必需的东西森林里应有尽有。艾伦时常想,要是没有国王、爵爷、主教和行政官,那么大家都能过上这种生活,感到美满幸福。
汤姆问她是如何对付别的强盗的,诸如豁嘴法拉蒙之类的男人。要是他们半夜爬到她身上想强奸她会怎么样?他想不出来。这时他的下边硬挺了起来,虽然他从来没在一个女人不愿意的时候上她的身,哪怕他妻子。
别的强盗都怕她,艾伦告诉汤姆,一边用她那发光的浅色眼睛望着他,他明白这是为什么:他们把她当做了女巫。至于在林中穿行的守法百姓,或那些懂得可以抢夺、强奸和杀害一名强盗而无须担心制裁的人们一艾伦干脆躲着他们。那么她为什么不躲着汤姆呢?因为她看见了一个受伤的孩子,想帮一下忙,她自己也有孩子嘛。
她已经把她在父亲家里学到的有关武器和打猎的一切知识都传授给了杰克。后来她又把从修女那儿学来的全部知识都教会了杰克:读书写字、音乐和数学、法文和拉丁文,以及怎么画画,甚至还有那些《圣经》故事。最后,在漫长的冬夜里,她又把那法兰西人的遗产转交给了杰克:他所知道的故事、诗歌和谣曲比世上任何人都多。
汤姆不相信杰克那孩子居然会读书写字。汤姆会写自己的名字,还会写诸如便士、码和蒲式耳等等;埃格妮丝身为教士的女儿会写更多的字,不过她写的时候又慢又吃力,舌头都要从嘴角伸出来一起使劲;阿尔弗雷德一个字也不会写,只能勉强认识自己的名字;而玛莎连自己的名字也不认识。这个半傻的男孩居然比汤姆全家更有文化,怎么可能呢?
艾伦要杰克写点什么,他把一块地面抹平,在上面画起字母。汤姆认得第一个词是阿尔弗雷德,但别的词就都不认识了,觉得自己像是傻子;这时艾伦为解脱汤姆的困窘,就把整个句子读了出来:“阿尔弗雷德比杰克大。”那男孩很快画出两个人形,一个比另一个大,虽说这两个人画得粗糖,但一个长着宽肩膀,带着木然的表情,而另一个个子小,还笑眯眯的。汤姆本人也有点画画的天分,他对地上这么简明有力的画也感到惊奇。
可是那孩子看起来倒像白痴。
艾伦承认,她最近也开始看出了这一点,她显然猜出了汤姆的想法。杰克从来没有别的孩子作伴,或者说准确点,除去他母亲,他也没有别的人可交往,其结果就是,他如同一头野兽般长大。尽管他学了不少东西,但他不知道在别人面前该有何举止。所以他才不言不语,瞪着人看,动作也愣头愣脑的。
她说这番话时,第一次流露出脆弱的样子。她那种不可动摇的自信神态消失了,汤姆看出她面带烦恼甚至绝望。为了杰克,她需要重返社会;可是怎么做呢?假若她是个男人,她很可以想方设法说服某个爵爷给她一个农场,尤其是假定她把谎话编得很圆,说是刚从耶路撒冷或者圣地亚哥-德孔波斯特拉朝圣回来。固然也有些女农场主,但她们几乎一律是寡妇带着成年的儿子们。没有哪个爵爷肯把一个农场交给一个带着小孩子的妇人。也没有人肯雇她做壮工,城里、乡下都不行;何况,她也没地方可住,对于没技术的壮工是不会提供食宿的。她又没个身份。
汤姆能够体谅她。她把她能够付出的一切全都给了她的孩子,但还是不够好;然而在她的进退两难中确实也别无他法。她尽管漂亮、机智又令人生畏,可是她注定要藏在森林中和她的怪儿子度过余生。
埃格妮丝、玛莎和阿尔弗雷德回来了。汤姆担心地瞧着玛莎,但看来她经历过的那场空前劫难只像是在她脸上擦了一条印子。刚才汤姆还一心为艾伦的问题忧心,此时他记起了自己的困境:他没活儿可干,家里的猪又被人偷走。下午的时光正在慢慢消逝。他着手捡起他们剩下的家当。
艾伦说:“你们往哪儿去?”
“温切斯特,”汤姆告诉她。温切斯特有一座城堡、一所宫殿、好几个修道院,还有一最主要的一个大教堂。
“索尔兹伯里近一些,”艾伦说,“而且我最近一次去那儿的时候,他们正在重修那座大教堂——扩建。”
汤姆的心激动起来了。这正是他在寻求的。只要他能在一项大教堂的修建工程中找到活干,他自信有能力最终成为建筑匠师。“索尔兹伯里在哪条路?”他急切地说。
“从你们来路往回走,有三四英里吧。你记得大路上有条岔道吗,就在你们向左拐的地方?”
“记得——就在一个臭水洼附近。”
“就是那儿。向右拐就通往索尔兹伯里。”
他们准备起程,埃格妮丝并不喜欢艾伦。
艾伦笑了笑,若有所思地望着他们离去。
他们沿路走了一段时间之后,汤姆回头看了看。艾伦还在眺望他们,她叉开两腿站在路中间,一只手遮着阳光,那个怪男孩站在她旁边。汤姆向她挥了挥手,她也挥了挥手。
“一个有趣的女人,”他对埃格妮丝说。
埃格妮丝没有做声。
阿尔弗雷德说:“那男孩可真怪。”
他们一家人走进了秋日里西下的阳光中。汤姆想不出索尔兹伯里是个什么样子:他从来没到过那里。他觉得很激动。当然咯,他的梦想是从平地盖起一座新的大教堂,但那种事却几乎从来没有过;更通常的是改建、扩建和部分重建的工程。即使如此,对他也很不错了,只要提供最终让他设计工程的前景就成。
玛莎说:“那个人干吗要打我?”
“因为他想偷咱们的猪,”埃格妮丝告诉她。
“他应该养他自己的猪,”玛莎很生气地说,仿佛她刚刚懂得那强盗做了错事。
汤姆思索着,艾伦如果会一门手艺,她的问题就解决了。一个建筑匠、木匠、织匠或鞣皮匠就不会处于她的地步。他们总可以进城去找活干。也有一些女工匠,但她们通常都是匠人的妻子或寡妇。“她需要的,”汤姆出声说道,“是一个丈夫。”
埃格妮丝干脆地说:“反正她不能夺走我丈夫。”
他们丢了猪的那天也是最后一个好天气。那天晚上全家待在一个谷仓里,到第二天一早他们走出来时,天空成了一片铅灰色,冷风卷来阵阵急雨。他们解开斗篷里裹着的厚毡衣服,穿在身上,再把斗篷在下领处系紧,把风帽兜过头,拉到前面,挡住淋到脸上的雨水。他们出发时心情阴郁,仿佛暴风雨中四个朦胧的鬼魂,他们的木鞋在泥泞黏稠的大路上步步溅起水花。
汤姆想着索尔兹伯里的大教堂该是一副什么样子。一座大教堂就是一座教堂,彼此大同小异,也无非就是设有主教座位的教堂。但实际上大教堂最宏伟壮观、最富丽堂皇。一座大教堂很少只有一条带窗的通道。大多有三条通道,中间一条很高,两边要矮些,如同两肩夹一头的样子,构成一个带有侧道的中殿。中间通道的侧面要修成两排立柱,上面由拱顶相连,形成一条连拱廊。两条侧道99lib?用来通过行进的队伍——这正是大教堂的堂皇之处——也可为奉献给特定圣徒的小型礼拜仪式提供空间,因为这类活动总有重要的额外捐赠。大教堂是世上耗费最大的工程,远甚于宫殿或城堡,所以必须获取保修费用。
索尔兹伯里比汤姆想象的要近。上午过了差不多一半,他们爬上一个高坡,看见面前的大路缓缓下坡,形成一个长长的弧线;穿过雨水冲刷着的田野,突兀在平原之上,宛如湖面的一条船,他们望见了坐落在山上的有城防工事的索尔兹伯里城。雨幕使他们难以看清具体的景色,但汤姆还是辨出了大概有四五座塔楼高踞于城墙之上。一看到这么多石头建筑,他的情绪立刻振奋起来了。
一股冷风掠过平原,冻僵了他们的手和脸。他们沿路走向城东门。四条大路在山脚下会合,四周是从城里延伸出来的零散住房,他们在那里遇到别的路人,个个都低头耸肩地顶风冒雨走向墙根的避风地。
在通向东门的斜坡上,他们遇上了—辆载着石头的牛车——这景象使汤姆满怀希望。车夫在那粗笨的木车后面弯着腰,用肩膀推着,给那辆两头牛拉的车加上一把劲,一点一点地上坡。汤姆看准了机会准备结交个朋友。他点头招呼阿尔弗雷德,父子俩一起用肩膀顶住车尾,帮着推车前进。
巨大的木制车轮辘辘响着滚上一座架在干涸的宽壕上的木桥。那土方工程令人望而生畏:掘出城壕,把土抛到内岸上筑起城墙,没有数百名劳力是完成不了的,汤姆想道,那活儿可比开挖一座大教堂的地基大多了。横架在城壕上的木桥在牛车的重载和两头拉车的大牛的重压下吱嘎乱响。
他们走近城门口时,坡势平缓了,牛车走起来也轻快多了。这时车夫直起腰来,汤姆和阿尔弗雷德也站直了身子。“我真得感谢你们,”那车夫说。
汤姆问:“这些石头是干吗用的?”
“盖新的大教堂。”
“新的?我听说他们只是在扩建老的。”
那车夫点了点头。“他们原本是那么说的,那活儿有十年了。现如今还不如说是新盖呢。”
这消息更好了。“建筑匠师是谁?”
“沙夫茨伯里的约翰,不过罗杰主教参与了不少设计。”
这很平常。主教们很少让建筑匠师单独做主的。建筑匠师们的一大问题经常是平息教士们狂热的想象力,对他们的奇思异想从实践上加以限制。无论如何,是沙夫茨伯里的约翰负责雇人。
那车夫朝着汤姆的工具袋点了点头。“是建筑匠吗?”
“不错。正找活儿干呢。”
“你会找到的,”那车夫不愠不火地说,“就算在大教堂那儿不成,也许还能在城堡找到呢。”
“谁主管城堡?”
“还是罗杰,他既是主教,又是城堡主。”
当然啦,汤姆想。他听人讲起过有权有势的索尔兹伯里的罗杰,就人们记忆所及,他始终是国王的近臣。
他们通过城门口进人了城镇。城里到处都是建筑、人群和动物,简直就要涨破城墙溢到城壕里去。木头住宅鳞次栉比,挤得没有丝毫空间,犹如观看绞刑的人群。每一小块土地都派上了用场。原来相邻的两座住宅建造时中间留出的窄巷里,又有人盖起了半截宽度的房子,由于大门几乎占满了正面这片墙,就没有窗子了。在那些空地小得连最窄的住宅都没法建时,就搭起个摊位出售淡啤酒、面包或苹果;至于连摊位都摆放不下的地方,就会有个马厩、猪圈、粪堆或水桶。
城里还十分喧闹。雨声并没有淹没一切杂乱的响声。匠人工场里的嘈杂声,小贩的叫卖声,人们互相问好、讨价还价和争吵的声音,动物撕鸣吠叫和打斗的声音不绝于耳。
玛莎提高了嗓音,盖过种种噪声,说:“那是股什么气味?”
汤姆笑了。她已经有两三年没进过城了。“那是人身上的气味,”他告诉她。
街道仅比牛车宽出少许,但车夫不肯让牛车停下来,唯恐牛不肯再走;于是他鞭打着牛不停地前进,对一切障碍一概不管不顾,他们用肩膀推开人群,一声不吭地把他们都挤到路边,不管他们是骑在战马上的骑士、手持弓箭的森林猎手、骑着小马的修士、武装士兵,还是乞丐、主妇或妓女。
牛车来到一个老牧人的身后,他正竭力赶着一小群羊别散开。汤姆心想,今天准是个赶集的日子。就在牛车经过的时候,一只羊闯进了一家开着门的淡啤酒店,跟着,成群的羊都跑了进去,咩咩叫着把桌子、板凳和啤酒罐撞了个底朝天。
脚下的地面是一片稀泥和破烂。汤姆瞥见雨点落在一家屋顶上,水槽的宽度刚好够把雨水排掉;他可以看出来,落在这半座城的所有屋顶上的雨水都要通过这条街排出去。他想,遇上大暴雨,恐怕要乘船过街了。
他们走近位于山巅的城堡时,街道加宽了。这里有了石头住宅,其中的一两座需要稍稍修补了。这些房主都是工匠和商人,他们在一楼开着店铺或作坊,楼上则是居室。汤姆用行家的眼光看着那些出售的东西,不难判断这是个相当繁华的城镇。每个人都需要餐刀和饭锅,但只有小康人家才会买刺绣的围巾、带饰物的腰带和银制的别针。
到了城堡跟前,车夫把牛车转向右边,汤姆一家人紧随其后。街道沿着城堡的碉楼,绕过了一个圆角,穿过另一道堡门,他们就像刚进城时一下子进人城里的喧嚣一般,很快把那种种噪声留在了身后,走进了另一种不同的大漩涡:一座主要建筑工地的热闹而有序的场面。
他们进人了大教堂的围墙之内,那里足足占据全城西北部的四分之一。汤姆站了一会儿,浏览一遭。光是眼看、耳听、鼻嗔,就让他有一种豁然开朗的振奋。就在他们跟在装满石头的牛车后面到达时,另两辆牛车刚刚卸空。沿着教堂有一周围墙,有些靠墙搭盖的工棚,可以看见里面的建筑工正在用铁凿和大木锤,把石头切割成形,以便用来砌出底座、立柱、柱头、塔尖、扶垛、拱顶、窗户、窗台、尖顶和护墙。场子中间,离其他建筑相当远的地方,有一个铁匠炉,穿过敞开的门洞能够看见火光;当铁匠们制造新工具以替换建筑工磨损了的工具时,铁锤敲打铁砧的叮当声一直传到墙外。对多数人来说,这场面是一团混乱,但在汤姆眼中,这却是一种巨大而复杂的机械运转,让他手痒难耐,恨不得立刻能去驾驭。他清楚每个人都在干什么,而且一眼就看出了工程进展到了何种程度。他们正在建造朝东的门面。
横贯东端有一排脚手架,高度有二十五或三十英尺。建筑工都待在前廊里,等着雨停了好攀上去,可是他们的壮工们都扛着石头沿梯上下。再往上,在屋顶的木制脚手架上是铅管工,如同落在一个硕大的木网上的蜘蛛,正在往撑杆上钉铅皮,安装排水管和水槽。
汤姆遗憾地意识到,这座建筑差不多要完工了。如果他受雇于此,这活不会超过两三年——他恐怕还来不及升到匠师的地位,更不用说建筑匠师了。然而,只要给他工作,他就接受,因为冬天就要到了。他和他全家要是还有那头猪的话,他们是不愁度过这一冬的,没活儿也不怕;但现在没了猪,汤姆非找个活不可了。
他们跟着牛车穿过院子到了堆放石料的地方。那两头牛求之不得地把头伸进了水槽。车夫向一个过路的建筑工叫着:“建筑匠师在哪儿?”
“在城堡里,”那建筑工答道。
车夫点了点头,转向汤姆,“我想,你会在主教的宫廷里找到他的。”
“谢谢你。”
“我也谢谢你。”
汤姆离开了院子,埃格妮丝和两个孩子跟在后面。他们返回城堡前面那些又窄又挤的街道。这里另有一条干壕和土城墙围着中心的碉楼。他们走过了吊桥。在大门的一侧有个岗亭,里面的板凳上坐着一个穿皮上衣的粗壮汉子,正在看着外面下雨。他佩着一把剑。汤姆向他打招呼。“日安。我是建筑匠汤姆。我想见建筑匠师,沙夫茨伯里的约翰。”
“跟主教在一块儿,”那警卫漫不经心地说。
一家人走进了城堡。这里和大多数城堡一样,在土墙以内是各式各样建筑物的大杂烩。院子有大约一百码深,对着门楼的另一头是一座巨大的碉楼,遇到进攻,这里将是最后一道防御工事,这座最坚固的要塞高耸于整个壁垒之上,以便了望。左翼是一群乱糟糟的矮房子,多数是木头的。一间长长的马厩、一间厨房、一间面包房和好几间仓房。中间是一口井。右翼占据了院子北部的大半边,有一幢高大的石头建筑,显然就是宫殿了。其建筑形式和新建的大教堂属于一类,门限和窗子上面都呈小圆拱,宫殿有上下两层,还很新——的确,建筑工还在一个角落里工作着,看来是在盖一个塔楼。虽说天在下雨,院子里还是有很多人出来进去,或是从一座建筑物冒雨跑到另一座建筑物,他们中间有士兵、教士、商人、建筑工和宫廷仆人。
汤姆能够看见宫殿的好几座大门,在雨中仍然洞开着。他心中没底,不知道下一步该做什么。要是建筑匠师正和主教在一起,他恐怕不该去打扰。另一方面呢,主教毕竟不是国王;他汤姆是个自由民,又是个做合法活计的建筑匠,并不是什么含冤叫屈、奴颜卑膝的奴隶。他决定大胆一点。他把埃格妮丝和玛莎留下,和阿尔弗雷德穿过泥泞的院子来到宫殿跟前,从最近一处门口走了进去。
他们进到了一间附属教堂里,上面是拱形屋顶,尽头的祭坛上方有一面窗子。门口有一名教士,坐在一张高桌旁,在一张羊皮纸上奋笔疾书。他抬头看着他们。
汤姆干脆地说:“约翰匠师在哪儿?”
“在祈祷室,”那教士说,朝侧墙的一扇门摆了下头。
汤姆没有说要求见匠师。他觉得如果做出匠师叫他来的样子,就可能不必浪费在那里等候的时间。他三两步跨过小教堂,进入了祈祷室。
那是一间方形的小室,里面点着许多蜡烛。大部分地面都给一个浅沙盘占满了。细细的沙粒已经用尺子刮得又平又光。屋里有两个人。他们都瞥了一眼汤姆,就把注意力重新放到沙子上了。主教是个满脸皱纹的老人,长着一双闪光的黑眼睛,正在用一支教鞭在沙上画着。那位建筑匠师穿着一件皮围裙,正带着耐心的神情和怀疑的面容盯着主教。
汤姆心中虽然着急但仍静静地等着。他得给人一个好印象:既要懂礼又不能卑躬,既要显示自己的知识又不能让人觉得炫耀。一个匠师总愿意他的手下既有熟练的技巧又肯服从指挥,汤姆自己也当过包工头,他清楚这一切。
罗杰主教正在画着一座两层的楼,三面都有大窗户。他很会画草图,直线和直角都画得很地道。他画了一个规划图和楼房的一侧。汤姆看得明白,这种楼房永远盖不起来。
主教画完之后,说:“就是这样。”
约翰转向汤姆,说:“什么事?”
汤姆假装以为在问他对画的意见。他说:“在一个半地下室上没法修那么大的窗户。”
主教有点恼火地看着他。“这是个写字间,不是半地下室。”
“反正会坍塌的。”
约翰说:“他说得对。”
“可是他们必须有光线才能写东西。”
约翰耸耸肩,又转向汤姆。“你是谁?”
“我叫汤姆,我是个建筑匠。”
“我猜出来了。什么风把你吹到这儿来了?”
“我在找活儿干。”汤姆屏住了呼吸。
约翰立刻摇起头来。“我不能雇你。”
汤姆的心凉了。他想转身就走,但他礼貌地等着听理由。
“我们已经在这儿盖了十年房子了,”约翰接着说,“大多数建筑匠都在镇上有房子。我们就快收摊了,如今我这工地上的建筑匠比实际需要的要多。”
汤姆明白已经无望了,但他还是说:“那宫殿呢?”
“也一样,”约翰说,“我手下多余的人就是在这儿干活儿的。要不是有这活儿,还有罗杰主教的别的宫殿,我早就解雇建筑匠了。”
汤姆点了点头。他竭力用一种听起来不那么绝望的不动声色的声音说:“你听说别处还有什么活儿吗?”
“今年早些时候,他们就在沙夫茨伯里盖一座修道院了。他们大概还在盖着吧。从这儿要走一天的路。”
“谢谢。”汤姆转过身要走。
“对不起了,”约翰在他身后叫着,“看起来你像是个好人。”
汤姆没有应声就往外走。他感到很沮丧。他过早地任凭自己的希望膨胀了。其实遭到拒绝并没什么不正常,不过他当时又为修建大教堂的前景而激动了。如今他可能要去修筑枯燥乏味的城墙或是给什么银匠盖难看的住房了。
他昂首挺胸穿过城堡的院子,走回埃格妮丝带着玛莎等候的地方。他从不在她面前流露自己的失望心情。他总是尽量给她一种印象:一切都没问题,他掌握着整个局面,这里没有工作没什么大不了的,因为在下一个城镇,或者再下一个城镇总会找到事情的。他清楚,要是他显出垂头丧气的样子,埃格妮丝就会催他找个地方住下来,而他并不想那么做,除非要他在一个有大教堂要建的镇上住下来。
“这里没有我的工作,”他对埃格妮丝说,“咱们接着走吧。”
她的样子像是斗败了的鸡。“想一想嘛,这儿正建着一座大教堂和一座宫殿,总会容得下一个建筑匠的。”
“两座建筑都快完工了,”汤姆解释说,“他们的人手已经够了。”
一家人跨过吊桥,又回到街上的人流中。他们是从索尔兹伯里东门进来的,现在要从西门出去,因为那条路通向沙夫茨伯里。汤姆向右拐,领着一家人走过他们还没见过的镇里的那一部分。
他在一所石头住宅外面停住了脚步,那所房子看来急需修理。当初盖房时用的灰浆太稀松,现在已经垮落了。霜早已进到墙洞里,把一些石块弄裂了。要是再拖上一个冬天,破损就会更加严重。汤姆决定给这家主人指出这点。
一层的进口是一个很宽的拱券。木头大门敞开着,门口坐着一个工匠,右手握着一柄锤子,左手握着一个尖头的小锥钻。他正在平放在他面前的一张条凳上的木制马鞍上雕刻着复杂的花纹。再往里,汤姆能够看到堆放着的木头和皮革,还有一个男孩正用笤帚扫着地匕的刨花。
汤姆说:“日安,鞍匠师傅。”
那鞍匠抬起头来看了看,把汤姆当做了那种在需要时可以自己做马鞍的人了,于是只随便点了下头。
“我是个建筑匠,”汤姆接着说,“我看出来你需要我干活。”
“怎么?”
“你房子的泥灰正在剥落,石块正在碎裂,你的房子拖不过明年冬天了。”
那鞍匠摇了摇头。“这城里有的是建筑匠。我何必要雇个陌生人呢?”
“那好。”汤姆转身走开,“愿上帝与你同在。”
“希望如此,”那鞍匠说。
“一个不懂礼貌的家伙,”他们走开时埃格妮丝对汤姆低声说。
他们沿街走到一个市场。在这块半英亩的泥潭里,四乡的农民把他们剩下不多的肉或粮食、牛或鸡蛋,拿来交换他们需要又不能自己制作的东西——盆罐、犁铧、绳索和食盐。市场通常都是五光十色、热热闹闹的。随处都有不怀恶意的讨价还价、相邻摊主之间的互相挖苦、给孩子吃的廉价糕点,有时候还有一个吟游诗人或一群江湖艺人,好几个涂脂抹粉的妓女,或许还有个残废军人讲着东方沙漠和彪悍的撒拉森游牧部落的故事。那些在生意中获利的人常常经不起庆贺的诱惑,把赚来的钱花在烈性淡啤酒上,故此到了中午时分总会有些喧闹吵嚷。还有的人在掷骰子中输了钱而殴斗起来。但此刻是下着雨的上午,刚刚把一年的收获出售完或贮藏好,市场就冷清多了。被雨水淋得湿透的农夫同冻得哆嗦的摊主无精打采地讲着价,大家都巴不得早点回家,坐在地炉边烤火。
汤姆一家在抑郁的人群中往前挤着,不去理睬卖香肠的和磨刀的那种漫不经心的兜揽生意。就在他们几乎到达市场的尽头时,汤姆看到了他的那头猪。
他吃惊得一时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时埃格妮丝悄声说:“汤姆!快瞧!”他知道她也看见猪了。
这是毫无疑问的,他熟悉自家的猪就像熟悉阿尔弗雷德和玛莎一样。那猪被人用行家的手法捆着,那人面色红润、肚大腰圆,显然是吃足了肉以后还接着吃的结果,一定是个屠夫。汤姆和埃格妮丝都停住脚瞪着他,由于挡住了那人的路,他只好注意起他们。
“怎么?”他说着,被他们的瞪视弄得莫名其妙,迫不及待地想走开。
玛莎打破了沉默。“那是我们的猪!”她激动地说。
“一点不错,”汤姆说,直视着那屠夫。
那人脸上闪过一阵鬼鬼祟祟的神色,汤姆看出来他知道猪是偷来的。可是他还是说:“我刚花了五十便士买来的,如今猪已是我的了。”
“你把钱给了谁也罢,反正猪不是他的。所以嘛,你才买得这样便宜。你到底从谁手里买的?”
“一个农夫。”
“你认识的?”
“不认识?99lib?。听着,我是给要塞杀猪的。我没法要求卖给我猪或奶牛的农夫找来十二个人发誓说牲口是他的。”
那人往旁边跨了一步,像是想走开,但是汤姆抓住他的胳膊止住了他。那人有一阵儿看起来还很生气,可是后来他明白了,要是他想敷衍了事,他就得放弃那头猪,而如果汤姆家的人把猪捡起来,力量的均势就要变化,就要由屠夫来证明猪是他的。于是他咽下那口气,说:“你要想告状,咱们就去见官好了。”
汤姆略微一想,没有同意。他没有证据。他改口说:“他长得什么样——就是把我的猪卖给你的人?”
那屠夫躲躲闪闪地说跟平常人一样,“他是不是一直捂着嘴?”
“这下我想起来了,他是那样。”
“他是个强盗,捂嘴是为了掩盖残疾,”汤姆尖刻地说,“我猜你没想到那个。”
“天不停地下着雨!”那屠夫辩解着说,“人人都挡着雨嘛。”
“快跟我说,他离开你多久了?”
“刚刚。”
“他往哪儿去了?”
“去了一家酒馆,我猜。”
“去花我的钱,”汤姆厌恶地说:“走吧,让开路。有一天你也可能让人抢了,到那时候你就巴不得没有那么多人不问明白就买东西了。”
那屠夫很生气,犹豫着像是要反驳;接着他改了主意,就溜走了。
埃格妮丝说:“你干吗让他走掉?”
“因为这儿他熟人多,我却没有,”汤姆说,“要是我跟他打起来,人们要怪我。再说,猪屁股上也没写着我的名字,谁说得准是不是我的?”
“可是我们的全部积蓄一”
“反正,我们可以拿到猪的钱的,”汤姆说,“别说话,让我想一想。”和屠夫那番争吵弄得他直生气,跟埃格妮丝粗暴地说了两句也就把气消了。“就在这镇上有个没有嘴唇的人,兜里有五十个银便士。我们只要找到他,把钱拿回来就成了。”
“对,”埃格妮丝坚决地说。
“你沿我们的来路往回走。一直走到大教堂院子那儿。我从这儿往前走,从另一头走到大教堂。然后我们走别的街返回,就这样找下去。他要是没在街上,就在酒馆里。你见到他就守在那儿,打发玛莎来叫我。我带着阿尔弗雷德。尽量别让那强盗看见你。”
“放心吧,”埃格妮丝板着脸说,“我要把钱拿回来,养活我的孩子。”
汤姆碰了下她的胳膊,微笑着说:“你是头狮子,埃格妮丝。”
她直视了一会儿他的眼睛,然后突然踮起脚尖,迅速而有力地吻了他的嘴。随后她转过身,领着玛莎,穿过市场往回走去。汤姆看着她走出了视线,既佩服她的勇气,又有点为她担心;然后他就和阿尔弗雷德朝相反方向走去。
那贼大概自以为彻底没事了。当然啦,他偷猪的时候,汤姆正朝温切斯特走。那贼取相反方向,到索尔兹伯里去卖猪。可是女强盗艾伦告诉汤姆,索尔兹伯里大教堂正在重建,于是他改变了计划,却无意中追上了贼。然而,那贼以为他再也不会遇到汤姆了,这就给了汤姆在他毫不知情的情况下抓到他的机会。
汤姆慢慢地沿着泥泞的街道走着,在打量着敞开的门里时,尽量做出随随便便的样子。他想不费事就抓到贼,因为这次行动可能会以冲突结束,他可不想让人们记住一个大个子建筑工在全镇搜寻这件事。这里的大多数住房都是普通的木架泥巴茅草棚屋,地上铺着草,地炉在中间,外加几件自制的家具。一个酒桶和几条板凳就算是酒馆了;屋角放上一张床,外面遮个帘,就成了妓院;一张桌子周围挤着一群吵吵嚷嚷的人,就构成了一场掷骰子的赌局。
一个抹着红嘴唇的女人向他袒露出胸脯,他摇了摇头,匆匆走过。他心里偷偷打过这个主意:花点钱在大白天和一个完全陌生的女人玩一玩,但他这辈子还从未试过。
他又想到了艾伦,那个女强盗。她身上也有些诱人之处。她实在太有魅力了,俱那双深陷的、专注的眼睛太吓人了。一个妓女想拉他的客让他好一阵儿不舒服,但由艾伦引起的激情却一时平息不下去,他突然产生一种愚蠢的欲望,想跑回森林中去,趴到她身上。
他一直走到大教堂的院子也没见到那强盗的踪影。他望着那些管子工把铅皮钉到中殿的木头三角形屋顶上。他们还没有开始覆盖与之相连的侧道的屋顶,还可以看见把侧道外缘与中殿墙垣相接的圆拱顶撑架在教堂的半边探出屋顶。他指给阿尔弗雷德看。“没有那些撑架,中殿的墙垣就会朝外弯曲变形,是由于内部石头拱顶的电压的缘故,”他解释着,“看见那半圆拱怎么和侧道墙垣的扶壁排列的了吗?它们还和里面中殿连拱廊的立柱排列。有力的东西排成一列,无力的东西排成一列。”阿尔弗雷德露出困惑和埋怨的神色。汤姆叹息了一声。
他看见埃格妮丝从对面走来,他的脑子这才回到当前他的急事上来。埃格妮丝的兜头帽遮住了脸,但他从她那昂首阔步的姿态上认出了她。宽肩膀的壮工们跨到路边给她让道。要是她撞着那强盗,非得打一场不可,他往坏处想着,恐怕旗鼓相当,两人正是对手呢。
“你看见他了吗?”她说。
“没看见。不用说你也没见着。”汤姆希望那贼还没离开镇上。他不花些钱就一定不会走的吧?钱在森林里是没用的。
埃格妮丝也想到了这点。“他还在这镇上的什么地方。咱们接着找。”
“咱们走别的街回去,再在市场碰头。”
汤姆和阿尔弗雷德又穿过院子,走出大门。此时雨已经把他们的斗篷淋透了,汤姆掠过一个念头,想坐在一家酒馆的火炉旁,喝上一罐啤酒和一碗牛肉汤。后来他又想到为了买那头猪他当初多么拼命工作,又看见了那个没嘴唇的人挥起大棒打中玛莎无辜的脑袋,他怒火中烧,全身热了起来。
要想按部就班地搜寻可是不容易,因为街道杂乱无章。他们东走西转,哪儿有房子就往哪儿走,有不少地方拐了直弯,还有不少死巷。唯一的一条笔直的街道是从东门到城堡吊桥的那条。头一圈搜寻的时候,汤姆已经到了靠近城堡的土墙的地方。这一次他搜寻城堡外的地方,曲曲弯弯地走到城墙,再回到里面。这一带比较穷,大多数房子都摇摇欲坠,到处都是吆喝连声的酒馆和年纪很大的妓女。镇边比起中心是下坡,所以比较有钱的街区的垃圾就被雨水冲着沿街而下堆积在城墙根下。居民的情况也类似,这一带的残废、乞丐、饿肚皮的儿童、爱动粗的女人和戒不掉酒的醉鬼比哪儿都多。
但还是看不见那个没嘴唇的人。
汤姆曾经两次瞥见一个块头相仿、面孔相似的人,但凑近一看,那人的脸部完全正常。
他一路找到市场,埃格妮丝正焦灼地等着他,她全身紧张、两眼发亮。“我找到他了!”她悄声说。
汤姆感到一阵夹杂着恐惧的激动。“在哪儿?”
“他进了东门那儿的—家饭铺。”
“快带我去。”
他们绕过城堡走到吊桥前,再沿着那条直街走向东门,然后进入一片墙根下的窄巷里。汤姆跟着就看见了那家饭铺。那地方连房子都说不上,只不过是靠着城墙,由四根木柱支着的一个斜屋顶,后面是一大堆火,上面有一支大叉转着烤一只羊,还有一口大锅,里面冒着泡。这时已近正午,那块小地方挤满了人,多数是男的。肉的气味引得汤姆的胃咕咕作响。他的目光扫过人群,唯恐那强盗在他们赶来这段不长的时间里已经离开。他一眼看见了那人正坐在一条稍稍离开人群的方凳上,用勺子吃着一碗烧肉,还用他的围巾挡在脸前遮着嘴。
汤姆立即走开以免那人看见。这时他得决定怎么办了。他气愤至极,可以一拳打倒那强盗,夺过钱袋。但人群不会让他走开。他得费一番口舌解释,不光是对围观的人,还要对长官。汤姆正当有理,而窃贼是个强盗这一事实使得无人肯为贼的诚实担保;而汤姆显然是个受尊敬的人和建筑匠。然而把一切办妥需要时间,万一长官到县里别的地方去了,可能要拖上几星期;而如果在这儿造成一场争吵,也可能以破坏国王的安宁而被起诉。
不行。悄悄地单独抓住那强盗才是上策。
那人不可能在镇上过夜,他在这儿没家,由于他无法证明他是个可尊敬的人,也就不可能找到住处。因此,他须赶在天黑关城门之前离开镇上。
而只有两座城门。
“他很可能要从来路回去,”汤姆对埃格妮丝说,“我将在东门外等着,让阿尔弗雷德盯着西门。你待在镇上看那贼有什么动静。你带着玛莎,不过别让他看见她。要是你要给我或阿尔弗雷德送口信,就派玛莎来。”
“好的,”埃格妮丝干脆地说。
阿尔弗雷德说:“要是他走我那条路,我该怎么办?”他的口气很激动。
“没什么,”汤姆坚定地说,“盯着他走哪条路,然后等着。玛莎会来叫我的,我们一起抓他。”阿尔弗雷德神情有点失望,汤姆又说,“照我说的去做。我不想丢掉我的猪,我更不想丢掉我儿子。”
阿尔弗雷德不情愿地赞成了。
“咱们快散开,别等他看到咱们凑在一起商量事。走。”
汤姆说着就离开了他们,连头也不回。他能够信得过埃格妮丝执行这计划。他急步走到东门,出了镇子。他踏过早晨来时帮着推牛车走过的摇摇晃晃的木桥。他面前正对着的就是向东的温切斯特大路,笔直笔直的,犹如沿着山坡和谷地铺下的一条长长的地毯。他左面是那条汤姆——恐怕还有那贼——来索尔兹伯里的叫港路的大道,蜿蜒而上,越过一座山就消失了。那贼几乎一定要走这条港路。
汤姆走下山坡,穿过十字路口处的一片住宅,然后踏上港路。他得藏起来。他沿路走着,寻找适当的地点。他一直走了二百多步也没找到好地方。他回头一看,意识到已经走得太远了:他已经看不清十字路口处人的面孔,这样他就无法知道,那个没嘴唇的人是不是过来走上温切斯特大道。他又打量了一下田野。大道两边都是壕沟,遇上晴天或许可以藏人,但今天沟里却流着水。两边沟外都是高坡。路南边的地里,有几头奶牛在瞪着庄稼茬。汤姆注意到,其中一头奶牛正卧在隆起的地边,眺望着大路,一半身形隐在了高坡后边。他叹出一口气,就往回走。他跳过沟,踢了那头牛一脚。那奶牛站起身来走开了。汤姆趴到牛留下的那块又干又暖的地上。他把风帽拉到脸上,定下心来等,想起刚才要是预先想到,在镇上买点面包就好了。
他焦急之中带着一点担心。那强盗个子不大,但行动灵活、下手狠毒,他昨天棒击玛莎把猪偷走就说明了这点。汤姆有点怕受伤,但更担心夺不回他的钱。
他希望埃格妮丝和玛莎安全无恙。他知道,埃格妮丝可以自己照顾自己;就算那强盗盯上了她,他又能怎么样?无非是注意戒备就是了,不会有别的事的。
从他趴着的地方,汤姆可以看见大教堂的塔楼。他希望能有点时间进去看看。他对连拱廊的窗间壁的处理方式很好奇。通常都用粗立柱,从顶部各自都伸出拱券:两个拱券分别伸向南北,连接连拱廊里相邻的立柱;一个拱券伸向东或西,越过侧道。这种效果很丑,因为从圆柱顶上伸出拱券总有点不太对劲。当年汤姆盖大教堂时,每堵窗间壁都是一串柱身,每个柱身顶上都弯出一个拱券——一种优美而逻辑的安排。
他开始思考拱券的装饰。几何图形是最普通的形式一不需要太多的技艺去雕刻折线和菱形——但汤姆喜欢叶饰,那样可以在石料的坚硬的规则面上呈现出柔软和自然的感觉。
想象中的大教堂占据着他的头脑,直到下午过半,他才看见玛莎那轻盈的身躯和金黄色的脑袋一蹦一跳地走过木桥、穿过房子。她在十字路口处迟疑了一下,然后就走上了正确的大路。汤姆看着她向自己走来,看得见她找不到他时皱起了眉头。在她走近他时,他轻声叫着她:“玛莎。”
她微微尖叫一声,立刻看见他并向他跑来,跳过了小沟。“妈妈让我送这个来,”她说,随手从斗篷里取出个什么东西。
那是一块热肉饼。“我要画着十字说,你妈真是个好女人!”汤姆说着,咬了一大口。那是牛肉洋葱做的,实在太好吃了。
玛莎蹲在汤姆身边的草地上。“那个偷了我们猪的人,”她说,皱起鼻子,集中回忆着教给她说的话。她那么可爱,汤姆连气都喘不匀了,“他出了饭铺,碰上一个脸上抹了粉的女士,就进了她的房子。我们就在外边等着。”
那强盗竟花我们的钱嫖妓,汤姆恨恨地想。“说下去。”
“他在那女士的房子里没待多久,出来后又去了一个酒馆。他现在还在那儿呢。他没喝多少酒,可是他掷骰子。”
“但愿他能赢,”汤姆恶狠狠地说,“就这些吗?”
“就这么些。”
“你饿吗?”
“我吃了一个小面包。”
“你把这些全对阿尔弗雷德讲过了吗?”
“还没哪。我下一步才去找他。”
“告诉他,他要尽量保持冷静。”
“要尽量保持冷静,”她重复着说,“我是该先说这句话呢,还是说完偷咱们猪的人的事再说呢?”
这当然没什么关系。“后说吧,”汤姆说,因为她要一个肯定的答复。他向她笑着,“你是个伶俐的姑娘。你走吧。”
“我喜欢这么玩,”她说。她挥了挥手就走了,她闪动着两条小腿,轻巧地跳过小沟,朝镇子跑回去。汤姆看着她,心里充满了爱,跟着又是一阵气。他和埃格妮丝拼命工作挣钱养活他们的孩子,为了把被抢走的夺回来,他宁可杀人。
也许那强盗也准备杀人呢。强盗嘛,就是不顾法律的,他们过的就是不受约束的暴力生活。这可能不是豁嘴法拉蒙头一次跟他的受害者狭路相逢了。要是他不造成危险,也就没什么了。
白天开始迅速地消逝,秋日的午后遇上阴天下雨往往如此。汤姆开始担心,在雨蒙蒙的天色中他会不会认不出那贼。夜幕笼罩下来,进出城的行人和车辆渐渐稀少了,因为多数进城的人都急着在天黑前及时赶回他们在乡村中的家。镇里较高的住宅已经开始闪起烛光和灯光,郊区的陋室也亮了。汤姆忧心地思量着,那贼会不会最后在镇上过夜。也许他在镇上有些臭味相投的朋友,即使明知他是强盗,仍肯接待他。也许——
这时,汤姆看到了那个用围巾捂着嘴的人。
他正同另外两个人紧挨着走过木桥。汤姆突然想起,那贼的两个同伙,秃头顶和戴绿帽子的,可能和他一起来到了索尔兹伯里。汤姆在镇上没看到另外两人,不过,他们三人可能分手了一段时间,然后再集合起来一起回去。汤姆在心底里咒骂着:他没想到要对付三个人。但当他们走近的时候,一伙人分开了,汤姆这才松了口气,他们原来不是一起的。
前面两个是一对农夫父子,都长着黑黑的深陷的眼睛和鹰钩鼻子。他们走上了港路,而那个捂围巾的人跟在后面。
他看着那贼慢慢走近,同时琢磨着那人的步态:看来很清醒。这倒是个遗憾。
再回过头去看镇上,他看到一个妇人和一个女孩出现在桥上,是埃格妮丝和玛莎。他感到惊愕。他原来没料到他和那贼面对面的时候有她们母女在场。然而,他也意识到,他事先并没有叮嘱她们别来。
在他们沿路向他走来时,他紧张起来。汤姆实在高大无比,大多数人和他对峙时都得服输;但强盗们可是亡命徒,谁也说不准交起手来会发生什么情况。
那对农夫父子走了过去,欢天喜地地谈论着马匹的事。汤姆从腰里取出了铁头锤子,用右手掂量着。他憎恨盗贼,他们不劳而获,从好人手里抢面包。他用锤子打这家伙没什么于心不安的。
那贼走近的时候,脚步似乎放慢了,仿佛已经感到了危险。汤姆直等到他走到四五步开外——已经近到没法往回跑,也没有近到可以一跃而过。这时汤姆翻身上了沟岸,跨过小沟,站在路中挡住了他。
那人猛地一停,瞪着眼看他。“这是怎么回事?”他紧张地说。
他并没认出我来,汤姆想。“你昨天偷了我的猪,今天卖给了一个屠夫。”
“我从没——”
“别抵赖,”汤姆说,“把你卖猪的钱给我,我不会伤害你的。”
有一阵儿他以为那贼会掏钱出来呢。那人犹豫的时候,他有一种过瘾的感觉。跟着,那贼转身就跑——直冲着埃格妮丝去了。
他跑得不够快,没有一下子撞到她——而她偏偏是经受过很多次袭击的女人——两个人立刻扭在一起,左右摇晃着,像是在笨拙地跳着舞。这时他才意识到她是有意拖住他,就把她往边上一推。他跑过她身边时,她踢出了一条腿,一脚踹到他两膝之间,两人一起摔倒了。
汤姆冲到她身边时,心都提到喉咙口了。那贼已经跪起身来,一条膝盖压在她背上。汤姆抓住他的领子,把他从她身上揪开,不等那人重新站稳,就把他拽到了路边,接着就把他扔到了沟里。
埃格妮丝站了起来。玛莎朝她跑去。汤姆匆匆说了一句:“没事吧?”
“没事。”埃格妮丝答道。
那对农夫父子停住脚步,转过身来,他们瞪眼瞧着那场面,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那贼正跪在沟里。“他是个强盗,”埃格妮丝向他们喊着,好让他们别插手,“他偷了我们的猪。”那两个农夫没有回答,只是等着看下一步会怎么样。
汤姆又对那贼说话了。“把钱给我,我就让你走。”
那人从沟里上来,手里拿着一把刀,眨眼间就冲着汤姆的喉咙扎过来。埃格妮丝尖叫起来。汤姆一躲,那刀在他脸上一闪,他感到下巴上一阵灼痛。
他退后一步,在刀子再次闪来时,挥动了他的锤子。那贼往后一跃,刀子和锤子在阴冷的晚间空气中呼呼作响,但并没有碰上。
两个人面对面地站着,喘了一会儿气。汤姆的面颊受伤了。他意识到他们俩正是对手,虽说汤姆身高力大,但那贼有一把刀,那个致命的武器可比建筑工的锤子厉害多了。想到自己可能要死,他不由得吓出一股冷汗,突然感到喘不上气来。
他从眼角瞥到一个猛然的动作。那贼也看见了,并且瞧了埃格妮丝一眼,接着赶紧把头一低,这时一块石头从她手中向他飞去。
汤姆以一个拼死一搏的男人的那种速度反应过来,挥锤朝那贼低着的头砸去。
就在那贼重新抬头看的时候,锤子砸到了,铁锤头正打在他前额的发线上。因为那一锤打得匆忙,汤姆没有使出应有的力量,那贼趔趄了一下,但没有摔倒。
汤姆跟着又是一下。
这次砸得狠些。因为他有时间把锤子举过头顶并且瞄得准准的,而那昏头昏脑的贼还在竭力调准目光。汤姆在挥锤下砸时想到了玛莎挨那一棒的事,所以那一下使出了他的全力,那贼像个玩具娃娃似的倒在了地上。
汤姆的神经绷得太紧,没感到松了口气。他跪在那贼的旁边,搜摸着他身上。“他的钱袋呢?他的钱袋呢?见鬼!”那塌软的尸体移动起来很困难,最后,汤姆把他平躺在地,解开了他的斗篷。他的腰带上垂着一个大皮口袋,汤姆解开了带子,里面是个软软的毛线口袋,上面有一条线绳系着袋口。汤姆把它取出来,毛线口袋很轻。“空的!”汤姆说,“他准是还有一个口袋。”
他把斗篷从那人身体底下拽出来,仔细地摸了一遍。斗蓬上没有暗兜,也没有硬的地方。他脱下那人的靴子。里面什么也没有。他从腰带上抽出餐刀,掀起鞋底:仍是没有东西。
他不耐烦地用刀子插进那贼的羊毛上衣的领口,一直拆到下摆。里面也没有藏钱的暗腰带。
那贼躺在泥路的中间,除去一双长袜,全身都被扒光了。那两个农夫瞪着汤姆,以为他疯了。汤姆狂怒地对埃格妮丝说:“他一点钱都没有!”
“他一定是在掷骰子时全输光了,”她痛苦地说。
“我希望他在地狱之火中挨烧,”汤姆说。
埃格妮丝跪下去摸了摸那贼的胸口。“他现在已经在那儿了,”她说,“你把他杀死了。”
到圣诞节时,他们全家已经挨饿了,冬天来得很早,而且那严寒之剌骨,犹如一个石匠的铁凿,难以抵挡。第一场霜降到大地时,树上还有苹果。人们把那场霜叫做寒潮,以为很快就会过去,可是实际上不是那么回事。那些秋耕稍迟的村民们,在石头般坚硬的土地里折断了他们的犁铧。农夫们连忙杀掉猪,腌好肉过冬,爵爷们则宰杀了牛羊,因为冬天难以放牧和夏天同样数目的牲口。但没完没了的霜冻使牧草枯萎,一些剩下的牲口还是死了。狼变得绝望了,在傍晚来到村里,拖走精瘦的小鸡和没精打采的孩子。
在遍及全国的建筑工地上,第一场霜一降,夏天垒起的墙马上就盖上了干草和马粪,以便防止最冷的天气,因为砌墙的灰浆在里面还没有干透,万一上冻,墙就要裂了。到春天之前,不会再有灰浆的活儿了。有些建筑工只受雇当夏天的季节工,他们回到了家乡的农村,在老家,人们只知道他们是匠人而不知是建筑工,他们在冬季要制造犁头、马鞍、马具、牛车、铁锹、门窗,以及各种各样需要巧手用锤子、凿子和锯子制造的东西。剩下的建筑工搬到了工地上靠墙搭的棚屋里,从早到晚把石头切割成各种复杂的形状。但由于霜冻太早,工作进展太快;而农民在饿肚子,主教们、教士们和爵爷们在建筑上花的钱比他们原先希望的要少;于是,冬季一天天拖下去,有些建筑工就被解雇了。
汤姆和全家人从索尔兹伯里走到沙夫茨伯里,又从那儿走到舍伯恩、韦尔斯、巴思、布里斯托尔、格洛斯特、牛津、沃灵福德和温莎。只要住处里有火烧着,只要教堂院子里和城堡围墙中响着铁器敲砸石头的声音,只要建筑贮们用他们戴着无指手套的灵巧的手制作着小巧的拱圈和拱顶模型,他们都要去。有些匠师很不耐烦,立刻就发火;另外一些则伤感地看着汤姆枯瘦的孩子们和怀孕的妻子,和气地说着些抱歉的话;但他们都说着一件事:没有,这里没有活给你。
只要可能,他们就会利用修道院的慷慨,在那里路人总能得到一顿饭,有个地方睡一觉——严格限在一夜而已。当荆棘丛中的黑莓成熟的时候,他们就接连几天吃这个,像鸟似的。在森林里,埃格妮丝就点燃一堆火,架上铁锅,煮粥吃。不过在多数时间,他们只好向面包师买面包,向鱼贩子买咸鲱鱼,或者在酒馆和饭铺中吃饭,这比自己做饭贵得多;他们的钱也就这样无情地流走了。
玛莎生来就瘦,如今更变得皮包骨头了。阿尔弗雷德还在长,就像野草在浅土中也在生长一样,他长成了个难看的细高个儿。埃格妮丝省着吃,可是她肚里长大着的胎儿贪吃得很,汤姆看得出她受着饥饿的折磨。有时他强制她多吃点,这种时候,连她的钢铁意志也在她丈夫的权威和她未降生的胎儿的夹攻下屈服了。尽管如此,她还是没像原先怀胎时那样变得红润发福。相反,她挺着大肚子显得憔悴,犹如饥荒中饿肚子的孩子。
自从离开索尔兹伯里以来,他们已经走了一个大圈子的四分之三,到了那年的年底,他们又回到从温莎伸展到南安普敦的广袤森林中。他们朝温切斯特走去。汤姆已经卖掉了他的建筑匠工具,那笔钱花得也只剩下几便士了,等他一找到雇主,他只好借工具或借钱买工具了。要是在温切斯特再找不到工作,他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他老家还有几个兄弟;但那是在北方,要走好几个星期的路程,不等走到那地方,全家就得挨饿了。埃格妮丝还是孩子的时候,她父母就死了。仲冬时节又没有农活可干。也许,在温莎的大户人家,埃格妮丝给人家洗碟刷碗能挣上几个便士。她当然不能在路上再多受罪了,因为产期已经临近。
温切斯特还有三天路程,但他们已经挨饿了。黑莓已经没有了,视力所及又不见修道院,而埃格妮丝背着的锅里已经没有燕麦了。头一天夜里,他们用一把刀换了一条黑麦面包、四碗不见肉的肉汤,并且在一家农民的棚子里得到一块在火边睡觉的地方。从那时起他们再没看到村落。到了傍晚,汤姆看到了树顶有烟冒出,他们找到了一个孤独的护林官的家,那人是为国王守护森林的。他给了他们一袋萝卜,换走了汤姆的手斧。
他们刚刚往前走了三英里,埃格妮丝就说她实在累得走不动了。汤姆很惊讶。他们共同生活这么多年,他从没听她说过她实在累得干不了什么了。
她坐在路边一棵巨大的七叶树下。汤姆挖了个浅坑准备生火,他用的是一个磨损了的铁锹——这是所剩无几的工具之一,因为没人肯买。孩子们捡来了细枝,汤姆生起火,然后他拿着锅去找小溪。他端着一锅冰水回来,把锅放在火边。埃格妮丝把几个萝卜削成了片。玛莎收集了从树上落下的七叶树果,埃格妮丝教她怎么剥皮,怎么把软芯搓成粗粉,好把萝卜粥做得稠一点。汤姆打发阿尔弗雷德去找更多的柴火,他自己则拿起一根木棒,在周围翻腾森林地面上的枯叶,希望找到一只冬眠的剌猬或松鼠,做点肉汤。他运气不好。
天黑下来了,汤也做好了,他坐到了埃格妮丝身边。“我们还有盐吗?”他问她。
她摇了摇头。“你已经好几个星期喝没放盐的粥了,”她说,“你没注意到吗?”
“没有。”
“饥饿是最好的调料了。”
“唉,这种调料我们可够多的了。”汤姆突然感到疲倦得厉害。最近四个月来一次又一次的失望把他压垮了,他感到他再也提不起勇气来了。他用一种服输的口气说:“是哪点错了呢,埃格妮丝?”
“全错了,”她说:“去年冬天你就没活儿,春天你找到了工作;后来是伯爵的女儿退婚,威廉少爷把房子停了工。后来我们又决定留在那儿收庄稼——那一步走错了。”
“肯定地说,我在夏天比秋天找活儿要容易。”
“而今年冬天来得又早。就算这些都是我们错了,我们本来还可以过下去的,可是后来我们的猪又给抢了。”
汤姆忧心地点点头。“我唯一的安慰就是深信那贼到现在还在地狱里受着折磨。”
“我也这么希望。”
“你怀疑吗?”
“连教士也不像他们装的那样懂那么多。别忘了,我父亲就是个教士。”
汤姆记得很清楚。她父亲的教区教堂的一面墙因为失修而坍塌了,汤姆受雇去修缮。教士是不准结婚的,可是那位教士有个女管家,那位女管家有个女儿,那是村里的公开秘密:教士就是女孩的父亲。埃格妮丝当时也算不上漂亮,但她的皮肤泛着青春的光泽,她好像全身充溢着使不完的精力。汤姆干活的时候,她同他聊天,有时候风会把她的衣裙吹得紧贴在身上,于是汤姆就能看到她身体的曲线,连肚脐都能看出来,清楚得简直如同她赤身裸体。一天夜里,她来到他睡觉的小屋,把一只手捂到他嘴上,告诉他别出声,然后脱下自己的衣服,这样他就在月光下看到了她的胴体,接着他把她结实的躯体搂在怀里,他们就做爱了。
“我们俩当时是童男和处女,”他说出了声。
她明白他在想着什么。她微微一笑,接着她的面容又难过起来,她说那像是好久以前了。
玛莎说:“我们现在能吃了吗?”
汤的气味刺激得汤姆的胃咕咕直响。他把碗伸进冒泡的锅里,捞出一碗有几根萝卜丝的稀汤。他用刀背试了试萝卜。还没有熟透,但他决定不再等了。他给两个孩子一人一满碗,又给埃格妮丝盛了一碗。
她拉长了脸,若有所思。她对着碗吹气,让汤凉一些,然后把碗端到唇边。
孩子们很快就喝光了,想再要。汤姆把锅从火上端起来,用斗篷的下摆蛰着,以免烫手,把锅里剩下的汤全倒在孩子们的碗里。
他回到埃格妮丝的身边,她说:“你呢?”
“我明天再吃,”他说。
她太累了,没劲儿和他争论。
汤姆和阿尔弗雷德把火堆高,捡来了足够的木头,可以烧一夜。随后,他们都裹紧斗篷,躺在树叶上睡觉了。
汤姆睡得很浅,埃格妮丝呻吟时他立刻醒了。“怎么回事?”他低声说。
她又呻吟了一次,脸色发白,眼睛紧闭。过了一会儿她说:“婴儿就要出生了。”
汤姆的心一沉。不能在这儿生,他想;不能在密林深处的冻土地上生。“可是还没到时间,”他说。
“来早了。”
汤姆把自己的声音平静下来。“羊水破了吗?”
“我们刚离开护林官的小屋不久,”埃格妮丝喘着气说,仍然闭着眼。
汤姆记起她曾一头扎进灌木丛,像是急着去方便。“阵痛呢?”
“一直没断过。”
她就是这样,对自己的痛苦不肯出声。
阿尔弗雷德和玛莎也醒了。阿尔弗雷德说:“出什么事了?”
“婴儿要出生了,”汤姆说。
玛莎的眼泪一下子流了出来。
汤姆皱起眉头。“你能坚持回到护林官的小屋去吗?”他问埃格妮丝。到了那儿,他们起码可以有个屋顶遮挡,有干草可以铺垫,还有人能帮忙。
埃格妮丝摇了摇头。“婴儿已经露头了。”
“那就不久了!”他们恰恰在林中最荒僻的地方。他们从一早开始就没见过村落,那护林官说,明天一天他们还是不会看到的。这就是说根本不可能找到个女人当接生婆了。汤姆不得不亲自给婴儿接生,在这大冷夜,只有两个孩子帮忙,万一出了什么差错,他既没有药,也不懂……
这是我的过错,汤姆想;是我让她怀了孩子,又是我把她带到了如此地步。她信任我能给她提供一切,而如今她却要在仲冬时节在这荒郊野外生孩子。他一向看不起那些男人,他们成了孩子的父亲,却让他们挨饿,现在他也不比他们强了。他感到羞愧。
“我太累了,”埃格妮丝说,“我没信心能把孩子生下来。我想休息。”她的脸在火光中闪亮,上面有一层薄汗。
汤姆明白他必须振作起来。他得给埃格妮丝力量。“我来帮你,”他说。即将发生的事,没什么神秘或复杂的。他曾经目睹过好几个孩子的诞生。这事情通常由女人来做,因为她们知道做母亲的感觉,使她们能更好地帮忙;不过并没有理由说明,一个男人在必要时为什么不能帮忙。他第一步应该让她舒服;然后弄清生产进展到什么程度了;然后做好明智的准备工作;然后在等待的时候,安慰她,让她增加信心。
“你觉得怎么样?”他问她。
“冷,”她说。
“往火跟前靠一靠,”他说。他取下他的斗篷,铺到离火一码的地面上。埃格妮丝挣扎着想站起来。汤姆很容易地就把她举了起来,轻轻地放到他的斗蓬上。
他跪在她旁边。她自己的斗篷里穿的那件毛线上衣前面从上到下都是纽扣。他解开了两个纽扣,把两只手放进去。埃格妮丝喘着气。
“疼吗?”他说,既惊奇又担心。
“不,”她微微一笑,“你的手太凉了。”
他摸着她肚子的轮廓。隆起的肚子更高、更突出了,昨天夜里他俩一起睡在一家农民棚屋铺了干草的地上时,还没有这样。汤姆稍稍加了点劲往下按,觉出了胎儿的外形。他发现胎儿躯体的一头,刚好在埃格妮丝的肚脐下面;但他摸不出另一头。他说:“我能摸到它的屁股,可是摸不着它的头。”
“那是因为它正在往外出呢,”她说。
他盖好她,又用她的斗篷把她包紧。他得立刻做他的准备工作。他看了看孩子们。玛莎正在抽鼻子。阿尔弗雷德一脸害怕的样子。给他们分派点事干会有好处的。
“阿尔弗雷德,把锅拿到小溪边。把它洗千净,打一锅新鲜水回来。玛莎,去找两根芦苇,给我编两根串绳,每根要有项链那么长。现在就快去吧。到天亮的时候,你就会有个弟弟或者妹妹了。”
兄妹俩走了。汤姆取出他的餐刀和一小块硬石头,在上面磨起刀刃。埃格妮丝又呻吟起来。汤姆放下刀子,握着她的一只手。
以前几个孩子出生时,他也是这样和她坐在一起:阿尔弗雷德;后来是玛蒂尔达,两岁时就死了;接着是玛莎;还有那个生下来就是死婴的男孩,汤姆曾悄悄打算给他取名叫哈罗德。可是每次临产时都有别人帮忙,让他放心——生阿尔弗雷德时是埃格妮丝的母亲,生玛蒂尔达和哈罗德时是一个乡村接生婆,生玛莎时那人至少是个庄园主太太。这一次他只好独自来帮忙了。但他不该表现出他的焦虑,他应该让她感到幸福和有信心。
阵痛过去之后,她松了口气。汤姆说:“还记得生玛莎的时候,伊莎贝拉夫人当接生婆吗?”
埃格妮丝笑了。“你当时在给那家老爷造一个祈祷室,你请求夫人派她的女仆去村里找一个接生婆来……”
“但她说:‘那个醉醺醺的老女巫?我不愿意由她来接生,哪怕是给狼狗接生小崽!’于是她把我们带到她自己的房间,而罗伯特老爷一直没法上床睡觉,直到玛莎生下来。”
“她是个好女人。”
“像她那样的夫人并不很多。”
阿尔弗雷德端着一满锅冷水回来了。汤姆把那锅水放在火边,不让它近得会烧开,只要温水就成了。埃格妮丝把手伸进她的斗篷里取出一个小小的亚麻布口袋,里面装着她早已准备好的干净的破布片。
玛莎拿着满把的芦苇回来了,她坐下来编草辫。“你要串绳干吗呀?”她问。
“挺重要的呢,你会知道的,”汤姆说,“好好编。”
阿尔弗雷德满脸不安和困窘的样子。“再去多捡点木头,”汤姆吩咐他,“咱们把火再烧大些。”小伙子挺高兴有事可千,转身就走了。
埃格妮丝竭尽全力,要把婴儿生下来,她的脸绷紧了,还发出低低的哼声,如同树枝在大风中断裂的声音。汤姆看得出她耗费的精力极大,把她积存的最后力气全都用光了;他由衷地希望他能替她生孩子,替她承受这种紧张,让她放松一点。最后,疼痛似乎减轻了,汤姆才喘过气来。埃格妮丝像是飘然进人了梦乡。
阿尔弗雷德两臂抱着满怀的木棍回来了。
埃格妮丝惊醒过来,说:“我真冷。”
汤姆说:“阿尔弗雷德,让火堆烧旺些。玛莎,躺在你妈妈身边,焐焐她。”兄妹俩都带着担心的神色乖乖照着做了。埃格妮丝伸出两臂紧紧搂着玛莎,浑身直抖。
汤姆担心极了。火烧得呼呼作响,空气却越来越冷了。天气冷到这种程度,婴儿很可能第一次呼吸就给冻死。婴儿降生在户外并非没有听说过;事实上,收获季节这种事经常发生,那种时候大家都很忙,女人们经常到最后一分钟还在地里干活;但在收获的时候,地面是干的,草是软的,空气是温和清香的。他还从未听过哪一个女人冬天在露天生小孩。
埃格妮丝用两肘撑起身子,把两腿劈得开开的。
“怎么着?”汤姆惊慌地说。
她正在紧张地用力,没有回答。
汤姆说:“阿尔弗雷德,跪在你妈妈身后,让她靠着你。”
阿尔弗雷德跪好之后,汤姆打开埃格妮丝的斗篷,解开她衣裙的前扣。他跪在她两腿之间,能够看见产门正在一点点打开。“没多久了,我亲爱的,”他嗫嚅着说,拼命不让声音里流露出恐惧。
她又松了口气,闭上眼睛靠在阿尔弗雷德身上歇着。产门似乎收缩了一点。整座森林阒静无声,只有那堆大火噼噼啪啪地烧着。汤姆突然想起那个女强盗艾伦是怎么独自在森林里生孩子的。实在可怕。她当时害怕在她无能为力的时候,狼会来袭击她,把她的新生婴儿偷走,她说过的。人们说,今年的狼比以往胆大,但它们肯定不敢攻击一起的四个人。
埃格妮丝又紧张起来了,她扭曲的脸上渗出了豆大的汗珠。汤姆想,这回是了。他害怕极了。他看着产门又打开了,这次他借助火光可以看到,婴儿头上湿漉漉的黑发正在往外钻。他想到祷告,但这会儿顾不了了。埃格妮丝开始急促地喘气。那产门开得更大了——大得难以相信——接着,婴儿的头露出来了。脸朝下。过了一会儿,汤姆看见那皱巴巴的耳朵紧贴在小脑袋的两侧;然后他看到了皮肤折叠着的脖子。不过他还看不出婴儿是否正常。
“脑袋已经出来了,”他说,但埃格妮丝已然知道了,因为她感觉得出来;她又松了口气。婴儿慢慢地转过身来,这下汤姆可以看到那闭着的眼睛和嘴巴,让血和润滑的羊水弄得湿湿的。
玛莎叫道:“奥!瞧那小脸!”
埃格妮丝听到了她的叫声,微微一笑,跟着就又开始紧张了。汤姆趴在她的两条大腿中间,用左手托住那小脑袋瓜,这时两个肩膀一先一后出来了。接下来身子一下子就钻了出来,汤姆把右手放在婴儿的屁股下托住,两条小腿随后也就滑进了冰冷的世界。
埃格妮丝的产门立即围着连着婴儿肚胳的脉动着的蓝色脐带开始收缩合拢。
汤姆举着婴儿,焦虑地端详着。婴儿身上净是血,汤姆起初觉得什么地方错得厉害了;但仔细检查之后,他看不出有毛病。他看了看婴儿的腿裆。是个小子。
“他看着真吓人!”玛莎说。
“他蛮好,”汤姆说,他舒了一口气,立刻感到虚弱,“一个蛮好的小子。”
婴儿张开小嘴,哭了起来。
汤姆看着埃格妮丝。他俩的目光相遇,不约而同地笑了。
汤姆把婴儿抱在怀里。“玛莎,给我从锅里舀一碗水。”她一跃而起,照他的吩咐去做。“那些破布片在哪儿,埃格妮丝?”埃格妮丝指了指她肩旁地上堆放着的亚麻布片。阿尔弗雷德把布片递给汤姆。小伙子的脸上流着眼泪。这是他第一次看见婴儿降生。
汤姆拿起一块布片在那碗温水中蘸了蘸,从婴儿脸上擦去血和黏液。埃格妮丝解开她上衣前襟的纽扣,汤姆把婴儿放到她怀里。那孩子还在哭。汤姆眼瞅着从婴儿肚子连到埃格妮丝腿裆的蓝色脐带不再脉动,而是收缩,变白。
汤姆对玛莎说:“把你编的串绳给我。现在你就明白是干什么用的了。”
她把两根编好的芦苇递给他。他把串绳绕在肚脐上的两处地方,扎紧结。然后他用刀在两个绳结当中切断。
他跪坐下去。他们总算办妥了。最坏的难关过去了,婴儿很好。他觉得自豪。
埃格妮丝转着婴儿,把他的脸对准她的胸口。他的小嘴找到了她的胀大的奶头,他停止了哭泣,开始吸奶。
玛莎用惊讶的语气说:“他怎么会知道他得吃奶呢?”
“就是这么神奇,”汤姆说。他把碗递给她,说:“给你妈弄些新鲜水喝。”
“噢,对,”埃格妮丝感激地说,好像她才意识到她渴得厉害。玛莎端来了水,埃格妮丝一口喝了个精光。“这太好啦,”她说,“谢谢你。”
她低头看了看吸奶的婴儿,又抬头看了看汤姆。“你是个好男人,”她悄悄说,“我爱你。”
汤姆感到眼里涌出了泪水。他向她笑着,然后垂下眼去。他看到她还在出血。那收缩了的肚脐还在慢慢地往外走,在汤姆的斗篷上,她的两腿之间的一摊血水中,盘曲着。
他又抬眼看着。婴儿不再吸奶,睡着了。埃格妮丝用她的斗篷裹好他,接着自己也闭上了眼。
过了一会儿,玛莎对汤姆说:“你是不是还在等着什么?”
“胞衣,”汤姆告诉她。
“那是什么?”
“你就要看见了。”
母亲和婴儿打了一会儿盹,埃格妮丝又张开了眼睛。她的肌肉紧张了,她的产门扩大了一点,胎盘露头了。汤姆拣起来拿在手里看。像是屠夫砧板上的什么东西。他再仔细看,发现好像被扯过了,似乎有一截不见了。不过他从来没这么仔细地观察过胞衣,他想大概都是这样,因为总是要从子宫断掉的。他把那东西放到火上,烧起来有一股难闻的气味,可是他要是扔掉,可能会招来狐狸,甚或是狼,埃格妮丝仍在出血。汤姆记得,随着胞衣总要流一股血,但他不记得会流这么多。他意识到危险没有完全过去。有一阵他觉得有点眩晕,是由于紧张过度和缺乏食物;但那一阵劲头过去了,他重又振作起来。
“你还在出血,不多,”他对埃格妮丝说,尽量不让那声音露出焦虑。
“很快就会止住的,”她说,“盖上我。”
汤姆扣好她衣裙的纽扣,再用她的斗篷裹住她的腿。
阿尔弗雷德说:“我现在可以歇一会吗?”
他还跪在埃格妮丝身后撑着她。他准是已经麻了,汤姆想,他保持同一姿势已经这么长时间了。“我来替你,”汤姆说。如果埃格妮丝半坐半躺,怀里抱着婴儿会更舒服些,他想;再说,身后有个人也可以暖暖她的后背,给她挡挡风。他和阿尔弗雷德换了个位置。阿尔弗雷德伸展着他年轻的腿脚,痛得直哼哼。汤姆用两臂把埃格妮丝和婴儿包在怀里。“你觉得怎么样?”他问她。
“只是累。”
婴儿哭了。埃格妮丝挪动他,让他找到奶头。他吸着奶,她似乎又睡了。
汤姆心里不踏实。觉得累虽很正常,但埃格妮丝那么想睡觉有点让他担心。她太虚弱了。
婴儿睡着了,过了一会儿,两个大孩子也睡着了,玛莎蜷曲在埃格妮丝身边,而阿尔弗雷德则伸展着四肢躺在火的另一面。汤姆把埃格妮丝搂在怀里,轻柔地抚摸着她,还不时地亲吻着她的头顶。随着她睡得越来越沉,他觉得她的躯体也越来越松弛了。他认为,这样说不定对她最有好处。他摸了摸她的面颊。尽管他尽力温暖她,她的皮肤仍然湿冷。他把手伸进她的斗篷,碰了碰婴儿的脸蛋。小家伙很暖和,心脏跳动很有力。汤姆笑了。一个粗小子,他想;一个幸存儿。
埃格妮丝动弹了一下。“汤姆?”
“在。”
“你还记得那天夜里吗?我到你住的地方去找你,当时你正在我父亲的教堂里干活呢。”
“当然记得,”他说,一边轻轻拍着她,“我这辈子怎么忘得了呢?”
“我从来不后悔把自己给了你。从来不,连一会儿也没有过。每当我想起那天夜里,我都高兴得不得了。”
他笑了。知道了她这种想法可真惬意。“我也是,”他说,“你这么想我真高兴。”
她又打了个盹,然后又说话了。“我希望你能盖起你的大教堂,”她说。
他觉得奇怪。“我原以为你反对呢。”
“我原先是反对的,不过我错了。你有资格建造起美的东西。”
他不明白她这话是什么意思。
“给我盖一座美丽的大教堂,”她说。
她这话有点不理智。她又睡着了,他很高兴。这一次,她的躯体疲软无力,头也歪到了一边。汤姆得扶住婴儿,别让他从她胸口滑下去。
他们就这样躺了很长时间。最后那婴儿醒了,哭了起来。埃格妮丝没有反应。哭声惊醒了阿尔弗雷德,他一翻身爬起来,看着他的婴儿兄弟。
汤姆轻轻摇着埃格妮丝。“醒一醒,”他说,“小家伙要吃奶呢。”
“爸爸!”阿尔弗雷德慌乱地说,“快看看她的脸!”
汤姆感到不妙。她刚才出血太多。“埃格妮丝!”他说,“醒一醒!”还是没有反应。她昏过去了。他爬起来,小心地移动着她的后背,让她平躺在地上。她面色一片死白。
他被眼前的事情吓坏了,赶紧打开包在她大腿处的斗篷。
那儿到处都是血。
阿尔弗雷德喘着气扭过脸去。
汤姆低声说:“耶稣基督救救我们。”
婴儿的哭声吵醒了玛莎。她看见了那摊血,尖叫起来。汤姆一把拽起她,给了她一耳光。她止住了哭叫。“叫什么,”他平静地说,又把她放倒。
阿尔弗雷德说:“妈妈是不是要死了?”
汤姆把一只手放到埃格妮丝的胸口,摸着左乳下边。心已经不跳了。
没有心跳了。
他使劲按动。她的肌肤还是温暖的,沉甸甸的乳房下面触动着他的手,但她没有呼吸了,也没有心跳了。
汤姆全身掠过雾一般的僵冷。她走了。他盯着她的脸。她怎么能够不在了呢?他要让她动弹,让她睁开眼睛,让她吸气。他的一只手一直按着她的胸口。有时候心脏会重新起搏的,人们这样说的——但她失血过多了……
他看着阿尔弗雷德。“妈妈死了,”他低声说。
阿尔弗雷德呆望着他。玛莎哭了起来。新生儿也在哭。汤姆想,我得照顾他们。为了他们我得坚强起来。
但他想哭,想用手臂搂着她,在她身体冷下去的时候就这样把她抱在怀里,回忆着她的少女时代,她放声大笑,两人在一起柔情缒绻。他想怒极而泣,想向着无情的上天挥动拳头。他硬下心肠。他得控制自己,为了孩子们他得坚强起来。
他的眼睛里没有泪水。
他想着:我先做什么呢?
挖一座坟。
我得挖一个深坑,把她放进去,防止狼来,把她的骨殖一直保留到最后审判日;然后为她的灵魂祈祷。奥,埃格妮丝,你为什么要撇下我独自一人?
新生婴儿还在哭。他的眼睛死死地紧闭着,他的嘴巴一张一合非常有节奏,好像他能从空气中吸取营养。他需要喂奶。埃格妮丝的乳房里满是温暖的奶水。汤姆想,干吗不让他吸呢?他抱着婴儿凑向她的乳房。婴儿找到了一个乳头,就吸了起来。汤姆拽过埃格妮丝的斗篷裹紧婴儿。
玛莎睁大着双眼看着,嘴里含着一个拇指。汤姆对她说:“你能不能从那边扶着点小弟弟,别让他摔下去?”
她点点头,跪在死去的母亲和婴儿旁边。
汤姆拿起铁锹。她已挑了这块地来安息,她已坐在七叶树的枝干下。那就让这里作为她的最后休息地吧。他抑制着自己的强烈感情,竭力压下要坐在地上痛哭一场的冲动。他在距树干几码的地方划了一个长方形,那地方不会有树根在地表附近;然后便开始挖坑。
他发现这样做很有用。当他集中注意力把铁锹插进坚硬的地里,铲出土来的时候,他脑子不再想别的事,也就能够保持冷静了。他和阿尔弗雷德轮着挖坑,因为小伙子也需要在反复的体力劳动中得到些安慰。他们挖得很快,拼命地消耗自己,虽然天气严寒,父子俩都像在晌午一样汗流浃背。
过了一阵子之后,阿尔弗雷德说:“这够了吗?”
汤姆这才意识到,他脚下的这个坑几乎已经和他的身高一般深了。但他还不想让这工作就此结束。他不情愿地点了点头。“行了,”他说。然后他爬出了坑。
他挖着挖着天就亮了。玛莎已经抱起婴儿,坐在火边,摇着他。汤姆走到埃格妮丝跟前,跪了下去。他用她的斗篷紧紧裹好她,把脸露在外面,然后把她抬起来。他走到墓穴旁,把她放在一边。然后他爬进墓穴。
他把她抬起来往下放,轻轻地放到坑底。他在她的冰冷的墓穴里,跪在她身边,看了她很长时间。他轻柔地吻了她一下。然后他合上了她的眼睛。
他爬出墓穴。“到这儿来,孩子们,”他说。阿尔弗雷德和玛莎走过来,在他身旁一边一个站好,玛莎抱着婴儿。汤姆伸出两臂,搂着他们兄妹俩。他们望着墓穴里。汤姆说:“上帝赐福妈妈。”
他们俩说:“上帝赐福妈妈。”
玛莎在抽泣,阿尔弗雷德眼里饱含着泪水。汤姆紧搂着两个子女,咽下了他的眼泪。
他松开他们俩,提起铁揪。当他把第一锹土抛进墓穴时,玛莎尖叫起来。阿尔弗雷德把妹妹搂在怀里。汤姆不停地铲土。他不忍把土抛到她脸上,因此,他先把土抛到她脚上,然后抛到她腿上和身上,把土堆成堆,每一锹土都往下滑一些,终于土落到了她脖子上,然后落到他吻过的嘴唇上,终于她的脸不见了,永远不会再被人看见了。
他很快堆起了坟头。
等完事之后,他站在那里看着坟头。“再见吧,亲爱的。”他悄声说,“你是个好妻子,我爱你。”
他吃力地转身走开。
他的斗篷还铺在地上,埃格妮丝就是躺在那儿生产的。斗篷的下半部分浸透了凝结了的和正在变干的鲜血。他拿起刀,把斗蓬大体裁成两半。他把浸了血的那一半抛到火上。
玛莎还抱着婴儿。“把他给我,”汤姆说。她盯着他,目光中充满恐惧。他用干净的一半斗篷把赤裸的婴儿包好,把他放在坟墓上。婴儿哭了。
他转向两个大孩子。他们呆呆地瞪着他。他说:“我们没有奶养活他,就让他在这儿和他妈妈躺在一起吧。”
玛莎说:“可是他会死的!”
“是的,”汤姆说,使劲控制住自己的声音,“不管我们怎么办,他也活不成了。”他希望婴儿不要再哭。
他收起他们的家当,一一放进锅里,然后照埃格妮丝原先的样子,把锅捆到背上。
“咱们走吧,”他说。
玛莎开始抽泣。阿尔弗雷德脸色煞白。他们在一个凄冷的清晨的灰色曙光中出发,沿大路走去。后来,婴儿哭泣的声音消逝了。
在墓旁停留下去没有好处,因为孩子们没法在那儿睡觉,而守上一夜将毫无意义。再者,不停地行走对他们都有好处。
汤姆迈着大步,但他的思绪如今却自由了,再也不听他控制。除了走路之外无事可做:没有安排,没有工作,没有什么可张罗的,也没有什么可看的,只有阴暗的森林和火把照耀出的不安的阴影。他会想到埃格妮丝,沿着某些记忆的踪迹回溯,对自己笑一笑,然后再转过脸来对她说,他刚才想起了什么;随后猛想到她已不在人世,那一震犹如肉体上的疼痛一般。他感到迷惑,好像发生了一些完全不可思议的事,其实,一个像她这样年龄的女人死于生产,像他这样年龄的男人成了鳏夫,原是世上极普通的事。但那种失落感简直犹如伤痛。他曾经听人说过,一只脚的大脚趾被砍掉的人会站不稳,经常摔倒,直到他重新学会走路为止。他有类似的感觉,好像被截了肢,他还没法接受那种念头——他永远失去了他身体的一部分。
他竭力不去想她,但他老是忆起她死前的样子。不过数小时之前她还活生生的,如今却已死去,这简直不可思议。他回想着她用力生产时的面容和她看着那小男孩时骄傲的微笑。他记起她产后对他说的那番话:我希望你能盖起你的大教堂;还有,给我盖一座美丽的大教堂。她那么说就像知道自己就要死了。
随着一步步往前走,他越发地想到他抛弃的婴儿:裹着半截斗篷,躺在一座新坟头上。他可能还活着,除非有狐狸已经嗅到了他。不过,他活不过上午的。他会哭上一阵儿,然后闭上眼睛,他的生命会在睡眠中随着身体变冷而溜走。
除非一只狐狸嗅到了他。
汤姆对那婴儿无能为力。他得吃奶才能活下去,可是没有一点儿奶:没有一个村子可以找到奶妈,没有羊奶或牛奶可以就近喂他。汤姆唯一可以给他吃的是萝卜,不用说,萝卜会像狐狸一样杀死他的。
夜幕还迟迟不肯退去,汤姆为弃婴的事越来越觉得可怕。这种事是极普通的,他知道:有一大家子人却只有一小块地的农民常常让婴儿自己死掉,有时候教士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汤姆不是那种人。他应该一直抱着他直到他死,然后再把他埋掉。当然,那样做不会有什么结果,但毕竟那样做才对。
他意识到天亮了。
他突然停住脚步。
孩子们一动不动地站着,望着他等着。他们对任何事情都有准备;什么事情都不再正常了。
“我不该撇下婴儿的,”汤姆说。
阿尔弗雷德说:“可是我们没法喂他。他只有一死啊。”
“话是这么说,可是我还是不该撇下他,”汤姆说。
玛莎说:“咱们回去吧。”
汤姆还是拿不定主意。现在回去就是承认弃婴是错了。
但这是事实。他做了错事。
他转过身来。“好吧,”他说,“咱们回去。”
此时,他原先要尽量排除的种种危险突然显得十分可能了。到这会儿,一定有狐狸嗅到婴儿并且把他拖到窝里去了。也许还是狼呢。野猪也很危险,尽管它们并不吃肉。那么,猫头鹰呢?猫头鹰是弄不动一个婴儿的,但会啄出他的眼睛——
他加快了脚步,由于又累又饿,感到头晕。玛莎只能小跑着才能跟上他的步伐,但她没叫苦。
他害怕回到墓地时会看到什么。食肉类动物是很凶残的,它们能够判断一个活物是否无能为力。
他说不准他们已经走出多远了:他已经丧失了时间感。两边的森林看着都不熟悉,虽说他才刚刚走过。他心焦地寻找着那块墓地。那篝火一定还没有烧尽——他们当时堆得很高。他观察树木,寻找那株七叶树与众不同的叶子。他穿过一条他不记得的岔路,他开始慌乱猜想,他会不会已经走过了墓地而没有看见;后来他认为他看到前方有一片黯淡的橘色火光。
他的心似乎发颤了。他加快了步伐,眯缝起眼睛。不错,是火。他跑了起来。他听见玛莎哭叫,大概她以为他撇下了她,他便回头喊着:“我们到了!”便听到两个孩子跟在后边跑了过来。
他接近那株七叶树了,他的心在胸口里枰评直跳。那火还烧得挺旺。那堆木柴也在。还有那块浸了血的地面,埃格妮丝就是失血过多而死在那里的。墓就在那儿,一个新挖出的土堆的坟头,她现在就躺在下面。而在坟头上——却什么也没有。
汤姆发狂似的四下观看,他的脑子里翻腾着。到处都没有婴儿的踪影。悔恨的泪水涌到汤姆的眼里。连包孩子的那半截斗篷都不见了。可是那坟墓并没有动过——松软的土地上没有动物的足迹,没有血痕,也没有任何印记表明孩子已经被拖走了……
汤姆开始感到他没法看得十分清楚。要想把一件事想出个究竞也很困难。他此刻明白了,他把活生生的孩子撇下是做了件可怕的事情。他要是知道孩子已经死了,倒可以平静了。但孩子可能还在什么地方活着——就在近处。他决定到四下去寻找。
阿尔弗雷德说:“你到哪儿去?”
“我们得找找孩子,”他说着,头也不回。他绕着这一小块林中空地的边缘走着,低头看着灌木丛下面,还是觉得有些晕眩。他什么也没看见,连狼可能拖走婴儿的方向的痕迹都没有。他现在肯定是狼拖的了。那畜生的洞穴可能就在附近。
“我们得把圈子扩大点,”他对两个孩子说。
他领着他们又转起圈,这次离火更远些,在灌木和矮树丛中拨路前进。他觉得有点糊涂了,但他努力使自己的头脑集中到一件事情上,急切地要找到婴儿。此时他已不再难过,只有一种愤怒的决心,而在心灵深处则是一种惊心动魄的意识:这一切全是他的过错。他在森林中跌跌撞撞地走,目光搜掠着地面,每走几步就停下来谛听有没有那种不会弄错的新生婴儿的单调哭声;但他和两个孩子不弄出响声时,整座森林也鸦雀无声。
他失去了时间的概念。他不断扩大的搜索圈在一段不长的时间内曾使他几次回到大路上,可是后来他觉得似乎已过了很久才又穿过大路:有一阵儿,他奇怪为什么没走过护林官的小屋。他模糊地想到他已迷了路,也许已不再围着坟墓绕圈,而是有点儿在林子里瞎走一气;但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只要他在寻找就成。
“爸爸,”阿尔弗雷德说。
汤姆瞪着他,恼火他干扰了自己的注意力。阿尔弗雷德背着玛莎,她像是已经在他背上睡熟了。汤姆说:“怎么?”
“我们能歌一会儿吗?”阿尔弗雷德说。
汤姆迟疑了。他并不想停下来,但阿尔弗雷德看上去就要累垮了。“好吧,”他不情愿地说,“不过别歇太久。”
他们在一个山坡上。山脚下可能有溪水。他很渴。他从阿尔弗雷德背上接过玛莎,抱在怀里,择路下山。不出所料,他找到了一条清澈的小溪,岸边还结着冰。他把玛莎放到岸边,她也没醒。他和阿尔弗雷德跪下去,用手掏起冰冷的溪水。
阿尔弗雷德躺在玛莎身边,闭上了眼睛。汤姆四下打量着。他所在的空地上铺满了落叶。周围全是低矮、粗壮的橡树,光秃秃的树枝在头顶交叉盘错。汤姆走出空地,想在树后找找婴儿,但当他走到对面时,他的两腿一软,登时不得不坐了下去。
这时天已大亮,但雾气腾腾,似乎并不比午夜暖和。他不禁打起哆嗦。他这才想到,他转了这么久,身上只穿着贴身上衣。他纳闷他的斗篷哪儿去了,一点都想不起来。不知是雾霭渐浓,还是他幻想出什么奇异的事情,反正他再也看不清空地另一边的孩子们了。他想站起来走到他们跟前去,但他的腿不听使唤。
过了不久,微弱的阳光穿透了云层,接着,天使就降临了。
她从东边穿过空地走来,她穿着用漂过的羊毛线做的、几乎是白色的冬天长斗篷。他眼看着她走近,既不惊慌也不好奇。他已超越了奇怪或害怕。他用刚才盯着四周橡树的那种干巴巴的空泛而冷漠的目光望着她。她的鹅蛋脸被浓密的秀发衬托着,她的斗篷遮住了她的脚,她可能是从落叶上飘过来的。她在他面前停下来,她那双淡金色的眼睛仿佛看透了他的灵魂并且了解他的痛苦。她的样子并不陌生,似乎他曾在最近去过的教堂里看过这位天使的画像。跟着她就解开了她的斗篷。她里面竟然赤身裸体。她有着二十五岁左右的凡间女子那样的胴体,白皙的皮肤,粉红的乳头。汤姆一直猜想,天使的身体是纯洁无毛的,但眼前这个却不是。
她在他面前跪下一条腿,他则是靠着橡树盘膝而坐。她俯身向前,吻了他的嘴。先前的接二连三的震惊,已然令他昏昏沉沉,连这一吻都无法让他惊奇了。她轻轻地放倒他,让他平躺在地,然后,她把自己赤裸的身体压在他身上,把她的斗篷打开,蒙在他俩的身上。他感到了她身体的热量透过了他的内衣。过了一会儿,他就不再发抖了。
她捧着他长满胡子的脸,又一次亲吻他,那种如饥似渴的劲头,就像一个人经过漫长而又干渴的一天之后喝着清凉的水。过了一会儿,她的双手顺着他的两臂摸到他的手腕,又抬起他的双手按到她的乳房上。他随着她握住她的双乳。乳房柔软而富弹性,在他的指尖下,乳头胀大了。
在他的心灵深处,他设想着自己已经死了。他知道,天上不该是这等样子,不过他也顾不得许多了。他的判断功能已有好几小时不大灵了。他所剩无几的那一点点理性思维消失了,于是他就任凭自己的身体去自行其是。他向上绷紧身子,紧贴住她,从她的热量和赤裸中吸取力量。她张开了她的嘴,把她的舌头伸进他的嘴里,寻找着他的舌头,他热切地呼应着。
她抬起身子,从他身上离开了一小会儿。他凝视,他茫然,这时她撩起他的内衣到他的腰部,然后她叉开腿坐在他下身上。她一边落下身子,一边用她那洞察一切的目光盯着他的眼睛。他俩身体接触的刹那有个难熬的间隙,她迟疑了;接着他感到自己进到了她里面。那种感觉真让人销魂,他觉得他会高兴得爆炸的。她动起她的下身,同时向他微笑着,吻着他的脸。
过了一会儿,她闭上眼睛,开始喘气,他明白她已控制不住了。他怀着人迷的喜悦看着。她发出有节奏的低声哼叫,动得越来越快,而她的狂喜感动了汤姆,直抵他那受伤的灵魂深处,以至他不清楚,他是要绝望地哭,还是要兴奋地叫,或者是要神经质地放声大笑;后来,一阵兴奋的爆发震撼了他们俩,就如同狂风中的树木,一次接着一次;直到最后他们的激情平息下去,她颓然俯在他胸上。
他们就这样躺了很长时间。她身体的热量彻底地温暖了他。他飘进了一种轻微人睡的状态,仿佛很短,更像白日梦而不像真睡眠;但当他睁开双眼时,他的头脑清醒了。
他看着俯在他身上的那个年轻、貌美的女人,他立刻明白了,她不是天使,而是那个女强盗艾伦,在丢猪那天曾在森林的这一带遇见过的。她觉出他在动弹,就睁开了她的眼,面带夹杂着钟爱和焦虑的表情端详着他。他突然想到了他的孩子。他轻轻把艾伦翻下他身子,坐了起来。阿尔弗雷德和玛莎躺在落叶上,裹着他们的斗篷,阳光照射着他们酣睡的面容。跟着,夜间发生的一切可怕地冲回他脑海,他记起埃格妮丝死了,而婴儿——他的儿子!——不见了;他用双手捂住了脸。
他听到艾伦吹出一种奇怪的双调的口哨,他抬眼看去。一个人影从森林里出现了,汤姆从他那苍白的肤色、橘红色的头发和鸟一般的碧蓝的眼睛认出他就是艾伦那个怪模怪样的儿子杰克。汤姆站起身,整理好他的衣服,艾伦也站起来,扣好斗篷。
那男孩拿着什么东西,他走过来拿给汤姆看。汤姆认出来了。那是他的半截斗篷,他用来包好婴儿放到埃格妮丝坟头上的。
汤姆不解地盯着男孩,又看着艾伦。她握住他的双手,盯着他的眼睛,说:“你的小孩还活着。”
汤姆不敢相信她。那可是太美妙、太幸福了。“不可能吧,”他说。
“是活着。”
汤姆开始有了希望。“真的?”他说,“真的?”
她点点头。“真的。我会带你去看他的。”
汤姆明白了她说话当真。一股轻松和喜悦的热流掠过他全身。他跪倒在地;然后,如同打开了水闸,他终于哭了。
“杰克听到那小孩在哭,”艾伦解释说,“他当时正往河边走,到北边的一处地方,那儿可以用石头打死野鸭,只要你打得准。他不知该怎么办,就跑回家叫我。但当我们走在路上时,我们看见一个教士,骑着一匹驯马,怀里抱着那婴儿。”
汤姆说:“我得找到他——”
“别急,”艾伦说,“我知道他在哪儿。他拐上一条岔路,离坟墓不远;一条小路直通隐蔽在林中的一座小修道院。”
“婴儿需要奶。”
“修士们养着山羊呢。”
“感谢上帝。”汤姆热烈地说。
“等你吃点东西之后,我会带你去的,”她说,“不过……”她皱了皱眉头,“先别对你的孩子讲修道院的事。”
汤姆望着空地那一头。阿尔弗雷德和玛莎还在睡着。杰克已经跑过去,到了他们躺着的地方,正在用他那种茫然的样子瞧着他们。“干吗不呢?”
“我也不清楚……我只是想,等一等会明智些。”
“可是你儿子会告诉他们的。”
她摇了摇头。“他看见了那教士,不过我想他弄不明白别的。”
“好吧,”汤姆感到很庄重,“要是我早知道你就在附近,你也许能救我的埃格妮丝一命。”
艾伦摇了摇头,她的深色头发在她的脸蛋周围飘舞。“除去让她暖和,别无他法,而你已经那么做了。当一个女人内部大出血时,要么血止住,她就好了,要么血止不住,她只好死。”泪水涌进汤姆的眼中,艾伦说我很难过,汤姆木然地点点头。
她说:“不过活人总得照顾活人,而你需要热东西吃和一件新外衣。”她站起身。
他们叫醒了两个孩子。汤姆告诉他们:婴儿活得好好的,艾伦和杰克看到一个教士把他抱走了;汤姆和艾伦打算等一下去找那个教士,但艾伦要先给他们些东西吃。两个孩子听到这个惊人的消息时很平静:如今没什么可以让他们震惊的了。汤姆依旧有些发呆。对他来说,生活进展太快,他无法接受这一切变化,犹如骑在一匹狂奔的惊马上:一切都发生得如此迅速,根本没有时间对事件做出反应,他只有牢牢骑在马上,尽量保持清醒,此外就无能为力了。埃格妮丝在严寒的夜里生产;婴儿居然神奇地健康降生了;本来似乎一切如意的,可是后来埃格妮丝——汤姆灵魂的伴侣——却在他怀里因失血过多而死亡,他于是也就头脑不清醒了;婴儿难以成活,被撇下等死;后来他们又尽量想找到他,但找不着;接着艾伦出现了,汤姆误把她当做天使,他们做了爱,又如同在梦中;她说婴儿还活得好好的。难道生活就不能放慢速度,让汤姆得以思考一下这些可怕的事情吗?他们出发了。汤姆一向以为强盗们都住在肮脏的地方,但艾伦身上没有一点邋遢的迹象,汤姆想象不出她家会是什么样子。她领着他们在林中走着一条弯弯曲曲的路。其实地上并没有路,但她从不踌躇,径直跨过小溪,钻过树枝,越过结冰的水洼、一丛灌木和一株倒在地上的硕大的橡树。最后,她朝着一片荆棘丛走去,似乎消失在里面了。汤姆跟着她,和他原来印象中不同的是,他看到了一条窄路,蜿蜒于树丛之间。他紧随着她。荆棘丛在他头上交错密布,他发现自己处于半明半暗的光线之中。他站着不动,等着自己的眼睛适应这种阴暗。他渐渐才明白过来,他是在一个山洞里。
空气很温暖。他面前有一堆火,在一块石板做的炉床上闪着光。烟一直向上冒,在什么地方有个天然的烟囱。他的两旁都是兽皮,一头狼和一只鹿用木桩钉在洞壁上,一大块熏鹿腿正对着他的头从洞顶上吊下来。他看到一个自制的盒子里装满了酸苹果,壁架上点着灯芯草蜡烛,地面上铺着干芦苇。火边有一口锅,和平常人家的没有两样;从气味上判断,里面煮的是大家都一样吃的那种浓汤——蔬菜和肉骨头加作料。汤姆惊讶极了。这样一个家比很多奴隶的住处要舒服得多了。
在火的另一边有两个地铺,是用鹿皮做的,里面填的可能是芦苇;每个铺上都整齐地卷着一张狼皮毛。艾伦和杰克就睡在那儿,中间是火堆,外面是洞口。洞底深处是一堆令人望而生畏的武器和猎具:一张弓、一些箭、几张网、捕兔夹、好几把让人心寒的匕首,一根制作精细的木杆长矛,矛尖很锋利而且淬过火;在这一切原始的工具中有三本书。汤姆目瞪口呆:他从来没在一家住房中见过有书,更不用说是在洞穴里了。书只属于教堂。
男孩子杰克拿起一个木碗,伸进锅里舀出汤就喝了起来。阿尔弗雷德和玛莎眼馋地望着他。艾伦抱歉地看了看汤姆,说:“杰克,有外人的时候,我们要给人家先吃,然后我们再吃。”
那孩子瞪着九九藏书她,感到莫名其妙,“为什么?”
“因为这是有礼貌的表现。给那两个孩子一些浓汤。”
杰克并没有想通,但他服从了母亲。艾伦给汤姆盛了些汤。他坐在地上喝了起来。汤挺有肉鲜味,让他从里到外都暖和了。艾伦把一块毛皮披在他肩上。他把汤汁喝完以后,用手指捞出菜和肉。他已经有好几个星期没尝过肉味了。这肉像是野鸭——大概是杰克用弹弓投出石头打来的。
他们一直吃到锅干碗净,然后阿尔弗雷德和玛莎就躺在灯芯草上。他们睡着以前,汤姆告诉他们,他和艾伦要去找那教士,艾伦又说,杰克会留下来照顾他们,等大人们回来。两个筋疲力尽的孩子同意地点点头,就闭上了眼。
汤姆和艾伦走了,汤姆穿着艾伦给他披在肩上保暖的毛皮。他俩一走出荆棘丛,艾伦就停住脚步,转脸对着汤姆,把他的头拉下来凑到她跟前,吻了他的嘴唇。
“我爱你,”她狂热地说,“我从看见你的那一刻起就爱上了你。我一直想找个又强壮又温柔的男人,我原以为没有这样的人。后来我遇上了你。我想要你。但我看得出来,你爱你的妻子。我的天,我多嫉妒她啊。我很为她的死难过,真的难过,因为我能看出你眼睛中的悲哀,和就要滴出来的泪水,看到你那么伤心,我的心都碎了。可是如今她既然去世了,我就要你是我的了。”
汤姆一时不知该说什么。一个如此漂亮、如此聪明又如此自食其力的女人居然会对他一见钟情,实在难以置信;而要想弄清他的感受就难上加难了。他因为失去埃格妮丝而六神无主一艾伦说得对,他有没流出的泪水,他能感到那泪水在眼眶里的分量。但他同样被对艾伦的欲望所折磨,她那炽热的肉体是多么美妙,她的眼睛是多么金黄,她的情欲是多么毫无遮掩。埃格妮丝尸骨未寒,他就如此急切地想得到艾伦,实在让他感到是一种骇人的罪孽。
他也凝视着她,她的目光又一次看穿了他的心,她说:“什么也别说。你没必要感到羞耻。我知道你爱她。她也很清楚这一点,我看得出来。你现在依旧爱着她——你当然爱的。你也会永远爱她。”她告诉他什么也别说,其实无论如何,他也无话可说。他被这个异乎寻常的女人惊呆了。她似乎把一切都处置得恰到好处。地看来晓得他内心的一切,这一点确实让他好受多了,仿佛他再没什么可羞愧的了。他叹了口气。
“这就好多了,”她说。她牵起他的手,他俩从山洞一起走开了。
他们在原始森林中走了足有一英里才到了大路。他们一边朝前走,汤姆不停地扭过脸去看身边的艾伦的面孔。他回忆起,当他第一次遇到她时,他曾经认为她还算不上美,因为她眼睛长得非同一般。此时他无法理解,他当初怎么会那么看。如今他看那双令人惊异的眼睛是她独一无二的自我的完美表现。现在她似乎绝对完美,唯一的费解之处是她怎么会和他在一起。
他们走了三四英里。汤姆仍然很疲劳,但肉汤给了他力量;尽管完全信任艾伦,他还是急于要亲眼看看婴儿。
他们已经能够穿过树林看到那修道院了,艾伦说:“咱们别一开始就在修士们面前露面。”
汤姆莫名其妙。“为什么?”
“你弃婴,这算是谋杀。咱们从林中偷着看看那地方,瞧瞧他们是些什么样的人。”
汤姆并不认为在这种环境下,自己会卷进麻烦,但小心点总没坏处,于是他点头同意,并且随着艾伦进了矮树丛。过了一会儿,他们就隐蔽在空地的边缘。
这座修道院很小。汤姆盖过修道院,他推测这一座该是人们所谓的附属修道院,一座大型修道院的分支或外围。里面只有两座石头建筑,是一座祈祷室和一座寝室。剩下的就是木头架、泥巴墙的房子了:一间厨房、一个马厩、一座仓房和一排农业用房。这地方有一种干净、保护良好的样子,给人一种印象:修士们干的农活和做的祈祷一样多。
周围没有很多人。“大多数修士都去干活了,”艾伦说:“他们正在山顶上盖仓房呢。”她抬眼看看天,“他们会在正午时分回来吃饭。”
汤姆打量了一下空地。往右手方向,在一小群拴着的山羊的遮掩之中,他影影绰绰地看到两个身影。“瞧,”他指着说。就在他端详那两个人影时,他还看到了些别的。“那个正在坐下去的男人是个教士,而……”
“他的膝头还抱着什么。”
“咱们再靠近点。”
他们穿过树林,沿着空地的边缘,走到离山羊很近的一处地方,探出头去。汤姆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看着那个坐在方凳上的教士。他膝头上就是那婴儿,而那婴儿就是汤姆的孩子。汤姆的喉头堵住了。的的确确,婴儿真在那儿;孩子还活着。他很想要伸出双臂搂住那教士。
和教士在一起的还有一个年轻的修士。再仔细一看,汤姆看见那年轻人正用一块布片蘸进一桶奶里——大概是山羊奶——然后再把浸湿的那角放到婴儿的小嘴里。这倒是一个聪明的办法。
“嗯,”汤姆思索着说,“我还是进去承认我做的事,把我的儿子要回来。”
艾伦平视着他。“再想一想,汤姆,”她说,“你抱回来以后怎么办呢?”
他不大清楚她要说什么。“向修士们要些奶,”他说:“他们看得出我很穷。他们会施舍的。”
“然后呢?”
“嗯,我希望他们会给我够他吃三天的奶,那样我就可以到温切斯特了。”
“再以后呢?”她穷追不舍,“以后你怎么喂孩子?”
“嗯,我会找工作——”
“从我上次在夏末见到你以来,你就一直都在找工作,”她说。她看来有点生汤姆的气,但他却不明所以。“你既没有钱也没有工具,”她接着说,“要是在温切斯特还没有工作,孩子会怎么样呢?”
“我不清楚,”汤姆说。她竟然这么粗暴地跟他讲话,让他感到受了伤害。“那我该怎么办——像你一样生活吗?我不会用石头打野鸭——我是个建筑匠。”
“你可以把婴儿放在这儿,”她说。
汤姆如遭雷击。“留下他?”他说,“可是我才刚刚找到他啊!”
“你可以放心了,他不会挨饿不会受冻。在你找工作时没必要带着他。等你真找到活干的时候,你可以回到这儿来接他走。”
汤姆本能地抵触这一套想法。“我也说不上,”他说,“这些修士们会怎么看我的弃婴行为呢?”
“他们已经知道你这么做了,”她不耐烦地说,“这只不过是个现在还是以后忏悔的问题。”
“修士们懂得怎么照看婴儿吗?”
“他们懂的和你一样多。”
“我怀疑。”
“他们会弄明白怎么喂养一个只会吸奶的新生婴儿的。”
汤姆这才明白她是对的。尽管他十分渴望把那个小襁褓抱在怀里,他无法否认,那些修士们比他更能照顾好婴儿。他既没有吃的,也没有钱,更没有把握找到工作。“又一次撇下他,”他伤心地说,“不过我想我只能这么办。”他在原地待着,目光越过空地望着那教士膝头的小小身影。他长着和埃格妮丝一样的黑发。汤姆打定了主意,不过他一时狠不下心走开。
这时一大群修士在空地的另一边出现了,大概有十五到二十个,拿着斧子和锯子,突然,汤姆和艾伦有被发现的危险。他们又钻进矮树丛中。这时汤姆再也看不见那婴儿了。
他俩穿过灌木丛爬开。他们上了大路后就拔腿飞跑。他们手拉手跑了三四百码远;这时汤姆累垮了。不过,他们总算到达了安全地带。他们离开大路,找到一块别人看不见的地方休息下来。
他们坐在一处多草的岸上,斑斑点点的阳光洒满了那里。汤姆看着艾伦:她仰卧在地上,喘着气,两颊润红,嘴唇弯弯向他微笑。她的斗篷在领口处敞开着,露出了她的喉咙和一只隆起的乳房。突然间,他感到抑制不住,想再看看她赤裸的胴体,他的欲望大大胜过了他的罪恶感。他俯身下去吻她,然后迟疑了一下,因为她看上去那么可爱。他开口说话,完全是事先没想好的,他被自己的话惊住了。“艾伦,”他说,“你愿意做我的妻子吗?”
第二章
韦勒姆的彼得生来就是个惹是生非的人。
他是从王桥的大修道院转到林中的这个附属修道院的,不难看出王桥大修道院为什么急于摆脱他。他又高又瘦,年龄不到三十岁,机敏过人,藐视一切,总感到生活对他不公。他初来时在地里干活儿,飞快地抢在前面,然后就指责别人懒惰。然而,出乎他的意外,大多数修士都能和他齐头并进,最后那些年轻的简直把他拖垮了。此后他除了偷懒便是想些邪门歪道,其中一点就是说别人贪吃。
开始时他只吃他的半份面包,一点肉也不吃。他白天在溪中喝水,把他的啤酒冲淡,并且拒喝葡萄酒。他指责一个要添粥的健康的年轻修士,还把开玩笑地喝了别人的酒的小伙子弄哭了。
当修士们从山顶上走回修道院吃午饭的时候,菲利普院长认为,修士们并没有显出什么贪吃的证据。年轻人都精瘦有劲,而年纪大些的则是身材细长,晒得黝黑。没有一个有那种饱食终日无所事事的苍白虚胖样子。菲利普认为,修士就该瘦。胖修士会引起穷人嫉恨这些上帝的仆人。
彼得想出绝招,用忏悔的形式来掩盖他的谴责。“我一直犯有贪吃罪,”那天早晨他们坐在刚砍倒的树上休息,吃着黑麦面包、喝着啤酒时,他这么说了一番,“我已经违反了圣本笃的戒律,修士们本来是不许吃肉喝酒的。”他看了一圈周围的人,扬着头,黑眼睛闪着得意的光彩,最后他把目光对准菲利普,“这儿的每一个人都犯了同样的罪,”他的话说完了。
彼得居然会这样,实在令人难过,菲利普想。这个人对上帝的事业尽心竭力,他有聪慧的头脑,有不达目的不罢休的伟大力量。但他似乎不可遏止地要出人头地,要始终引人注目;而这一点驱使他制造事端。他确实是个害群之马,但菲利普对他的爱不亚于对别人,因为菲利普能看到在狂妄自大和尖酸刻薄背后的他那不安的灵魂:他并不真正相信,会有人真心真意地关心他。
菲利普说:“这话使我们有机会回忆起圣本笃对这一问题的说法。你还记得他的原话吗,彼得?”
“他说:‘除了病人,人人都应忌荤。’又说:‘酒绝不是修土的饮料。’”彼得回答说。
菲利普点点头。不出所料,彼得对这一戒律所知不如菲利普清楚。“差不多,彼得,”他说,“圣徒所指并不是肉,而是‘四条腿动物的血肉’,即使如此,他还指出了例外,不仅包括病人,而且包括弱者。他所说的‘弱者’是什么意思呢?在我们这个小天地里,我们持这样的观点:那些在地里艰苦工作而削弱了健康的人,需要不时吃些牛肉来保持体力。”
彼得闷声不响地听着这番话,不以为然地抒起眉毛,两道浓黑的眉毛在他那大大的鹰钩鼻的鼻梁上连在一起,整个面孔成了一副强按下蔑视的面具。
菲利普接着说:“在酒的问题上,圣徒说:‘我们解释,酒绝不是修士的饮料。’使用‘我们解释’这样的字眼的意思是,他对禁酒并不完全认可。他还说,一天饮一品脱酒对任何人都足够了,他要我们不要饮酒过度。显然,他并不希望修士彻底戒酒,这一点不是很清楚吗?”
“但是他说,诸事均应保持节俭,”彼得说。
“你是说我们这里不节俭吗?”菲利普问他。
“我是这样认为,”他斩钉截铁地说。
“‘让那些上帝赐予节制权的人知道,他们将受到适当的奖赏,’”菲利普引证说:“如果你觉得这里的伙食太大方,你可以少吃一些。但要记住那位圣徒还说了些别的话。他引用《哥林多前书》,圣保罗在那部书中说:‘人人都有上帝赐予的天赋’,一个是这样,另一个是那样。后来,那位圣徒告诉我们:‘出于这一原因,对别人的食量不能毫无疑虑地加以决定。’在你斋戒和反省贪食的罪过时,彼得,请你记住这一点。”
他们后来又回去干活儿了,彼得做出一副殉教者的样子。菲利普明白,他是不会这么容易就哑口无言的。在修士的三项誓言“贫困、纯洁和服从”中,让彼得感到烦恼的是服从这一项。
当然,对付不服从的修士有的是办法:单独关禁闭,只给面包和水,鞭笞,最后还有开除教籍和逐出教团。菲利普在使用这些惩罚手段时通常都不优柔寡断,尤其是当某个修士想要试验一下菲利普的权威时更是如此。其结果就是他成了人们心目中强硬的纪律执行人。但事实上他痛恨使用严厉的惩罚手段——它对修士间的兄弟关系造成不和谐并且让大家都不愉快。反正,就彼得而论,惩罚绝不会有任何好处——的确,它只会让他更骄傲、更不肯原谅他人。菲利普得寻找一条途径来控制彼得,并同时软化他。这可不容易。不过他当时就想,如果一切都那么轻而易举,人们也就不需要上帝的指引了。
他们到达了修道院所在的林中空地。就在他穿过空场时,菲利普看到约翰兄弟从羊圈那儿向他们用力挥手。他叫做八便士约尼,有点傻头傻脑。菲利普奇怪他这会儿有什么可激动的。和约尼在一起的,是一个穿教士长袍的男人。他的样子看上去似乎很面熟,菲利普赶紧过去。
那教士是个矮小结实的人,年纪在二十五岁上下,长着一头剪短的黑发,那双明亮的蓝眼睛机敏地眨着。菲利普望着他如同在照镜子。他惊奇地意识到,这教士原来是他弟弟弗朗西斯。
弗朗西斯还抱着一个新生的婴儿。
菲利普也不知道到底哪一个更让他震惊:是弗朗西斯,还是那婴儿。修士们全都围拢过来。弗朗西斯站起身,把孩子递给约尼,这时菲利普拥抱了他。“你在这里干什么?”菲利普高兴地说,“你怎么会抱了个婴儿?”
“等会儿我再告诉你我为什么在这里,”弗朗西斯说,“至于这个婴儿,我在树林里发现的,孤零零地躺在一堆火旁边。”弗朗西斯停住了。
“然后呢……”菲利普催促着他。
弗朗西斯耸了耸肩。“我没法告诉你更多的情况了,因为我就知道这一些。我本想昨晚赶到这里,但没成功,所以就在一个护林官的小屋里过夜了。今天一清早就离开了那里,正骑马沿路走着,听到了婴儿的哭声。不久就看见了他。我捡起他,抱到这里。这就是全部情况了。”
菲利普用怀疑的眼光看着约尼臂弯里的小包袱。他试探地伸出一只手,掀起毯子的一角。他看到一张皱巴巴的粉红色小脸,一张张开着、没有牙齿的嘴和一个光秃秃的小脑袋——如同一个年长的修士的缩小形象。他把包袱多打开了一点,看到了弱小的肩膀,挥动的胳膊和紧握的双拳。他仔细地看了看从婴儿肚脐垂下来的脐带的残蒂,有点令人作呕。这是天然的吗?菲利普不知道。它看上去就像一块愈合的伤口,会这么一直留下去的。他把包袱又往下揭了揭。“一个男孩,”他说,随着一声干咳,就又给包上了。一个见习修士咯咯直笑。
菲利普突然感到无能为力了。我到底该拿他怎么办?他思忖着。喂他?
那婴儿哭了,那声音如同一曲颇受喜爱的赞美诗一般拨动他的心弦。“他饿了,”他说,他的心灵深处在想:我怎么知道的?
一个修士说:“我们没法喂他。”
菲利普刚要说:为什么不能?跟着他就明白为什么不能:数英里之内没有女人。
然而,约尼已经解决了这个问题,菲利普这时看到了。约尼坐到一个方凳上,把婴儿放在膝头。他手里拿着一条毛巾,把一角拧成螺旋形。他把那个角蘸进一只奶桶,让毛巾吸收一些奶水,然后把布角放到婴儿的嘴边。婴儿张开了嘴,吮吸着毛巾,咽下去。
菲利普简直有点受鼓舞了。“这办法很聪明,约尼,”他惊讶地说。
约尼咧嘴笑了。“我以前这样做过,一头母山羊死了,但羊羔还没断奶,”他得意地说。
所有的修士都眼巴巴地看着约尼重复着那简单的动作:把毛巾蘸上奶,让婴儿去嘬。当他把毛巾触到婴儿的嘴唇时,有的修士会张开自己的嘴巴,菲利普看着觉得很好玩。喂这婴儿挺慢的,不过嘛,喂婴儿本来就是个慢功夫。
韦勒姆的彼得和大家一起着迷地看着婴儿,居然有一段时间忘记了对一切都横挑鼻子竖挑眼的习惯。这时他醒悟过来,说:“找到孩子的母亲,麻烦可少多了。”
弗朗西斯说:“我怀疑能不能行得通。那做母亲的可能没结婚,被违反道德的念头吓慌了。我猜她很年轻。也许她好歹把怀孕的事掩饰过去了;后来,到产期临近时,她就跑出家门进了森林,点起一堆火;一个人生下孩子,然后把孩子撇给狼,又回到她来的地方。她会确保自己不被发现。”
婴儿睡着了。菲利普一时冲动,从约尼怀里接过了孩子。他用手把他举到胸前,摇着。“可怜的小东西,”他说,“实在实在可怜啊。”那种要保护和关心这婴儿的迫切感,激流般地充溢着他。他注意到修士们都在盯着他,对他突然表现出来的温情感到吃惊。他们当然从来没见过他爱抚过谁,因为身体的慈爱在修道院中是严格禁止的。显然,他们原以为他根本不会这样。唉,他想,他们如今总算知道实情了。
韦勒姆的彼得又开口了。“我们得把这孩子送到温切斯特,在那儿给他找个养母。”
要是这句话出自别人之口,也许菲利普不会脱口反对;可这是彼得说的,于是菲利普就连忙发话了——从此他的生活就大不一样了。“我们不打算把他送给一个养母,”他斩钉截铁地说,“这孩子是上帝恩赐的。”他的目光扫遍周围所有的人。修士们睁大眼睛,回望着他,玩味着他的这番话。“我们要亲自照顾他,”他接着说,“我们要喂养他,教育他,按上帝的方式把他抚育成人。然后,等他长大以后,他自己就成为一个修士,这样,我们就把他还给上帝了。”
四下是一片茫然的寂静。
这时彼得愤愤地说:“这是不可能的!修士不能抚育婴儿!”
菲利普和他弟弟相视一笑,共同想起了一段往事。菲利普重新开口时,他的声音中压着往事的重负。“不可能?不,彼得。相反,我敢说这事办得到,我弟弟也有这种把握。我们从经历中知道这一点。是吧,弗朗西斯?”
就在如今菲利普认为是末日的那一天,他父亲负伤回家。
菲利普是第一个看到他的:骑马沿着迤逦的山侧小路,来到北威尔士的山中茅屋。六岁的菲利普跑出去迎接他,还和往常一样;但这一次爹没把他的小男孩甩上他身前的马鞍。他骑得很慢,在鞍上东倒西歪,用右手拽着缰绳,左臂受了伤垂着。他面色苍白,衣服上溅满血点。菲利普又好奇又害怕,因为他还从来没见过他父亲露出虚弱的样子。
爹说:“叫你妈来。”
他们扶他进屋后,妈撕下了他的衬衫。菲利普吓坏了:他一向节俭的母亲心甘情愿地撕毁了好好的衣服,实在比鲜血更让他震惊。“现在别为我担心了,”爹说,但平日里他那大嗓门已经虚弱得像是低声嘀咕,而且妈也没有理睬——这又令人震惊,因为素来他的话就是法律。“别管我,叫大伙儿都起来,到修道院去,”他说,“该死的英格兰人马上就要来了。”山顶上有一座带教堂的修道院,菲利普不明白,今天又不是礼拜天,干吗要到那儿去。“要是你再流血,你就哪也去不了了。”格温姑姑说,她要敲响瞥钟,跟着就出去了。
多年以后,当菲利普想起随后发生的事情时,他才明白,当时大家都把他和他四岁的弟弟弗朗西斯忘记了,没人想着要把他们带到修道院的安全地方。大人们都想着自己的孩子,而且以为菲利普和弗朗西斯和他们的父母在一起,不会出事;可是爹失血过多,奄奄一息,妈又忙着救护爹,结果,英格兰人把他们四个人全都抓住了。
菲利普小小年纪,他的生活经历还没有给他提供任何心理准备,就只看见两名武装士兵把门踢开,冲进了只有一间屋的房子。换一种场合,这两个士兵绝不会让人害怕,因为他们是那种又高大又蠢笨的大人,他们嘲弄老妇人,取笑犹太人,半夜都能在酒馆外面打架的。可是如今(菲利普多年以后终于能够客观地看待那天的事情时才明白)那两个年轻的士兵一心要杀人。他们刚打完仗,听到过人们绝望的尖叫,看到过朋友倒下死去,他们也当真吓得没了理智。但他们打胜了那一仗,并且活了下来,此时正在追击敌人,除去更多的流血、更多的尖叫、更多的伤口和更多的死亡,什么都无法使他们满足;当他们如同狐狸进了鸡舍似的冲进这间屋子里时,上述的一切都写在了他们扭曲的脸上。
他们的动作非常迅猛,然而菲利普依然能够记得随后发生的每一件事,就好像每一个动作都持续了很长时间。两个士兵都穿着盔甲,但只是一件锁子甲短背心和一个带铁条的皮盔。两个人都握着出鞘的剑。其中一个很丑,长着一个又大又弯的鼻子和一只斜眼,他像猩猩那样龇牙咧嘴。另一个留着浓密的胡子,上面溅着血——大概是别人的血,因为他看起来不像挂彩的样子。两个人没动地方,只是用眼睛扫视着房间。他们那无情又自私的眼睛放过了菲利普和弗朗西斯,注意到妈,最后停留在爹身上。几乎不等别人做出反应,他们就扑向了爹。
妈原来正俯身在爹身上,把一条绷带缠到他左臂上。这时她直起腰,面对着两个闯过来的人,她的眼睛里闪着绝望的勇气。爹一跃而起,把未负伤的手放到剑柄上。菲利普吓得喊出了声。
那个丑男人把剑举过头顶,用剑柄砸妈的头,然后把她推到一边,他没有用剑刺她,大概是因为不想在爹还活着的时候,冒险把剑锋插进一个身体拔不出来。菲利普是多年后才琢磨出来的:当时他只是冲向母亲,并不懂她已经保护不了他了。妈跌跌撞撞,昏头昏脑,那个丑男人跟在她身边,又举起了他的剑。菲利普在她磕磕绊绊、头晕目眩之中一直拽着她的裙裾;但他还是禁不住要看他父亲。
爹的剑已经出鞘,举在手里防卫着。那个丑男人举剑劈下,两把剑锋相撞,发出敲钟一般的声音。菲利普和一切小男孩一样,认为自己的父亲是不可能战败的。这时他才看清真相,爹因为失血过多而虚弱了。当两剑相撞时,他的剑垂了下去;而那个进攻的人把剑稍稍一举就又迅速地劈了下来。那剑正砍到爹宽肩膀上肌肉粗壮的颈根上,菲利普看到锋利的剑刃割进他父亲的身体,开始尖叫起来。那个丑男人抽回胳膊,再往前一捕,剑尖就刺进了爹的肚子。
菲利普吓呆了,他抬头看着他母亲。他的目光与她的目光相遇时,另一个士兵,就是那个大胡子,刚刚把她打倒。她摔倒在菲利普的脚边,头上的伤口不停地往外流血。那大胡子把剑颠倒过来攥着,剑尖朝下;两手握着,高高举起,简直就像人要捅自己的姿势,然后狠狠往下戳去。剑尖插人妈的胸口时,骨头碎裂的声音痛人心肺。剑锋刺进去很深;深到(即使在当时,菲利普已经吓得魂飞魄散,根本看不清了,他还是注意到了)已经透过她的后背,插进了地里,像钉子似的把她钉在地上。
菲利普发疯似地又去看他父亲。他看到父亲肚子上还插着那丑男人的剑,向前蹒跚了几步喷出一大口血。刺杀他的那人后退着,猛拽手中的剑,想从父亲的肚子中拔出剑来,爹又迈了一步,和他对峙着。那丑男人狂叫一声,把剑在爹的肚子里乱搅。这次总算拔出来了。爹扑倒在地,两手去捂破开的肚子,像是要堵住伤口。菲利普总以为人的体内多少是实心的,这时看到那些难看的脏器、肠管从父亲的肚子里翻出来,又恶心又费解。那个人高举着剑,剑尖朝下,在爹的身子上方,和那个大胡子对付妈妈的姿势一样,然后用同样的方式戳下了最后一剑。
两个英格兰人对视着,菲利普没想到,他们的脸上居然露出放松的表情。他俩一起转过来看着菲利普和弗朗西斯。一个点了下头,另一个耸了耸肩,菲利普明白,他们打算用利剑把他们兄弟俩开膛,全都杀死,当他意识到那该有多疼时,恐惧在体内沸腾了,直到觉得脑袋就要裂了。
胡子溅满血的人迅速弯下腰,抓住弗朗西斯的一只脚踝,提了起来。他倒提着孩子,让他悬在半空,小男孩尖叫着妈妈,他还不懂得她已经死了。那个丑男人把剑从爸的身上拔出来,臂部后收,准备一剑刺穿弗朗西斯的心脏。
那一下没有刺下去。一个威严的声音传来,把两个家伙惊呆了。尖叫声停止了,菲利普才明白,原来是他自己发出的。他往门口瞧去,看见修道院院长彼得,身穿家纺长袍,站在那里,眼中露出上帝的神谴,手里握着一个木制十字架,像是一把剑。
当菲利普在梦魇中又看到那天的情景,在黑夜中冒着冷汗,狂呼滥叫地惊醒时,他总能使自己平静下来,最后放宽心重新人睡,办法就是回忆一下那天最后的场面:一个没有武器、手拿十字架的人把惊叫和创伤扫开了。
彼得院长说话了。菲利普听不懂他用的语言——当然是英语——但意思却是清楚的,因为那两个家伙满面羞惭,大胡子相当轻柔地放下了弗朗西斯。那位修士一边说着,一边信心十足地大步走进屋里。那两名士兵往后退了一步,简直像是怕他——他们手持长剑,身穿盔甲,而他只是握着十字架,穿着羊毛长袍!他转身背对着那两个士兵,那是一种蔑视他们的姿态,弯下腰对菲利普说话。他的声音平淡无奇。
“你叫什么名字?”
“菲利普。”
“啊,对,我想起来了。你弟弟叫什么?”
“弗朗西斯。”
“不错。”院长看着地上两具流着血的尸体,“那是你妈,对吗?”
“对,”菲利普说,当他指着他父亲被开膛破肚的尸体时,感到身上掠过一阵恐怖,他说,“那是我爹!”
“我知道,”修士安慰着他说,“你不该再尖叫了,你要回答我的问题。你懂得他们已经死了吗?”
“我不知道,”菲利普难过地说,他明白动物死了是怎么回事,可这种事怎么会发生在妈和爹身上呢?
彼得院长说:“就像是睡着了。”
“可是他们的眼睛是睁着的!”菲利普大声说。
“嘘,那我们最好还是给他们合上吧。”
“好的,”菲利普说。他觉得似乎这样会消除掉什么。
彼得院长站起身,用手拉着菲利普和弗朗西斯,领着他们走到他们父亲的尸体旁边。他跪下去,用他的手握住菲利普的右手。“我来教你怎么做,”他说。他拉着菲利普的手凑向他父亲的面孔,但菲利普害怕起来,不敢碰他的父亲,因为尸体看起来很怪,苍白、松弛,还有吓人的伤口,他立刻抽回了手。然后他忧虑地望着彼得院长——一个没人敢违抗他的人——但院长并没有对他生气。“来,”他轻柔地说,又拉住了菲利普的手。这次菲利普没有退缩。修上用拇指和食指捏着菲利普的食指。去碰他父亲的眼皮,向下盖上那双瞪得骇人的眼珠。然后,院长松开菲利普的手,说:“合上他的另一只眼睛。”这次菲利普不用人帮忙,自己伸出手去,碰到他父亲的眼皮,合上了。这时他感觉好多了。
彼得院长说:“我们把你妈的眼睛也合上,好吗?”
“好的。”
他们跪在她尸体旁。院长用他的衣袖擦去她脸上的血。菲利普说:“弗朗西斯怎么样?”
“也许他能帮一把呢,”院长说。
“照我刚才的样子做,弗朗西斯,”菲利普对弟弟说,“合上妈的眼睛,就像我刚才合上爹的眼睛那样,好让她睡觉。”
“他们睡着了吗?”弗朗西斯说。
“不是,可是像睡着了,”菲利普蛮懂事地说,“所以她得把眼睛闭上。”
“那好吧,”弗朗西斯说着,毫不迟疑地伸出胖胖的小手,小心翼翼地合上了他母亲的眼睛。
这时,院长一只手抱起一个孩子,再也没看那两个士兵一眼,就抱着他们走出屋门,一路沿着山坡的陡路,到了修道院的圣殿。
他在修道院的厨房里给他们吃了东西;然后,为了让他们不致闲得没事老想家里的事,他要他们帮助厨师为修士们准备晚餐。第二天,他带他俩去看他们父母的遗体:已经洗刷过,穿好了衣服,伤口都洗净、修饰过,还遮住了一部分,躺在棺材里,两口棺材并排停在教堂的中殿。那儿还有他们的好几位亲戚,因为总还是有些村民得以及时躲进修道院,逃避人侵的军队。彼得院长带着两个孩子去参加葬礼,一定要他们看着两口棺材放进同一个墓穴。菲利普一哭,弗朗西斯也哭了。有人要他们别做声,但彼得院长说:“让他们哭吧。”只是在这之后,当他俩从心里觉得他们的父母真的走了,而且永远不会再回来,他才谈起未来的安排。
在他的亲戚当中,没有一家全家都活下来的,情况各种各样,有的是父亲,有的是母亲,被害了。没有亲戚能够照顾这两个孩子。只剩下了两种选择。他们可以被送给,甚至卖给某某农场主,给他当奴隶干活儿,直到他们长大成人能够逃跑。或者,他们可以被送给上帝。
小男孩进修道院并非闻所未闻,通常的年龄是十一岁,最低限度也得五岁,因为修士们不是培养出来带婴儿的。有时候小男孩是孤儿,有时候他们只失去了父母一方,有时候他们的父母儿子太多。通常,那家都要给修道院一件实实在在的礼物,和小孩子一起送去一一片农场、一座教堂,甚至整个村庄。遇到极其贫困潦倒的家庭,礼物可以豁免。然而,菲利普的父亲留下了一个太大的农场,所以两个男孩并不属慈善救济之列。彼得院长提议,修道院收留两个男孩,并接管农场;活着的亲戚都同意了;于是这项协议就由圭内斯亲王格鲁菲德·西农签署了,亨利国王的人侵军——他们杀了菲利普的父亲虽然一时贬了他,但并没有永远废黜他。
院长对伤心的事知道得很多,但尽管他十分聪慧,他对菲利普遇到的悲痛仍没有准备。过了一年左右,悲伤似乎已经过去,两个男孩步人了修道院的生活方式,但菲利普却被不可化解的愤怒所笼罩。山顶上的生活环境还没有坏到让他这么气愤,那儿有吃有穿,冬天寝室中有火,甚至还有些慈爱;而严格的纪律和乏味的仪式至少是为秩序和稳定而定的;但菲利普却开始表现出像是很受委屈地被关了禁闭。他违反命令,利用每个机会诋毁修道院负责人的权威,偷窃食物,打破鸡蛋,放跑马匹,嘲弄老者,侮辱长者。但他绝不做褒渎神明的事情,为此,院长对他的其他不轨一概都宽恕了。终于,他彻底转变了。那年圣诞节,他回首以往的十二个月,发现整整一年从没在处罚室中关过一夜。
他恢复正常并非出于单一的原因。他对他的功课发生了兴趣可能有助于此。数学的精确理论使他着迷,甚至拉丁文动词的变化形式也有某种令人满意的逻辑。他曾被指派去帮助司务工作,那个修士得为修道院提供全部用品,从便鞋到种子;而这种事情也激发了他的兴趣。他对约翰兄弟产生了一种英雄崇拜式的依恋,约翰是个英俊、健壮的年轻修士,他有学识,圣洁、聪慧而仁慈。无论是由于模仿约翰还是出于他自己的追求,或者二者兼而有之,他从日常的祈祷和礼拜中,开始得到了某种安慰。于是,随着头脑中有了修道院的组织,耳朵里充满了神圣的和谐,他不知不觉地步入了青春期。
在学习成绩上,菲利普和弗朗西斯都比他们所认识的任何同龄男孩大大超前,但他们认为这是因为他们住在修道院,受到了更严谨的教育。在这期间,他们并未意识到自己的非凡。甚至当他们开始在小学校里做大量的教学工作,并且不再就教于见习修士的那些迂腐的老教师,而是接受院长的直接讲授时,他们仍认为他们领先的唯一原因是他们早就开始学习了。
当菲利普回首他的青年时代时,他认为有一个简短的黄金年龄,也就是一年或不到一年吧,在他结束了反抗之后,肉体的欲望猛烈冲击他之前。随之到来的是备受折磨的时期:不纯洁的思想,夜间的遗精,和忏悔神父(就是院长)一起度过既可怕又尴尬的难熬时光,无穷尽的苦修和用刑罚磨炼肉体。
情欲从来没有完全停止困扰他,但最后确实不那么重要了,只是偶尔来打揽他一下,那种时候很少,都是在他身心闲得无聊的时候,就像旧伤会在阴天作痛一样。
弗朗西斯进行这场战斗还稍迟一些,显然他没有就此问题向菲利普讲过知心话,但菲利普有种印象:弗朗西斯对邪恶欲望的斗争不那么勇敢,对于他的失败简直过于愉快。然而,主要的是,他们俩都能做到平息激情,而激情可是修道院生活的最大敌人。
当菲利普和司务一起干活儿时,弗朗西斯为彼得院长的副手工作。司务去世时,菲利普才二十一岁,尽管年纪轻轻,却接手了这一工作。而当弗朗西斯到了二十一岁时,院长建议为他创设一个新职位:副院长助理。但这一建议促发了一场危机。弗朗西斯请求原谅他不能担负这一责任,并在他在任期间,要求离开修道院。他想被委任做教士,在外面的天地中为上帝服务。
菲利普又惊又怕。他从来都没想过,他们中间会有人离开修道皖,如今他那份困窘就如同听说他是王储一般。然而,经过多次努力之后,弗朗西斯居然出了修道院,进入世俗天地,不久就成了格洛斯特伯爵的私人教士。
在此之前,菲利普即使偶尔想过自己的前途,也看得很单纯:他将要成为一位修士,过着简朴和服从的生活,到了老年,或许会成为一位修道院院长,努力不辜负彼得为他树立的榜样。如今他不知道上帝是否有意为他安排别的命运。他记起了智者的箴言:上帝期望他的仆人们扩大他的王国,而不仅仅是维持现状。他诚惶诚恐地和彼得院长分享这一思想,心里完全清楚,他在冒因忘形的骄傲被惩戒的风险。
出乎他的意料,院长说:“我一直在思索你需要多久才能悟出这点。当然,你注定要做别的事。诞生在一座修道院的视野之内,六岁成了孤儿,由修士养大,二十一岁就当了司务——对于一个准备终身在一个偏僻山区的凄凉山顶上的小修道院中度过的人来说,上帝不会对他的成长如此操心。这里对你来说天地太狭小了。你要离开这里。”
菲利普听完几乎不知所措了,但在离开院长之前,他突然想到一个问题,就脱口问道:“如果这座修道院如此无关紧要,为什么上帝把你安排在这里?”
彼得院长微微一笑。“大概是为了照顾你吧。”
那年的晚些时候,院长到坎特伯雷去拜谒大主教,他回来以后对菲利普说:“我已经把你转到了王桥修道院当副院长。”
菲利普惊呆了。王桥修道院是全国最大和最主要的修道院之一,那是一座大教堂附属的修道院,首座是大主教。理论上说,大主教就是修道院的院长,不过实际上,修道院由其副手管辖。
“詹姆斯副院长是一位老朋友,”彼得院长告诉菲利普,“最近几年,他变得十分委靡,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无论如何,王桥需要年轻的血液。尤其,詹姆斯和他的一座附属修道院之间有些矛盾,那是在森林中的一个小地方,他急需一个完全可靠的人去接管那座附属修道院,将其引回神圣的道路。”
“那么说我要做那附属修道院的院长了?”菲利普惊讶地说。
院长点了点头。“如果我们想得不错,上帝有许多事情要你去做,我们可以期待他会帮你解决这座附属修道院可能存在的任何问题。”
“如果我们想错了呢?”
“你总可以回到这里来,还做我的司务。不过,我们没有错,我的孩子;你会看到的。”
他告别时热泪盈眶。他在这里度过了十七年,修士们就是他的家庭成员,如今他们对他而言比被野蛮地夺去生命的父母还要真实。他也许永远不会再看到这些修士了,他伤心极了。
王桥起初把他唬住了。由围墙圈着的修道院比许多村庄都大;大教堂是座宽大、阴暗的巨穴;副院长的住处是座小宫殿。但待他习惯了这里宏伟的规模,他就看出了彼得院长在他的老友詹姆斯副院长身上注意到的那种委靡迹象。一眼就看得出,教堂需要大修。祷告说得急促不清;肃静的规定时常遭到破坏;而且仆人太多,竟然比修士还多。菲利普很快就度过了受到震慑的阶段而变得气恼了。他真想掐住詹姆斯副院长的脖子,摇晃着他说:“你怎么敢这样做?你怎么敢对上帝匆匆祷告?你怎么敢默许见习修士玩骰子,让修士养爱犬?你怎么敢住在宫殿里,让仆人簇拥着,而任凭为上帝用的教堂坍塌?”当然,这种话他一句也没说。他和詹姆斯副院长作过一次简短而正式的会晤,副院长是个又高又瘦、拱腰曲背的人,仿佛全世界的烦恼都沉重地压在他那圆圆的肩头上了。随后他又和副院长助理雷米吉乌斯谈了话。谈话一开始,菲利普就暗示,他认为副院长可能早就想来一番变革了,希望他的副手能够全力支持;但雷米吉乌斯不把菲利普放在眼里,似乎想说你以为你算什么人呢?就此改变了话题。
雷米吉乌斯说,林中的圣约翰附属修道院三年多以前就建成了,有土地有产业,到如今早该自给自足了,但事实上仍要依靠主修道院来供给一切。还有别的问题呢:一个偶然在那儿过夜的副主祭批评了礼拜仪式的举止;过路人断言他们在那一带被修士掠夺过;还有不法行为的传闻……雷米吉乌斯不能或不肯摆出具体细节这一事实本身恰恰是另一个例证,说明整个管理系统是多么慵散。菲利普离开时气得直抖。修道院应该是为上帝增光添彩的,要是做不到这点,就什么也不是了。王桥修道院简直比什么都不是还要糟。它以其懒散亵渎了上帝。但菲利普对此无能为力。他所能希望的莫过于改革王桥的一个附属修道院了。
在赶往林中附属修道院的两天骑行中,他仔细思虑着他得到的一鳞半爪的情况,并且虔诚地琢磨着办法。他决定,开始要稳妥,不动声色地着手。通常,副院长都是由修士们选举产生的,但对一个附属修道院来说,它只是主修道院的下属,只需由主修道院的副院长挑选即可。因此,菲利普没有被要求提交选举他的职务,这就是说,他不能指望那些修士们会有好心。他不得不小心翼翼地谨慎从事。他需要了解更多败坏那里声誉的问题,然后再决定如何用最好的办法来解决。他得赢得修士们的尊敬和信任,尤其是那些比他年长并对他的地位不满的修士。然后,等他掌握了全部情况并坐稳了领导位子,他就采取坚决的行动。
不这样是办不好的。
第二天傍晚时分,他在林中一块空地边上勒住他的小马,巡视着他的新家。当时,那里只有一座石头建筑,就是祈祷室。(菲利普在第二年建起了新石头寝室。)其余的都是木头盖的房子,看上去摇摇欲坠。菲利普不满地想:由修士建造的一切都应该能保证长久使用,无论是大教堂还是猪圈。当他四下观望时,他又注意到了在王桥使他震惊的那种懒散:没有围篱,干草流撒到谷仓门外,鱼塘旁边就是粪堆。他觉得他的面孔由于强按下的不满而绷紧了,他叮嘱自己:要稳妥,要稳妥。
起初他没看见一个人。本来应该这样,因为这是晚祷的时间,大多数修士应该聚在祈祷室。他用鞭子触了触马肋,越过空地,来到一座像是马厩的草屋。一个头发上沾着草、脸上目光茫然的年轻人,从门里探出头来,惊奇地看着菲利普。
“你叫什么名宇?”菲利普说,然后,有片刻不好意思,又补了一句,“我的孩子。”
“他们叫我八便士约尼,”小伙子说。
菲利普翻身下马,把缰绳递给他。“喂,八便士约尼,你把我的马鞍卸下来吧。”
“是,神父。”他把缍绳在栏杆上挽住,转身走开。
“你到哪儿去?”菲利普厉声说。
“去告诉兄弟们,来了个陌生人。”
“你应该学会服从,约尼。把马鞍卸下来。我会告诉兄弟们我来了。”
“是,神父。”约尼满脸害怕的神色,弯腰去执行命令。
菲利普向四周打量着。在空地的中间是一座长长的建筑,像是个大厅。附近是一座圆形小屋,有烟从屋顶的一个洞中冒出。那一定是厨房了。他决定去看看晚饭要吃什么。在严格的修道院中,每日只供应一餐,就是中餐;但这里显然并不严格,会在晚祷后有一顿清淡的晚餐,面包加乳酪或咸鱼,或许是一碗加作料的大麦粥。然而,当走近厨房时,他嗔到了确定无疑的、令人馋涎欲滴的烤肉香味。他站住脚,皱了皱眉,然后走了过去。
两个修士和一个男孩围坐在中间的一个灶边。就在菲利普看着的时候,一个修士把一个杯子递给另一个,那人接过来就喝。那男孩正在转动一只烤叉,上面是一只乳猪。
菲利普走进亮处时,他们惊奇地抬头看他。他一语不发,从那修士手中拿过杯子嗔了嗅。然后他说:“你们为什么喝葡萄酒?”
“因为酒能让我心里痛快,陌生人,”那修士说,“来点——喝上一大口。”
显然,他们事先没接到警告,不知新院长要来。同样明显的是,他们不害怕一个过路的修士会向王桥报告他们的行为。菲利普有一种冲动,想把酒杯在那人的头上砸破,但他深深吸了口气,温和地说:“为了给我们提供酒肉,穷人的孩子们挨着饿呢,”他说,“这样做是为了上帝的荣光,而不是让我们心里痛快。今天晚上不要再喝了。”他端着酒杯走开了。
在他往外走的时候,他听到那修士在说:“你以为你是谁?”他没有回答。他们很快就会知道的。
他把酒杯放到厨房门外的地上,越过空地,走向祈祷室,他攥紧又放松拳头,竭力按捺下他的怒火。不可操之过急,他对自己说。要谨慎,慢慢来。
他在祈祷室的小小的前廊里站了一会儿,使自己平静下来,然后轻轻推开橡木大门,悄悄走了进去。
有十多个修士和几个见习修士背对他不成行地站着。他们的对面是一个司铎,正在读着一本打开的书。他飞快地读着祷文,众修士敷衍着含糊应声。长短不齐的三支蜡烛照在肮脏的圣坛罩布上。
后面有两个年轻的修士在聊天,他们不管祈祷正在进行,顾自兴致勃勃地谈着什么。当菲利普走到和他们并排时,一个人说了件有趣的事,另一个笑出了声,淹没了司铎急促不清的诵读声。菲利普的最后一点点忍耐到头了,一切有关稳妥行事的念头从他头脑中一扫而光。他张开嘴,扯开喉咙叫道:“安静些!”
笑声停止了。司铎停止了诵读。整个祈祷室鸦雀无声,所有的修士都回过头来盯着菲利普。
他伸出手去揪住了那个放声大笑的修士的耳朵。他和菲利普年龄相仿,但个子更高大,但他一时惊慌得没来得及反抗,就被菲利普拽得低下了头。“跪下!”菲利普吼着。有一阵子,那修士似乎要挣开;但他知道自己没理,而且,正如菲利普事先估计到的,他的对抗也让负罪的良知泄了气;当菲利普用力扯着他的耳朵时,那年轻人就跪了下去。
“你们全体,”菲利普命令道,“都跪下!”
他们都曾宣誓要服从,他们近来虽然肆无忌惮地过着无视戒律的丢人现眼的生活,但还不足以抹煞经年养成的习惯。有一半修士和全体见习修士立刻跪了下去。
“你们全都违背了自己的誓言,”菲利普说着,发泄着他的轻蔑,“你们是褒渎神灵的人,全都是。”他的目光巡视四周,与他们面面相觑。“你们的忏悔从现在开始,”他最后说。
他们一个接一个地慢慢跪下去,直到只剩下司铎一个人还站着。他是个满身肥肉、睡眼惺忪的家伙,大概要比菲利普大上二十岁。菲利普绕过跪着的修士,走到他跟前。“把书给我,”他说。
那个司铎挑衅地回瞪着他,没有做声。
菲利普伸出手去,轻轻握住那本大书。那个司铎紧攥着不放。菲利普迟疑了。他花了两天时间决定要谨慎从事、慢慢行动,然而在这里,他脚上还带有行路的尘土,就和一个他一无了解的人孤注一掷地发生了面对面的冲突。“把书给我,你自己也跪下去,”他又说了一遍。
那个司铎的脸上暗含着轻蔑。“你是什么人?”他说。
菲利普又迟疑了。他的袍服和他的发式显然说明他是个修士;而且他们都会从他的举止上猜到,他有权威的地位,但还不清楚他的级别是否高于司铎。他只要说出来我是你们的新院长就成,但他不想那样做。突然间,看来非常重要的,他应该只靠道义上的权威的分量来压倒一切。
那个司铎觉察到了他的迟疑,立刻就抓住了这一点。“请你告诉我们大家,”他表面彬彬有礼却暗含机讽地说,“是什么人在命令我们当着他的面下跪?”
一切迟疑刹那间全都离开菲利普而去,他想道:上帝与我在一起,我有什么可怕的?他深吸一口气,一字一句地吼出,那声音在地板和石顶间回荡。“是上帝在命令你们当着他的面下跪!”他声如雷鸣。
那个司铎看上去少了一点信心。菲利普看准这机会,从他手中夺过了那本书。那个司铎此时失去了一切权威,终于不情愿地跪下了。
菲利普不让自己松了口气的样子流露出来,向四周扫了众人一眼,说:“我是你们的新院长。”
他诵读祷文时,依旧让他们跪着。时间用得很长,因为他让他们一遍一遍地重复着应答,直到他们能完全一致地齐声应答为止。然后他带着他们默默走出祈祷室,穿过空地,来到食堂。他让人把烤猪送回厨房,另要了面包和淡啤酒,他指定一个修士在大家就餐时高声诵读。他们一吃完,他立刻带他们依然静静地回到寝室。
他命令把院长的卧具从单独的院长房间搬来:他要和修士们同居一室。这是最简单也是最有效的防止不法罪行的方法。
第一夜他根本没睡,而是点着蜡烛,坐在那里默默祈祷,直到午夜时分,叫起修士们做早祷。他把祷告很快做完,以便让他们知道,他并非那么毫无慈悲心肠。大家都回去睡了,但菲利普仍然没睡。
黎明时别人还没醒,他就出去了,他眺望四周,盘算着到来的这一天的事情。有一块地最近刚从林中收回,就在那块地的中间有一个原先准是参天橡树的树桩。他有了主意。
做完六点钟的早课,吃完早饭,他带他们拿着绳子和斧头来到地里,他们用了一上午挖那个巨大的树桩,上半截用绳子捆结实,下半截用斧头砍,大家一齐喊着“吭唷吭唷”用劲儿。等树桩挖出后,菲利普给所有的人发了啤酒、面包和一片前一天晚餐他没让他们吃的猪肉。
问题并没有到此结束,但这都是解决的开端。从一开始,除了做面包的粮食和祈祷室的蜡烛,他就不向主修道院要任何东西。修士们得知除非靠自己豢养和捕捉动物之外不会再有肉吃之后,便精心喂养家畜和捕捉野鸟了;先前他们把祈祷看做是逃避工作的方式,如今他们都为菲利普减少花在祈祷室的时间而高兴,因为他们可以省出更多的时间在地里工作了。
两年以后,他们就自给自足了,又过了两年,他们反倒供应王桥主修道院肉类、野味和用羊奶制成的乳酿——那成了令人垂涎的美味。修道院繁荣起来,祈祷无可指责,修士兄弟们都健康而愉快。
菲利普该满意了——但主修道院,即王桥修道院却每况愈下。
那里原是全国一处重要宗教中心,各种活动热火朝天,图书馆有外国学者造访,修道院有贵族们来咨询,祭坛吸引着来自全国各地的朝圣者,其好客为贵客赞誉,其慈善被穷人称颂。但那教堂如今却在倾圮,修道院的一半建筑空空荡荡,修道院也负债累累。菲利普每年至少去一次王桥,每次回来都满肚子翻腾着怒气:由虔诚的教众奉献、由用心的修士增加的财富,正在被随随便便地挥霍着,简直是一群败家子!
部分问题在于修道院的地址。王桥是个哪也不通的僻路上的小村落。从第一位国王威廉——他被称做“征服者威廉”或“私生子威廉”,要看说话人而言——以来,大多数大教堂都发展成了大城镇;但王桥逃避了这种剧变。然而,在菲利普看来,这并非不可克服的问题:一个带有大教堂的兴隆的修道院理应本身就是一座城镇。
真正的麻烦在于老副院长詹姆斯的懒散。如果用一只软弱无力的手操纵舵柄,船就会在危险水域打转,哪儿也去不了。
而且,令菲利普痛心疾首的是,只要詹姆斯副院长还活着,王桥修道院就要继续衰败下去。
他们用干净的亚麻布把婴儿裹好,放进一个充当摇篮的大面包篮里。他小小的肚子里灌饱了羊奶,睡着了。菲利普指定八便士约尼负责照看孩子,因为约尼虽然有点半傻,却对弱小的生命温情脉脉。
菲利普急于想知道是什么原因使弗朗西斯来到修道院。他在吃午饭时几次暗示,但弗朗西斯却不予理会,菲利普只好把好奇心压下去。
午饭后是学习时间。他们这里没有适当的回廊,但修士们可以坐在祈祷室的前廊读书,或在空地上来回踱步。允许他们不时进入厨房,到火边暖和一下身子,这已成为习惯。菲利普和弗朗西斯绕着空地的边缘,并肩走着,就像他们原先在威尔士的修道院的回廊中踱步一样;这时弗朗西斯开始讲话了。
“亨利国王一向对待教会如同他的王国的附庸,”他这样开了场,“他对主教们发号施令,强征税款,还不准罗马教皇当局直接行使职权。”
“我知道,”菲利普说,“怎么样呢?”
“亨利国王死了。”
菲利普停住了脚步。他可没料到这事。
弗朗西斯接着说:“他死在诺曼底的里昂拉福雷,在他的狩猎行宫里,刚吃完一顿七鳃鳗,虽然他吃了反胃,可是他爱吃。”
“什么时候?”
“今天是元旦,所以是在整整一个月之前。”
菲利普相当震惊。早在菲利普出生之前,亨利就是国王了。他还从未经历过国王驾崩的事,但他知道这意味着纠纷,可能还会打仗。“现在出什么事了吗?”他忧心忡忡地问。
他们又踱起步来。弗朗西斯说:“问题在于,国王的储君在海上遇难了,这事有许多年了——你可能还记得。”
“我记得。”菲利普当年十二岁。那是在他幼小的心灵上打下深刻印记的第一件具有举国重要性的大事,曾使他知道了修道院之外的天地。王子乘坐白船号,死于瑟堡附近海域一次触礁海难。把这一切讲给小菲利普的彼得院长,一直担心王储死后会有战争和混乱;但在那次事件中,有亨利王控制局面,对菲利普和弗朗西斯来说,生活依然宁静如故。
“国王当然还有许多别的子嗣,”弗朗西斯接着说,“至少有二十个,包括我自己的老爷,格洛斯特的罗伯特伯爵在内。但如你所知,他们都是私生子。尽管他有旺盛的生育力,但他只有另外一个合法子嗣——是位公主,叫莫德。私生子是不能继承王位的,但一个女人也同样差劲。”
“亨利国王指定过王储吗?”菲利普说。
“指定过,他选了莫德。她有个儿子,也叫亨利。老王最大的希望就是他的外孙能够继承王位。可是那男孩还不满三岁。因此国王就让贵族们宣誓效忠莫德。”
菲利普困惑了。“既然国王指定莫德为继承人,而贵族们又已经宣誓效忠于她……那还有什么问题呢?”
“宫廷生活绝不这么简单,”弗朗西斯说,“莫德嫁给了安茹的杰弗里。安茹和诺曼底是世仇。我们的诺曼君主痛恨安茹人。坦率地说,老王过于乐观地期望一群盎格鲁-诺曼贵族会把英格兰和诺曼底拱手让给一个安茹人,宣誓也罢,不宣誓也罢。”
弟弟对国内这些最主要的人物的了解和藐视,使菲利普很感开心。“你怎么了解这一切的?”
“贵族们在诺伊堡聚会,决定该怎么办。不用说,我自己的老爷罗伯特伯爵也去了。我陪他去为他写信。”
菲利普好奇地打量着弟弟,心想,弗朗西斯的生活和自己的是多么不同。接着,他想起了一件事。“罗伯特伯爵是老王的长子,对吧?”
“不错,而且他野心勃勃,但他接受一般的观点,认为私生子只能征服王位,不得继承王位。”
“到场的还有谁?”
“亨利国王有三个外甥,都是他的一个姐姐所生。最大的是布卢瓦的西奥博尔德;接下来是斯蒂芬,深为老王所宠爱,所以赐给了他英格兰这儿的大片封地;那家最小的叫亨利,你知道的,他就是温切斯特的主教。贵族们最喜欢老大西奥博尔德,按照传统,你大概认为理由充分。”弗朗西斯看着菲利普,露齿笑了。
“理由充分,”菲利普微笑着说,“那么说,西奥博尔德是我们的新国王了?”
弗朗西斯摇了摇头。“他自以为如此,但那些不是长子的儿子们总要往前挤的。”他们走到了空地最远的角落,又往回走,“就在西奥博尔德优雅地接受贵族们的效忠时,斯蒂芬渡过海峡,到了英格兰,奔向温切斯特,在小弟亨利,那个主教的帮助下,占据了那里的城堡,还有——最主要的一招——皇家国库。”
菲利普刚要说出:那么说,斯蒂芬是我们的新君了,但他闭住了口:他已对莫德和西奥博尔德说过同样的话,然而两次都说错了。
弗朗西斯接着说:“斯蒂芬只要再做到一件事,就可以确保他的胜利了:教会的支持。因为只有等到他在西敏寺大教堂由大主教加冕后,他才是真正的国王。”
“不过,这实在不难,”菲利普说,“他弟弟亨利是国内最重要的教士之一——温切斯特主教,格拉斯顿伯里的修道院长,和所罗门王一样富有,和坎特伯雷大主教一样有权。而如果亨利主教无意支持他,干吗还要帮他占领温切斯特呢?”
弗朗西斯点了点头。“我应该说,亨利主教在整个这场危机中的行动是非常聪明的。你看,他并不是出于手足之情来帮助斯蒂芬。”
“那么,他的动机又是什么呢?”
“刚才我曾向你提过,故王亨利对待教会就像是他的王国的另一部分。亨利主教想让新国王,不管他是谁,确认将好好地对待教会。因此,在他保证支持之前,亨利使斯蒂芬庄严宣誓确保教会的权利和特权。”
菲利普深受触动。斯蒂芬和教会的关系,就在他开始继位时,已经按照教会的条件,作了规定。不过,也许尤其重要的是开了一个先例。教会得给国王加冕,但直到这之前,始终无权制定条件。国王只能先和教会达成协议然后再登基的时代可能已经到来。“这下对我们意义可太大了,”菲利普说。
“斯蒂芬当然可能食言,”弗朗西斯说,“不过,你仍是对的。他绝不能再像亨利那样对教会为所欲为了。但还另有危险。两位贵族对斯蒂芬的做法愤愤不平。其中一个是巴塞洛缪,夏陵的伯爵。”
“我知道他。夏陵距这里只有一天的路程。巴塞洛缪据说是个虔诚的人。”
“他或许是吧。我只知道他是个自以为是、强硬顽固的贵族,他绝不违背他效忠莫德的誓言,哪怕有赦罪的许诺。”
“那另一个心怀不满的贵族呢?”
“就是我自己的格洛斯特的罗伯特。我跟你说了,他野心勃勃。他的灵魂受着这个念头的折磨:假如他是合法子嗣,他就会是国王了。他想拥立他的异母姐姐登基,相信她会大力依靠她这兄弟来辅佐和出主意,这样他就成了只缺名义的实际国王。”
“他是不是正打算对此采取什么行动呢?”
“我想是吧。”弗朗西斯压低了声音,虽说附近并没有别人,“罗伯特和巴塞洛缪,同莫德和她丈夫一起,准备发动一次叛变。他们计划推翻斯蒂芬,把莫德扶上宝座。”
菲利普站住了。“那可就要把温切斯特主教所取得的成就一风吹了!”他抓住弟弟的胳膊,“不过,弗朗西斯……”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弗朗西斯的全部趾高气扬瞬间踪影全无,他的样子焦虑而慌乱,“如果罗伯特伯爵知道我告诉了你,他一定会绞死我。他对我完全信赖。但我的最终忠诚是给教会的——只能如此。”
“你能怎么办呢?”
“我正在寻求一个新国王接见的机会,把一切都告诉他。当然啦,两个反叛的伯爵会矢口否认的,而我却要因背叛而被绞死;但叛乱会被挫败,我将升人天堂。”
菲利普摇起头。“我们受到的教诲是:寻求殉难,徒劳无益。”
“但我想上帝有更多的事情让我在这世间去做。我处于在一个大贵族的家中备受信任的地位,如果我留在那儿,并经过努力工作得到晋升,在推动教会权利和法制方面,我能大有作为。”
“有没有其他途径……?”
弗朗西斯直盯着菲利普的眼睛。“所以我才来这里。”
菲利普感到一阵战栗。弗朗西斯正要他参与,这是不用说的;否则他没有理由揭示这一可怕的秘密。
弗朗西斯接着说:“我不能出卖这次叛乱,可是你能。”
菲利普说:“耶稣基督和所有的圣徒,保佑我吧。”
“如果这一阴谋在这里,在南部给揭露出来,没人会怀疑到格洛斯特家中住着的人。没人知道我在这儿;甚至没人知道你是我哥哥。你可以想出个言之成理的解释,说你是怎么获得这一情报的:你可能看到了军队集结,或者可以是巴塞洛缪伯爵家中住的某个人在忏悔时揭出了这一阴谋,而你认识那个接受忏悔的教士。”
菲利普一边发抖,一边把外衣紧裹起来。天气好像突然变冷了。这可够危险的,危险极了。他们所谈干预了王家政治,连老练世故的人往往都因此招来杀身之祸呢。像菲利普这样的局外人卷进去实在愚意。
然而,此事实在生死攸关。菲利普不能袖手旁观,眼看着一场叛乱指向了教会所选定的国王,而他并非没有机会来防止。虽说对菲利普相当危险,但如果由弗朗西斯出面去揭发,则无异于自杀。
菲利普说:“叛乱者的计划是什么呢?”
“巴塞洛缪伯爵现在正在返回夏陵的路上。他将从那里发出消息给他遍及英格兰南部的追随者。罗伯特伯爵会在一两天之后到达格洛斯特,并在西县纠集他的部队。最后,布莱恩·茨康特会关闭他所控制的沃灵福德城堡的大门;这样,整个西南英格兰便兵不血刃地落于叛乱者之手了。”
“这么说,现在已经有点太晚了!”菲利普说。
“不见得。我们大概还有一星期的时间。但你必须迅速行动。”菲利普心中一沉,意识到他多少已经打定主意要干了。“我不知道要跟谁去说,”他说,“人们通常都是去找伯爵,但在这件事情里,他就是罪犯。郡守很可能站在他的那一边。我们得想出个人,一定要站在我们这一边的。”
“王桥的副院长怎么样?”
“我的副院长又老又懒。他可能什么也办不成。”
“总还有人吧。”
“那就是主教了。”菲利普其实从来没跟王桥的主教谈过话,但他肯定会接见菲利普并且听取他的报告,他会自动站在斯蒂芬一边,因为斯蒂芬是教会挑选的人,而且他也有足够的权势对此做出些举动。弗朗西斯说:“主教住在哪儿?”
“从这儿要走一天半。”
“你最好今天就启程。”
“对,”菲利普带着沉重的心情说。
弗朗西斯的样子很悔恨。“要是这事由别人去做就好了。”
“我也这样想,”菲利普由衷地说。
菲利普把修士们召集到小祈祷室,告诉他们国王已经驾崩。“我们应该为和平的继位和比故王亨利更爱教会的新王祈祷,”他说。但他没对藏书网他们讲,和平继位的关键在某种程度上落在了他的手中。相反,他却说:“还有别的消息,我得去王桥拜访我们的主修道院。我要马上出发。”
副院长将要诵读祈祷文,而司务将管理农场,但他们两人全不是韦勒姆的彼得的对手,菲利普担心,如果他离开的时间很长,彼得可能会大闹一场,等他回来,修道院就不复存在了。他一直未能想出一个办法,既不伤害彼得的自尊,又能控制他,此时已经来不及了,于是他只好尽其所能了。
“今天早上,我们谈过贪吃的问题,”他停顿了一会儿以后说,“彼得兄弟值得我们感谢,因为他提醒我们,当上帝赐福给我们的农场,给我们财富时,我们不能因此就变得肥胖舒适,而是要为他增添更大的荣光。与穷人分享我们的富有,是我们神圣职责的一部分。迄今为止,我们一直忽略了这一职责,主要因为在这座森林中,我们并没有什么人来与我们共享。彼得兄弟已经提醒我们,我们有责任走出去寻找穷苦人,以便解脱他们。”
修士们都惊讶了,他们原以为贪吃的题目已经结束了。彼得本人看上去也摸不透。他很高兴再次成为众人瞩目的中心,但他很小心:菲利普可能暗中已有应急的打算——这倒没错。
“我已经决定,”菲利普接着说,“每星期我们要给穷人一便士,总数按我们修士的人头计算,范围在我们这个居民区。如果这样做意味着我们要少吃一点,我们将享有我们上天奖励的繁荣兴旺。更重要的是,我们应该确保我们的钱花在正道上。当你给一个穷人一便士去给他家买面包时,他会直接到酒馆去喝个烂醉,回家后再打老婆,因此,那些女人没有我们的好心也许反倒还过得好些。最好给他面包;把面包给到孩子手中更好。施赈是一项神圣的任务,应该像治愈病人和教育青年一样认真完成。出于这一理由,许多修道院都指定专人负责施赈。我们也要这样做。”
菲利普看了一圈。他们都提起精神,兴趣十足。彼得露出满意的神情,显然已经认为这是他的一个胜利。谁也猜不到下一步会是什么。
“施赈人的工作是件苦差。他得走到最近的村镇,常常要去温切斯特。他要到最卑贱、最肮脏、最丑陋和最刻毒的人们中去,因为他们都是穷人。当他们辱骂时,他要为他们祈祷;当他们生病时,他要去看望他们;当他们要欺骗和抢劫他时,他要原谅他们。他需要力量、人情和无休止的耐心。他会失去我们修道院中的舒适,因为他外出的时间要超过和我们在一起的时间。”
他又看了一圈。这时大家都小心起来了,因为谁也不想做这份工作。他让他的目光停留在韦勒姆的彼得的身上。彼得意识到将要到来的是什么,他的脑袋垂下去了。
“是彼得提醒我们注意到我们在这一地区的不足,”菲利普缓缓地说,“所以我决定应该由彼得得到担任我们施赈人的荣誉。”他微笑着,“你就从今天开始吧。”
彼得的脸变得乌青。
你要经常在外,没法制造麻烦了,菲利普想;和温切斯特那些臭街脏巷中的邪恶害人的穷人紧密联系,会慢慢改变你对轻松生活的不屑。
然而,彼得显然把这一任命视为既纯粹又简单的惩罚,于是彼得带着憎恨的表情看着菲利普,使菲利普为之一震。
他移开目光,看着别人。“国王驾崩之后,总会有危险和不稳定的,”他说,“在我外出时,为我祈祷吧。”
菲利普院长上路后的第二天中午,离主教的宫殿就只有几英里了。随着他越走越近,他觉得肠胃湿漉漉的。他已经编出了一个故事,解释自己是怎么知道这一策划好的叛乱的。但主教也许不相信他的故事;如果相信了,可能还要求证据。更糟糕的是——直到他和弗朗西斯分手后,才想到这种可能性——尽管不大可能,但应该设想,万一主教是其中一个阴谋家,支持这场叛乱呢?他可能是夏陵伯爵的密友。主教们把自己个人的利益置于教会利益之上的例子并非没有。
主教可以拷问菲利普,逼他揭发出情报来源。他当然无权私设公堂,不过,照这么说他也没权利阴谋反对国王了。菲利普回忆着描绘地狱的图画中的各种刑具。这种图画本来就是按照贵族和主教们的地牢里的实情画出来的。菲利普觉得他并没有殉道者赴死的那种力量。
他看到一群步行的过路人走在他前面的大路上,他的第一个本能就是勒住马缰,避免超越他们,因为他是独自一人,有些徒步的拦路抢劫的强盗,在掠夺修士时是不会犹豫的。接着,他看到其中有两个是孩子,还有一个是女人。一家子总是安全的。他放马小跑赶了上去。
在他追到更近的时候,他看他们更清楚了。他们是一个高个子男人,一个小个子女人,一个和那男人差不多身材的小伙子,还有两个孩子。他们一看就知道是穷人:他们没有背着装值钱东西的小包袱,身上的衣服也很破烂。那个男人骨骼很大,但消瘦憔悴,似乎被一种慢性病折磨得奄奄一息——或者只是饿的。他警觉地看了看菲利普,就把孩子拉到身边,还拍拍他们,嘀咕了句什么话。菲利普起初以为他有五十多岁了,但这时才看清,那人也就三十几岁,只是他的面孔上有着劳苦忧伤的痕迹。
那女人说:“喂,修士。”
菲利普用锐利的目光瞧着她。一个女人在她丈夫之前开口很不寻常,而且,“修士”这种称呼也不够礼貌,更尊敬的叫法是“兄弟”或“神父”。那女人要比那男人小十岁的样子,她长着一双眼窝深陷、眼珠异常淡金的眼睛,使她的长相引人注目。菲利普觉得她很危险。
“曰安,神父,”那男人说,似乎是对他妻子的唐突表示歉意。
“上帝赐福给你,”菲利普说,放慢了他的母马,“你是谁?”
“汤姆,一个建筑匠,正找活儿干呢。”
“还没找到吧,我猜。”
“这倒是实情。”
菲利普点点头。这种事很普遍。建筑工匠通常都要为找工作跑来跑去,有时候根本找不到,不是运气不好,就是因为没那么多人盖房子。这种人常常利用修道院的好客。如果他们最近一直有活儿干,他们临走时,会慷慨施舍给修道院,虽说上路之后不久,他们可能就拿不出什么来了。不管他们有钱没钱,对他们同样热情欢迎,有时这是对修道院慈善心肠的考验。
眼前这个建筑匠一定一文不名,虽说他妻子看起来蛮健康。菲利普说:“喂,我的鞍袋里有吃的东西,现在是午饭时间了,慈善是神圣的职责。要是你和你们全家愿意和我一起吃,我会得到上天的褒奖的,再说我吃饭时也有伴了。”
“你真好,”汤姆说。他看了看那女人。她稍稍耸了下肩,然后又稍稍点了下头。那男人立即说:“我们接受你的善心,谢谢你。”
“感谢上帝吧,别谢我,”菲利普的话自然地脱口而出。
那女人说:“感谢农民给教会缴的什一税,是他们的农产品提供了这些食物。”
这女人可够厉害的,菲利普想;但他什么也没说。
他们在一小块空地上站住了,菲利普的小马可以在这儿吃衰败的冬草。菲利普心中窃喜,有了这个借口,他可以延迟到达主教宫殿的时间,把和主教的可怕的会面延后一点。那个建筑匠说他也是到主教的宫殿那儿去的,希望主教会愿意修理甚至扩建一些房子。在他们谈话的时候,菲利普不动声色地研究起这一家人。那女人看来过于年轻,不像是那大儿子的母亲。那小伙子像头小牛,强壮、笨拙,呆头呆脑的。另一个男孩是小个子,样子很怪,一头胡萝卜色的头发,雪白的皮肤和湛蓝的金鱼眼;他看东西时总要目不转睛地盯着,脸上的表情却茫然,这使菲利普想起了八便士约尼,不过,与约尼不同的是,当你与这男孩的目光相遇时,他会流露出一种成年人的机警的样子。在这一点上,他和他母亲一样令人不安,菲利普自忖。第三个孩子是个六岁左右的小姑娘。她隔一会儿就要哭一次,她父亲不时慈爱而关切地看看她,还时常轻轻拍着她,虽然他没跟她讲一句话。显而易见,他非常喜欢她。他也拍过他妻子一次,菲利普注意到当他们夫妻俩目光相遇时,闪过情欲的神色。
那女人打发孩子们去找宽大的叶子当浅盘用。菲利普打开了他的鞍袋。汤姆问:“你的修道院在哪儿,神父?”
“在森林里,从这儿往西,走一天的路程。”那女人敏锐地抬眼看了一下,汤姆的眉毛一扬。“你知道那儿吗?”菲利普问。
出于某种原因,汤姆的样子很尴尬。“我们在从索尔兹伯里来的路上,应该从那附近经过的,”他说。
“不错,你们应该走过的,不过那儿离大路很远,你们看不见的,除非你知道我们修道院在哪儿,专门去找。”
“啊,我明白了,”汤姆说,但他似乎心不在焉。
菲利普突然想起一件事。“告诉我一件事——你在大路上遇到过一个女人吗?可能很年轻,独自一人,还,啊,带着孩子?”
“没有,”汤姆说。他的声调很随便,但菲利普有一种感觉,他其实是有强烈的兴趣的。“你问这干吗?”
菲利普微微笑着。“我来告诉你。昨天一早,在林子里发现了一个婴儿,有人把他带回了我的修道院。是个男孩,依我看,他生下来连一天都不到,准是那天夜里生的。所以,那位母亲应该和你同时在那一带。”
“我们谁也没看见,”汤姆又说了一次,“你们把那个婴儿怎么办了?”
“用羊奶喂他。他看来吃得挺好的。”
他们俩都专注地看着菲利普。他想,这样的事会触动所有人的心弦的。过了一会儿,汤姆说:“所以你是出来找那母亲的?”
“噢,不是。我不过随便问问。如果我碰到她,当然,我会把婴儿还给她;不过,她显然不想要孩子,而且她会躲得好好的,不让人找到。”
“那样的话,婴儿又会怎么样呢?”
“我们就在修道院养着他。他会成为上帝的孩子。我自己就是这么长大的,我弟弟也是。我们小时候,父母就离开我们了,从那以后,院长就成了我们的父亲,修士们就成了我们的家庭成员。我们有东西吃,有衣服穿,我们还学会了读书写字。”
那女人说:“于是你们俩就成了修士了。”她的语气里有点嘲讽的意味,似乎证明了修道院的慈善说到底不过是自私自利。
菲利普很高兴能够和她争辩几句。“不是的,我弟弟就离开了修道院。”
孩子们回来了。他们没有找到什么宽大的叶子——在冬天是不容易找到的——这样他们只好不用浅盘吃了。菲利普给他们大家面包和乳酪。他们像饥饿的野兽一样狼吞虎咽。“这乳酪是我们在修道院里自己做的,”他说,“多数人喜欢吃新鲜乳酪,就像这种,但如果放久了,就更好吃。”他们饿得顾不上品尝滋味,三下两下就把面包和乳酪吃光了。菲利普有三个梨,他从袋子里掏出来,递给汤姆。汤姆分给三个孩子每人一个。
菲利普站起身。“我会祈祷,祝你找到工作。”
汤姆说:“要是你记得,神父,就跟主教提我一下。你知道我们的需要,你已经知道我们是老实人。”
“我会的。”
汤姆拽着马,让菲利普骑上去。“你是个好人,神父,”他说,菲利普惊奇地看到,汤姆的眼睛里有泪水。
“上帝与你同在,”菲利普说。
汤姆还拽着马头。“你跟我们讲起的那个婴儿——那个弃婴,”他轻声说,像是不想让孩子们听见,“你……给他取名了吗?”
“取名了。我们叫他乔纳森,意思是上帝的礼物。”
“乔纳森。我喜欢这名字。”汤姆松开了马。
菲利普好奇地看了他一会儿,然后踢了一下马,小跑着走了。
王桥的主教并不住在王桥。他的宫殿矗立在一个葱郁的山谷里向南的山坡上,离开阴冷的大教堂和那些哭丧着脸的修士有整整一天的路程。他愿意这样单独住,因为到教堂去得太多会妨碍他的其他职责:收取租金、执行法律和到宫廷里走动。修士们也觉得这样合适,因为主教离得越远,对他们的干涉越少。
菲利普到达的那天下午,天气冷得可以下雪了。凛冽的寒风掠过主教的山谷,低垂的乌云堆积在他的山坡的采邑住宅上空。那儿没有城堡,但防卫得十分森严。周围一百码以内的树木全伐光了。住宅由足有一人多高的粗壮的圆木圈起,外面是一道雨水壤。大门口的卫兵样子懒散,但佩剑十分沉重。
宫殿是一座漂亮的石头建筑,外形像个“山”字。底层是个半地下室,厚实的墙上开了好几座沉重的大门,但没有窗子。一扇门是打开的,菲利普可以望见里面阴暗暗的,堆着木桶和袋子。其余的门都关着,还上了铁链。菲利普想不出门后是什么,当主教有犯人时,他们就在那儿受罪吧。
“山”字的中间一竖是一个户外台阶,直通半地下室上面的居室。主厅是“山”字的中间一横。两个房间构成了“山”字的左右两竖,一间是祈祷室,一间是卧室,菲利普猜测着。有一些小百叶窗,像是念珠眼一样,怀疑地窥视着外部世界。
院子里还有石头砌的厨房和面包房,以及木头造的马厩和谷仓。全部建筑都修葺一新——这对建筑匠汤姆来说就不走运了,菲利普想。
马厩里有好几匹好马,包括一对战马,一小撮士兵散布在四周,消磨着时间。大概主教有客人来访。
菲利普把马匹交给一个小马夫,带着一种预感爬上台阶。整个院子有一种令人心烦的军事气氛。那些一肚子委屈的请愿者的长队、那些带着孩子等待祝福的母亲们,都到哪里去了?他正进人一个不熟悉的世界,而心中却揣着一桩危险的秘密。我可能要在这里待上很长时间才能离开,他恐惧地想。要是弗朗西斯没到我那儿去就好了。
他走到了台阶的顶上。这些没价值的念头,他对自己说。这里,我有个机会为上帝和教会服务,而我的反应却是为自己的安全忧心。有些人每天都面对着危险:在战场上,在海洋上,在冒险的朝圣或十字军东征的旅途中。连修士有时都得经受恐惧和战栗之苦。
他深深吸了口气,便走了进去。
大厅里光线昏暗,烟雾腾腾。菲利普马上关上门,以免冷空气进来,然后往暗处注视。房间对面的壁炉里烧着一簇大火,火光和小窗为室内提供了光亮。在壁炉周围有一伙人,一些人身着教士的服装,另一些人穿着小乡绅的贵重又合身的甲胄。他们都聚精会神地讨论着一件严肃的事,用的是低沉的声音和公事公办的口气。他们的座位散在四周,但他们都看着一个教士并且对他讲话,那人坐在这伙人的中间,犹如蜘蛛在网的中央。他身材细长,两条长腿劈成八字形,两只长臂按在椅子的扶手上,整个姿势看上去像是准备纵身一跃。他头发平直,且乌黑发亮,苍白的脸上长着一个尖鼻子,身上穿的黑衣服使他集潇洒与威严于一身。
他还不是主教。
一位管家从门旁的座位上站起来,对菲利普说:“日安,神父。您想见谁?”与此同时,卧在火边的一条猎犬抬起头嗥叫着。那个身穿黑衣服的人迅速抬头一看,看见了菲利普,立即举起一只手制止了谈话。“怎么回事?”他粗暴地说。
“日安,”菲利普客气地说,“我来见主教。”
“他不在,”那教士打发他说。
菲利普的心沉下去了。他本来害怕这次会见,害怕有危险,但此时他感到沮丧。他现在要怎么处理他的那桩可怕的秘密呢?他对那教士说:“您看他什么时候能回来?”
“我们不知道。你找他有什么事?”
那教士说话的语调有点无礼,菲利普感到刺痛。“上帝的公事,”他厉声说,“你是谁?”
那教士扬起了眉毛,似乎因受到挑战而吃惊,别的人一下子都安静下来,如同人们在期待一场爆炸。但一段停顿之后,他相当温和地说:“我是他的副主教。我叫沃尔伦·比戈德。”
对教士来说,这名字倒不错,菲利普想。他说:“我叫菲利普。我是林中圣约翰修道院的院长,那是王桥修道院的附属修道院。”
“我听说过你,”沃尔伦说,“你是圭内斯的菲利普。”
菲利普吃了一惊。他无法想象,为什么一位副主教会知道像他这样地位卑微的人的名字。不过,尽管他等级不高,但却足以改变沃尔伦的态度。副主教的脸上掠过不安的表情。“到炉边来吧,”他说,“要不要来杯热酒暖暖身子?”他向靠墙的一条板凳上坐着的一个人做了个手势,一个衣着褴褛的身影跳起来听他吩咐。
菲利普走近火边。沃尔伦低声说了些什么,那些人都站起身,纷纷离去。菲利普坐下,烤着火,这时沃尔伦陪着客人们走到门口。菲利普纳闷他们刚才在讨论些什么,而且,副主教为什么在结束会议时没有做祷告。
那个衣着褴褛的仆人递给了他一个木头酒杯。他喝着又热又香的酒,一边思考着下一步。如果主教不在,菲利普该找谁呢?他想到去见巴塞洛缪伯爵,干脆求他重新考虑他的叛乱。这念头实在荒唐可笑,伯爵会把他关进一间地牢,把钥匙扔掉。那就剩下郡守了,理论上他是国王在这一郡的代表。但是没消息说明郡守站在哪一边,何况,谁当国王还有些疑问呢。不过,菲利普想,我完全可以最后冒这一次险。他渴望回到修道院的简朴生活中去,在那儿他最危险的敌人不过是韦勒姆的彼得。
沃尔伦的客人们都走了,门关上,隔绝了院中的马嘶声。沃尔伦回到壁炉边,推过去一把大椅子。
菲利普全神贯注于他的问题,不大想和副主教谈话,但他觉得理应注重礼仪。“我希望没有打断你们的会议,”他说。
沃尔伦做了个表示否定的姿态。“本来就该散了,”他说,“这种事总要比需要的拖得长。我们在商议主教管区土地续租的事情——只要人们愿意果断些的话,这类事情只要几分钟就能定下来了。”他挥着一只瘦骨嶙峋的手,像是要驱开所有的管区契约及其持有人似的。“好了,我听说你在森林里那座小修道院做出了一番成绩。”
“我很惊奇您居然知道这个,”菲利普回答说。
“主教在职务上还兼着王桥大修道院的院长,因此,他必然会有兴趣的。”
也许他是个消息灵通的副主教,菲利普想。他说;“啊,上帝为我们赐福。”
“当然。”
他们讲的是诺曼法语,刚才沃尔伦和他的客人们一直用这种语言,这是政府的语言;不过,沃尔伦的口音里多少有点怪,过了一会儿,菲利普明白了,沃尔伦有那种自幼就说英语的人的那种变音。这就是说,他并不是一位诺曼贵族,而是一个本地人,是靠自己努力升上来的——就像菲利普本人。
过了一会儿,沃尔伦改说英语,这点就更肯定了,他说:“我希望上帝会把类似的福祉赐给王桥大修道院。”
那么说,他菲利普并不是王桥这儿唯一为国家事务困扰的人。沃尔伦说不定比菲利普对一些事情知道得更多。菲利普说:“詹姆斯副院长可好吗?”
“病了,”沃尔伦简短地回答。
这时,他确定不能就巴塞洛缪伯爵的暴乱有所作为了,菲利普忧郁地想。他准备去夏陵,找郡守碰碰运气。
他忽然想到,沃尔伦这种人会认识国内所有的大人物。“夏陵的郡守是个什么样的人?”他问。
沃尔伦耸耸肩。“不虔敬,自以为是,贪心又腐化。所有的郡守都是这样。你干吗问这个?”
“如果我不能和主教谈话,我可能得去见郡守。”
“我是主教所信任的人,你知道,”沃尔伦微微带笑地说,“要是我能帮得上忙……”他做了个慷慨的姿势,如同一个大方的人知道他可能会被回绝。
菲利普放松了一些,心想,危机的时间已被延迟了一两天,而如今他又一次感到内心发冷。他能不能相信沃尔伦副主教呢?沃尔伦的若无其事是装出来的,他想:这位副主教表面上慢条斯理,但实际上可能急于想知道菲利普要说的何以如此重要。然而,毫无理由不信任他。他似乎是个有见识的家伙。他有没有足够的权势对叛乱有所作为呢?如果他本人没法做什么,他也许能够告诉你,主教在什么地方。菲利普认为,事实上,信任沃尔伦有一个极大的有利之处;因为主教或许会坚持弄清菲利普情报的来源,但副主教并无那样做的权威,反倒会因为菲利普告诉他的情况而得意,不管他相信与否。
沃尔伦脸上又堆起了笑容。“如果你还要再犹豫下去,我会认为你不信任我!”
菲利普觉得他了解沃尔伦了。沃尔伦这个人有点像他自己:年轻,受过良好教育,出身贫寒,聪明透顶。在菲利普的心目中,他或许有点过于世俗了,但对于一个得花费大量时间同老爷贵妇周旋的教士来说,这是可以原谅的,他没有修士那种与世隔离生活的有利条件。沃尔伦内心是个虔诚的人,菲利普想。他会为了教会做出正确的举措。
菲利普在决定的边缘举棋不定。到目前为止,只有弗朗西斯和他知道这秘密。他一旦告诉第三个人,什么事都会发生的。他深吸了口气。
“三天以前,一个受伤的人来到森林中我的修道院,”他开口说,默默在心中祈祷原谅他说谎话,“他是一个武士,骑着一匹快马,在一两英里之外摔了下来。他摔的时候一定骑得很快,因为他摔折了胳膊,摔断了肋骨。我们接上了他的胳膊,但对他的肋骨却无能为力,他还一直咯血,显然他有内伤。”菲利普边说边观察沃尔伦的脸色:到此为止,对方依然露出洗耳恭听的样子,别无其他。“我劝告他忏悔他的罪过,因为他就要死了。他告诉了我一个秘密。”
他迟疑了,不确定沃尔伦可能听到了多少政治新闻。“我估计,你知道布卢瓦的斯蒂芬经教会同意,已经宣布为英格兰国王了。”沃尔伦知道得比菲利普多。“而且在圣诞节前三天已经在西敏寺加冕了,”他说。
“已经!”弗朗西斯可还不知道。
“那秘密是什么呢?”沃尔伦有点不耐烦地说。
菲利普冒险一试了。“那骑马人临死之前告诉我,他的主人夏陵的伯爵巴塞洛缪和格洛斯特的罗伯特密谋发动一场反对斯蒂芬的叛乱。”他屏住呼吸,研究着沃尔伦的表情。
沃尔伦苍白的两颊变得更白了。他在椅子里向前倾着身子。“你认为他说的是实情吗?”他急切地说。
“一个将死的人通常对听他忏悔的神父都说实话。”
“也许他是在重复流行于伯爵家中的一条流言。”
菲利普没料到沃尔伦会怀疑。他匆忙临时拼凑着说下去。“噢,不。他说他是巴塞洛缪伯爵派去纠集伯爵在汉普郡的部队的传令人。”
沃尔伦聪慧的目光掠过菲利普的脸上。“他身上有没有书面命令?”
“没有。”
“有什么印信之类可以证明伯爵的权威的东西吗?”
“什么也没有。”菲利普开始冒出冷汗,“我揣摩,他要去见的人们都认识他,知道他是伯爵的指定代表。”
“他叫什么名字?”
“弗朗西斯,”菲利普愚蠢地冒出了这名字,立刻恨不得把自己的舌头咬下来。
“就这个?”
“他没告诉我他还叫什么。”菲利普有一种感觉,在沃尔伦的追问下,他的故事越编越圆了。
“他的武器和盔甲可以说明他的身份。”
“他没穿盔甲,”菲利普无可奈何地说,“我们把他和他的武器一起埋了——修士要剑是没用的。我们可以挖出来,不过我可以告诉你,那些武器都很普通,毫不新鲜——我看,你从那儿找不出线索来……”他得把沃尔伦从这一条线的问题上引开。“你看该怎么办呢?”
沃尔伦皱起了眉头。“没有证据,实在不好说该怎么办。阴谋家可以对指控矢口否认,那样一来,起诉人可就要受指责了。”他并没有说,尤其是发现这个故事是假的,不过,菲利普猜想,那正是他想的。沃尔伦接着说:“你跟别人讲过吗?”
菲利普摇了摇头。
“你离开这儿以后,打算往哪儿去?”
“王桥。我得编个离开修道院的理由,所以我说我要去拜访大修道院;现在我得去,让谎话像真的。”
“别跟那儿的任何人说到这件事。”
“我不会的。”菲利普本来也没打算说,但他不明白,沃尔伦为什么要坚持这一点。也许是出于自私:要是他打算冒险揭出这个阴谋,他要有把握得到好处。他可是野心勃勃。对于菲利普的目的来说,这样更好。
“把这件事交给我吧。”沃尔伦突然又粗暴起来了,跟他刚才的态度一对照,菲利普就明白了,他的和蔼可亲就像外衣一样能穿能脱。沃尔伦接着说:“你现在就去王桥修道院,忘掉那个郡守,好吧。”
“是。”菲利普意识到这就没事了,至少这会儿是没事了,一个重负从他背上卸了下来。他不会被抛进地牢,受拷问或被控煽动叛乱了。他把那份责任交给了别人——而那个人看来很乐于承担那个责任。
他站起身,走到最近的一个窗子跟前。时间是正下午,白天还有很长一段时间。他有一种迫切心情,想离开这里,把秘密撇下。“如果我现在就走,天黑以前我可以走上八到十英里,”他说。
沃尔伦没有逼他留下。“那样你就到了巴辛博恩。你会在那儿找到一张床。如果明天一早就出发,你中午就可以到王桥了。”
“是的。”菲利普从窗前转过来,看着沃尔伦。副主教正皱着眉看火,陷入了沉思。菲利普看了他一会儿。沃尔伦和他想的不是一件事。菲利普心想,他要是知道在那聪明的头脑中正想着什么就好了。“我马上就走,”他说。
沃尔伦结束了沉思,又变得有魅力了。他笑了笑,站起身。“好吧,”他说。他陪菲利普走到门口,然后又走下台阶,到了院里。
一个马夫牵来了菲利普的马,上好了鞍。沃尔伦满可以说声再见,回到屋里的火旁去,但他等着没走。菲利普猜想,他想眼见着菲利普走上通往王桥的大路,而不是去夏陵的大路。
菲利普上了马,觉得比来时高兴多了。就在他要离开时,他看到建筑匠汤姆拖家带口地走进了大门。菲利普对沃尔伦说:“这人是个建筑匠,我在路上遇见的,他看来是个诚实人,目前日子艰难。要是你有什么修理的活计,用他倒是蛮好的。”
沃尔伦没有作答。他正在打量着穿过院子的这家人。他的全部沉着冷静都离开了他。他目瞪口呆,样子像是个大吃一惊的人。
“怎么回事?”菲利普担心地问。
“那个女人!”沃尔伦的声音勉强能听见。
菲利普看着她。“她蛮漂亮的,”他说,才第一次发现这一点,“但我们受过教导,教士最好要保持纯洁。把你的目光移开吧,副主教。”
沃尔伦没有听见他的话。“我本以为她已经死了,”他嘀咕着。他好像才记起菲利普在旁边,视线从那女人身上移开,抬眼看着菲利普,重新恢复了理智。“替我向王桥的副院长致意。”他说。然后他猛拍了一下菲利普的马臀,那马往前一蹿,就一路小跑着出了大门;等到菲利普勒住了他的马缰,控制住马,已经跑出了很远,没法道再见了。
和沃尔伦副主教预计的一样,菲利普看到王桥时,已经是第二天中午时分了。他从一个山坡树林出来,放眼望去,只见一片毫无生机的景色,只有偶尔出现的光秃秃的树干点缀着冰冻的田野。四下不见人影,因为在这死气沉沉的冬天,地里没有活儿干。越过萧瑟的大地,王桥大教堂矗立在两三英里之外的一处高地上;那座宏大的建筑蹲踞在那里,犹如墓地里的一个坟头。
菲利普沿着大路下了一个坡,王桥从视野里消逝了。他驯顺的小马沿着结霜的车辙,小心地挑着路走。菲利普脑子里想着沃尔伦副主教。沃尔伦沉着、自信又干练,让菲利普觉得自己少不更事,虽然他俩年龄差距并不大。沃尔伦轻松自如地掌握着会议:温文尔雅地打发掉他的客人,一字不漏地龄听着菲利普的故事,立即抓住了缺乏证据的要害,迅速意识到那条线索追问下去毫无结果,然后马上送菲利普上路一菲利普这时意识到,他根本没做出采取行动的保证。
菲利普悔恨地苦笑着,看出了他是如何被人家玩弄于股掌之上的。沃尔伦甚至没有承诺他要把菲利普报告的事情告诉主教。但菲利普觉察到,他在沃尔伦身上发现的那种巨大的野心一定会使这一情报派上用场。他甚至还有一种感觉,沃尔伦可能觉得有点欠他的情。
因为他对沃尔伦印象极深,从而对这位副主教流露出来的唯一弱点就益发好奇——他对建筑匠汤姆妻子的反应。在菲利普看来,她似乎有种隐匿的危险。显然,沃尔伦认为她是令人向往的——当然,这两种看法可能是一个意思。然而,还有更多的含义。沃尔伦大概以前见过她,因为他说过我本以为她已经死了。这话听起来像是很久以前他在她身上造过孽。他一定有什么事让他有罪恶感,从他一定要确认菲利普不在附近听到更多的情况这一点就可以判断出来。
即使这一有罪的秘密也没有贬低菲利普对沃尔伦的看法。沃尔伦是个教士,不是修士。保持纯洁始终是修士生活方式的一个基本内容,但对教士却从不强迫他们遵守。主教有情妇,教区教士有管家妇。神职人员的禁欲生活犹如严禁邪恶思想一样,这种戒律遵守起来委实太苦了。如果上帝不能原谅好色的教士的话,他们当中能够升天的恐怕就为数寥寥了。
菲利普爬上下一个上坡,王桥又重新出现了。那座雄伟的教堂成了景色中的主体,圆圆的拱顶,又小又深的窗户,而村子的主体则是修道院。菲利普正对着的是教堂的两端,有一对粗矮的塔楼。其中一座四年之前在一场大雷雨中坍塌了,至今没有修复,带着一种谴责的外观。这一景象从来都令菲利普忿忿然,因为堆在教堂人口处的那堆瓦砾是向人表明修道院的庄严肃穆已遭毁弃的可耻标记。修道院的建筑物也是用同样的白石灰抹砌的,与教堂毗邻,构成一个群体,宛如廷臣们簇拥王座。围着修道院的矮墙外,散布着普通的屋舍,都是木架泥墙草顶,里面住的是耕种周围土地的农夫和为修士们干活儿的工人。一条狭窄湍急的小河流过村子的西南角,给修道院带来新鲜的活水。
菲利普从一座老木桥上过河时,已经感到怒火上升了。王桥修道院给上帝的教会和修士活动带来了耻辱,但菲利普对此却无能为力;他既痛恨这种状况,又感到自己束手无策,直揽得他胃中发酸。
修道院是木桥的所有者,过桥要收取费用,当木桥在菲利普和他的马匹的重压下吱嘎作响时,一个年长的修士从对岸的一个亭里走出来,移开充当横栏的柳枝。他认出了菲利普,挥手放行。菲利普注意到他有点瘸,就说:“你的脚怎么了,保罗兄弟?”
“生了点冻疮。春天一来就会好的。”
菲利普看到他脚上只穿了一双便鞋。保罗是个经得起摔打的老人,但他多年来始终整天待在户外经风受冻,实在太过分了,“你应该点一堆火,”菲利普说。
“那可是大慈大悲了,”保罗说,“可是雷米吉乌斯兄弟说,烤火花的钱比过桥费还要多。”
“我们收多少钱?”
“每匹马一便士,每个人四分之一便士。”
“过桥的人多吗?”
“噢,挺多的。”
“那么我们怎么会生不起火呢?”
“唉,修士们当然不用交费,修道院的用人、村里的居民也不交。所以嘛,也就是每天有一两个过路的骑士和修锅匠要交。遇到节日,人们从全国各地来大教堂听祈祷时,我们要收上好多呢。”
“依我看,我们可以只在节日时派人收费,从收人中给你生一堆火,”菲利普说。
保罗露出担心的样子。“可千万别跟雷米吉乌斯说这个,好吗?要是他认为我发牢骚,会不高兴的。”
“放心吧,”菲利普说。他踢了一下马赶紧朝前走,以免保罗会看到他的表情。这种蠢事确实让他气恼。保罗把自己的一生都献给上帝和修道院,如今到了垂暮之年,却要为了每天那四分之一或半个便士,在这里挨冻受苦。这不仅是残忍,而且是浪费,因为像保罗这样的老人,应该派去做些生产工作——比如说,养养鸡什么的——那样保罗的收益远比那一个半个便士要多。但是王桥的副院长老迈昏庸,不明白这个道理,看来雷米吉乌斯,那个助手,也是一样。菲利普痛苦地自忖,把虔敬地献给上帝的人力物力如此漫不经心地糟蹋,实在是严重犯罪。
他骑马穿过屋舍到修道院大门中间的空地时,被不肯谅解的情绪所左右。大修道院是个长方形的院子,教堂盖在中间。建筑物是这样安排的:在教堂的西、北两面,都是公共的、世俗的和实用的房间,而在东、南两面,则是私用的、精神的和神用的房间。
因此,围墙的进口开在长方形的西北角。大门洞开,门楼里的一个修士向骑马进门的菲利普挥着手。就在大门里面,紧靠西边的围墙,是一排马厩,那结结实实的木架棚,比起墙外某些住户的房子都好。两个马夫坐在厩内的草堆上。他们不是修士,而是修道院的雇工。他们不情愿地站起身,似乎嫌来客给他们添了额外的麻烦。恶臭的空气直冲菲利普的鼻孔,他看得出里面的粪尿已经有三四个星期没有清除了。他今天不想对马夫的漫不经心视而不见,他递过去缓绳时说:“道在拴我的小马之前,你们要先清理出一块地方的粪尿,再垫上新鲜的干草。然后把别的马匹下面的地方也照样清理、铺垫一下。要是地上的草老这么湿着,马蹄子会烂的。你们并不至于活儿多得来不及保持马厩的整洁嘛。”那两个人满脸不高兴,于是他又补充了一句,“照我说的去做,不然的话,我一定要因为你们偷懒扣发你们一天的工钱。”他刚要走,又想起了一件事,“我的鞍袋里有乳酪。把它拿到厨房去,给米利乌斯兄弟。”
他不等他们应声就走了出去。这座修道院雇了六十个人来照顾四十五名修士,在菲利普看来,用人多得让人脸红。人要是没有足够的活儿干,就很容易变懒,连他们原有的工作都会马虎应付,这两个马夫就是显而易见的例子。这又一次表明詹姆斯副院长的懈怠。
菲利普沿着修道院的西墙走,经过客房时好奇地想看看副院长有没有客人。但那间大房子里冷得很,好久没用过了,成堆被风吹来的陈年枯叶盖住了门槛。他向左转,穿过一大片长着稀草的空地,空地的那边是教堂,这边便是客房一里面有时住着些不三不四的人,甚至还有女人。他走近教堂的西端,那儿有一个公共人口。从那塔楼上坍塌下来的破碎石头堆得足有两人多高。
王桥大教堂像大多数教堂一样,建成十字形。西端直通中殿,构成了十字的一竖,十字的一横则由祭坛伸向南北两翼,形成交叉甬道。在这个大十字架中间的交点之外,教堂的东端叫作圣坛,主要供修士之用。东端尽头是阿道福斯圣徒之墓,有时还能吸引朝圣者来朝拜。
菲利普走进中殿,往前看过去,两排壮丽的柱子撑着圆圆的拱顶。那景象使他的情绪更低落了。这是一座阴冷潮湿的建筑,比起他上一次到这儿,又损坏了不少。中殿两侧低甬道边上的窗户在厚实无比的墙垣中犹如狭窄的隧道。屋顶的高侧窗透进光亮,照在油漆的顶木上,只能显示出已经损腐到何等地步,使徒、圣徒和先知的画像及其背景毫不留情地模糊成一片。尽管冷风不停地吹进来——因为窗子上没有玻璃——祭坛布腐烂的淡淡的霉味还是布满在空气之中。从教堂的另一端传来高声做弥撒的声响,一个唱歌般的声音念诵着拉丁语的词句,众人应和着。菲利普沿中殿往前走。地上从来没铺过,农夫的木底鞋和修士的便鞋很少踩到的角落里,表土上长着苔藓。巨柱上画的螺旋线和长条凹槽,以及装饰在柱间拱顶上的锯齿形刻线原先是油漆和贴金的,但如今只剩下了金箔的落片和漆块的补丁残存着。石缝中的灰浆干裂散落,堆积在墙边。菲利普觉得心中原先那股怒气又在上升。人们到这里来,本应对全能的上帝的威严产生敬畏感。农民头脑单纯,他们按外表下判断,九九藏书他们来到这里,就会认为上帝不过是个漫不经心、无关紧要的神灵,不像是接受他们的膜拜或重视他们的忏悔的样子。说到底,是农民用他们的血汗奉献给教堂,他们得到的回报却是这样颓圮的阴森的大厅,实在难以容忍。
菲利普跪在祭坛前,待了好一会儿,意识到一个敬神的人不应只以义愤行事。他冷静下来之后,便站起身,继续往前走。
教堂东翼的圣坛分成两间。靠近中殿的一间有一排排的长条座位,供修士们祈祷时或坐或站之用。再往外的一间是圣堂,里面停着圣徒的灵柩。菲利普从祭坛后面绕过去,想在祈祷间里找个地方;这时他突然看到一口棺材。
他惊讶地站住了。没人跟他讲过死了一个修士。当然啦,他只和三个人说过话:保罗年事已高而且有点心不在焉;而那两个马夫,他根本没给他们讲话的机会。他走到棺材前,看看是谁死了。他往里看,心往下一沉。
原来是詹姆斯副院长。
菲利普目瞪口呆。如今一切都要变了。这里将有一位新副院长,新的希望——
对一个年长兄弟之死如此欣喜是不应该的,不管他有什么不对。菲利普用致哀的态度调整了一下他的头脑和面容。他端详着死者。副院长原本满头白发,面孔消瘦,背有点驼。如今他那种长年委靡的表情不见了,而且也没有了烦恼不安的样子,似乎十分安详。当菲利普跪在棺材旁边,低声祈祷时,他不清楚,在这位老人的晚年,是否有什么巨大的烦恼压在他的心上:一件没有忏悔的罪孽,一个遗恨终生的女人,或是冤枉过一个无辜的人。不管是什么,如今他已不能说出口了,等到最后审判日再讲吧。
菲利普尽管下了决心,还是不能不将思绪转到将来的事情上。优柔寡断、忧心忡忡、软弱无力的詹姆斯副院长,已经用死人的手触摸了修道院。现在要有一个新人,一个能约束懒散的用人、修缮倾圮的教堂和治理巨大的财产的人,让副院长永远成为一种强大的力量。菲利普过于激动,无法待着不动。他从棺材旁站起身,迈着新的轻松的步伐,走进祈祷间,在后排座上找到一个空位子。
祈祷由司铎主持,他叫约克的安德鲁,是个爱发脾气的红脸汉子,像是长年处在中风的边缘。他是这所大修道院中的高级神职人员,修道院执事之一。他的职责范围是一切神圣的东西:祈祷、典籍、圣骸、法衣、祭坛布和礼拜用品,以及最重要的,教堂建筑物的修造。听命于他的是一个监督音乐的领唱人和一个保管镶宝石的金、银烛台,圣餐杯和其他圣器的司库。司铎的上司只有副院长和他的助手雷米吉乌斯——安德鲁的挚友,除此二人之外就没别人了。
安德鲁正在用他常有的那种压制火气的声调诵读祈祷文。菲利普的脑子里一团混乱,过了一会儿他才认识到,祈祷并没有按照合乎礼仪的方式进行。一群年轻的修士在又说又笑地喧闹不止。菲利普看出来,他们在取笑一个上年纪的见习修士导师,老人在自己的位置上睡着了。那些年轻的修士们——其中大多数直到最近还在老导师手下当见习修士,说不定还要受他的鞭笞之苦——正在向他弹小泥丸。每当击中他脸时,他都要抖动一下,但还是不醒。安德鲁似乎对正在发生的一切毫无察觉。菲利普四下张望,想找到巡察。他原来在房间的另一端,正和另一个修士谈到兴头上,既不愿祈祷,也不管年轻人的表现。
菲利普又观察了一会儿。在多数时候,他对这类事情是没有耐心的。有一个修士看来是个闹事的头儿,他是个大约二十一岁的漂亮小伙子,脸上带着顽皮的笑容。菲利普看见他把餐叉尖放到燃着的烛尖上,挑下融化的蜡,向见习修士导师的秃顶上弹去。当热油落到老修士的头皮上时,他醒了,还叫了一声,年轻修士们兴奋得笑了起来。
菲利普叹息一声,离开了他的位子。他从后面走近那个小伙子,揪住他的耳朵,硬把他拉出房间,走进南翼的通道。安德鲁从祈祷文上抬起头来,皱起眉头看着菲利普他们走出去,他从来没看过这样的骚乱。
当他们来到别的修士听不到的地方时,菲利普停下来,放开那小伙子的耳朵,说:“你叫什么?”
“威廉·博威斯。”
“这么重大的弥撒,是什么魔鬼附了你的身体?”
威廉绷着脸。“我对祈祷厌倦了,”他说。
抱怨命运的修士从来得不到菲利普的同情。“厌倦?”他稍微提高了声音说,“你今天都做了些什么?”
威廉挑战似的说半夜里的早歌和赞美诗,早饭前的晨祷,然后是第三次祈祷,祈祷室弥撒,学习,还有现在的重大弥撒。
“你吃过东西吗?”
“我吃过早饭。”
“你等着吃午饭?”
“是的。”
“大多数处在你这个年龄的人从日出到日落都得在地里干累弯了腰的农活,为的是得到早饭和午饭——可是他们还要把他们的一些面包给你。你知道他们为什么这样做吗?”
“知道,”他说,脚下挪来挪去,眼睛看着地面。
“说下去。”
“他们这么做是因为想让修士们为他们祈祷。”
“对。辛苦工作的农民给你面包、肉和石头盖的寝室,冬天还生火——可是你厌倦了,在为他们做重大弥撒时不肯一动不动地从头坐到底!”
“我很抱歉,兄弟。”
菲利普看了威廉好一会儿。他并没做大坏事。真正的错误在他的上司,他们竟然松懈到任凭修士们在教堂里胡闹。菲利普温和地说:“既然你厌倦祈祷,干吗还要当修士?”
“我是我父亲的第五个儿子。”
菲利普点点头。“不用说,他给了修道院一些土地作为我们接受你的条件,对吧?”
“是的,一块农场。”
这种事很普通:有多余儿子的人把一个献给上帝,为了确保上帝不会拒绝这一礼物,他们还会捐赠一份财产,足够支撑那个儿子度过修道院的贫穷生活。因此,很多没有专职的人就成为不肯服从的修士。
菲利普说:“如果你被调到——比如说,一个田庄,或者我那个林中圣约翰小修道院,有大量的户外工作要干,只有很少的时间用于礼拜活动——你看能不能帮你在参加祈祷时有合宜的虔诚举止呢?”威廉容光焕发了。“是的,兄弟,我想会的。”
“我也这么想。我要看看怎么办。但不要太迫不及待——你可能得等到我们有了新的副院长的时候,到时再请他调你。”
“不管怎样,我先谢谢你!”
祈祷结束了,修士们开始鱼贯离开教堂。菲利普把一只手指放到嘴唇上结束了这场谈话。修士们排成一行通过南侧通道时,菲利普和威廉加人了他们的行列,走到外面的回廊,那是一个与中殿南侧毗邻的四方形的连拱廊。队伍走到这儿就解散了。菲利普转向厨房,但路让司铎挡住了,他叉开双腿,两手架到后腰上,在菲利普面前做出一副咄咄逼人的姿态。“菲利普兄弟,”他说。
“安德鲁兄弟,”菲利普说着,心里在想:他这是怎么了?
“你搅乱重大弥撒的祈祷是什么意思?”
菲利普惊呆了。“搅乱祈祷?”他难以置信地说,“那小伙子在恶作剧。他一”
“我在我的祈祷时对付恶作剧还是有办法的!”安德鲁提高了嗓门说。正在分散走开的修士们停了下来,他们都站在附近听着这场谈话。
菲利普无法理解这样小题大做。年轻的修士和见习修士在祈祷时偶尔会被高于他的等级的兄弟管束,没有规定说只有司铎才能这么做。菲利普说:“可是你并没看见发生了什么事——”
“或许我确实看到了,但想事后再处理。”
菲利普有相当把握他什么也没看见。“那么,你看见什么了?”他挑战着说。
“别想来盘问我!”安德鲁喊起来。他的红脸膛变紫了。“你可以在一个森林里的小修道院当院长,但我在这儿当司铎已经十二年了,我会按我认为适当的方式主持大教堂的祈祷一用不着比我岁数小一半的外来人帮忙!”
菲利普开始想也许自己真的做错了——要不然的话,安德鲁何必发这么大的火?但更重要的是,在回廊这么大吵大嚷对其余的修士可不是什么示范场面,应该告一段落了。菲利普咽下他的自尊,咬得牙齿直响,谦恭地鞠了一躬。“我接受你的训正,兄弟,我敬请你原谅,”他说。
安德鲁本已绷紧弦想对吵一场,但对手这么早就撤退了,实在让他不甘心。“那,以后别这样了。”他大模大样地说。
菲利普没做声。安德鲁还有话要说,因此,菲利普再多说一句什么都只会引起另一番反驳。他站在那里,低头看着地面,咬着舌头,而安德鲁足足瞪了他好一阵子。最后,这位司铎总算转过身,高昂着头走开了。
别的修士还在看着菲利普。他被安德鲁数落了一番,心里很憋气,但他必须忍气吞声,因为骄傲的修士不是好修士。他没跟任何人说一句话,就离开了回廊。
修士的生活区在方形回廊的南侧,东南是寝室,西南是食堂。菲利普出去后向西走,穿过食堂后,再次来到修道院的公共活动区,看得见客房和马厩。在院子西南角这里是厨房的小院,三面分别被食堂、厨房、面包房和酒坊围着。院里停着—辆堆着高高的萝卜的车子正等着卸车。菲利普爬上厨房台阶,走了进去。
一股气味迎面扑来。空气里充满了又热又浓的烤鱼味,还有敲锅和高声命令的喧闹。三个厨师都又热又忙,满脸通红,正在六七个年轻助手的协助下准备午饭。屋里有两个大壁炉,一头一个,都冒着烈焰,每个炉子上都有二十多条鱼,正在由汗流浃背的男孩子转着烤。鱼味使菲利普垂涎欲滴。一颗颗整个的胡萝卜在一个吊在火上的大铁锅里煮着。两个小伙子站在一块案板旁边,把一码长的白面包切成厚片,以便食用。监督这一派忙乱景象的是一个修士:司厨米利乌斯兄弟,一个和菲利普年龄相仿的人。他坐在一张高凳上,面带泰然的微笑,巡视着四下忙乱的活动,似乎一切都井然有序,管理得尽美尽善——大概在他那老练的眼光看来是如此,他笑着对菲利普说:“谢谢你的乳酪。”
“啊,对。”菲利普已经把那事忘了,他来后出现了多少事啊,“是专门用早晨挤的奶做的——你会品出来味道略有不同。”
“我今天可解了馋了。看你样子不高兴。出了什么事吗?”
“没什么。我跟安德鲁顶了嘴。”菲利普做了个不再提起的手势,似乎要把安德鲁忘掉,“我从你的炉火中取块热石头可以吗?”
“当然可以。”
厨房的火里经常都有好几块石头,随时可以取出来用于迅速加热少量的水或汤。菲利普解释说:“保罗兄弟在桥那儿害了冻疮,但雷米吉乌斯不肯给他生火。”他拿起一把长柄火钳,从灶里取出一块热石头。
米利乌斯打开一个橱柜,取出一块原先是用做围裙的旧皮革。“来——给它包上。”
“谢谢。”菲利普把热石头包在皮革中间,小心地兜着四角。
“快点,”米利乌斯说,“午饭准备好了。”
菲利普挥了下手就离开了厨房。他穿过小院,朝大门口走去。他的左边,就在西墙里边,是磨坊。多年以前,在修道院的上游开挖了一条水渠把河水引进磨坊。在驱动了磨坊的叶轮之后,水通过一条暗渠流到酒坊、厨房和回廊里的喷泉,修士们进餐前在那里洗手,最后流到寝室旁的厕所,然后转向南边,再回到河里去。当年的一位副院长是个有头脑的规划者。
马厩外面有一堆脏草,菲利普注意到:马夫正按照他的吩咐清理粪尿。他走出大门,穿过村庄,朝木桥走去。
我责骂年轻的威廉·博威斯是不是太放肆了?他在那些棚屋中走过时,扪心自问。经过思考后,他认为他不是。事实上,对这种扰乱祈祷的行为视而不见才是错的。
他走到桥头,把头探进保罗的小亭子。“在这上边焐悟你的脚,”他说着,递过去用皮革包着的热石头。“等到石头凉一点,再把皮革去掉,把脚直接放在石头上。这温度能保持到天黑呢。”
保罗兄弟悲喜交加,对他感激不尽。他立刻退下便鞋,把脚放到包上。“我可以感到痛苦已经减轻了,”他说。
“米利乌斯兄弟不会在乎吧?”保罗紧张地说。
“我保证不会。”
“你对我可真好,菲利普兄弟。”
“没什么可谢的。”菲利普不等保罗的感谢变得难堪就赶紧走了。只不过是块热石头嘛。
他回到修道院。他走进回廊,在南走道的石头盆里洗了洗手,然后进了食堂。一个修士在读经台上诵读经文。除了诵经声之外,就餐时应该不声不响,但四十多位修士的吃饭声形成了一种不间断的低低的杂音,还有不少人不守规矩地低声细语。菲利普悄声走到一张长餐桌的一个空位子上坐下。他旁边的那修士吃得有滋有味,弄出很大声响。他和菲利普目光相遇,嘀咕了一声:“今天吃鲜鱼。”
菲利普点点头。他刚才在厨房就看见了。他的胃咕咕作响。
那修土说:“我们听说在你们那座林中小修道院里,每天都有鲜鱼吃,”他的语气里含着羡慕。
菲利普摇摇头。“每隔一天吃一次家禽,”他压低声音说。
那修士露出更加羡慕的样子。“这儿一周六次都是咸鱼。”一个用人在菲利普面前放上一厚片面包,然后又在上面放了一份带有米利乌斯的香料的鱼。菲利普的嘴里满是口水。他正要用餐刀去破鱼,这时桌子另一端的一个修士站起身来,指着他。原来是巡察。菲利普想道:这是怎么回事?
那个巡察违反了纪律,不过他有权这么做。“菲利普兄弟!”
别的修士全停止了进餐,屋里一片寂静。
菲利普的刀子停在鱼上,抬起头来等着下文。
那个巡察说:“有规定,迟到者不得进餐。”
菲利普叹息一声。看来今天他简直一无是处了。他把餐刀放下,把那份面包和鱼还给用人,低下头去听诵读经文。
午饭之后余下的时间,菲利普到厨房下面的贮藏室,和司务白头卡思伯特谈话。那贮藏室是个又大又暗的洞穴,支柱短粗,窗户窄小。室内空气干燥,充满贮藏食品的气味:蛇麻子和蜂蜜,陈苹果和干香料,乳酪和食醋。
通常都可以在这里找到卡思伯特兄弟,因为他的工作很忙,没多少时间去做祈祷,这倒遂了他的心意,他是个机灵又实在的人,对精神生活没多少兴趣。司务是与司铎相对应的负责物质的人:卡思伯特得为所有的修士提供实际生活所需的一切,收修道院农场和田庄的收获,到市场去购买修士和雇工不能自己提供的东西。这项工作需要仔细的预估和计算。卡思伯特并非单独完成这一切:司厨米利乌斯负责准备伙食,还有一个管理人负责修士的服装。这两个人听命于卡思伯特,还有另外三名人员通常由他控制但有一定程度的自主权:客房长、在单独一处房子中照顾年老和生病修士的疗养所长和司赈。尽管有几位助手,卡思伯特的任务仍很艰巨;然而他却把一切都装在他的脑子里,说浪费羊皮纸和墨水可耻。菲利普怀疑卡思伯特没学好读书写字。卡思伯特从年轻时起就是白头发,于是就有了白头这个别名,但他现在已年过六十,只有耳毛和彝毛又浓又白,似乎要补偿一丝不剩的秃头。由于菲利普本人在他的第一个修道院中曾经当过司务,他了解卡思伯特的问题,同情他的牢骚。结果,卡思伯特很喜欢菲利普。这时,他得知菲利普没有吃成午饭,就从一个木桶里拣出六个梨。梨已经有点干瘪,但很可口,菲利普一边很感激地吃梨,一边听卡思伯特唠叨修道院的财政问题。
“我真不明白修道院怎么会欠债,”菲利普嘴里含着梨说。
“不应该啊,”卡思伯特说,“比起从前,修道院有更多的土地,从更多的教区教堂收取什一税。”
“那么我们怎么不富呢?”
“你知道我们这儿的这套制度——修道院的财产大部分都分给管事的人了。司铎有他的土地,我也有我的,而且对见习修士导师、客房长、疗养所长和司赈都有一小份捐赠,剩下的才属于修道院。每一个人都用他自己产业上的收入去报恩还情。”
“这有什么弊病呢?”
“嗯,所有这些财产都应该照管好。比如说,假如我们有些土地,我们收取货币租金。我们不该只把它租给出价最高的人,然后只管收钱,我们得留意找一个好佃户,并且要监督他,确保他好好耕种;不然的话,牧场就会绝水,土壤就会用乏。佃户交不出租金,最后他把土地交还给我们时已经贫瘠了。再举田庄的例子,是由雇工耕种而由修士管理的,如果除了收缴产品而无人光顾的话,修士就会变得懒散腐败,雇工就会偷庄稼,田庄的产品就会一年比一年少。连教堂也需要悉心照料,我们不能只顾一味收取什一税。我们应该派去懂得拉丁文、能够指导宗教活动的好教士。不然的话,人们就会堕落到不虔敬神灵,结婚、生育和死亡都不要教会祝福,还在缴纳什一税时采取欺骗手段。”
“管事人总该认真经管他们的财产吧,”菲利普说着,吃完了最后一个梨。
卡思伯特从一个木桶里舀了一杯酒。“他们是应该这样,可是他们的脑子里还有别的事情。是啊,见习修士导师懂得什么农田的事?一个疗养所长干吗要做个能干的地产经理人呢?当然啦,一个强有力的副院长会强迫他们在一定程度上开源节流。但是我们十三年来只有一位软弱无能的副院长。如今我们没钱修复大教堂,我们一星期吃六次咸鱼,学校里几乎空荡荡的没有见习修士,客房也没人来住。”
菲利普沉默地嘬着酒。他发现很难冷静地思考这样骇人地糟蹋上帝财富的现象。他恨不得抓住负责的人,摇晃他,直到他清醒为止。但就王桥修道院来说,那位负责人已经躺在了祭坛后面的棺材里。至少还有一线希望。“我们很快就会有一位新的副院长了,”菲利普说,“他会把事情理顺的。”
卡思伯特奇怪地看着他。“雷米吉乌斯?他能把事情理顺?”
菲利普不大清楚卡思伯特的意思。“雷米吉乌斯不会当新副院长吧,嗯?”
“可能会吧。”
菲利普灰心了。“他可不比詹姆斯副院长强!兄弟们为什么要选他呢?”
“唉,他们信不过陌生人,所以不会选他们不认识的人。这就是说,只能从我们当中选出一个。而雷米吉乌斯是副院长助理,是这里最高级的修士。”
“但是并没有规定说我们必须选最高级的修士,”菲利普辩解说,“可以从管事人中另找一个。可以是你嘛。”
卡思伯特点点头。“已经问过我了。我拒绝了。”
“为什么呢?”
“我老啦,菲利普。我现在管的这摊事就会把我累垮的,只不过我已经驾轻就熟,可以自然地做事罢了。再多的责任就受不了啦。我当然没有那种精力来接管一个松松垮垮的修道院加以改革。到最后我不会比雷米吉乌斯强到哪儿去的。”
菲利普还是无法相信。“还有别人嘛——司铎、巡察、见习修士导师……”
“见习修士导师年纪老了,比我还累。客房长是个贪吃的酒鬼。而司铎和巡察宣誓要选雷米吉乌斯。为什么?我不清楚,不过我可以推测。我猜想雷米吉乌斯已经答应提拔司铎担任副院长助理,把巡察提成司铎,作为他们支持他的报答。”
菲利普颓然坐到他当做座位的面粉口袋上。
“你是说雷米吉乌斯已经独占选举了?”
卡思伯特没有立即回答。他站起身,走到贮藏室的另一头,他在那儿摆了一排东西:一个盛满活鳗鱼的木缸,一个贮清水的水桶,一个存了三分之一盐水的木桶。“来帮我一把,”他说。他取出一把刀,从木缸里挑出一条鳗鱼,在石头地面上摔它的头,然后用刀剖开它。他把还在无力地扭动的鳗鱼递给菲利普。“在清水桶里洗一洗,然后扔到盐水桶里,”他说,“这玩意儿在四旬斋期间可以压制我们的胃口。”
菲利普仔仔细细地在水桶里漂洗半死的鳗鱼,然后把它扔到盐水桶里。
卡思伯特一边剖开另一条鳗鱼一边说:“还有一种可能:另有一个候选人,他将是一名出色的推行改革的副院长,而他的地位虽然低于那位副院长助理,但要和司铎和司务相同。”
菲利普把第二条几鱼浸进清水中。“谁?”
“你。”
“我!”菲利普大吃一惊,把竣鱼掉在了地上。理论上他确实相当于大修道院的管事人,但他从来没想过自已和司铎等等平起平坐,因为他们都比他年长得多。“我太年轻——”
“想想看嘛,”卡思伯特说,“你已经在修道院里过了半辈子了。你在二十一岁就当了司务,你已在一个小修道院当了四五年院长了——而且你把那里改革了。谁都清楚,上帝之手落在了你头上。”菲利普抓回了那条溜掉的鳗鱼,把它扔进了盐水桶。“上帝之手落在我们大家的头上,”他不偏不倚地说。他被卡思伯特的建议惊得有点不知所措了。他想有一个精力充沛的新副院长来管理王桥,但他从没想过自己去担任那职务。“说实在的,我当副院长会比雷米吉乌斯强,”他若有所思地说。
卡思伯特看上去很满意。“如果你出了岔子,菲利普,那也是无心的。”
菲利普并没想过自己无心出岔子。“你的意思是什么?”
“你看不到小人之心。我们多数人都有小人之心。比如说,整个修道院都在议论纷纷,说你是一个候选人,说你来这里是为了拉选票。”
菲利普气恼了。“他们这么说有什么凭据?”
“设想一下一个疑神疑鬼的脑袋会怎么看你的表现的吧。詹姆斯副院长刚死几天你就来了,好像这儿有人给你及时通风报信了。”
“可是他们怎么会想象我策划了这件事?”
“他们并不知道~但他们相信你比他们聪明。”卡思伯特又剖起鳗鱼,“再看看你今天的表现。你走来就吩咐马夫清理粪尿。然后你又处理了重大弥撒时的胡闹。你和年轻的威廉·博威斯谈话,要把他调到另一处修道院,而人人都晓得,调动一个修士是副院长才有的权力。你拿了一块热石头给桥上的保罗兄弟送去,这隐含着对雷米吉乌斯的批评。你还把美味的乳酪送给厨房,我们每个人饭后都分到了一小份——虽说没人讲过乳酪来自何处,但我们谁也不会弄错,那种味道的乳酪只能来自林中的圣约翰修道院。”
菲利普十分困窘地想道,他的一系列行动竟然受到如此曲解。“这类事谁都可以做出来的。”
“任何高级修士都可能会做出一件事。可没人能做出所有这些事。你走进来就担起了责任!你已经开始改革这里了。而且,不用说,雷米吉乌斯的亲信们已经加以反击了。这就是司铎安德鲁在回廊里训斥你的原因。”
“原来如此!我原不明白他干吗火气那么大。”菲利普一边洗鳗鱼一边想着,“现在我明白了,我想巡察不让我吃午饭也是出于同一原因。”
“一点不错。让你在众人面前出丑。但我觉得两件事都造成了适得其反的效果,两次责备你都不公平,但你却有风度地接受了。事实上你让自己看起来相当圣洁。”
“我不是为了达到这种效果才那样做的。”
“连圣徒也会遭人误解的。第九时祈祷的钟声响了。你还是把这鳗鱼留给我吧。祈祷之后是学习时间,允许在回廊里讨论。好多兄弟想和你谈谈呢。”
“别急!”菲利普连忙说:“只是因为人们猜测我想当副院长,并不等于说我就要竞选。”他被竞选的前景吓住了,而且他一点也不确定是否想抛弃他管理良好的林中小修道院,去担当棘手的王桥修道院的职务。“我需要考虑的时间,”他恳求说。
“我知道,”卡思伯特直起腰来,直视着菲利普的眼睛,“在你考虑的时候,请记住这一点:过分骄傲是常见的罪,但一个人过分谦虚也同样会轻易地妨碍上帝的旨意。”
菲利普点点头。“我会记着的。谢谢你。”
他离开贮藏室,急步赶向回廊。他汇合其他修士,列队进人教堂时,脑海里搅作一团。他意识到他为成为王桥副院长的前景无比激动。他对修道院管理不善已经憋了几年气了,如今他有了机会亲手来理顺这一切。突然间他对自己能否办成没把握了。这可不是看出来什么该做,再下达命令要求怎么样做的问题。人们需要说服,财产需要管理,财源需要寻找。这工作是为聪明的头脑准备的。这责任可是够重大的。
如同以往一样,教堂使他平静了下来。经过上午的那场哄闹,修士们都安静和正经了。他听着那熟悉的祈祷文,嘴里按多年的习惯低声应和着,他觉得又能清醒地思考了。
我想当王桥的副院长吗?他自问,立即有了答案:是的!对这座倾圮的教堂负起责来,将其修葺一新,让其中充满上百名修士的歌声和上千名敬神者的声音,说一声吾主——单为这一点,他就想要这个职位。然后,还有修道院的财产,需要重新管理令其复苏,成为生财和生产之道。他想看见一群小男孩在回廊的角落里学习读书写字。他想要客房里充满光明和温暖,吸引贵族和主教们来访,临行前把贵重的礼物捐赠给修道院。他想要在旁边专门建一座图书馆,存满智慧与美好的书籍。对,他想当王桥的副院长。
还有别的原因吗?他问。当我把自己描绘成副院长,为了上帝的荣光作这些改进时,我心中有没有什么骄傲呢?
噢,有的。
在这阴冷神圣的教堂的气氛中,他无法欺骗自己。他的目标是为上帝增光,但菲利普的光荣也使他高兴。他喜欢发号施令,别人唯命是从。他看到自己做决定,主持正义,提出忠告和鼓励,发布惩罚和宽宥的指令,一切都以他的看法为准。他想象着人们说:“是圭内斯的菲利普改革了这地方。在他接管以前一直混乱不堪,可是瞧瞧现在这样子!”
我会干好的,他想。上帝赋予我管理财产的头脑和领导别人的能力。作为圭内斯修道院的司务和林中圣约翰修道院的院长,我已经证明了这一点。我管理一个地方时,修士们是高兴的。在我的修道院里,老人没有生冻疮,年轻人没有因无所事事而灰心。我关心大家。
另一方面,圭内斯和林中圣约翰比起王桥大修道院要好办。圭内斯一向管理得很好。林中小修道院在他接管时问题不少,但那里很小,而且易于控制。王桥的改革是个终身的挑战。仅仅找出根源何在就得花上好几个星期,一共有多少土地,都在什么地方,上边都种的什么,到底是森林、是牧场还是麦田。把分散的产业控制好,把毛病找出来并加以克服,把各个部分连缀成繁荣的整体,将是若干年的工作。菲利普在林中小修道院无非是让十来个年轻人在地里好好工作,在教堂里庄严地祈祷。
是啊,他承认,我的动机不纯,我的能力值得怀疑。也许我应该拒绝接受。至少我应该确保避免骄傲之罪。可是卡思伯特是怎么说的?“但一个人过分谦虚也同样会轻易地妨碍上帝的旨意。”
上帝想要什么呢?他最后这样问自己。他想要雷米吉乌斯吗?雷米吉乌斯的能力不如我,而他的动机恐怕并不更纯。还有别的候选人吗?目前还没有。在上帝揭示第三种可能性之前,我们应该假定要在我和雷米吉乌斯之间决定取舍。显然,雷米吉乌斯会按照詹姆斯副院长生病期间他的那套办法管理修道院,也就是说,他终日闲散,熟视无睹,而且会听任这种衰退继续下去。而我呢?我充满自豪,但我的天才还未经证实——但我要努力改革这座修道院,如果上帝给我力量,我会成功的。
那好吧,祈祷快结束时他这样对上帝说:好吧,我准备接受提名,而且我准备全力以赴在选举中获胜;而如果你不想要我,出于某种你决定不向我揭示的原因,那么,你就以你所能的任何方式制止我吧。
虽然菲利普已经在修道院中度过了二十二个春秋,但他一直在长寿的院长手下,因此他从来不知选举是怎么回事。在修道院生活中,这是一件独特的事,因为兄弟们在投票时不必服从——突然之间他们全都平等了。
如果传说属实的话,从前修士本来是处处平等的。一群男人决定离开肉欲的世界,在旷野建起一座圣殿,以便他们在其中过敬奉上帝和自我克制的生活;他们占据一块荒地,清理树木,排掉积水,耕种土地并共同建起教堂。那时候,他们确实如兄弟一般。院长,如其本意所示,不过是平等者中的第一人,大家宣誓遵守圣本笃的戒律,而无须服从修道院的负责人。但如今,从那种原始的民主中遗留下来的只剩下院长的选举一项了。
有些修士对于自己的这一权力觉得不自在。他们想让人指点怎么选举,或者还建议由高级修士组成一个委员会来决定算了。另一些人却滥用这一特权,一时忘乎所以,或者还要求对他们的支持回报以好处。而大多数人则一心思虑着如何做出正确的抉择。
那天下午在回廊里,菲利普和多数人谈了话,有的个别谈,有的集体谈,他对他们直言相告,说他想做这件工作,他觉得能比雷米吉乌斯做得出色,尽管他年龄不大。他回答了他们的问题,大多是关于饮食的份额的。每次谈话结束,他都要说:“如果我们大家都能认真思考,虔诚地做出决定,上帝一定会祝福我们的选举结果的。”这话说得很谨慎,但他是相信的。
第二天早晨,当菲利普和米利乌斯吃着粗面包和小啤酒当早点,厨子们正在烧火时,那位司厨对他说:“我们正在取胜。”
菲利普咬了一口又粗又黑的面包,喝了一口啤酒来泡软它。米利乌斯是个头脑敏锐、性格奔放的年轻人,是卡思伯特的被保护人和菲利普的崇拜者。他有一头又黑又直的头发和一张五官端正的小脸盘。他和卡思伯特一样,乐于用具体的方式为上帝服务,而耽误了大部分祈祷活动。菲利普对他的乐观估计表示怀疑。“你是怎么得出这个结论的?”他不相信地问。
“修道院里卡思伯特一边的所有人都支持你——总管、疗养所长、见习修士导师,我本人——因为我们都知道你是个出色的供应人,在目前的制度下,供应可是个大问题。大多数普通修士愿意投你的票也是出于同一原因,他们认为你会把修道院的财富经管得更好,那就保证了更舒适的生活和更好的食物。”
菲利普皱起了眉头。“我可不愿意把谁引人歧途。我的首要工作是修复教堂和做好祈祷。那要放在食物之先的。”
“是这样,而且他们明白这一点,”米利乌斯有点匆忙地说,“所以客房长和另外一两个人才仍要投雷米吉乌斯的票嘛——他们喜欢制度松懈,生活宁静。剩下的支持他的人都是他的亲信,他们在他负责的时候享有特权——司铎、巡察、司库等等这号人。领唱人是司铎的朋友,但我认为他可以被争取到我们这边来,尤其是如果你答应指定一个图书管理人。”
菲利普点点头。领唱人负责音乐,他觉得他不应该在他的所有职责之上再负责书籍。“不管怎样,这是个好主意,”菲利普说,“我们需要一个图书管理人收藏我们的书籍。”
米利乌斯从他的凳子上下来,开始磨一把厨刀。菲利普断定,他精力过剩,两手老是闲不住。“一共有四十四个修士有权投票,”米利乌斯说。本来有四十五个的,当然,一个已经死了,“我最好的估计是十八票属于我们,十票属于雷米吉乌斯,剩下十六票还决定不下来。我们得有二十三票才过半数。这就是说,你还得争取五个游离的过来。”
“照你这么说,这事似乎很容易,”菲利普说,“我们还有多少时间?”
“说不准。兄弟们巴不得快点,但如果我们选得太早,主教也许会拒不认可我们的选择。但如果我们拖得太久,他能命令我们快选。他也有权指定一个候选人。目前,他甚至可能还没听说老副院长已经去世。”
“那么说,可能还得等一段时间。”
“是的。只要我们一有把握得到多数票,你就该回你的修道院去,等到一切结束之后再回来。”
菲利普被他这个建议搅糊涂了。“为什么呢?”
“亲密无间会导致轻视的。”米利乌斯热情地挥着磨好的刀,“如果我这话听着不够尊重,请你原谅,可是你刚刚已经问了。这会儿你名声在外,你是个遥远而又圣洁的人物,特别是在我们这些年轻修士的心目中,更是如此。你在那座小修道院创造了奇迹,改革之后能够自给自足了。你严格执行纪律,但你让你的修士们很满意。你是个天生的领导者,但你可以像最年轻的见习修士一样,低下头接受斥责。你熟读《圣经》,你做出了全国最好的乳酪。”
“你夸大其词。”
“算不上。”
“我无法想象人们会这样看我——不自然。”
“确实如此,”米利乌斯又稍稍耸了耸肩表示同意,“不过,一旦他们跟你熟了,这种看法就不会持续下去了。如果你待在这儿,你就会失去那种名声。他们会看到你剔牙、搔屁股,他们会听到你打鼾、放屁,他们会发现你发脾气或伤了自尊或者头疼时会是什么样子。我们不想要他们这样。让他们一天天盯着雷米吉乌斯笨手笨脚、错误不断,而你的形象在他们的脑海里则保持着光辉和完美。”
“我不喜欢这样,”菲利普困惑地说,“这里边有点欺骗的意味。”
“这没有一点不真诚的地方,”米利乌斯争辩说,“这是你如何认真为上帝——如果你是副院长——为修道院工作,而雷米吉乌斯管理得有多糟糕的真实反映。”
菲利普摇摇头。“我拒绝装扮成天使。好吧,我不待在这儿——我反正得回到森林中去。但我们对兄弟们得直来直去。我们要求他们选一个会犯错误、并不完美的人,他需要他们的协助和他们的祈祷。”
“告诉他们这个!”米利乌斯热情地说,“太棒了——他们会喜欢的。”
他实在难缠,菲利普想。他换了个话题。“你对那些游离的人——那些还没做决定的兄弟们有什么印象?”
“他们保守,”米利乌斯毫不迟疑地说,“他们把雷米吉乌斯看做比较年长的人,不会作很多更动,一个可以判断的人,一个目前正在实际负责的人。”
菲利普点头表示同意。“而他们却忧心地看着我,犹如可能咬人的生狗。”
例行会议的钟声响了。米利乌斯咽下了他剩下的啤酒。“现在会对你进行某种攻击,菲利普。我没法预估会采取什么形式,但他们会试图把你贬低,说什么年轻啦,缺乏经验啦,有自己的一套啦,不可靠啦。你应该表现出平静、谨慎和明智,而由我和卡思伯特来为你辩护。”
菲利普开始觉得理解了。这是一种全新的思维方式——权衡他的每一个行动,并且估算别人会怎样解释和判断他的行动。他说:“话时,一种轻微的不赞成的腔调溜进了他的声腔通常,我只考虑上帝会怎样看待我的所作所为。”
“我知道,我知道,”米利乌斯不耐烦地说,“但是,要那些头脑比较简单的人不误解你的行为并非是罪过。”
菲利普皱起眉头。米利乌斯的利嘴伶牙真让人无可奈何。
他们离开厨房,走过食堂,来到回廊。菲利普忧心忡忡。攻击?是什么意思,一次进攻吗?他们会说他的谎话吗?他该做出什么反应?要是有人说他的谎话,他会生气的。为了表现冷静、克制以及诸如此类的种种,他要压下他的怒气吗?但如果他那样做,兄弟们会不会把谎话当真呢?他打算一如既往,他就是他,他这样决定了;或许稍稍多一点高雅和稳重。
例行会议的会议室是与回廊的东走道相连的一个小型圆建筑。里边的条凳都向着中央围成圈。屋里没有火,从厨房到这里,让人感到很冷。光线来自齐眼高的窗子,屋里除了团团坐着的修士外,没有什么可看的。
菲利普只是四下望了一眼。几乎全修道院的人都到齐了。他们的年龄从十七到七十岁不等;有高有矮,有黑有白;清一色地穿着粗纺的原色毛织长袍,脚下是皮便鞋。客房长坐在那里,他的圆肚皮和红鼻头暴露了他的恶习——菲利普想,如果他有过客人的话,他的恶习还是可以原谅的。还有那位总管,他曾强迫修士们在圣诞节和圣灵降临节更换衣袍和刮脸(同时还建议沐浴,但不强制)。最远处靠着墙的是年纪最大的一位兄弟,他是一个瘦削、慎思、镇定的人,头发仍然灰而不白;他虽很少开口但说话很起作用;若不是他那么不喜欢抛头露面,可能早就当上副院长了。还有西蒙兄弟,目光诡秘,两手不安,他不时忏悔不纯洁的罪行(米利乌斯悄悄在菲利普耳边说),简直像是他从忏悔而不是那罪行中得到了乐趣。还有威廉·博威斯,规规矩矩地坐着;保罗兄弟已经不大瘸了;白头卡思伯特,一副沉着的样子;小个子约翰,那个身材小巧的司库;以及巡察皮埃尔,那个昨天不让菲利普吃午饭的信口开河的人。菲利普四下张望时,他意识到他们都在看他,他窘迫地垂下了眼睛。
雷米吉乌斯由司铎安德鲁陪着走进来,他们坐在小个子约翰和皮埃尔中间。菲利普想,看来,他们并不打算装作不是一个团体。
会议开始时先读了一篇关于柱头修士西门的祷文,因为那天是那位圣徒的节日。他是个大半生在柱头上度过的隐士,他的自我克制能力是无疑的,但菲利普始终暗中怀疑他这种行为的真正价值。人们蜂拥前来看他,但他们究竟在精神上提升了,还是来看一种怪诞的行为呢?
祈祷之后,又诵读了圣本笃书的一章。正是由于每日一章的诵读,这种例会和开这种例会的小建筑物才有了这个名字。雷米吉乌斯站起身来诵读,当他拿着书稍停时,菲利普盯着看他的侧影,第一次通过对手的眼睛来观察他。雷米吉乌斯的言谈举止有一种生动活泼的意味,使他具备一种能胜任一切的神气,这和他的真实性格是大相径庭的。缜密的观察就揭示了表象之下真面目的线索:他那双相当引人注目的蓝眼睛焦虑地飞快转个不停,他那样子柔弱的嘴巴在说话之前会迟疑地动上两三下,而他的两只手反复地攥紧又松开,其实全身并没有移动。从他对下属的那种傲慢、无礼和专横态度来看,他是个什么样的上司啊。
菲利普想不出他为什么决定亲自来读那一章。过了一会儿他才明白。“‘谦卑的第一表现是立即服从,’”雷米吉乌斯读道。他事先挑了第五章,是关于服从的,以提醒大九九藏书
家他是上级,他们是下属。这是一种恫吓的策略。雷米吉乌斯确实非常狡猾。“‘他们活着并非遵照他们自己的意愿,他们服从的也并非他们自己的欲望和乐趣;而是要遵从另一个人的命令和指导,住在修道院中,他们的欲望则由院长来统辖,’”他读道,“‘毫无疑问,如此方能贯彻吾主的箴言,我来此并非出于我愿,而是出于派我来此的上帝的意旨。’”雷米吉乌斯以预期的方式拉开了战线:在这一场争夺中,他要代表既定的领袖。
诵读之后就是讣告,今天当然全部都是为詹姆斯副院长祈祷。例会最活跃的部分安排在最后:讨论公务,忏悔错误和谴责不端的行为。
雷米吉乌斯作了开场白:“昨天的重大弥撒期间发生了骚乱。”
菲利普几乎感到松了口气。现在他知道要怎么攻击他了。他不敢说他昨天的做法一定妥当,但他知道他为什么那么做,并随时准备为自己辩护。
雷米吉乌斯接着说:“我本人没有在场——我待在副院长的住所,处理紧急公务——但司铎已经告诉了我所发生的一切。”
他被白头卡思伯特打断了。“不要为这事责备你自己,雷米吉乌斯兄弟,”他用一种安慰的口吻说,“我们都清楚,在原则上,修道院的公务是不得优先于重大弥撒的,但我们了解,我们敬爱的副院长的去世,意味着你得处理许多超越你正常权限的事情。我敢说,我们都同意这是不必补赎的。”
这只狡猾的老狐狸,菲利普想。不用说,雷米吉乌斯本来毫无忏悔过错的意图。然而,卡思伯特却宽恕了他,这就使得大家觉得确实承认有一个过错。如今,即使菲利普一定要承认有错,无非是和雷米吉乌斯站到了同一水平线上。再者,卡思伯特已经埋下暗示:雷米吉乌斯在处理副院长的职责时是有困难的。卡思伯特只用了几个动听的字眼,就彻底瓦解了雷米吉乌斯的权威。雷米吉乌斯面露愠怒。菲利普感到胜利的激动在喉头扣紧了。
司铎安德鲁用责备的目光瞪了卡思伯特一眼。“我敢说,我们没有一个人会愿意批评我们尊敬的副院长助理,”他说,“所说的骚乱是由菲利普兄弟造成的,他是从林中的圣约翰小修道院来拜访我们的。菲利普把年轻的威廉·博威斯从他的位子上拉出去,拖到南通道,对他加以惩戒,而那段时间,我一直在主持弥撒。”
雷米吉乌斯的脸上扮出一副难过的谴责的表情。“我们可能都同意,菲利普本应等到祈祷结束再说的。”
菲利普观察着其他修士的表情。他们对刚才那番话既没有同意,也没有不同意。他们关注着进展的神情,如同看比赛的观众,他们的兴趣不在谁是谁非,而在谁胜谁负。
菲利普想分辩:如果我当时等着,胡闹会继续下去,直到祈祷结束,但他记起了米利乌斯的忠告,于是没有做声;这时米利乌斯开始替他说话了:“我也错过了重大的弥撒,这是我常有的不幸,因为重大的弥撒刚好在饭前;因此,安德鲁兄弟,你或许能告诉我,在菲利普兄弟采取行动之前,发生了什么事情。是不是一切都按部就班、循规蹈矩呢?”
“年轻人当中有些烦躁,”那位司铎气呼呼地说,“我想以后再跟他们说这件事的。”
“可以了解,你对细节不大清楚——你的脑子正集中在祈祷上,”米利乌斯宽容地说,“所幸,我们有一位巡察,其专门职责就是注意我们中间的不端行为。告诉我们,皮埃尔兄弟,你看到什么了。”
那位巡察敌对地说:“就是司铎已经告诉你的。”
米利乌斯说:“看来,我们只好问菲利普兄弟本人有关的详情了。”
米利乌斯实在机灵,菲利普想。他已经表明:无论司铎还是巡察都没有看见祈祷期间年轻修士的所作所为。不过,菲利普虽然佩服米利乌斯的辩论技巧,他可不情愿玩这套把戏。选择副院长并不是智力竞赛,而是一个求索上帝意旨的问题。他迟疑了。米利乌斯用眼色示意他:现在你的机会到了!但是菲利普有一股牛脾气,当有人试图把他推进一个道德上可疑的处境时,这一点表现得最为明显,他直视着米利乌斯的眼睛,说:“就像我的兄弟们所描述的。”
米利乌斯的脸拉长了。他难以置信地瞪着菲利普。他张开了嘴,但看得出他不知说什么才好。菲利普因为让他下不了台感到很内疚。我事后再向他解释,他想,除非他太生气了。
雷米吉乌斯刚要强制控告,这时另外一个声音说:“我要忏悔。”大家都看过去。原来是威廉·博威斯,那个带头的肇事者,他满脸羞惭地站了起来。“我向见习修士导师弹泥丸,还哈哈大笑,”他用低沉清晰的声音说,“菲利普兄弟让我感到羞愧。我请求上帝的宽恕,要求兄弟们给我补赎。”他突然坐下了。
雷米吉乌斯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另一个年轻人站起来说:“我也要忏悔。我也做了同样的事。我要求补赎。”他重新坐下去。这种突发的接二连三的负罪良知传染下去,第三个修士忏悔了,然后是第四个,第五个。
事实说清了,菲利普尽管有顾虑,却不能不感到高兴。他看到米利乌斯在竭力压下胜利的微笑。这些忏悔无疑证实了:就在司铎和巡察的鼻子底下进行过一场胡闹。
犯错的人被满心不痛快的雷米吉乌斯判决了一周沉默:他们不许说话,别人也不许和他们说话。这一惩罚比听起来还要严厉。菲利普小时候曾经受过这种惩罚。哪怕只有一天,这种隔离也极其压抑,而为时一周,完全是活受罪。
但雷米吉乌斯只不过因为自己输了一筹而发泄他的愤怒。他们既已忏悔,他别无选择,只能惩罚他们,虽说这样做是以他承认菲利普是对的为前提的。他对菲利普的攻击已经大错特错,菲利普彻底胜利了。尽管有一种罪恶感的刺痛,菲利普仍然喜欢这一时刻,然而对雷米吉乌斯的羞辱并未到此结束。
卡思伯特又讲话了。“还有一件骚乱我们得讨论。这次发生在回廊上,就在重大弥撒刚刚结束之后。”菲利普真不晓得下一步到底会有什么事。“安德鲁兄弟遇上了菲利普兄弟,责备他行为不端。”他当然这么做了,菲利普在想:谁都知道这一点。卡思伯特接着说:“现在,我们全都清楚,这种指责的时间和地点应该在此时此地,在例会时间。而我们的先辈这样规定是有很好的理由的。火气经过一夜就消下去了,不痛快的事可以到第二天上午在一种平静和温和的气氛中再讨论;大家还可以用集体的智慧过问这个问题。然而,我十分遗憾地说,安德鲁却藐视这一规定,在回廊里摆开了架势,打扰了所有的人,说了过激的话。把这种不正当的举止放过去,对那些因行为不端而受到惩罚的年轻兄弟们是不公正的。”
太不留情面了,不过实在高明,菲利普高兴地想。菲利普在祈祷时把威廉揪出屋是否正确实际上始终没有讨论。每次刚要提出这个问题,就给转移到追究提问人的举止上去。说来本该如此,因为安德鲁对菲利普的指控是不可信的。卡思伯特和米利乌斯这时已经让雷米吉乌斯和他的两个主要同盟安德鲁和皮埃尔出乖露丑了。
安德鲁平时就红红的脸气得发紫,而雷米吉乌斯的样子简直是惊慌失措。菲利普很痛快——他们活该如此。但现在他担心对他们的羞辱有过分的危险。“让下级兄弟讨论他们上级的惩罚是不适当的,”他说,“让副院长助理私下去处理这件事吧。”他四下打量,看到修士们赞成他的宽宏大量,于是他意识到,虽然并非有意,却又赢得了一分。
看来一切都结束了。会议的情绪是支持菲利普的,他觉得可以肯定,他已经把大部分游离的人争取回来了。这时雷米吉乌斯说:“还有一件事我要提出来。”
菲利普打量着副院长助理的面孔。他看上去孤注一掷了。菲利普瞥了一眼司铎安德鲁和巡察皮埃尔,看到他俩都露出惊奇的样子。那么,这是事先没有计划过的事了。也许,雷米吉乌斯打算为那个职位说些什么吧?
“你们大多数人都知道,主教有权为我们考虑来提名候选人,”雷米吉乌斯开始说,“他也可以拒绝认可我们的选择。这样分权会导致主教和修道院之间的争吵,有些年长的兄弟就亲身经历过。终归,主教不能强制我们接受他的候选人,而我们也不能坚持我们的;在发生这种冲突的地方,就得靠谈判来解决。在这种情况下,其最终结果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兄弟们的决心和一致——特别是他们的一致。”菲利普对此有一种不妙的预感。雷米吉乌斯已经压下去了他的怒火,又变得平静和高贵了。菲利普仍然不知道会出现什么情况,但他的胜利感化做乌有了。
“我今天提及这一切的原因是:两个重要的消息已经引起了我的注意,”雷米吉乌斯接着说下去,“第一个是我们今天在座的诸位当中可能有不止一个候选人的提名。”这一点不会使谁吃惊,菲利普想。“第二个是主教也将提名一个候选人。”
有很长一段停顿。这对双方都是坏消息。有人说:“你知道主教想要谁吗?”
“我知道,”雷米吉乌斯说,菲利普立刻感到这人一定在撒谎。“主教的选择是纽伯里的奥斯伯特兄弟。”
有一两个修士叹了一口气。他们全都吓坏了。他们知道奥斯伯特,因为他曾一度担任王桥的巡察。他是主教的私生子,在他的心目中,教会不过是他过着闲散和优越生活的地方。他从来没有认真受自己誓言的约束,而是披着半透明的伪装,依靠他的父亲摆脱他的困境。即使对雷米吉乌斯的朋友来说,奥斯伯特可能担任副院长的前景也实在太可怕了。只有客房长和他那一两个不可救药的堕落的亲信可能喜欢奥斯伯特,因为他们巴望着会有松弛纪律和纵情欢乐的环境。
雷米吉乌斯继续发挥。“如果我们提名两个候选人,兄弟们,主教就可以说,我们分裂了,没有统一的全体决定,因此他要为我们做决定,而我们应该接受他的选择。如果我们想顶住不要奥斯伯特,我们就得好好地只提一个候选人;而且,或许我该补充一点,我们应该有把握,我们的候选人可不能让人找碴挑剔,比如说年纪轻、没经验之类的口实。”
人们赞同地低声议论起来。菲利普泄气了。刚才他还胜利在握,现在却眼睁睁地看着胜利从手中溜掉了。此刻全体修士都站到了雷米吉乌斯一边,把他看做保险的候选人,一致同意的候选人,能够击败奥斯伯特的候选人。菲利普觉得雷米吉乌斯在奥斯伯特这件事上一定撒了谎,但是真是假已经没有什么不同了。修士们此刻都被吓住了,他们会支持雷米吉乌斯;这就意味着王桥修道院还要走好多年的下坡路。
不等有人发表什么评论,雷米吉乌斯又说:“我们现在就散会,在今天我们敬神的时候,都要对这件事思考和祈祷。”他站起身走了出去,后面跟着安德鲁、皮埃尔和小个子约翰,这三个人样子茫然,但又有胜利感。
他们一走,大家立刻议论纷纷。米利乌斯对菲利普说:“我从来没想到雷米吉乌斯还怀着这么个鬼主意,耍了这么一招。”
“他在撒谎,”菲利普痛苦地说,“我敢肯定。”
卡思伯特凑了过来,听到了菲利普的话。“他是不是在撒谎无关紧要,对吧?”他说,“这种威胁就足够了。”
“真相终归会揭出来的,”菲利普说。
“不一定,”米利乌斯回答说,“假定主教没有提名奥斯伯特。雷米吉乌斯还会说,主教看到与一个团结—致的修道院发生冲突的前景,因此屈从了。”
“我可不打算屈服,”菲利普固执地说。
米利乌斯说:“我们该怎么办呢?”
“我们得弄清真情实况,”菲利普说。
“我们弄不清,”米利乌斯说。
菲利普绞尽脑汁。这一挫折使他恼火。“我们为什么不能去打听一下呢?”
“打听?你是什么意思?”
“问一下主教,他的意图是什么。”
“怎么问?”
“我们可以派一个信使到主教的宫殿中去,行不行?”菲利普把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他看着卡思伯特。
卡思伯特动着脑筋。“不错。我经常派出信使。我可以派一个到主教那儿去。”
米利乌斯抱着怀疑的态度说:“去问主教他有什么意图吗?”菲利普皱起了眉头。这倒是个问题。
卡思伯特同意米利乌斯的看法。“主教不会告诉我们的。”他说。菲利普突然灵机一动。他的眉头舒展了,在他看到出路时手掌用力一挥。“的确,”他说,“主教不会告诉我们。但他的副手会的。”
那天夜里,菲利普梦见了乔纳森,那个弃婴。梦中,孩子在林中圣约翰的祈祷室的前廊里,菲利普则在室内诵晨祷的经文,一只狼鬼鬼祟祟地从林子里溜出来,像蛇一样地滑过田野,朝婴儿奔来,菲利普不敢动,因为怕搅扰祈祷,遭到在场的雷米吉乌斯和安德鲁的指责(虽说事实上他俩都从未到过那小修道院)。他打算喊一声,但却干使劲出不木声,这是梦中常有的。最后他总算憋足了劲喊了出来,自己却醒了。他躺在黑暗中直抖,同时听着周围熟睡着的修士们的呼吸声,渐渐明白过来,那狼不是真的。
自从到达王桥以来,他很少想到那婴儿。他不知道,如果当真成了副院长,他该怎么安置那孩子。到那时候一切就都不同了。一个婴儿在一个隐蔽在林中的小修道院中没什么关系,哪怕非同寻常。但在王桥修道院可就要惹起一场轩然大波了。另一方面,那又有什么不对呢?这并不是任人说长道短的罪孽。他要就任副院长,所以他可以随意行事,他可以把八便士约尼带到王桥来照顾婴儿。这主意让他异乎寻常地高兴。我就要这么办,他想。跟着,他才想起,他有可能根本当不上副院长。
他在不耐烦的激动中一直醒到天亮。如今他在向目标推进上已经无能为力。和修士们谈话已经没用,因为他们被奥斯伯特的威胁左右了。有几个人甚至到菲利普这儿来告诉他,他们为他的失败难过,似乎选举已经结束。他不愿把他们看成失信的胆小鬼。他只是微笑着对他们说,他们还可能会吃惊的。其实他本人的信念也不坚定。沃尔伦副主教也许不在主教的宫殿;或者他人虽在,但出于某种原因不想告诉菲利普主教的计划;或者——根据副主教的性格分析,这最有可能——他大概还有他自己的一套打算。
菲利普和别的修士在清晨一起起床,到教堂做晨祷,一天中的第一次祈祷。之后,他往食堂走去,打算和别人一起进早餐,但米利乌斯截住了他,诡秘地示意他到厨房去。菲利普跟着他,神经绷得紧紧的。信使一定回来了,够快的。他大概一到那儿就得到了回答,昨天下午就启程返回了。即使这样他也够快的了。菲利普知道,修道院的马厩里还没有一匹马有那么快的脚程。而答复会是什么呢?
等在厨房里的不是信使,而是副主教本人,沃尔伦·比戈德。
菲利普奇怪地瞪着他。副主教的穿着黑斗篷的身影停歇在一个方凳上,宛如乌鸦栖在树桩上。他的鹰勾鼻头冻得发红。他那双骨瘦如柴的白手正捧着一杯热酒焐着。
“你来了太好啦!”菲利普脱口而出。
“我很高兴你给我写信。”沃尔伦冷冷地说。
“是真的吗?”菲利普等不及地问,“主教要提名奥斯伯特?”
沃尔伦伸出一只手制止了他。“我会谈到那儿的。卡思伯特正在这儿告诉我昨天的事。”
菲利普不把失望流露出来。这不是直截了当的回答。他研究着沃尔伦的表情,想看出他的内心。沃尔伦确实有他自己的一套打算,但菲利普猜不透到底是什么。
卡思伯特——菲利普开头没注意到他,坐在火边,把粗面包在啤酒里泡软,让他那口老年人的牙齿好嚼些——把昨天例会的情况简述了一遍。菲利普坐立不安,一心想猜出沃尔伦来这儿的目的。他咬了一口面包,但紧张得忘了下咽。他喝了些啤酒,不过是给手找点事干。
“这样嘛,”卡思伯特最后说,“看来我们只有尽量证实主教的意图了;所幸,菲利普觉得可以指望与你的一面之交;所以我们就给你送信去了。”
菲利普迫不及待地说:“现在你可以告诉我们想了解的情况了吧?”
“是的,我来告诉你。”沃尔伦放下了他还没喝的酒,“主教想要他的儿子当王桥的副院长。”
菲利普的心沉下去了。“那么说,雷米吉乌斯说的是实话。”沃尔伦接着说:“不过嘛,主教并不愿冒和修士争吵的风险。”菲利普皱起了眉头。这也是雷米吉乌斯多少已料到的——不过有些情况不大对劲。菲利普对沃尔伦说:“你跑这么远的路,不会只为了告诉我们这一点吧。”
沃尔伦对菲利普很尊敬地看了看,菲利普知道他猜对了。“不错,”沃尔伦说,“主教要我来测测修道院的情绪。他还赋予我以他的名义提名的权力。事实上,我随身带来了主教的印信,所以我可以写一封提名信,让这一提名很正式,具有约束力。你们明白吧,我拥有他的全部权威。”
菲利普把这件事思考了一会儿。沃尔伦被授予提名的权力并可加盖主教的印信,这意味着主教已经把这事全权交给沃尔伦来掌握。他如今是以主教的权威讲话的。
菲利普深吸了一口气,说:“你同意不同意卡思伯特告诉你的情况——如果奥斯伯特获得提名,就会造成主教想避免的争吵?”
“是的,我了解这一点,”沃尔伦说。
“那么说,你不会提名奥斯伯特了。”
“不会的。”
菲利普觉得弦已经绷紧得快要断了。修士们巴不得躲掉奥斯伯特的威胁,他们会心甘情愿地对沃尔伦提名的任何人投票的。
沃尔伦如今有权选择新的副院长了。
菲利普说:“那你打算提名谁呢?”
沃尔伦说:“你……或者雷米吉乌斯。”
“雷米吉乌斯治理这修道院的能力——”
“我了解他的能力,也了解你的能力,”沃尔伦又举起一只又瘦又白的手,制止了菲利普,“我知道你们俩中间谁更能胜任副院长的职务。”他停顿了一下。“但是还有另外一个情况。”
现在还能再有什么?菲利普纳闷了。除去谁能胜任之外,还有什么得考虑的呢?米利乌斯也同样不解,但老卡思伯特微微笑着,好像知道下文。
沃尔伦说:“我和你一样,急切地想把教会中的那些重要的位置交给精力充沛又有能力的人,不去顾及年龄,不要当做报答去奉送给那些为教会出力多年、其圣洁超过管理能力的德高望重的人。”
“当然啦,”菲利普连忙说。他并没有看出这番话的深意。
“我们应该一起朝这个目标努力——你们三个人,和我。”
米利乌斯说:“我不知道你要说明什么。”
“我明白,”卡思伯特说。
沃尔伦朝卡思伯特淡淡地一笑,然后又把注意力转向菲利普。“让我把话说明白一点,”他说,“主教本人已经老了。他总有一天会死的,到那时我们就需要一个新主教,就像我们今天需要一个新副院长一样,王桥的修士们有权选举新主教,因为王桥的主教同时也是这座修道院的院长。”
菲利普皱起了眉头。这不是扯得太远了嘛。他们要选的是副院长,而不是主教。
但沃尔伦还在继续说着。“当然,修士们在挑选他们喜欢的人当主教上并不是完全自由的,因为红衣主教和国王会有他们的看法;但最终是由修士们使任命合法化。到那时候,你们三位将对决定有有力的影响。”
卡思伯特在点头,似乎他的猜测证明是对的,而菲利普此时也对接下来的事略知一二了。
沃尔伦结束他的话说:“你想让我帮你当上王桥的副院长。我想让你帮我当主教。”
原来如此!
菲利普默默地瞪着沃尔伦。事情很简单。副主教是想做一笔交易。
菲利普震惊了。这和收买和出卖一个圣职所谓的买卖圣职罪的情况不完全一样;但其中仍有一种令人不快的商业交易的感觉。
他努力客观地思考这一建议。这就是说,菲利普可以当上副院长。想到这里他的心跳加快了。但他不想为把他扶上副院长留下任何口实。
这还意味着沃尔伦到时可能成为主教。他会成为一名好主教吗?他当然胜任,他看来没有严重的缺点。他在敬神上相当世俗和实际,但菲利普不也是一样嘛。菲利普感到沃尔伦有他所不具备的毕露的锋芒,但他也感到这是基于维护和加强教会利益的真诚决心。
当主教最终去世时,还有谁能成为候选人呢?可能是奥斯伯特。宗教职务上的父传子续并非罕见,尽管官方要求神职人员要禁欲和独身。显然,奥斯伯特对教会来说,当主教比当副院长的可能性还要大。为了排除奥斯伯特,哪怕支持一个比沃尔伦糟得多的主教候选人都是值得的。
还有谁会参与竞争呢?不可能猜测了。到主教死可能还有许多年呢。
卡思伯特对沃尔伦说:“我们不能保证你当选。”
“我知道,”沃尔伦说,“我只要求你们提名。确切地说,这也正是我所能够回报给你们的一个提名。”
卡思伯特点点头。“我同意了,”他庄严地说。
“我也同意了,”米利乌斯说。
副主教和两位修士看着菲利普。他踌躇,他心乱。挑选一位主教可不是靠这种方式,他知道;但修道院在他的掌握之中。用一个圣职交换另一个圣职,像马贩子似的,那可不对一但如果他拒绝,其结果将是雷米吉乌斯当上副院长,奥斯伯特成了主教!
然而,理性的论据此时看似学究气了。要当副院长的欲望在他内心犹如不可阻遏的力量,而且他也不能不顾正反两方面的论点一味拒绝。他忆起他昨天所做的祈祷,他告诉上帝说他要为这一职位而战。他这时抬起眼睛,又做了另一个祈祷:如果你不想让这件事发生,那就请弄值我的舌头,麻木我的嘴唇,并停止我喉头的呼吸,别让我说话吧。
然后他望着沃尔伦,说:“我接受。”
副院长的床硕大无比,比菲利普以往睡过的床要宽三倍。木头床底座足有半人高,上面铺的是羽毛垫。四周都挂着幔帐挡风,上面有由一位虔诚妇女的耐心的双手所绣的圣经故事场面。菲利普心怀不安地检查着床铺。在他看来,副院长独占一间卧室已经够奢侈的了——菲利普此生还从来没有过自己的卧室,今天夜里是他头一次独宿一室。这张床太过分了。他想到从修士寝室搬来一床草垫,把这床搬进医务室,让生病的老修士的筋骨舒适一下。不过这张床可不光是给菲利普的。当修道院有主教、爵爷甚或国王这样的贵客来访时,就要住在这里,而副院长则要搬到他能找到的别的地方去睡。因此,菲利普实际上不能摆脱这张床。
“今天晚上你可以熟睡一夜了,”沃尔伦·比戈德说,不无嫉羡地暗示。
“我想我会吧,”菲利普含糊其辞地说。
刚才,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了。沃尔伦就在厨房,当场写了一封给修道院的信,命令修士们马上选举,并提名菲利普为候选人。他在信上签了主教的名字,并加盖了主教的印信。然后他们四人走进了会议室。
雷米吉乌斯一看见他们进来,就知道战斗已经绪束了。沃尔伦读了信,读到菲利普的名字时,修士们欢呼起来。雷米吉乌斯明智地免除了投票的形式,承认了失败。
菲利普成了副院长。
他有点晕眩地主持了后来的会议,然后就走过草地来到副院长的住所——在修道院围墙内的东南角,准备住下来。
当他看到那张床时,他意识到他的生活已经发生了根本性的、不可逆转的变化。他变得不同而特殊,和别的修士们分开了。他有权力和特权,而且他也有责任。他自己得确保这小小的四十五个人的整体生存下去,繁荣起来。他们如果挨了饿,就是他的过错;他们如果堕落了,就要归咎于他;他们如果对上帝的教会不敬,上帝会认为他失职。他曾追求这一重担,他提醒自己:如今他要肩负这一重担。
作为副院长,他的第一项职责将是率领全体修士到教堂,去做重大弥撒。今天是主显节,是圣诞后的第十二天,也是个节日。所有的村民都要来望弥撒,还会有周围一带的更多的人来。一座好的大教堂、一群坚定的修士和为教众祈祷的声誉能吸引一千多人。连沉闷的王桥都会吸引大多数乡绅,因为这一祈祷也是一次社交机会,人们可以在这里同邻居会面,谈论生意。
但在祈祷之前,菲利普还有些别的事要和沃尔伦商谈,现在他们终于单独在一起了。“我告诉你的情报,”他开始说,“关于夏陵伯爵的……”
沃尔伦点点头。“我没忘——事实上,那比谁当副院长或主教的问题更重要。巴塞洛缪伯爵已经抵达英格兰。他们预计他明天到夏陵。”
“你打算怎么办?”菲利普忧虑地说。
“我打算利用一下珀西·汉姆雷爵士。说实在的,我希望他今天能到会。”
“我听说过他,但我从来没见过他。”菲利普说。
“注意找一位胖胖的爵爷,带着一个丑妻子和一个漂亮儿子。你不会看不见那位夫人的——她丑得刺眼。”
“你怎么会认为他们会站在斯蒂芬国王的一边反对巴塞洛缪伯爵呢?”
“他们对伯爵有刻骨的仇恨。”
“为什么?”
“他家的儿子威廉本已和伯爵的郡主订了婚,但她不喜欢他,这婚姻也就作罢了,这可是汉姆雷家的奇耻大辱。他们仍因此而痛苦,只要有机会,他们就会跳出来回敬巴塞洛缪的。”
菲利普满意地点点头。他很高兴卸掉这份责任,他的任务已经满了。王桥修道院本身就足够他管理的。沃尔伦能把外界的事都担起来。
他们离开副院长的住所,走回回廊。修士们都在恭候。菲利普站到排头,队伍出发了。
他步人教堂,后面尾随着歌唱着的修士们,那可是个好时光。他比预期的还要喜欢这一时刻。他告诫自己,他的新地位象征着他现在有权去做善举,正因此他才这样深深地激动。他希望彼得院长能从圭内斯看到他——那位长者将会无比骄傲。
他率领着众修士进入了预备室。一个像这样的重大祈祷通常要由主教主持。今天则由他的副手、副主教沃尔伦负责。沃尔伦开始讲话后,菲利普的目光掠过会场,寻找沃尔伦描述的那一家子。中殿里站着有一百五十多人,有钱的穿着厚实的防寒的大衣和皮靴,农人则穿着粗糖的上衣、毡靴或木底鞋。菲利普没费事就认出了汉姆雷一家。他们靠近祭坛,就在前几排。他先看到了那女人,沃尔伦并没有夸大一她不堪人目。她穿着件斗篷,但大部分脸还露在外面,他看得见她皮肤上满是难看的疖子,她不停地神经质地去触摸。她身边是个四十岁上下的大胖子,准是珀西了。他的服饰表明他是一个有相当财富和权势的人,但还没有高到男爵和伯爵的地位。那儿子靠在中殿的一根大柱子上。他是身材漂亮的男人,头发非常黄,眼睛细长而高傲。与伯爵家联姻会使汉姆雷家跨越乡绅和王公贵族之间的界线,难怪他们对取消婚礼会气愤不已了。
菲利番把思绪转回到祈祷上来。对菲利普来讲,沃尔伦进行得太快了。他又怀疑起来,他同意等现任主教死时,提名沃尔伦做主教是否正确。沃尔伦是个富有献身精神的人,但他看来低估了敬奉神只的重要性。说到底,教会的繁荣和权力不过是达到目的的手段,最终的目标是拯救灵魂。菲利普决定,他不该对沃尔伦操心太多。如今,事情已经办完了;何况,主教可能还会再活上二十年来挫败沃尔伦的野心。
集会非常喧闹。当然,没人知道祈祷的应答;除去最熟悉的祷告和阿门,只有指望教士和修士开口。一些到会的人虔敬而沉默地看着,但另一些人东张西望,互相打着招呼和聊天。他们都是些简单的人,菲利普想:你得做点什么来保持他们注意力集中。
祈祷快结束了,沃尔伦副主教在对大家讲话。“你们大多数人都知道敬爱的王桥副院长已经去世。他的遗体,现在就躺在我们这个教堂里,将在今天午饭后安息在修道院的墓地里。主教和修士们已经选定了圭内斯的菲利普兄弟做他的继承人,今天上午带领我们进人教堂的就是他。”
他停住了,菲利普站起身,准备领着队伍出去。这时沃尔伦说:“我还有另外一个伤心的消息。”
菲利普被惊住了。他赶紧重新坐下。“我刚刚接到了一个消息,”沃尔伦说。
他没有接到任何消息,菲利普知道。他们这一上午都在一起。这个滑头的副主教这会儿又有什么招数了?
“这消息告诉了我一个噩耗,将让我们全体都深切悲痛。”他又顿了一下。
有人死了,是谁呢?沃尔伦在他来以前就已经知道了,但他一直秘而不宣,还要装做刚刚才听到这消息。为什么呢?
菲利普只能想到一种可能性——如果菲利普的猜疑不错,沃尔伦就比菲利普所想象的还要野心勃勃和厚颜无耻。他当真欺骗和耍弄了他们大家吗?菲利普在沃尔伦的棋局中是否只是一个走卒呢?沃尔伦最后的一句话证实了他的想法。“最亲切而敬爱的,”他肃穆地说,“王桥的主教已经辞世。”
第三章
“那条母狗一定在那儿,”威廉的母亲说,“我敢说她一定在。”
威廉望着王桥大教堂的阴沉的外表,心里夹杂着既恨又盼的感情。如果阿莲娜郡主出现在主显节的祈祷仪式上,对他们都会是极痛苦的雄尬,然而,一想到又要看到她了,他的心跳就加快了。
他们沿着通向王桥的大路策马奔驰,威廉和他父亲骑着战马,他母亲骑的是一匹骏马,后面跟着三名骑士和三个侍从。他们这一行看上去很壮观,甚至令人生畏,这让威廉很得意;走在大路上的农民散开来给他们强悍的马匹让路,但母亲还是很生气。
“他们全都知道啦,连这些臭奴隶都知道了,”她咬牙切齿地说,“他们甚至说我们的笑话。‘什么时候新娘不是新娘?当新郎是威尔汉姆雷的时候!’我为了这件事抽打了一个男人,但还是没用。我要抓住那条母狗,活剥她的皮,把她的皮用钉子挂起来,让鸟啄她的肉。”
威廉希望她不要没完没了地说下去。全家都蒙上了耻辱,这全怪威廉——反正母亲是这么说的:他可不想让人总提起这件事。
他们骑着马,蹄声嗒嗒地走过通向王桥村摇摇晃晃的木桥,再催马踏上主街的上坡路,前往修道院。教堂北侧的墓地上,已经有二三十匹马在啃着稀疏的草,但没有一匹比得上汉姆雷家的马。他们一直骑到马厩,把马匹留给修道院的马夫去照管。
他们穿过绿地,威廉和他父亲一边一个傍着他母亲,骑士跟在后面,侍从则殿后。人们给他们让路,但威廉看得见他们指手画脚,他觉得他们一定是议论那取消的婚礼。他大着胆子瞧了母亲一眼,从她那阴沉沉的脸上他可以看出,她也想着同一件事。
他们走进了教堂。
威廉痛恨教堂。哪怕外面天气晴好,里面仍阴冷如常,而且总有一股淡淡的霉腐气味从黑暗的角落里和通道的低沟里冒出来。而最糟糕的是,教堂使他想到地狱的折磨,他让地狱吓坏了。
他的视线掠过会场。起初,他因为光线太暗,很难分清人的面孔。过了一会儿,他的眼睛适应过来了,他还是看不见阿莲娜。他们沿通道向前走,看来她不像是在场,他感到既轻松又沮丧。跟着,他看到了她,他的心猛地一跳。
她在中殿左侧靠前的地方,由一位威廉不认识的骑士陪着,周围都是士兵和侍女。她背向着他,但她那一团卷曲的乌发是不会错的。在他瞄着她时,她转过脸来,露出曲线柔和的面颊和笔直、傲慢的鼻子。她那双近乎黑色的眼睛遇上了威廉的目光。他屏住了呼吸。那双本来很大的黑眸子在看到他时睁得更大了。他想把目光漫不经心地掠过她,装做没看见,但却无法做到。他想看到她朝他微笑,哪怕是她那丰满的嘴唇微微一翘,仅仅表示一下礼貌的打招呼。他把头向她偏了一偏,只是很轻微的一动——与其说是鞠躬,不如说是点头。她的面孔板着,扭过头去对着前面。
威廉像是被刺痛似地往后一缩。他觉得如同一条狗被从路上踢开,他想蜷缩在一个角落里,不让别人注意他。他东张西望,不知道有没有人看到他们交换过目光。当他随着父母沿通道往前走时,他意识到人们正在从他看到阿莲娜,再回过来看他,互相捅着,低声议论。他直视着前方,避免遇上别人的目光。他得强制自己高昂着头〃他想,她怎么会对我们这样呢?我们是南英格兰的望族之一,可是她却使我们觉得渺小了。这念头使他愤愤不已,恨不得抽剑向人刺去,刺谁都成。
夏陵的郡守问候威廉的父亲,他们握了手。人们不再看他们,转而去搜寻新的目标加以议论。威廉仍然怒气冲冲。年轻的贵族川流不息地走到阿莲娜跟前向她鞠躬,她很情愿地向他们微笑。
祈祷开始了。威廉不明白怎么一切都进行得糟得不可收拾。巴塞洛缪伯爵有一个儿子会继承他的爵位和财产,因此他女儿的唯一可用之处就是联姻。阿莲娜芳龄十六,是个贞女,她没有显出要做修女的意思,因此可以假定,她会乐于嫁给一个健康的十九岁的贵族。不然的话,到头来,政治上的考虑可能会很容易地导致她父亲把她嫁给一个臃肿肥胖、患痛风病的四十岁的侯爵,甚或是六十岁的秃顶男爵。
双方一旦达成协议,威廉和他的父亲可没有秘而不宣,他们把这个消息得意地在周围各县广为传播。威廉和阿莲娜之间的约会一直被大家认为是一种礼仪——后来发现,只有阿莲娜不这样想。
他们当然不是陌生人。他还记得她小姑娘时的样子。当时她长着一张顽皮的脸蛋,小鼻子是扁的,不听话的头发总是剪得很短。她霸道、任性、大胆、好斗。她总要当孩子头儿,玩什么都由她说了算,怎么分队、怎么裁判、怎么得分都是她决定。他一方面被她迷得神魂颠倒,同时又对她在游戏中指手画脚、吆三喝四深为不满。他只要打上一架,就可以把她的游戏搅散,使自己一时成为孩子们注意的中心;但这种局面为时不长,最后还是由她来控制一切,让他觉得受了挫折,遭到失败,被人唾弃,又恨又爱——就和他现在的感觉一样。
她母亲去世后,她和他父亲经常外出,威廉见到她的机会少了。
然而,他还是能见到她,眼看着她长成了一个引人注目的美丽少女,当他得知她将成为他的新娘时,真是欣喜异常。他自认为不管她喜欢不喜欢他,反正得嫁他,不过他还是去见她,有意尽他所能去铺平通向举行婚礼的圣坛的道路。
她可能还是个处女,但他却不是童男。受他迷惑的一些姑娘差不多和阿莲娜一样漂亮,只不过她们没有一个像她那样出身高贵。在他的经验中,很多姑娘对他印象很深的是他的精美饰,他的高头骏马和他散漫花钱买甜酒和缎带的那股劲儿;而如果他能和她们在仓房里单独相处,最后,她们通常都半推半就地屈从于他。
他接近姑娘们的常用办法都有点兴之所至。起初,他会让她们以为他对她们并没有特殊的兴趣。但当他和阿莲娜单独在一起时,他发现自己想入非非。她穿的是一件鲜蓝色的丝袍,宽松飘逸,但他所能想到的只是衣服下面的肉体,他很快就可以随心所欲地随时看到她的胴体了。他曾经看到她在读书,对于不是修女的女人来说,这可是很不平常的消遣。他当时问她那是什么书,其实是为了转移注意力,不去想她的乳房是怎么在绸衣下起伏的。
“这书叫《亚历山大传奇》。是亚历山大大帝的故事,讲他怎么征服了东方奇妙的国家,在那些地方,宝石长在葡萄藤上,庄稼还会说话。”
威廉无法想象,一个人为什么肯把时间浪费到这种蠢事上,不过他没有说出来。他给她讲他的马匹,他的猎犬,他打猎、摔跤和比武的成绩。她并不像他所期待的那样饶有兴味。他给她讲他父亲为他俩建的房子,还帮她准备有朝一日在那里持家,他给她勾勒他办事的方式。他感到他失去了她的注意力,尽管他说不出她何以如此。他尽量靠她坐着,因为他想把她搂在怀里,一路摸上去,看看她的乳头是不是像他想象的那样大。可是她还缩着,还抱着胳膊,叠着腿,那样子是要把他拒于千里之外,使他无可奈何地被迫放弃了那念头,只好用很快就可以对她为所欲为的想法来安慰自己。
然而,当他俩在一起时,她并没有露出一点事后如此发作的迹象。她曾相当平静地说,“我觉得我们不那么相配”,但他误以为这是她那方面的动人的谦逊,于是就向她保证,她还是很配得上他的。他根本没想到,他刚一离开她家,她马上气冲冲地到她父亲跟前大吵大嚷,宣称她不会嫁他,怎么劝也没用,她宁肯进女修道院,哪怕他们把她用链子锁到圣坛跟前,她也不会说一句婚誓。这条母狗,威廉想,这条母狗。但他鼓不起勇气说出他母亲提起阿莲娜时尖刻地讲的那种刻毒话。他不想活剥阿莲娜的皮,他想趴在她火热的肉体上吻她的嘴。
主显节的祈祷结束时宣布了主教之死。威廉希望这个消息最终会引起轰动,盖过取消婚约的效果。修士们列队走了,人们朝出口散去时,有一阵激动谈话的嗡嗡声。很多人和主教不仅有精神上的联系,而且还有物质上的牵扯——是他的佃户,或者转租户,或者雇工——大家都对谁做他的继承人和会不会导致变更感兴趣。一个大地主之死对他治下的人来说,往往意味着风险。
威廉随着父母沿中殿向外走,他很惊奇他看到沃尔伦副主教正朝他们走来。他在教众中轻快地穿过,像是一条大黑狗在一群母牛中钻行;而人们也像牛群一样,惊恐地扭回头看着他,往一旁闪开一两步给他让路。他不理睐农民,但对每个乡绅都说上几句话。当他走到汉姆雷一家跟前时,他向威廉的父亲致意,却没有理踩威廉,又把注意力转向他母亲。“这样毁婚真可耻,”他说。
威廉脸红了。这蠢材这么讲,是不是以为他在以同情表示礼貌呢?
她母亲并不比威廉更热衷于谈这件事。“我可不是那种耿耿于怀的人,”她说了假话。
沃尔伦对此听而不闻。“我听说了巴塞洛缪伯爵的一些事,你可能会感兴趣的,”他说。他的声音不高,怕被人偷听,威廉得竖起耳朵才能听清。“伯爵似乎不愿背弃他对老王宣的誓。”
他父亲说:“巴塞洛缪一向是个顽固的伪君子。”
沃尔伦看起来很痛苦,他需要他的聆听,而不是评论。“巴塞洛缪和格洛斯特的罗伯特伯爵不愿接受斯蒂芬国王;而你是知道的,新王是教会和贵族们选定的。”
威廉不明白,一个副主教干吗要对一位老爷讲这种贵族间常有的争吵。父亲也想到这一点,因为他说:“可是这两位伯爵对此无能为力的。”
母亲和沃尔伦一样对父亲插人的评论不耐烦。“听着,”她嘘着他。
沃尔伦说:“我听到的消息说,他们正在策划一场叛乱,拥戴莫德做女王。”
威廉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了。这位副主教当真会在王桥大教堂中殿这儿,悄悄地又是一本正经地说起这番愚蠢的话吗?不管是真是假,会因此受绞刑的。
父亲也吃惊了,但母亲却若有所思地说:“格洛斯特的罗伯特是莫德的同父异母兄弟……这话有理。”
威廉不明白她怎么会对这条捕风捉影的消息如此认真。但她是非常聪明的,几乎料事如神。
沃尔伦说不管是谁,只要能除掉巴塞洛缪伯爵,并且在叛乱未发动之前就予以制止,他将赢得斯蒂芬国王和圣母教会永久的感激。
“真的?”父亲用困惑的口吻说,但母亲已经会意地点起头来了。
“巴塞洛缪预定在明天到家。”沃尔伦说到这里抬眼一看,和某个人的目光相遇,他回过头来看看母亲说,“我认为,在所有的人当中,你是会感兴趣的。”说完就走开,向别人打招呼去了。
威廉盯着他的背影。他全部要说的话当真只有这些吗?
威廉的父母继续往前走,他跟着他们穿过拱形的大门,到了院子里。他们三个人都一言不发。在过去的五个星期里,他听到不少议论,都是关于谁会继位为王的,但到了圣诞节前三天斯蒂芬在西敏寺大教堂加冕之后,似乎大局已定了。如今,如果沃尔伦说得不错,这问题好像又悬而未决了。可是沃尔伦告诉汉姆雷一家这件事用心何在呢?
他们走过绿地向马厩走去。他们在教堂前廊外一甩开人群,不会再被人偷听到他们的谈话之后,父亲马上激动地说:“真是太走运了——就是侮辱了我们家的那个人,被人发觉犯了叛逆的弥天大罪!”
威廉不明白其中有什么太走运的地方,但母亲显然明白了,因为她点头赞同。
父亲接着说:“我们可以用剑尖指着他,把他抓起来,在最近的一棵树上吊死他。”
威廉原没想到那一点,但他现在恍然大悟。如果巴塞洛缪是个叛乱分子,杀掉他是理所当然的。“我们可以报仇了,”威廉脱口说道,“而且我们不但不会为此受罚,还会得到国王的褒奖呢!”他们就又可以抬起头了,而且——
“你们这一对傻瓜,”母亲带着突如其来的恶毒说,“你们这对没脑子的白痴。你们说要在最近的一棵树上吊死他,要不要我告诉你们然后会怎么样?”
父子俩谁也没说什么,在她处于这种心境时,最好别出声。
她说:“格洛斯特的罗伯特会矢口否认有什么阴谋,还会去拥抱斯蒂芬国王,宣誓效忠;事情就这么了结了,但你们俩会以谋杀罪论绞。”
威廉打了个冷战。想到受绞刑,他给吓坏了。他曾做过这种梦。然而,他看得出母亲是对的,国王可以相信,或装做相信,没人会轻率地反叛他;从而也就会不假思索地牺牲两条无辜的生命。
父亲说:“你说得对。我们就像捆猪去杀一样地把他五花大绑,活着送到温切斯特交给国王,当场指控他,要求给我们奖赏。”
“你怎么不动动脑筋呢?”母亲轻蔑地说。她很紧张,威廉看出来她对此和父亲一样激动,但想法不同。“副主教难道不想把一个叛逆分子捆到国王面前去吗?”她说,“他不想给自己得到一份奖赏吗?——你们不知道他一心巴望着当上王桥的主教吗?他千吗要把这次抓人的好处奉送给你?他干吗要想法在教堂里遇上我们,就像刚好碰上的,而不到汉姆雷去见我们呢?为什么我们的谈话这么简短而且不直接?”
她为了加强效果顿了一顿,似乎要听回答,但威廉父子都明知道,她并不当真需要什么回答。威廉想起来,教士是不该看见流血的,并且想到可能正是出于这一原因,沃尔伦不想卷进逮捕巴塞洛缪的事件中去;但是再进一步考虑,他意识到沃尔伦不会有这种顾虑。
“我来告诉你们吧,”母亲接下去说,“因为他没把握巴塞洛缪是个叛逆分子。他的情报不那么可靠。我猜不出他从哪儿得来的——他也许是偷听到了一次醉言醉语,也许是截获了一封不明不白的信件,或者是和一个信不过的奸细谈过话。不管是哪种情况,他反正不想惹麻烦。他不想公开指控巴塞洛缪的叛逆行为,万一弄清罪名不属实,他沃尔伦就会被人看做是俳谤者。他想让别人担这个风险,替他干这种脏事;等完了以后,如果叛乱属实,他就会站出来,分享他的一份好处;如果巴塞洛缪万一是无辜的,沃尔伦就干脆永远不承认他今天对我们所说的话。”
她这么一说,事情就像是显而易见了。但如果没有她,威廉父子就会完全落入沃尔伦的圈套。他们会心甘情愿地充当沃尔伦的代理人,为他去冒风险。母亲的政治判断力真是准确无误。
父亲说:“你是不是说,我们应该彻底忘掉这件事呢?”
“当然不是。”她的眼睛闪着光,“这还是个机会,可以毁掉羞辱我们的人。”一个侍从牵着她的马等在那儿,她接过缰绳,把他挥开,但并没有立刻上马。她站在马旁,沉思着拍了拍马脖子,低声说:“我们需要他们谋反的证据,这样等我们指控后,他就赖不掉了。我们还得悄悄拿到证据,不能暴露我们的意图。等证据到手,我们就可以逮捕巴塞洛缪伯爵,把他带到国王跟前。巴塞洛缪面对证据,只能认罪,请求宽恕。到那时候,我们再要求给我们的赏赐。而且还要否认沃尔伦帮助我们父亲补充了一句。”
母亲摇了摇头。“让他去得到他那份荣誉和赏赐,那时候他就欠了我们的情,这样对我们只有好处。”
“但我们到哪儿去找证据呢?”父亲忧虑地说。
“我们得找个办法在巴塞洛缪的城堡周围打探一下,”母亲皱着眉说,“这事不容易。我们要是去进行礼貌性的拜访,没人会信得过我们一谁不知道我们恨他们。”
威廉忽然想到一招。“我可以去,”他说。
他的父母都有点惊讶。母亲说:“我想,你去的话,不像你父亲那样让人起疑,可是你用什么借口呢?”
威廉已经想好了。“我可以去见阿莲娜,”他说,他的脉搏都随着这个想法加快了,“我可以请求她重新考虑她的决定。说到底,她并不了解我嘛。我们见面的时候,她对我判断错了。我可以做她的好丈夫,也许她只需要更迫切的求婚。”他对自己的希冀付以怀疑的一笑,这样他父母就不会相信他的每个字都是当真的。
“一个完全信得过的借口,”母亲说。她使劲盯着威廉,“我的天,我不知道这小子到底有没有他母亲的一些头脑。”
主显节后的那天,威廉出发去伯爵城堡,几个月来他第一次不那么垂头丧气。那天早晨,天气晴朗,气温很低。北风刺着他的耳朵,结霜的冬草在他战马的蹄下簌簌作响。他身穿猩红色的紧身上衣,外罩一件镶了兔皮边的灰色的佛兰德斗篷。
威廉由他的侍从瓦尔特陪着。威廉十二岁的时候,瓦尔特就成了他习武的老师,教他骑马、打猎、击剑和摔跤。如今,瓦尔特又当了他的仆人、随从和保镖。他和威廉一般高,但比他壮,是个令人望而生畏的膀乍腰圆的汉子。他比威廉才大不到十岁,这个年龄论起喝酒和追逐女人不算老,但论起必要时帮他摆脱困境又不算小。他是威廉最亲密的朋友。
虽说威廉明知道他会再次面临拒绝和羞辱,但他依然为能重新见到阿莲娜而激动异常。在王桥大教堂中他瞥见她那双漆黑漆黑的眼睛的刹那,又一次勾起对她的情欲。他急不可待地盼着和她谈话,接近她,看着她说话时满头卷发颤动摇晃,盯着她衣裙下的身体的移动。
与此同时,报复的机会也激化了威廉的痛恨。他一想到如今他可以洗刷掉他和他家所受的羞辱,他就激动得紧张起来。
他希望他能更清楚地知道他要搜寻什么。他相当有把握他会弄清沃尔伦的那番话是真是假,因为城堡里一定有准备打仗的迹象——正在聚集马匹,正在擦拭武器,正在囤积干粮——尽管这类行动自然都要伪装成别的,也许是装做要巡查啦等等来欺骗无意中看到的人。然而,证明存在着阴谋还不同于找到了证据。威廉一时想不出有什么可以算做证据的东西。他打算睁着警觉的眼睛,指望有什么东西能够暗示出问题。不过,这实在说不上是计划,他忧心忡忡,唯恐复仇的机会会从他的指缝中溜掉。
他越走近,心里越紧张。他不知道他会不会被拒之于城堡之外,一时惊恐万状,后来他总算明白过来:城堡本是个大家自由出人的地方,如果伯爵拒绝一位本地乡绅进去,无异于宣称正在准备叛乱。
巴塞洛缪伯爵住在离夏陵镇几英里的地方。夏陵本身的城堡由郡守驻守,因此伯爵在镇外另有自己的城堡。城堡周围崛起的小村落就叫做伯爵城堡。威廉以前到过那儿,但如今他却是用一个进攻者的眼光来看待它的。
城墙外有一条8字形的又宽又深的埯沟,上圈小,下圈大。挖壕时掘出的土堆在这8字两个圆圈的内侧,形成土墙。
8字形的底部有一座桥加在壤上,连着土墙上的一个缺口,进去就是8字的下圈。这是唯一的进口。8字的上圈没有路通到外面,要想进去只有通过分开上下两圈的壕沟的交叉处,那儿还有一座桥,是穿过下圈进人上圈的唯一的进口。上圈便是内宅院。
威廉和瓦尔特策马小跑穿过环绕城堡的田野时,他们看到人们熙来攘往。两名士兵骑着快马从城堡中出来,穿过那座桥,然后分头向两个方向驰去,一组四名骑兵在威廉和瓦尔特进城时,赶在他们前面过了桥。
威廉注意到,桥的最后一部分可以拉起,一直拉进构成城堡进口的巨大石头门楼里去。沿着土城墙一周,每隔一段距离就有一座石头碉楼,因此围绕城墙的每一块地方,都可以被守城者的弓箭手射到。要想通过前沿进攻来夺取城堡需要旷日持久的流血的代价,而汉姆雷家不可能纠集到有把握成功的足够人马,威廉阴郁地得出了结论。
今天嘛,当然啦,城堡为生意开放着。威廉向城楼里的哨兵通报了姓名,没有再啰嗦就被获准进城。在8字的下圈里,由土城墙与外界隔开的是常有的一排排家用房:马厩、厨房、作坊、监禁用的塔楼和一座祈祷教堂。空气中有一种激动感。侍从、扈从、佣仆和婢妇都匆忙地走路和高声地谈话,互相打着招呼,开着玩笑。对一个不生疑的头脑来说,这种激动和人来人往可能只被看做对主人刚刚返回的正常反应,但对威廉来说,可就大有文章了。
他把瓦尔特留在马厩看着马,自己穿过院子,走到尽头正对着门楼的另一座桥,准备越过壕沟进人上圈。他刚过桥,就被另一座门楼里的一个卫兵拦住了。这次问到他有什么公干,他说:“我来看阿莲娜郡主。”
那卫兵并不认识他,只是上下打量着他,注意到他穿的高贵斗篷和猩红紧身衣,按照以貌取人的标准,以为他是个有希望的求婚者了。“你可以在大厅里找到年轻的郡主,”他满脸堆笑地说。
上圈的中央,是一座方形石头建筑,有三层楼高,墙很厚实,这就是主楼了。底层和通常一样是个仓库。大厅在上面,由一架可以拉进楼里的楼外木梯通到那儿。顶层应该是伯爵的居室,当汉姆雷率部下来抓他的时候,这里将是他的最后支撑点。
整个布局表明,这里为进攻者设置了重重可怕的障碍。这当然是关键,但此刻威廉既然要弄清怎样才能越过这些障碍,他就得把设计诸要素的不同功能看得清清楚楚。即使进攻者占领了8字形的下圈,也还得通过另一座桥和另一座门楼,然后才能进攻固若金汤的主楼。他们得设法爬上二层楼——假定用自备的梯子——即使到那时候,还会有极其可能的另一场战斗,才能从大厅经过楼梯进到伯爵的居室。要占领这座城堡的唯一途径是偷袭,威廉明白了,于是便开始思考用什么办法才能溜进来。
他爬上楼梯,进人大厅。那里到处是人,但伯爵不在其中。在左前方的角落里是通向他居室的楼梯,有十五到二十名骑士和士兵坐在楼梯脚下,在一起低声谈话。这可有点不寻常。骑士和士兵分属两个不同的社会阶层,骑士拥有自己的土地,依靠地租过活;而士兵是按天付薪的。只有风中有战争味时,这两种人才会不分彼此。
威廉认出了其中的几个:猫脸吉尔伯特是个留着不时髦的一圈络腮胡子、脾气很坏的老武士,虽然年过四十仍很结实;莱姆的拉尔夫,宁可花钱买衣服也不肯用在新娘身上,他今天穿的是带红丝衬里的蓝斗蓬;来自吉洛姆的杰克,虽然不比威廉年长多少,却已经是骑士了;还有几个威廉只是面熟。他向那伙人的方向点了下头,但他们都没太注意他——他虽出名,但年纪太轻,算不上什么人物。
他转过脸来,看了一周大厅的另一头,立即发现了阿莲娜。
她今天看上去很不一样。昨天她为了上大教堂打扮了一下,穿了丝绸、精纺羊毛和亚麻布的衣服,戴着首饰、缎带,蹬着尖皮靴。今天她穿的是农妇或孩子的那种束腰短外衣,光着一双脚她坐在一条长凳上,琢磨着一块上面有五颜六色数字块的游戏板。就在威廉看着她的时候,她拽起上衣,叠起双腿,露出了膝盖,然后蹙起彝子皱着眉头。昨天她显得智慧过人,令人望而生畏:今天却像是脆弱的孩子,在威廉眼里更加楚楚动人。他突然感到羞耻,这个孩子居然能够让他这么苦恼,他渴望找个什么办法向她表明,他是能够掌握她的。这种感情不啻于欲火中烧。
她在和一个比她小三岁左右的男孩一起玩。他露出一股坐不住和不耐烦的神气:他不喜欢那游戏。威廉从这两个做游戏的人身上看出了同胞手足的相似之处。确实,那男孩的样子很像威廉记忆中儿时的阿莲娜,也长着扁鼻子,留着短头发。这一定是她弟弟理查,伯爵领地的嗣子。
威廉又走近了些。理查抬头看了他一眼,就又把注意力回到游戏板上。阿莲娜一点不分神。他们那块漆木板是个十字形,分成不同颜色的方块。数字块似乎是象牙做的,黑白两色。那游戏显然是九子棋的一种变种,可能是阿莲娜的父亲从诺曼底带回来的礼物。威廉更感兴趣的是阿莲娜。她俯身在木板上时,上衣的领口弯下去,他便看见了她乳房的上部。那对乳房和他想象的一样大。他口干舌燥了。
理查在板上移动了一个数字块,阿莲娜说:“错了,你不能那么走。”
那男孩生气了。“怎么不行?”
“因为那违反规则,傻瓜。”
“我不喜欢规则,”理查使着性子说。
阿莲娜勃然大怒。“你必须遵守规则!”
“为什么?”
“你就得遵守,这就是理由!”
“哼,我偏不,”他说,还把木板抓翻在地,把数字块抛得四处翻飞。
阿莲娜疾如闪电地打了他一个耳光。
他大哭起来,他不单脸上刺痛,自尊心也被刺痛了。“你——”他犹豫了一下,“这个该死的混蛋,”他叫着。他转过身跑开——但刚跑出三步,就撞到了威廉的怀里。
威廉用一只胳膊抱起他,把他举在半空。“可别让教士听到你这么骂你姐姐,”他说。
理查扭动着身子尖叫起来,“你把我弄痛了——放开我!”
威廉又举了他一会儿。理查不再挣扎,放声大哭。威廉把他放下,他流着泪跑开了。
阿莲娜瞪着威廉,忘了她的游戏,困惑地把眉毛拧到一起。“你跑这儿来干吗?”她说。她的声音低沉而平静,像是个上了年纪的人的嗓音。
威廉坐在条凳上,对于刚才这样摆布理查相当得意。“我来看你。”他说。
她脸上掠过警觉的神色。“干吗?”
威廉坐的位置刚好能盯着楼梯。他看见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下楼来到大厅,那人的装束像个高级佣仆,戴着一顶圆帽,穿着细布紧身衣。那佣仆向什么人打了个招呼,一个骑士和一个士兵一起走上楼梯。威廉重新看着阿莲娜。“我想和你谈一谈。”
“谈什么?”
“谈谈你和我。”他的目光越过她的肩膀,看见那佣仆走了过来。那人走路的姿态有点带女人气。他的一只手里拿着一块圆锥形的褐色的糖,显得脏兮兮的。另一只手里拿着一节弯弯曲曲的根状东西,像是姜。那人显然是家中的总管,刚才去过伯爵居室中一个锁着的盛香料的橱柜,为今天的饭食取贵重的作料,现在正给厨师送去,大概是为酸苹果馅饼加糖,为七鳃鳗加姜。
阿莲娜随着威廉的目光望过去。“噢,你好,马修。”
那总管微笑着,给她掰了一块糖。威廉觉察到马修非常疼爱阿莲娜。她的举止中一定有什么东西让他感到她不痛快,他的微笑变成了皱眉,关切地说:“一切都好吗?”他的声音十分柔和。
“都好,谢谢。”
马修看见了威廉,脸上露出了惊讶。“是年轻的威廉·汉姆雷吧?”
威廉因为被认出来很馗尬,尽管人家认出他是很自然的。“把糖留给小孩子吧,”他说,其实人家并没有给他,“我不喜欢吃糖。”
“好的,老爷。”马修的样子表明,他还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差点惹起乡绅的少爷们生气。他转过身去,面对着阿莲娜,“你父亲带回来一些漂亮的软缎——待会儿我拿给你看。”
“谢谢你,”她说。
马修走开了。
威廉说:“娘娘腔的傻瓜。”
阿莲娜说:“你干吗对他这么粗暴?”
“我不允许仆人叫我‘年轻的威廉’。”这么说可不是向女士求婚的良好开端,威廉心中一沉,意识到他第一步就没迈好。他应该迷人才对。他满脸堆笑地说:“如果你是我的妻子,我的仆人会叫你夫人的。”
“你来这儿是谈婚事的吗?”她说,威廉从她的腔调里听出了不信任的味道。
“你不了解我,”威廉用申辩的语气说。他痛苦地意识到,他无法左右这场谈话。他原先想好,先扯些闲谈,然后才人正题,但她却直截了当,迫使他开门见山了。“你把我看错了。上次我们见面时,不知我做了什么事惹得你不喜欢我了;不管你有什么理由,你也太匆忙下结论了。”
她眼睛望着一边,考虑着如何作答。威廉看着她身后,那名骑士和那个士兵从楼上下来,走出大门,样子像是有公务在身。过了一会儿,一个穿教士长袍的人——大概是伯爵的秘书——从上面下来,招了下手。两名骑士站起身走上楼去;那个披红衬里斗篷的莱姆的拉尔夫和一个年龄大些的秃头顶。显然,等在大厅的人要三三两两地到伯爵的房间去见他。可是为什么事呢?
“经过这么长时间以后?”阿莲娜讲话了。她在压抑某种感情。可能是气愤,但威廉隐隐地感到是嘲笑,“经过这么多的麻烦、气恼和谣言之后,就在总算已经风平浪静的现在,你来告诉我我误会了?”她这么一讲,看来确实有点难以置信,威廉也明白了。“其实还没有风平浪静——人们还在议论,我母亲还是怒不可遏,我父亲在人前还是抬不起头来。”
“对于你们来说,这一切都关乎到家族荣誉,是吧?”
她的口气里有一种危险的味道,但威廉却忽略了。他刚刚弄明白伯爵正在和这些骑士及士兵忙着干什么:他在往外派人送信。“家族荣誉?”他心不在焉地说,“是的。”
“我知道我该想到荣誉,想到家族的联盟及其他一切,”阿莲娜说,“但并不是说,这些都有了就要结婚了。”她似乎在斟酌着,过了一会儿才做出决定,“也许我该和你说说我母亲。她恨我父亲。我父亲人不坏,实际上很了不起,我爱他,但他严肃、严格得可怕,而且他从来不了解母亲。她是个快乐、开心的人,喜爱放声大笑,喜欢讲故事和音乐,可是父亲把她弄得很痛苦。”威廉模模糊糊地觉察到阿莲娜的眼里有泪水,但他一心只想着送信的事。“所以她才死了——因为他不准她高兴。我知道的,而且他也晓得的,你明白了吧。因此他保证他绝不让我嫁给我不喜欢的人。你现在了解了吧?”
那些送出去的信都是命令,威廉心里想道;给巴塞洛缪的朋友和同盟们的命令,瞥告他们要做好战斗准备。而信使们就是证据。
他意识到阿莲娜在瞪着他。“嫁给你不喜欢的人?”他重复着她最后几个字说,“难道说你喜欢我?”
她眼中闪过怒意。“你刚才就没听,”她说,“你心里就知道你自己,哪怕一会儿也不肯想想别人的感情。上次你来这儿,你做了什么?你一劲地说呀说的,讲的全是你自己,连一句话也没问我!”
她的声音已经提高到喊叫的程度了,她停下来时,威廉注意到房间另一头的人都静静地在听。他感到很窘。“别这么大声,”他对她说。
她不管不顾。“你想知道我为什么不喜欢你吗?好吧,听我告诉你。我不喜欢你,是因为你没教养。我不喜欢你,是因为你简直大字不识。我不喜欢你,是因为你只对你的狗、你的马还有你自己感兴趣。”
猫脸吉尔伯特和来自吉洛姆的杰克这时笑出了声。威廉觉得自己脸都红了。这些人算什么货色?他们不过是骑士,居然敢笑话他,珀西·汉姆雷爵士的公子。他站起身。“好吧,”他急忙说,想制止阿莲娜。
但是毫无效果。“我不喜欢你,是因为你自私、笨拙和愚蠢。”她叫道。这时,所有的骑士都大笑起来。“我不喜欢你,我看不起你,我恨你,我讨厌你。就是因为这个我不愿嫁你!”
骑士们欢呼鼓掌。威廉心里畏缩了。他们的笑声使他感到自己渺小、软弱和无奈,像个小男孩似的,他小时候就整天都被人吓唬。他转过身,背对着阿莲娜,使劲控制自己的表情,隐藏自己的心情。他迈着大步尽快穿过房间,只是没有跑而已,这时骑士的笑声更大了。他终于走到门口,拽开门,磕磕绊绊地到了外面。他把大门在身后甩上,快步跑下楼梯,内心的耻辱憋得他喘不过气;他一路穿过泥泞的院子走到门口,渐远渐低的嘲笑声一直在他耳畔响着。
从伯爵城堡通向夏陵的小路,走出一英里左右就要穿过大道。在交叉路口,往北去可达格洛斯特和威尔士边界,往南去可达温切斯特和海边。威廉和瓦尔特转向南边。
威廉的极度痛苦变成了异常的愤恨,他直气得话也说不出来了。他想伤害阿莲娜,杀死所有那些骑士。他恨不得把剑戳进每一张发笑的嘴,一直插到每个喉咙。他已经想到了一种办法至少在他们当中的一个人身上报仇。如果成功了,他就会同时拿到他所需要的证据。这种前景使他得到一种残忍的慰藉。
首先他必须抓住他们当中的一个人,大路一进人林地,威廉就下马步行。瓦尔特尊重他的心情,一言不发地跟着他。威廉来到一条较窄的岔路跟前站住了。他转过身来,对着瓦尔特说:“咱俩谁的刀使得好,你还是我?”
“近处交手,我要好些,”瓦尔特谨慎地说,“但你投得更准,老爷。”他生气的时候,他们都叫他老爷。
“我想你能陷住一匹疾驰的惊马,把它绊倒吧?”威廉说。
“是的,用一根结实的棒子。”
瓦尔特走开了。
威廉牵着两匹马穿过树林,把它们拴在远离大道的一块空地上。他卸下马鞍,从钉环上解下一些绳索——足够捆住一个人的手脚还有余。他的计划很粗椅,但已经来不及再想更周密的安排了,因此他只好听天由命。
他转回大道的路上,发现了一株倒在地上的橡树的粗枝,又干又硬,就用做棍棒。
瓦尔特已经拿着他的棒子等着了。是威廉给他挑的那处地方,在靠近小路长着的一株粗壮的山毛榉背后,可以让侍从埋伏以待。“别把棒子伸出去太早,那样马会跳过去的,”他警告说,“但也不能拖得太晚,因为绊后腿是摔不倒马的。最好是别在两条前腿中间。还要尽量把棒头牢牢插住地面,马就踢不开了。”
瓦尔特点了头。“我以前见过这么干的。”
威廉朝伯爵城堡往回走了三十步左右。他的任务是要把马吓惊,让它疾驰起来,躲不开瓦尔特的棒子。他尽量靠近路边躲藏起来。早晚总会有一个巴塞洛缪伯爵的信使过来的。威廉希望事情会早点发生。他急于想知道这一招能否成功,他不耐烦地想把这事了结。
那些骑士嘲笑我的时候,不知道我在瞅着他们,他想着,心里略感安慰。但其中一个就要发现了,到那时候他就会后悔不该笑了。到那时候他就会巴不得跪下来吻我的靴子而不是嘲笑我了。他会哭着哀求我饶了他,可是我偏要更狠地揍他。
他还有别的安慰。如果他的计划奏效了,就会最终导致巴塞洛缪伯爵的垮台和汉姆雷家的复兴。到那时候,所有那些笑话这场取消了的婚礼的人都会吓得发抖,有些人还会比害怕更倒霉的。
巴塞洛缪的垮台也是阿莲娜的垮台,这可是最要紧的了。随着她父亲以叛逆罪被绞,她那忘形的狂妄和她那优越感也得改变了。到那时候,她要想有软缎和锥糖,就得嫁给威廉。他想象着她又谦卑又后悔地从厨房给他拿来热点心,用那双大大的深色眼睛仰望着他,热切地取悦他,巴望着他的抚爱,她的柔软的嘴唇微张着,求他吻她。
他的幻想被马蹄敲击大道上冻土的声音所惊破。他抽出刀子掂量着,提醒自己刀子的分量和平衡。刀尖上磨得两面刃都很锋利,便于刺穿。他站直身体,后背平贴在遮着他的树身上,捏着刀刃,大气不出地等着。他很紧张。他害怕甩出刀去没有投中,或者马还没倒下,或者骑手有幸一击而杀死瓦尔特,这样威廉就只好和他单打独斗……蹄声渐近,其中有什么东西让他不安。他看到瓦尔特透过草木焦急地皱着眉头看他:瓦尔特也听到蹄声了。接着,威廉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不只一匹马。他得立即做决定。他们要不要袭击两个人?那就太像一场公平的格斗了。他决定放他们走,等到一个独行的骑手再说。这有点令人失望,不过却是最明智的办法。他向瓦尔特挥了下手,表示算了。瓦尔特会意地点点头,又缩回身去隐蔽起来。
不久,两匹马驰人了视线。威廉看到红绸一闪;是莱姆的拉尔夫。跟着他又看到了拉尔夫同伴的秃头顶。两匹马小跑着过去,从视野中消失了。
威廉尽管感到失望,还是很满意这证实了他的设想:伯爵派这些人出去送信。然而,他焦急地想知道巴塞洛缪会不会差遣两人一组出来。这样预防是很自然的,只要可能,结伴而行总要安全些。另一方面,巴塞洛缪要送很多信,可是人手又有限,他可能会认为一次派两名骑士有点多余。再者,这些骑士都是习武好斗的人,可以指望他们对一般的强盗狠揍一通——强盗讨不到什么便宜,因为骑士没什么好抢的,只有一把剑,要是应付不好盘查,很难出手转卖的;再有就是马匹,很少能遭到伏击而不伤残的。在森林里,骑士比大多数人要安全。
威廉用刀柄搔着头。两种可能都有。
他定下心来等候。森林里静悄悄的,冬日的阳光无力地爬出云端,刚刚照进浓密的绿荫中来,没过多久就又消失了。威廉的肚子提醒他已经过了吃饭时间了。几步之外有一头鹿跨过小路,没有觉察到正被一个饥肠辘辘的人盯着。威廉没有耐心了。
要是再有一对骑手过来,他决定,他就要出击了。虽说有点冒险,但他处于偷袭的有利地位,再说他还有瓦尔特,那可是个吓人的斗士。何况,这可能是他最后的机会了。他知道他可能会被杀死,而且他也害怕,但那也总比活着不断受辱要强。至少,死于战斗是个光荣的结局。
最好的是,他想,阿莲娜独自骑着一匹小白马出现。她从马上摔下来,擦伤四肢,跌进荆棘丛中。她的柔嫩的皮肤会被扎破,流出鲜血。威廉就跳到她身上,把她紧按在地,让她受辱。
他得意地继续想下去,幻想着她受伤的细节,玩味着他骑在她身上时她胸脯的起伏,想象着当她明白自己完全陷人他的掌握之中时,脸上那种可怜的恐惧表情;随后,他又听到了马蹄声。
这次只有一匹马。
他站直身子,拿起刀子,靠紧大树,竖起耳朵又听着。
这是一匹又好又快的马,不是战马,大概是匹地道的骏马。马背上载的重量平常,似乎骑手并没有身穿甲胄,马走近的速度也是那种能坚持一整天的不紧不慢的小跑,所以马根本没有喘粗气。威廉和瓦尔特交换了一下目光,点了点头:就是这次这个人了,抓住他作证据。他举起右臂,捏住刀尖。
远处,威廉自己的马嘶叫起来。
马撕声在寂静的森林里传得很远,而且压倒了跑近的马的嗒嗒蹄声,清晰可闻。那匹马听到了这嘶声,不再小跑。骑手说了声“吁”,放慢马速,让马慢走。威廉在心里骂了一句。骑手这下该聱惕了,把一切都弄得难上加难了。太晚了,威廉后悔没把自己的马送到更远的地方。
他不确定走近的马现在还有多远。一切都弄糟了。他强按自己,没有探头从树后往外看。他使劲听着,精神紧张极了,突然间他听到那马在喷着响鼻,近得惊人,跟着就离他站的地方只有一步之遥了。马先看见了他,然后他才看到了马。马受惊后退,骑手也惊叫了一声。
威廉咒骂了一声。他突然醒悟,那马可能转过身去,朝反方向惊跑,他躲到树后,再从另一边绕出来,到了马的身后,举起了准备投掷的手臂。他瞥见一眼那骑手,络腮胡子,皱着眉头,一边扯住缀绳,原来是猫脸吉尔伯特,那个结实的老家伙。威廉投出了刀子。
那一下投得棒极了。刀子按预定的最佳部分扎到了马的臀部,有一英寸左右插进了肉里。
那马像人吃惊一样愣了一下,接着,没等吉尔伯特反应过来,就发疯地向前一蹿,用最高速度奔跑起来——正好冲近瓦尔特的伏击点。
威廉在后面追着。那马转瞬间就来到瓦尔特那儿。吉尔伯特根本没去控制他的坐骑——他为坐稳在鞍上正手忙脚乱。已经跑到瓦尔特的位置了,威廉心想:快,瓦尔特,快!
瓦尔特把时间把握得恰到好处,威廉完全没有看清,那棒子是怎么从树后抛出来的。他只见马失前蹄,像是一下子无力地瘫软了下去。接着后腿好像绊上了前腿,四条腿全搅在了一起。最后,马头垂下去,后臀蹶着,重重地摔到了地上。
吉尔伯特在空中飞起。随后赶到的威廉被倒在地上的马挡住了。
吉尔伯特稳稳地落在地上,一翻身,便跪了起来。威廉一时担心他会跑掉。跟着瓦尔特从矮树丛中钻出,凭空一跃,扑到吉尔伯特的背上,把他砸肌下了。
两个人全都重重地摔在地上。他们同时稳住了身子,威廉吃了一惊,看到狡猾的吉尔伯特已经站好,手中多了一把刀。威廉跃过地上的马,就在吉尔伯特举起刀子的刹那,挥动橡木棍朝吉尔伯特抡过去。棍子击中了吉尔伯特头的侧部。
吉尔伯特摇晃了一下,还是站住了脚。威廉骂他可真够硬朗的。威廉抽回木棍准备再砸,但吉尔伯特比他还快,用刀向威廉猛戳过来。威廉的那身衣服是拜访的礼服,不是为了格斗穿的,锋利的刀刃划透了他的细羊毛斗篷;但他及时往后~跳,没有扎到皮肉。吉尔伯特继续逼向前来,让他只顾站稳步子,没法挥舞木棍。吉尔伯特每戳一刀,威廉就后退一步;但威廉一直疲于招架,稳不住身子,而吉尔伯特却迅速地靠近了。威廉突然担心起自己这条命来。这时瓦尔特从吉尔伯#背后上来,从他下面踢着了他的双腿。
威廉低下头松了口气。刚才那瞬间他还以为他活不了了。他为瓦尔特而感谢上帝。
吉尔伯特还想站起来,可是瓦尔特踢中了他的脸。威廉用木棍狠狠地抡了他两下,之后吉尔伯特就躺倒不动了。
他们把他翻过身,面朝下,瓦尔特骑在他的头上,由威廉反绑了他的双手。接着威廉又脱下吉尔伯特的长靴,用一根结实的皮马具,把他的两只脚踝捆在一起。
他站起身来。他朝瓦尔特咧嘴一笑,瓦尔特也微微一笑。把这个滑头的老斗士捆绑得结结实实之后,他们总算松了口气。
下一步是让吉尔伯特招供。
他开始苏醒过来。瓦尔特给他翻了个身。吉尔伯特看见威廉后,他做出认出他的表情,随后就是吃惊,再后又是害怕了。威廉心里痛快了。吉尔伯特已然为笑话我后悔了,威廉想。一会儿他就会后悔不及了。
吉尔伯特的马已经利落地站了起来。它跑开几步,就又停下,这时正回头看着,喘着气,每当风吹草动都要惊动一下。威廉的刀已经从马臀上掉落。威廉拣起刀子,瓦尔特去牵马。
威廉聆听着路上骑手的声响。随时都可能有另一位信使驰来的。如果出现了那种情况,就要把吉尔伯特拖到看不见的地方,并且要他别出声。但是没有骑手到来,瓦尔特没费多大劲,就把吉尔伯特的马牵了回来。
他们把吉尔伯特横搭在他的马背上,然后牵上马,穿过树林,到威廉检他们自己坐骑的地方。那两匹马嗅到从吉尔伯特的马臀伤口流出的血味都激动起来,因此威廉只好把它拴远一点。
他四下打量想找一棵适合的树。他瞄上了一棵榆树,上面有一根粗树枝伸出来,离地面有八九英尺高。他指着那儿对瓦尔特说:“我想把吉尔伯特吊到那根粗树枝上。”
瓦尔特带着施虐的笑意。“你打算拿他怎么办,老爷?”
“你就会看到的。”
吉尔伯特的那张厚脸皮吓得发白。威廉把一根绳子穿过那人的两个腋窝,在他背后检牢,再把绳子甩过那粗树枝。
“把他吊起来,”他对瓦尔特说。
瓦尔特拽起吉尔伯特。吉尔伯特挣扎着,挣脱了瓦尔特的手,落到了地上。瓦尔特拣起威廉的木棍,打吉尔伯特的脑袋,直到他昏过去,然后再把他拽起来。威廉把绳子的另一头在粗树枝上绕了几圈,把它拉紧。瓦尔特松开吉尔伯特,他就在粗树枝上轻轻摇晃,脚离地有一英尺高。
“拣点干柴来,”威廉说。
他们在吉尔伯特脚下堆起木柴,威廉用燧石打出火,点燃了火堆。过了一会儿,起了火苗。热气烤醒了吉尔伯特。
当他弄明白他的处境时,他开始吓得哼哼。“求你了,”他说,“求你把我放下来。我对不起,不该笑话你,饶了我吧。”
威廉不言语。吉尔伯特低声下气的哀求让他很满意,但这还不是威廉的目的。
当火开始烧到吉尔伯特的光脚趾时,他屈起膝盖,让脚离火远一点。他脸上冒着汗,他的衣服发出淡淡的焦煳味。威廉琢磨着火候,觉得可以开始盘问了。他说:“你们今天到城堡里去干吗?”
吉尔伯特瞪大眼睛看着他。“去表示敬意,”他说,“这有什么关系?”
“你为什么要表示你的敬意?”
“伯爵刚从诺曼底回来。”
“你们不是给特意叫去的?”
“不是。”
这可能是实话,威廉寻思着。拷问一个囚犯可没有他原先想象的那么干脆。他又想了想。“你们上楼到伯爵的房间去,他对你说了些什么?”
“他向我致意,感谢我欢迎他归来。”
在吉尔伯特的眼睛里有没有一丝会意的警觉神色呢?威廉也不确定。他说:“还有呢?”
“他问候我们家和我们村。”
“没别的啦?”
“没了。你干吗在乎他说了什么?”
“他对你说了什么关于斯蒂芬国王和莫德皇后的话没有?”
“没有,我告诉你!”
吉尔伯特老弯着腿,坚持不下去了,他的一双赤脚落到了往上蹿的火苗里。过了片刻,他爆发出极度痛苦的嚎叫,他的身体剧烈地抽搐起来。阵阵痉挛时时抽得他的脚离开火苗。这时他意识到他可以前后晃动来减轻烧痛。可是每次摇摆经过火苗时,他就又叫起来。
威廉再次弄不清吉尔伯特说的到底是不是实话了。没有办法来证实。可以假定,在某一点上,他痛极难忍,宁可说出任什么威廉想要他说的话,在绝望之中求得一点缓解;所以重要的是不能让他太清楚自己想听的事,威廉忧虑地想。谁会想到折磨人居然这么难呢?
他把语调放平静,几乎像是在谈话。“你现在到哪儿去啊?”
吉尔伯特疼得厉声尖叫,沮丧地说:“这又有什么关系呢?”
“你到哪儿去?”
“回家!”
这人失去控制了。威廉知道他住的地方,是从这里向北,他可是朝反方向走的。
“你到哪儿去?”
“你想从我这儿得到什么?”
“我知道你什么时候撒谎,”威廉说,“干脆告诉我实话。”他听到瓦尔特低声一吼,表示赞同,心想:这下让我抓住了。“你到哪儿去?”他第四次问出这句话。
吉尔伯特已经没力气再摇晃身体了。他一边痛苦地呻吟着,一边停到了火堆上,又一次弯起腿躲着火苗。但这会儿火已经烧旺,火苗高得烧焦他的膝盖了。威廉留心到一股气味,似乎曾经嗔到过,又有点令人恶心;过了一会儿,他才明白是烧焦皮肉的气味,之所以嗅过,是因为像是开饭的气味。吉尔伯特的腿和脚都已烧得发乌,绽裂,他小腿上的毛都已焦黑;他肉里的脂肪滴到火中,嗞嗞作响。威廉看着他的极度痛苦,简直入迷了。吉尔伯特每叫一声,威廉都感到一阵深深的刺激。他有权让一个人全身痛苦,对此他深为满意。这有点像他把一个女孩关到一处别人听不到她叫嚷的地方,只有他和她两个,他把她按在地上,把她的裙子撩起到她腰际,心中确信此时他可以毫不受阻地占有她了。
他几乎不大情愿地又问:“你到哪儿去?”
吉尔伯特强压没有叫喊,说道:“到舍伯恩去。”
“去干吗?”
“把我放下来,为了耶稣基督的爱,我把一切全告诉你。”
威廉感到已经胜利在握了。这可是深深的满足。但他还没完全到达终点。他对瓦尔特说:“把他的脚挪出火来。”
瓦尔特抓住吉尔伯特的上衣,往怀里拉,让他的双腿离开火苗。“说吧。”威廉说。
“巴塞洛缪伯爵在舍伯恩一带有五十名骑士,”吉尔伯特用窒息的叫声说,“我要去召集他们,带他们到伯爵城堡来。”
威廉脸上露出微笑。他的一切猜测都被极其满意地证实是丝毫不差的。“那么伯爵计划用这些骑士做什么呢?”
“他没有说。”
威廉对瓦尔特说:“再烧他一会儿。”
“别!”吉尔伯特尖叫,“我来告诉你。”
瓦尔特犹豫着。
“快说,”威廉警告说。
“他们要为莫德皇后而战,反对斯蒂芬,”吉尔伯特终于说了。
果然如此,这就是证据了。威廉品尝着他的成功。“当我在我父亲面前问你这件事时,你会同样回答吗?”他说。
“会的,会的。”
“当我父亲在国王面前问你这件事时,你仍然会讲实话吗?”
“会的!”
“用十字架起誓。”
“我用十字架起誓,我会讲实话的!”
“阿门,”威廉得意地说,动手扑灭火堆。
他们把吉尔伯特捆在他的马鞍上,在前面扯着缰绳,然后缓步向前骑去。那名骑士勉强能够坐直,威廉并不想让他死,因为他一死就没用了,所以他尽量不对他太粗暴。他们在过一条小河时,他往那骑士烧焦的脚上泼了些冷水。吉尔伯特疼得直叫,但这可能对他有好处。
威廉感到夹杂着一种古怪的沮丧的奇妙的胜利滋味。他还从来没杀过人,但他巴不得能够杀死吉尔伯特。折磨一个人而又不杀死他,就像扒光一个女孩的衣服又不强奸她。他越想到这些,就越觉得需要一个女人。
或许等他回到家……不,那就顾不上了。他得把这一切经过报告他父母,他们会让吉尔伯特在一个教士或一些别的证人面前招供;然后他们得计划活捉巴塞洛缪伯爵,这事必须在明天办好,赶在巴塞洛缪纠集了太多的战士之前。不过,威廉还没有想出一个偷袭城堡而不需长期围困的办法……
他正在灰心地想着,他可能要有很长一段时间,连一个动人的女人都见不着,就在这时,在他前面的大道上刚好出现了一个女人。
那是五个人的一伙,正朝威廉走来。其中一个是个长着深色头发的二十五岁上下的女藏书网人,不大像是个姑娘,但还蛮年轻。当她走近的时候,威廉更感兴趣了,她相当漂亮,她的深棕色头发留着垂到眉际的刘海,她的深陷的眼睛专注而呈金黄色。她身段苗条,曲线柔和,皮肤光滑,晒得褐黑。
“等一等,”威廉对瓦尔特说,“把那位骑士留在你身后,我要和他们谈话。”
那一伙人站住脚,蒈觉地看着他。他们显然是一家人:一个高个子男人大概是丈夫,一个长得挺高但还没长胡子的小伙子,还有一对瘦小的孩子。那男人有点面熟,威廉一惊,想起来了。“我认识你吧?”他说。
“我认识你,”那人说,“而且我还认识你的马,因为你和你的马差点杀死了我女儿。”
威廉开始回忆起来了。他的马没踩到那孩子,但是离得很近了。
“你当时在给我盖房子,”他说,“在我解雇你的时候,你要求付钱,几乎是威胁我。”
那人一副对抗的神情,但并没有否认那事。
“如今你没那么得意了,”威廉轻蔑地哼了一声说。全家人都显得在挨饿。今天原来是个和得罪过威廉·汉姆雷的人算账的好日子。“你饿吗?”
“不错,我们饿,”那建筑匠用一种阴沉的愤怒声调说。
威廉又看着那女人。她站在那里,两腿微微叉开,下巴抬起,无畏地瞪着他。他的情欲被阿莲娜煽热了,此刻他要在这女人身上发泄。她会蛮带劲的,他很有把握,她会挣扎,会抓你。那样更过瘾。
“你没娶这个姑娘,是吧,建筑工?”他说:“我记得你老婆——一头丑母牛。”
建筑匠的脸上掠过痛苦的阴影,他说:“我妻子死了。”
“而你还没带这个去教堂,对吧?你没有一个便士付给教士。”在威廉背后,瓦尔特直咳嗽,马匹不安地移动着。“假如我给你钱买吃的,”威廉对那建筑工说,逗弄着他。
“我将感激地接受,”那人说,尽管威廉看得出这样低声下气伤害了他。
“我不是要送你礼物。我要买你的女人。”
那女人自己开口了。“我可不是出卖的,小孩。”
她的嘲讽击中了要害。威廉动火了。我要让你看看我到底是条汉子还是个孩子,他想,等到我和你单独在一起的时候再看吧。他对那建筑工说:“我要给你一磅银便士买她。”
“她可不是出卖的。”
威廉的怒火上升了。给一个挨饿的人钱都遭到拒绝,实在令人气愤。他说:“你这个傻瓜,要是你不拿钱,我就用我的剑剌穿你,然后当着孩子们的面操她!”
那个建筑工的胳膊在斗篷下动了动。他一定是有什么武器,威廉想。他个子高大,别看他瘦得跟柴火棍一样,为了救他的女人,他会拼死一搏的。那女人把她的斗篷往旁边一甩,手摆在她腰间那把长刀的把上。那个最大的男孩个子也不小,也够麻烦的。
瓦尔特说话了,声音虽低但听得清楚。“老爷,没时间折腾这个了。”
威廉不情愿地点了点头。他得把吉尔伯特带回汉姆雷庄园的宅邸。这事太重要了,不能因为为一个女人吵架而耽搁了。他只好压下他的欲火了。
他看着这一家五口人,他们衣着破烂,忍饥挨饿,却准备和两个骑马仗剑的粗壮汉子决一死战。他不能理解他们。“好吧,那你们就饿到死吧,”他说。他踢了马一下,向前小跑而去,没过多久,就看不见他们了。
等他们离开碰上威廉·汉姆雷的地方有一英里左右的时候,艾伦说:“我们现在可以走慢点了吧?”
汤姆这才意识到他一直在大步狂奔。刚才在那儿,有一阵子他给吓坏了,看样子他和阿尔弗雷德似乎要和两个骑马仗剑的人格斗了。汤姆连一件武器都没有。他曾经伸手到斗篷下边去拿他那建筑工的大锤,那时才痛苦地记起,好几个星期以前他就把它卖掉,换了一袋燕麦。他想不出威廉为什么会最后退缩了,但他还是要尽量拉开他们之间的距离,以防那位年轻的老爷邪恶的小脑瓜中又转了。
汤姆在王桥主教的宫殿那儿没能找到工作,他在所有别的地方也全都失败了。然而,在夏陵附近有一个采石场,而采石场——不同于建筑工地——在冬天雇的人和夏天一样多。当然,汤姆通常的工作比采石工更需要技术,赚钱也更多,但他顾不得考虑那个了。他一心只想养活他的家人。夏陵的采石场属巴塞洛缪伯爵所有,有人告诉汤姆,在镇西几英里外伯爵的城堡里可以找到他。
如今他有了艾伦,他就得比以前更拼命为生活挣扎了。他知道,她为了爱,已经把自己的命运和他啮合在一起,而没有仔细衡量其后果。尤其是,她并不清楚汤姆要找到工作有多么困难。她并没有真正面对他们也许熬不过这个冬夭的可能性。汤姆不肯打破她的幻觉,因为他想要和她厮守在一起。但是,一个女人终归会把她的孩子置于其余一切之前,汤姆担心艾伦会离开他。
他们在一起度过了一个星期:七个绝望的白天和七个欢乐的夜晚。每天早晨,汤姆睁眼醒来都充满幸福和乐观。随着一天挨过去,他会感到饥饿,孩子们觉得疲乏,艾伦就变得忧愁烦躁。有些天有人给他们东西吃——就像那次他们遇到了那个背乳酪的修士——有些天他们嚼艾伦存的晒干的野味肉条。那就像吃鹿皮,但总还比没东西可吃要强。然而等天黑下来,他们躺下人睡时,已是饥寒交迫,只好互相抱着保暖;过一会儿他们就会开始抚摩和亲吻。起初,汤姆还总想立刻就进到她里边,但她轻柔地拒绝他,她想玩的、亲的时间长一些。他按照她的办法去做,果然销魂。他大胆地探究着她的肉体,抚爱她的那些部位都是他在埃格妮丝身上从未触及过的:她的腋窝,她的耳朵,她的屁股沟。有些夜里,他俩把头钻在斗篷底下,一起咯咯地笑。在别的时候,他们也柔情缝绪。一天夜里,当他们单独待在一家修道院的客房里时,孩子们全都累得马上酣睡,她既主动又坚持,指导着他,教给他怎样用手指激起她的情欲,他照着做了,感到被她的不害羞弄得很开心,很冲动。等事完之后,他们就人睡了,解疲乏的睡眠,用爱冲洗掉白天的恐惧和气愤。
现在是正午时分。汤姆判断威廉·汉姆雷已经相距很远,于是决定停下来休息一下。他们除了肉干没有别的东西可吃。不过,那天早晨他们曾在一个独家农户那里讨得一些面包,那位农妇还用一个没有塞子的大木瓶盛了些淡啤酒,告诉他们留下瓶子用。艾伦匀下了半份啤酒留在午饭时喝。
汤姆坐在一个宽大的老树桩的边缘上,艾伦坐在他身旁。她喝完一大口,把啤酒递给他。“你想吃点肉吗?”她问。
他摇摇头,喝了些啤酒。他可以轻易地把啤酒喝光,但他还是给孩子们留下了一些。“省着点肉,”他对艾伦说,“不过,我们也许能在城堡里吃到晚饭。”
阿尔弗雷德嘴对着瓶口喝干了啤酒。
杰克垂头丧气,玛莎哭了起来。阿尔弗雷德古怪地龇牙一笑。
艾伦看着汤姆。过了一会儿她说:“你不该让阿尔弗雷德沾光。”汤姆耸了耸肩。“他比他俩大——他需要的多。”
“他总是得到一大份。两个小的也得有些什么吃啊。”
“插手孩子们的争吵白耽搁工夫,”汤姆说。
艾伦的声音严峻起来了。“你是说,阿尔弗雷德可以随他高兴欺侮两个小的,你却不闻不问。”
“他没欺侮他们,”汤姆说,“孩子们总要打架的。”
她摇着头,像是莫名其妙。“我不了解你。从哪方面说,你都是好心眼的人。但是只要阿尔弗雷德一搅进去,你就瞎了眼了。”
汤姆觉得,她把事情夸大了,但他不想让她不高兴,于是他说:“那就给两个小的一些肉吃吧。”
艾伦打开了她的袋子。她脸上还是不大高兴。她给玛莎切下一条肉干,也给杰克切了一条。阿尔弗雷德伸出手来要,但艾伦没理睬他。汤姆认为她应该给他一些。阿尔弗雷德并没有错,艾伦只是不了解他。他是个大孩子,汤姆骄傲地想,他胃口很好,脾气很急,如果这也算罪过的话,那全世界的大半小子都得遭到诅咒了。
他们休息了一会儿,然后继续往前走。杰克和玛莎走在前面,嘴里还嚼着皮革似的肉干。这两个小一点的孩子处得很好,尽管他们年龄不同——玛莎六岁,杰克大概有十一二岁。但玛莎觉得杰克特别迷人,而杰克似乎对于有一个孩子一起玩这种新的生活经历非常高兴。遗憾的是,阿尔弗雷德不喜欢杰克,这是汤姆没想到的,他原以为杰克还没有成人,阿尔弗雷德犯不上轻视他;但事实并非如此。阿尔弗雷德身强力壮,这是不用说的,但小杰克却头脑聪明。
汤姆不想去操这份心。他们还都是孩子嘛。他脑子里有的是事情要想,没时间为孩子吵架烦恼。有时候他悄悄怀疑,他到底还能不能再找到工作。他也许就会一天天这么在大路上走下去,直到他们一个个死去:某个冰冷的早晨发现一个孩子浑身冰凉,已经断气;另一个弱得抵挡不住一次发烧,艾伦被一个威廉·汉姆雷那样的过路的恶棍杀害;汤姆自己则日渐消瘦,到某天早晨衰弱得站不起身,只好躺在林地上,直到失去知觉。
当然,艾伦会在那一切发生之前就离开他的。她会回到她的山洞里去,那儿还有一桶苹果和一袋坚果,可以支撑两个人活到春天,但五个人吃却不够。她如果真走,汤姆会心碎的。
他不知道那婴儿如何了。修士们叫他乔纳森,汤姆喜欢这个名字。按照那个带着乳酪的修士的说法,这名字的意思是来自上帝的礼物。汤姆回想起小乔纳森出生时的样子:红红皱皱的皮肤和秃秃的脑袋瓜。他现在会不一样了,对一个新生婴儿来说,一星期是很长的时间呢。他个子已经长大,他的眼睛会睁得更大。如今他再不会被他周围的世界轻易遗忘了,一个大的响声会让他跳一下,一支催眠曲会让他安静下来。在他需要打嗝的时候,他的嘴角会翘起来。那些修士可能不懂那是他在喘气,还以为他真的笑了。
汤姆希望他们把他带好。那个带着乳酪的修士给他的印象是:
他们都是心眼好又能干的人。无论如何,他们照顾他总比既没家又没钱的汤姆要强。有朝一日我真能当上一个大工程的匠师,一星期能挣上四十八便士外加津贴,我要捐钱给那座修道院,他想。
他们走出森林,不久就看到了城堡。
汤姆精神来了,但他竭力压下他的热情;他好几个月来已经饱尝失望之苦,已经懂得了:开始时希望越大,到头来失望越深。
他们走过光秃秃的田野间的一条小路,到了城堡跟前。玛莎和杰克发现了一只受伤的鸟,大家全都停下来看着。那是一只鹪鹩,小得几乎看不到。玛莎弯下腰去看,那小鸟就跳开去,显然是飞不起来了。她捉住它,用两手捧着这小东西。
“它在打颤呢!”她说,“我能感觉出来,它一定是给吓坏了。”小鸟不再想跑,卧在玛莎的手心里一动不动,它的亮晶晶的眼睛盯着周围的人,杰克说:“我看它是翅膀断了。”
阿尔弗雷德说:“给我看看。”他从她手里把鸟拿了过去。
“我们可以看护它,”玛莎说,“说不定它会好起来的。”
“不,不会的,”阿尔弗雷德说。他的两只大手很快地扭了一下小鸟的脖子。
艾伦说:“奥,看在上帝的分上。”
玛莎流下了眼泪,那是那一天她第一次哭。
阿尔弗雷德哈哈大笑,把鸟扔到地上。
杰克拣起小鸟。“死了,”他说。
艾伦说:“你犯什么毛病了,阿尔弗雷德?”
汤姆说:“他没犯什么毛病。鸟反正就要死了。”
他继续朝前走,别人跟着他。艾伦又生阿尔弗雷德的气了,这让汤姆很不痛快。为一只该死的鹪鹩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汤姆回忆起自己十四岁时是个什么样子,虽然长得个子像大人,却还是个孩子,生活中的挫折无时不在啊。艾伦说过,只要阿尔弗雷德一搅进去,你就瞎了眼了,但她并不了解。
横在城壕上、通向城堡大门的木桥像是要散了似的,不过,伯爵可能就愿意这样,桥是进攻者的必经之路,越是摇摇欲坠,城堡就越安全。一道土墙上,每隔一段距离就有一座石头碉楼。他们过了桥,前面是石炮的门楼,如同中间用通道相连的两座塔楼。汤姆想,这里的石头活儿可不少;这些城堡没有一座是全部泥木结构。明天我就可以工作了。他记起了手中拿着得心应手的工具的那种感觉,他把石料断成方块和磨光石面时,凿子在石头上刮擦,鼻孔中沾着石头粉尘的那种干燥感。明天晚上我的肚皮可能会填饱了——是用我挣来而不是讨来的食物。
走到近处,他用他那建筑工的眼光看出来,门楼顶上的雉堞已经坏了。有些大石头已经掉了,一些地方的女儿墙都成了平平的了。门楼的拱顶上有的石头也松动了。
城门口有两个哨兵,都是高度警惕的样子。他们大概在预防不测吧。一个哨兵问汤姆是做什么的。
“我是石匠,希望能在伯爵的采石场上找个活儿,”他回答说。
“去找伯爵的总管吧,”那哨兵很帮忙地说,“他叫马修。你大概可以在大厅里找到他。”
“多谢,”汤姆说,“他是什么样的男人?”
那哨兵向另一个咧嘴一笑,说:“根本算不上什么男人,”说罢两人都放声大笑了。
汤姆猜想他很快就会弄明白这话是什么意思了。他进丫城门,艾伦和孩子们跟着他。城墙里边的房子大多是木头造的,只有几座的壁脚是石头砌的,有一座全是石头的建筑大概是祈祷室。他们穿过院子时,汤姆注意到城墙一圈上的塔楼都有石头松动和雉堞坍塌的现象。他们走过第二道壕沟,到了上圈,停在了第二个门楼跟前。汤姆告诉哨兵,他要找马修管家。他们全都进了上圈的院子,走近方形石砌主楼。底层的木门向里面的半地下室洞开着。他们上了木梯,进了大厅。
汤姆一进去,就看见了总管和伯爵都在。他是从服饰上判别他们两人的。巴塞洛缪伯爵穿着一件长的紧身衣,袖子有翻口,镶边上有刺绣。马修管家穿短的紧身衣,式样和汤姆穿的一样,不过是用软料子布做的,他头上还戴了顶圆帽。他们在壁炉旁边,伯爵坐着,管家站着。汤姆走上前去,站在刚好听不见他们谈话的地方,恭候着他们注意到他。巴塞洛缪伯爵身材高大,五十岁出头,头发全白,面容苍白,瘦削高傲。他的样子不像是个慷慨大度的人。总管要年轻些,他站立的姿势让汤姆想起了卫兵的话:根本算不上什么男人。汤姆不清楚是怎么回事。
大厅里还有好几个人,但谁也没注意汤姆。他等候着,希望感和恐惧感交替涌现。伯爵和总管的谈话似乎要没完没了地进行下去。最后谈话总算结束了,总管鞠了个躬,转到一旁。汤姆向前迈步,心都提到了喉咙。“你是马修吗?”他说。
“是。”
“我叫汤姆。建筑匠。我是个出色的手艺人,我的孩子们在挨饿,我听说你们有个采石场。”他屏住了呼吸。
“我们是有个采石场,不过我看我们不再需要采石工了,”马修说。他回过头去看伯爵,伯爵几乎难以令人察觉地摇了摇头。“不行,”马修说,“我们不能雇你。”
决定来得如此之快,汤姆的心都碎了。要是人们一本正经地考虑半天,然后抱歉地回绝他,他会更容易经受些。马修不是个狠心的人,汤姆看得出来,但他很忙,汤姆和他这挨饿的一家不过是他需要尽快打发掉的另一项事情。
汤姆绝望地说:“我可以在这城堡做些修理的活计。”
“我们有一个工匠,给我们干所有这类的活儿。”马修说。
一个工匠是个哪行都会的万能匠人,通常学的是木匠。“我是建筑匠,”汤姆说,“我砌的墙结实极了。”
马修对他的饶舌有点烦了,像是就要说两句气话,这时他看见了孩子们,他的表情又缓和了下来。“我们愿意给你工作,可是我们不需要你。”
汤姆点点头。他现在应该低声下气地接受总管的话,做出一副可怜相,讨一顿饭和睡一宿的住处。可是艾伦就在他身边,他害怕她会转身就走,于是他又做了最后一次努力。他把声音提高到伯爵能够听清,“我只是希望你们可别很快就打仗。”
他的这句话比他预料的还有戏剧效果。马修一惊,伯爵站起身来厉声说:“你为什么这么讲?”
汤姆知道他触动了一根神经。“因为您这儿的防御工事非修不可了,”他说。
“到什么程度了?”伯爵说,“说具体点,喂!”
汤姆深吸一口气,伯爵很激动,但很专心听。对汤姆来说,这正是机不可失,时不再来。“门楼墙上的灰泥有好几处都掉了。这就给撬棍留下了缺口。一名敌军就能很容易地撬下一两块石头;等有了空洞,再推倒城墙就不难了。还有——”他一口气说下去,不容别人评论或争辩——“还有,这儿所有的雉堞都坍毁了。有些地方成了平平的一片。这就让你们的弓箭手和骑士失去了屏障,容易——”
“我懂雉堞是干什么用的,”伯爵敏感地打断了,“还有吗?”
“有。这主楼的半地下室有一座木门。我要是进攻这主楼,就穿过木门,在里面放一把火。”
“如果你是伯爵,你会怎么防范呢?”
“我就要有一堆切割成形的石块,预备好沙子和石灰来拌浆,还要一个建筑工站在一旁,一遇危险就把门洞砌死。”
巴塞洛缪伯爵瞪着汤姆。他的淡蓝色眼睛眯着,白皙的前额微蹙着。汤姆从他的表情看不出意思。他是因为汤姆对城堡的防御工事这么挑剔而生气吗?你永远不知道一位老爷对批评会有什么反应。总的说来,最好是让他们自己去犯错误。但汤姆这时只有孤注一掷了。
伯爵最后像是得出了结论。他转向马修说:“雇下这个人。”
一声欢呼已经涌到汤姆的喉头,他不得不强咽下去。他简直难以相信。他看着艾伦,两人都高兴地笑了。玛莎还不懂大人的禁忌,立即叫道:“好啊!”
巴塞洛缪伯爵转身走开,和站在近旁的一名骑士说起话。马修冲汤姆一笑。“你们今天吃午饭了吗?”他说。
汤姆咽了口唾沫。他高兴得简直要落泪了。“我们还没吃。”
“我带你们到厨房去。”
他们急切地跟着总管出了大厅,穿过木桥,到了下圈的院中。马修让他们在外面等着。空气中有一股香甜的气味:他们正在里面烤点心。汤姆的肚子咕咕直响,嘴里涌满口水,都有点刺疼了。过了一会儿,马修拿着一大耀啤酒出来,把酒递给了汤姆。“他们马上就拿来面包和冷咸肉,”他说。他离开了他们。
汤姆吞了一大口啤酒,把酒罐递给了艾伦。她先给玛莎喝了些,自己又喝了些,再传给杰克。还没等杰克喝,阿尔弗雷德伸手就抢。杰克转过身去,让阿尔弗雷德够不着酒罐。汤姆不想在一切终于好转的时候孩子们又吵架,他正要干涉——从而打破他自己不介人孩子吵架的规定——杰克又转回身来,和和气气地把酒罐递给了阿尔弗雷德。
阿尔弗雷德把嘴对准罐口开始喝起来。汤姆只喝了一口,心想酒罐还会再转回到他手里,但阿尔弗雷德摆开架式要一口气喝干。这时,一件奇怪的事发生了。就在阿尔弗雷德倒过酒罐要喝光最后一口啤酒的时候,有个小动物似的东西掉出来落到了他的脸上。
阿尔弗雷德吓得叫了一声,放下了罐子。他从脸上抹掉那毛茸茸的东西,往后一跳。“这是什么?”他惊呼道。那东西掉在了地上。他低头细看,脸色变得煞白,厌恶得直抖。
他们全都看见了。是那只死鹪鹩。
汤姆和艾伦交换了一下眼色,他俩都望着杰克。刚才杰克从艾伦手中接过酒罐,然后背转了一会儿身子,像是要躲开阿尔弗雷德,后来又出奇地自愿把酒罐递给阿尔弗雷德……
此时他静静地站着,看着惊慌的阿尔弗雷德,他那张年轻又老成的聪明面孔上,露出一丝淡淡的满意微笑。
杰克知道他会为这件事吃点苦头了。
阿尔弗雷德会想办法报复的。别人没看见的时候,也许阿尔弗雷德会揍他的肚子。这种打法很巧妙,因为可以打得很疼,却又不留痕迹。杰克看见过他好几次这么打玛莎。
但是单单为了看一次死鸟从酒中掉出来时阿尔弗雷德脸上的惊恐表情,肚子上挨这么一下也值得。
阿尔弗雷德痛恨杰克。对杰克来说,这是一种新的感受。他母亲总是对他慈爱有加,而又没有别人对他表示过任何感情。阿尔弗雷德这样敌视他并没有什么明显的理由。他对玛莎也同样不好,他总拧她,扯她头发,把她绊倒,他还不放过任何机会毁掉她珍惜的东西。杰克的母亲看到这一切,很不满意,可是在阿尔弗雷德的父亲眼里,这都很正常,尽管他本人心肠又好又温和可亲,并且显而易见疼爱玛莎。整个事情就这么莫名其妙,然而又这么引人注目。
一切都这么吸引人。杰克长这么大,从来没有过这么激动人心的时刻。尽管有个阿尔弗雷德,尽管大部分时间要挨饿,尽管他母亲总把注意力集中在汤姆身上而忽略他,杰克仍然被不断涌来的奇特现象和崭新经历所着迷。
在一系列奇迹中,最近的一个是城堡。他以前听说过城堡,在林中度过的漫长寒冬的夜晚,他母亲曾教他背诵有关国王和魔法师的法文叙事诗——民谣,多数都有好几千行长;在那些故事里,城堡都被描绘成避难处和传奇故事的发生地。他从来没见过城堡,只把城堡想象成他住着的那个山洞稍加放大而已。这座现实的城堡委实让他吃惊,方圆这么大,里边有这么多房子,住了这么些人,人人都这么忙忙碌碌——钉马攀,打水,喂鸡,烤面包,搬东西,没完没了地搬东西,铺地的干草,烧火的木柴,一袋袋面粉,一包包布匹,刀剑、马鞍、铠甲。汤姆告诉他,壕沟和城墙都不是天然景象,而是由几十个人一起开挖、夯筑的。杰克并非不信汤姆的话,但他难以想象怎么来完成。
傍晚时分,天已黑得无法工作时,所有忙碌的人都聚集到主楼的大厅里。灯芯草蜡烛点亮了,壁炉堆高了,狗也从寒冷的外面进来了。一些男女从房间一边的堆物中搬来木板的支架,搭成T形的大餐桌,在横道上摆放好椅子,在竖道上围上长条凳。杰克从没见过许多人一起千活儿,他为他们愉快地合作所吸引。他们抬起沉重的木板时有说有笑,叫着“嗨哟!”,“给我,给我”和“慢慢放下,好啦”。杰克羡慕他们的友谊和忠诚,不知道自己能否有朝一日也来分享。
过了一会儿,大家都围坐在桌旁。城堡的一个仆人给大家分发大木碗和木匙,一边发一边高声点数:然后他又转上一圈,在每人的碗底放上一厚块老早烤好的黑面包。另一个仆人拿来木杯,从一个大缸里往杯里倒满啤酒。杰克、玛莎和阿尔弗雷德,全都坐在T形桌的底部,每人都分到一杯啤酒,因此也没什么好争的了。杰克端起他的酒杯,但他母亲让他再等一会儿。
酒都倒好以后,大厅静了下来。杰克等着,像往常一样着迷,不知下一步要做什么。过了一会儿,巴塞洛缪伯爵在通向他居室的楼梯上露面了。他下楼来到大厅,后面跟着马修总管,三四个衣着讲究的男人,一个男孩和一个杰克亲眼见过的最漂亮的人。
那是个姑娘或妇人,杰克也不确定。她穿着一身白,走下楼梯时,束腰衣的长袖奇怪地张开,一直拖到地面。她的一头深色发卷在脸蛋周围抖动着,她的眼睛颜色非常、非常深。杰克意识到这就是民谣中提到的城堡中的美貌的公主。难怪在公主死时所有的骑士都要落泪了。
她走到楼梯脚下时,杰克看出来她十分年轻,也就比他大几岁;她高昂着头,像女王似地走到餐桌的顶端。她坐在巴塞洛缪伯爵的旁边。
“她是谁?”杰克悄声问。
玛莎回答说:“广她一定是伯爵的女儿。”
“她叫什么名字?”
玛莎耸耸肩,但坐在杰克另一边的一个脸孔肮脏的女孩说:“她叫阿莲娜,她妙极了。”
伯爵举起酒杯,先向阿莲娜,又慢慢巡视了一圈餐桌,然后才喝。这是大家都在等候的信号。他们都照样子举起酒杯,然后才喝。
晚餐用热气腾腾的大锅抬了进来。先给伯爵上菜;然后是他女儿,那男孩以及和他一起坐在顶端的那几个男人;然后大家自己动手。那是加了香料烧的咸鱼。杰克盛到碗里,吃了个精光,又吃碗底上浸透了油汤的面包。每吃一口他都抽空看看阿莲娜,对她的每个动作都盯着看,从她用刀尖分开鱼块的轻巧手法和把鱼送进两排白牙中间的精致姿势,到她传唤仆人吩咐他们的指挥口气,什么都有吸引力。仆人们似乎都喜欢她,她一叫他们马上就到,她说话时他们满脸堆笑,匆忙按她的要求去做。杰克观察到,围桌而坐的小伙子们都老看她,当她的目光看到哪个方向时,有些人还要表现表现自己。但她的关心所在主要还是和她父亲在一起的几个老年人,看看他们面包和啤酒够不够,问他们问题,并铃听他们的回答。杰克不知道一个美丽的公主和你说话,还用又大又黑的眼睛盯着你、听你回答,那是一种什么滋味。
晚餐以后有音乐。两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用羊铃、手鼓和用动物骨头做的吹管演奏着曲调。伯爵合上眼睛,像是沉醉在音乐里。但杰克不喜欢他们奏出的缠绵、忧郁的调子,他更爱听他母亲唱的那些欢快的歌曲。大厅里别的人似乎和他有同感,因为他们都烦躁地动来动去,音乐一结束,普遍地舒了口气。
杰克希望能在近点的地方看看阿莲娜,但音乐结束后她就离开大厅上楼去了,让他大失所望。他明白了,她一定是在楼上有她自己的卧室。
孩子们和一些大人玩象棋和九子棋来消磨晚上的时光,那些勤快人做起皮带、帽子、袜子、手套、碗、哨子、骰子、铲子和马鞭。杰克下了几盘棋,全赢了,但一个士兵因为输给了一个小孩发了脾气,之后杰克的母亲就不让他再下棋了。他在大厅里转了一圈,听着不同的谈话。他发现,有些人关心着农田和家畜,或是主教和国王。另外一些人不过是互相逗闹,吹牛和讲有趣的故事。他觉得这一切都同样有趣。
最后,灯芯草蜡烛要灭了,伯爵离席了,剩下的六七十人把斗篷往身上裹紧,躺在铺了干草的地面上,人睡了。
像往常一样,他母亲和汤姆躺在一起,盖着汤姆的大斗篷,她像杰克小时候搂着他那样搂着汤姆。他看着很嫉妒。他可以听到他俩悄悄说话,她母亲还发出亲切的低笑。过了一阵,他们的身体开始在斗篷下有节奏地动起来。杰克当初第一次看到他俩这样做的时候,他很担心,认为不管那是怎么回事,总会受伤害的;但他们一边动一边还互相亲吻,有时候他母亲还哼哼,他听得出来那是快乐的呻吟。他不愿意问她这事,他也不清楚为什么。这会儿,火烧得不那么旺了,他看见另一对人也在做着同样的事,他被迫得出结论:这事一定很正常。这又是一桩神秘的事,他想。过不多久他就睡着了。
孩子们一大早就都醒了,但早饭要到弥撒之后才供应,伯爵不起来,弥撒就没法做,因此他们只好等着。一个起身早的彳卜人招呼孩子们搬进木柴,供一天烧用。清晨的冷空气从门口吹进来时,大人们纷纷醒来。孩子们搬完了木柴之后,他们见到了阿莲娜。
她像昨天晚上一样走下楼梯,但此时她的样子不同了。她穿着一件齐腰短衣,脚下蹬着毡靴。她浓密的卷发用一根锻带束到背后,露出了她那轮廓优雅的下巴、小巧的耳朵和白白的脖子。她那双深色的大眼睛昨天晚上看起来老成庄重,这时却闪着开心的光芒,她在微笑。她身后是昨晚和她及伯爵坐在桌子顶端的那个男孩。他看上去比杰克大一两岁,但没有阿尔弗雷德长得那么壮实。他好奇地看着杰克、玛莎和阿尔弗雷德,但还是那姑娘先开口了。“你们是谁?”她说。
阿尔弗雷德做了答复。“我父亲是石头建筑匠,他要在这儿修城堡。我叫阿尔弗雷德,我妹妹叫玛莎,他叫杰克。”
她走近时,杰克可以嗅到熏衣草的气味,他简直敬畏了。一个人怎么会有花草的香味呢?
“你多大了?”她问阿尔弗雷德。
“十四。”阿尔弗雷德也让她吓住了,杰克看得出来。过了一会儿,阿尔弗雷德突然说:“你多大了?”
“十五。你们想吃点什么吗?”
“想。”
“跟我来。”
他们都随着她走出大厅,下了楼梯。阿尔弗雷德说:“可是他们在弥撒前不给早点。”
“他们得听我的,”阿莲娜说着,把头一摆。
她带着他们过了桥,来到下圈院里,让他们在厨房外等着,她走了进去。玛莎向杰克耳语:“她可真漂亮吧?”他默默地点了点头。过了一会儿,阿莲娜端着一罐啤酒和一条白面包出来了。她把面包掰开,分给他们,又把酒罐传了一圈。
过了一阵,玛莎羞答答地说:“你妈妈呢?”
“我母亲死了,”阿莲娜简短地说。
“你难受吗?”玛莎说。
“当时难过,但已经过去很久了。”她歪了下头,冲着身旁的男孩,“理查根本记不得。”
理查一定是她弟弟了,杰克得出结论。
“我妈妈也死了,”玛莎说着,眼里充满了泪水。
“她什么时候死的?”阿莲娜问。
“上星期。”
阿莲娜不像是被玛莎的眼泪所感动,杰克观察着;除非她是有意要隐藏她自己的悲伤。她突然说:“那,跟你一起的那个女人是谁呢?”
杰克急切地说:“那是我母亲。”他有话可以和她说,感到很激动。
她转过来面对着他,像是第一次看见他。“那,你父亲在哪儿?”
“我没父亲,”他说。只是由于她看着他,他就觉得很高兴了。
“他也死了吗?”
“不,”杰克说,“我从来就没有父亲。”
一阵沉默,跟着,阿莲娜、理查和阿尔弗雷德全都爆发出笑声。杰克莫名其妙,茫然地看着他们;他们笑得更厉害了,直笑得他感到受了侮辱。从来没有父亲又有什么可笑的呢?连玛莎都露出了笑容,忘了她的泪水。
阿尔弗雷德用嘲笑的语气说:“要是你没有父亲,那,你是从哪儿来的?”
“我母亲生的——所有的小家伙都是他们的母亲生的,”杰克神秘地说,“这跟父亲有什么关系?”
他们笑得更厉害了。理查高兴得跳上跳下,用嘲弄的指头指着杰克。阿尔弗雷德对阿莲娜说:“他什么都不懂——我们是在森林里发现他的。”
杰克的两颊羞红了。他和阿莲娜谈话,一直很高兴,这下她认为他是个彻头彻尾的傻瓜,一个林中的笨蛋;而最糟糕的是,他还不知道他说错了什么。他想哭,但那只能更糟。面包堵在喉咙口,他咽也咽不下去。他看看阿莲娜,她可爱的面孔因为开心而显得生气勃勃,他实在无法忍受,于是他把面包扔在地上,走开了。
他漫无目标地瞎走一气,一直来到城墙跟前,他沿着陡坡爬匕墙顶。他坐在冰冷的土地上,向外看去,为自己难过,痛恨阿尔弗雷德和理查,甚至也恨玛莎和阿莲娜。公主们都是没心肝的,他得出了结论。
弥撒的钟声响了。宗教仪式对他是另一种神秘的东西。仪式上说的话既不是英语也不是法语,教士们对着雕像、图画甚至对完全看不见的东西又唱又说。杰克的母亲总要尽可能回避这些仪式。当城堡里的人向祈祷室走去时,杰克越过墙头,溜到外面,坐在别人看不见的地方。
城堡四周是平整、光秃的田地,远处才有林地。两位早来的客人正穿过田地朝城堡走来。天空布满低低的乌云。杰克不清楚是不是要下雪。
又有两位早来的客人出现在杰克的视线之内。这两个人都骑着马,他们朝城堡疾驰,超过了前面两个步行的人。他们牵马走过木桥,到了门楼。这四位客人要一直等到弥撒之后才能办理他们赶来要办的公事,因为除了站岗的哨兵之外,所有的人都去出席祈祷仪式了。
近处一个声音把杰克吓了一大跳。“原来你在这儿。”是他母亲。他面对着她,她立刻看出来他满脸不高兴。“怎么回事?”
他想让她安慰他,但他硬下心肠,说:“我有过父亲吗?”
“有过,”她说,“谁都有父亲。”她跪在他身旁。
他扭过头去。他受到羞辱是她的过错,因为她没跟他讲过父亲的事。“他怎么了?”
“他死了。”
“在我小时候?”
“在你生下来以前。”
“要是我还没生下来他就死了,他怎么能成我父亲呢?”
“婴儿是由种子长成的。这种种子来自男人,种到女人身体里。然后这种子就在她肚子里长成婴儿,到时候就生出来了。”
杰克沉默了一会儿,消化着这一知识。他怀疑这和他们夜里做的事有关联。“汤姆会在你身体里种下种子吗?”他说。
“可能。”
“那你就有新的婴儿了。”
她点点头。“给你生个弟弟,你喜欢吗?”
“我不在乎,”他说:“汤姆已经把你从我身边带走了,再有个弟弟也没什么不同。”
她伸出手臂搂住他。“谁也不会把我从你身边带走的,”她说。这下他多少好了点。
他们在一起坐了一会儿,后来她说:“这儿太冷。咱们回去,坐到火边,等着吃早点吧。”
他点点头。他们站起身,翻过墙头,跑下墙,回到院子里。那四位客人已经不见了。或许进了祈祷室。
杰克和他母亲走过通往上圈的木桥的时候,杰克说:“我父亲叫什么名字?”
“也叫杰克,和你一样,”她说:“他们叫他杰克·谢尔伯格。”
这下他高兴了。他和他父亲名字一样。“要是还有叫杰克的,我就可以告诉人们,我是杰克·杰克逊。”
“可以。并不是你想让人们叫你什么,他们就叫你什么,不过你可以试试。”
杰克点点头。他觉得好多了。他会认为自己是杰克·杰克逊。他现在不那么感到羞耻了。至少他懂得父亲是怎么回事,而且他还知道了他自己的名字:杰克·谢尔伯格。
他们走到了上圈的门楼前。没有哨兵守卫在那儿。杰克的母亲站住脚,皱起眉头。“我有一种古怪的感觉,有什么新奇的事正在进行,”她说。她的声音很平静,但有一种恐惧的调子让杰克发冷,他有一种灾难的预感。
他母亲走进了岗楼底层的小小的岗亭。跟着杰克就听到了她的喘气声。他随着她走了进来。她站在那里,一副受惊的样子,一只手捂着嘴,两眼瞪着地面。
那哨兵仰卧在地,双臂垂在体侧。他的喉咙被割了一刀,身边有一摊鲜血,不用说,他已经死了。
威廉·汉姆雷和他父亲半夜就出发了,带了将近一百名骑士和骑兵,由母亲殿后。这一支点着火把的队伍中,人人都蒙着脸,挡着冬夜的寒气,他们的马蹄声震撼着大地,穿过一个个村庄,驰向伯爵城堡,村民们都给他们吓坏了。他们到达交叉路口时,四周还是一团漆黑。从那里,他们放马缓行,一则让马匹休息,一则也减少响声。
破晓时分,他们在与巴塞洛缪伯爵城堡隔着田野的树林里隐蔽起来。
威廉实际上没有数他在城堡中看到的战斗人员的人数——为了这种忽略,母亲狠狠地训斥了他一顿,尽管他竭力指明,他看见等在那儿的人很多会被派出去送信,他走后还会有人到达,所以数出数字也会靠不住,不过正如父亲所说,有个数总比没有强。然而,他估计他看到了四十人;因此,在这几个小时内如果没有大变化,汉姆雷的人马会有二对一的优势。
当然,要想在近处围城是找不到地方的。好在他们已拟出了一个不必围城就夺取城堡的计划。问题在于,进攻部队会被了望哨发现,不等他们到跟前,城堡就早早关闭了。答案是要想办法让城堡开着门,保证部队有时间从林中的隐蔽地点进城。
当然,还是母亲解决了这个难题。
“我们需要一次佯攻,”她说着,搔了搔下巴上的一个疖子,“要用一件事把他们吓得惊慌失措,这样就顾不上注意到部队了。比如说放火。”
父亲说如果一个陌生人走进去放火,不管怎样都会惊动他们的。
“这得偷偷地办。”威廉说。
“那还用说,”母亲不耐烦地说,“你得在他们做弥撒的时候去办。”
“我?”威廉说。
他被指定负责先头部队。
晨空亮得之慢让人难受。威廉感到紧张得不耐烦。夜里,他和父母对基本计划补充了许多细节,但还有好多地方会出差错的:先头部队出于某种原因可能进不了城;或者他们被发现有可疑之处,无法秘密行动;或者他们还没施展开就被抓获了。就算计划全都兑现了,还会有一次战斗,威廉有生以来的第一次真正的战斗。人们会有伤亡,威廉也许是这些不幸者之一。他的肠胃都吓得收紧了。阿莲娜就在那儿,要是他被人打败了,她会知道的。另一方面,要是他取胜了,她也会在那儿看见的。他想象着自己手中握着血迹斑斑的剑冲进她的卧室,那时候她就后悔不该笑话他了。
从城堡中传来了早弥撒的钟声。
威廉点头示意,两个人从队伍中出去,穿过田野,朝城堡走去。他们是雷蒙德和雷纳夫,两条面貌粗野、肌肉饱满的汉子,比威廉大几岁。威廉亲自挑了他们,他父亲给了他全权。父亲本人则要带领主力部队。
威廉看着雷蒙德和雷纳夫敏捷地穿过冰冻的田野。在他们到达城堡之前,他看了一眼瓦尔特,然后踢了一下自己的马,他和瓦尔特骑马小跑穿过田野。雉堞上的哨兵会看见分开的两对人,一对步行,一对骑马,大清早就来到了城堡,看上去完全普普通通。
威廉把时间拿捏得很准。他和瓦尔特在离城堡一百码的地方超过了雷蒙德和雷纳夫。到了桥前,他们下了马。威廉的心提到了喉咙口。要是他这一步走乱了,整个进攻就给毁了。
大门口有两个哨兵。威廉梦魇般地担心会有埋伏,会有十来个士兵从隐蔽处一跃而出,把他剁成碎块。哨兵很警觉,但并不焦急。他们都没穿铠甲。威廉和瓦尔特的斗篷里面都穿着锁子甲。
威廉的胃里都要泛出酸水来了。他压不下去。一个哨兵认出了他。“喂,威廉少爷,”他兴致勃勃地说,“又来求婚啦,是吧?”
威廉低低说了声“噢,我的天”,然后就把一把匕首捅进他的肚子,沿着肋骨向上直刺到心脏。
那人喘了口粗气,瘫软了,还张开了嘴,似乎是要喊叫。一点声响会毁掉一切的。威廉惊慌失措,不知如何是好,便拔出匕首,插进那人张开的嘴里,把利刃戳到喉咙里来制止他喊叫。从嘴里出来的不再是呼叫,而是鲜血。那人的眼睛闭上了。威廉拔出匕首,那人便倒在了地上。
威廉的马原来向旁边走的,此时被这突然的动作吓着了。威廉拉住马嚼子,然后看了看瓦尔特,他把另一个哨兵也解决了。瓦尔特干得更干净利落,他割断了那人的喉咙,死得无声无息。威廉想,我应该记住这一点,下一次我要让对方不出声。接着他就想:我已经成功了!我已经杀了一个人!
他意识到他不再害怕了。
他把他的马缰递给瓦尔特,跑上通往门楼上层的螺旋形楼梯。在上层有一个房间,里面的转轮可以把吊桥拉起来。威廉用剑猛砍粗绳。两下就砍断了。他把松开的绳头从窗口抛出去。绳子落在城墙上,软软地滑进壕沟,几乎没溅出一点水声。如今吊桥拽不起来,无法阻挡父亲的进攻部队了。这是他们昨夜想出的细节之一。
雷蒙德和雷纳夫在威廉走到楼梯脚下时,刚好到达城楼。他们的第一件事是拆毁巨大的箍了铁箍的橡木大门,打通从桥到院子的拱顶门洞。他们每人取出一个木锤和一个凿子,开始凿掉裹着大铁合页的灰泥。锤子砸在凿子上的闷声,威廉听起来响得怕人。
威廉迅速地把两个死了的哨兵抱进岗亭。由于大家都在做弥撒,极有可能到发现尸体时已经为时太晚了。
他从瓦尔特手中接过缰绳,两人从拱顶下出来,穿过院子,朝马鼠走去。威廉强迫自己的双腿迈着正常的不慌不忙的步子,担心地抬头看着了望楼里的哨兵。他们当中有人看见吊桥的绳子掉进壕沟了吗?他们对键击的声音感到奇怪了吗?有的人在看着威廉和瓦尔特,但他们并没有惊动的样子,而锤击的声音,这时威廉听着已不那么响了,在楼顶上是听不见的。威廉感到轻松了。计划奏效了。
他们走到马厩前就进去了。他俩把马缰只松松地绕过一根木栏,不致让马跑不走。然后,威廉取出燧石,打出火花,把屋顶的干草点着了。虽然有些地方有土,还有一块块的湿泥巴,但火还是烧起来了。他又点了三处小火,瓦尔特也一样点着。他们站着看了一会儿。马匹被烟呛着,在拴马桩上紧张地移动着。威廉又待了一会儿。火已经烧起来了,一切照计划进行。
他和瓦尔特离开了马厩,走进院子里。雷蒙德和雷纳夫藏在大门洞的拱顶下,还在砸裹着合页的灰泥。威廉和瓦尔特转身朝厨房走去,让人觉得他们是去找吃的,这显得很自然。院子里没人;大家都去做弥撒了。威廉随便地抬头看去,雉堞处的哨兵没有看着城堡里边,而是照常理盯着外边的田野。然而,威廉倒巴不得有人从一个房子里随时冒出来,向他们挑战;那样他们就在这院子里把他杀掉,而如果这场格斗被人看见,游戏就到此结束了。
他们沿着厨房朝通往上圈的木桥走去。他们在经过祈祷室时听到了低低的祈祷声。巴塞洛缪伯爵也在里边,全都毫不疑心,威廉想到这里不禁一惊;伯爵想不到一英里之外有一支部队,四个敌人已经进人了他的堡垒,他的马厩已经起火。阿莲娜也在祈祷室,跪在那里祷告。很快她就会跪倒在我面前了,威廉想,太阳穴处的血管评评直跳。
他们走到桥前,开始过桥。他们已经保证了第一道桥畅通无阻了:吊桥绳子断了,大门关不上了,他们的部队可以长驱直入了。但伯爵依旧能跑过第二道桥,在上圈中避难。威廉的下一个任务是扯起吊桥,让人无法通过。伯爵到时就会在下圈院子里,孤立无援。
他们到达第二座城楼,从岗亭里站出来一个哨兵。“你们来得早啊,”他说。
威廉说:“我们应召来见伯爵。”他走近哨兵,但那人往后退了一步。威廉不想让他退得太远,因为如果他从门洞里退回去,上圈城墙上的哨兵就会看见他了。
“伯爵在祈祷室里,”那哨兵说。
“我们只好等啦。”这个哨兵必须迅速、无声地解决掉,但威廉想不出怎么才能靠近他。他瞥了一眼瓦尔特,请他指点,但瓦尔特却耐心地等着,样子十分冷静。
“主楼里有火,”那哨兵说,“去烤烤吧。”威廉犹豫了,那哨兵有点警觉了。“你们在等什么?”他的话音里有点激动了。
威廉绞尽脑汁想找点话说。“我们能弄点东西吃吗?”他最后总算说了。
“那得等到弥撒之后了,”那哨兵说,“那会儿就在主楼里开早饭。”
这时,威廉看见瓦尔特一直在不为人察觉地向一边慢慢移动。只要那哨兵稍稍一转身,瓦尔特就到了他背后。威廉向相反方向漫不经心地迈了几步,一边走过那哨兵,一边说:“你们伯爵的好客可没有给我留下什么印象。”哨兵在转身。威廉说:“我们大老远地跑来——”
这时,瓦尔特猛地一扑。
他到了哨兵的背后,两臂绕过那人的肩膀。他的左手向后猛扳哨兵的下巴,右手持刀划向那人的喉咙。威廉出了一口舒心的长气,转眼之间就干掉了。
威廉和瓦尔特在早饭前已经杀死了三个人。威廉感到一种大权在握的刺激。从今天起,没人再笑话我了!他想。
瓦尔特把尸体拖进岗亭。这个门楼的设计和第一个门楼的完全一样,也有一个螺旋形的楼梯通向楼上。威廉登上楼梯,瓦尔特紧随在后。
威廉昨天来城堡时,没有侦察这里。他当时想不出,实际上也难以想到一个充分的借口。他原以为那里有一个转轮,或者至少有个带把的辘轳,可以用来拽起吊桥;这时他才发现根本没有转动装置,只有一根绳索和一个压顶石。要想拽起吊桥,唯一的办法是往上拉绳索。威廉和瓦尔特抓住绳索,一起拉,但吊桥甚至连点响声都没有。要想拽起吊桥,得十个人才成。
威廉一时没了主意。前边一个吊桥,就是通往城堡大门的那个,有一个大转轮。他和瓦尔特可以拉起那个。这时他才明白,外边那个吊桥每晚都要拉起来,而这个只有遇到紧急情况才会拉起。
反正,再怎么猛使劲也没用。问题在于下一步该怎么办。既然他拉不起吊桥,至少还可以关上大门,这一定也能拖住伯爵。
他又跑下楼梯,瓦尔特紧随在后。当他到达楼梯脚下时,愣住了。看来,并非所有的人都在做弥撒。他看见一个女人和一个孩子走出了岗亭。
威廉的步子迟疑了。他立刻认出了那个女人。她就是那个建筑工的妻子,他昨天想花一磅银便士买的。她也看见了他,她那蜜金色的、洞察一切的眼睛紧盯着他,把他看了个透。威廉甚至没想装做是一个等候伯爵的清白的客人,他知道骗不过她。他只有不让她发出警报。办法就是像他们杀死那三个哨兵一样,利落地、悄悄地杀掉她。
她那双明察秋毫的眼睛从他脸上看出了他的意图。她牵着她儿子的手转身就走。威廉伸手去抓她,却抓了个空。她跑进院子,向主楼奔去。威廉和瓦尔特在后面紧追。
她脚下极其轻快,而他们却穿着铠甲,提着沉重的武器。她到了通向大厅的楼梯跟前。她一边向上跑,一边高叫。威廉抬头看了一圈城墙。她的呼叫至少惊动了两名哨兵。游戏结束了。威廉止步不跑,站在楼梯脚下,喘着气。瓦尔特和他一样。两名,然后三名,然后四名哨兵,从城墙上跑下院子。那女人牵着男孩,在主楼中消失了。她已不再重要,既然已经惊动了哨兵,杀掉她就没意义了。
他和瓦尔特抽出了剑,并肩而立,准备为自己的生命一搏。
教士把圣饼举到祭坛之上,这时汤姆察觉出来马匹有些不大对劲。他听到了很多嘶叫和践踏的声音,这在平常是没有的。跟着就有一个人打破了教士安详的拉丁语唱颂,高声说:“我嗅到了烟味!”
汤姆这时也嗅到了,每个人都嗔到了。汤姆比别人个子高,可以踮起脚尖看到窗外。他跨到窗边往外看。马厩着起熊熊大火。
“着火了!”他说,还没等他说下去,声音就被众人的叫喊声淹没了。人们纷纷朝门口涌去。祈祷顾不上了。汤姆拉过玛莎,担心她被人流挤伤,还告诉阿尔弗雷德别走开。他不知道艾伦和杰克跑哪儿去了。
没过多久,祈祷室里就没人了,只有他们三人和满脸不高兴的教士。
汤姆带着孩子们走出来。有的人在松开马,以免烧伤,另一些人从井里打水来灭火。汤姆找不到艾伦。放出来的马被大火和跑动、喊叫的人群所惊动,满院子乱跑,马蹄声响作一团。汤姆使劲听了一会儿,皱起了眉头,蹄声实在太大了——像是有一百匹马而不是二三十匹。他猛地一惊,恍然大悟。“玛莎,站在这儿别动,”他说,“阿尔弗雷德,你照顾她。”他一路跑上城墙上面。脚下是斜坡,快到顶时只好放慢步子。他站在墙头,大口喘着气,朝城外看去。
他果然猜得不错,他的心揪紧了,吓出一身冷汗。一支一百来人的马队,正在穿过田野朝城堡冲锋。那场面真骇人。汤姆看到了他们的铠甲和抽出的剑,闪着金属的寒光。马匹疾驰着,鼻孔中喷出团团热气。骑手们都弓腰俯在鞍上,一副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样子。他们不喊不叫,只有一片藤耳欲聋的马蹄踏地的轰响。
汤姆回头看城堡院子。怎么会没人听到部队到来的声响呢?因为有城墙相隔,蹄声沉闷,又淹没在院中人们的惊呼声中。哨兵们怎么也没发现敌情呢?因为他们全都离开了哨位去灭火了。这次进攻是一个聪明的头脑策划出来的。现在只好由汤姆来发出警报了。
艾伦哪儿去了呢?
进攻的队伍冲近了,他的目光掠过院子。着火的马厩冒出的白烟遮住了大部分院落。他看不见艾伦。
他看见了伯爵,正站在井边,努力指挥人们抬水灭火。汤姆跑下城墙,穿过院子,来到井边。他毫不客气地抓住伯爵的肩膀,冲着他的耳朵喊着,以便压倒那一片嘈杂声。“有人进攻!”
“什么?”
“我们遭到了进攻!”
伯爵还以为说的是着火。“进攻?攻谁?”
“听!”汤姆大叫,“有一百匹马!”
伯爵侧过了头。汤姆看着他明白过来,脸色苍白而惊惶。“你说得对——我发誓!”他突然面露恐惧:“你看见了?”
“看见了。”
“谁——别管是谁了!有一百匹马?”
“是的——”
“彼得!拉尔夫!”伯爵转身去喊他的副手,“是一次袭击——放火是佯攻——我们遭到进攻了!”他们和伯爵一样,开始没醒悟,后来他们听了听,最后露出恐惧的神色。伯爵叫道:“让大家拿起武器——赶快,快!”他转过来面对汤姆。“跟我来,石匠——你有劲,我们去关大门。”他穿过院子跑,汤姆在后面跟着。如果他们能及时关上大门,扯起吊桥,就能挡住一百个人。
他们跑到了门楼。他们可以从门洞看到敌军:现在距离不到一英里了,而且已经散开了队形;汤姆观察到.99lib.t>,跑得最快的马冲到了前头,跑得慢的落在了后面。“瞧这大门!”伯爵叫道。
汤姆一看:两扇箍铁的巨大橡木门扇平躺在地上。合页已经从墙上凿掉。已经有敌人提前来过这儿,他想。他吓得肚子翻搅作痛。
他又回头去看院里,还想找到艾伦。他看不见她。她出了什么事了?这会儿什么事都会发生的。他得和她在一起,保护她。
“吊桥!”伯爵说。
汤姆明白,保护艾伦的最好方法是把进攻者阻止在外。伯爵跑上螺旋梯,汤姆也竭力跟上。如果他们能扯起吊桥,少数几个人就能守住城楼。但当他跑到楼上时,他的心沉下去了。绳索被切断了。没法拽起吊桥了。
巴塞洛缪伯爵狠狠地咒骂着。“策划这项行动的人真和撒旦一样狡猾。”他说。
汤姆突然想到,破坏了大门、砍断吊桥绳索和放火的人不管是谁,一定还在城堡里的什么地方,他恐惧地四下望着,不知那人侵的人会待在哪里。
伯爵从一个射箭窗口望出去。“天啊,他们几乎已经到了。”他跑下楼梯。
汤姆紧跟着下来。门洞里,好几名骑士正在匆忙勒紧挎剑的腰带,戴上头盔。巴塞洛缪伯爵开始下达命令。“拉尔夫和约翰——把一些马赶到桥上,挡住敌人的路。理查——彼得——罗宾——再叫些人来这儿抵挡。”门洞很窄,几个人至少能顶住一会儿进攻者,不让他们进来。“你——石匠——把仆人和孩子们带过桥到上圈院子里。”
汤姆很高兴有借口去找艾伦。他先跑进祈祷室,阿尔弗雷德和玛莎还待在原地没动,满脸惊恐的神色。“到主楼里去,”他冲他们喊,“路上碰到别的女人和孩子,告诉他们和你们一块儿去——这是伯爵的命令。快跑!”他们立即跑了。
汤姆四下望着。他也要马上跟他们跑进去,他决定不能留在下圈院子里被抓住。但他还可以耽搁一会儿时间,去执行伯爵的命令。他跑到马厩那儿,人们还在向火苗上泼着一桶桶的水。“别管这火了,有人正在进攻城堡,”他喊道,“带着你们的孩子进主楼去。”
烟熏着他的眼睛,眼泪妨碍了他的视线。他揉了揉眼睛,跑向一小堆站在那儿看着火马厩的人。他向他们重复了伯爵的命令,又向那些挽着松开的马的马夫们说了一遍。可是哪儿都没见着艾伦。
烟呛得他直咳嗽。他憋着气往回跑,穿过院子到了通往上圈的桥头。他立住脚,喘了口气,又往回看。人流穿过木桥。他有九分把握,艾伦和杰克准是已经进了主楼,但他又害怕万一漏掉了他们。他看见下圈院子里一群骑士正挤作一团进行白刃战。除了烟尘,别的什么都看不见了。巴塞洛缪伯爵突然出现在他身旁,剑上沾着血迹,脸上挂着烟熏出的泪水。“顾你自己的命吧!”伯爵冲着汤姆喊。就在这时,进攻者冲进了下圈的门洞,冲散了正在抵挡的骑士们。
伯爵手下的二十几人站在第二座大门前,准备保护上圈。他们闪开一条路,让汤姆和伯爵通过。就在他们刚刚合拢成队形时,汤姆听到了身后马蹄踏上木桥的声音。守卫的人已经没有机会了。汤姆心底里想到这是一次策划巧妙、执行完美的奇袭。但他主要还是担心艾伦和孩子们。那一百个嗜血的士兵,就要冲进来杀他们了。他穿过上圈院子,跑向主楼。
他上到楼梯中间时,又回头看了一眼。第二道大门的守卫者几乎在骑兵的猛冲下立刻就垮掉了。巴塞洛缪伯爵在汤姆身后上了楼梯。他们勉强来得及进了主楼,抽上楼梯。汤姆跑了最后几步路,进了大厅——这时他看到了进攻者更聪明的一招。
进攻者的先头部队,就是破坏了大门、砍断了吊桥绳索并放火烧了马厩的人,还完成了另一项任务:他们已经进了主楼,袭击了所有躲在那里的人。
他们现在就站在大厅里,是四个身穿铠甲的面貌狰狞的人。周围倒着伯爵的那些淌着血的死伤骑士,他们都是一进来就被杀掉或受了重伤。而那个先头部队的头目,就是威廉·汉姆雷。汤姆看见他,心中吃了一惊。
汤姆惊得目瞪口呆。威廉的眼睛大睁着,充满着杀戮欲。汤姆心想,威廉会不等他害怕就杀死他,这时威廉的一个部下抓住汤姆的胳膊,把他拽进去,扔到了一边。
原来是汉姆雷的人马袭击了巴塞洛缪伯爵的城堡。可是为什么呢?
所有的仆人和孩子都在大厅的屋里头,吓得挤作一团。那么说,只有武装着的人才被杀掉了。汤姆的视线扫过大厅中的人脸,在一伙人中看到了阿尔弗雷德、玛莎、艾伦和杰克,他们虽然面带惊恐,但都活着,而且显然没有受伤,他大大舒了口气,心中暗自庆幸。
他还没来得及去到他们跟前,一场格斗就在门口开始了。巴塞洛缪伯爵和两个冲进来的骑士,遭到了守候在里边的汉姆雷的骑士的袭击。伯爵的一个部下当即被砍倒了,但另一个还在举剑保护伯爵。另有好几名伯爵的骑士随后跟进来,立刻开始了一场短兵相接的激烈格斗,双方使用短刀和拳头,因为地方狭小,长剑施展不开。眼看着有一阵子伯爵的人就要击败威廉一伙了;接着,伯爵的一些部下忽然转过身去抵挡来自背后的攻击。显然进攻部队已经穿过上圈院子,这时已经爬上来,进攻主楼了。
一声有力的大吼:“住手!”
双方的人都做着防备的姿势,停止了战斗。
那一个声音叫道:“夏陵的巴塞洛缪,你肯投降吗?”
汤姆看见伯爵转过身去,朝门外看。骑士们往两边闪开,让出他的视线。“汉姆雷,”伯爵用平静而不肯相信的声音喃喃说着。然后他提高了嗓音说:“你肯放掉我的家人和仆人,不伤害他们吗?”
“好的。”
“你肯发誓吗?”
“我以十字架发誓,只要你肯投降。”
“我投降,”巴塞洛缪伯爵说。
门外一阵高声欢呼。
汤姆转过身去。玛莎跑过大厅来到他跟前。他抱起她,然后拥抱了艾伦。
“我们平安了,”艾伦眼含热泪说,“我们大家——全都平安了。”
“是平安了,”汤姆痛苦地说,“但又要挨饿了。”
威廉突然停止了欢呼。他是珀西爵士的儿子,像士兵一样放声欢呼有失体面。他脸上做出一副高贵的得意表情。
他们胜利了。他将计划付诸实现,虽说不无曲折,但终归成功了,而且在很大程度上要归功于他的先头行动。他已不确定他杀死、杀伤了几个人,反正他没有挂彩。他忽然觉得脸上有许多血,他奇怪没受伤怎么会有血。他把血抹去,又有了新的血。应该是他自己的血。他用手去摸脸,又去摸头。有些头发不见了,手触到头皮时,感到火辣辣地疼。他本来怕引起怀疑,就没戴头盔。现在他知道挂了彩,就开始疼了起来。他不在乎,一处伤意味着一个勇敢的标记。
他父亲走上台阶面对着门口的巴塞洛缪伯爵。巴塞洛缪举着他的剑,剑柄朝前,表示投降。珀西把剑接过去,他的人再次欢呼起来。
声音静下来之后,威廉听到巴塞洛缪说:“你们为什么要来进攻?”
父亲回答说:“你阴谋反对国王。”
巴塞洛缪惊讶他父亲怎么会知道这事,脸上露出震惊的表情。威廉屏住呼吸,不知道处于战败绝境的巴塞洛缪会不会在这么些人面前承认自己的阴谋。但伯爵恢复了镇定,挺直了腰板,说:“我要在国王驾前捍卫我的荣誉,而不是在这里。”
父亲点点头。“你会如愿的。告诉你的人放下武器,离开城堡。”
伯爵向他的骑士喃喃地下了命令,他们一个个走到威廉父亲跟前,把他们的剑放到他脚下。威廉看着这场面和分得意。他骄傲地想,瞧瞧他们这些人,全都臣服在我父亲面前。父亲对手下的一个骑士说着话。“把松开的马匹都拢起来,赶进马厩。找些人去解除死伤者的武装。”失败者的武器和马匹当然要归胜利者所有的。巴塞洛缪的骑士们将要既无武器、又无马匹地予以遣散。汉姆雷的人马还会将城堡的储藏劫掠一空。缴获的马匹将驮上战利品,被赶到汉姆雷——他们的姓氏就是按那个村子取的。父亲叫来另一个骑士,说:“把厨房里的东西清查一下,让他们做饭。把剩下的仆人打发掉。”经过一场战争,人们都饿了,现在就要来一个庆功宴。汉姆雷的部下将尽情享用一番巴塞洛缪伯爵的美酒佳肴,然后凯旋回家。
过不多久,围在父亲和巴塞洛缪四下的骑士们分开了,他们让出一条路,母亲大步走进。
她在这群高大的战士中间显得十分矮小,但当她取下蒙在脸上的头巾时,那些从未见过她的人纷纷惊得后退,人们初见她那副尊容时一向都是如此。她看着父亲。“一场伟大的胜利,”她用满意的腔调说。
威廉想说:那是由于出色的先头行动,是不是啊,母亲?
他把话咽了下去,但他父亲替他开了口。“是威廉为我们开了路。”
母亲转向他,他急切地等着她向他祝贺。“是吗?”她说。
“不错,”父亲说,“这小子干得不赖。”
母亲点点头。“也许是吧,”她说。
威廉的心被她的夸奖说得热烘烘的,他傻笑着。
她看着巴塞洛缪伯爵。“伯爵应该向我鞠躬,”她说。
伯爵说:“不。”
母亲说:“把他女儿带过来。”
威廉四下张望。他刚才把阿莲娜忘到了脑后。他的目光掠过仆人和孩子,看到她就站在那儿,和娘娘腔的总管马修在一起,威廉走过去,抓住她的胳膊,把她拽到他母亲跟前。马修跟在后边。
母亲说:“割下她的耳朵来。”
阿莲娜尖叫一声。
威廉感到自己的下身奇怪地一挺。
巴塞洛缪面如死灰。“你保证过,如果我投降,你们就不伤害她的,”他说,“你发过誓。”
母亲说:“我们的保证将看你是否彻底投降而定。”
回答得真妙,威廉想。
巴塞洛缪仍是满脸不服气。
威廉不知道会挑谁去割下阿莲娜的耳朵。也许母亲会把这个任务交给他。想到此处他特别激动。
母亲对巴塞洛缪说:“跪下。”
巴塞洛缪慢慢地跪下一条腿,低下头去。
威廉微微感到失望。
母亲提高了嗓音。“瞧瞧吧!”她向聚在大厅里的人喊道,“绝不要忘记侮辱汉姆雷家的人的命运!”她挑战地四下打量着,威廉的心充斥着骄傲。他们家族的荣誉恢复了。
母亲转过身去,父亲接过去说:“把他带到他的卧室去,好好看管着。”
巴塞洛缪站起身。
父亲对威廉说:“把这个丫头也带走。”
威廉使劲搛着阿莲娜的胳膊。他喜欢按触她的身体。他要把她带到她的卧室,会发生什么事是不用说的。只要剩下他和她单独在一起,他就可以随他高兴对她为所欲为。他可以扒光她的衣服,看着她的胴体。他可以——
伯爵说:“让马修总管和我们一起去,照顾我女儿。”
父亲瞥了一眼马修。“他看着倒保险,”他狞笑着说,“好吧。”威廉看着阿莲娜的面容。她还是那么白,而且由于害怕反倒更漂亮了。在她无能为力的时候看着她真让人激动。他想趴到她成熟的身体上,看着他强迫她劈开大腿时她那满脸恐惧。他一时冲动,把脸凑近她耳根,悄声说:“我还愿意娶你。”
她躲避着他。“娶我?”她大声说,语调里充满嘲弄,“我宁可死,也不嫁你,你这个令人讨厌的、自鸣得意的癞蛤蟆!”
所有的骑士都咧嘴笑了,有几个仆人也在窃笑。威廉觉得脸臊得通红。
母亲突然抢前一步,抽了阿莲娜一个嘴巴。巴塞洛缪动了一下要去保护她,但骑士们拽住了他。“闭嘴,”母亲对阿莲娜说,“你再不是什么尊贵的郡主——你是个叛逆分子的女儿,你很快就得挨饿了。如今你已经配不上我儿子了。从我眼前让开,别再说一个字。”
阿莲娜走开了。威廉松开了她的胳膊,她跟在她父亲身后。威廉看着她的背影,意识到复仇的甜蜜感已经在他嘴中变得苦涩了。
杰克想,她是个真正的女中豪杰,就像一首诗中的一位公主。他看着她高昂着头走上楼梯,心中充满敬畏。大厅中静悄悄的,直到她的身影消失了。她走的时候,如同一盏灯在渐渐熄灭。杰克看着她刚才站立的地方。
一名骑士走过来,说:“谁是厨子?”
那厨师吓得不敢出声,但别人指出了他。
“你去做饭,”那骑士对他说,“带着你的帮手到厨房去。”厨师从人群里挑出五六个人。那骑士提高了嗓门,“剩下的人——全都散开。离开城堡。马上走,要是要命的话,就别拿不是你自己的东西。我们的剑上都沾着血,再添上点也看不出来。走吧!”
他们全都拥到大门口。杰克的母亲拉着他的手,汤姆带着玛莎、阿尔弗雷德紧紧挨着他们。他们全都穿着自己的斗篷,除了身上的衣服和餐刀,他们一无所有。他们随着人流走下台阶,过了木桥,穿过下圈院子,经过门楼,迈过无用的大门,一步不停地离开了城堡。
当他们走下木桥,踏上埯沟外边的田野时,紧张的心情才像绷断了的弦,大家开始激动地大声说起他们的遭遇。杰克边往前走,边无聊地听着。每个人都在回忆自己曾是多么勇敢。他没表现出勇敢——他只是逃跑过。
阿莲娜才是唯一表现勇敢的人。她走进主楼,发现里面不但不安全而且是陷阱时,她立刻对仆人和孩子们负起责任,要他们坐下,保持安静,躲开那些正在格斗的人;她还在汉姆雷的人虐待俘虏和举剑威胁手无寸铁的男男女女时,向敌人高声喊叫,显出毫无畏惧的样子。
他母亲抚摩着他的头发。“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那公主会出什么事。”
她明白他的意思。“阿莲娜郡主。”
“她就像诗里说的,住在城堡里的公主,但骑士并不像诗里说的那么高尚。”
“你说得对,”母亲忧郁地说。
“她会怎么样呢?”
她摇摇头。“我真的不知道。”
“她母亲早就死了。”
“她会有苦日子过啦。”
“我也这样想的。”杰克顿了顿,“她笑话过我,因为我不知道父亲是怎么回事。可是我还是喜欢她。”
母亲用手臂搂着他。“我很抱歉以前没跟你讲过父亲是怎么回事。”
他碰了碰她的手,表示接受她的歉意。他们默默地继续走着。一个又一个家庭不时离开大道,穿过田野,朝亲友的家中走去,想到那儿去讨一顿早饭,再想想下一步该怎么办。大多数人一直走到交叉路口才散开,有的往南,有的往北,有的继续往前走,到夏陵的市场镇上去。母亲松开杰克,把一只手放到汤姆的胳膊上,让他停住。“我们往哪儿走?”她说。
他听到这问题,微微一惊,似乎他指望他们全都跟着他走,不用问什么。杰克曾经多次注意到母亲时常让汤姆面带讶异。也许他的前妻是个不同类型的人。
“我们到王桥修道院去,”汤姆说。
“王桥!”母亲似乎受到震惊。杰克莫名其妙。
汤姆没注意到这点。“昨天夜里我听说那儿换了新的副院长,”他接着说,“通常,一个新上任的人总愿意对教堂做些修缮或改动。”
“老的副院长死了?”
“是的。”
母亲出于某种原因对这条消息感到安慰。她一定是认识那个老的副院长,并且不喜欢他,杰克想。
汤姆终于从她的口气里听出了不高兴的弦外之音。“壬桥有什么问题吗?”他问她。
“我到过那儿。一天可走不到呢。”
杰克明白,并非那漫长的路程让母亲烦恼,可是汤姆不明白。“也就再多一点,”他说,“我们明天中午就可以到了。”
“好吧。”
他们继续走下去。
过了一会儿,杰克开始感到有点肚子疼。有一阵他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他在城堡中并没有受伤,而且阿尔弗雷德这两天也没有打他的肚子。最后他终于明白是怎么回事。
他又饿了。
第四章
王桥大教堂的外貌实在不讨人喜欢。这座建筑物低矮、宽敞,墙壁厚,窗户小。它是在汤姆这一代人之前建成的,那时候建筑匠师们还不懂得比例的重要性。汤姆这一代人知道了,真正笔直的墙要比厚实的墙牢固,只要窗户的拱券恰好是半圆形,墙上尽可以开出大窗户。从远处看,这座教堂有点歪,等汤姆走近之后就看出了原因:西翼的一对塔楼,有一个已经坍塌。他高兴了。新的副院长可能愿意把它重建一下。心中的希望加快了脚下的步伐。他在伯爵城堡刚刚被雇用,跟着就看见他的新东家战败被俘,真够令人伤心的。他觉得他不能再这样失望了。
他瞥了一眼艾伦。他害怕如今有一天她会决定:在他们大家都饿死之前,他找不到工作了,于是她就离开他。她冲他莞尔一笑,然后一看到大教堂那阴沉的外貌,就又皱起了眉头。他已经留意到,她总是跟教士和修士过不去。他不清楚,她是不是因为他俩在教会看来并没有实际结婚而有罪恶感。
修道院中充满生机和辛勤劳作的气氛。汤姆见到过慵懒的和忙碌的修道院,但王桥却是个例外。这儿好像提前三个月就做完了春季大扫除。在马厩外面,两名修士在喂马,第三个在刷洗马具,还有几个见习修士在清除粪尿。更多的修士在打扫马厩旁的客房,外面停着一辆车,上面装有干草,等着铺到干净的地面上。
然而,没人在坍塌的塔楼处干活儿。汤姆打量着那堆石头,那就是塔楼所剩的全部了。塔楼准是已经倒了好几年了,因为石头的断裂边缘已经被霜雨冲秃了,树下的灰泥也早已被冲走,而且那堆石头都已陷进软泥地里有一两英寸了。大教堂应该是受人尊敬的地方,居然这么长时间没有修缮,这很不寻常。那位老的副院长一定是闲散或不胜任,要么就是二者兼而有之。汤姆可能是在修士们刚计划重建大教堂的时候到来的。他总算来了运气。
“没人认识我,”艾伦说。
“你什么时候来过?”汤姆问她。
“十三年以前。”
“难怪他们会忘记你了。”
经过教堂正面的西边时,汤姆打开了一扇大木门,往里看了看。中殿阴暗,粗柱子上是古旧的木制天花板。不过,好几个修士在用长柄刷子粉刷墙壁,其余的在清扫夯过的地面。新的副院长显然要把这里整伤一新。这可是个充满希望的迹象。汤姆关上了门。
教堂外面的厨房院子里,一队见习修士围着一槽脏水,用锋利的石头刷擦着锅和厨房用具上的煤烟和油垢。他们的指关节由于长时间浸泡在冰冷的水中而粗糙、发红。他们看见了艾伦,便略略笑着调过头去。
汤姆问一个红脸的见习修上,在哪儿可以找到司务。严格地说,他要找的应该是司铎,因为教堂的建筑是由司铎负责的;不过司务一般更好接近些。反正,最后要由副院长做决定。那个见习修士指给他绕着院子的一圈房子中的一处半地下室。汤姆从一座敞开的门走进去,艾伦和孩子们跟在后面。他们全都在门口站住,往里面的暗处看去。
汤姆一眼就看出来了,这些房子比较新,而且也比教堂结构坚固。空气干燥,没有腐味。事实上,贮藏着的食物的混合香味,引起了他胃部的剧痛,因为他已经两天没吃东西了。他的眼睛适应了室内的黑暗之后,看到半地下室有很好的石板地面,短粗的支柱和筒形拱顶。接着,他注意到一个秃顶的高个子正在从一个桶里向一口锅里舀盐。“你是司务吗?”汤姆说,但那人举手示意先别说话,汤姆这才看出来他正在计数。他们都默默地等着他数完。最后他说:“四十勺再加十九,好了,六十勺。”说着把勺子放下。
汤姆说:“我叫汤姆,是建筑匠,我愿意给你们重建西北角的塔楼。”
“我叫卡思伯特,人家还叫我白头,是这所修道院的司务,我愿意把那塔楼修好,”那人回答说,“不过我们得问问菲利普副院长。你听说我们换了新的副院长了吗?”
“听说了。”汤姆心想,卡思伯特是那种友好的修士,通人情,好打交道。他一定喜欢聊天。“看来,这位新手有意让修道院面目一新。”卡思伯特点点头。“不过他不大肯为这些事花钱。你注意到没有,所有的活儿都是由修士自己动手干的?他不愿意雇工匠——他说修道院的用人太多了。”
这是个坏消息。“修士们怎么想?”汤姆旁敲侧击地问。
卡思伯特哈哈大笑,他的满脸皱纹显得更深了。“你是个聪明人,建筑匠汤姆。你在想,你不常看见修士们这么费劲干活儿。嗯,新的副院长并没有强迫谁。但是照他对圣本笃戒律的解释,干体力活儿的人可以吃肉喝酒,而那些只读经和祈祷的,就只能吃咸鱼、喝淡啤酒了。他还有一堆详细解释,从理论上说明这些理由是正当的,但结果是,他有很多自愿干重活儿的人,尤其是年轻小伙子。”卡思伯特看来不是不赞成,而只是觉得有趣。
汤姆说:“不过修士们不会盖石头墙,不管他们吃得多好。”他说到这儿,听到一个婴儿的哭声。那哭声拨动了他的心弦。过了一会儿他才意识到,一个修道院里居然有婴儿,实在怪极了。
“我们问问副院长吧,”卡思伯特说着,但汤姆几乎没听见。那像是一个很小的婴儿的哭声,也就是刚生下来一两个星期吧,声音越来越近了。汤姆和艾伦的目光相遇了,她也显出吃惊的样子。跟着,门口出现了一个身影。汤姆的喉咙哽住了。走过来一个修士,怀里抱着那婴儿。汤姆看着孩子的小脸,是他的儿子。
汤姆使劲吞咽着。婴儿的脸蛋红红的,两手攥着拳头,小嘴张着,露出了没牙的牙床。他那种哭法不是由于疼或病,只是要东西吃的简单表示。那是一个正常婴儿健康、有力的叫声,汤姆看到他的孩子这么结实,舒心得全身无力了。
抱孩子的修士是一个二十多岁上下喜眉笑眼的小伙子,头发乱蓬蓬的,咧嘴笑的样子有点傻。他不像大多数修士那样,他在女人面前并没有反应。他冲大家笑笑,然后对卡思伯特说:“乔纳森还要奶。”
汤姆想把孩子抱在怀里。他努力板起面孔以免泄露他的真情。他悄悄瞥了一眼几个大孩子。他们只知道弃婴被一个过路的修士发现了,甚至不知道那修士把孩子带到了树林中的一个小修道院里。此时他们脸上除了平时的好奇之外,没显出其他。他们没有把这个婴儿和丢下的那个联想在一起。
卡思伯特拿起一支长柄勺和一个小罐,从一个奶桶里舀出奶来灌进罐里。艾伦对那年轻修士说:“我能抱抱这孩子吗?”她伸出两臂,修士把孩子送给了她,汤姆真嫉羡她。他一直盼着能把那个热呼呼的小襁裸抱在怀里,贴着他的心。艾伦摇晃着婴儿,他安静了一会儿。
卡思伯特抬头看着说:“啊。八便士约尼是个蛮不错的保姆呢,但是他没有女性的柔情。”
艾伦冲着婴儿笑着。“他们为什么管你叫八便士约尼?”
卡思伯特替他做了回答。“因为他只是一先令的八便士,”他说着,用手指戳了戳头侧,说明约尼有点半傻。“但他看来比我们聪明人更了解可怜不会说话的活物的需要。上帝万能,人人只得其一,我相信,”他含糊其辞地说完了。
艾伦本来就倚着汤姆,这时便举着孩子伸给他。她看出了他的心思。他怀着深深的感激看了她一眼,用他那双大手接过了小孩子。他透过裹孩子的毯子可以感到小家伙的心跳。毯子的料子很细,他一点也想不出,修士们从哪儿弄来了这么柔软的毛呢。他把孩子抱在胸前摇晃着。他的手法不如艾伦,孩子又哭了起来,但汤姆并不在乎,那大声而固执的哭叫在他耳中犹如音乐,这说明他抛弃的婴儿健康强壮。尽管很勉强,他觉得把孩子留在修道院是个正确的决定。
艾伦问约尼:“他在哪儿睡?”
约尼这次是自己作答了。“他有张小床,和我们大伙睡一个寝室。”
“他夜里会把你们都吵醒的。”
“我们反正半夜要起床做早祷的,”约尼说。
“当然啦!我忘了修士在夜里和母亲一样是睡不好的。”
卡思伯特把那一罐奶递给约尼。约尼从汤姆手中接过婴儿,很熟练地用一条胳膊抱着。汤姆原没想把婴儿递过去,但在修士们看来,他无权那样,所以只好放开了。跟着,约尼就抱着婴儿出去了,汤姆不得不压下自己的冲动,没有跟出去说:等一等,停一下,那是我儿子,把他还给我。艾伦站在他身边,捅了他胳膊一下,表示同情。
汤姆意识到他又有了新理由可以抱希望了。如果能在这里找到工作,他可以随时看到婴儿乔纳森的脸,简直如同他从来没有抛弃过他一样。看来好得令人难以置信,他不敢再抱幻想了。
卡思伯特正在敏锐地看着玛莎和小杰克,两个孩子都瞪大了眼睛盯着约尼拿走的那碗油花花的奶。“孩子们来点奶好吗?”他问。
“好的,谢谢,神父,他们喜欢。”汤姆说。连他自己都愿意要一些。
卡思伯特舀了两木碗奶,递给了玛莎和小杰克。两人都很快就喝光了,嘴上留下一圈白印。“再来点好吗?”卡思伯特主动说。
“好的,谢谢,”他俩异口同声地说。汤姆看着艾伦,知道她和他有同感:看着小家伙们终于有了东西吃,深为感激。
卡思伯特在盛第二次奶的时候,随口说:“你们从哪儿来?”
“夏陵附近的伯爵城堡,”汤姆说,“我们是昨天一早离开那儿的。”
“从那时起你们吃过东西吗?”
“没有,”汤姆坦率地说。他知道卡思伯特这么问是出于好心,但他不愿意承认他不能靠自己养活他的孩子。
“那就吃点苹果,好等着吃晚饭吧,”卡思伯特说着,指着门边的一个桶。
阿尔弗雷德、艾伦和汤姆走到桶跟前,而玛莎和小杰克先喝起他们的第二碗奶。阿尔弗雷德想拿一抱苹果。汤姆从他手中把苹果拨回桶里,压低声音说:“只拿两三个。”他拿了三个。
汤姆感激不尽地吃着苹果,他的肚子好受些了,但他不禁想着晚饭还要多久才开。为了省蜡烛,他高兴地想起来了,修士们一般在天黑以前就吃晚饭。
卡思伯特使劲看着艾伦。“我认识你吗?”他终于问出了口。
她看上去不大自在。“我想不认识吧。”
“你样子有点面熟,”他没把握地说。
“我小时候在这一带住过,”她说。
“这就对了,”他说,“所以嘛,我有一种感觉,觉得你看起来显老些。”
“你的记忆力可真不错。”
他冲她皱起眉头。“算不上,”他说,“我敢说还有点别的什么……别管它了。你们干吗离开伯爵城堡呢?”
“那儿昨天一大早遭到攻击,并且被占领了,”汤姆回答说,“巴塞洛缪伯爵被控犯了叛逆罪。”
卡思伯特感到震惊。“圣徒保佑我们!”他惊呼道,突然间他像是个让公牛吓坏的老姑娘,“叛逆!”
门外传来脚步声。汤姆转过头去,看到一个修士走了过来。卡思伯特说:“这是我们的新任副院长。”
汤姆认出了这位副院长。他是菲利普,就是他们到主教宫殿去的路上遇见的那位修士,还给过他们美味的乳酪呢。现在一切都清楚了:王桥的新任副院长就是林中小修道院的老院长,他来这里时,把乔纳森带了过来。汤姆的心乐观地加速了跳动。菲利普是个好心人,他那次像是喜欢和信任汤姆,他一定会给他工作的。
菲利普也认出了他。“你好,建筑匠,”他说,“看来,你在主教宫殿那儿没找到工作?”
“没有,神父。副主教不愿雇我,而主教又不在。”
“他确实不在——他已经升天了,不过我们当时并不知道。”
“主教死了?”
“是的。”
“这是老消息了,”卡思伯特迫不及待地插嘴说,“汤姆和他全家刚从伯爵城堡来。巴塞洛缪伯爵被俘了,他的城堡陷落了!”
菲利普呆住了。“已经!”他嗫嚅着说。
“已经?”卡思伯特重复他的话,“你为什么说‘已经’呢?”他似乎喜欢菲利普,但又有点提防他,就如父亲对征战回来,腰中佩剑、眼中露杀气的儿子,“你原先就知道这事要发生吗?”
菲利普有点慌张。“不,不那么清楚,”他迟疑地说,“我听到一个传言,说是巴塞洛缪伯爵反对斯蒂芬国王。”他恢复了镇定,“我们对此只能谢天谢地,”他宣布说,“斯蒂芬已经答应保护教会,而莫德可能会像她的先父一样反对我们。是的,确实。这是好消息。”他那副高兴的样子像是他亲自做到了这一点。
汤姆不想谈巴塞洛缪伯爵。“对我可不是好消息,”他说,“伯爵雇用了我,就在前一天,去加固城堡的防御工事。我甚至连一天工钱都没拿到。”
“真糟糕,”菲利普说,“是谁进攻的城堡?”
“珀西·汉姆雷爵士。”
“啊。”菲利普点点头,汤姆又一次觉得他的消息只不过证实了菲利普的预料。
“你们正在这儿修缮吧,是吗?”汤姆说,试图把话题转到他的利益所在上来。
“我尽力而为,”菲利普说。
“你们想重修那座塔楼,我敢肯定。”
“重修塔楼,翻盖屋顶,铺设地面——对,我都想做。而你想承揽这件工作,当然啦,”他补充说,显然才明白汤姆为什么在这里,“我不是不想。我要是能雇你就好了。但我恐怕没法付你工资。这座修道院一文不名。”
汤姆觉得像是挨了当头一棒。他一直对在这里得到工作信心十足——一切都表明这儿能有活儿干。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瞪着菲利普,这样一座大修道院居然会没钱,实在令人难以置信。司务刚才说,多余的活儿都是修士们做的,但即使如此,修道院也还总可以找犹太人借钱的。汤姆觉得他的路像是已经走到了尽头。整整一个冬天,他到处奔波,不管是什么在支撑他,如今似乎已经离他而去,他感到浑身散了架,瘫软无力。我走不下去了,他想,我完蛋了。
菲利普看出了他的沮丧。“我可以供应你一顿晚饭,给你一处地方睡觉,明天早晨再吃些早点。”他说。
汤姆气急败坏了。“我愿意接受,”他说,“但我宁愿自己挣来这些。”
菲利普扬起眉毛,也要发火了,但他说话的口气还是平和的。“向上帝请求——可不是乞讨,那是祈祷。”说完转身就走了。
别人都有点怕了,汤姆意识到他的愤怒准是已经表现了出来。大家眼巴巴地瞪着他,更使他心烦意乱。他走出贮藏室,跟在菲利普身后几步远的地方,站在院中。他眼望着古老的大教堂,竭力控制自己的感情。过了一会儿,艾伦和孩子们也随他走了出来。艾伦搂着他的腰,安慰着他,那些见习修士看在眼里,彼此顶顶臂肘。汤姆不去理踩他们。“我要祈祷,”他辛酸地说,“我要祈求一场雷电雨,击中这教堂,将它夷为平地。”
最近这两天,杰克学会了为未来担心。
在他短短的生命中,他还从来没想过明天以后的事情;但假如他想过,他就会知道他有什么期望。在森林里,一天和前一天没有什么两样,季节变化悠缓。如今他每过一天就不知道明天会怎样,不知会在哪里,不知会干什么,也不知他会不会有东西吃。
最糟的莫过于挨饿了。杰克曾经偷偷吃过草的叶子,以解除胃里的绞痛,但吃后有一种不同的胃痛,让他觉得难受。玛莎经常饿得直哭。杰克和玛莎总是走在一起。她尊敬他,以前还没有人对他这样表示过。他无法解除她的苦楚,这比他自己挨饿还让他难受。
要是他们还住在山洞里,他会知道到哪儿去打野鸭,去采坚果或去偷鸟蛋;但在镇上和村子里,在不熟悉的大路上,他就毫无办法了。他只知道一件事:汤姆必须找到工作。
他们在客房里待了一下午。这是一个简单的单间,地面很脏,中间有个火坑,和农民的住房一模一样,但一直住在山洞里的杰克简直把这儿当天堂了。他好奇房子是怎么盖的,汤姆就讲给他听。把两棵小树砍下来,剥掉树皮,顶上靠紧,叉开一个角度,然后在几码处再照样放上两棵;再把这样两个三角的上边连起来,就是梁木。与梁木平行,在两个三角中间固定上轻板条,一直到地面,构成一个坡顶。再用芦苹编成篱笆,成长条形,搭在板条上,再用泥糊上挡风避雨。两座山墙用木柱撑起,钉到地里,排成一排,中间的缝隙也用泥糊上。在一座山墙上留一座门。这种房子没有窗户。
杰克的母亲在地上铺了新鲜的干草。杰克用他始终随身带着的燧石点起火。趁别人听不到,他问母亲,那个副院长为什么不肯雇汤姆,明摆着有活可干嘛。“看来,只要教堂还能用,他宁可省掉这笔钱,”她说,“要是整座教堂都倒了,他们就非得重盖不可了,但是现在只坍了一座塔楼,他们就凑合着用了。”
日近薄暮,一名厨工来到客房,给他们送来了一大锅粥和如同一个人身高那么长的一大块面包,全都是给他们一家人吃的。粥里有青菜、香料及肉骨头,上面飘着一层肥肉油。面包是那种又粗又硬的,里面含有多种杂粮:黑麦、大麦和燕麦,外加干豆子;阿尔弗雷德说这是最便宜的面包,但对好几天没尝过面包滋味的杰克来说,这真好吃极了。杰克直吃到肚子发疼才作罢。阿尔弗雷德最后吃得一点不剩了。
他们坐在火边消化这顿饱餐,杰克对阿尔弗雷德说:“塔楼到底怎么会倒的呢?”
“大概是让雷劈的吧,”阿尔弗雷德说,“要么就是着了火。”
“可是那儿没有可烧的东西啊,”杰克说,“塔楼全是石头造的嘛。”
“屋顶可不是石头,傻瓜,”阿尔弗雷德嘲笑他说,“屋顶是木头做的。”
杰克想了一会儿。“如果屋顶着了火,塔楼就一定倒塌吗?”
阿尔弗雷德耸耸肩。“有时候。”
他们默默地坐了一会儿。汤姆与杰克的母亲在火的另一边低声谈话。杰克说:“广那个婴儿可真有意思。”
“什么有意思?”阿尔弗雷德过了一会儿说。
“咳,你们那个小孩在好几英里以外的森林里丢了,现在在这个修道院里倒有一个婴儿。”
阿尔弗雷德和玛莎看来都没怎么看重这一巧合,杰克自己也很快就把这事抛在了脑后。
修士们吃完晚饭后就都上床了。他们没有给这家贫寒的客人提供赌烛,汤姆一家坐在那儿看着火灭了,然后躺在干草上。
杰克睁着眼躺着想事。他忽然想到,要是大教堂今天夜里烧塌了,他们的一切问题就迎刃而解了。修道院就会雇汤姆重建教堂,他们就会住在这座不错的房子里,永永远远吃着肉骨粥和粗面包。
他想,我要是汤姆,就自己去教堂放一把火。我就趁着别人都睡着的时候,悄悄溜进教堂,用我的燧石放一把火,等火着起来,我再偷偷回来,等警报发出时,我就装睡。那时候,人们就要拿水桶往火苗上泼水,就像巴塞洛缪伯爵城堡里的马厩着火时那样,我还要跟大家一块儿,就像和他们一样要把火扑灭似的。
阿尔弗雷德和玛莎已经睡着了——他可以从他们的呼吸判断出来。汤姆和艾伦在汤姆的斗篷下边像往常一样完了事之后,也入睡了。看来,汤姆没有起来放火烧大教堂的意思。
可是他打算怎么办呢?全家人要在路上一直走到全都饿死吗?
他们全都人睡了,他能听到他们四个人的呼吸缓慢而有节奏,说明他们都睡熟了,杰克忽然想到,他可以把大教堂点着火。
这念头令他心跳加快了。
他将非常轻地起来。他大概可以打开门溜出去而不会惊醒他们。教堂的门可能锁着,但一定可以有地方让人进去,特别是小个子。
一旦进了教堂,他是知道怎么到屋顶上去的。他在这两星期里跟汤姆学了很多东西。汤姆一天到晚老是谈建筑的事,大部分的话是讲给阿尔弗雷德听的;虽说阿尔弗雷德不感兴趣,可是杰克感兴趣。在他学到的许多东西中,他发现,所有的大教堂都在墙壁上留下台阶,以便在修缮时能够爬到高处。他要找到一处那样的台阶,一直爬到屋顶。
他在黑暗中坐了起来,听着别人的呼吸。他能分辨出汤姆的呼吸,里边夹杂着轻微的胸部呼哧声,(母亲说)那是因为长年累月吸进石粉的缘故。阿尔弗雷德,有一阵打着鼾,声音很响,随后就又安静了。
他放完火以后,就马上赶回客房。如果修士抓住他,他们会拿他怎么办呢?杰克在夏陵看到过一个和他年龄相仿的男孩因为从一家香料店偷了一块锥糖,让人捆起来打。那男孩哭叫着,有弹性的鞭梢把他屁股打出了血。那场面比伯爵城堡的战斗中人们互相厮杀还要糟糕,那男孩被打得流血的情景经常出现在杰克的眼前。他害怕他会落到同样下场。
他想,要是我放了火,我就跟谁也不说。
他重新躺下,用斗篷把自己裹起来,闭上了眼睛。
他不清楚教堂的门是不是上了锁。如果门锁着,他可以从窗户爬进去。只要他待在院子的北边,就不会有人看到他。修士们的寝室在教堂的南边,有回廊挡着;而在北边,除了坟墓之外,再没有别的了。
他决定先去看一看,瞧瞧能不能下手。
他又犹豫了一会儿,然后站了起来。
新铺的干草在他脚下簌簌作响。他又听了听四个睡觉人的呼吸,屋里静极了,连老鼠都不在草里活动了。他迈一步,又听了一会儿。别人还都在睡着。他没耐心了,朝门口很快地迈了三步。他站住脚以后,老鼠发现已没有什么可怕的了,就又开始抓扒干草,但四个人还继续睡着。
他用指头碰到了门,往下摸到了门闩,那是一根橡木横闩,搭在两根托架上。他用双手托住门闩,向上举。门闩比他估计的要重,他还没举起一英寸,只好又放下。门闩落在托架上时,发出很大的响声。他一动不动地听着。汤姆呼哧呼哧的呼吸声停住了。我要是给抓住了,该怎么说?杰克绞尽脑汁地想着。我就说我出去……出去……我知道了,我就说我出去小便。他有了借口,放松多了。他听见汤姆翻了个身,他等着他再发出那深深的肺部有粉尘的呼吸声,但没有,汤姆又平稳地呼吸了。
门边镶着一圈模糊的银光。外边一定有月光,杰克想。他又托住门闩,深吸一口气,憋足劲举起了它。这次他对门闩的重量有了准备。他举起门闩,往怀里拉,但他举得不够高,还没法从托架里拿出来。他把它又抬高了一英寸,这次成了。他用胸口抵住门闩,稍稍放松两臂肌肉;然后他慢慢地跪下一条腿,再跪下另一条,把门闩放到了地上。他就这样待了一会儿,调匀呼吸,让疼痛的两臂缓解一下,除了睡觉的声音,那四个人没发出别的响声。
杰克战战兢兢地把门开了一道缝。铁合页吱呀一响,一股冷气从门缝吹进来。他打了个冷战。他把斗篷包紧,把门又开大一点。他溜出屋去,把门在身后关好。
云层散开,月亮露了面,又躲进了不安的夜空。冷风飕飕。有一阵杰克很想回到热呼呼的房子里去。巨大的教堂和那座将塌的塔楼把阴影投到修道院的各处,在月光下勾出银色与黑色的轮廓。大教堂的厚墙和小窗看上去更像一座城堡。真难看。
一切都十分阒静。在修道院的墙外的村落里,可能有不多的几个人人睡很晚,在火边饮酒,或在灯芯草烛光下缝纫,但这院里却没有一点动静。杰克眼望着教堂,心里还在犹豫。教堂非难地回望着他,仿佛看透了他心里想的事情。他一耸肩膀,抖掉那疑神疑鬼的感觉,穿过宽阔的绿地,走到西端。
门是锁着的。
他绕到北边,看着大教堂的窗户。有些教堂的窗户上蒙着半透明的亚麻布来挡寒气,但这座教堂的窗上看来什么都没有。窗户的尺寸足够他爬过去,但位置太高,他够不着。他用手指摸索着石壁,比画着灰泥掉落后留下的缝隙,还是小得站不住脚。他得找个什么当梯子。
他想到从坍塌的塔楼那儿搬些石头来,摞成台阶,但那些没碎的石料太重,而碎了的石料又放不稳。他觉得白天曾经见过什么东西,刚好可以当梯子,他搜索枯肠去想到底是什么。就像要去看眼角外的东西,那东西正好老是在视野之外。这时他打量着月光下的墓地和马厩,他总算想起来了:是一个小木墩,上面有两三级踏脚,是帮着小个子上高马用的。白天曾有一名修士站在上面刷马鬃。
他朝马厩走去。看来那东西不会在夜间收起来,因为不值得一偷。他轻手轻脚地走着,但马匹还是听到了他,有一两匹还喷起响鼻。他吓得慌忙站住脚。马厩里说不定有马夫睡觉呢。他静静地站了一会儿,听听有没有人的响动,不过没有人来,马也安静了。
他看不见那个上马墩。也许靠在墙根了。杰克眯起眼看着月光下的阴影处,几乎看不见什么。他小心地走近马厩,沿着边沿走去。马匹又听到了他,他就在近处,它们都紧张了,其中有一匹还哀嘶起来。杰克僵住了。一个人声叫着:“安静点,安静点。”就在他吓得木雕泥塑般站着的时候,他看见那上马墩就在他鼻子底下,他要是再进一步,就让它绊倒了。他等了一会儿。马厩里没有什么声音了。他弯腰拿起木墩,扛到了肩头,转过身蹑手蹑脚地经过草地,回到教堂外。马厩里依然没有动静。
等他爬到上马墩的顶层,还是够不着窗户。这可真让人恼火,他甚至没法往里看。他并没有最后决定一定放火,但他不愿由外界因素迫使他放不成火,他要由自己做决定。他要是有阿尔弗雷德那么高就好了。
还有一个办法可以一试。他后退几步,快跑回来,一脚踏在木墩上,向上一蹿。他轻易地够到了窗台,并握牢了石头窗框。他使劲一提身子,就半坐到了窗台上。但当他想钻过去时却愣住了。窗户里原来钉着铁栅,大概是由于黑漆漆的一片,他从外面看不出来,杰克跪在窗台上,用双手去摇撼。进不去,装上铁栅可能就是专门防止有人在教堂关门时进去。
他失望地跳到地面。他抬起上马墩又搬回原处,这次马匹没有出声。
他打量着正门左方的塌倒的西北角塔楼。他小心爬到那堆坍塌物边缘的石料上,朝教堂里边窥视,想找条路通过那堆碎石。月亮没人云层,他便战战兢兢地等着月亮再出来。他担心,他的体重虽轻,也可能改变了石堆的稳定平衡,造成碎石下滑,就算不砸死他,也会把大家都惊醒的。月亮重新露出来,他看了一眼石堆,决定冒险一试。他提心吊胆地开始爬,大多数石头很稳的,但有一两块在他的重压下摇晃起来。要是在白天,旁边有大人看着,他心里也没鬼的话,他会很高兴这么爬着玩的;但如今他顾虑太多,平常那种脚踏实地的感觉一点没有了。他在一块石头光滑的表面上滑了一下,几乎跌倒。他决定停下了。
他的位置是可以看到沿中殿北侧甬道的屋顶的。他原以为屋顶上会有个洞,或者在屋顶和塌方间有道缝隙;但实际上并没有,看来没路可以溜进去了。杰克感到既失望又放松了。
他倒退着向下爬去,回头看着落脚点。他离地面越近,感觉越踏实。他跳下最后几步,平安地站到了草地上。
他回到了教堂北面,又接着往前走,绕了一圈。他这两个星期看见过好几座教堂,大体上都是一个模样。最大的部分是中殿,总是面向西方。然后是左右两翼,汤姆叫做交叉甬道的,伸向南北两方。东头叫做圣坛,比中殿要短。王桥大教堂唯一与众不同的地方是西端有两座塔楼,位于进口的两侧,与交叉甬道相称。
北甬道处有一道门。杰克试了试,发现也锁着。他接着往前走,绕到了东头,那儿根本没有门。他停下脚步,往长满草的院子对面看去。在修道院的最东南角,有两所房子:医疗室和副皖长的居室。两所房子都黑乎乎、静悄悄的。他接着朝前走,绕过东头,沿圣坛的南墙走到突出的南甬道。在南甬道的头上,如同臂端的手一样,是他们叫做会议室的圆形建筑。在甬道和会议室之间有一条窄道通向回廊。杰克走过窄道。
他发现自己在一个四方的院子里,中间有一处草坪,周围一圈是带顶篷的走廊,拱顶的白色石头在月光下发出昏惨的灰色,有顶的走廊里一片漆黑。杰克等着自己的眼睛适应一下。
他走到四方院子的东头。在他的左手处,他看得见是通向会议室的门。再往左边的远处,在东走廊的南头,他能看见另一扇门正对着他,他猜想,那儿可能通修士们的寝室。在他的右手处,另一道门通向教堂的南甬道。他试了试,还是锁着的。
他沿着北走廊走。发现一道通教堂中殿的门,也是锁着的。
在西走廊上没有什么,他一直走到西南角,发现了那扇通向食堂的门。他想,得弄来多少东西才够这些修士每天吃啊。旁边有一个带盆的喷水泉;修士们饭前在这里洗手。
他继续沿南走廊走下去。中途有一座拱门。杰克转身走过拱门,发现身处一条小路上,右边是食堂,左边是寝室。他想象着所有的修士都在石墙另一侧的地面上鼾睡。这条小路的尽头只是个泥泞的斜坡,直通到下边的小河。杰克站在那儿,看了一会百步之外的流水。他无缘无故地想起了一个故事,说一名骑士被砍掉了头却还没死;他不自主地想象着那名无头骑士从河里上来,爬上堤坡,向他走来。那儿其实什么都没有,但他还是害怕。他转身匆忙回到回廊里。他觉得那儿安全些。
他在拱门下踌睹着,看着月色下的四方院子。应该有办法偷偷溜进这座大建筑,他这么觉得,但他想不出还要到哪儿去找。他倒是有点高兴了。他一直在冥思苦想着去干一件显然是危险的事,既然事实证明干不成,岂不是更好。另一方面,他实在不敢想象第二天一早离开修道院重新上路,无穷无尽的路,没完没了地挨饿,汤姆的失望和恼火,玛莎的眼泪。只要从他腰带上吊着的小口袋里拿出燧石,打出一点点火星,这一切全都可以避免了。
在他的视线的边上有什么东西在移动。他吃了一惊,他的心跳加快了。他扭头去看,吓了一跳,一个鬼一般的人影拿着一支蜡烛,沿着东走廊无声无息地朝教堂溜过来。他几乎要叫了出来,但硬从喉咙口给压了下去。另一个人影紧跟着第一个。杰克缩回到拱门里,躲开了他们的视线,他把拳头伸进嘴里,咬着手背,不让自己叫出声来。他听到一声怪异的低吟,吓得瞪大了眼睛。这时他恍然大悟:他看到的是一队修士,从寝室到教堂去做半夜祈祷,边走边唱着一首赞美诗。就是在他弄明白了他看到了什么之后,惊恐的心情还持续了好一阵子;然后才渐渐舒了口气,又不由自主地打起冷战来。
领头的修士用一把大钥匙打开了教堂的门锁,修士们列队而人。没有人向杰克这头看上一眼。大多数人都是没睡醒的样子。他们进去后没有锁上教堂。
杰克恢复镇定之后,意识到现在他可以进教堂了。
他的两腿无力,迈不动步。
他想,我只要进去就是了。进去之后我什么也不用干。我要看看能不能爬到屋顶上去,我不一定非放火不可,我只想看上一眼。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走进拱门,放轻脚步穿过四方院子。他在开着的门外,向里窥视。圣坛上和修士们站立的地方都点着蜡烛,但烛光在大而空旷的殿堂内只是中间的一些光点,墙壁和通道里依然漆黑一片。圣坛上有一个修士正做着什么看不明白的事情,其余的则偶尔唱和上一两声咕噜咕噜的什么。杰克简直难以置信,人们会半夜从热被窝里爬出来做这种事情。
他溜进门里,贴墙站着。
他进来了。黑暗掩护着他。然而,他不能待在那里不动,因为他们出去时会看到他。他侧身向前凑。摇曳的烛光投下了不安的阴影。圣坛上的那名修士要是抬头看的话,完全可能看到杰克,但他似乎全然沉浸在他正在做的事情中。杰克迅速地从一根大柱子后面移动到另一根大柱子后面,在柱间停上一下,这样他的移动就不那么规律,像是影子的晃动。在他接近交叉口时,烛光更亮了。他害怕圣坛上的修士会猛地抬头,看见他跃进交叉甬道,抓住他的后颈——
他到了角落里,庆幸地转进中殿的更深的阴影里。
他停了一会儿,感到轻松多了。接着他沿着通道退进教堂的西头,还是不规律地停一下、顿一下,就像他在蹑手蹑脚地跟踪一只鹿似的。等到了教堂的最黑的尽头,他坐在一根柱子的底座上,等着祈祷结束。
他把下巴放进斗篷里,低下头,往胸口上呵气来温暖自己。过去两星期来,他的生活变化太大了,他和母亲心满意足地住在林中的日子简直像是多年以前的事了。他知道他再不会有那种安全感了。如今他知道了什么是挨饿,什么是受冻,什么是危险,什么是绝望,他对这些会终身感到可怕的。
他从柱后向外看了看。在圣坛上方,蜡烛最亮的地方,他能勉强看见高高的木头屋顶。他知道,新建的教堂都用石头拱顶了,但王桥大教堂很老了。那个木顶是很容易烧着的。
他想,我不打算点火。
要是大教堂烧毁,汤姆会乐坏的。杰克不确定他喜欢不喜欢汤姆——他太喜欢一个人做决定,老晕一本正经地指指画画。杰克习惯于他母亲那种比较温和的态度。但汤姆给杰克的印象很深,甚至让他有点敬畏。以前杰克打过交道的人只有那些强盗,他们都是些危险和粗野的人,只崇拜暴行和狡猾,对他们来说,最终的成就不过是从背后把人捅死。汤姆是一种新类型,即使手中没有武器,他还是自尊而无畏。杰克永远不会忘记汤姆面对威廉·汉姆雷的态度,那次威廉老爷要用一磅银便士买母亲。杰克感受最深的是:威廉老爷反倒害怕了。杰克对母亲说,他从来没想象过,一个人会像汤姆那样勇敢,她说:“这就是我们得离开森林的原因。你需要一个你钦佩的人。”
杰克对那句话不甚了了,但他确实愿意做点什么给汤姆留下印象。不过,给大教堂放一把火并不能作数。这种事最好别让人知道,至少要等好多年后再说。也许有一天杰克会对汤姆说:“你记得那年王桥大教堂在一个夜里着了火,副院长雇了你重修大教堂,我们终于有吃有住,有了保障吧?嗯,我要跟你说火是怎么着起来的……”那一时刻将是多了不起啊。
但是,他想,我不敢放火。
颂唱停止了,修士们离开他们的位置时有一阵拖着脚步的声响。祈祷结束了。杰克换了个位置,以免他们列队出去时看见他。
他们离去时在站立的地方熄灭了蜡烛,但圣坛上的那支还亮着。门砰的一声关上了。杰克又等了一会儿,唯恐有人还留在里边。有好长一段时间阒无人声。他终于从柱子后面出来了。
他走进了中殿。一个人待在这座又大又冷又空的建筑里,有一种古怪的感觉。他想,这有点像躲在屋角的老鼠,高高大大的人在四下走动,要等他们离开之后,老鼠才敢出来。他走出圣坛,把那支又粗又亮的蜡烛拿在手里,他这才感到好些。
他手执婚烛,开始观察教堂的内部。在中殿和南甬道相交的角落里,也就是他刚才待着最怕圣坛上的修士看到的地方,墙上有一道门,门上只有一根闩。他试了一下,门就打开了。
他手中的蜡烛照出了一部螺旋形楼梯,窄得胖子走不过去,低得汤姆如果上去只能弯腰九十度。他踏上了楼梯。
他来到了一条狭窄的通道里。有一排拱窗通向中殿。天花板从拱顶缓缓斜向另一边的地板。地板也不是平的。西端都往下弯。杰克过了好一会儿才明白自己身在何处。他是在中殿南侧的甬道的上边。甬道的拱形长条天花板就是他脚下的弯曲的地板。从教堂外面,可以看到甬道有一个联靠在中殿顶上的单坡屋顶,那就是他头上的缓坡天花板了。侧甬道比中殿矮得多,因此他距离教堂的主要屋顶还有很长一段距离。
他沿着通道往西边走边看。这时修士们都走了,他不必再担心被人看见,倒是很过瘾。如同他爬上一棵树,发现在树的顶上,在下面密集的枝叶的隐蔽中,所有的树都交错在一起,你可以在距地面几英尺的地方的一个神秘世界里,在周围走来走去。
在这条通道的尽头,还有一道小门。他走进小门,发现自己到了西南塔楼,就是那个没有坍塌的塔楼的里边。这里边显然是不准备让人看的,既粗糖,又没有粉刷,而且脚下不是地板,而是中间留着缝隙的木板。不过,沿墙的内侧有一截木材,上面没有扶手。杰克爬了上去。
在墙的中间有一道拱形开口,那截木梯刚好在开口旁边。杰克把头探进去,举起蜡烛。他在木头天花板和铅皮屋顶中间的搁顶中。
起初,他看不出交错的梁桁间有什么格式,过了一会儿,他就看清了结构。一英尺宽、两英尺高的一根根巨大橡木梁,从北到南横跨过中殿的宽度。在每根梁上都有两根有力的椽,构成一个三角形。
这些三角形一个接一个地有规则地排列下去,直到烛光照不到的暗处。在梁与梁之间,他往下看,可以瞧见中殿油漆过的木制天花板的背面,都是镶在横檫的下面边缘上。
在栏顶的边上,在三角架木梁的角落里,有一条狭窄的过道。他在那儿也就勉强可以站起来,大人就得弯下腰了。他沿着过道走了几步。这儿的木头足够着一场大火的了。他嗅了嗔,想辨别一下空气中的怪味。他认定是沥青。屋顶的木头都是浸过沥青的。着起火来和干草差不了多少。
地板上一个突然的动作吓了他一跳,他的心一阵剧跳。他又想起了河里的无头骑士和回廊中鬼影般的修士。跟着他想到是老鼠,心里才安定了些。但他定睛一看,发现原来是鸟:屋檐下有鸟巢。
栏顶的规模和下面的教堂一样,也沿交叉甬道向南北伸展出去。杰克走到交叉点,站到角落里。他明白自己刚好位于从地面通到通道的螺旋楼梯的上方。如果他真的计划放火的话,这地方正合适。从这里火势将向四个方向蔓延,往西沿中殿,往东沿圣坛,往南北向两条交叉甬道。
屋顶的主梁都是橡木做的,虽然浸过沥青,也不是蜡烛可以点燃的。然而,在屋橹下有一堆白木屑、刨花、抛弃的绳索、麻袋和废鸟巢,做引火柴是再适合不过了。他只要把它们凑到一堆,点燃,就成了。
他的蜡烛快着完了。
看来如此轻而易举。把引火物聚集到一起,用烛光往上一碰,然后就走开。像个鬼魂似的穿过院子,溜过客房,闩上门。往干草上蜷起身子一躺,就等着警报吧。
但是假如他被看见了……
如果现在抓到他,他可以说是在研究大教堂,这事毫无坏处,他最多挨一顿揍。但要是在他正放火时抓住他,可就不只是揍他一顿了。他想起了夏陵那个偷锥糖的人和他屁股给打得流血的情景。他还记起了那些强盗遭到的刑罚:豁嘴法拉蒙给割掉了嘴唇,大胆杰克给砍掉了一只手,猫脸阿兰给上了枷,被人扔石头乱砸,从那时起说话再不利落了。更糟糕的是那些死于刑罚的人:一个杀人犯被捆在一个钉满长钉的木桶上,沿山坡往下滚,结果长钉穿透了他的身体;一个盗马贼被活活烧死;一个偷东西的妓女被钉死在尖柱上。他们对于一个放火烧教堂的孩子会怎么办呢?
他一边想着,一边把桅下那些点燃的废物敛在一起,堆在正对着一根巨大的橡子下面的狭窄走道上。
他把那些破烂堆到一英尺高以上,就坐在那儿看着。
他的烛光摇曳起来。他的机会将转瞬即逝。
他很快地把烛火往一堆麻袋片上一触。火着了。火苗很快就引燃了一些刨花,然后又蔓延到一个干瘪的鸟巢上;跟着,那堆引火物就热烈地着了起来。
杰克想想,我还可以扑灭这火,引火物着得太快了,照这种速度,不等房梁烧起来,自己就着光了。杰克连忙又收集了些破烂,加到火上。火苗着得高了。他想,我还可以扑灭。涂在房梁上的沥青开始变黑、冒烟。破烂烧得更旺了。他想,我现在还是可以扑灭的。接着,他看到那条狭窄的走道也烧起来了。他想,我还可以用我的斗篷扑灭这火。但相反,他往火上抛了更多的破烂,眼看着火苗蹿得更高了。
房檐的小角落变得烟熏火燎,虽说仅隔一英寸远的屋顶的另一面仍是寒气逼人。钉着屋顶铅皮的一些小块木片着起来了。最后,巨大的主梁也冒出了小火苗。
大教堂烧起来了。
事情已经办了,现在没有退路了。
杰克感到害怕。他突然想起快跑开,返回客房去。他想裹进他的斗蓬里,在干草里弯着身子,紧闭着眼睛,听着周围的别人均匀的呼吸。
他沿着那狭窄的走道往回走。
他走到尽头时回头看了一会儿。火势蔓延得出奇地快,也许是因为涂在木料上的沥青。所有的小块木头都已经烧起来了。主梁也起火了,火苗沿狭窄走道蔓延过来。杰克背过身去。
他钻进塔楼,下了楼梯,然后跑过甬道上面的通道,匆匆爬下螺旋楼梯,到了中殿的地面上。他跑向他进来的那座门。
门锁了。
他才意识到自己可真够蠢的。修士们进来时开了门锁,当然在离开时要锁上门了。
恐惧苦涩地涌上喉头。他点着了教堂,自己却被锁死在了里边。
他压下了惊慌失措的情绪,尽量去思考。他原先从外面试过每一道门,发现全都锁着;也许有些门是从里边闩着的,并没有锁,这样他就可以从里边把门打开。
他匆匆穿过交叉口,跑向北甬道,检查了北廊的门。上面有一把锁。
他沿着漆黑的中殿跑到西头,试了每一个大的公共入口。三座门全都用锁锁着。最后,他又试了从方形回廊的北走廊通过南甬道的小门,那道门也锁着。
杰克想哭,但那毫无用处。他抬头看着木头天花板。是出于他的想象呢,还是他果真看到了?在惨淡的月光下,一小股黑烟从南甬道角落附近的天花板中往外钻。
他想:我要做什么?
修士们会不会惊醒,跑来把火扑灭,而他们在惊慌失措之中,竟没注意到一个小男孩溜出门呢?或者,他们会不会马上看到他,抓住他,尖叫着谴责他?或者,他们会不会沉睡不醒,直到整座建筑物烧塌,杰克给砸在一大堆石头底下呢?
他眼里充满了泪水,他要是不用烛火去碰那堆破烂就好了。他发狂地向四下望着。要是他跑到一个窗户那里喊叫,会有人听到吗?头顶上有一声猛烈的坠落响声。他抬头一看,发现木头天花板上出现了一个洞,原来是一根梁落下来砸穿的。那洞口像是在黑底色上补了红补丁。过了一会,又是一声坠落声,一根巨木不偏不倚地穿过天花板,落了下来,在空中翻了个身,砸在地上,发出一声巨响,震动了中殿的粗柱子,接着飘落下一阵火星和燃着的余烬。杰克聆听着,等着叫喊声、呼救声或敲钟声;但什么也没有。那坠落砸地的声响没人听见。如果连那么大的响声都惊不醒他们,他们当然也听不到他的叫声。
我要死在这儿了,他歇斯底里地想着:我会给烧死,给砸死,除非我能想到出路!
他想到了那座树倒的塔楼。他曾从外边察看那儿,没有看到进来的路,不过当时他很胆小,怕摔倒,造成崩塌。也许他要是再看一看,这次从里边,他能够看到什么当时忽略了的;说不定绝望会逼他从原先没看到的缝隙中钻出去呢。
他跑到西头。穿过天花板上的洞透进来的火光和落到中殿地面上的木头上蹿起的火苗,这时比月光要亮,使得中殿的连拱廊周围的银色成了金色。杰克察看着由西北塔楼坍下的石堆,看来像一堵坚实的墙。无路可出。他傻乎乎地张开嘴巴,放开嗓子喊着“妈妈”,哪怕他明知她听不见他。
他再次压下自己的惊慌情绪。他心底深处总惦着这座坍塌的塔楼。他曾经沿着南甬道上面的通道进了另一座——就是那座仍然耸立着的塔楼。如果他现在沿着北甬道上面的通道,他就可以看到这堆乱石中的一条缝隙,而那样一条缝隙,从地面上是看不到的。
他又跑回交叉口,待在北甬道里,以防还会有烧着的大梁从天花板上砸下来。这边也应该有一座小门和一道螺旋形楼梯,和那边一样。他到了中殿和北甬道的角落里。他看不见门,他在角落四下里找,另一边也没有。他无法相信他的厄运。怪了,这里应该有一条路通走廊的!
他拼命地想,竭力保持镇静。有一条路进入坍塌的塔楼,他一定要找到它。他想,我能回到栏顶上,走到没坏的西南塔楼里。我能到达栏顶的另一边。边上应该有一个小开口,通坍塌的西北塔楼。那儿可以为我提供一条出路。
他恐惧地抬头看着天花板。那火此时已成了地狱。但他想不出别的出路。
他首先得穿过中殿。他又抬头看去。就他所能判断的来看,不会马上有东西掉下来。他深深吸了口气,冲到了另一边。什么也没落到他身上。
在南甬道,他推开小门,跑上螺旋楼梯。他跑到顶上,迈进通道,能感到上面火焰的热气。他沿通道跑,穿过门,进了那座完好塔楼,跑上梯子。
他低头爬过小拱门进了栏顶。里面灰烟弥漫,热气升腾。最上面的木料都着了火,最大的横梁的尽头正在熊熊燃烧。烧焦的沥青味沧得杰克直咳嗽。他迟疑了一下,然后踩上一条横跨中殿的横梁,开始向对面走。由于热气熏烤,他浑身流汗,眼睛流泪,简直看不清该往哪儿走。他咳嗽着,一只脚滑下了横梁,身子往一边一歪。他一只脚还挂在梁上,另一只却踩空了。他的右脚蹬到了天花板,正好穿过了烂木,这可把他吓坏了。他脑中闪过中殿的高度,他要是砸穿天花板,得落下多远;他尖叫着,两臂伸向前面,磕磕绊绊地爬,心中想象着自己的身体像刚才落下去的横梁一样,在空中翻跟斗。幸好,木头桁架还算撑住了他的重量。
他仍然身体僵硬,心中惊惧,两只手和一只膝盖跪在梁上,另一条腿却戳进了天花板的洞里。这时,大火的热焰让他清醒了。他轻轻地把脚从洞中拔出来。他双手按梁,双膝跪着,向前爬去。
在他接近另一端时,好几根大梁落下了中殿。整座建筑似乎都在震撼,杰克身体下面的大梁像弓弦般地抖动。他停下来,抓牢大梁。那阵颤动过去了。他继续爬行,不久他就到了北边的狭窄走道。
如果他猜测错了,从这里没有开口通过已坍塌的西北塔楼,他还得回去。
他站直身子,吸了一口寒夜的凉气。这地方应该有个空隙什么的。但能够容下一个小孩钻过去吗?
他往西迈了三步,立刻收住了脚,要不他就会一脚迈空了。
他发现那儿有个大洞,看出去下面就是月光下的坍塌的塔楼的废墟。他舒了口气,膝头一下子瘫软了。他总算出了地狱。
但他的位置有屋顶那么高,而废墟的高尖离地还很远,要跳下去是太高了。此时他已逃出了火场,但他能平安到达地面不摔死吗?火苗正在向他身后逼近,烟也从他站立的洞口处往外冒。
这座塔楼的内壁当初也有一部楼梯的,和另一座塔楼一样,但这里的楼梯大部分已在塔楼坍塌时损坏了。不过,原先木梯面嵌人墙壁灰泥缝的地方,如今还残存着一些木楔伸在那儿,有的只有一两英寸长,有的要长些。杰克不知道自己能不能靠近这些木楔爬下去。这么往下爬可得小心翼翼。他嗅到一股焦味;他的斗篷已经烤热了。过不多久就会烧起来的。他别无他路了。
他坐下来,用两手抓牢,伸脚下去够最近的一个木楔,那条腿慢慢下移,直到踏上了一个立脚点。然后他又把另一只脚移下来。他用两脚探路,身体移下了一步。木楔经住了他的体重。他又往下移,先试探着下一个木楔的牢固程度。然后再把身体的重量压上去。这根楔子有点松。他战战兢竞地往下移,双手始终握紧上边一根楔子,万一踩空,还不致下落。每迈下危险的一步,也就离废墟顶近了一点。他越往下爬,楔子似乎越短,看来下边的梯面比上边的损坏更严重。有一次他穿毡靴的脚踩到了一根短楔,短得只容得下脚尖;当他把体重移到那根短楔上时,脚就滑空了。他的另一只脚本来是在一根长些的楔子上的。但这时也撑不住突然加来的全部体重,当即就断了。他本想靠双手握紧上边的木楔,但那根木楔也太短,抓不牢,于是他滑脱了,在空中落了下去,太可怕了。
他双手双膝着地,重重地跌落在废墟顶上。刹那间他又惊又怕,觉得自己一定摔死了;跟着他意识到他很走运地落个正着。他的两手刺痛,双膝也大面积地青肿了,但他人还好好的。
过了一会儿,他爬下了废墟堆,最后跳了几步,站稳在地面上。
他平安无事了。他松了口气,全身无力。他又想哭。他已经逃脱了。他感到自豪,他冒了一次多大的危险啊!
但事情还没完。这里是教堂的外边,只有一缕黑烟;火烧得噼啪响,在栏顶上听来震耳欲聋,在这里却只像远处在刮风。只有窗里的红红的火焰说明教堂起火了。不过,刚才最后几次梁木落地的震颤准会惊动一些正在睡觉的人,现在随时都会有睡眼惺忪的修士跌跌撞撞地走出寝室,看看他刚刚觉察到的地震是真还是梦。杰克放火烧了教堂——这在修士的眼里是弥天大罪。他必须马上离开。
他跑过草地,回到客房。一切都静谧如前。他站在门外,大口呼吸。如果他这样喘着气走进屋里,会把他们全吵醒的。他竭力平息呼吸,反倒更糟了。他只好待在这里,等呼吸正常再进去了。
钟声响起,打破了寂静,钟声急促地一声接一声响着,无疑是在报警。杰克惊呆了。他要是这会儿进去,他们会看出来的。但如果他不进去——
客房门开了,玛莎走了出来。杰克呆愣愣地看着她,满心惧怕。
“你到哪儿去了?”她轻声说:“你身上有烟味。”
一个听似有理的谎话来到嘴边。“我才刚刚出来,”他无可奈何地说,“我听到了钟响。”
“撒谎,”玛莎说:“你走了有些时候了。我知道,我醒着呢。”他明白骗不过她了。“还有别人醒着吗?”他心惊胆战地说。
“没人了,只有我自己。”
“别告诉他们我出过屋。好吗?”
她听出了他在害怕,就安慰他说。“好吧,我就保守这个秘密。别担心。”
“谢谢你!”
这时汤姆搔着头出来了。
杰克吓坏了。汤姆会怎么想?
“怎么回事?”汤姆睡得迷迷糊糊地说。他打了喷嚏,“我嗅到了烟味。”
杰克伸出颤抖的手臂,指着大教堂。“我看……”他说了一句,就咽回去了。没事了,他谢天谢地地舒了口气。汤姆只会以为杰克无非和玛莎一样,比他早起来一会儿。杰克又说话了,这次他更有信心了。“瞧瞧大教堂,”他对汤姆说,“我看是着火了。”
菲利普还不习惯单人独睡。他还很留恋寝室那种窒息人的气味,别人翻身和打鼾的声音,老年修士起床出去上厕所的动静(通常,有一个人起夜,就会接二连三地有人起夜,老年修士的这种规律总是让年轻人很开心)。夜幕降临后独处一室,菲利普倒不觉得怎样,因为他总是累得筋疲力尽;但在半夜,他只要起来清清醒醒地早祷,回来后就再也难以入睡了。于是他就不再回到他那张又大又软的床上去(说起来有点不好意思,他很快就适应了那张床),而是点起火,秉烛夜读,或跪下祈祷,或干脆坐着想事。
他有很多可想的。修道院的财政比他预想的要糟。主要原因大概是整个机构只能产生极少的现金。修道院是有大量的土地,但许多农场都是长期低租出佃,有些交的是实物地租一多少袋面粉,多少桶苹果,多少车萝卜。有出租的农场由修士自己经营,但似乎从来没有生产过多余的食物可以出售的。修道院的其余产业是它拥有的教堂,可以收到什一税,不幸的是,大多数教堂都由司铎控制,菲利普要想弄清其中确切的收支情况很费周折,根本就没有账目。不过,显而易见的是,司铎的收入甚微,或者就是他的管理太差,没法保证大教堂维护修缮之需,虽然多年来司铎搜集了可观的珠宝器皿和礼拜用品。
菲利普在有时间巡视修道院的极其混乱的产业之时,始终弄不清细目,但大体的轮廓还是清楚的,老副院长多年来一直从温切斯特和伦敦的放债人手中借贷,以供修道院的日常开支之霈。菲利普明白了这种严重局面后很是沮丧。
然而,当他就此进行思索和祈祷时,解决的办法就逐渐明晰了。菲利普有了一个三步计划。第一步要亲自过问修道院的财政收支。目前,修道院的每个负责修士都管着一部分产业,其中的收人就作为他所负责任的报酬:司务、司铎、客房长、见习修士导师和疗养所长,都有“他们自己的”农场和教堂。自然喽,他们谁也不会承认有太多的钱,如果有了剩余,他们就尽量花掉,唯恐会被收走。菲利普准备指定一个新职位,叫做司财,其职责就是无一例外地将所有属于修道院的钱财全部收回,然后再按需分给每个负有责任的人。
司财自然得是菲利普信得过的人。他首先趋向把这职位给司务白头卡思伯特;但跟着他就想起卡思伯特厌烦写字。这可不成。从现在起,一切收支都必须记在一个大本子上,菲利普决定指定年轻的司厨米利乌斯兄弟担任司财。不管谁担任此职,别的负有责任的教士都不会喜欢这个主意,但菲利普是这里的领袖,而且了解或怀疑修道院财政困难的大多数修士,无论如何都会拥护这一改革的。
等到菲利普控制了财权,他就要进行他计划的第.99lib.二步。
所有远处的农场一概要收货币地租。这就可以结束长途运输的耗费。修道院在约克郡有一处产业,每年要交十二只绵羊的“租”,而且年年都一丝不苟地迢迢送到王桥来,哪怕运输费超过了羊钱,而且往往在途中会有一半羊死掉。将来,只有最近的农场才为修道院生产食物。
他还计划改变目前这种每个农场生产甚少的体制——一点粮食,一点肉,一点奶,等等。菲利普已经想了好几年,认为这是一种浪费。每个农场只能勉强生产仅供己用的各项产品——或者更确切地说,每个农场总是尽量消耗掉所生产的一切。菲利普想要每个农场专门生产一项产品。全部粮食要种在萨默塞特郡的一些村子里,在这些村子里,修道院还有好几座磨坊。威尔特郡的葱郁的山坡将要养牛,提供牛油和牛肉。林中的圣约翰小修道院将要养羊和制作乳酪。
但菲利普最主要的打算是把所有中等的农场——那些土壤贫瘠,尤其是山上的畜牧农场——全都养羊。
他少年时代所在的修道院就养羊(在威尔士那一带,所有的人都养羊),他当时就注意到羊毛的价格逐年都缓慢而稳定地增长,从他懂事时起直到目前,始终如此,到时候,羊会长期解决修道院的现金问题。
这是第二步计划。第三步是拆掉旧的大教堂,重建一座新的。
现有的教堂破旧,不美观也不实用;而西北塔楼的坍塌则显示着整个结构可能已经不牢固。新式的教堂高大、宽敞——更重要的是——明亮。还设计得能够展示重要的坟墓和圣物,供朝圣者来瞻仰。近年来,越来越多的大教堂都附有小圣坛和专门的祈祷室供奉特定的圣徒。一座设计完美,能够满足教众的多种需要的大教堂会比目前的王桥吸引更多的敬神者和朝圣者;这样一来,从长远来看,大教堂也就可以自给自足了。当菲利普在修道院的财政问题上站稳脚跟后,就要重修一座大教堂,象征王桥的新生。
那将是他成就的巅峰。
他考虑十年之后他就会有足够的钱来重修大教堂了。这是一个相当惊人的设想——到时候他就快四十岁了!然而,在一两年之内,他希望能够有钱完成一项修缮计划,使目前的建筑到后年的圣灵降临节时,即使不能给人深刻印象,至少令人起敬。
如今他安排好计划,就又感到愉快和乐观了,正在他对细节深思熟虑之际,隐隐约约地听到远处砰的一声响,像是关上一个大门的声音。他模模糊糊地想到,是不是有人起来,在寝室或回廊中走动。他想,如果出了什么麻烦,他应该能及时发现,他的思绪就又回到租金和什一税上面去了。修道院的另一重要财源是把孩子送来当见习修士的父母的赠礼,为了吸引有前途的见习修士,修道院需要一所繁荣的学校——
他的思绪再次被打断,这次的声响更大,实际上连他的住所都受到轻微震撼。这一定不是关门声,他想。在那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他走到窗前,打开了百叶窗。一股寒气吹了进来,他打了个冷战。他向外看着教堂、会议室、回廊、寝室和厨房。所有的建筑在月色中似乎都平静如常。夜晚的空气冷得他吸气时牙齿生疼。但空气中还有些什么别的。他嗅了嗅。他嗔到了烟味。
他忧心地皱起眉头,但他看不到失火的迹象。
他缩回头,又嗔了嗔,想到他嗅到的是不是他自己屋里的火味,但不是那回事。
他又惊又奇,连忙穿上靴子,拿起他的斗篷,就跑出了住所。
在他朝着回廊快步穿过绿地时,烟味更浓了。无疑是修道院的某个地方失火了。他首先想到了厨房——几乎所有的火灾都是从厨房烧起来的。他跑过南甬道和会议室之间的通道,又穿过回廊的方院。如果是在白天,他会穿过食堂,直奔厨房小院的,但夜间那里上了锁,所以他从外边绕,穿过南走廊的拱门,向右转到厨房的背后。这里没有失火的迹象,酒坊和面包房也没着火,这时烟味似乎淡了些。他又往前跑,从酒坊的角落里看过去,越过绿地直望到客房的马厩。那里看来也很安静。
火会不会在寝室里呢?寝室是总共两处有地炉的第二处。这念头吓了他一跳。在他往回跑到回廊的时候,他想象着那骇人的景象:所有的修士全都给烟熏倒在床上,失去了知觉,而寝室正在烧着。他跑到寝室门口,他刚到,门就开了,白头卡思伯特迈步出来,手里还拿着一个灯芯草蜡烛。
卡思伯特劈头就问:“你嗅到了吗?”
“嗅到了——修士们都没事吧?”
“这儿没起火。”
菲利普放心了。至少他的下属都平安。“那又是哪儿呢?”
“会不会是厨房?”卡思伯特说。
“不是——我已经察看过了。”这时他知道没人有危险,就开始担心起他的建筑物来了。他刚刚在考虑财政问题,他明白他目前无钱修缮。他看着教堂。那儿的窗子里是不是透出一点红光?
菲利普说:“卡思伯特,找司铎把教堂的钥匙拿来。”
卡思伯特想到了他的前边。“我已经拿到了。”
“很好!”
他们匆忙沿东走道来到南甬道的门口。卡思伯特赶紧开了锁。门一打开,烟就抽出来了。
菲利普的心跳停了一下。他的教堂怎么会失火呢?
他走了过去。一眼看去,纷乱异常。在教堂的地面上,从圣坛到这条南甬道一带,有好几根大木头正在燃烧。这是从哪儿来的?怎么会有这么多烟?听起来火势更猛的呼呼燃烧声是怎么回事呢?
卡思伯特叫道:“抬头看!”
菲利普抬头看去,他的问题得到了回答。天花板烧得正旺。他害怕地瞪着那儿,看上去就像是地狱的侧面。大部分涂漆的天花板已经荡然无存,露出了屋顶的三角架,黑乎乎地烧得正旺,火苗与浓烟跳动着,翻转着,恶魔似的狂舞。菲利普站着不动,完全惊呆了,直到由于仰望而脖子生疼,这时他才恢复了理智。
他跑到十字形的中间,站在圣坛前面,四下察看着整座教堂。从西门到东头,直到南北两条甬道,屋顶已经全部起火。在那惊恐的刹那,他想,我们怎么把水浇到那么高?他想象着一行修士提着水桶沿走廊奔跑,他立即醒悟了那根本不可能,即使他有一百个人来灭火,也无法把足够的水运到高处来扑灭这吼叫着的地狱之火。整个屋顶即将烧毁,想到这里,他的心往下一沉;在他能凑够钱修起新屋顶之前,只好任凭雨雪落进教堂里了。
整个屋顶,从三角形的架子、铺板到钉在上面的铅皮全都落下来了。菲利普和卡思伯特全神贯注地盯着,完全把他们自身的安全置于脑后了。屋顶落在十字形建筑上的一个大圆拱顶上。落下的木料和铅皮的巨大重量把拱顶的石头部分压裂了,发出雷鸣般长的爆裂声。一切都缓缓地发生着:横梁慢慢地落下,拱顶缓缓地开裂,粉碎的灰泥徐徐地飘散在空中。更多的顶梁松动了,然后,随着一声拖长而徐缓的雷鸣般轰响,圣坛北墙的整体结构战栗着,滑进了北甬道。
菲利普胆颤心惊。如此牢固的建筑被毁的场面异常惊心动魄。如同眼看着山崩地裂,他从来没有当真想过会有这种事情发生。他简直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他迷惑得晕头转向,手足失措了,卡思伯特拽着他的衣袖。“出去吧!”他叫道。
菲利普无法离开。他记起曾预计花十年时间克勤克俭,把修道院立于坚实的财政基础之上。如今,突然之间,他得建一个新屋顶和一面新北墙,也许,随着继续烧毁下去,还会有更多的东西要修……
他想,这可真是魔鬼干的事情。在这种一月份的寒夜,如果不是魔鬼,还会有别的什么让屋顶失火呢?
“我们会死在这儿的!”卡思伯特叫着,他的声音里那种人类恐惧时的语调触动了菲利普的心。他不再看火,两人跑出教堂,进了回廊。
修士们全都惊起了,在寝室的门外挤着。他们出来时自然想站在那儿看看教堂。司厨米利乌斯站在门口,督促他们别挤作一团,躲着教堂,沿着回廊的南走廊排成一行。建筑匠汤姆站在走廊中间,要他们转到拱门下面,躲开那条路。菲利普听见汤姆说:“到客房去——离教堂远远的!”
菲利普想,他反应过度了,他们在回廊里够安全的吧?但离远点也没坏处,也许这种小心是明智的。他想,事实上,我自己应该先想到这点的。
但汤姆的小心使他思量起来,火势蔓延会烧毁得多快。如果回廊不够保险的话,会议室呢?在会议室的一个小侧室里,那儿墙很厚,又没有窗户,他们存放着一个箍了铁皮的橡木箱,里面存放着他们仅有的一点钱,外加司铎的珠宝器皿和修道院的全部珍贵的凭照和所有权契约。过了不久,他就看到了司库阿伦,一个在司铎手下负责礼拜用品的年轻修士。菲利普叫住了他。“值钱的东西要从会议室搬走——司铎呢?”
“他不见了,神父。”
“去找到他,拿到钥匙,然后把值钱的东西从会议室搬到客房去。快跑!”
阿伦跑走了,菲利普转向卡思伯特。“你最后看着他完成这件事。”卡思伯特点点头就跟在阿伦后边走了。
菲利普回过头来看教堂。这一会儿他的注意力不在这儿,火烧得更凶了,所有的窗户都透出了火苗的亮光。司铎应该想到值钱的东西,而不应该那么匆忙地顾自己的命。还有没有别的事给忽略了呢?菲利普发现,当一切来得如此之快的时候,很难有条理地思考。修士们都转移到安全的地方去了,值钱的东西也有人照管了——他把圣徒给忘了。
在教堂的最东头,在主教的座位之外,是早期英格兰殉道者阿道福斯圣徒的石头坟墓。墓里的木棺中盛着圣徒的遗骸。坟墓的盖子定期开启来展示棺木。如今阿道福斯不似当年一度那样备受崇敬了,但过去,病人只要触摸一下他的棺木,就会奇迹般地恢复健康。圣徒的遗体可能是一座教堂中最吸引人之处,能促进敬神和朝拜活动。由于能带来极大的权益,修士们从别的教堂盗窃圣骨的事尽人皆知,说来确实可耻。菲利普已经计划好恢复人们对阿道福斯的兴趣。他必须救遗骸。
他需要有人帮忙,才能抬起墓盖,移出棺木。司铎也应该想到这点的。但四下都不见他人影。刚从寝室中出来的修士是雷米吉乌斯,那个高傲的副院长助理。他反正不能不干。菲利普朝他叫了一声,说:“帮我抢救出圣徒的遗骸。”
雷米吉乌斯的浅绿色眼睛畏惧地看着起火的教堂,但犹豫了一下,还是跟着菲利普沿东走廊进了门。
菲利普在里面站住了。他才刚跑出去没多久,火势已经迅速蔓延开了。他感到一股刺鼻的气味,便想到了烧着的沥青,他知道顶木准是涂了沥青来防腐的。尽管烈焰熊熊,似乎仍有一股冷风,烟从屋顶裂开的洞口中逸出,而大火又把冷空气从窗户中抽进教堂。这种自下而上的空气流动煽动了火势。燃着的灰焊雨点般落在教堂的屋顶,好几块较大的木头,在屋顶上烧着,看来像是随时会落下来。在此之前,菲利普一直担心修士的安全在先,而修道院的财产为次。但这时他第一次为自己担心,他迟疑着没有往那地狱中再多走几步。他等的时间越长,风险就越大;而如果他想得太多,他就会完全控制不住自己的神经了。他拉起他的袍裾,叫了一声:“跟我来!”就跑进了甬道。他躲闪着地上的小火,准备随时会被落下的横梁砸成肉饼。他把心提到喉咙口,往前狂奔,似乎紧急得要厉声尖叫。突然,他到达了另一边的甬道的安全地带。
他在那儿停了一会儿。甬道是石头拱顶,没有着火。雷米吉乌斯紧跟在他身边。菲利普让烟呛得一个劲儿喘气和咳嗽,横穿甬道只在转眼之间,但让人觉得比子夜的弥撒还要长。
“我们会死在这里的!”雷米吉乌斯说。
“上帝会保佑我们的。”菲利普说。他跟着就想:那我还怕什么?
现在不是讨论神学的时候。
他沿着甬道前进,转过角落,进人了圣坛,一路始终靠着侧面的通道。他感觉得出从木制修士席位吹来的热气,那边的火正猛烈地烧着,他感到一阵失落;那些席位造价都很高,表面有漂亮的雕花。他不再去想这事,集中考虑眼前的急务。他跨上圣坛,跑向东端。
圣徒墓在教堂后面的中间,是位于一个低座上的一个大石匣。菲利普和雷米吉乌斯得抬起石盖,移到一边,再把棺木从墓中提出,搬到甬道里,而他头上的屋顶正在解体。菲利普看着雷米吉乌斯,这位助理的绿色的金鱼眼吓得大睁着。由于雷米吉乌斯,菲利普反倒把自己的畏惧隐藏起来了。“你抬那头,我抬这头,”他指了一下说,不等对方同意,他就跑到了坟墓边。
雷米吉乌斯紧跟着他。
他们站在两头,抓住了石头盖子。他们一起用劲向上抬。
石盖纹丝不动。
菲利普这才明白,他应该多带几名修士来的。他没有停下多想。已经太迟了,如果他跑出去叫人,等他回来时甬道可能就无法通过了。但他又不能把圣徒的遗骸撇在这儿不管。落下的梁木会砸碎石墓;里面的木棺和遗骸就会起火,烧剩的骨灰会随风飘散,这将是可怕的亵渎和大教堂巨大的损失。
他有了一个主意。他绕到坟墓的一侧,招呼雷米吉乌斯站到他旁边。他跪下去,把两手放到石盖的伸出的边缘处,用全力向上掀。雷米吉乌斯照他那样,和他一起使劲,石盖抬起来了。他们慢慢地把石盖一点点抬高。菲利普不得不先站起一条腿,雷米吉乌斯也学着他;接着,他们俩都站直了。把石盖竖起一侧之后,他们又用劲一推,石盖便翻了个身,落在了墓另一侧的地面上,摔成了两半。
菲利普往墓穴里看了一下。棺木保存良好,木头显然还很结实,铁把手也只有表面失去了光泽。菲利普站在一头,弯下腰去,抓住了两个把手。雷米吉乌斯在另一头做着同样的动作。他们把棺木抬起了几英寸,但棺木比菲利普预计的要重得多,过了一会儿,雷米吉乌斯松了手,说:“我抬不动了——我比你岁数大。”
菲利普强压下怒气。棺木可能沿边包了铅。但他们既然打裂了石头墓盖,棺木比原先更容易着火了。“过来,”菲利普对雷米吉乌斯看,“我们来把它立起来。”
雷米吉乌斯绕过坟墓,站到菲利普身边。他们每人握住一个突出的铁把手,用力往上掀。这一头相对容易地抬了起来。他们把这一头抬到高出墓顶,然后两人一侧一个向前走,边走边举棺木,直到全然立住。他们停了一会儿。菲利普意识到他们抬起的是棺材的小头,这样圣徒现在倒立着了。菲利普默默地致歉。他们周围不断有小块的燃着的木头落下来。每当有几个火星落到雷米吉乌斯的袍子上时,他都要发狂地拍打,直到火星不见了为止,而且只要一有机会,他就悄悄地畏惧地抬头看一眼燃着的屋顶。菲利普看得出来,那人的勇气正在迅速地衰竭着。
他们把棺材歪着,靠在墓的内侧,然后再稍稍一压。棺材的大头离开了地面,在墓边上来回错着向上抬;后来他们放下手,棺材的另一头也落到了地面上。他们又把棺材调了个头,重新立起来,这次大头朝上了。菲利普想,圣徒的遗骸在里边来回摇动,简直跟碗里的骰子一样了;这是我所做过的最近于亵渎罪的事情了,谁教我们没别的办法呢。
他俩每人握住大头的一个把手,把立着的棺材斜着朝前拖到相对安全的甬道里。棺材的铁角在夯过的地面犁出了一道浅印。他们快要到甬道时,一块屋顶,带着冒火苗的木头和烧红的铅皮,刚好落在已经搬空的圣徒的坟墓上。那砰然巨响震耳欲聋,地面被砸得直颤,石墓被砸成了粉末。一根大梁跳了一下,碰到了棺材,但没砸到菲利普和雷米吉乌斯,不过却震得他们没握住棺材的把手,把棺材脱了手。这对雷米吉乌斯可太可怕了。“这是魔鬼干的事情!”他歇斯底里地叫着,跑开了。
菲利普几乎跟着他。果真今夜有魔鬼在这里的话,谁也说不上还会出什么事。菲利普从未见过魔鬼,但他听过很多见过魔鬼的人的故事。但修士们是受教对抗撒旦的,而不应趋避,菲利普严厉地告诫自己。他放眼向前打量了一下甬道的顶,坚定了一下自己,抓住棺材把手往前拖。
他总算把棺材从落下大梁的地方拖了出来。棺木被砸了些瘪坑,也裂了几处,但并没有散架,万幸。他又拖了一段。一阵燃着的余烬雨点般地落在他的四周。他抬头看了看屋顶。火苗里是不是有个两脚的活物在那里幸灾乐祸地手舞足蹈,或者那只不过是烟柱?他又低下头看,发现他的袍裾已经起火。他跪下去用双手扑打着火,把烧着的地方平放在地面上,火立即就灭了;这时他听到了一个声音,可能是燃着的木头的哔剥声,也可能是魔鬼的嘲笑声。“阿道福斯圣徒保佑我,”他喘着气说,又握牢了棺材的把手。
他拖着棺材在地上一英寸一英寸地前进。那魔鬼有一阵离开了他。他没有抬头看——最好别盯着魔鬼。最后,他到了甬道里面,觉得安全了一些。他后背生疼,被迫停下来,直了直腰。
到最近的一座门还有很长一段距离,那座门还在南甬道那边呢。他不确定能不能把棺材一路拖到那儿,而整个屋顶还不会落下来。也许这正是魔鬼在巴望的事情。菲利普禁不住又抬头看了看火苗。就在他看着的时候,那烟似的两脚活物躲到了一根黑漆漆的梁木的背后。菲利普想,他知道我走不到门那儿。他往甬道前边看去,不由得想抛下圣徒,顾自逃命——这时他看到米利乌斯兄弟、白头卡思伯特和建筑匠汤姆,三个实实在在的人正在跑来帮他。他的心高兴得加快了跳动,霎时间他不敢肯定屋顶上一定有縻鬼了。
“感谢上帝!”他说。“帮我一下,”他毫无必要地又补充了一句。建筑匠汤姆用评价的目光飞快地瞥了一眼烧着的屋顶。他似乎并没有看见任何魔鬼,但他说:“咱们得尽快办完。”
他们每人抓住一角,把棺材举到了肩上。即使四个人抬,也还是够重的。菲利普叫了一声:“走!”他们沿着甬道尽快地走着,人人都在重压下直不起腰。
他们到了南甬道后,汤姆叫着:“等一等。”地面上烧着小火,而更多的燃着的木屑不停地落下。菲利普透过缝隙看去,试图找出一条穿过火焰的路径。在他们停住的这一会儿,教堂西端开始隆隆作响。菲利普满怀恐惧地抬头看去。隆隆声变成雷鸣声了。
建筑匠汤姆莫测高深地说:“太不结实了,跟另一个一样。”
“什么?”菲利普叫着。
“西南塔楼。”
“奥,不!”
雷鸣般的巨响更大了。菲利普惊恐地看着,教堂的整个西端像是往前移动了一码,似乎给上帝的手推了一下。十多码的屋顶掉进了中殿,那落地的一撞不啻地震。跟着,整座西南塔楼眼看着就崩塌了,像滑坡一样滚进了教堂。
菲利普惊呆了。他的教堂就在他眼前土崩瓦解了。即使他能找到钱,也需要几年才能修好。他该怎么办呢?这座修道院该如何维持下去?王桥修道院难道就此寿终正寝了?
其余三人迈步向前,棺材在他肩上一拽,他才算清醒过来。菲利普随着大家往前走。汤姆在火焰的迷宫中挑着路往前走。一个正烧着的木棍落到了棺材顶上,所幸它滑到地面上而没有碰到他们任何人。过了一会儿,他们到了对面,穿过门洞,走出教堂,进人了户外的寒夜之中。
教堂毁于一旦,对菲利普的刺激太大,他自己虽然脱离了险境,却毫无轻松之感。他们沿着回廊快步走到南边的拱门,穿了过去。当他们远离教堂那组建筑之后,汤姆说:“这儿可以了。”他们谢天谢地地把棺材放到冰冻的地面上。
菲利普喘了好一会儿气。在这段停顿时间里,他意识到这不是惊慌失措的时候。他是副院长,他掌管这里。他下一步该怎么办?证实所有的修士全都平安脱险大概是明智之举。他又深吸了一口气,然后挺直了腰板,看着其余的人。“卡思伯特,你留在这儿,看好圣徒的棺木,”他说,“其余的,跟我走。”
他带着他们绕到厨房背后,穿行在酒坊和磨坊之间,走过绿地,到了客房。修士们、汤姆的一家人和大多数村民在周围一堆堆站着,一边用压低的声音谈话,一边大睁着眼睛望着起火的教堂。菲利普先看了一眼教堂,然后才对他们说话。那景象令人心痛。整个两端成了一堆废墟,大火苗从残存的屋顶中直冲云霄。
他移开他的目光。“大家都在吧?”他大声说,“如果你能想出有谁不见了,把他的名字说出来。”
有人说:“白头卡思伯特。”
“他在看着圣徒的遗骸。还有谁?”
再没有谁了。
菲利普对米利乌斯说:“把修士们点一点,弄确切些。连你我在内,应该是四十五个。”他知道米利乌斯是信得过的,就把这件事排除出脑海,然后转过来对着建筑匠汤姆。“你全家都在吗?”
汤姆点点头,指了指。他们正靠着客房的墙站着:那女人,那大孩子和那两个小孩子。那小男孩害怕地看了菲利普一眼。菲利普想,这对他们可是一次骇人的经历。
司铎坐在装珠宝的箍铁的盒子上。菲利普已经把这事忘了,他看到它完好无损,心里放心了。他对司铎说:“安德鲁兄弟,阿道福斯圣徒的棺材在食堂后面。找几个兄弟帮着你,把它抬到……”他想了一会儿。最安全的地方恐怕是副院长的居室了,“抬到我的住所去。”
“到你的住所?”安德鲁抗辩地说,“遗骸应该由我看管,而不应该由你。”
“那你就该保护着它们搬出教堂!”菲利普勃然大怒,“照我的话做,别再多嘴!”
司铎不情愿地站起身,满脸怒气。
菲利普说:“赶快,快,不然我此时此地就撤你的职!”他转过来,背对着安德鲁,问米利乌斯,“多少人?”
“四十四,再加上卡思伯特。十一个见习修士、五位客人。每个人都算进去了。”
“这可太好了。”菲利普看着那凶恶的大火。他们居然都活着,而且没有一个受伤,简直是奇迹。他明知自己已经精疲力竭,但是他忧心如焚,顾不得坐下休息。“还有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该抢救的?”他说,“我们已经把珍贵的东西和圣徒遗骸救了出来……”
那个年轻的司库阿伦说话了。“书怎样办?”
菲利普唉了一声。当然啦——那些书,都放在会议室隔壁东回廊的一个橱柜里锁着的,以备修士们在学习时间取用。要是把这些书从橱柜里一本一本地取出来,需要很长时间,可就危险了。也许几个身强力壮的年轻人可以把整个书橱搬到安全地带。菲利普往四下看了一圈。司铎已经挑走了五六个人去安排棺材的事,他们已经走到了绿地。菲利普另外挑了三个年轻修士和三个大些的见习修士,要他们跟他走。
他又沿原路返回,穿过起火的教堂前面的空地。他已经累得跑不动了。他们从磨坊和酒坊中间穿过,绕过厨房和食堂的背后。白头卡思伯特和司铎在指挥大家移动棺材。菲利普带领着他的一组人沿食堂和寝室中间的小路,走到南拱门,进人了回廊。
他可以感到烈火的热气。大书橱的门上有摩西的像和经文石刻。菲利普指点年轻人把书橱向前倾,抬到肩膀上。他们扛着书橱绕过回廊到达南拱门。别人继续朝前走,菲利普停下来回头看着。烧毁的教堂的惨状让他心里充满悲哀。这时烟减少了,但火苗更旺了。整个伸展出来的屋顶都已不见踪影了。就在他看着的时候,十字交叉点上的屋顶下垂了,他知道下一步就是掉下来。跟着就是一声前所未有的断裂的轰响,南甬道的屋顶塌了下来。菲利普感到身上似乎都疼了,像是他自己的身体在燃烧。过了一会儿,甬道的墙似乎是要往回廊这边坍倒了。菲利普想,上帝啊,帮帮我们,这儿就要倒了。随着石头墙壁开始摇撼、散裂,他意识到是要倒向他这边,赶紧转身就跑;但他还没迈出三步,有个东西砸到他的后脑,他便失去了知觉。
对汤姆来说,熊熊烈焰烧毁了王桥大教堂倒燃起了他的希望之火。
他隔着绿地观望着从教堂的废墟上窜人空中的巨大火苗,心中所想的只有一件事:这意味着工作!
从他睡眼惺忪从客房中出来,看到教堂窗户里闪着暗红的火光那时起,这个念头一直深埋在他心底。在他督促修士们脱离险境,冲进起火的教堂寻找菲利普,抬着圣徒的棺材出来这全部时间里,他的心中一直充溢着不光彩的愉快和乐观。
这时他有点时间思考了,在他看来,他对于一座教堂遭到火焚,本不该高兴;但他接着想到,没有一个人受伤,修道院的值钱东西也没有损失,再说教堂本来也已老得摇摇欲坠;又何必不高兴呢?
年轻的修士们扛着沉重的书橱,穿过绿地回来了。汤姆想,现在我所要做的一切,就是得到保证由我来重建这座教堂。而向菲利普副院长提起这件事的时间就是现在。
然而,菲利普并不在扛书橱的修士的中间。他们走到客房,把书橱放到地上。“你们的副院长呢?”汤姆问他们。
那个最年长的惊讶地回过头看。“我不知道,”他说,“我还以为他在我们后边呢。”
大概他留在后边观察火势了,汤姆想;但是也许他遇到了麻烦。汤姆没有再耽搁,立即跑过绿地,绕过厨房背后。他希望菲利普平安无事,不仅因为菲利普是一个好人,而且还因为他是乔纳森的保护者。要是没有菲利普,可就说不上小家伙会怎么样了。
汤姆在食堂和寝室间的小路上发现了菲利普。副院长坐得直挺挺的,样子很茫然,但是并没有受伤,汤姆总算松了口气。他扶他站起来。
“一件东西砸着了我脑袋,”菲利普昏昏沉沉地说。
汤姆的目光越过他望去。南甬道已经倒进了回廊里。“你还活着已经万幸了,”汤姆说,“上帝一定对你有所期望。”
菲利普摇摇头,清醒一下。“我有一阵子失去了知觉。我现在没事了。书呢?”
“他们已经搬到客房里了。”
“咱们回到那儿去。”
汤姆搀着菲利普一起走。汤姆看得出来,副院长并没有受伤,但是他心情太坏了。
等到他们回到客房时,教堂的火势已开始减弱了,火苗也矮下去了一些;然而汤姆看到的面孔反倒清晰了,他有点吃惊地发现,原来已经天亮了。
菲利普又开始安排事情了。他告诉司厨米利乌斯给大家熬粥,又要白头卡思伯特打开一桶烈性葡萄酒,好让大家暖暖身子。他命令在客房里生起火来,让年纪大的修士们进去避寒。天下起了雨,风吹着雨点,寒气逼人,烧毁的教堂里的火苗很快就媳灭了。
大家都忙起来以后,菲利普副院长独自离开客房,向教堂走去。汤姆看见了他,就跟了上去。这是他的机会。如果他把握得好,他可以在这里工作上几年。
菲利普站住脚看着教堂的两翼,对那堆废墟频频摇头,如同他的生命就埋在那废墟里。汤姆默默地站在他身边。过了一会儿,菲利普又沿着中殿的北侧朝前走,直到墓地。汤姆和他一起走着,察看着坍塌的情况。
中殿的北墙依然未倒,但北甬道的圣坛的一段北墙已经塌了。教堂还有个东头。他们绕过那头,看南翼。大部分南墙已经坍塌,南甬道已倒进了回廊里。会议室依然挺立着。
他们走到甬道回廊中东走廊的拱门。他们让一堆坊下来的石料挡住了。那儿看上去乱七八糟,但汤姆训练有素的眼睛看得出:回廊的走道损坏并不大,只不过压在了坊下的废料中了。他翻过乱石,往教堂里边望去。在圣坛正背后,有一部通向地下室的楼梯。地下室就在修士席位的下面。汤姆往里面细看,研究着地下室上面那片石头地板上有没有裂痕。他没看到有裂痕。地下室完好无损,这可是个好机会。他现在先不告诉菲利普,他要把这消息留到关键时刻。
菲利普这时已经绕到了寝室的背后。汤姆快走几步赶上他。他们发现寝室没坏。再往前,他们发现其他建筑也没受多少损伤:食堂、厨房、面包房、酒坊。菲利普或许为此感到些许安慰,但他仍旧阴沉着脸。
他们在姆毁的两端,就是刚才出发的地点,结束了巡视,他们已经绕着修道院转了一圈,两人谁都没说话。菲利普深深叹了口气,打破了沉默。“魔鬼干了这事,”他说。
汤姆想:他的时机到了。他深吸了口气,说:“说不定是上帝干了这事呢。”
菲利普奇怪地看着他。“怎么讲?”
汤姆小心地说:“谁都没受伤。书籍、值钱的东西和圣徒遗骸全都保全了。只是教堂给毁了。也许上帝想要一座新教堂呢。”
菲利普笑了笑,表示怀疑。“我想上帝想让你来重建。”他还没有晕到看不出,汤姆的思路可能是替自己打算。
汤姆坚持自己的观点。“也许是吧,”他固执地说,“反正不是魔鬼在教堂失火的当夜把一位建筑匠给派到了这里。”
菲利普把目光移开。“不错,这里会有一座新教堂,但我不知道在什么时候。而与此同时我该做什么?修道院的生活怎么继续下去?我们到这里来为的就是敬神和学习嘛。”
菲利普深深地绝望了。这时恰恰需要汤姆给他以新的希望。“我儿子和我可以在一星期之内把回廊清理出来,供你们使用,”他说,尽力使他的声音听起来比他的内心感觉还要有信心。
菲利普吃惊了。“你能吗?”但接着,他的表情变了,重新露出了振奋不起来的样子,“可是我们用什么做教堂呢?”
“地下室怎么样?你们可以在那儿祈祷,不好吗?”
“行——完全可以。”
“我有把握地下室损坏不大,”汤姆说,这差不多是真的,他差不多有把握。
菲利普盯着他看,似乎他是慈悲天使。
“不用花很长时间就可以从瓦砾堆中清理出从回廊到地下室楼梯的道路,”汤姆接着说,“那一侧的教堂大部分完全毁掉了,说起来挺怪,这反倒侥幸了,因为这意味着再没有崩落灰泥的危险了。我要察看一下还没倒的墙,也许要在一些地方撑一下。然后,每天都要检查一下有没有裂缝,即使这样,遇到刮大风,你们还是不要进教堂。”这一切都非常重要,但汤姆注意到菲利普没有听进去。菲利普现在需要汤姆告诉他一些提神的情况。要投其所好才能让他雇用。汤姆改变了腔调。“找你的年轻修士给我搭下手,我可以在两星期之内把一切理顺,让你们能够大体上恢复修道院的正常生活。”
菲利普瞪着他。“两个星期?”
“管我和我一家人吃住,工钱嘛,等你有了钱再给。”
“你可以把我的道修院在两星期之内还给我?”菲利普不相信地重复说。
汤姆不敢说他一定行,但果真花了三个星期,谁也不会因此而死掉的。“两星期,”他坚决地说,“之后,我们可以敲掉残存下来的墙——那可是个技术活儿,我提醒你,要是不出事故的话——然后清理废墟,把能够使用的石头挑出来。与此同时,我们可以设汁新的大教堂。”汤姆屏住了呼吸。他已经尽其所能。菲利普这次一定会雇他了。
菲利普点点头,总算头一次有了点笑容。“我想上帝确实派了你来,”他说,“咱们先吃点早饭,然后就可以着手工作了。”
汤姆叹息一声,舒了口气。“谢谢你,”他说。他的声音有些发颤,他控制不住,突然间,他不再顾忌了,带着明显的压抑着的抽泣,说:“我没法告诉你,这对我意味着什么。”
早饭后,菲利普在厨房下面卡思伯特的贮藏室里召开了一个重要会议。修士们都紧张而激动。他们都是心甘情愿来的,要过一种事先预料得到的安全而又乏味的生活,他们中的大多数人如今都不知所措了。他们的困惑打动了菲利普的心。他觉得比以往更像是牧人,他的任务就是关心那些愚蠢和无助的造物;只不过眼前这些不是不会讲话的动物,而是他的兄弟,他热爱他们。他已经决定,安慰他们的办法就是告诉他们会出现什么情况,把他们的紧张和精力用在艰苦的工作中去,尽快恢复近似正常的日常生活。
尽管环境异常,菲利普并没有简化会议的礼仪。他命令诵读当天的殉教者传记,接下来是怀念祈祷。这正是修道院的宗旨:以祈祷说明他们存在的合理性。然而,一些修士有点心猿意马,因此他挑选了圣本笃戒律的第二十章,《祈祷时的敬态》。接下来是殉教者的名单。这种熟悉的礼仪安定了他们的神经,他注意到随着修士认识到他们的世界根本没有到末日,惊恐的神色缓缓离开了他周围的面孔。
最后,菲利普提高了嗓音对他们讲话。“昨夜降临到我们头上的大灾难,从根本上讲,只不过是肉体上的,”他开始说,尽其所能把温情和信念注人他的声音,“我们的生活是精神上的;我们的职责是祈祷、敬神和静思。”他向四下打量了一会儿,抓住尽可能多的目光,确定大家都在洗耳恭听;然后他才说:“我们将在几天之内恢复正常,我向你们担保。”
他顿了顿,让这些话渗人他们心里,可以觉察出来,屋里的紧张气氛已经缓和了。他给他们一段回味的时间,然后又说下去。“昨天上帝以他的智慧给我们派来了一位建筑匠,帮我们度过这场危难。他向我保证,如果我们听他的调度,我们可以在一星期之内让回廊正常使用。”
人群中有一种喜出望外的低声议论。
“我担心我们的教堂再也无法用来祈祷了——大教堂要重修,那当然要花上许多年时间。然而,建筑匠汤姆相信,地下室没有损坏。下面很结实,我们可以在那儿祈祷。汤姆说,在清理好回廊之后,一星期之内他保证那儿会平安无事的。所以,你们看,我们可以在四旬斋前的星期日及时恢复正常的敬神活动。”
他又一次听到了人们感到舒心的低语。菲利普看出来,他已经成功地安慰了他们,让他们有了信心。在会议开始时,他们都吓得困惑不安;此时他们已平静下来并充满了希望。菲利普补充说:“那些觉得自己体弱,没法参加体力工作的兄弟,可以免于劳作。跟着建筑匠汤姆整天干活儿的人,可以吃鲜肉,喝葡萄酒。”
菲利普坐了下去。雷米吉乌斯首先发言。“我们得付给这个匠人多少工钱?”他满腹狐疑地问。
你可以相信雷米吉乌斯在找碴。“分文不给,现在不付,”菲利普回答说,“汤姆了解我们没钱。他先干活让他和他全家有饭吃和有地方住,到我们有钱时,再付工钱。”菲利普意识到,这分明有点含糊其辞,这可能意味着:汤姆在修道院有钱以前无权索取工钱,而事实却是,修道院从今天起,他每工作一天,就欠他一天工钱。但不等菲利普把这项协议澄清,雷米吉乌斯又开口了。
“他们住在哪儿呢?”
“我已经答应让他们住客房。”
“他们可以住在村里的一家人家家里。”
“汤姆对我们慷慨帮忙,”菲利普不耐烦地说,“我们有了他真是万幸。我不想让他和别人的猪羊挤在一起,我们明明有一间蛮不错的客房空着嘛。”
“他一家有两个女人——”
“一个女人和一个女孩,”菲利普纠正他。
“一个女人,好吧。我们可不想有个女人住在修道院里!”
修士们议论纷纷,他们并不喜欢雷米吉乌斯吹毛求疵。菲利普说:“妇女待在客房里是完全正常的。”
“可是那个女人不行!”雷米吉乌斯脱口而出,跟着就立刻露出反悔的样子。
菲利普皱起眉头。“你认识那个女人吗,兄弟?”
“她曾在这一带住过,”雷米吉乌斯不情愿地说。
菲利普好奇了。发生这类跟建筑匠妻子有关的事已经是第二次了,沃尔伦·比戈德也曾一见她就表现出不安。菲利普说:“她有什么问题吗?”
不等雷米吉乌斯回答,那个看桥的老修士保罗兄弟开腔了。“我记得,”他说得相当含糊,“曾经有一个林子里的野丫头在这周围住过——噢,那该有十五年了。她让我想起了那女孩——也许是一个人吧,长大了。”
“人们说她是女巫,”雷米吉乌斯说,“我们可不能让一个女巫住在修道院里!”
“我不知道这种说法,”保罗兄弟仍用那种边想边说的缓慢语气讲着,“在野地里生活的任何女人或迟或早总会被人叫做女巫的。人们这么说,不一定就是真的。我倒愿意把这件事留给菲利普副院长用他的智慧做决定,看看她是不是个危险。”
“智慧并不随修道院的职务说来就来,”雷米吉乌斯厉声说。
“确实不是,”保罗兄弟仍然慢条斯理地说。他直视雷米吉乌斯,说:“有时根本就不来。”
众修士对这样尖锐的回敬开怀大笑。这样的话出自完全出乎意料的人之口,就益发可笑了。菲利普只好假作不高兴。他拍了拍手,让大家安静下来。“够了!”他说,“这是严肃的事。我要询问一下那妇人。现在咱们来做正经事。那些要求免于工作的人可以到疗养所去祈祷和静思。其余的人跟我来。”
他离开贮藏室,绕到厨房背后,经过南拱门,进了回廊。有几个修士离开大家到疗养所去了,其中有雷米吉乌斯和司铎安德鲁。菲利普想,这两人根本说不上是体弱,但如果他们参加工作,说不定还要惹麻烦,因此他倒蛮乐意他们走掉。大多数修士都跟着菲利普。
汤姆已经指挥着修道院的用人开始干活儿了。他站在回廊方院的废墟顶上,手里拿着一大块白粉,在石头上写下字母T,就是他名字的第一个字母。
菲利普这还是有生以来第一次想知道,这么大块的石头怎么才能搬动。靠一个人去拿当然太大了。他立刻就看到了答案。两根木棍并排放在地面上,把一块大石头滚到上边,在当中放好。然后由两个人站在棍子的两头,抬起来就走了。建筑匠汤姆一定教过他们这么做的。
工作进展很快,有了修道院六十名用人中的大部分人帮忙,人们抬起石头鱼贯而行,再顺序回来搬运新的。这景象使菲利普大为振作,他向上天默默祈祷,感谢建筑匠汤姆。
汤姆看见了他,就从废料堆上下来了。在和菲利普讲话之前,他先招呼一个用人,给修士缝衣服的裁缝。“让修士们也开始抬石头,”他指示那人,“给他们说清楚,只抬我做了记号的,不然的话,废料堆会坍下来,砸死人的。”他说完才转过来对着菲利普,“我已经画好了一批,足够他们干一阵子的了。”
“他们把石头抬到哪儿去?”菲利普问。
“来,我指给你看。我刚好要去查看一下他们摆放得合适不合适。”
菲利普跟着汤姆去了。石头给运到修道院的东墙内。“有些用人仍将做他们本职的事,”他们边走,菲利普边说着,“马厩的人得照顾马匹,厨师得做饭,有的人得打柴、喂鸡、上市场买东西。不过他们的工作都不重,我可以匀出一半人给你。再说,你还有差不多三十名修士呢。”
汤姆点点头。“那好。”
他们走过教堂的东头。人们正在把还热呼呼的石头靠着修道院的东墙根堆放起来,那儿离疗养所和副院长的住所有几步远。汤姆说这些旧石头要留着盖新教堂。它们不能用来搭墙,因为用过的石头经不起风吹雨打,但是用来打基础蛮好的。所有的破损的石头也得留着。可以拌上灰泥,填充新建的里外两层墙皮中间,构成碎石心。
“我明白了。”菲利普看着汤姆指点大家怎样互相交错着摆放石头,这样堆高以后就不会坊下来。事情已经很清楚,汤姆的专业知识是不可或缺的。
汤姆对堆放石头的工作感到放心满意之后,菲利普拉着他的手臂,带他绕过教堂,到了北头的墓地。雨已经停了,但墓地上还很湿。修士们埋在墓地的东头,村民们埋在西头。分界线就是突出来的教堂北甬道,如今已成为一片废墟。菲利普和汤姆站在废墟的前边。太阳无力地穿透云层照射着。在白天,在这些烧焦的木料周围,没有任何邪恶的征兆,菲利普几乎感到羞惭:昨夜里他居然以为他看见了魔鬼。
他说:“一些修士因为在修道院的范围内住着一个女人深感不安。”汤姆脸上掠过的神色与其说是焦虑,不如说是专注,他看来害怕了,甚至惊慌了。菲利普想,他真心真意地爱着她。他连忙往下说:“但我不想让你们住到村子里,和另一家挤在一间小屋里。为了少惹麻烦,明智的办法是让你妻子慎重些。告诉她尽量离修士们远一些,尤其是那些年轻的。她要是得在院中走动,就让她遮着脸。最重要的是,她千万别做任何引人怀疑是女巫的事情。”
“照办就是了,”汤姆说。他的语音里有一种决心,但表情上有点胆怯。菲利普记起来,那位妻子是个有自己见解的极其敏锐聪慧的女人。她可能不能善意地听取让她别招惹是非的规劝。然而,她家到昨天为止一直缺吃少穿,因此,她大概能把这些限制看做对提供吃住和安全的小小报答。
他们继续往前走。昨天夜里,菲利普曾把这一切毁损看做是一出超自然的悲剧,看做是真正的宗教和文明力量的一场可怕失败,看做是对他终身工作的一次严重打击。如今看来,这不过是有待他解决的一个问题——不错,是令人生畏;甚至令人胆怯;但并非超常的。而这一转变主要归功于汤姆。菲利普觉得对他十分感激。
他们走到了西头。菲利普看到了一匹快马已在马厩里备好鞍子,他不知道谁偏偏会在今天出发上路。他让汤姆单独回回廊那儿去,他自己却赶到马厩去看个究竟。
原来是司铎的一名助手定下的马匹,就是那个从会议室里抢救出珠宝盒的年轻的阿伦。“你准备到哪儿去,我的孩子?”菲利普问。
“到主教的宫殿去,”阿伦回答说,“安德鲁兄弟派我去取蜡烛、圣水和圣饼,因为这场大火烧掉了这一切,我们得尽快恢复祈祷活动。”
这话言之有理。这些东西全都锁在修士席位房间的一个上了锁的盒子里,那个盒子一定在大火中化为灰烬了。菲利普很高兴司铎很好地安排了更新。“那很好,”他说:“不过,等一等。如果你要去宫殿,你可以替我带封信给沃尔伦主教。”狡猾的沃尔伦·比戈德通过某些相当不光彩的运动,如今成了当选主教,但菲利普此刻无法收回对他的支持,被迫把沃尔伦当做主教来看待。“我得给他写一个关于火灾的报告。”
“是的,神父阿伦回答说但我已经有一封雷米吉乌斯给主教的信了。”
“噢!”菲利普吃了一惊。他想,雷米吉乌斯倒是蛮能表现的。“好吧,”他对阿伦说,“路上小心,愿上帝与你同在。”
“谢谢你,神父。”
菲利普往回朝着教堂走。雷米吉乌斯这次很快就启动了。他和司铎为什么这么迫不及待呢?这足以引起菲利普一些不安了。那信是仅仅涉及教堂失火吗?还是另有别的内容呢?
菲利普走到绿地中间站住了,转过身来往回看。他完全有权从阿伦手中要过信来看一看,但太迟了:阿伦已经驱马驰出大门。菲利普盯着他的背影,心中有种沮丧的感觉。就在这时,汤姆的妻子走出了客房,手里提着一个筐,大概装着炉灰。她转向马厩附近的粪堆。菲利普看着她。她走路的样子很欢快,如同一匹好马的步伐。
他又想起雷米吉乌斯给沃尔伦的信。不知怎么他摆脱不掉一种直觉,他虽没有担心,但确实怀疑,那封信的主旨实际上并不是这场大火。
他虽没有充分的理由,但他觉得那封信一定与建筑匠的妻子有关。
鸡叫头遍,杰克就醒了。他睁开眼,看见汤姆已经起身。他躺着没动,听见汤姆在门外的地上小便。他渴望挪到汤姆腾空的热窝,蜷缩在他母亲的怀里,但他知道,如果他那样,定会遭到阿尔弗雷德的耻笑,于是他就躺在原地没动。汤姆回到屋里来,摇醒了阿尔弗雷德。
汤姆和阿尔弗雷德喝了昨天晚餐上剩下的啤酒并吃了些陈的粗面包,然后就出去了。他们还剩下一些面包,杰克希望他们今天别带走,但他失望了:阿尔弗雷德像往常一样随手拿走了。
阿尔弗雷德整天和汤姆在工地上干活儿。杰克和他母亲有时白天到森林里去。母亲设捕猎陷阱的时候,杰克就用他的弹弓打野鸭。不管捕到什么,他们就卖给村民或司务卡思伯特。由于汤姆还拿不到工钱,这是他们唯一的现金来源了。他们用这些钱买来布、皮革或油脂。在他们不进森林的日子,母亲就做鞋、内衣、蜡烛或帽子,这时杰克和玛莎就和村里的孩子们玩。星期日,做完礼拜之后,汤姆和母亲喜欢坐在火边聊天。有时候他们就亲吻起来,汤姆把手伸进母亲的袍子里,然后他们就打发孩子出去一会儿,把门闩上。这是一星期里最倒霉的时候,因为阿尔弗雷德会脾气很坏,折磨两个小的。
不过,今天是个平常的日子,阿尔弗雷德会从早忙到晚。杰克起身,走到外边。天气很冷,但很干燥。玛莎过了一会儿也出来了。大教堂和废墟上人来人往,一片繁忙景象;人们抬走石头、铲除废料、给不结实的墙撑上木头和推倒那些太不保险的墙。
在村民和修士中间有一种共识,认为那场大火是魔鬼所为,好长一段时间,连杰克都当真忘记了是他自己放的火了。但只要他一想起来,他就会吃一惊,接着会感到异乎寻常地自鸣得意。他冒了极大的风险,但他平安地逃离了,而且他救了全家,使大家不致挨饿。
修士们先吃早饭,雇工们在修士们进会议室之前是吃不到东西的。这下可苦了玛莎和杰克,他们要干等很长时间。杰克经常饿醒,清晨寒冷的空气更使他腹饿难挨。
“咱们到厨房的院子里去。”杰克说。厨房的人也许会给他们一些剩面包什么的。玛莎立刻同意了,她认为杰克很了不起,只要他提议,她都愿意跟着他去。
当他们到达厨房那里时,他们发现管面包房的伯纳德兄弟正在烤当天的面包。因为他的助手全部到工地干活儿去了,他只好自己搬柴火。他是个年轻人,但相当胖,正提着一篮劈柴,累得又是喘气又是冒汗。“我们来给你搬劈柴,兄弟,”杰克提议说。
伯纳德把那篮劈柴扔到炉边,递给了杰克那个扁平的大篮子。“你们真是好孩子,”他脱口说,“上帝会降福给你们的。”
杰克接过篮子,两个孩子跑到了厨房背后的柴.99lib?堆那儿。他们把篮子装满劈柴,然后两人抬起那个重篮子。
他们回到面包房的时候,炉子已经烧热了,伯纳德把那篮劈柴直接倒在火上,吩咐他们再去搬。杰克的胳膊已经酸痛,而他的肚子饿得更疼,但他还是连忙去装劈柴了。
他们第二趟回来时,伯纳德正往一个浅盘上放一小团一小团的生面。“再替我搬一篮,你们就可以吃到热呼呼的小面包了,”他说。杰克的嘴里充满了口水。
他们第三趟把篮子装得特别高,两人一人提一个把手,摇摇晃晃地往回走。他们快到厨房院子的时候,遇上了阿尔弗雷德,他拿着一个水桶,大概是去打水,从磨坊流出的水渠,穿过绿地,到酒坊附近转人地下。自从杰克把那只死鸟放到阿尔弗雷德的啤酒里,他就更恨杰克。通常,杰克看到阿尔弗雷德时,就小心地绕着道走。这时他想不定要不要扔下篮子就跑,但那样看起来太胆小,何况他已经嗅到面包房里飘出的新面包的香味,而且饿得快忍不住了;于是他把心提到喉咙口,咬着牙坚持朝前走。
阿尔弗雷德嘲笑他们,他一个人能轻易提起就走的分量,把他俩累得东倒西歪。他们兜了个大圈躲着他,但他紧走两三步就追上了他们,他伸脚一铲,踢到了杰克的脚上。杰克重重地摔了个屁股墩,震得他脊椎生疼。他一摆手,一篮子劈柴全部撒在了地上。他的眼里涌出泪水,主要是因为气愤而不是因为摔疼了。阿尔弗雷德居然无理地这样下手,事后又扬长而去,实在太欺负人了。杰克爬起来,耐心地把劈柴拣回篮子里,为了玛莎的缘故,他装出不在乎的样子。他们又提起篮子,继续朝面包房走去。
他们在那儿得到了报酬。那盘面包正放在一个石头架上冷却。他们进去时,伯纳德拿起一个塞进嘴里,说:“面包做好了。自己拿吧。不过得当心点——还烫着呢。”
杰克和玛莎一人拿了一个小面包。杰克试着咬了一口,生怕烫着嘴,可是小面包实在可口,没一会儿工夫,他就吃光了。他瞧着剩下的面包,还有九个。他抬眼看着伯纳德兄弟,那修士直冲着他笑。“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修士说,“去吧,都拿走吧。”
杰克兜起他斗篷的边,把剩下的面包全包了进去。“我们要带回去给妈吃,”他对玛莎说。
“你可真是个好孩子,”伯纳德说,“那你们就去吧。”
“谢谢你,兄弟,”杰克说。
他俩离开面包房,朝客房走去。杰克很兴奋。母亲看到他带回了这些好吃的,一定会喜欢他的。他在交给她之前,真想再吃一个,但他顶住了诱惑,把这些都给她该多好啊。
他们穿过绿地时,又遇上了阿尔弗雷德。
他显然是打满了一桶水回工地去倒光了,现在又回来打第二桶。杰克决定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并且希望阿尔弗雷德不再理睬他。但他用斗篷边兜着面包的样子太显眼了;阿尔弗雷德又朝他们转过身来。
杰克本想主动给他一个面包,但他知道阿尔弗雷德一旦抓住机会,就会全部拿走的。杰克拔腿就跑。
阿尔弗雷德在后面追,没几步就赶上了他。阿尔弗雷德伸出一条长腿一绊,杰克就摔了出去。热面包滚落一地。
阿尔弗雷德拣起了一个,把上面的一块泥巴抹掉,一口塞进了嘴里。他惊奇得大睁着眼睛。“新面包!”他说。他开始拣剩下的。
杰克挣扎起来,想抓住一个面包,但阿尔弗雷德重重地掴了他一掌,又把他打倒了。阿尔弗雷德迅速地把剩下的面包一拣而光,一边大笑,一边走开了。杰克放声哭了。
玛莎满腔同情的样子,但杰克并不需要同情,他可受不了羞辱。他抬腿就走,玛莎刚跟上,他转过脸对她说:“走开!”她很委屈,但她停住脚,让他走了。
他朝废墟走去,边走边用袖子擦干了泪水。他一心想杀那家伙。他想,我烧毁了大教堂;我也能杀死阿尔弗雷德。
在废墟周围,今天一早已经干净了很多了。杰克想起来,一些教会的高级人员要来视察大教堂的毁损情况。
是阿尔弗雷德身体上的优势才使他这么发狂,他为所欲为只不过因为他个子这么大。杰克绕了一会儿圈,他的心潮起伏,要是那些石头纷纷落下时阿尔弗雷德待在教堂里就好了。
他终于又看见了阿尔弗雷德。阿尔弗雷德在北甬道,正在把石屑伊进一辆车里,浑身都是灰尘。在车子附近,有一根房梁,几乎毫无损坏,只是有一点点烧焦,并且让炭灰染得发黑。杰克用一根指头在那房梁的表面抹了一下,上面留下了一条灰白的道子。杰克受到启发,用炭灰写下了“阿尔弗雷德是头猪。”
一些干活儿的人注意到了。他们没想到杰克居然会写字。一个年轻人说:“写的是什么?”
“问阿尔弗雷德去吧,”杰克回答说。
阿尔弗雷德看着那行字,费解地皱了眉头。杰克知道,他认识自己的名字,但认不得其余的字。他怒气冲冲,知道自己受到了侮辱,但不知道写的是什么,而这本身就是羞辱。他的样子相当愚蠢。杰克的气消了些。阿尔弗雷德或许个子大些,但杰克更机灵。
还是没人认识那些字是什么意思。后来一个见习修士从这里走过,念了念那几个字,笑了。“谁是阿尔弗雷德?”他说。
“他,”杰克用拇指一指。阿尔弗雷德更生气了,但还是不知道如何是好,于是他靠在他的铁铲上,一副傻相。
那个见习修士哈哈大笑。“一头猪,嗯?他刨什么呢一橡子吗?”
“应该是吧!”杰克说,由于有了同盟,他很开心。
阿尔弗雷德放下他的铲子,想要抓住杰克。
杰克对他早有准备,像只离弦的箭一下就躲开了。那个见习修士伸出一条腿去绊杰克——像是对双方不偏不倚地都使点坏——但杰克敏捷地跳了过去。他沿着原先的圣坛跑,躲着一堆堆废物,跃过一根根躺着的房梁。他听得见紧随在后的阿尔弗雷德的沉重脚步声和呼吸的喘气声,他由于害怕被抓住,反倒跑得更顺了。
过了一会儿,他意识到跑错了路。大教堂的那一头无路可去。他犯了个错误。他心里一沉,觉得自己躲不开一顿痛打了。
东头的上半截已经坍下来了,靠着残墙堆着石头。杰克看到没处可跑,就爬上了石头堆,而阿尔弗雷德则在后面穷追不舍。他跑到了顶上,看到眼前直上直下有十五英尺高。他在边上吓得身子直摇晃。从这么高的地方跳下去,非把自己摔伤不可。阿尔弗雷德伸手抓住他的脚踝。杰克失去了平衡。一时,他一条腿站在墙上,另一条腿悬在空中,挥舞着两臂,想站稳脚跟。阿尔弗雷德抓住他的脚踝不放。杰克觉得自己眼看着就要掉下去了。阿尔弗雷德又坚持了一会儿,他抓不住杰克了,就松了手。杰克在空中往下落,无法控制自己,只听见自己在叫。他左侧着了地,那下摔得够狠的,不幸的是,他的脸刚好碰上一块石头。
霎时间天昏地暗了。
等他睁开眼睛,阿尔弗雷德正站在他身边——他定是想什么法子从墙上爬下来的——他旁边是个年龄较大的修士。杰克认出了那修士:是雷米吉乌斯,副院长助理。雷米吉乌斯和他的目光相遇,并说:“起来,小孩。”
杰克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站起来。他的左臂动不了。他的左脸也木了。他坐直身子。他刚才想过可能就要死了,他很奇怪自己还能动弹。他用右臂撑着,吃力地挣扎着站起来,大部分体重都压在了右腿上。那阵麻木过去之后,他开始觉得痛了。
雷米吉乌斯抓着他的左臂。杰克疼得直叫。雷米吉乌斯不理睬他,又抓住阿尔弗雷德的耳朵。杰克心想,他可能会对他们俩都处以重罚,杰克痛得顾不了了。
雷米吉乌斯对阿尔弗雷德说:“嗯,我的孩子,你干吗要杀死你弟弟?”
“他不是我弟弟,”阿尔弗雷德说。
雷米吉乌斯的表情变了。“不是你弟弟?”他说,“你们没有共同的父母吗?”
“她不是我妈,”阿尔弗雷德说,“我妈死了。”
雷米吉乌斯的脸上掠过狡猾的神色。“你母亲什么时候死的?”
“在圣诞节。”
“上一个圣诞节?”
“对。”
杰克虽然摔得还很疼,但他看得出雷米吉乌斯出于某种原因,对这件事很感兴趣。那修士尽管强按着内心的激动,但说话的声音还是发抖的:“那么说,你父亲只是最近才遇上这孩子的母亲?”
“是的。”
“自从他俩……在一起,他们去见过教士,把他们的结合神圣化过吗?”
“唔……我不知道。”阿尔弗雷德不明白那些字眼,杰克看得出来。杰克自己也不懂。
雷米吉乌斯不耐烦地说:“嗯,他们举行过婚礼吗?”
“没有。”
“我明白了。”雷米吉乌斯看来对此很高兴,虽说杰克本以为他会对此不满的。那修士的脸上露出相当满意的神色。他默默地沉思了一会儿,然后似乎才想起这两个男孩子。“好,要是你们想待在修道院,吃修士的面包,就别打架,哪怕你们不是兄弟。我们这些上帝的仆人是不该看见流血的——这是我们过着脱离尘世的生活的一个原因。”雷米吉乌斯说完这番话,就离开了他们俩,转身走开了,杰克总算可以跑回他母亲那儿去了。
实际上用了三星期而不是两星期,但汤姆到底把地下室变成了一座临时教堂,今天,当选主教即将来这里主持首次祈祷仪式。回廊的废料堆也清理掉了,汤姆还修理了损坏的部分,回廊不过是屏蔽走廊的简单结构,这工作比较容易。教堂的其余部分全是成堆的废墟,有些还立着的墙也随时有倒塌的危险,但汤姆清理出了一条从回廊经过原先的南甬道到达地下室楼梯的走道。
汤姆四下打量着。地下室地方不小,大约有五十英尺见方,足够修士们祈祷用了。这座房间相当暗,有结实的柱子和低矮的拱顶,但结构很牢固,所以才经过火灾而幸存下来。他们还搬过来一张活腿桌充当圣坛,从食堂搬来长凳给修士坐。司铎拿来刺绣的圣坛罩布和镶珠宝的烛台以后,这座临时教堂还蛮像样的。
随着祈祷活动的恢复,汤姆的人手就要减少了。大多数修士将回到他们的敬神生活中去,那些跟着他当壮工的人也要恢复他们的农活或管理工作。不过,汤姆还会有修道院的一半用人当壮工。菲利普副院长对他们采取了强硬的办法。他认为修道院用人太多,如果有谁不愿意从马夫或厨子助手转过来当壮工,他就准备解雇他们。少数几个人走了,但大多数都留了下来。
修道院已经欠了汤姆三个星期的工钱。按照建筑匠一天四便士的比率来算,就是七十二便士。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这笔工钱欠得就更多,菲利普副院长就越发难以还清汤姆的全部工钱。等过了差不多半年,汤姆就会要求副院长开始付他钱。到那时候,就会欠他两磅半银便士,菲利普找不到这笔钱,就休想解雇汤姆。这笔债让汤姆感到有了保障。
甚至还有一个机会——他简直不敢去想——这一工作会够他干后半辈子。说到底,还是修建大教堂的事;如果教会中即将掌权的人决定修建一座雄伟的新教堂,而且也能找到经费,那将是全国最大的工程,需要雇用十多名工匠,干上十几年。
的确,要抱这种希望未免太过分了。汤姆从和修士及村民的谈话中得知,王桥从来都不是一座重要的大教堂。由于地处荒僻的乡村,王桥的主教始终都缺乏雄心,而且修道院明显地缓缓趋向衰微。它既无名又无钱。某些修道院以其慷慨好客、出色的学校、巨大的藏书量、修士哲学家的研究或院长的博学,吸引着国王或大主教的青睐;但王桥在这些方面却一无长处。更可能的是菲利普副院长会修建一座小教堂,结构简单,满足一般需要;那样的话,不出十年就可以建成了。
即使如此,对汤姆也很适合了。
甚至在大火烧黑的废墟冷却之前,他就已意识到,这将是他建造自己的大教堂的机会。
菲利普副院长已经相信,是上帝把汤姆派到王桥来的。汤姆心里明白,他凭借清理废墟和恢复修道院活力的全部过程中的有效率的工作方式,赢得了菲利普的信任。一旦时机成熟,他会向菲利普开口提出新建筑的设计方案。如果他能谨慎得体地把握住局面,菲利普极有可能会要他来起草设计方案。要是把新教堂设计得不那么辉煌但切合实用,就更可能把计划交给汤姆,而不是另请更有经验的大教堂建筑匠师。汤姆的希望挺大的。
会议的钟声响了。这也是工人们进早餐的信号。汤姆离开地下室,朝食堂走去。他在半路上碰到了艾伦。
她咄咄逼人地站在他面前,似是要拦住他的去路,而且她眼睛里有一种古怪的神色。玛莎和杰克跟着她。杰克的样子难看极了。一只眼闭着,左脸擦伤、青肿,他单靠一条右腿站着,似乎他的左腿经不起任何重量。汤姆很为这小家伙难过。“你这是怎么的了?”他说。
艾伦说:“是阿尔弗雷德干的。”
汤姆心里哼了一声。有好一阵子,他为阿尔弗雷德感到害臊,这不是以大欺小嘛。当然杰克也不是天使,也许阿尔弗雷德给惹火了。汤姆往四下寻觅着他儿子,看到他正朝食堂走,满身还都是灰尘呢。
“阿尔弗雷德!”他吼叫着,“你过来。”
阿尔弗雷德转过身来,看到了全家人都在,就慢慢走了过来,一副愧疚的样子。
汤姆问:“他是不是你干的?”
“他从墙上掉下去了。”阿尔弗雷德阴沉着脸说。
“你推他了吗?”
“我追着他。”
“谁挑起来的?”
“杰克骂我。”
杰克张开他那肿得高高的嘴唇,说:“我叫他猪,是因为他抢我们的面包。”
“面包?”汤姆说,“早饭还没开,你们从哪儿弄到的面包?”
“面包师伯纳德给我们的。我们给他搬柴火。”
“你应该给阿尔弗雷德,”汤姆说。
“我本来想的。”
阿尔弗雷德说:“所以你才要跑开的,是吗?”
“我当时要拿回家给妈妈,”杰克分辩说,“可是阿尔弗雷德全吃光了。”
汤姆已经带了十四年孩子了,他明白小孩子之间的争吵是分不清是非的。“你们三个都给我吃饭去,要是今天再打架,你,阿尔弗雷德,就得挨揍,揍到脸肿得和杰克一样,我要亲手揍你。现在走吧。”孩子们走了。
汤姆和艾伦慢慢地跟在后边。过了一会儿,艾伦说:“你这算是说完了?”
汤姆瞥了她一眼。她气还没消,可是他也无能为力了。他耸耸肩。“跟以往一样,两边都有错。”
“汤姆!你怎么能这么讲?”
“两人一样坏。”
“阿尔弗雷德抢了他们的面包,杰克骂他是猪,那也不至于招致流血啊!”
汤姆摇了摇头。“男孩子总要打架。他们的争吵,你花上一辈子也评不出个理来,最好是别管他们。”
“那可不行,汤姆,”她说话的语气中有一种危险的味道,“瞧瞧杰克的脸,再瞧瞧阿尔弗雷德的脸。那可不是小孩子打架的结果,那是一个大人对一个孩子的恶毒攻击。”
汤姆对她的态度不以为然。阿尔弗雷德不好,他知道,但杰克也不好。汤姆并不想把杰克娇惯成这家的宠儿。“阿尔弗雷德不是大人,他才十四岁。但他在工作。他在支撑这个家上尽了一份力,可是杰克还没有。杰克一天到晚就是玩儿,像个孩子。按我的想法,杰克应该尊重阿尔弗雷德。你只要注意一下就会看到,他并没有表示过尊重。”
“我不管!”艾伦勃然大怒了,“你可以说你喜欢的那套,可是我儿子擦伤得那么厉害,完全可以说是受了重伤,我绝不允许这种事!”她哭了起来,哭声不大,但气还不小,她说:“他是我的孩子,我容不得看着他这样。”
汤姆同情她,而且不禁要安慰她,但他怕服软。他有一种感觉:这场谈话会是一个转折点。杰克一向只和母亲生活,再没接触过别的人,始终被保护得过分了。汤姆并不想看着杰克在日常生活的普通打击下压垮。如果现在让步,就会开了先例,以后会造成无穷无尽的纠葛。汤姆明知道,这次,说真的,阿尔弗雷德是做得太过分了,而且他已暗中打定主意,要那小子别招惹杰克,但把这话说明并不是好事。“打架是生活的一部分,”他对艾伦说,“杰克应该学会和人打架或避免打架。我可不能把我的生命花在保护他上。”
“可是你能保护他不受你那个霸道儿子的欺负!”
汤姆忍不住了。他不喜欢听她说阿尔弗雷德霸道。“我可以,但是我不愿意,”他气恼地说,“杰克应该学会保护自己。”
“噢,见鬼去吧!”艾伦说着,转身就走开了。
汤姆走进了食堂。工人们原先吃饭的木屋被塌倒的西南塔楼砸毁了,所以他们在修士们吃完饭离开之后,到他们的食堂里去吃。汤姆离别人远远的,独自坐着,不想跟人打交道。一个厨师助手给他端来一罐啤酒和装在篮子里的几片面包。他把一片面包放到酒里泡软,就开始吃起来。
汤姆带着喜爱的心情想,阿尔弗雷德是个精力太旺的大小伙子。他冲着啤酒叹息一声。这小子是有点霸道,汤姆心里也知道;但他到时候就会老实了。同时,汤姆也不打算让自己的孩子对一个新来的人优待。他们已经吃够苦头了,他们失去了母亲,他们被迫在路上奔波,他们几乎要饿死了。只要他做得到,他绝不能再加重他们的负担。他们理应得到点娇惯的。杰克应该干脆躲着阿尔弗雷德,那样不会憋死他的。
和艾伦的一次不合,总要让汤姆心情沉重。他们已经吵过好几次了,通常都是因为孩子,不过这次是到目前为止吵得最凶的。当她板着面孔、充满敌意的时候,他就记不起来,仅仅是一小会儿之前他对她柔情蜜意的种种情景。她像是一个怒气冲冲的陌生人,闯进了他平静的生活。
他和他的前妻从来都没这么凶、这么狠地吵过,回首往事,在他看来,似乎他和埃格妮丝在任何重大问题上都是一致的,即使有不一致的时候,也没生过气。那才是夫妻关系,艾伦应该明白,她照这样我行我素,是无法成为一个家庭的一部分的。
即使在艾伦火气正盛的时候,他也从来没希望她走了就好了,不过话说回来,他时常怀着遗憾的心情想起埃格妮丝。自他成人以来,大部分时间埃格妮丝都陪伴着他,如今他时常感到缺少些什么。她活着的时候,他从来没觉得因为有了她,他是多么幸运,他也从来没感谢过她;但如今她一死,他却想念起她,他惭愧原先竟然以为他得到她是理所当然的。
白天,当所有的壮工都按他的指点在工地上各忙各的,汤姆得以静下心来干些技术活儿,重修一段回廊的墙,或是修理地下室的一根柱子,遇到这种安静的时刻,有时他会在想象中和埃格妮丝谈话。多数情况是他给她讲乔纳森,他们的婴儿的事。汤姆差不多每天都能看到那孩子:在厨房里给他喂奶,在回廊里抱他,或者在寝室里哄他睡觉。他看上去十分健康正常,除了艾伦以外,没人知道,哪怕怀疑,汤姆对他特别感兴趣。汤姆也和埃格妮丝谈阿尔弗雷德和菲利普副院长,甚至谈艾伦,解释他的感情,就像埃格妮丝活着时他的做法一样(艾伦的事除外)。他还告诉她,他对未来的实际安排,他将受雇于此的希望,他要亲自设计和建筑新的大教堂的梦想。在他的心里,他也听到了她的回答和询问。在不同的时候,她表达了不同的想法,有时高兴,有时鼓励,有时迷惑,有时怀疑,有时还不赞成。他有时觉得她对,有时觉得她错。假如他和别人说起这些谈话,人家会说他在和鬼魂交谈,会引起教士的骚动,来一套圣水驱巫什么的,但他清楚这事毫无超自然之处。只不过是他对她了解太深,完全可以想象出来,在不同情况下她会怎么想,会怎么说。
她会在一些特别的时候,主动来到他心里。当他用餐刀为小玛莎削梨皮时,他会想起,埃格妮丝总是怎样笑他吃力地一心想把梨皮削成一条连续不断的长条。在他需要写点什么的时候,他会想起她,因为她曾经把从她做教士的父亲那儿学到的一切全都教给他;他会想起她教他怎么削鹅毛笔,或者怎么拼拉丁文的“建筑工”。他在星期曰洗脸,往胡子上涂肥皂时,他会想起他们年轻时,她曾教给他洗干净胡子会不长虱子和疖子。每天都会有一些这样的小事让她活生生地出现在他心里,从来都没空过。
他知道,他有了艾伦是运气,并没有理所当然地得到她的念头。她是与众不同的,她身上有些不寻常的东西,正是这些不寻常的什么东西使她具有魅力。他感激她在埃格妮丝死去的那天早上,他正伤心的时候安慰了他;但有时候他希望,他要是在埋葬了妻子几天——而不是几小时之后遇见她就好了,那样他就会有时间独自哀伤了。他并不想遵守什么居丧期的那一套一一那是老爷和修士才需要的,普通百姓不需要——但他需要一段时间习惯一下没有埃格妮丝的日子,然后再开始熟悉和艾伦的共同生活。这些想法起初并没有出现,当时,挨饿的威胁,再加上和艾伦性爱上的激动,产生了一种歇斯底里的世界末日似的欢乐。但自从他找到了工作,生活安定下来之后,他开始感到悔恨的冲击。有时候当他这样想起埃格妮丝时,似乎他不仅在想念她,而且在伤感自己逝去的青春。他再也不会像他与埃格妮丝初恋时那样天真、那样进取、那样饥饿或那样强壮了。
他吃完面包,就不等别人,早早离开食堂了。他走进了回廊。他对自己在这儿做的工作很得意,现在很难想象仅仅在三个星期以前,这个四方院子还压在大堆的废料之下。那场大灾难的唯一残存的迹象只是地面上铺的石头上的裂缝,他现在无法更换那些石料。
不过,周围还有不少灰尘。他要把回廊再清洗一遍,然后洒上水。他穿过成了废墟的教堂。在北甬道处,他看到了一根烧黑的房梁,煤灰上面写着字。汤姆慢慢地读着。写的是:“阿尔弗雷德是一头猪。”阿尔弗雷德就是因为这个大发雷霆的。很多梁木并没有烧成灰傅,周围有很多像这根一样只是烧黑的房梁。汤姆决定他要分派一组人把所有的木料都搜集起来,搬到存放柴火的地方去。“让工地整整齐齐的,”埃格妮丝在有重要人物来访时会这样说,“你想让他们高兴地知道,是汤姆在负责。”是的,亲爱的,汤姆想,他对自己微笑着,开始工作了。
沃尔伦·比戈德一行人还远在一英里以外,人们就隔着田野看见他们了。他们一共是三个人,在催马赶路。沃尔伦本人骑着一匹黑马,走在前面,他的黑斗篷在身上飘扬。菲利普和修道院的高级修士在马厩外恭候他们。
菲利普对于如何对待沃尔伦心中没底。沃尔伦上次明显地欺骗了他,没有告诉他主教已经去世;但真相大白之后,沃尔伦却丝毫没有羞愧的表示,倒让菲利普不知该和他怎么谈了。如今他还是不知道对他说什么才好,不过他知道,抱怨话是毫无用处的。反正,那件事已经让眼前的大火灾给压倒了。菲利普今后对沃尔伦倍加小心提防就是了。
沃尔伦的坐骑是匹公马,虽说已经骑行走了好几英里,仍然易惊好动。他骑着它走向马厩时,使劲往下拽着马头。菲利普大不以为然,一个教士没必要在马背上耀武扬威,大多数上帝的仆人都挑安静的坐骑。
沃尔伦翻身下马,动作很潇洒,他把缰绳交给了一个马夫。菲利普很正式地向他问候。沃尔伦转过身去,端详着废墟,他的眼中露出凄凉的目光,说:“这火烧得可够大的,菲利普。”他的伤心似乎出于真心,多少有点出乎菲利普的意料。
菲利普还没来得及回答,雷米吉乌斯已经开口了,“真是魔鬼干下的事情呢,我的主教大人,”他说。
“是这样的吗?”沃尔伦说,“根据我的经验,魔鬼干这种事的时候,经常是得到一些修士的帮助的,他们在早祷时在教堂里点火御寒,或者是粗心地把燃着的蜡烛留在了钟楼里。”
菲利普看到雷米吉乌斯给顶了回去,心中很高兴,但他不能让沃尔伦的弦外之音就这么过去。“我对这次失火的可能因素作了调查,”他说,“当天晚上没人在教堂里举火——我敢这么肯定,是因为早祷时我亲自在场,而且此前已经有好几个月没人到屋顶上去过了。”
“那么,你的解释是什么呢——闪电吗?”沃尔伦怀疑地说。
菲利普摇了摇头。“当时没有暴风雨。火似乎是从交叉点附近烧起来的。我们在祈祷之后,确实在圣坛上留下了一支燃着的蜡烛,往常都是这样做的。很可能是圣坛单布着了火,一股上升的气流把一个火星带到了木制天花板上,那些木料已经很老很干了。”菲利普耸了耸肩,“这算不上十分令人满意的解释,不过已经是我们现有的最好的解释了。”
沃尔伦点点头。“咱们到处看看损坏的情况。”
他们朝教堂走去。沃尔伦的两个随从,一个是士兵,另一个是年轻的教士。那士兵留在马厩照看马匹。那教士陪着沃尔伦,他被介绍给菲利普,说是鲍德温教长。在大家穿过绿地走进教堂的时候,雷米吉乌斯把一只手放到沃尔伦的胳膊上,拦住了他,说:“您能看见,客房并没有烧毁。”
大家都停住脚步,转过身去看。菲利普有点恼火,不知雷米吉乌斯葫芦里装的什么药。既然客房没烧毁,何必让大家停下来看呢?建筑匠的妻子正从厨房走出来,他们眼看着她进了客房。菲利普瞥了沃尔伦一眼,他的样子稍显吃惊。菲利普想起了上次在主教宫殿的时候,沃尔伦看到建筑匠的妻子几乎吓坏了。这女人到底碍着什么事了呢?
沃尔伦很快地看了一眼雷米吉乌斯,并且几乎不为人觉察地点了下头,然后他转头对菲利普说:“谁住在那儿?”
菲利普明知沃尔伦已经认出了她,但他说:“一位建筑匠和他的家人。”
沃尔伦点了点头,他们全都继续往前走。这时菲利普明白了雷米吉乌斯为什么要人注意客房,他想让沃尔伦亲眼看见那女人,菲利普决定尽快直接问问她。
他们走进了废墟,那里有一伙人,大约七八个,修士和修道院用人大约各占一半,正在汤姆的监督下抬起一根烧得半焦的房梁。整个工地看上去忙碌而有序。菲利普觉得,那种紧张而有效的气氛,给他增添了光彩,虽说负责任的是汤姆。
汤姆走过来和他们见面。他比所有的人都高出一头。菲利普对沃尔伦说:“这是我们的建筑匠汤姆。他已经把回廊和地下室清理好,又可以用了。我们对他很感激。”
“我记得你,”沃尔伦对汤姆说,“你在圣诞节刚过就来见过我,我当时没有活儿给你干。”
“不错,”汤姆用他那低沉的沾满粉尘的胸音说,“也许上帝保佑我在菲利普副院长遇到麻烦的时候来帮他。”
“一个讲神学的建筑匠,”沃尔伦讽刺说。
汤姆那张满是灰尘的脸上微微泛起红色。菲利普心想,沃尔伦的胆子可真是够大的,不然的话,他绝不敢取笑这样一个大汉子,虽说沃尔伦是个主教,而汤姆只是个建筑匠。“你在这儿下一步准备做什么?”沃尔伦问。
“为了让这些地方安全,就得推倒这些残墙,别砸着人,”汤姆不愠不火地说,“然后,我们再把这块场地清理出来,准备修建新教堂。我们要尽快找到高大的树木,做新屋顶的木材——木材雨打风吹得越久,将来的屋顶就越好。”
菲利普匆忙说:“在我们开始伐树之前,我们得先找到钱。”
“这个我们以后再谈,”沃尔伦莫测高深地说。
这番话引起了菲利普的兴趣。他希望沃尔伦有一个集资建新教堂的计划,如果修道院只靠自己的财源,恐怕要等好多年才能开始营造。菲利普在过去这三个星期里,一直为这件事发愁,直到现在还没个解决办法。
他领着大家沿着在废墟中清理出来的小路走到回廊。沃尔伦一眼就看出来,这块地方已经恢复正常。他们从那儿穿过绿地来到修道院东南角的副院长住所。
他们进屋不久,沃尔伦就脱下斗篷,坐了下去,把他的苍白的双手伸到火上烤着。司厨米利乌斯兄弟用小木碗盛上热辣辣的葡萄酒。沃尔伦吸了一口,对菲利普说:“你想过没有,建筑匠汤姆可能放火来给自己提供工作?”
“我想过,”菲利普说,“但我认为他没放火。他要放火就要进教堂,而所有的门全部都很牢靠地锁着。”
“他可以在白天进去,藏在什么地方。”
“那样的话,他放完火就出不来了。”他摇着头说。其实这并不是他肯定汤姆无辜的真正原因。“反正,我不相信他能做这种事。他是个聪明人——比你起初以为的还要聪明得多——但他并不狡猾。如果他有罪,我想我会在他脸上看出来,我曾经盯着他的眼睛,问他认为是怎么起火的。”
多少有点出乎菲利普的预料,沃尔伦马上就同意了。“我相信你是对的,”他说,“反正我看不出他会放火烧教堂,他不是那种人。”
“我们可能永远不会弄清楚是怎么起火的,”菲利普说,“但我们应该正视集资修新教堂的问题。我不知道——”
“不错,”沃尔伦插嘴说,还伸出一只手制止了菲利普。他转向屋里的其他人,“我得和菲利普副院长单独谈一谈,”他说,“别的人先走吧。”
菲利普诧异了,他无法想象沃尔伦为什么要就这个问题和他单独谈。
雷米吉乌斯说:“在我们走之前,主教大人,有些事情兄弟们要我对您讲一下。”
菲利普想道:有什么事非要这会儿说?
沃尔伦扬起一眉毛,表示怀疑。“可是他们为什么要求你,而不是要求你的副院长,向我反映情况?”
“因为菲利普副院长对他们的怨言充耳不闻。”
菲利普既气恼又莫名其妙。根本就没有怨言嘛。雷米吉乌斯不过是想在当选主教的面前制造一种让菲利普尴尬的场面。菲利普看到沃尔伦向他投来询问的目光,他耸耸肩,竭力做出无所谓的样子。“我等不及要听听是什么怨言,”他说,“请说吧,雷米吉乌斯兄弟——如果你确实认为情况很重要,足以引起主教重视的话。”
雷米吉乌斯说:“有个女人住在修道院。”
“别再提这个了,”菲利普气恼地说,“她是那位建筑匠的妻子,住在客房里。”
“她是个女巫,”雷米吉乌斯说。
菲利普不明白雷米吉乌斯为什么要来这一手。雷米吉乌斯早就使过这一招了,但是并不灵。要害是要挑起争论,但副院长是权威,沃尔伦注定要支持菲利普,除非每次雷米吉乌斯和他的上司意见相左时,他都愿意给请来。菲利普厌烦地说:“她并不是女巫。”
“你盘问过那女人吗?”雷米吉乌斯质问道。
菲利普想起他曾经答应过要查问她。他还没有问,他去见过她丈夫,跟他讲过要她少出来活动,但他实际上并没有直接和那女人说过。这事不妥,让雷米吉乌斯椿以赢了一分;但这还算不上一分,菲利普觉得有把握,沃尔伦不会因此就站到雷米吉乌斯一边。“我还没有询问过她,”菲利普承认,“但并没有她行巫的证据,而且他的全家是绝对诚实和信教的。”
“她是个女巫和姘头,”雷米吉乌斯义愤填膺地红着脸说。
“什么?”菲利普勃然变色说,“她姘的是谁?”
“那个建筑匠。”
“他是她丈夫,你这蠢材!”
“不,他不是她丈夫,”雷米吉乌斯得意洋洋地说,“他们并没有结婚,他们相识才一个月。”
菲利普大吃一惊。他从来没怀疑过这个,雷米吉乌斯把他彻底惊呆了。
如果雷米吉乌斯说的是实情,那女人从理论上说就是个姘头。这种姘居通常没人去理睬,因为许多对男女并没有由教士主过婚,他们常常同居一段时间,甚至当生下第一个孩子之后,才去履行这一手续。事实上,在这个国家的非常贫困或偏僻的地区,一对男女往往过上几十年夫妻生活,生下了好几个孩子,直到他们的孙子出生时,才请过路的教士为他们的婚姻进行神圣化的仪式,使那位教士着实吃惊。然而,在基督教世界的边缘,教区教士在贫苦的农民当中纵欲是一回事,在修道院的范围之内,一个重要的雇工做出同样的行为,可就大不一样了。
“你怎么会认为他们没结婚呢?”菲利普满腹狐疑地说,虽然他觉得,雷米吉乌斯在沃尔伦面前提起这件事之前,一定已经核对过事实了。
“我发现两个孩子在打架,他们告诉我他们不是兄弟,整个情况就引出来了。”
菲利普对汤姆大为失望。姘居是再普通不过的罪孽,但最为修士不容,因为他们都是摒弃肉欲的。汤姆怎么会做出这种事来呢?他应该知道菲利普对此深恶痛绝,此时菲利普对汤姆的气愤比对雷米吉乌斯的气愤还要大。但雷米吉乌斯一直鬼鬼祟祟的。菲利普问他:“你为什么不把这件事告诉我,你的副院长呢?”
“我是今天早晨才知道的。”
菲利普瘫软在他的座位上,给击垮了。雷米吉乌斯抓住了他的错误,菲利普呆住了。这是雷米吉乌斯对选举失败的报复。菲利普看着沃尔伦,指控已经交到沃尔伦的手里:现在沃尔伦要宣判了。
沃尔伦毫不迟疑。“情况已经很清楚了,”他说,“那女人要忏悔她的罪孽,并且接受火刑处罚。她要离开修道院,与那个建筑匠分开一年,过贞节的生活,然后他们可以结婚。”
分开一年是很严厉的判决。菲利普觉得她既然玷污了修道院,这是咎由自取。但他担心她怎么会接受这一处罚。“她可能不服你的判决,”他说。
沃尔伦耸耸肩。“那就让她在地狱中烧焦吧。”
“要是她离开王桥,恐怕汤姆会和她一起走。”
“还有别的建筑匠嘛。”
“当然,”菲利普失去汤姆会难过的。但他从沃尔伦的表情上可以看出,沃尔伦并不在乎汤姆和他的女人离开王桥并且永远不回来;他又一次想不通她为什么如此重要了。
沃尔伦说:“现在你们都走吧,让我和你们的副院长单独谈。”
“稍等一下,”菲利普尖锐地说。毕竟,这是他的修道院,他们是他的修士;应该由他,而不是由沃尔伦,来召集或遣散他们。“我要亲自和那位建筑匠谈这件事。你们谁也不能对任何人提及此事,你们听见了吗?你们如果在这件事上不服从我,将会受到严厉的惩罚。清楚了没有,雷米吉乌斯?”
“清楚了。”雷米吉乌斯说。
菲利普用查询的目光盯着雷米吉乌斯,没有再说什么。屋里死一般地沉寂。
“是的,神父,”雷米吉乌斯终于说。
“好吧,你们可以走了。”
雷米吉乌斯、安德鲁、米利乌斯、卡思伯特和鲍德温教长鱼贯而出。沃尔伦又喝了一点热酒,并把脚伸到火边。“女人总是惹麻烦,”他说,“马厩里要是有一匹发情的母马,所有的公马都要咬马夫,踢木板;总要制造点麻烦。连骟过的马都会不安分。修士就像骟马,他们要摒弃情欲,可他们还是嗅得到女人。”
菲利普感到很窘,他觉得,没必要把话这样挑明。他看着自己的手。“重建教堂的事怎么办?”他说。
“对。你大概已经听说了你上次来见我时说起的那件事——巴塞洛缪伯爵和反对斯蒂芬国王的阴谋——结果对我们很好。”
“听说了。”菲利普胆战心惊地到主教宫殿去报告反叛教会选定的国王的阴谋,仿佛好久以前的事了,“我听说珀西·汉姆雷袭击了伯爵的城堡,俘虏了他。”
“不错——巴塞洛缪现在关在温切斯特的一座地牢里,等候着宣判他的命运,”沃尔伦满意地说。
“格洛斯特的罗伯特伯爵呢?他可是更强大的阴谋家。”
“因此得到了更轻的惩罚。事实上根本就没有惩罚。他宣誓与斯蒂芬国王结盟,而他在这场阴谋中的作用嘛……就给放过去了。”
“但这和我们的大教堂又有什么关系呢?”
沃尔伦站起身,走到窗前去。当他望着成为废墟的教堂时,他的目光确实是哀伤的,菲利普意识到,沃尔伦的心中还有真正的虔诚,尽管他在许多方面相当世俗。“我们在挫败巴塞洛缪阴谋中的作用,使斯蒂芬国王欠了我的情。不会太久,你我将去见他。”
“见国王!”菲利普说。他对这一前景有点恐惧。
“他会问我们,我们想要什么作为报酬。”
菲利普明白了沃尔伦的用心所在了,他对此大为激动。“到时我们就告诉他……”
沃尔伦从窗前转过身来,看着菲利普,他的一双眼睛看上去就像两颗黑宝石,闪着野心勃勃的光芒。“我们就告诉他,我们想为王桥建一座新的大教堂,”他说。
汤姆知道艾伦会怒火冲天的。
她对杰克的事已经气愤不已了,汤姆得抚慰她,但要“惩罚”她的消息会给她火上浇油的。他本想延迟一两天再告诉她;但他却不能够,因为菲利普副院长说,她必须在天黑以前离开这里。他必须立即告诉他,菲利普是中午告诉汤姆的,所以汤姆就在吃午饭的时候告诉艾伦了。
在修士们用完午餐并离开时,他们和修道院别的雇工一起进了食堂。桌子边挤满了人,不过汤姆认为这也许倒好,有别人在场,她也许还能控制自己一点,他想。
很快就清楚了,他对此估计错了。
他竭力把这个消息慢慢说破。他先说:“他们知道了我们还没结婚。”
“谁告诉他们的?”她生气地说,“惹是生非的人吗?”
“阿尔弗雷德。别怪他——狡猾的雷米吉乌斯修士从他嘴里套出来的。反正,我们从来没告诉过孩子别往外说。”
“我不怪孩子,”她比较平静地说:“他们是怎么说的?”
他伏到桌上,低声讲起来:“他们说你是姘头,”他不希望别人听见他的话。
“姘头?”她大声说,“那你呢?难道这些修士们不懂,要两个人才能姘居?”
坐在近处的人哈哈笑了。
“嘘,”汤姆说,“他们说我们得结婚。”
她使劲盯着他。“如果就这么说,你用不着这么吞吞吐吐的,建筑匠汤姆。把话全说出来。”
“他们想让你忏悔你的罪。”
“一帮假道学,”她厌恶地说,“还有胆子说我们犯了罪。”
这句话引起了更大的笑声。人们都停止了他们的谈话,听艾伦一个人说。
“请你小声点,”汤姆求着她。
“我想他们还要罚我呢,说来说去就是要羞辱我。他们想要战斗吗?来,实话实说吧,你休想跟一个女巫撒谎。”
“别那么说!”汤姆悄声说,“那样只能把事情弄得更糟。”
“那就告诉我吧。”
“我们得分开一年,你得保持贞节——”
“去他的!”艾伦嚷着。
这时大家都往他们这儿看了。
“去你的,建筑匠汤姆!”她说。她注意到别人在听她说。“也去你们所有这些人,”她说。大多数人都呲牙咧嘴地笑着。没法跟她认真生气,大概是因为她脸憋得通红,金色的眼睛圆睁,那张脸蛋看着煞是可爱。她站起身来。“去他的王桥修道院!”她跳上桌子,这时爆发出一阵喝彩声。她在桌上走着。许多的人赶紧拿起自己的汤碗和啤酒杯,给她腾出地方,往回坐着,放声大笑。“去他的副院长!”她说,“去他的副院长助理,司铎,领唱人,司库,还有他们的那些契约和凭照,装满银便士的箱子!”她走到了桌子边上。旁边是另一张小桌,修士们就餐时,有一个人坐在那儿诵读经文。小桌上有一本打开的书。艾伦从餐桌上跳到那张读经桌上。
汤姆一下子明白了她要做什么。“艾伦!”他叫道,“别,请你——”
“去他的圣本笃的戒条!”她扯开嗓门叫着。然后一撩裙子,蹲下去,在打开的书上撒起尿来。
男人们哄堂大笑,他们敲着桌子,叫嚷着,吹着口哨,欢呼着。汤姆不知道,他们是支持艾伦对戒条的轻蔑还是为看到一个女人暴露身体而高兴。他们看到她做出如此无耻粗俗的动作,有一种性满足,但看到有人公然地这样蹭践修士们敬若神明的经书,也非常激动。不管出于什么原因,他们喜欢她这么做。
她跳下桌子,在一片雷鸣般的喝彩声中,跑出了大门。
大家异口同声地议论起来。以前谁也没看过类似的事情。汤姆又怕又窘,他知道,结局会是很惨的。但他心中有一部分却在想:好个女人!
过了一会儿,杰克站起身,跟着她母亲出去了,他那青肿的脸上露出一丝冷笑。
汤姆看着阿尔弗雷德和玛莎。阿尔弗雷德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但玛莎在咯咯地傻笑。“走吧,你们俩,”汤姆说,他们离开了食堂。
他们走出门外之后,已经看不见艾伦的踪影。他们穿过绿地到了客房,发现她在那儿。她正坐在椅子上等候他呢。她穿好了斗篷,握着她的大皮口袋。她神色冷漠、安详、镇定。汤姆看到那口袋,心就凉了,但他装做没注意到的样子。“这要下地狱的,”他说。
“我不信地狱那一套,”她说。
“我希望他们会让你忏悔,加以惩罚。”
“我不会忏悔的。”
他再也按捺不住了。“艾伦,别走!”
她样子很伤心。“听着,汤姆。在遇到你以前,我有东西吃,有地方住,我很安全,有保障,自给自足,我谁也不需要。自从跟了你,我倒挨了饿,这是我这辈子没有过的。你现在有了工作,但这是没保障的,修道院没钱修新教堂,明年冬天,你还得在路上奔波。”
“菲利普会弄到钱的,”汤姆说,“我确定他会的。”
“你无法确定,”她说。
“你不信,”汤姆痛苦地说。接着,他又补充了一句才闭上嘴:“你和埃格妮丝一样,就是不信我会建起自己的大教堂。”
“噢,汤姆,如果我是一个人,我就待着不走了,”她难过地说,“可是瞧瞧我儿子。”
汤姆看着杰克。他的脸肿胀发紫,他的耳朵足有原来的两个大,他的鼻子上全是干了的血痂,他还有一个门牙也掉了一块。
艾伦说:“我原先担心,如果我们总待在树林里,他会长成像个野兽。但如果这就是教他和别人一起生活的代价,付出的也太多了。所以我还是回到树林里去的好。”
“别这么讲,”汤姆绝望地说,“咱们来好好商量一下,别匆忙作决定——”
“并不匆忙,一点也不,汤姆,”她难过地说,“我甚至连气都不生了,我实在伤心。我真心真意地想做你的妻子。但不能有任何代价。”
要是阿尔弗雷德不追着打杰克,这一切都不会发生的,汤姆说。但那不过是孩子们的鸡毛蒜皮的小事,对吧?也许艾伦说得对,对于阿尔弗雷德,汤姆有点盲目疼爱?汤姆开始觉得自己错了,也许他该对阿尔弗雷德严厉一点。孩子打架是一回事,但杰克和玛莎比阿尔弗雷德更小,也许他就是霸道。
但现在纠正已经来不及了。“待在村子里,”汤姆绝望地说,“等上一段时间,看看再说。”
“如今,我不信修士们会放过我了。”
他明白她是对的。村子属修道院所有,所有的住户都要向修士交租的——通常以做上几天工的方式——而修士们可以拒绝任何他们不喜欢的人。如果他们回绝了艾伦,也不能怪他们。她早已打定主意,而且事实上用一泡尿堵住了她回来的途径。
“那我就跟你一起走,”他说:“修道院已经欠了我七十二便士,我们重新上路。我们可以熬过……”
“你的孩子怎么办?”她温柔地说。
汤姆想起,玛莎怎样饿得直哭。他清楚她不能再受那份罪了。而且这里还有他的小儿子乔纳森,跟修士们住在一起。汤姆想:我不愿再抛弃他了,我曾经抛弃过他一次,我为那件事痛恨自己。
但他想到要失去艾伦就受不了。
“别左右为难了,”她说,“我不会再跟你到路上奔波。那是毫无结果的——无论从哪方面来说,我们都会不如现在。我还回到森林里去,你也别跟我来了。”
他瞪着她。他想让自己相信,她不是那意思,但她脸上的表情告诉他,她确实是那个意思。他张开嘴想说话,但一个字也说不出。他觉得无能为力了。她喘着气,胸脯充满激情地起伏着,他想把她搂在怀里,但他感到她不想让他碰她。他想,我可能这辈子再也不能拥抱她了,简直难以置信。几个星期以来,他俩每夜都睡在一起,他触摸着她就如同触摸自己一样随便;但如今突然不许了,她像个陌生人。
“别这么伤心,”她说。她的眼睛里充满了泪水。
“我控制不住,”他说:“我太难受了。”
“我让你这么不高兴,我很难过。”
“别为这个难过吧。应该为你让我这么幸福难过。那才叫痛苦哪,女人。你让我这么幸福。”
她的嘴唇再也堵不住她的抽泣了。她转过身,没说二话就走了。
杰克和玛莎跟在她后面出去了。阿尔弗雷德迟疑着,样子很为难,然而也跟了出去。
汤姆站在那儿看着她刚刚坐过的椅子。不,他想,这不可能是真的,她没有离开我。
他坐在那把椅子上。椅子上还留有她的体温,那是他爱得那么深的身体。他捂住脸来止住他的泪水。
他深知她如今不会改变主意了。她从不犹豫,她是个打定主意就会一条路走到底的人。
不过,她最后也许会后悔。
他抓住了那一线希望,他确知她爱他,这一点并没变。就在昨夜,她还和我发狂地做爱,像是在消除可怕的饥渴;在他得到满足之后,她又滚到他身上接着来,如饥似渴地亲吻着他,随着她一阵阵的高潮,在他胸脯上喘息着,直到她兴奋得累垮了不能再动才算结束。而且,她所喜欢的还不仅是销魂,他们在一起的所有时间两人都心满意足。他们没完没了地谈话,谈得比他和埃格妮丝最初的日子还要多。她会和我想念她一样地思念我的,他想。过了一会儿,等她气消了,生活重新安定了,她会渴望有人可交谈,有个粗壮的身体可触摸,有个长胡子的脸可亲吻。哪怕她想回来,也会因太高傲而不肯回来的。
他从椅子上一跃而起。他将告诉她他心里想着的话。他离开了客房。她已经到了修道院大门口,正和玛莎告别。汤姆跑过马厩,几步就追上了她。
她对他苦笑了一下。“再见了,汤姆。”
他拉起她的双手。“有一天你会回来吗?只是为了看看我们?如果我知道你不想一去不复返,我还会看到你,如果只是一小段时间——如果我知道这一点,我可以忍耐。”
她犹豫着。
“啊!”
“好吧,”她说。
“发誓吧。”
“我不相信誓言。”
“可是我信。”
“好吧。我发誓。”
“谢谢你。”他轻轻地把她拉向自己,她没有推阻。他拥抱了她,他的自制力崩溃了,泪水流了满脸。她最后退开了。他不情愿地放开了她。她转身向大门走去。
这时从马厩那儿传来一阵嘈杂声,那是一匹雄赳赳的不肯驯服的马又践踏又喷鼻的骚动声。大家不由自主地转过身去看,那匹马就是沃尔伦·比戈德的黑色公马了,那位主教正要上马。他和艾伦的目光相遇,他僵呆了。
就在这时她开始唱了起来。
汤姆并不知道歌词,虽然他常听她唱。那曲调哀婉动人。歌词是法文,但他能懂那意思。
一只百灵落入猎网,
却唱得益发甜美,
就如那哀婉的曲调,
能让它破网而飞。
汤姆的视线从她身上移到主教身上。沃尔伦吓呆了,他的嘴张着,眼睛大睁着,脸色死人般地苍白。汤姆惊诧莫名,一首简单的歌曲为何有吓坏这样一个人的力量呢?
薄暮时猎人来取猎物,
百灵鸟再也不得自由。
所有的鸟和人终有一死,
但歌声却能绵绵永留。
艾伦高叫着:“再见,沃尔伦·比戈德,我现在离开王桥,但我不会离开你。我会在你的梦中与你相会。”
还有我的梦呢,汤姆想。
有一阵子,谁也没动一动。
艾伦转过身,拉起杰克的手;大家都默默地目送着她穿过修道院的大门,消失在正在降临的夜幕里。
第五章
艾伦走了之后,客房里的星期日十分安静。阿尔弗雷德和村里的男孩子在河对岸的草地上踢球。思念杰克的玛莎,玩着家家酒的游戏,用拣来的蔬菜做汤,给布娃娃穿衣服。汤姆设计着他的大教堂。
他曾经暗示过菲利普一两次,他得想一想他要建什么样的大教堂,但菲利普没有留意,或者是宁可忽视了他的暗示,他脑子里装的事情太多。但汤姆很少顾及其他,尤其在星期天。
他喜欢坐在客厅的门里,越过绿地看着大教堂的废墟。他有时在一块石板上画着草图,但更多的设计都在他脑子里。他知道,大多数人难以想象出实在的房子和复杂的空间,但他总是很容易地把这些具体化。
他经由处理废墟,赢得了菲利普的信任和感激;但菲利普还是把他看成个干活儿的建筑匠。他得说服菲利普,他有能力设计和修建一座大教堂。
艾伦离去大约两个月之后,一个星期天,他觉得可以开始设计了。
他用柔嫩的细枝和芦苇编成了一张席子,大概有三英尺长、两英尺宽,又用整齐的木条给席子镰了一圈突起的边框,就像是个托盘。
然后他烧了些石灰作浆,掺上少量的软石音,把那席盘涂平。灰浆开始变硬时,他用针在上面画出线条。他用铁尺画直线,用三角板画直角,用圆规画弧线。
他要画三张图:一张剖面图,解释教堂的结构;一张立体透视图,说明其美妙的比例;一张平面图,表示房间设置。他先从剖面图着手。
他想象大教堂像一长条面包,然后把西边一头的面包皮切掉,来看里边,他开始画了。
挺简单的。他画了一个高高的平顶拱道,那是从一端看过去的中殿,上面有平顶的天花板,和老教堂一样。汤姆很喜欢建一个弯曲的石头拱顶,但他知道,菲利普没条件盖那样的。
在中殿的顶上,他画了一个三角屋顶。建筑的宽度取决于屋顶的跨度,因此,也就要看能找到多长的木料。长于三十五英尺的木梁是很难弄到的——而且还贵得吓人。(好木料十分值钱,一株好树材很可能不等长到那么高,就被主人砍倒卖掉了。)汤姆的大教堂中殿大概有三十二英尺宽,或者说是汤姆的铁杆的两倍长。
他画的中殿高极了,高得难以相信。但一座大教堂得是一个引人注目的建筑,要有令人望而敬畏的规模,非让你仰面朝天才能看到高处。人们前来大教堂的一个原因,就是它们都是世界上最大的建筑物,一个从来没去过大教堂的人,可能终身没见过比他住的茅屋还大的房子。
不幸的是,汤姆所画的教堂是要对倒的。屋顶上的木料和铅皮的重量太大,墙壁经受不住,结果就会朝外倒塌。四壁得有支撑。
为了这一目的,汤姆又画了两条圆顶的拱道,高及中殿的一半,位于中殿两旁。这就是甬道了。甬道上边是弧形的石头屋顶。由于甬道既低又窄,石头拱顶的花费不会太大。每条甬道都要有一个倾斜的单坡屋顶。
两侧的甬道由石头拱顶与中殿相连,以提供支撑,但它的高度不够。汤姆还得在侧甬道的屋顶空间中,高于拱顶天花板而低于单坡屋顶,每隔一段,再附加一些支撑。他画出了一个,就是从甬道墙顶升起一座石拱券跨到中殿的墙上。在支撑落在甬道墙上的地方,汤姆用一大片从教堂侧面突出去的扶垛来进一步加强支撑。他在扶垛顶上加了一个角塔,以增加支撑,也更美观。
要建一座高得吓人的教堂,没有甬道、支撑和扶垛这些加固成分是不成的;但要给一个修士解释清楚就难了,汤姆已经画好了草图来说明这一切。
他也画出了基础,在墙下深深地进人地面。门外汉对地基之深总是很惊奇。
这是一幅简单的图,对建筑匠师来说,简单得起不了什么作用,但出示给菲利普副院长却蛮不错了。汤姆想让他明白建议的内容,看出建筑物的轮廓,并为之激动起来。依靠眼前刮在石音板上的几根线条,要想象出一座大而牢固的教堂是很难的。菲利普需要汤姆所能给予他的一切帮助。
他所画的墙看起来很牢固,但还不成。汤姆这时开始画中殿墙的内侧图,它高高地分成三截,底下一半很难说得上是墙,不过是一排柱子,顶上由半圆形的拱券相连,这叫连拱廊。通过连拱廊的各个拱道,可以看到甬道的圆顶窗。这些窗户将与拱道匀称地相连,因此,光线可以从外面毫无阻挡地一直射进中殿。中间的柱子将与外墙的扶垛相连。
在连拱廊的每个拱券上是并排的三个小拱券,构成护廊。这里没有光线穿过,因为外面是侧甬道的单坡屋顶。
在护廊上面是高侧窗,之所以这么叫是因为中间夹着窗户,可以照亮中殿的上半部。
当初王桥老教堂修建的时候,建筑匠靠厚墙皮来加固,而且只敢开低矮狭窄的小窗,光线很难照进来。汤姆时代的建筑匠明白了只要墙壁垂直不偏斜,建筑物就会坚实牢固。
汤姆设计出了中殿墙的三截——连拱廊、护廊和高侧窗——严格地按照三比一比二。连拱廊占墙高的一半,护廊是连拱廊的三分之一。教堂里一切都合比例,它使整个建筑有一种崇高正直的感觉。汤姆打量着画好的图,认为它的样子十分庄严优美。但菲利普会这么认为吗?汤姆可以看见一排排的拱券沿着教堂的长度走下去,午后的阳光勾勒出上面的线条和雕刻……但菲利普会同样看到这些吗?
他开始画他的第三张图。这是教堂的平面图。在他的想象中,他看到了连拱廊中的十二个拱券。教堂也就此分隔成十二间,叫做隔间。中殿将是六个隔间那么长,圣坛占四个隔间的长度,中间的第七、第八两个隔间留做交叉甬道,向两侧伸展出两条甬道,顶上是高耸的塔楼。
所有的大教堂和大部分教堂都是十字架形的。当然,十字架是基督教简明而最重要的象征,但也有实用的原因:两条甬道为附加的祈祷室和放置圣器及法衣的这类房子提供了空间。
汤姆画定简单的平面图之后,又回到了中心图,表示出从西端看进去的教堂内部景观。现在他画出在中殿后面高耸的塔楼。
塔楼的高度或是中殿的一倍半,或是两倍。低的塔楼给予建筑物一种吸引人的规则外观,从侧甬道到中殿再到塔楼,均等地分为三段:一比二比三。而高的塔楼就更吸引人,因为那样的话,中殿将是侧甬道的两倍高,塔楼又是中殿的两倍高,比例是一比二比四。汤姆选定后一种更吸引人的,这将是他亲手建造的唯一一座大教堂,他想让它高耸人云,他希望菲利普会有同感。
如果菲利普接受了这个设计,汤姆当然还要更仔细,比例更精确地重画一个。还会再画许许多多,可能有上百幅图:花座、柱子、柱头、梁托、门洞、塔楼、台阶、滴水嘴,以及无数的其他细部—汤姆得画上好几年。但现在摆在他面前的是这座建筑的基础,看起来蛮好,简明、省钱、雄伟,完全合比例。
他不能等着,他要把它拿给人看。
他本来计划找个适当时机把它拿给菲利普副院长;但现在既然已经画好,他想让菲利普马上就看到。
菲利普会不会以为他自以为是呢?副院长并没有要他准备一个方案。他可能已想好了另一位建筑匠师,一个他听说建过另一座修道院而且工作很出色的人。他可能会笑话汤姆的抱负。
另一方面,如果汤姆不给他看点什么,菲利普也许会以为汤姆设计不了,从而不考虑汤姆而另雇别人。汤姆不准备冒那种风险,他宁可被认为是自以为是。
那天下午天还很明亮。这是修士们在回廊里学习的时间。菲利普会待在副院长住所,读他的《圣经》。汤姆决定去敲他的门。
他小心地抬着他的石音盘,离开了客房。
当他走过废墟旁边时,建造一座新的大教堂的前景似乎看来令人生畏了。那么多石头,那么多木料,那么多手艺匠人,那么些年头。他得掌握这一切,确保材料源源不断地供应,监督木料和石头的质量,雇用和解雇工人,不断地用铅锤和水平仪检查他们的工作,为模型做样板,设计和制作吊装器械……他不清楚自己到底有没有那能力。
接着,他又想到从无到有的创造是多么激动人心;将来有一天,在目前这块除了废墟还一无所有的地方,他将看到一座新教堂矗立着,而且能够说:这是我修建的。
他脑子里还有一个念头,那是深埋在尘封的角落里的,他简直不愿意对自己承认的一件事。埃格妮丝死时没有教士,她给埋在一块没有献祭的土地里。他很想回到她的墓边,请一名教士为她祈祷,也许再竖起一座小墓碑。但他担心:如果他用某种方式引起人们注意她的坟墓,弃婴的整个故事就会给揭示出来。把一个婴儿撇下等死终究算是谋杀。时间一周一周地过去,他越来越为埃格妮丝的灵魂忧虑,到底有没有好的安置之地呢?他不敢向教士问及此事,因为他不想说出细节。但他用这样一个想法安慰自己:如果他修好一座大教堂,上帝一定会对他垂青;他不知道他能不能要求让埃格妮丝替他领受那份垂青。如果他能把建大教堂的工作奉献给埃格妮丝,他会觉得她的灵魂是安全的,他也就可以放心休息了。
汤姆到了副院长的住所,那是一座小小的石头平房,虽然天气还冷,门却开着。他迟疑了一会儿,对自己说:要沉住气,你是个能胜任、有知识的行家,精通现代建筑各个方面的匠师,正是他副院长满心高兴地信赖的人。
他走了进去。里面只有一个房间,一头是一张悬着考究床帷的大床,另一头是一个有十字架和烛台的小祭坛。菲利普副院长站在一扇窗前,眉头忧心地皱着,正在读着一张羊皮纸。他抬起头来,冲着汤姆微笑。“你拿着什么东西?”
“设计图,神父,”汤姆说,把他的声音控制得低沉又有把握,“是为一座新的大教堂画的。我给你看看可以吗?”
菲利普露出惊讶又感兴趣的神色。“请吧。”
屋角有一个很大的台架,汤姆把它搬到窗前的光下,再把他的石音盘放到上面。菲利普看着图。汤姆观察着菲利普的脸色,看得出,菲利普从来没看过一座建筑物的立体透视图、平面图或剖面图。副院长的脸上是一副困惑的表情。
汤姆开始解释。他指着立体透视图你站在中殿的中心,看着墙他说:“这是连拱廊的立柱。由拱券相连。通过拱道,你可以看见甬道的窗户。在连拱廊上边是护廊,再往上是高侧窗。”
菲利普看明白了,表情也开朗了,他学得很快。他看着平面图,汤姆看出来,他这次又不明白了。
汤姆说:“当我们在工地上走着的时候,我们要标上哪里建墙,哪里是立柱接地的地方,以及门和扶垛的位置,我们就得有个这样的计划,它将告诉我们在什么地方钉柱、拉绳。”
菲利普的脸上又露出领悟的神色,汤姆想,菲利普看不懂图倒也不坏,这给了自己表现内行和自信的机会。最后菲利普又看剖面图。汤姆解释说:“这里是中殿,在中间,有木制天花板。中殿后面是塔楼。这是甬道,在中殿两侧。甬道再往外是扶垛。”
“看起来很宏伟,”菲利普说。汤姆看出来,剖面图打动了他;把教堂的内部展现在眼前,就如把西端像橱柜的滑门一样推开,让你看到里边的东西。
菲利普又看起平面图。“中殿只有六间隔间吗?”
“是的,还有四间留给圣坛。”
“是不是太小了?”
“再盖大些你有钱吗?”
“我根本盖不起的,”菲利普说,“我想你不知道这将花多少钱。”
“我对耗费一清二楚,”汤姆说。他看到菲利普面露惊讶,菲利普还不晓得汤姆会运算。他花了许多时间计算他的设计所需的耗费,一直算到最后一个便士。然而,他只给菲利普一个大概的数字。“不会多于三千磅银便士,很少。”
菲利普干笑着。“我最近花了几星期的时间算出了修道院的年收入。”他挥了一下汤姆进门时他正忧虑地看着的那张羊皮纸,“这里就是答案。一年三百镑。而且我们把每个便士都花掉了。”
汤姆并不吃惊。显然,修道院在过去这些年里管理不善,他有信心菲利普会改进它的财政状况。“你会找到钱的,神父,”他说,“有上帝帮助呢,”他虔敬地补充说。
菲利普的注意力又回到图上,样子有点没信心。“要修建多久?”
“那要看你雇多少人了,”汤姆说,“如果你雇三十名建筑工,再加上足够的壮工、徒工、木匠和铁匠帮着他们,可能要用十五年。一年打地基,四年盖圣坛,四年盖甬道,六年盖中殿。”
菲利普又露出被打动的样子。“但愿我们修道院里管事的人都有你这种想在前面和计算的能力,”他说。他若有所思地研究着设计图,“这样我需要每年弄到两百磅。你这样估计,听起来还不坏。”他又陷人了深思。汤姆觉得很激动,菲利普开始认为这是个可行的方案,而不仅仅是个抽象的设计了。“也许我还能弄到更多的钱——我们还能建得快些吗?”
“那要取决于一件事,”汤姆谨慎地回答。他不希望菲利普过于乐观,那会导致失望的,“你可以雇六十名建筑匠,同时修建整个教堂,而不是从东到西一点点来;这样可能只需要八或十年。如果多于六十名工匠,修建这样规模的建筑,就会互相妨碍,反倒降低了工作速度。”
菲利普点点头,他看来没什么困难就明白了。“不过,哪怕只有三十名工匠,我也可以在五年后完成东端。”
“对,你们可以在那儿祈祷,为阿道福斯圣徒的遗骸建一个新神龛。”
“真的。”菲利普这时当真激动起来了,“我原来一直在想,我们要建成新教堂,恐怕得几十年。”他用犀利的目光看着汤姆,“你以前建过大教堂吗?”
“没有,不过我设计和修建过小些的教堂。但是我在埃克塞特大教堂那儿做过好几年,结束时,我已经做到副建筑匠师了。”
“你想自己修这座大教堂,是吗?”
汤姆迟疑了。对菲利普最好实话实说,这个人对支吾其词没有耐心。“是的,神父。我想请你委派我做建筑匠师,”他尽量平静地说。
“为什么?”
汤姆没料到会问这个问题。理由可太多啦。因为我见过盖得不好的大教堂,而我知道我能做好。因为对一个建筑匠师来说,没有比施展他的技能更能让他满足的了,也许和一个漂亮的女人做爱除外。因为这样的工作给人的生活增添意义。这些答案哪一个是菲利普最想听的呢?副院长大概喜欢他说一些虔诚的话。他大着胆子决定说出真话。“因为它很美,”他说。
菲利普很奇怪地望着他,汤姆不确定他是生了气还是怎么的。“因为它很美,”菲利普重复了一次。汤姆开始感到这是个很蠢的理由,打算再说点什么,但一时拿不定主意说什么好。后来他明白过来,菲利普一点都没怀疑——他是受到感动了。汤姆的话触动了他的心。菲利普终于点了点头,似乎经过一番思考同意了。“是的。还有什么比能为上帝做些美的东西更好的事呢?”他说。
汤姆沉默着。菲利普还没有说:好吧,你就来担任建筑匠师吧。汤姆等待着。
菲利普似乎得出了结论。“三天之内我要和沃尔伦主教去温切斯特面见国王,”他说,“我不清楚主教的计划,但我确定我们会要求斯蒂芬国王帮我们出钱为王桥建一座新的大教堂。”
“咱们期待他能满足你的愿望吧,”汤姆说。
“他欠我们一个情,”菲利普莫测高深地一笑,“他非帮我们不可。”
“如果他帮了又怎么样呢?”汤姆说。
“我想,上帝派你到我这儿来是有个目的的,建筑匠汤姆,”菲利普说,“如果斯蒂芬国王给我们钱,你就盖这个教堂吧。”
这次轮到汤姆受感动了,他几乎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他终身的愿望总算得到了满足——但还是有条件的。一切还要取决于菲利普能否从国王那里取得资助。他点点头,接受了这一许诺和冒险。“感谢您,神父,”他说。
晚祷钟响了。汤姆拿起他的石膏盘。
“你需要它吗?”菲利普说。
汤姆意识到,把石膏盘留在这儿是个好主意。这样可以不断提醒菲利普。“不,我不需要,”他说,“上面画的都在我脑子里了。”
“好极了。我想把它保存在这儿。”
汤姆点点头,朝门口走去。
他突然想到,他这时如果不为埃格妮丝请求点什么,以后怕再也没机会了。他又转回身来。“神父!”
“什么?”
“我的第一个妻子……埃格妮丝,这是她的名字……她死时没有教士,葬在没有献祭的地方。她没有罪孽,只是因为……环境。我不懂……有时候一个人盖一座圣坛,或是给一个修道院捐钱,希望在他死后,上帝会记住他的虔诚。你看,我的设计能够有助于保佑埃格妮丝的灵魂吗?”
菲利普皱起眉头。“亚伯拉罕曾奉命牺牲他的独子。上帝不再要求血祭,因为最高的牺牲已经做过了。但亚伯拉罕故事的训喻在于:上帝要求我们所能提供的最好的东西,对我们最珍贵的东西。这个设计是你能献给上帝的最好的东西吗?”
“除了我的孩子之外,这是最好的了。”
“那就安心吧,建筑匠汤姆,上帝会接受的。”
菲利普不明白沃尔伦·比戈德为什么要在巴塞洛缪伯爵的城堡废墟中会见他。
他只好先到夏陵镇,在那儿住了一夜,然后在今天一早,前往伯爵城堡。此时,他正策马缓步走向笼罩在晨雾中的城堡,他想,这样安排可能是出于方便,沃尔伦在从一处到另一处的路上,离这儿要比王桥近些,城堡是个最现成的落脚点。
菲利普巴不得能多了解一点沃尔伦的计划。自从那次视察大教堂的废墟以来,他还没见过这位当选主教。沃尔伦不知道菲利普需要多少钱来修建教堂,而菲利普也不知道沃尔伦打算向国王要求什么。沃尔伦喜欢把他的打算埋藏在心里,这让菲利普高度紧张。
他很高兴跟建筑匠汤姆学到了要建一座新的大教堂都需要些什么,尽管这些听起来有点让人沮丧。他又一次因为有汤姆在修道院而高兴。汤姆是个深沉得惊人的人,他几乎不会读书写字,但他可以设计一座大教堂,做出计划,计算出所需的人力和时间,还能估算出总共要花费多少钱。他沉默寡言,却是个可敬畏的人。他个子十分高大,有一张蓄着大胡子、饱经风霜的面孔,一双专注的眼睛和高高的额头。菲利普有时觉得有点怕他,只好用开心的说话腔调来掩饰。但汤姆非常诚挚,再说,,他的随从还是那两个:鲍德温教长和那个士兵。他向他们点点头,然后跪下去,吻了沃尔伦的手。
沃尔伦接受了他的敬意,但没有沉迷于这种礼仪,过了一会儿就抽回了手。沃尔伦所爱的是权势而不是表面的形式。
“就你一个人,菲利普?”沃尔伦说。
“是的。修道院很穷,为我配扈从是不必要的浪费。我当林中圣约翰修道院院长时,就从来没有扈从,照样活得好好的。”
沃尔伦耸了耸肩。“跟我来,”他说,“我想给你看点东西。”他大步穿过院子,走向最近的一个塔楼。菲利普跟在后面。沃尔伦进了塔楼底下的矮门,爬上里边的楼梯。低矮的天花板下吊着蝙蝠,菲利普低着头,以免碰上它们。
他们到达塔楼顶上,站到雉堞跟前,向外面眺望着四野。“这是国内一个比较小的伯爵采邑,”沃尔伦说。
“的确是的。”菲利普打了个冷战,塔楼上有一股阴冷的风,他的斗蓬没有沃尔伦的那么厚。他不清楚主教想引出什么。
“这片土地有些还不错,但多是森林和石头山坡。”
“是的,”如果是晴朗的日子,他们会看到大片的森林和农田,但此刻,虽然晨雾已经散去,他们几乎看不到南部森林的近处和城堡周围平川交界的边缘。
“这个伯爵采邑还有一座巨大的采石场,生产第一流的石灰石,”沃尔伦接着说,“它的森林有好几英亩的上等木材,它的农场生产着可观的财富。如果我们拥有了这个伯爵采邑,菲利普,我们就可以修建我们的大教堂了。”
“根本没这个可能,”菲利普说。
“噢,你太没信心了!”
菲利普盯着沃尔伦你说:“话当真吗?”
“非常认真。”
菲利普满腹狐疑,却巴不得有一线希望。这要真能实现就好了!但他嘴里还是说:“国王需要军事支持。他会把这个伯爵采邑交给能率领骑士投入战斗的人。”
“国王能戴上王冠全靠教会,而他挫败巴塞洛缪也全靠你我。骑士并不是全部的需要。”
菲利普看出来,沃尔伦是认真的。可能吗?国王会把夏陵伯爵采邑拱手让给教会,为重建王桥大教堂提供财源吗?尽管沃尔伦振振有词,也难以置信。但菲利普不由得要想,要是石头、木料和付给工匠的工钱,全部一下子给到他手里,该有多么来劲;他想起建筑匠汤姆说过,要是雇用六十名工匠,就可以在八到十年里盖成教堂。光这么想想都够激动的。
“原来的伯爵会怎么样呢?”他说。
“巴塞洛缪承认了他的叛逆。他从一开始就没否认他的所作所为,但有一段时间,他坚持说那不是叛逆,理由是斯蒂芬本来就是篡夺王位的。然而,国王的掌刑人最终还是让他服了罪。”
菲利普沉默着,他不敢去想,他们动用了什么刑罚迫使刚强的巴塞洛缪就范。
他把这种念头排除掉。“夏陵伯爵采邑,”他自言自语地喃喃着。这要求大得难以想象,但这主意够让人激动的,他感到充满了非分的乐观。
沃尔伦抬眼看了看天。“咱们出发吧,”他说,“国王希望后天能见到我们。”
威廉·汉姆雷从他藏身的另一个塔楼的雉堞后打量着这两位上帝的仆人。这两个人他都认识。那个长着尖鼻子、穿着黑斗篷,像只乌鸦的高个子,是王桥的新主教。那个剃着光头、长着明亮的蓝眼睛、精力充沛的小个子是菲利普副院长。威廉不知他们在这里做什么。
他眼看着那修士来到这里,东张西望,像是打算在这儿和什么人会面,然后就进了主楼。威廉猜不出菲利普是不是见到了住在主楼里的三个人——他只进去了一会儿,他们也许躲起来避开了他。主教一来,菲利普副院长就从主楼出来了,两个人爬上了塔楼。主教以一种主人的神气,指手画脚地说着城堡周围的土地。威廉从他们站的姿势和手势上看出来,主教有点忘形,而副院长却疑虑重重。他确定他们在策划什么阴谋。
不过,他来这里不是为了盯他的梢的,他是来监视阿莲娜的。
他越来越常这么做了。她无时无刻不在他头脑中折磨他,他不由自主地做着白日梦:他碰上她被赤裸裸地捆在小麦地里,或是缩在他卧室的角落里像只吓坏的小狗似地发抖,或是黄昏后在森林里迷了路。结果他就要亲眼见一见她本人。他早早出发骑马到伯爵城堡去,把侍从瓦尔特留在树林里看着马匹,然后走过田野,进人城堡。他溜进去,找个地方藏起来,从那儿眺望着主楼和上圈院子。有时他要等很长时间才能见上她一眼。他的耐心经受着酸楚的考验,但要是不瞥上她一眼就走,实在是不能忍受,因此他总是等下去。到她终于露面的时候,他便喉咙发干,心跳加快,手心冒汗。她经常是和她弟弟或那个女人气的总管一起,但有时只有她独自一人。有一次,他从一早直等到午后,她来到井边,打了些水,然后脱下衣服洗澡。只要一想起那情景,他就全身冒火。当她抬起双臂往头发里揉肥皂时,她那两只丰满的乳房就会上下颤动,撩动人心。当她往身上泼冷水的时候,乳头就会勃起。她两腿间的鬈曲的深色阴毛居然有那么一大片,当她洗到那地方,用满是肥皂的手用力揉搓时,威廉控制不住自己,在裤子里泄了精。
从那以后再没出现这么好的事了,她当然不会在冬天洗澡,但也还有些让人有兴味的事情。独自一人时,她就唱歌,甚至还会自言自语。威廉曾经看过她编辫子、跳舞,像小孩子似地把鸽子赶下城垛。威廉偷偷地看着她做着种种这类小事,觉得有一种控制她的感觉,真是妙不可言。
当然,在主教和修士待在这儿的时候,她是不会出来的。所幸他俩没有逗留多久。他们很快就离开了雉堞,过不多久,就和他们的随从一起骑马出了城堡。他们来这里只是为了从雉堞上看看风景吗?若果真如此,他们一定让这天气扫了兴。
在那两个不速之客到来之前,总管早早地出来拿过一次柴火。他在主楼里烧饭,很快还会出来从井里打水的。威廉猜想他们只能吃粥,因为他们连烤面包的灶都没有。下午,总管会离开城堡,有时把男孩一起带走。只要他们一走,阿莲娜露面不过是个时间早晚的事了。
威廉等得心烦时,就幻想着她洗澡时的情景,一想起来就历历在目,栩栩如生。但今天他安不下心了,主教和副院长的来访似乎煞了风景。在今天之前,城堡和住在里边的三个人始终令人神往,但这几个毫不神秘的人骑着征尘仆仆的马匹一来,就破坏了那种神效。犹如一场美梦被一阵吵闹所惊醒,再怎么努力,也无法人睡了。
他有一阵子想揣摩出这几名不速之客来此的目的,但他探究不出。然而他有把握他们是在策划什么。有一个人大概可以分析出来:那就是他母亲。他决定今天先把阿莲娜放在一边,赶紧骑马回去把看到的情况报告母亲。
第二天傍晚时,他们到达了温切斯特。他们从南城墙的国王城门进了城,径直前往大教堂的院子。他们在那儿分了手。沃尔伦到温切斯特主教的住所——与大教堂院子毗邻的一座独立的宫殿。菲利普去拜会修道院的副院长,并在修士寝室中求得一席之地。
经过三天旅程之后,菲利普觉得平静、安宁的修道院犹如夏曰的甘泉一样令人神清气爽。温切斯特的副院长是个鹤发童颜、待人和气的胖老头,他请菲利普在他的住所和他一起吃晚餐。他们边吃边谈各自的主教。温切斯特副院长显然对亨利主教深怀敬畏,对他俯首听命。菲利普自忖,当你的主教和亨利一样有钱有势时,跟他争论恐怕也是一无所获的。尽管如此,菲利普也不愿意被他的主教捏在手心里。
他睡得很熟,直到午夜起来做早祷。
走进温切斯特大教堂时,他才第一次感到什么叫敬服。
副院长已经告诉了他,这里是世界上最大的教堂,他眼见之后,相信此话不虚。大教堂足有八分之一英里长,菲利普见过的不少村庄都可以包在里边。大教堂有两座高高的塔楼,一座在十字交叉点上,另一座在西端。中间那座塔楼三十年前就倒了,压在威廉·卢福斯的坟上,那是个不敬上帝的国王,首先就不该葬在教堂里;不过那座塔楼又重修了。菲利普就站在新修的塔楼下,吟唱着早祷词,他感到整座教堂的气氛中有一种无限的威严和力量。汤姆设计的大教堂比起来要小多了——如果当真能修建起来的话。此时他意识到他正走进最高层的圈子,他感到一阵紧张。他不过是一个生在威尔士山村的孩子,有幸当上了修士,今天他却要面奏国王,是什么给了他这种权力?
早祷后他和别的修士一起回去,又上了床,但他却睁眼躺在那里忧虑起来。他担心自己会因不得体的言行触犯了斯蒂芬国王或亨利主教,使他们迁怒王桥。在法国出生的人常常嘲讽英国人说的法语,他们会怎么看待他的威尔士腔呢?在修士的圈子里,人们都用他的虔诚、他的服从和他勤于上帝使命来评价菲利普。但在这里,在世界上最伟大的王国之一的首都,这些都算不上什么。菲利普沉不住气了,他觉得自己成了一个冒名顶替的人,一个硬充大人物的小角色,他确信不用多久就会露出马脚,丢人现眼地给打发回去,这种感觉让他很有压力。
天一亮他就起身去做晨祷,然后在食堂吃早餐。这儿的修士都喝浓啤酒,吃白面包,这是个富裕的修道院。早餐后修士们到会议室去了,菲利普来到主教的宫殿,那是一座有大窗子的精致的石头建筑,周围有好几英亩的花园,外面是围墙。
沃尔伦很有信心赢得亨利主教对他的非分计划的支持。亨利权势极大,有了他的帮助,就不愁整个事情办不成。他是布卢瓦的亨利,国王的弟弟。他还是英格兰最广交权贵的教士,由于他又是富裕的格拉斯顿伯里修道院的院长,也是最富有的教士。人们都预计他将是下一任坎特伯雷大主教。王桥不会再有比他更强大的支持者了。菲利普想,也许这事能够实现,国王会让我们有能力修建一座新的大教堂。当他想到这里时,他觉得他的心似乎要让希望撑破了。
一位管家告诉菲利普,亨利主教不到上午十点是不可能露面的。菲利普经过了紧张和兴奋,不想再回修道院去了。他既然安定不下来,干脆浏览一下他平生所到过的最大的城镇。
主教的宫殿在城市的东南角。菲利普沿着东墙走,穿过另一座修道院一圣玛丽修道院的院子,来到了一片似乎是专事皮革和羊毛生意的街区。这一带河网交错,到近处一看,菲利普才明白,原来并非天然河道,而是人工水渠,把部分伊钦河水引出,流过街道,以供鞣革和洗毛的大量用水之需。这类行业通常都建在河边,而这里的人居然反过来,把河水引进他们的作坊,菲利普对人们这种大胆惊叹不已。
尽管作坊密集,但整个城镇比起菲利普见过的其他地方反倒安静,人烟也不那么稠密。像索尔兹伯里或赫里福德那些地方,墙壁林立,犹如一个胖子穿着一件瘦上衣,住房鳞次栉比,后院太小,市场太挤,街道太窄;人和动物摩肩接踵,让人觉得随时会因碰撞而打起架来。但温切斯特实在太大,似乎人人都有足够的空间。菲利普在四下走着,逐渐明白了,让人感到宽敞的部分原因是街道成棋盘形。街道大多是笔直的,纵横交错都是直角。他以前还没见过。这座城镇必定是按照一定规划修建的。
教堂不下十座。外观各异,规模不同,有木头的,有石头的,各自为其小街区服务。这座城镇养得起这么多教士,想必是够富裕的。
他沿肉贩街走着的时候,感到有点难受,他从来没见过在一个地方有这么多生肉。鲜血从屠夫的店铺里流到街上,肥硕的老鼠就躲在买主的脚边。
肉贩街的南端通向高街的中间,正对着旧王宫。自从城堡中建起新主楼以来,国王就不使用这座旧王宫了,菲利普听人说起过,但王家铸币人还在这座建筑的半地下室里铸造便士,外面受到厚墙和铁皮大门的保护。菲利普站在栅栏外,看了一会儿,锤子砸到冲模上迸得火花飞溅,他眼前这白花花的财富让他目瞪口呆。
还有几个人也在看着这景象,不用说,这是到温切斯特来的人都要一饱眼福的景观。站在附近的一个年轻女人向菲利普微微一笑,他也报以微笑。她说:“只要一个便士,你就可以为所欲为。”
他不大明白她的意思,只好含糊地笑了笑。接着她就敞开了她的斗篷,他吓了一跳,看到她在斗篷里完全赤身裸体。“你想干什么都行,只要一便士。”
他感到情欲微动,犹如早已淹没的一个记忆中的魔鬼又冒了出来;这时他才意识到她是个妓女。他觉得自己的脸窘得通红,赶紧转过身,匆忙走开了。“别害怕,”她叫道,“我喜欢一个好的圆脑袋。”她那捉弄人的笑声尾随着他。
他感到心荡神摇,赶紧离开高街,拐进一条巷子,发现到了市场。他可以看到大教堂的塔楼高耸在货摊之上。他急匆匆地穿过人群,不顾小贩们讨好的叫卖,一路回到了院里。
他感到教堂院子里那种井然的平静如同一股清凉的和风。他既愧又气。她怎么敢勾引一个穿修士长袍的男人?她显然看出了他不是本地人……离开本修道院外出的修士会不会是她的顾客呢?他悟出来一定是这么回事,修士和普通人犯同样的罪孽。他刚才被那女人的厚颜无耻所震慑,她赤身裸体的形象还历历在目,如同你盯着看一会儿烛焰的亮光,闭上眼后烛光还会在眼前继续燃着。
他叹了口气,这一早上可见识了不少新鲜事:人工水渠,肉铺里的老鼠,成堆新铸出的银便士,然后是女人的私处。他知道,这些画面会在一段时间里回到他眼前,扰乱他的静思。
他走进了大教堂。他觉得自己太卑琐,无法跪下去祈祷,于是便沿中殿走下去,从南门出去,多少净化了一下自己的灵魂。他穿过修道院,走进主教的宫殿。
底层是个小教堂。菲利普走上台阶,进了大厅。门边有一小群仆人和年轻的教士,有的站在一旁,有的坐在靠墙的板凳上。在房间的尽头,沃尔伦和亨利主教坐在一张餐桌旁。一位管家拦住菲利普,说:“二位主教正在吃早餐,”似乎是不让菲利普过去见他们。
“我要和他们一起坐到桌边,”菲利普说。
“你最好等一等,”那位管家说。
菲利普知道,那管家把他当做普通修士了。“我是王桥的副院长,”他说。
那管家耸耸肩,退到了一旁。
菲利普走近餐桌。亨利主教坐在上端,沃尔伦在他的右手。亨利个子不高,肩膀很宽,有一张好斗的面孔。他和沃尔伦年纪相仿,比菲利普大一两岁,不会超过三十。然而,与沃尔伦苍白的肤色和菲利普骨瘦如柴的身架相比,亨利有着美食家的那种红润的面孔和圆滚滚的四肢。他的目光警觉而聪慧,他面容的表情总是那么坚定。作为四兄弟中最小的一个,他大概注定要经过一生奋斗来获得一切。出乎菲利普意料的是,他看到亨利的脑袋是剃光的,这表明他曾在修道院宣过誓,而且至今还认为自己是修士。然而,他并没穿家纺的衣服;事实上,他穿的是用紫色丝绸做的最豪华的外衣。沃尔伦穿的是一件洁白的亚麻布衬衫,外面罩着他常穿的黑色外衣,菲利普意识到,他们俩都已穿戴整齐准备国王的接见。他们正在吃冷牛排,喝红葡萄酒。菲利普走了这一圈,肚子已经饿了,这时嘴里涌出了口水。
沃尔伦抬起眼来,看见了他,脸上掠过一阵轻微的烦躁。
“早安,”菲利普说。
沃尔伦对亨利说:“这是我的副院长。”
菲利普不怎么喜欢被说成是沃尔伦的副院长。他说:“圭内斯的菲利普,王桥的副院长,我的主教大人。”
他准备亲吻主教戴着指环的手,但亨利只说了声,“好极了,”就又咬了一口牛排。菲利普站在那儿很馗尬。他们难道不打算请他人座吗?
沃尔伦说:“我们一会儿就跟你走,菲利普。”
菲利普明白了这是打发他出去。他转过身走开,感到受了羞辱。他回到门边那一伙人中,刚才想拦住他的那个管家这时对他假笑着,那副样子是在说:我告诉过你嘛。菲利普离开别人一点,独自站着。他忽然为自己半年以来日夜都穿在身上的已经脏污的褐色袍服感到羞愧了。本驾派的修士们常把自己的袍服染成黑色,但王桥的修士们几年前就放弃了这道手续,为的是省钱。菲利普始终相信,衣着漂亮只是出于虚荣,对上帝的任何仆人都是完全不恰当的,不管他的地位有多高;但如今他看到了其中的奥妙。如果他穿着丝绸和毛皮衣服,也许今天就不会被人挥来挥去的了。
啊,好嘛,他想,修士本应寒酸一点,这样对我的灵魂是有好处的。
两位主教从餐桌旁站起身,朝门口走来。一个侍仆拿出一件带精美刺绣和丝边的猩红袍子给亨利。亨利一边穿一边说:“你今天用不着说什么,菲利普。”
沃尔伦又补了一句:“由我们来谈。”
亨利说由我来谈他在我字上稍稍加重了些语气,“如果国王问到你一两句,你就明确回答,用不着扯太多的事实。你用不着哭哭啼啼的,他会明白你需要一座新教堂的。”
菲利普不需要对他做这番叮嘱,亨利在令人不快地屈尊赐教。然而,菲利普还是点头同意,掩饰着他的不满。
“我们还是动身吧,”亨利说,“我哥哥起得早,通常都要很快地处理完一天的公事,然后到新森林去狩猎。”
他们走了出去。一名佩剑的士兵举着一支权杖,走在亨利的前边。他们一行人走上高街,再上山,走向西门。人们纷纷给两位主教让路,但没有菲利普的份,他只好跟在后边押队。不时有人叫嚷着要求赐福,而亨利只是在空中画着十字,脚下并不停步。走到门楼跟前,他们从边上绕过一座横在城壕上的木桥。尽管菲利普遵嘱无需多说话,心中仍然惴惴不安:他就要见到国王了。
城堡占据了城镇的西南角,其西、南两面围墙,就是城墙的一部分。但把城堡后面和城镇隔开的围墙,同外圈的城墙一样高大和牢固,似乎国王不但要防范外部世界,对城里的市民也要防范。
他们从围墙中的一个低矮的门楼进去,眼前就是高踞于院子这一端的高大主楼,是一座令人望而却步的方形塔楼。菲利普从一排排的射箭孔计算,知道共有四层,和别处一样,底层由贮藏室组成,一条外架扶梯通到上一层的人口。亨利走过时,扶梯脚下的两名卫兵向他鞠躬敬礼。
他们走进了大厅。地面上铺着灯芯草,壁凹处放着一些座位,厅里还有一些木凳和一座壁炉。角落里两名士兵护卫着一部嵌进墙中、直通楼上的楼梯,其中一个士兵马上和亨利目光相遇。他点了下头就上了楼,大概是禀告国王,他弟弟正在等候召见。
菲利普感到心慌意乱,他的整个前程可能要在接下来的时刻里予以定夺,他觉得要是对他的两位同伴有点好感就好了。他后悔清晨没有为成功做祈祷,而是去逛温切斯特城。他要是穿一件干净的袍服就好了。
房间里有二三十人,几乎全是男人。他们似乎都是些骑土、教士和富有的城镇市民。菲利普突然大吃一惊,在火那边正跟一个女人和一个年轻人谈话的是珀西·汉姆雷。他在这儿有何贵干?和他在一起的两个人是他丑陋的妻子和粗野的儿子。他们是沃尔伦的合作者,而且事实上一起击败了巴塞洛缪,他们今天来到这里,绝不会是巧合。菲利普不知道,沃尔伦是不是料到会见到他们。
菲利普对沃尔伦说:“你看见—”
“我看见他们了,”沃尔伦急忙说,显然很不痛快。
菲利普觉得他们在这儿是个不祥之兆,虽然他还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他打量着他们,父子二人很相像:高大结实的身体,黄色的头发和阴沉的脸。那位夫人很像描绘地狱的绘画中对罪人施刑的魔鬼。她不停地摸脸上的疮,一双瘦骨嶙峋的手动个不停。她穿了一件黄色的袍子,使她的模样更难以入目。她两脚换来换去,一双眼睛始终扫视着房间,她的目光与菲利普相遇,他赶紧看着别处。
亨利主教在周围走来走去,向他认识的人打着招呼,向不认识的人祝福,但他显然一直用一只眼盯着楼梯,因为等那士兵一从楼上下来,他就隔着人群望着他,看到那人点了下头,就马上中断了和别人的谈话。
沃尔伦随着亨利走上楼梯,菲利普提心吊胆地跟在后边。
楼上房间的大小跟形状和楼下的门厅完全一样,但给人的感觉却大不相同。墙上挂着壁毯,擦得干净的地板上铺着羊皮地毯。壁炉里的火烧得很旺,十几支蜡烛把房间照得十分明亮。门边有一张桌子,上面摆着笔、墨水和一叠羊皮信纸,旁边坐着一名文书,等候着记下国王的旨意。在壁炉旁边有一把蒙着毛皮的大木椅,上面坐着国王。
菲利普注意到的第一件事是他没戴王冠,他上身穿紫色的紧身衣,下面是皮护腿,像是就要骑马出去。两条大猎犬宠臣似地蹲伏在他的脚边。他和他弟弟亨利主教很像,但斯蒂芬的五官要小巧些,使他更英俊,满头都是茶褐色的浓发,然而,他眼睛中同样露出窨智的目光。他向后靠在他的大椅子上——菲利普猜那就是御座——神情很松弛;两条腿伸在身前,两只臂肘靠在坐椅的扶手上。尽管他坐姿随便,但房间里自有一种紧张气氛。只有国王一人是放松的。
两位主教和菲利普走进去的时候,一个身穿宽松衣服的大个子正要离去。他用亲切的态度和亨利主教打了个招呼,但没有理踩沃尔伦。菲利普想,他一定是个有权势的贵族。
亨利主教走近国王,鞠着躬说:“早安,斯蒂芬。”
“我还没见着那狗杂种雷纳夫,”斯蒂芬国王说,“要是他不很快露面,我非砍掉他的手指不可。”
亨利说:“他随时都会到这里来的,我向你担保,不过你反正还是可以砍掉他的手指的。”
菲利普不晓得雷纳夫是何许人,国王为什么要见他,但他有一种印象:虽说斯蒂芬不高兴,但他并不当真想砍掉雷纳夫的手指。
菲利普还没来得及想下去,沃尔伦就迈步向前,低头鞠躬,亨利说:“你还记得沃尔伦·比戈德,王桥的新主教吧?”
“记得,”斯蒂芬说,“但这人是谁?”他看着菲利普。
沃尔伦说:“是我的副院长。”
沃尔伦连他的名字都没提,于是菲利普就主动说了:“圭内斯的菲利普,王桥的副院长。”他的声音比他预想的要大,他低头鞠躬。
“往前边来,副院长神父,”斯蒂芬说,“你看来有点怕。你担心什么呢?”
菲利普一时不知如何回答才好,他担心的事太多了。他在绝望之中说:“我担心是因为我没有一件干净的袍子可穿。”
斯蒂芬放声大笑,但并不怀恶意。“那就别担心啦,”他说。他瞥了一眼衣服华丽的弟弟,补充说:“我倒喜欢修士穿戴得像个修士,而不要像国王。”
菲利普感到心安了些。
斯蒂芬说:“我听说了着火的事。你是怎么处理的?”
菲利普说:“着火的当天,上帝给我们派来了一个建筑匠。他很快就修好了回廊,我们用地下室做祈祷。在他的帮助下,我们清理了废墟,准备重建;而且他已经为新教堂做好了计划。”
沃尔伦听到这里,扬起了眉毛,他并不知道这样一个计划。如果他事先问起来,菲利普会告诉他的,但他并没有问。国王说:“这么快,倒值得夸赞。你们什么时候动工?”
“我一弄到钱就马上开始。”
亨利主教插口说:“所以我才带菲利普副院长和沃尔伦主教来见你。无论是修道院还是主教管区都没有财源建这样大的工程。”
“国王也没有,我亲爱的弟弟,”斯蒂芬说。
菲利普泄气了,这一开端让人觉得没什么指望。
亨利说:“我知道。所以我才另找途径,使你能够让他们重建王桥,而不用你花费。”
斯蒂芬露出狐疑的脸色。“这样天真的主意,如果不说成是魔法般的,你是不是已经找到实现的办法了?”
“是的。我的建议是:你把夏陵伯爵采邑的土地赐给主教管区,从财力上支持修建计划。”
菲利普屏住了呼吸。
国王陷入了沉思。
沃尔伦张开口想说话,但亨利用一个手势制止了他。
国王说:“这主意很聪明。我愿意这么办。”
菲利普的心狂跳起来。
国王又说:“可惜,我刚刚实际上答应了把那个伯爵采邑给珀西·汉姆雷。”
菲利普出口叹息了一声,他原以为国王会做出肯定的答复。他非常失望,如同被人刺了一刀。
亨利和沃尔伦也惊呆了,他俩也没料到这一点。
还是亨利先说话了。他说:“实际上吗?”
国王耸了耸肩。“我可以推脱掉,不过这会相当馗尬。毕竟是珀西把巴塞洛缪那叛逆抓来审判的。”
沃尔伦脱口说道:“并非没有帮助的,我的陛下!”
“我知道你也帮了点忙……”
“是我告诉珀西·汉姆雷这桩反对你的阴谋的。”
“不错。顺便问一句,你是怎么知道这阴谋的呢?”
菲利普移动着脚,他们现在处于危险的境地。不能让任何人知道这情报最初来自他弟弟弗朗西斯,因为弗朗西斯还在为格洛斯特的罗伯特效力,而罗伯特参与这一阴谋的罪行已经得到赦免。
沃尔伦说:“情报来自一个濒死的人的忏悔。”
菲利普松了口气,沃尔伦重复了菲利普告诉他的假话,但那种说法听起来,似乎“忏悔”是对他而不是对菲利普做的。菲利普看到撇开他在这件事情中的作用,反倒大喜过望了。
国王说:“不过,还是珀西,而不是你,冒着死伤的危险,袭击了巴塞洛缪的城堡,并且俘获了叛逆。”
“你可以用别的方式奖励珀西,”亨利插话说。
“珀西想要的就是夏陵,”国王说,“他了解那片土地,会有效地统治那里。我可以把剑桥郡赐给他,但那儿的沼泽居民会听他的吗?”亨利说,“你应该先对上帝表示感谢,对人在其次。是上帝使你成了国王。”
“却是珀西逮捕了巴塞洛缪。”
亨利被这种不虔敬上帝的态度激怒了。“上帝左右着一切,”
“别拿这个压我,”斯蒂芬说着,举起了右手。
“当然,”亨利乖乖地说。
这是王室权势的一场生动表演。他们刚才还几乎在平起平坐地争论,但斯蒂芬一句话便重新占了上风。
菲利普失望之极,起初他认为这是不可能得到满足的要求,但他逐渐希望能够办成,甚至幻想起他将怎样使用这笔财富。此时他经此重重的一跌,又给带回了现实。
沃尔伦说:“我的国王陛下,我为您愿意考虑夏陵伯爵采邑的前途而感谢您,我要焦急地祈祷着,恭候您的定夺。”
菲利普想,这可够简洁的,听起来沃尔伦似乎体面地屈从了,事实上他却以这一问题尚未解决来结束了他的话。国王并没有这么讲。如果说他讲了什么决定性的话,其实是相反的意思。他坚持国王还可做出其他的选择,这并无冒犯之处。菲利普想,我要记住这一点:当你行将遭到拒绝时,就拖延一下。
斯蒂芬迟疑了一会儿,似乎在品味着他是否受人左右的怀疑;后来他像是不再有任何怀疑。“感谢你们几位来看望我,”他说。
菲利普和沃尔伦刚要转身告退,但亨利却坚持着,说:“我们什么时候能够听到你的决定?”
斯蒂芬又一次面露难色。“后天吧。”他说。
亨利鞠了一躬,他们三人走了出去。
这种犹豫在两可之间几乎和做出否定的结论同样糟糕,菲利普觉得这种等待实在难以忍受。他把下午花在温切斯特修道院辉煌的藏书上,但研读那些书籍仍然不能使他不去想国王心中在作何打算。国王会反悔他对珀西·汉姆雷许下的承诺吗?珀西到底有多重要?他不过是个渴望得到一个伯爵采邑的一名乡绅——斯蒂芬根本没有理由怕得罪他。但斯蒂芬到底有几分愿意帮助王桥呢?众所周知,国王们都是到了晚年才虔信宗教的,斯蒂芬还年轻着哪。
菲利普翻来覆去地思考着种种可能性,实际上只是用眼望着,并没有读进去波伊提乌的《哲学的慰藉》,这时一名见习修士踮着脚尖,沿回廊走道来到他跟前,故作神秘地悄声说:“有人在外面要见你,神父。”
既然客人要在外面等,说明他不是修士。“是什么人?”菲利普说。
“是个女人。”
菲利普的第一个反应是害怕地想到,可能是在铸币所外勾引他的那个妓女;但那年轻的见习修士脸上的表情告诉他是另一回事。今天和他对过目光的还有一个女人。“她长得什么样子?”
那小伙子扮了个鬼脸。
菲利普点点头,明白了。“里甘·汉姆雷。”她这会儿来捣什么乱?“我马上就来。”
他绕着回廊慢慢地边走边想,一直来到外面的院子里。他要运用浑身的智慧来应付这女人。
她站在司务的房门外面,身上裹着厚厚的毯子,用斗篷的风帽遮着脸。她恶狠狠地看了菲利普一眼,那种露骨的程度简直让他有意立即转身回去了,但他觉得逃避一个女人有点丢人,就站住脚跟,说:“你有什么事要见我?”
“你这个傻修士,”她吐了口唾沫,“你怎么会这么蠢?”
他觉得脸红了。“我是王桥的副院长,你最好称呼我神父。”他说。他的声音听起来像是在生气而不是充满权威感,他对此很懊丧。
“好吧,神父你怎么会任凭自己被那两个贪婪的主教所利用?”
菲利普深吸了一口气。“把话说明白点。”他气恼地说。
“跟你这种呆头呆脑的人简直说不明白,不过我尽力而为吧。沃尔伦在利用焚毁的教堂作借口来为自己赢得夏陵采邑的土地。这么说够明白的了吧?你弄清楚这意思没有?”
她那种轻蔑的语调还在激怒着菲利普,但他禁不住仍要为自己辩护。“这里边没什么见不得人的,”他说,“土地上的收人将用来重修大教堂。”
“你为什么会这样想呢?”
“整个主意就是这样子嘛!”菲利普抗争着说。但他内心深处,怀疑之弦已经第一次被拨动了。
里甘的腔调这时由嘲讽变成了狡猾。“这片新土地是不是属于修道院呢?”她说,“还是属于主教管区呢?”
菲利普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然后便移开视线,她那副尊容实在难以忍受。他原来曾设想着,那片土地将属修道院所有,而不是归主教管区,要由他来控制,而不是受沃尔伦的管辖。但这时才想起来,当他们晋见国王时,亨利主教特别要求把那片土地赐给主教管区。菲利普原以为那是口误,但这种口误当时和事后都没有加以纠正。
他猜疑地看了一眼里甘,她不可能知道亨利要跟国王说些什么,她在这点上可能是对的。另一方面,她可能就是要制造纠纷。菲利普和沃尔伦在这一点上的争论,会使她获益匪浅。菲利普说:“沃尔伦是主教——他得有座大教堂。”
“他得有的东西多着呢,”她应声说。在她开始讲道理之后,就不再那么恶狠狠的,而是更富人情了,但菲利普依旧无法忍受多看她一会儿。“对某些主教来说,一座精美的大教堂是首要的。但对沃.99lib.尔伦来说,他还有其他需要。反正,只要他控制着钱袋的绳子,他就会随心所欲地对你和你的建筑物多给或是少给。”
菲利普明白她说的是实话,至少在这一点上没错。如果沃尔伦收租,他自然会为他自己的开销留出一部分,他一个人就可以决定拿多少。只要他想这么做,就没人能制止他不把钱花在和大教堂无关的目的上。而菲利普将月复一月地永远别想知道,他会不会有钱可以花到修建上。
如果修道院拥有那片土地,无疑要好得多,但菲利普确定沃尔伦会抵制这个主意,而亨利主教也会支持沃尔伦。这样,菲利普的唯一希望就是向国王呼吁,而斯蒂芬国王看到教会的人意见不合,就可能把那伯爵采邑赐给珀西·汉姆雷来解决问题。
这当然正是里甘的愿望。
菲利普摇起头。“如果沃尔伦想欺骗我,他何必把我带到这儿来呢?他完全可以自己来,提出同样的要求。”
她点点头。“他可以那样做。但国王可能自问:沃尔伦有多少诚心,当他说要求那个伯爵采邑只是为了修建一座大教堂的时候?你站在那儿支持沃尔伦的要求,就足以消除斯蒂芬的任何怀疑。”她的腔调又变得轻蔑了,“你看起来那么寒酸,穿着肮脏的袍子,国王可怜你。唉,沃尔伦把你带来,可真够鬼机灵的。”
菲利普害怕地感到,她也许是对的,但他不情愿承认这一点。“你不过是想给你丈夫要来那个伯爵采邑。”
“如果我能把证明拿给你看,你肯骑马走上半天行程去看吗?”菲利普最不愿意的事是陷人里甘·汉姆雷的圈套里,但他必须弄明白她的断言是否真实。他不情愿地说,“好吧,我就骑马跑半天路吧。”
“明天?”
“好吧。”
“清早就准备好。”
第二天一早,修士们起来晨祷时,等在外面院子里候着菲利普的,是威廉·汉姆雷,珀西和里甘的儿子。菲利普和威廉出西门离开温切斯特,立即向北转到艾塞里诺街。菲利普意识到,沃尔伦主教的宫殿就在这个方向;而且需要半天的骑行。如此看来,他们正要往那里去。可是去干什么呢?他深深怀疑。他决定保持警觉。绝不上当。汉姆雷一家同样也想利用他呢。他思考着究竟是怎么回事。也许沃尔伦掌握着一个文件,汉姆雷家的人想看看甚至想偷走——一纸什么文书或契约之类的东西。威廉少爷可以对主教手下的人说,他们俩是受托来取文件的,他们会相信他,因为有菲利普陪着他。威廉可以随手拈来这种小手腕。菲利普必须要严加防范。
那天早晨阴沉沉的,天空一片铅灰,还下着毛毛细雨。开始几英里,威廉策马急驰,后来又缓缓而行,让马匹得以休息。过了一会儿他说:“那么说,修士,你想把伯爵采邑从我手里抢走。”
菲利普对他这种敌对的语气着实吃了一惊,他并没有做任何事情,却招致这样的对待,他满心不痛快。因此,他的回答也很尖刻。“从你手里?”他说,“你还没到手呢,孩子。我可能得到,你父亲可能得到,沃尔伦主教也可能得到。但谁也没要求国王把它给你,你这么想就是开玩笑。”
“我会继承到的。”
“我们走着瞧吧。”菲利普决定不和威廉作无稽的争论,“我并不想伤害你,”他用安抚的口吻说,“我只是想建一座大教堂。”
“那就把别人的伯爵采邑接收过来,”威廉说,“人们干吗老是跟我们过不去呢?”
那年轻人的声腔有极大的痛苦,菲利普注意到了。他说:“人们老是和你们过不去吗?”
“你会认为,他们从巴塞洛缪出的事情接受了教训。他侮辱了我们家,瞧瞧他现在待在哪儿吧。”
“我想应该由他女儿对那侮辱负责。”
“那婊子和她父亲一样不可一世,但她也会有苦头吃的。他们到最后都会朝我们下跪,你等着瞧吧。”
菲利普想,这可不是一个二十岁的年轻人常有的感情,威廉听起来更像是个嫉妒、刻毒的中年妇女。菲利普不喜欢这种谈话。大多数人都会用合理的外衣来掩饰他们赤裸的痛恨,但威廉还太直率,不会那么做。菲利普说最好把报复留到最后审判日再说“你为什么不等到最后审判日再修你的教堂呢?”
“因为要是等到那时候,再想从地狱的折磨里拯救罪人的灵魂就太迟了。”
“别扯这个!”威廉说,他的声音中有一种歇斯底里的味道,“留着到你布道的时候再说吧。”
菲利普禁不住想说些别的刻薄话,但他压下去了。这个年轻人身上有一种十分古怪的东西,菲利普有一种感觉:威廉会随时控制不住自己而大发脾气,他发起火来会不顾一切地做出狂暴行为。菲利普并不怕他,他从不怕野蛮动粗的人,也许是因为他小时候看到过人类最可怕的暴行,并且活了下来。但斥责威廉一顿,只能激怒他,却于事无补,故此他轻轻地说:“我打交道的就是天堂和地狱,美德和罪孽,谅解和惩罚,善良和邪恶。恐怕我没法闭口不谈这些。”
“那就跟你自己讲吧,”威廉说着,用马刺踢了一下马,放它一路跑到前头。
他跑出四五十码之后,又放馒了速度。菲利普不清楚,这年轻人会不会消了气,还和他并辔骑行,但威廉没有这样做,从那时起他们一直都是各走各的路。
菲利普感到焦虑甚至有点沮丧,他对自己的命运失去了控制。他在温切斯特让沃尔伦·比戈德主宰了,此时又让威廉·汉姆雷把他引向神秘的旅途。他想,他们都要操纵我,我为什么要任凭他们这样呢?是我做主的时候了。但眼前除了调转马头回温切斯特之外,他无能为力,而那样做也无非是种徒劳的姿态,于是他继续跟在威廉后边,阴郁地看着威廉的马臀,瞧着它纵跳着向前。
中午以前,他们到达了主教宫殿所在的山谷。菲利普想起年初到这里来的情景:战战兢兢地怀揣着致命的秘密。从那时起,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出乎意料的是,威廉驰过了宫殿,接着上了山。路变窄了,成了田间小径,菲利普知道,这条小路不通什么重要的所在。他们接近山顶时,菲利普看到正在建一些房子。快到山顶时,他们被一条看似新近挖掘的人工堤岸拦住了去路,菲利普被一种可怕的怀疑惊住了。
他们转过身,望着那道堤岸,找到了一个小缺口。他们穿过缺口,在堤岸里面是一条干枯的壤沟,这一段是填平的,为的方便人们往来。
菲利普说:“这是我们要来看的吗?”
威廉只点了点头。
菲利普的猜测证实了,沃尔伦在建一座城堡。他无话可说了。
他踢马向前,穿过壕沟,威廉跟在后面。壕沟和堤岸包围着山顶,壕沟的内侧,一条厚墙已经修到了两三英尺高。城墙显然尚未竣工,从其厚度来判断,应该是很高的。
沃尔伦在修建一座城堡,但工地上并没有工匠,也看不见工具,没有一堆堆的石头和木料。在短期内做了大量的工作,然后就突然停了下来,显然沃尔伦没有钱了。
菲利普对威廉说:“我想,毫无疑问是主教在修建这座城堡。”
威廉说:“难道沃尔伦·比戈德会允许别人在他的宫殿附近修城堡吗?”
菲利普感到痛心和耻辱。事情已经再清楚不过了:沃尔伦主教想要夏陵伯爵采邑,利用它的采石场和木料来修建他自己的城堡,而不是大教堂。菲利普不过是个工具,王桥大教堂的失火,刚好成了方便的借口。他们的作用就是激起国王对宗教的虔诚,将伯爵采邑赐给沃尔伦。
菲利普这时看到了沃尔伦和亨利眼中的自己:既天真又屈从,被人引向屠宰场时还要微笑地点着头。他们把他看得太准了!他曾经信任和听从他们,甚至还勇敢地微笑着忍受他们的轻蔑,只因为他想他们在帮助他,但是他们一直都在欺骗他。
他为沃尔伦的肆无忌惮感到震惊。他想起了沃尔伦看着大教堂废墟时眼中的那种伤心神色,菲利普当时看出了沃尔伦深深扎根的宗教虔诚,沃尔伦大概以为,在为教会服务中,虔诚的目的使不光彩的手段也合理化了。菲利普从来不这么认为。他想,我绝不会照沃尔伦对我那样对待他。
他以前从未认为自己容易轻信,他想不通自己在哪一步走错了。在他看来,他任凭自己被人唬住了——亨利主教和他的丝袍,温切斯特及其大教堂的宏伟,铸币所的成堆的银子,肉铺里大块大块的肉,以及要见国王的念头把他吓昏了头。他忘记了上帝透过丝袍看到的是有罪的心,唯一值得珍惜的财富是天堂里的珍宝,连国王也要在教堂里顶礼膜拜。他感到别人都比他有权势得多、聪明得多,他就失去了自己的真正价值,中止了他的批判功能,让他对自己的上司深信不疑。对他的报酬就是欺诈他。
他又看了一眼细雨蒙蒙的工地,然后调转马头往回走,他感到受到了伤害。威廉跟在后边。“怎么样,修士?”威廉嘲笑着说。菲利普没有回答。
他回想起他曾经帮助沃尔伦成为主教。沃尔伦当时说:“你想让我帮你当上王桥的副院长,我要你帮我当上主教。”当然啦,沃尔伦没有说出主教已经死了,因此那种承诺似乎有点空泛。而且看来,菲利普为了确保在选举副院长时获胜,就非得答应他不可,但这全部是借口而已。实情是他应该把选择副院长和主教的事交在上帝手中去解决。
他当时没有做出虔诚的决定,受到的惩罚就是他得和沃尔伦主教斗争。
当想到他是如何被轻蔑、被歧视、被操纵和被欺骗的时候,他十分气恼。服从是修士的美德,但在修道院之外,却自有其弊端,他痛苦地想着。权力与财富的世界要求一个人必须有防范、有要求、有主见。
“那两个撒谎的主教愚弄了你,不是吗?”威廉说。
菲利普勒住了马。他气得体若筛糠,伸出一个指头点着威廉,“闭上你的嘴,孩子。你在讲上帝的神圣教士。你要是再说一个字,你会遭火焚的,我向你保证。”
威廉吓得脸都白了。
菲利普踢马前进。威廉的轻蔑提醒了他,汉姆雷一家把他领来看沃尔伦的城堡,用心叵测。他们想挑起菲利普和沃尔伦之争,以确保那个有争议的伯爵采邑既不归副院长,也不归主教,而归珀西。好嘛,菲利普也不会受他们操纵的,他已经让人摆布够了,从今以后,他要左右他人。
这倒是蛮不错,可是该做些什么呢?如果菲利普和沃尔伦吵翻,珀西会得到那片土地,如果菲利普不吵,沃尔伦就会得到。
国王想要什么呢?他想帮着建成新的大教堂,国王总是想做这类事情的,以便在今后的生活中使他的灵魂受益。但他也要奖赏珀西的忠诚。古怪的是,他并没有特殊的压力非要取悦更有权势的两位主教不可。在菲利普看来,也许有个两全的方案,可以解决国王的难题,让他自己和珀西·汉姆雷都高兴。
这时,主意有了。
这主意让他很高兴。如果他和汉姆雷一家结成同盟是谁也意想不到的——正因此,说不定还能奏效。两位主教对此毫无准备,他们会措手不及的。
这可是个令人兴奋的转机。
但是,他能和贪得无厌的汉姆雷家人谈成一笔交易吗?珀西想要夏陵的沃土和伯爵的头衔和指挥一支骑士队伍的权力及荣誉。菲利普也想要那片沃土,但他并不想要头衔或骑士:他对采石场和森林更感兴趣。
妥协的方式开始在菲利普的头脑中成形,他开始想到还没有丧失掉一切。
经过这一番历练,现在又取得了九九藏书胜利,该有多么甘美啊。
他怀着越来越激动的心情,考虑起对付汉姆雷一家的办法。他决定不去扮演恳求者的角色,他要让他的建议无懈可击。
等他们回到温切斯特,菲利普的斗篷已经湿透了,他的坐骑也变得烦躁起来,但他认为已经有了答案。
当他们穿过西门的门洞时,他对威廉说:“咱们见你母亲去。”
威廉吃了一惊。“我以为你会马上去见沃尔伦主教呢。”
毫无疑问,里甘事先已经对威廉讲过菲利普会去见沃尔伦。“用不着跟我啰嗦你的想法,孩子,”菲利普干脆地说,“把我带到你母亲那儿去好了。”他感到面对里甘夫人已经胸有成竹,他采取守势的时间太长了。
威廉向南拐,带着菲利普来到城堡和大教堂之间,一条名叫金街上的一所房子。那住所很大,石头墙砌到齐腰高,上面是木架顶。里面是个大门厅,四下分布着许多套间。汉姆雷一家大概在这里落脚,许多温切斯特市民把房子租给来拜见国王的人。如果珀西成了伯爵,他在镇上就会有自己的住房了。
威廉把菲利普引进一间前室,里面有一张大床和一处地炉,里甘正坐在火边,珀西则站在她身旁。里甘抬起头来看着菲利普,脸上露出吃惊的表情,但她马上就平静了,说:“喂,修士——我没说错吧?”
“你其实大错特错了,你这蠢女人,”菲利普板着脸说。
她被他那气愤的腔调惊得说不出话来。
他对这种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的效果很得意。他用同样的口吻继续说下去,“你自认为你可以挑起我和沃尔伦的争论。你以为我看不出你的如意算盘吗?你是个狡猾的刁妇,但你并不是这世上唯一能动脑筋的人。”
他从她的脸上看出来,她明白了她的计划没有成功,因此正气冲冲地想着下一步。他趁着她还没想好,步步进逼上去。
“你失败了,里甘。你现在有两条路可走。一条是老老实实地坐等最好的希望,等着国王的决定,就看明天上午他的情绪来碰运气了。”他说到这里停住了。
她不情愿地说:“那另一条呢?”
“另一条是我们做成一笔交易,你和我。把那个伯爵采邑在我们之间瓜分一下,什么也不给沃尔伦留下。我们私下去见国王,告诉他我们达成了一项协议,不等主教的反对,就获得他的恩准。”菲利普坐到一条板凳上,装出一副随便的样子,“这是你最好的机会了。你实际上别无选择。”他眼睛望着火,不想让她看出他有多紧张。他想,这主意会打动他们的,有把握获得东西总比可能毫无所获要有分量得多。但他们贪心得很——他们可能愿意做一次通赢或通输的赌博。珀西先开口了,“瓜分那个伯爵采邑,怎么分?”
他们至少是感兴趣了,菲利普舒心地想。“我所提的瓜分建议十分慷慨,你要是拒绝,除非是发疯了,”菲利普对他说。他转过脸对里甘,“我愿意把最好的一半给你们。”
他们看着他,等他详加说明,但他不再说话。里甘说:“最好的一半,你指的是什么?”
“什么更值钱——可耕地还是树林?”
“当然是可耕地。”
“那好,你们就要可耕地,我要树林。”
里甘眯起眼睛。“那样你就可以得到盖大教堂的木料。”
“不错。”
“那牧场呢?”
“你们愿意要什么——牧牛场还是放羊地?”
“牧牛场。”
“那我就要山上农场和羊。你们喜欢市场的收入呢?还是采石场的收人?”
珀西说:“市场收——”
里甘打断了他。“要是我们要采石场呢?”
菲利普知道她已明白了他的想法,他想从采石场得到盖大教堂的石头。他明知道她并不想要采石场,市场省力又赚大钱,他满有信心地说:“不过,你不会要的,对吧?”
她摇了摇头。“不错,我们要市场。”
珀西想做出他吃了一惊的表情。“我需要树林来打猎,”他说,“一位伯爵应该打打猎的。”
“你可以在那里打猎,”菲利普马上说,“我只想要木材。”
“这还可以,”里甘说。她同意得太快,菲利普还没有开心够。他感到一阵焦虑,他是不是不自知地出让了什么重要的东西?或者她干脆没有耐心在细节上扯皮?还没等他想充分,她已在接着说了:“假如我们在逐条研究巴塞洛缪旧产业的文件和契约时,发现有些土地我们认为是我们的,而你认为属于你,那该怎么办?”
她定下心来讨论这些细节,菲利普更确定她打算接受他的建议。他不表现出自己的激动,冷冷地说:“我们得在仲裁人上取得一致。亨利主教怎么样?”
“一个教士?”她说话时又带出了她惯有的那种轻蔑,“他会秉公办事吗?不。夏陵的郡守怎么样?”
菲利普想,他也不会比主教更公道的;但他想不出有什么人能让双方都满意,于是便说:“同意一一但有个条件,如果我们对他的决定有分歧,我们就有权提交给国王。”这样应该是足够保险了。
“同意,”里甘说,然后她瞥了珀西一眼,又补了一句,“如果我丈夫乐意的话。”
珀西说:“同意,同意。”
菲利普知道他已接近成功了。他深深吸一口气,说:“如果这个总体建议一致同意了,那么——”
“等一等。”里甘制止了他,“还没有一致同意。”
“但我已经把你们要的所有东西都给了你们了。”
“我们还可能得到整个伯爵采邑,不用瓜分。”
“那你们也许什么都得不到。”
里甘迟疑了。“如果我们当真同意了,你建议我们该怎么办?”菲利普早已料到这一步。他看着珀西,“你能设法在今夜见到国王吗?”
珀西面露难色,但他说:“如果我有个正当理由的话——可以。”
“到他那儿去,告诉他,我们已经达成了协议。要求他明天早晨将这协议作为他的决定予以宣布。让他放心,你我双方会声明对这一决定感到满意。”
“要是他问起两位主教是不是已经同意了呢?”
“就说没来得及给他们看。提醒他,是副院长,而不是主教要建大教堂。意思是,只要我满意,主教也会的。”
“宣布这项协议时,要是两位主教抱怨,又该怎么办?”
“他们怎么可能呢?”菲利普说,“他们假装只是为了大教堂的资金问题才要求得到伯爵采邑。沃尔伦也难以因为他如今不能把钱移作他用而提出异议。”
里甘咯咯一笑,菲利普的狡黠打动了她。“这计划不错,”她说。“有一个重要条件,”菲利普说着,紧盯着她的眼睛,“国王必须宣布,我的那份属于修道院。如果他不把这一点说清楚,我会要求他说的。如果他说成了别的——主教管区啦,祭司啦,大主教啦,什么的——我就全盘否定这个主意。我不希望你在这一点上含糊其辞。”
“我明白,”里甘说,有点不大痛快。
她这一气恼,使菲利普疑心,她在利用这个主意,向国王提请一份略有不同的协议。他很高兴他在这一点上毫不妥协。
他站起身准备走,但他想在他们的契约上盖个印章之类。“那么说,我们都同意了,”他说,声音里明显地带着暗示,“我们有了一个庄严的契约。”
里甘轻轻点头,珀西说:“我们有了一个契约。”
菲利普心跳加快了。“好的,”他严肃地说,“明天上午在城堡再见。”直到他离开房间,他一直面无表情,但他走到黑暗的街道上,他放松了自我控制,让自己咧开嘴,胜利地笑了。
晚饭后,菲利普忧心忡忡地入睡了。半夜里他起身做早祷,然后躺在草垫上睁着眼,不知第二天会出现什么情况。
他觉得斯蒂芬国王应该赞成这一建议,该建议解决了国王的难题,让他既有了一位伯爵,又有了一座大教堂。他不敢说沃尔伦会不会故意刁难,尽管他对里甘分析得振振有词。沃尔伦可能会找个借口反对这样安排。如果他脑子转得快,他可能会争辩说,该协议没有为一座他所向往的、给人深刻印象、令人肃然起敬的装饰华丽的大教堂提供资金。国王可能会被说服,重新予以考虑。
天快亮的时候,菲利普突然想到另一种危险:里甘可能出卖他。她可以和沃尔伦做一笔交易。要是她向那主教提出同样的妥协呢?沃尔伦会得到他修建城堡所需的石头和木料。这种可能性惊动了菲利普,他在床上辕转反侧。他巴不得能够亲自到国王那儿去,但国王很可能不会接见他——反正,沃尔伦也许会听到风声,变得怀疑起来。不,他无法采取任何行动来防止被出卖的风险,现在唯一可行的是祈祷。
他一直祈祷到天明。
他和修士们一起用早餐,发现他们的白面包不如粗面包耐饿;但即使如此,他今天也不能吃得太多。他早早就赶到了城堡,尽管他明知道国王不会在这一时刻接见任何人。他走进大厅,坐在一个石头墙座上等候。
房间里慢慢挤满了廷臣和请愿的人。有些人衣着鲜丽,里面是黄色、蓝色或粉色的紧身衣,外面的斗篷上镶着毛莺莺的边。菲利普想了起来,那本著名的《末日审判书》就保存在这座城堡的什么地方。可能就在楼上那个厅里,就是前天国王接见菲利普和两个主教的地方,菲利普当时没有注意,他太紧张了,很多东西都没看到。王室的宝藏也在这里,但那大概在顶层,在国王卧室上的拱顶里。菲利普发现自己再一次被周围的环境所唬住,但他决心再不受其震慑了。这些衣着考究的人,这些骑士、老爷、商人和主教,不过也是人,很多人也就只会写自己的名字。何况,他们都是到这儿来为自己谋求什么的,而他,菲利普,来这里却是为了上帝的利益。他的使命,还有他肮脏的褐色袍子,把他置于其他请愿的人之上,而不是之下。
想到这里,他鼓起了勇气。
当一个教士出现在通向楼上的楼梯上时,房间里激起一阵紧张的涟漪,人人都希望这意味着国王就要接见了。那名教士和一个卫兵低声交谈了几句,然后就又上了楼。那卫兵从人群中叫出了一名骑士,那骑士把他的剑交给卫兵,就上楼了。
菲利普自忖,国王的文书们过的是一种什么样的古怪生活啊。国王当然需要担任文书的教士,不仅仅做祈祷,而且还要做大量涉及王国管理的阅读和缮写。除去这些教士,没有别人能够胜任此职,那些为数不多的有文化的非神职人员都不能这么快地读书写字。但国王手下担任文书的这些教士是谈不上过什么圣洁生活的。菲利普本人的弟弟,弗朗西斯,就选择了那种生活,为格洛斯特的罗伯特工作。菲利普想,我什么时候再见到他,一定问问他,那种生活是什么样的。
第一个请愿的人上楼之后不久,汉姆雷一家到了。
菲利普抑制着自己的冲动,没有立刻朝他们走去,他不想把他们结盟的事弄得尽人皆知,时候还不到呢。他目光集中地盯着他们,研究他们的表情,努力猜测他们的想法。他认为威廉抱着希望,珀西有点焦躁,而里甘板着脸像是绷紧的弓弦。过了一会儿,菲利普竭力做出若无其事的悠闲样子,站起身,穿过房间,客客气气地和他们打了个招呼,然后问珀西:“你见到他了?”
“见到了。”
“怎么样?”
“他说他要在夜里想一想。”
“为什么呢?”菲利普说。他感到失望和气恼,“有什么可想的呢?”
珀西耸耸肩。“问他去吧。”
菲利普被激怒了。“那,他看上去怎么样——高兴,还是怎么着?”
里甘回答说:“我猜他喜欢这个主意,使他摆脱了困境,但觉得有点不放心,因为解决得太轻而易举了。”
这话听起来有理,但菲利普仍然心烦意乱,斯蒂芬国王为何不紧紧抓住这个机会呢?“我们最好别再多谈了,”过了一会儿他说,“我们不想让两位主教猜疑我们大伙反对他们——起码在国王宣布他的旨意以前不成。”他有礼貌地点了下头,走开了。
他回到他的石头座位上,打算把这段时间消磨在考虑计划实现后的工作上。修建新教堂多快就能开始?这要看他能多快从他的新产业上得到现金。会有很多羊的,夏天他就有羊毛出售了。一些山上农场要租出去,大多数租金至秋收后就可以拿到了。到秋天可能就有足够的钱,雇得起一名看林子的和一个采石匠,开始开采木料和石头了。与此同时,壮工可以开始挖地基,由建筑匠汤姆督导。明年的某个时候大概就可以开始砌石头了。
这是个好梦。
廷臣们以惊人的速度上下楼梯,斯蒂芬国王今天工作得很快。菲利普开始担心,国王也许等不到两位主教到来,就结束了一天的工作去打猎了。
他俩终于来了。他们走进来的时候,菲利普慢慢地站起身。沃尔伦显得有些紧张,但亨利只是有些厌烦。对亨利来说,这不过是小事一桩,他需要支持他的主教同仁,但结果如何对他无关紧要。然而,对沃尔伦来说,结果将对他修建城堡的计划起决定作用——而城堡只是沃尔伦向权势攀爬的一步。
菲利普想不出该怎么对待他们。他们曾经想骗他,他现在想埋怨他们,告诉他们他已经发现了他们的欺瞒勾当;但那样一来,就会惊动他们注意有些事情正在进行,他想让他们毫不怀疑,以便国王签署了那项协议之时,给他们一个措手不及。于是他便不动声色,客气地微笑着,其实他用不着费这番心思,他们完全不正眼看他。
不久,卫兵们就叫他们了。亨利和沃尔伦先上了楼,菲利普跟着他们,汉姆雷一家走在最后。菲利普的心提到了喉咙口。
斯蒂芬国王正站在壁炉前,今天他看上去有一种更加干脆利落和公事公办的神气。这样倒好,他会对两位主教的唠叨没有耐心。亨利主教走到壁炉边,站到他哥哥身旁,其余的人排成一行,站在房间中间。菲利普感到手疼,原来他的手指抠进了掌心,他强迫手指放松。
国王跟亨利主教低声说着话,别人听不见。亨利皱起眉头,也用别人没法听到的低声说了些什么。他们交谈了片刻,然后斯蒂芬举起一只手制止了他弟弟。他看了看菲利普。
菲利普提醒自己,上次国王对他说话很和气,还对他的紧张开着善意的玩笑,并且说他喜欢修士穿得像个修士。
然而,今天可没那么轻松。国王咳嗽了一声,开始讲话。“我的忠实的臣民,珀西·汉姆雷,今天成为夏陵的伯爵。”
菲利普用眼角的余光,看到沃尔伦想要上前,像是要争辩,但亨利主教迅速用一个禁止的手势,制止了他。
国王继续说:“对于前伯爵的产业,珀西将拥有其城堡,所有租佃给骑士的土地,再加上其余的可耕地和低洼的牧场。”
菲利普简直难以控制自己的激动了,看来国王接受了那协议!他偷眼觑了下沃尔伦,那人的脸成了一幅灰心丧气的图画。
珀西跪在国王面前,两手合握,做着祈祷的样子。国王把双手放到他的手上,“我封你,珀西,为夏陵伯爵,享有上述的土地和税收。”珀西说:“我以一切神圣的名义宣誓做陛下的忠实臣民,为陛下而战,反对任何敌人。”
斯蒂芬松开了珀西的手,珀西站起身。
斯蒂芬转向其余的人。“属于前伯爵的一切其他农田,我赐给——”他顿了顿,从菲利普看到沃尔伦,再回来看着菲利普——“我赐给王桥修道院,以供修建新的大教堂之需。”
菲利普强按着没有欢呼出来一他胜利了,他按捺不住向国王报以满意的微笑。他看着沃尔伦,沃尔伦惊呆了,他没想装出泰然处之的样子,他的嘴大张着,他的眼圆睁着,带着明显的狐疑瞪着国王。他把视线又转到菲利普身上,沃尔伦知道自己算是失败了,而菲利普则是他失败的获利者;但他想象不出这是怎么发生的。
斯蒂芬国王说,“王桥修道院同样有权从伯爵的采石场开采石头,从他的森林砍伐木料,数量不限,以修建新的大教堂。”
菲利普的喉咙发干。这不是那项协议!采石场和森林本应属于修道院的,珀西只有狩猎权。里甘到底还是篡改了条款。现在珀西拥有了产业,而修道院只剩下开采石头和木料的权利。菲利普只有刹那的时间决定要不要否定整个协议,国王又在讲了:“遇有争议之处,夏陵的郡守将予以仲裁,但双方有权提请我做出最后裁决。”菲利普想:里甘的行为太过分了,但这又有什么区别呢?这项协议还是给予了我所想要的大部分。这时国王说:“我相信这样安排已经被这里的双方所赞同。”现在已没时间了。
珀西说:“是的,国王陛下。”
沃尔伦张开嘴,想否认他已赞同这一安排,但菲利普抢在了前头。“是的,国王陛下。”他说。
亨利主教和沃尔伦主教都朝菲利普转过头来,用眼睛瞪着他,他们恍然大悟:菲利普,连朝见国王要穿件干净袍服都不懂的少不更事的副院长,竟然背着他们和国王谈妥了一项协议,他们的表情显露出他们完全惊愕了。过了一会儿,亨利的面孔放松成开心的样子,像是一个在九子棋中输给头脑机灵的孩子的大人;但沃尔伦的盯视变得狠毒起来。菲利普觉得他能看透沃尔伦的心思。沃尔伦这才意识到,他犯了低估对手的大错,他感到了耻辱。对于菲利普,这一时刻补偿了一切:欺瞒、羞辱、轻视。菲利普扬起下颌,宁可犯一次骄傲之罪,回敬了沃尔伦一眼,意思是说:要想在圭内斯的菲利普面前讨巧,你还得再费点劲。
国王说:“把我的旨意通告前伯爵,巴塞洛缪。”
巴塞洛缪是在附近的什么地牢里,菲利普猜想。他想起了那两个孩子,和他们的仆人住在毁掉的城堡里,他不知道他们现在会出什么事,想到这里,他感到一阵愧疚的刺痛。
国王让别人退下,只留下了亨利主教。菲利普飘飘然地穿过房间,和沃尔伦同时到达楼梯的顶端,他站住脚,让沃尔伦先走。沃尔伦恶狠狠、气汹汹地瞪了他一眼。沃尔伦开口讲话,声音非常愤怒,尽管菲利普正洋洋自得,听了还是冷彻骨髓。那张仇恨的面具张开了口,沃尔伦嘶哑着嗓子低声说:“我以一切神圣的名义发誓,你永远盖不成你的教堂。”说完把袍服后襟甩到肩上,一路走下楼梯。
菲利普明白,他已树立了一个终身的敌人。
伯爵城堡遥遥在望,威廉·汉姆雷简直无法控制他的激动了。
那是国王宣布了他的旨意的第二天下午。威廉和瓦尔特两天来大部分时间都在骑行,但威廉毫无倦意。他觉得他的心在胸腔里膨胀,一直堵到喉咙口。他就要再见到阿莲娜了。
他曾一度希望能娶她,因为她是一位伯爵的郡主,而她竟三次拒绝了他,他想起她的轻蔑就畏缩了。她使他觉得自己渺小,像个农夫,她的种种做法似乎表明汉姆雷家不值一提。但现在情势转了,如今是她家不值一提了。他成了一位伯爵的嗣子,而她什么也不是。她没有头衔,没有地位,没有土地,没有财富。他就要成为城堡的主人,他要把她撵出去,那她就连家也没有了。这一切好得让人不敢相信。
他们快到城堡时,他放慢了马速。他不想让阿莲娜事先知道他的到来,他要给她一个突然、可怕、毁灭性的震惊。
珀西伯爵和里甘伯爵夫人已经返回他们在汉姆雷的老庄园住宅去了,以便安排把珠宝、骏马和家仆搬到城堡中去。威廉的任务是雇用一些当地人清理城堡,点起炉火,让那里能够住人。
铁灰色的乌云低低地在天上翻滚,低得似乎触到了雉堞,今天夜里将会有雨。这样更好,他可以把阿莲娜撵到暴风雨中去。
他和瓦尔特下了马,步行穿过木头吊桥。威廉骄傲地想,上一次我来到这里,夺取了这城堡。下圈院子里已经长了草,他们拴好马,让马吃草。威廉给了他的战马一把粮食。他们把马鞍存在石头祈祷室里,因为已经没有马厩了。两匹马喷着响鼻,跺着蹄子,但刮来的一股风,淹没了马的动静。他们穿过第二座桥,到了上圈院子。
这里毫无生气。威廉突然想到,阿莲娜也许已经走了。那多令人失望!他和瓦尔特将在一座又冷又脏的城堡里度过阴沉、饥饿的一夜。他们走上通往大厅门口的户外楼梯。“轻点,”威廉对瓦尔特说,“如果他们在这儿,我想让他们吃上一惊。”
他推开了大门。大厅里空无一人,漆黑一片,还有一股好几个月没人用过的气味。他猜得不错,他们住在顶层。威廉轻手轻脚地穿过大厅,走到楼梯跟前。干芦苇在他脚下簌簌作响,瓦尔特紧紧跟在他后边。
他们爬上楼梯,什么都听不见,主楼厚厚的石墙把所有的声音都挡住了。威廉爬到中途停下来,回头看着瓦尔特,把一个手指放到嘴唇上,又向上指了指。梯顶上的门下边透出一束光线,这儿有人。
他们爬上楼梯,站到门口,从里面传出一阵少女的笑声。威廉高兴地微笑了,他找到了门把手,轻轻转动,然后把门一脚踢开,里面的笑声变成了惊恐的尖叫。
房间里的景象构成了一幅漂亮的图画。阿莲娜和她的弟弟理查,正坐在壁炉旁的一张小桌边,玩着什么纸板游戏,那位总管马修站在她身后,从她肩上往下看。阿莲娜的面孔在火光映照下呈玫瑰色,她的深棕色头发闪着金茶色的亮光,穿着一件灰白色的亚麻布长袍。她吃惊地把红红的嘴唇张得又大又圆,抬眼望着威廉。威廉看着她吓慌的样子很是得意,但什么也没说。过了一会儿,她恢复了镇定,站起身来,说:“你想要什么?”
威廉曾经在想象中多次排演过这场面。他慢慢走进屋里,站到火边,烤着双手;然后才说:“我住在这儿。你想要什么?”
阿莲娜的目光从他身上移到瓦尔特身上,她既害怕又困惑,但说话的声调仍是挑战性的。“这座城堡属于夏陵伯爵。说完你的事就出去。”
威廉胜利地一笑。“夏陵伯爵是我父亲,”他说。那总管咕哝了一声,像是一直担心这件事。阿莲娜看上去惊呆了。威廉继续说:“国王昨天在温切斯特封我父亲做伯爵,这座城堡如今属我们所有了。在我父亲到来之前,我就是这里的主人。”他朝那总管打了个响指,“我饿了,给我拿面包、肉和酒。”
那总管迟疑着,他担心地看了阿莲娜一眼,不敢离开她,但他别无选择,只得朝门口走去。
阿莲娜也朝门口迈了一步,像是要跟他出去。
“待在这儿别动,”威廉命令她。
瓦尔特站到了她和门之间,挡住了她的去路。
“你没权指挥我!”阿莲娜说,还带着以往的那种专横。
马修用害怕的腔调说:“留在这儿,我的郡主,别激怒他们。我马上就回来。”
阿莲娜朝他皱了皱眉,但她待在原地没动。马修走了出去。
威廉坐到了阿莲娜的椅子上,她挪到她弟弟那一侧。威廉打量着他们,这姐弟俩很相像,但所有的力量都在那个少女的脸上。理查个子高高的,像个笨拙的成年人,但还没长胡子。威廉很高兴能够有权摆布他们。他说:“你多大啦,理查?”
“十四岁,”那男孩阴沉着脸说。
“杀过人吗?”
“没有,”他回答说,然后,为了表现出一点自己的勇武,又补充说,“还没有。”
威廉想,你也要倒霉的,你这目空一切的小崽子。他又转向阿莲娜,“你多大啦?”
起初,她看上去像是不想理踩他,但后来她似乎改了主意,或许是想起了马修说的别激怒他们。“十七岁,”她说。
“咳,咳,全家人都会数数,”威廉说,“你是个处女吗?阿莲娜?”
“当然是!”她发怒了。
威廉突然伸过手去握住她的乳房,他的大手刚握满。他揉搓着,感到她的乳房又挺又柔。她往后退缩着,乳房从他手中滑了出来。
理查挡上前来,但为时已晚,只把威廉的手臂撞到了一旁。再没有让威廉更开心的事了。他飞快地从椅子里站起来,对着理查的脸猛挥一拳。不出他所料,理查很软弱,他一边哭着,一边用双手去护脸。
“别碰他!”阿莲娜叫着。
威廉惊奇地看着她,她似乎关心她弟弟胜过关心自己。这倒值得记住。
马修端着一个木托盘回来了,托盘上放着一长条面包,一条火腿和一罐葡萄酒。他看到理查用手捂着脸,面色变得苍白。他把托盘放到桌上,就走到那男孩跟前。他把理查的手轻轻移开,察看着孩子的脸。眼睛周围已经红肿了。“我嘱咐过你们,别激怒他们,”他咕哝着说,但他看到没有更糟糕的情况,倒似乎放心了。威廉失望了,他本来希望马修会大发脾气的,这总管实在让人扫兴。
威廉看着那些食物要流口水了。他把他的椅子拉到桌边,取出他的餐刀,切下一厚片火腿。瓦尔特坐在他对面。威廉满嘴都是面包和火腿,对阿莲娜说:“拿几个杯子来,给我倒酒。”马修刚要去,威廉说:“不要你——让她来。”阿莲娜犹豫着。马修焦急地看着她,一个劲儿点头。她走到桌边,拿起了酒罐。
在她俯身向前时,威廉弯下腰去,把手伸进她衣服的下摆里,手指快速地沿她的大腿摸上去。他的指尖触到了长着柔毛的纤细小腿,然后摸到她膝弯,然后是她大腿内侧柔嫩的皮肤;这时她一退躲开了,转了一圈,拿起沉重的酒罐,砸向他脑袋。
威廉用左手挡开酒罐,右手扇了她一耳光。他是使足了力气来打的,手打疼了,心里倒很痛快。阿莲娜尖叫起来。威廉从眼角看到理查在动,他正盼着这样呢。他用力推开阿莲娜,她砰的一声摔倒在地,理查像鹿冲向猎人般的朝威廉跑过来,威廉躲开了理查的第一下猛击,跟着就给了他肚子一拳。在那男孩弯腰的刹那,威廉接二连三地打到他鼻子、眼睛周围。虽说不如打阿莲娜那么刺激,但也够痛快的,理查很快就满脸是血了。
瓦尔特突叫一声,发出警告,眼睛看着威廉身后,跳起身来。威廉转过身,看见马修正高举着一把刀朝他刺来。威廉愣住了——他没料到那个女人气的总管竟会如此勇敢。瓦尔特来不及过去阻止这一击,威廉只能举起双臂,护住自己,在那可怕的瞬间,他以为他会在胜利的时刻给杀死了。如果换上一个更强壮的人一定会把威廉的双臂格开,但马修是个常年足不出户的柔弱的人,刀子并没有碰到威廉的脖子。威廉感到一阵松心,但他还没有脱离危险。马修举起胳膊准备再刺。威廉退后一步,伸手去拔剑。这时瓦尔特手中拿着一柄又长又尖的匕首,绕过桌子,刺进了马修的后背。
马修的脸上掠过恐惧的表情。威廉看到瓦尔特的刀尖从马修的胸膛中透出来,在他的衣服上扯了个口子。马修的刀子从手中落下,跌落在地板上。他想喘上一大口气,但喉咙只是咯略作响,看来透不过气了。他弯下身去,血从口中喷出,他的眼睛闭上了,倒在地上了。随着尸体倒地,瓦尔特抽出他的长刀。血从伤口汩汩流出,但没过多久,血流就成了血滴。
他们都看着地上的死尸,瓦尔特,威廉,阿莲娜和理查。威廉经过这九死一生,有点头晕目眩,觉得自己似乎无所不能。他伸手拽住阿莲娜的衣服,那亚麻布柔软、细密,很贵重。他猛力一扯,衣服破了。他继续往下拽,前襟一路撕下去,在他手中扯开了一英尺宽的口子。阿莲娜尖叫着,一边竭力拽住撕开的袍子挡住前胸,但撕开的两边对不到一起了。威廉口千舌燥,她一时表现出的脆弱刺激了他,比他先前看她洗澡还来劲,因为现在她知道他在看她,她感到羞耻,而她的羞耻更给他火上浇油。她用一只手臂挡着乳房,用另一只手捂住下身。威廉扔掉手中的布条,抓住了她的头发。他把她拽向自己,转过她的身体,把她撕破的衣服从她背上褪掉。
她有精巧白皙的肩膀、细小的腰身和惊人丰满的臀部。他把她拽到跟前,把自己的身体靠到她背上,用自己的下身在她屁股上蹭着。他低下头,使劲咬着她柔嫩的脖颈,直到他尝到了血味,她再度尖叫起来。他看到理查在动。
“拽住那小子,”他吩咐瓦尔特。
瓦尔特抓住理查,扣住他的双臂。
威廉用一只手臂把阿莲娜搂紧在胸前,用另一只手在她身上摸索。他摸着她的双乳,掂量着,挤压着,然后捏着她的小乳头;接着,他的手掠过腹部,摸到她腿裆处长毛的三角区,阴毛浓密鬈曲,和她的头发一样。他用手指使劲往里戳,她开始哭叫,他的阴茎硬挺得让他觉得要胀破了。
他从她身边移开,然后倒拽着她,用他叉开的一条腿下绊。她扑通一声仰面朝天摔在地上,摔得直喘气。
威廉没想到会这样,连他自己都不清楚是怎么发生的,但此时任什么也阻止不了他了。
他撩起衣服,把阴茎掏给她看。她的样子很害怕,她大概从来没看过硬挺挺的阴茎。她是个地道的处女,这样更好。
“把那小子带过来,”威廉对瓦尔特说,“我想让他看个清楚。”出于某种原因,想要在理查眼前做这件事的念头让他十分开心。
瓦尔特推着理查走过来,又强按着他跪下去。
威廉跪到地板上,分开阿莲娜的两条腿。她挣扎起来。他趴到她身上,想压服她,但她还在抵挡,让他没法进去。他激怒了,这会毁掉一切的。他用一只臂肘撑起身子,用另一个拳头打起她的脸,她哭叫着,两颊气得通红,但他一试图进到她里边,她就又推拒起来。
瓦尔特可以按住她不动,但他还押着那男孩子。
威廉突然灵机一动。“把那小子的耳朵割下一个来,瓦尔特。”他说。
阿莲娜僵住了。“别!”她哑着嗓子说,“别碰他——别再伤害他了?”
“那就劈开你的腿,”威廉说。
她听到这种强加在她身上的选择,两眼恐怖地睁得圆圆地瞪着他。威廉看到她极度痛苦的样子十分得意。瓦尔特很漂亮地玩着他的把戏,他抽出刀子,放到理查的右耳上,他转了一会儿,然后用一个几乎是温柔的动作,割下那孩子的耳垂。
理查厉声尖叫,鲜血从那小伤口流出来。那一小块肉落在阿莲娜起伏着的胸口上。
“住手!”她高叫着,“好吧,我干。”她劈开了双腿。
威廉往手掌上吐了口唾沫,然后摩擦起她腿裆间的湿漉漉的地方。他把手指伸进她里边,她痛得直叫。这让他更激动了,他俯下去压到她身上。她躺着不动,全身紧张,眼睛闭紧。她身上因为挣扎,到处是汗,滑溜溜的,但她在颤抖。威廉调整了一下姿势,然后迟疑了一下,享受着事前的期待和她的恐惧。他看了看另外两个人。理查害怕地望着,瓦尔特贪馋地盯着。
威廉说:“接下来轮到你,瓦尔特。”
阿莲娜绝望地呻吟着。
他猛地粗暴地往她里边一插,尽他所能插得又快又狠。他感到她的阻力——一个地道的处女!——然后再野蛮地一插。他感到疼痛,但她更痛。她尖叫起来。他又插一下,更狠了些。阿莲娜的脸色变得苍白,她的头垂向一边,觉得一阵昏厥;然后,威廉终于把精液射到她里面,他怀着胜利和开心的心情哈哈大笑,笑了又笑,直到他射完为止。
大半夜都刮着暴风,黎明前才止住。突然的安静惊醒了建筑匠汤姆。他躺在漆黑之中,听着身边阿尔弗雷德沉重的呼吸声和另一边玛莎低低的喘气声,心中盘算着天亮后可能晴空万里,这两三个星期都阴云密布,今天总算可以看到日出了。他一直在等着这一天。
他起来打开门,天还黑着,还早着呢。他用一只脚碰碰他的儿子。“阿尔弗雷德!起来!今天出太阳了。”
阿尔弗雷德哼哼着坐起身,玛莎翻了个身没有醒。汤姆走到桌子跟前,揭开一个陶罐的盖子,他拿起一大条吃了一半的面包,切下厚厚的两片,一片给自己,另一片给阿尔弗雷德。他们坐在一条板凳上,吃起早饭来。
罐里有啤酒,汤姆喝了一大口,把它递给阿尔弗雷德。埃格妮丝会要他们用杯子,艾伦也会,但现在家里没有女人管这种事了。阿尔弗雷德喝够了之后,他们就离开了屋子。
他们穿过修道院的院子时,天空由黑转灰了。汤姆打算到副院长的住所去叫醒菲利普,然而,菲利普的想法和汤姆不谋而合,他已经到了大教堂的废墟里,他穿着厚厚的斗篷,跪在湿漉漉的地上,口中喃喃祈祷。
他们的任务是画下一条精确的东西向的直线,构成修建新的大教堂的中轴线。
汤姆早已准备好一切。在东端的地面上,他插下了一根铁钎,顶部有一个小环,犹如针眼。那铁钎几乎和汤姆的身高一样长,因此那“针眼”也就齐汤姆的眼睛那么高。他用碎石和灰浆混在一起,把铁钎固定住,不让它意外地移动。今天一早,他要插下另一根这样的铁钎,在工地的另一头,与原来的第一个正好东西相对。
“搅拌些灰浆,阿尔弗雷德,”他说。
阿尔弗雷德去拿沙子和石灰。汤姆到回廊附近他的工具棚那儿,取来一个小木锤和第二根铁钎。然后他走到工地的西端,站在那里,等候日出。菲利普做完了祈祷,来到他身边,阿尔弗雷德这时在一块灰地板上混合着沙子和石灰。
天空更亮了,三个人紧张起来,都盯着东墙的上方。终于,红红的圆太阳从墙上露面了。
汤姆变换着位置,直到他能透过远处铁钎顶部的小眼看到太阳的边缘。然后,当菲利普开始用拉丁语大声地祈祷时,汤姆把第二根铁钎拿在眼前,挡住阳光。他稳稳地把铁钎往下放到地上,把尖头插进湿土里,始终让铁钎在他的眼睛和太阳之间。他从腰带上抽出小木锤,小心地往下敲着铁钎,直到那“针眼”与他的眼睛等高。这时,只要他的活儿干得恰到好处,只要他的手没发抖,太阳就会照过两根铁钎的“针眼”。
他闭上一只眼,从眼前这根铁钎的“针眼”中望出去,看远端那根铁钎。阳光透过两个环孔,定定地照着他的眼睛。两根铁钎准确无误地连成由东到西的一条直线,为新的大教堂定下了方向。
他原先已经向菲利普解释过了,现在他让到一边,让副院长穿过两个环孔看一下,检查一番。
“好极了,”菲利普说。
汤姆点点头。“的确。”
“你知道今天星期几吗?”菲利普说。
“星期五。”
“今天还是阿道福斯圣徒的殉教日。上帝给我们送来了阳光,让我们得以在我们庇护人的纪念日为教堂定向。这不是个很好的征兆吗?”
汤姆微笑了。凭他的经验,在建筑这一行当里,出色的技艺要比好兆头重要得多。但他着实为菲利普高兴。“是啊,真不错!”他说,“这是个非常好的征兆。”
第六章
阿莲娜决心不去想它。
她整夜坐在祈祷室冰冷的石头地面上,背靠着墙,眼睛看着黑夜。起初她除了所经历的那地狱般的一幕,什么也想不到,但那痛楚渐渐平息了一些,她能够把注意力集中到聆听暴风雨的呼号了;雨点落在祈祷室的屋顶上,风绕着被弃置的城堡的围墙怒吼。
开始时她全身赤裸。在那两个男人……他们完事之后,就回到了桌边,让她躺在地板上,理查在她身旁流着血。那两个男人大吃大喝起来,似乎已把她全然忘记了,后来她和理查找到机会逃出了房间。那时已经刮起暴风雨,他们在倾盆大雨中跑过木桥,躲进祈祷室里。但理查几乎立刻又回到主楼里去了。他一定是回到那两人待的屋子里,从门边的钩上去拿他和阿莲娜的斗篷,不等威廉和他的侍从反应过来就跑开了。
但他仍不肯和她讲话。他把她的斗篷给她,把他自己的斗篷裹在身上;然后离她有一步远,坐在地面上,背靠着同一堵墙。她渴望着有个爱她的人伸出双臂搂着她,安慰她,但理查的行为似乎是她做了什么极其可耻的事情;而最糟糕的是,她自己也有同感。她内心有罪恶感,似乎她犯下了罪行。她很了解他不安慰她,他不想碰她。
天气这么冷,她很高兴。这样的天气可以帮她感觉避开了这个世界,与世隔绝了;而且看似麻木了她的疼痛。她没有睡觉,但夜里的某些时刻,姐弟俩陷入了一种恍惚出神的状态,长时间地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如同死去一般。
暴风雨突然停止,惊动了他们,阿莲娜意识到她能看到祈祷室的窗户了,原先全然是黑乎乎一片的地方出现了一些灰色小补丁。理查站起来,朝门口走去。她看着他,感到被搅得心烦意乱;她一心想靠墙坐在那儿,直到她僵死或饿死,因为她再也想不出有什么比平静地滑进永恒的无知觉更有吸引力的了。后来他打开了门,一股淡淡的曙光照亮了他的脸。
阿莲娜从恍惚中惊醒。理查几乎不可辨认了,他的脸肿得高高的,没有了模样,上面净是血痂和瘀伤。阿莲娜看着都想哭。理查总是要假装自己很勇武。他小时候,曾经骑在假想的马上,围着城堡狂奔,还用假想的长矛,假装刺人。父亲的骑士们也总是假装被他的木剑吓坏了,来鼓励他。事实上,理查会被一只嘶嘶叫着的猫吓得跑开。但昨天夜里,他还是做了最大的努力,而且为此遭到痛打。现在她必须照顾他。
她缓缓地站起来。她身上疼痛,但比起昨夜来要好多了。她想着此时在主楼里可能发生的情况。威廉和他的侍从会在夜里的某一时刻喝光那罐酒,然后昏昏入睡。他们可能会在日出时醒来。到那时,她和理查应该已经走远了。
她走到祈祷室的另一头祭坛那儿,那是一个很简朴的木头盒子,漆成白色,没有装饰。她在上面靠了一会儿,然后猛地一推,把它推翻了。
“你在干什么?”理查用惊慌的语气说。
“这是父亲的秘密藏身之地?99lib.t>,”她说,“他在走以前告诉我的。”在原先安置祭坛的地面上有一个布包袱。阿莲娜解开包袱,露出了一柄长剑,有鞘,有皮带,还有一把一英尺长的看起来骇人的匕首。
理查走过来看。他不大会使剑。他曾经学过一年剑术,但仍是笨手笨脚。然而,阿莲娜当然挥不动它,便把剑递给了他。他把佩剑的皮带扣到腰间。
阿莲娜看了看那把匕首。她还从来没带过武器。她长这么大,始终都有人保护她。当她明白需要用这把杀人匕首保护自己时,她感到自己已举目无亲。她不知道以后会不会当真把这把匕首派上用场。她想,我曾经把一支木矛戳进一头野猪的肚子,为什么我不能用这匕首刺进一个人——像威廉·汉姆雷那样的人的身体里呢?她不愿再想下去了。
那把匕首有一个皮鞘,皮鞘上面还有个环,可以系在皮带上。那个环大得足以像手铺似的套在阿莲娜纤细的手腕上。她把环套在左腕上,把匕首藏到衣袖里。匕首挺长的——超过了她的臂肘。即使她不能用它来刺人,大概总可以用来吓唬人的。
理查说:“咱们走吧,赶快。”
阿莲娜点了点头,但当她朝门口走去时,又停住了。天亮得很快,她看到了祈祷室的地面上有两个黑乎乎的东西,那是她原先没注意到的。她走近仔细一看,才辨出来是两个马鞍,一个是普通尺寸的,另一个大得出奇。她想象着威廉和他的侍从昨天夜里到来时,为他们在温切斯特的胜利而志得意满,由于长途骑行而疲惫不堪,于是随随便便地把马鞍卸下来,往这里一扔,就匆忙地进了主楼。他们想象不到居然会有人大胆地偷他们的东西,但人在绝望之中就会找到勇气的。
阿莲娜走到门口向外瞧,天已亮了,但光线还很暗,四周都朦胧得没有颜色。风已经停了,天空晴朗无云。夜里有好几块木瓦从祈祷室的屋顶上落了下来。除了那两匹正在吃着湿草的马以外,院子里空空荡荡。那两匹马抬头看了看阿莲娜,就又低下头去。其中一匹是高大的战马;原来那大号的马鞍就是配它的。另一匹是带斑纹的公马,样子不怎么起眼,但彪悍结实。阿莲娜看看马,看看马鞍,又看着马。
“我们还等什么?”理查焦急地说。
阿莲娜打定了主意。“咱们骑他们的马走,”她斩钉截铁地说。理查看上去很害怕。“他们会杀了我们的。”
“他们追不上我们。如果我们不骑他们的马,他们就可能追上来,杀死我们。”
“要是我们还没跑走就让他们抓住了呢?”
“所以我们要快。”其实她心里也没底,但她不能不鼓励理查,“咱们先来给这匹骏马备上鞍——它看来还好对付。把那个普通的马鞍拿过来。”
她匆匆跑过院子。两匹马都用长绳子拴在烧毁的房子残基上,阿莲娜拽起那骏马的缰绳,轻轻地牵它。这当然是那侍从的坐骑。阿莲娜平日宁可骑小些的、更驯顺的马,但她想她还能驾驭这一匹。理查只好骑战马了。
那骏马不信任地看着阿莲娜,往后贴起了耳朵。她可是急不可耐,只好强迫自己轻声对它说着话,缓缓地拽着缰绳,马平静下来了。她拉着它的头,抚着它的鼻子;这时理查把马勒套上,把嚼子扣到马嘴里。阿莲娜松了口气。理查把那个小些的鞍子放到马背上,用利落、可靠的动作勒好肚带。他们俩都是从小习惯了备马、骑马的。
那匹战马眼看着骏马被套上了鞍,知道该轮到自己了,但它对陌生人不服帖,喷着响鼻,不让人拉缰绳。“嘘!”阿莲娜说。她拽紧缰绳,稳稳地拉着,那马不情愿地到了她跟前。但那马极其有力,要是真对抗到底,可就麻烦了。阿莲娜不知道那匹骏马是不是能驮她和理查两个人,但那样的话,威廉也会骑上战马追上他的。
她把马拴到跟前之后,把缰绳拽到残基上,这样它就走不开了。但是当理查套马勒时,那马摆着头,躲开了。
“试试先把马鞍放上去。”阿莲娜说。她和那牲口说着话,轻拍着它那强劲的颈项,理查趁机把那具大马鞍放上系好。那马露出像是服气的神色。“咳,这样就好,”阿莲娜用坚定的口气说着,但那马并没上当,它感到这只是表面的好言好语。理查拿着勒子走近,那马喷着响鼻,想走开。“我有东西给你吃,”阿莲娜说着,把手伸进她斗篷的空口袋里。马受骗了。她掏出空播着的拳头,但马低下头去,蹭着她的手,寻找着吃的。她感到了马舌的粗糙表面在她掌心上舔来舔去。趁着马低着头、张着嘴,理查把勒子套上了。
阿莲娜又朝主楼投去畏惧的一瞥。一切都平静如故。
“上马,”她对理查说。
理查把一只脚踏进高高的马镫——还是有点吃力——腾身骑到高大的马背上。阿莲娜从残基解开马缰。
那马咴咴高叫。
阿莲娜的心跳加快了,那高声的马撕会传到主楼里的,像威廉那样的人会听得出他自己马的叫声,尤其是像这样贵重的马。他可能已经惊醒了。
她连忙去解开另一匹马,冰冷的手指在绳结上慌乱地解着。想到威廉已经惊醒,她简直丧魂失魄了。他会睁开眼睛,坐起身来,四下张望,想明白他身处何地,怀疑起他的战马为什么会嘶鸣。他一定会来的。她觉得她不能再面对他了,他在她身上干下的无耻的兽性的折磨,又以其全部恐怖呈现在眼前。
理查催促说:“快,阿莲娜”他胯下的马这时骚动不安起来。他使劲控住它别动。他需要让它狂奔上一两英里,把力使乏;然后就会驯服些了。它又咴咴叫着,往一旁迈步。
阿莲娜终于解开了绳结。她本想把拴马的绳索扔了,但那样就没法再拴马了,于是她匆匆地把绳子一缠,乱糟糟地拴到鞍索上。她应该调整一下马镫;现在的高度是适合威廉的侍从的,他要比她高出好几英寸,因此她骑在马鞍上,马镫就太低,脚够不到。但她能想象出威廉正在下楼梯,穿过大厅,走到院里——
“我可再控制不住这匹马了,”理查声调紧张地说。
阿莲娜其实和那匹战马一样不安。她飞身跨上那匹马,在鞍上一落座,她下身又疼起来,但她只有骑下去。理查控着马朝大门走去,阿莲娜的马自动跟随在后。不出她所料,马镫低得够不着,她只好用两膝夹紧。他们刚刚出发,她就听到从背后什么地方传来一声叫喊,她出声哼出,“噢,别。”她看到理查在踢他的坐骑,那高大的战马往前一蹿就跑起来。她的马也跟了上去。她暗自庆幸,这骏马总是跟着那战马,因为她着实无法驾驭它了。理查又踢了一下马,那战马加快速度,从大门的拱顶下跑了出去。阿莲娜又听到了一声喊叫,这次要近得多。她扭回头去,看到威廉和他的侍从咚咚地跑过院子,尾随而来。
理查的战马非常亢奋,一看到眼前的田野,就低下头,一路跑去,蹄声隆隆响着穿过了木吊桥。阿莲娜觉得大腿上有什么东西碰了一下,从眼角看到一个人影在伸手抓她的鞍索,但转眼就不见了。她知道已经逃脱了,心头涌起一阵轻松,但立即又觉得下身疼痛了。当马驰骋在田野上时,她觉得里面在刺痛,如同那歹毒的威廉扎进她身体时的那种感觉,大腿上有血在往下淌。她松开马头,紧闭双眼忍着疼痛。昨夜的可怕景象又重现了,在她紧闭的眼睑后一幕幕映出。当她驰行在田野里时,她随着蹄声的节奏高呼:“我不能回想我不能回想我不能我不能我不能。”
她的马猛向右拐,她察觉出正在上一个缓坡。她睁开眼,看到理查已经离开泥泞的小径,踏上通向树林的长长的大路。她想,他大概是想在让战马放慢速度之前证实一下马是否驯顺了,在一阵狂奔之后,两匹马都会易于驾驭些。很快她就感到胯下的坐骑开始平稳了。她向后挺着,骑在鞍上。那马降下速度,变成小跑,然后慢跑,最后走起来。理查的战马还有劲快跑,远远地跑在了前面。
阿莲娜回头越过田野望去,城堡在一英里之外,她不确定是不是看见了两个身影站在吊桥上朝她看。那两人得步行很长的路才能找到马匹,她想。她一时觉得安全了。
她的手脚暖过来后有点麻木。马身上的热气像炉火似地升腾起来,形成一个热空气的喷层包裹着她。理查终于让他的战马慢了下来,调回头迎着她走来,那马边走边使劲喷气。他们钻进了树林。姐弟俩对这一带的树林了如指掌,因为他们从小就生长在这里。
“我们到哪儿去呢?”理查问。
阿莲娜皱起眉头。他们到哪儿去呢?他们去干什么?他们没有吃的,没有喝的,也没有钱。除了身上那件斗篷,她连衣服都没有——没有衣裙,没有内衣,没有帽子,没有鞋子。她一心要照顾弟弟可是怎么照顾呢?
她现在看清楚了,过去的三个月,她一直生活在梦幻之中。她原来内心深处就明白,原有的生活已经结束,但她却拒不面对现实。威廉·汉姆雷让她清醒了。她毫不怀疑,他讲的那番话是实情,斯蒂芬国王已经封珀西·汉姆雷做夏陵伯爵了,但也许国王对她和理查规定了什么条款,如果没有,他也该规定,而且他们姐弟当然能够请求他。不管怎么说,他们得到温切斯特去。他们起码可以在那里弄清父亲的情况。
她突然想到:噢,父亲,在哪一点上一下子全错了呢?
自从她母亲去世以来,她父亲就对她关怀备至,他对她的疼爱胜过别的父亲。他因为没有再婚,没给她找个新母亲而负疚,他曾解释说,心存对亡妻的怀念比起身边有个新欢更幸福。不过,阿莲娜从来没想过要有个继母,父亲照顾她,她照顾理查,这样全家人谁也没感到受伤害。
那种日子一去不复返了。
“我们到哪儿去呢?”理查又说了一遍。
“到温切斯特去,”她说,“我们去面见国王。”
理查兴高采烈。“对!等我们禀报了威廉和他的侍从昨夜的行为,国王一定会……”
阿莲娜被一种不可遏止的愤怒攫住,脸憋得通红。“闭嘴!”她高叫着。马匹惊动了一下。她狠命一提缰绳,“再也别提那事了!”她气得噎住了,几乎迸不出字来,“我们不会告诉任何人他们的所作所为——谁也不告诉!永远!永远!永远!”
那侍从的鞍袋里有一大块乳酪、一皮壶残酒、一块燧石和一些引火物,还有一两镑杂粮,阿莲娜估计是马料。她和理查在中午时分吃了乳酪,喝了酒,这时马匹啃着嫩草和常青灌木,在一条清澈的小溪里饮着水。她已经不再淌血,下身也麻木了。
他们看见了一些过路人,但阿莲娜叮嘱过理查别跟任何人搭话。在漫不经心的人看来,他们是两个让人望而生畏的人,尤其是理查,骑着高大的战马,佩着长剑;但只要交谈几句,就会暴露出他们是没人照顾的两个孩子,说不定就有人打他们的主意了。因此,他们远远地躲着别人。
天色将晚,他们想找个地方过夜。他们发现离大路一百码左右有一块空地,旁边还有一条小溪。阿莲娜用杂粮喂马,理查升起一堆火,要是他们有一口锅,他们就可以用马料煮粥了,如今只好生嚼杂粮,除非他们能找到一些甜栗子烤着吃。
她正忙着,理查跑到远处去拾柴火,这时她给近旁的一个低低的声音吓了一跳,“你是谁啊,我的小姑娘?”
她尖叫一声,马也惊慌得退开了。阿莲娜回过头去,看到一个穿着棕色皮衣、脏兮兮的大胡子男人。他朝她又走前一步。“离我远点!”她厉声叫着。
“用不着害怕。”他说。
她从眼角看到理查抱着一抱柴火从那陌生人的身后走进了空地。他站住脚望着他们两个。阿莲娜想,拔出剑来!但理查看上去吓坏了,不知如何是好。她退后几步,想躲到马后边。“我们没钱,”她说,“我们什么也没有。”
“我是国王的护林官。”他说。
阿莲娜松了口气,几乎瘫软了。护林官是拿王室的薪俸在森林中执法的。“你干吗不早说,你这傻瓜?”她说,很为刚才被惊吓所气恼,“我还以为是强盗呢!”
他吃了一惊,但更生气,像是她说了不礼貌的话得罪了他;但他只说了一句,“那,你一定是出身高贵的小姐唆。”
“我是夏陵伯爵的郡主。”
“那男孩子该是他的嗣子了。”护林官说,虽然他像是没看见理查。
这时理查走到跟前,放下柴火。“不错,”他说,“你叫什么名字?”
“布赖恩。你们计划在这儿过夜吗?”
“是的。”
“就你们俩?”
“是的。”阿莲娜明白,他在想他们为什么没有护卫,但她不想告诉他。
“你们还没有钱,你说的。”
阿莲娜冲他皱起眉。“你是不是怀疑我?”
“噢,没有。我看得出你们是贵族,从你的举止上。”他的口气里有没有讽刺的意味呢?“如果你们没有别人,又没有钱的话,也许你们愿意到我的住处过夜。离这儿不远。”
阿莲娜没打算让这个粗鲁汉子对她发慈悲。还没等她拒绝,他又开口了。
“我妻子会乐于帮你们的。我还有一个暖和的房间,你们可以在里边睡觉,如果你们愿意单独睡的话。”
有妻子藏书网就大不一样了,接受一个有身份的家庭的慷慨好客够安全了。阿莲娜还在犹豫,后来她想到地炉、热粥、葡萄酒、铺了千草的床和上面有屋顶遮挡。“我们很感激,”她说,“我们没什么可给你的——我刚才说没钱是实话——但有一天我们会回来,奖赏你们的。”
“太好了,”护林官说。他走到火跟前,踏灭了火。
阿莲娜和理查上了马——他们还没有卸鞍呢。那护林官走过来说:“把缰绳给我。”阿莲娜不清楚他的意图,但还是把缰绳递给了他,理查也照做了。那人牵着马,穿过树林往前走,阿莲娜宁可自己拉着缰绳,但她认为还是听他的为好。
路比他说的要远。他们走了足有三四英里,他们到达地边的一栋草顶小木屋时,天已经全黑了。窗户里透出了灯光和做饭的气味,阿莲娜感激不尽地下了马。
护林官的妻子听到了马声,来到门口。那人对她说,“一位少爷和一位小姐,独自待在森林里。给他们点喝的。”他转过来对阿莲娜说,“你们进去吧。我来照顾马。”
阿莲娜不喜欢他那种颐指气使的口气——如果由她来下达指示,她倒愿意用这种口气——但她并不想亲自卸马鞍,就径自走了进去,理查跟着进了房子。房子里烟熏火燎,但很暖和。角落里拴着一头乳牛。阿莲娜庆幸那人说过还有个小间,她从来没和牛羊同住过一室。火上的一口锅里冒着泡。他俩坐到板凳上,那妻子从锅里给他们每人盛了一碗汤,尝起来是野味。那女人在灯光下看封理查的面孔,吃了一惊。“你这是怎么了?”她说。
理查刚要张嘴回答,阿莲娜抢先说话了。“我们经历了一连串的不幸,”她说,“我们正在去见国王的路上。”
“我懂了,”那妻子说。她是个棕肤色的小个子妇人,目光很警觉。她并没有打听个没完。
阿莲娜很快就喝完了汤,想再要。她伸出碗去,那女人眼睛看着一边。阿莲娜很窘。她难道还不懂阿莲娜要什么吗?还是她没有汤了呢?阿莲娜刚要和她说几句不客气的话,那护林官进来了。“我带你们看看仓房,你们可以在那儿睡,”他说。他从门边的一个钩子上取下一盏灯,“跟我来。”
阿莲娜和理查站起身。阿莲娜对那妻子说:“我还需要一件东西。你给我一条旧衣裙好吗?我这件斗篷里面什么都没穿。”
那女人不知为何不大高兴。“我看看能找到什么吧,”她咕哝着说。
阿莲娜朝门口走去,护林官用一种奇特的目光打量着她,紧盯着她的斗篷,似乎只要使劲看,就能把斗篷看穿。“在前边带路吧!”她厉声说。他转过身,出了屋门。
他带着他们绕到屋后,穿过一块菜地。摇曳的灯光映出了一间小木屋,与其说是仓房,不如说是棚子。他打开门,门砰地撞在一个从屋顶接雨水的水桶上。“你们看看,”他说,“睡在这儿合适不合适。”
理查先进去了。“拿灯来,阿莉。”他说。阿莲娜转过身,从护林官手里去接灯。就在这时,他使劲一推她。她侧身倒下,穿过门洞,摔进仓房里,撞到了她弟弟身上,两人都躺到了地上。周围一片漆黑,门给砰地关上了。门外乒乓乱响一气,像是有什么重东西给顶到了门外。
阿莲娜难以相信会出这种事。
“这是怎么回事,阿莉?”理查叫道。
她坐起身。那人当真是护林官,还是个强盗?他不可能是强盗——他的房子太结实了。但他如果真是护林官,他干吗要把他们锁在里面呢?他们是不是违犯了法律?他是不是猜到了马不是他们的?还是他心怀不轨?
“阿莉,他为什么要那样做?”理查说。
“我也不明白,”她烦乱地说。她已没有力气去烦恼或生气了。她起身去推门,推不动,那护林官定是把水桶顶到门上了。她在黑暗中摸索着仓房的墙壁,还能够到屋顶的坡。这房子是用木料紧钉在一起盖的,很牢固,是护林官的牢房,用来关犯法的人,然后再押到郡守那儿。“我们出不去,”她说。
她坐了下来,地面干燥,铺有干草。“我们给关在这儿,只有等他放我们出去了,”她无可奈何地说。理查坐在她身边。过了一会儿,他们背靠背地躺下了。阿莲娜感到连连受创,又害怕又紧张,无法人睡,但她也实在困,没过多久,就疲倦地睡着了。
门打开了,日光照到她脸上,她醒了过来,立刻坐起了身,感到很害怕,不知身在何处,也不知为什么会睡在硬地面上。接着她想了起来,但更害怕了;那个护林官打算对他们干什么?然而,进来的不是那护林官,而是他的棕肤色小个子妻子;虽然她的面孔和昨夜一样板着,毫无表情,但她拿着一大块面包和两个杯子。
理查也坐了起来,姐弟俩小心地看着那女人。她一语不发,递给他们每人一个杯子,然后掰开面包,给一人分了一半。阿莲娜突然意识到她饿了。她用面包蘸着啤酒,吃了起来。
那女人站在门口,看着他们吃完了面包,喝光了啤酒。随后她递给阿莲娜一团叠着的像是一块黄色的旧麻布,阿莲娜打开,原来是件旧衣裙。
那女人说:“穿上它,离开这儿。”
阿莲娜被这种好心的举动和生硬的言词弄得莫名其妙,但她毫不犹像地接过了衣裙。她转过身去,脱下斗篷,把衣裙从头上连忙套下去,又罩上斗篷。
她觉得好多了。
那女人送给她一双旧木底鞋,太大了。
阿莲娜说:“我穿木底鞋没法骑马。”
那女人刺耳地放声笑着。“你不会骑马了。”
“为什么不?”
“他把你们的马骑走了。”
阿莲娜的心沉下去了。如此祸不单行实在太不公平了。“他把马骑到哪儿去了?”
“他没跟我说这个,怛我猜是去了夏陵。他在那儿把马卖掉,然后弄清楚你们是什么人,看看除了马肉之外,还能不能从你们身上再捞点什么别的。”
“那么你为什么放掉我们呢?”
那女人上下打量着阿莲娜。“因为我不喜欢他看你的那副样子,当时你说你斗篷里边什么都没穿。你现在可能还不懂,等你结了婚就明白了。”
阿莲娜已经明白了,但她没这样说。
理查说:“他发现你放走我们,会不会杀死你呢?”
她不屑地一笑。“他吓唬别人可以,可吓不住我。现在走吧。”他们出了门。阿莲娜明白,这女人已经学会了怎样和一个残暴的没心肝的男人在一起过日子,甚至还能够保持一点体面和同情。“谢谢你的衣服,”她馗尬地说。
那女人并不想让她感谢,她指着一条路说:“去温切斯特走这条路。”
他们走了,头也没回。
阿莲娜从来没穿过木底鞋——她那个等级的人都是穿皮靴或皮便鞋的——她觉得这种鞋又重又笨,很不舒服。然而,地面这么冻,穿上总比光脚强。
他们走到看不见那护林官房子的地方,理查说:“阿莉,我们为什么会遇上这些事?”
这句话问得阿莲娜意气消沉了。所有的人都对他们这么残酷,人们可以随便打他们,抢他们,就像他们是马,是狗,没人保护他们。她想,我们过于轻信别人了。他们在城堡里住了这三个月,甚至连门都不闩。她决心今后再不相信任何人,再也不会让别人接过去马缰,哪怕她必须粗暴,也得保护自己。她再也不会让别人像昨夜护林官把她推进木棚那样从背后暗算她了,再也不会接受一个陌生人的好意,再也不会夜里不锁门,再也不会凭表面价值接受善心了。
“咱们走快点,”她对理查说,“也许我们在天黑前能赶到温切斯特。”
他们沿着小路走到了遇上护林官的那块空地。他们烧的火烬还在。从那里他们毫不费事就找到了通往温切斯特的大路。他们以前曾多次去过温切斯特,所以认识路。他们上了大路后,走得快多了。两夜前的暴风雨使得地上的泥都冻硬了。
理查的面孔消了肿,他昨天在树林的一条小河里洗过脸,多数血痂都掉了。原来右耳垂的地方,现在有一块难看的伤疤。他的嘴唇还肿着,但脸上的青肿已经消了,然而还有很重的擦伤,擦伤处发炎的颜色使他的面容相当吓人。不过,这都会没事的。
阿莲娜没有了胯下的马的热气,尽管她走得全身发热,手脚却冻得冰凉。一上午天气都很冷,到中午气温才上升了一点。这时她饿了。她回想起,仅仅在昨天,她还觉得似乎不在乎会不会再有温暖和食物,但她不愿去想了。
他们只要听到马蹄声或是看到远处有人,就赶紧钻进树林藏起来,直到别的行人走过去。他们匆匆穿过村庄,跟谁也不讲话。理查想找人要点吃的,但阿莲娜不准他去。
下午过半,他们离目的地就差几英里了,还没人惹过他们的麻烦。阿莲娜正在想,说起来,要想别招惹是非也不算难。这时,在一条特别荒僻的岔道上,突然从树丛里站出一个人,挡住了他们的去路。
他们已经来不及躲藏了。“接着走,”阿莲娜对理查说,但那人移动着仍挡着他们,他们只好停下脚步。阿莲娜回头去看,想往回跑;但另一个家伙从林子里露了面,站在十到十五步开外,堵住了他们的逃路。
“我们在这儿弄到什么啦?”前面这个人大声说。他是个胖子,长着赤红脸和鼓胀的大肚子,胡子脏兮兮、乱糟糟的,手里拿着一根沉重的木棒。不用说,他一定是个强盗,阿莲娜从他的长相看得出,他是那种杀人不眨眼的家伙,她心里充满了恐惧。
“别捉我们,”她用一种恳求的语气说,“我们没什么可让你抢的。”
“我可不敢这么说,”那人说。他朝理查逼进一步,“这把剑看起来不错,值好几先令呢。”
“这是我的!”理查抗辩说,但他听起来像个吓慌的孩子。
阿莲娜想,这无济于事。我们无能为力,我是个女人,而他又是个孩子,人们可以对我们为所欲为。
那胖子以出人意料的敏捷动作突然举棒朝理查打去。理查一躲,本来朝头打的棒子落到了他的肩上。那胖子很壮,一下就把理查打倒了。
阿莲娜勃然大怒,她受人欺负,被人卑鄙地凌辱过、掠夺过,她饥寒交迫,几乎无法控制自己。她弟弟两天前刚被打得半死,如今又挨了这一棒,眼看着这一切,她简直发疯了。她丧失了全部理智和谨慎,连想都没想,就从袖中抽出匕首,向那胖强盗冲过去,把匕首捅进他肚子,一边高叫:“别碰他,你这狗!”
她这一下让他全然意想不到。他在打理查时,斗篷已经敞开,两手仍旧握着木棒。他一点警觉都没有,显然觉得自己平安无事,没料到一个看来手无寸铁的少女会袭击他。刀尖穿透他紧身衣的毛呢和内衣的亚麻,直顶到他绷紧的肚皮上,阿莲娜经历了瞬间的动荡,想到要刺破一个活人的皮肤,穿透他的肌肉,不由得一阵害怕;但畏惧使她横下一条心,她用力把刀向前一扎,刀就穿过皮肤,插进了柔软的内脏;接着,唯恐没刺死他,给他报复的机会,她继续用力捅,直到长刀插到护手,再也插不进去为止。
那个不可一世、残酷的吓人的家伙一下子变成了一头惊慌的受伤野兽,他痛得大叫,松开了木棒,低头瞪着插进肚子里的长刀。阿莲娜霎时意识到,他清楚那是致命的重伤,她吓得赶紧松开手。那强盗踉踉跄跄地后退。阿莲娜想起她身旁还有另一名强盗,一时慌了手脚,他一定会为死去的伙伴拼命报复的。她又握住刀柄,猛往外拔。那受伤的强盗已经侧身躲开她,她只好从一边往外拔刀。她感到刀在他的软软的肚子里划动,然后才出了他的胖肚皮。鲜血喷了她一手,那人像野兽一般嚎叫着,倒在了地上。她转过身来,血淋淋的手中握着刀,面对着另一个人。这时,理查也挣扎着站起来,抽出了他的剑。
第二个强盗来回看着他们俩,又看了看他那垂死的伙伴,转身就跑进了树林。
阿莲娜看着,感到难以置信,他们吓跑了强盗,实在出乎意料。
她看着那个躺在地上的人。他仰面朝天躺着,内脏从肚皮上的大口子里流到外面。他的眼睛大睁着,面孔由于痛苦和恐惧而扭曲了。
阿莲娜虽然从这两个无法无天的家伙手中保护了自己和弟弟,但她既不感到舒心,也不觉得自豪,这吓人的场面让她太厌恶、太反感了。
理查没觉得这么恶心。“你捅了他,阿莉!”他的语气既激动又歇斯底里,“你干掉了他们!”
阿莲娜看着他。他需要学会点什么。“杀死这家伙,”她说。理查瞪着她。“什么?”
“杀死他,”她重复了一遍,“别让他活受罪。把他结束了!”
“干吗要我?”
她故意让声音沙哑。“因为你表现得像个孩子,而我需要一个男子汉。因为你从来没用剑干过什么,除了玩打仗游戏,而你必须有个开头。你是怎么了?你怕什么?他反正要死了,伤害不了你的。用你的剑吧,试一下,杀死他!”
理查用双手握着剑,满脸迟疑的样子。“怎么杀?”
那人又叫起来。
阿莲娜朝理查吼着:“我不知道怎么杀!砍下他的头,或者戳进他的心!怎么都成!就是要把他杀掉!”
理查像是陷人了困境,他举起剑,又放下了。
阿莲娜说:“要是你不杀他,我就不管你了,我以所有圣徒的名义发誓。我要在一天夜里起来就走,等天亮时你醒来,我就不在你身边了,你就剩下了只身一人。现在,下手吧!”
理查又举起他的剑。这时,那垂死的人竟然停止了嚎叫,试图站起来。他滚到一边,用一只臂肘撑起身子。理查大叫一声,一半像是惊恐的尖叫,一半像是战斗的呼号,狠狠地把剑往下刺进那人裸露的脖子。剑很沉重,剑刃很锋利,那个粗脖子一下子就断了一大半。那人血如泉涌,头怪模怪样地歪向一边,身体重重地倒在地上。
阿莲娜和理查看着那尸体。热血在冬天的冷空气中冒着白气,姐弟俩都被自己干的事惊呆了。阿莲娜忽然想从那里赶紧走开,她拔腿就跑,理查跟在后边。
她跑不动时才停下脚步,这时才注意到自己在抽泣。她慢慢地朝前走,不再顾忌理查是不是看到她在流泪,反正他看来也无动于衷。
她逐渐平静下来。木底鞋硌得她的脚生疼。她停下来,把鞋脱下,她光着脚继续走,把木底鞋拿在手里。他们很快就要到温切斯特了。
过了一会儿,理查说:“我们真傻。”
“怎么?”
“那个人。我们白把他丢在那儿了,要是把他的靴子脱下拿来就好了。”
阿莲娜站住脚,害怕地看着她弟弟。
他回视着她,轻声一笑。“这没什么错,是吧?”他说。
阿莲娜在夜幕降临时走进西门,上了温切斯特的高街,她又觉得有希望了。在森林里的时候,她曾经觉得她可能会被杀害,而且不会有人知道出了什么事,但如今她回到了文明世界中。当然,这城里仍到处有窃贼和凶手,但他们无法在光天化日之下犯下罪行而不受惩罚。城里有法律,违法的人将处以流放、断肢或绞刑。
她记起,只是在差不多一年以前,她和父亲还走过这条街。他们当然骑在马上,他骑着一匹栗色的高头大马,她骑着一匹漂亮的灰色驯马。他们走过宽阔的街道时,人们纷纷让路。他们在城南部有一栋房子,去的时候,会受到八个或十个仆人的欢迎。房子打扫一净,地上铺着新鲜的干草,所有的壁炉都点着火。他们住在这里的时候,阿莲娜每天都穿着漂亮的衣服:细亚麻布、丝绸、柔软的毛呢,全都染得五光十色,靴子和腰带都是小牛皮的;胸针和手镯上面镶着珠宝。她始终有一个任务,就是确保任何要见伯爵的人一定要受到欢迎;用肉和酒款待有钱人,用面包和啤酒招待穷一点的,对所有的人都笑脸相迎,请到火边就座。她父亲恪守热情待客的礼仪,但他本人并不善于做这些具体事——人们觉得他冷漠甚至专横,阿莲娜弥补了他的不足。
大家都尊重她父亲,最高层的人物也来拜访他;主教、院长、郡守、宫廷大臣和贵族。她想不出如今这当中还有多少人认得出她,这个赤脚走在同一条高街的泥泞、肮脏之中的她。这念头并没有挫伤她的乐观情绪,重要的是,她不再觉得自己是个牺牲品,她又回到了有规矩和法律的世界里,有机会重新掌握自己的生活。
他们走过了她家的房子,那里已经人去楼空,铁锁高挂,汉姆雷一家还没有接收过去。阿莲娜一时冲动,想要进去。这是我的家!她想。当然,已经不是了,在里边过夜的念头使她想起了她住在城堡里,闭眼不看现实的方式,于是她就坚定地朝前走了。
在城里还有另一件好事,就是这里有一座修道院,只要有所求,修士们总会给人一个铺位,她和理查今夜可以睡在屋里,千爽爽的,不担惊受怕了。
她找到大教堂,进了修道院的院子。两名修士站在一张搁板桌旁,给一百多人施舍硬面包和淡啤酒。阿莲娜原先没想到会有这么多人要求修士的救济。她和理查站到队伍里。她想,说来奇怪,平日里人们为争一口白给的食物会你推我挤,现在竟然井然有序地站在队伍里安静地等候,只是因为一个修士这样要求。
他们领到了晚餐,拿着进了客房。这是一座木造大房子,像个仓房,里边没有家具,灯芯草蜡烛发着昏暗的光,还散发着许多人挤在一处的那种气味。姐弟俩坐在地上吃着,地面上铺着草,一点都不新鲜了。阿莲娜不知道该不该告诉修士们她是何许人,副院长也许还记得她。在这样大的修道院里,自然有为出身高贵的客人准备的上等客房,但她发觉自己并不情愿那样做。或许是怕遭人唾弃,但她也感到又要把自己置于某个人的权力之下了,虽然一个副院长没什么可怕的,然而她觉得不露姓名、不为人注意地混进众人之中反倒更舒服些。
别的客人多半是朝圣者,少数是赶路的匠人一从他们携带的工具可以分辨出来,还有一些走村串庄的小贩,他们叫卖农民不能自制的东西,针、刀、锅和香料之类。有些人带着家小,小孩子闹闹嚷嚷,兴致勃勃,在周围跑来跑去,互相打架,绊倒在地。不时有个孩子撞到大人身上,头上挨一下揍,放声大哭。有些孩子完全没有家教,阿莲娜看见好几个往地上的草里撒尿的。这种事情在人畜同居一室的房子里可能无所谓,但在一个公共大房间里实在讨厌,阿莲娜想:他们一会儿就要睡在这样的草上了。
她开始有一种感觉,人们在盯着她看,似乎知道她落魄了。这种感觉当然很可笑,但却驱赶不掉。她不断检查,看看自己还淌不淌血。没有。怛她每次转脸,总会看到有人在用冷漠而犀利的目光盯视她。她的目光一和他们的目光相遇,他们就转眼去看别处,但过一会儿,她又会看到另外的人那样打量她。她不停地告诫自己,这种感觉很愚蠢,并没有人在盯着她,他们不过是好奇地张望挤满人的房间。其实,她也确实没什么可看的,她和别人在外表上毫无区别——身上一样脏,穿得一样破,精神一样疲倦。但那种感觉却固执存在着,她不由自主地气恼起来。一个男人老引起她注意,那是一个携家带口的中年朝圣者,她终于发起脾气,冲他叫道:“你看什么?别盯着我!”他似乎很窘,移开目光,没有言语。
理查悄声说:“你何必呢,阿莉?”
她叫他闭嘴,他就不说了。
晚饭后不久,修士们取走了灯光,他们喜欢人们早睡,可以让他们不致去城里的酒馆和妓院鬼混,天亮后也便于修士们早早地请客人们出门。有好几个单身男人在熄灯后溜了出去,不用说,是去寻欢作乐了,但大多数人都蒙着斗篷,蜷缩在地上。
阿莲娜已经有好多年没在这样的大房间里睡觉了。她小时候总是羡慕楼下那些人,他们一个挨一个地睡在要灭的壁炉前,房间里满是烟雾和饭味,门口有狗守着;大厅里有一种群体感,是老爷家里宽敞、空荡的内室中所没有的。那时候,她有时会离开自己的床,踮着脚尖走下楼去,睡在她最喜爱的一个仆人——洗衣工玛奇或者老琼的身边。
她鼻子里嗅着儿时的气味,昏昏睡去,梦见了她母亲。通常她记不清她母亲的模样,但这时,她竟然清晰地看见了妈妈的面容,眉眼毕现,小巧的五官,羞怯的笑容,苗条的身材,忧虑的目光。她看见了她母亲的步态,稍稍侧向一边,似乎总要尽量贴近墙壁,另一手略略伸出,来保持平衡。她能听见她母亲的笑声,那种意想不到的深厚的女低音,随时都会迸发出歌声或笑声,但又总是不敢那样。在梦境中,她清楚了一些清醒时始终弄不明白的事,她父亲让她母亲这么惊惧,压抑她对生活的欢乐感,以致她萎缩了,像一株不得水的花似的枯死了。这一切都如同非常熟悉、非常深知的事情一般涌进了阿莲娜的脑海。然而,最让人藤惊的是,阿莲娜怀孕了。母亲似乎很高兴。她们坐在一间卧室里,阿莲娜的肚子胀得太大,只好叉开腿坐着,两手交叉放在高高隆起的肚皮上,自古以来的孕妇都是这么做的。这时,威廉·汉姆雷闯了进来,手中拿着长刃的刀,阿莲娜知道,他要把刀捅进她肚子,就像她在树林里捅了那个胖强盗一样。她厉声尖叫,吵醒了自己,一下子坐直了,这才明白威廉并不在这里,她甚至也没有尖叫,那声音不过是她头脑里想象的。
后来,她就睁开眼躺着,不知道是不是真的会怀孕。
她先前并没有想到这点,这时候她胆战心惊。要是怀了威廉·汉姆雷的孩子多恶心。也许不是他的——也许是他的侍从的,她可能永远也不清楚。她怎么会爱这样的孩子呢?她每看到婴儿,都会回想起那可怕的夜晚。她发誓要偷偷生下孩子,一生下来就丢掉,任其冻死,农民的孩子太多了,都是这么做的,想着这条出路,她就又飘然人睡了。
修士们送来早餐时,天也就刚刚亮。响声惊醒了阿莲娜。大多数客人已经醒了,因为大家睡得都很早,但阿莲娜睡过了头,她太困倦了。
早餐是咸粥。阿莲娜和理查大口地吃着,巴不得有面包就好了。阿莲娜思虑着该怎么和斯蒂芬国王讲话。她敢说,他一定忘了夏陵伯爵有两个孩子。只要他们一露面提醒他,她想,他就会主动提出照顾他们。然而,万一需要说服他,她也想好了该说的话。她不会坚持说她父亲是清白无辜的,因为那暗含着国王判断有误,会开罪于他。她还决定,她也不说什么抗议册封珀西·汉姆雷为伯爵的话,掌权的人都不喜欢把已经决定的事加以更动。“是好是坏,反正已经定了,”她父亲就爱这么说。不,她只要说,她和她弟弟是无罪的,并请求国王给他们一个骑士的采邑,以便他们可以维持生计,理查也可以准备在数年之间成为国王的一名战士。一小块采邑可以使她能够在国王开恩释放她父亲以后供养他。他不再是威胁,他没了头衔,没了追随者,也没了钱财。她要提醒国王,她父亲曾经效忠于先王亨利,那是斯蒂芬的舅舅,她不会太强硬,只是简明扼要,谦恭又坚决。
早餐后,她问一个修士,在哪里可以洗脸,他听后很吃惊;这显然是个不寻常的问题。然而,修士们都喜爱干净,他指给她一个露天的水道,清冷的水一直流到修道院的地里,并且告诫她不要“不体面”地洗,他这么讲,是怕万一有兄弟碰巧看见她,从而玷污了他的灵魂。修士们做很多善举,但他们的态度着实让人恼火。
她和理查洗下脸上的一路风尘,然后就离开修道院,沿着高街上坡,到西门一侧的城堡里去。他俩一早就到,阿莲娜希望,接待请愿的人可以由此觉得他们态度友好感人,还可以确保她不会在大批晚来的重要人物中被遗忘。然而,城堡墙内的气氛比她预期的还要安静。是不是因为斯蒂芬国王已经在此即位很久,没.99lib?什么人要见他了呢?她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才会来。她想,四旬斋期间,国王通常都在温切斯特,但她不知道四旬斋从哪天开始,因为她已记不清现在是几月几日了,和理查及马修住在城堡里的日子,身边没有教士。
要塞的台阶脚下站着一个蓄着灰胡子的健壮卫兵,阿莲娜按她随父亲来时那样,径自越过他往里走,但那卫兵横着他的长矛挡住她的去路。她专横地看着他,说:“怎么?”
“你以为你是往什么地方去,我的姑娘?”那卫兵说。
阿莲娜心里一沉,看出来他是喜欢当卫兵的那种人,因为这样他就有机会拦住那些想进去的人。“我们来这里是向国王请愿,”她冷冷地说,“现在让我们进去。”
“就凭你?”那卫兵轻蔑地说,“穿着这样一双连我老婆都不好意思穿的木底鞋?走开。”
“别挡我的路,卫兵,”阿莲娜说,“每个市民都有权向国王请愿。”
“但是穷人通常还没有蠢到要实现这种权利的地步——”
“我们不是穷人!”阿莲娜勃然大怒了,“我是夏陵伯爵的郡主,我弟弟是他的嗣子,让我们进去,不然你就蹲在地牢里等死吧。”
那卫兵看来不那么硬气了,但他还是自信地说:“你没法向国王请愿,因为他不在这儿,他在西敏寺,你要是像你说的是那种身份,你是应该知道的。”
阿莲娜如遭雷霆轰顶。“可是他为什么要去西敏寺?他应该在这儿过复活节!”
那卫兵明白了她不是市井顽童。“复活节朝觐在西敏寺。看来他不想事事都照老王的规矩办事,他为什么非要那样不可呢?”
当然,他是对的,但阿莲娜从不晓得新国王会按照新的时间表行事,她年纪太轻,不记得亨利当年登基时的情况。她感到绝望,她原以为知道该怎么办,可是她错了,她觉得像是打了败仗。
她摇摇头,摆脱掉沮丧的感觉,这只是一次挫折,并不是打了败仗。向国王吁请并非照顾弟弟和她自己的唯一途径。她来温切斯特抱着两个目的,第二个是弄清她父亲的情况。他会知道她下一步该怎么办的。
“那还有谁在这儿呢?”她对那卫兵说,“总该有大臣在吧。我只想见见我父亲。”
“这儿还有一个秘书和一个管家在楼上,”那卫兵回答说,“你刚才说你父亲是夏陵伯爵!”
“是的。”她的心一沉,“你知道他的什么情况吗?”
“我知道他在哪儿。”
“在哪儿?”
“就在城堡的监狱里。”
“监狱在哪儿?”
近在咫尺!
那卫兵挑起拇指往肩后一指。“走下山,经过小教堂,在正门的对面。”把姐弟俩拒之于主楼之外使他的卑琐的心理得到满足,他现在蛮情愿给他们一点线索,“你最好去见典狱长,他叫奥多,他的衣兜可是装不满的。”
阿莲娜不大明白衣兜装不满是什么意思,她太激动了,顾不了去弄清楚。在此之前,她父亲一直在一个叫做“监狱”的遥远而模糊的地方,如今,突然之间,他就在这座城堡里。她把向国王请愿的事忘了个干净,一心只想见到父亲,想到他近在咫尺,随时可以帮助她,几个月来的危险和不安定益发使她委屈。她想扑进他的怀抱,听他说:“现在都好啦,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主楼在院落一角的一个高岗上,阿莲娜转过身来俯视着城堡的其余部分,这是由高大的城墙围起来的各式各样的石头和木头建筑的大杂烩。那卫兵说过,从这儿下山,经过小教堂——她看到了一座整齐的石头建筑,样子像小教堂,正对着正门。那座门是外墙的一个进口,国王可以从那里不经城里直接进人他的城堡。正对着那座正门,靠近隔开城堡和城市的后墙的,是一座小小的石头房子,可能就是监狱。
阿莲娜和理查匆匆走下高岗。阿莲娜不知道父亲现状如何,他们这些坐牢的人有足够的东西吃吗?在伯爵城堡,她父亲的犯人总有硬面包和粥吃,但她听说别处的犯人有时受到虐待。她希望父亲情况良好。
她穿过院子时,心提到了喉咙口。城堡很大,里面挤满了房子:厨房、马厩和营房,还有两处小教堂。她知道国王外出了,也就看出了他不在的种种迹象,她绕着房子朝监狱走去,心烦意乱地注意到:没有圈起来的猪羊从门外的近郊踱进来,在垃圾堆上刨食,士兵们无所事事地闲逛,向过路的妇女大声说些下流话,一座小教堂的前廊有人在赌博。那种懈怠的气氛引起阿莲娜忧心,生怕父亲没有得到适当的照顾。她为她可能发现的情况而害怕。
监狱是座久已不用的石头房子,似乎原先住过大臣或法官之类的人,但后来年久失修了。曾经是大厅的楼上已经彻底坍塌,大部分屋顶已经没有了,只有半地下室还完整地保留着,没有窗子,只有钉着大铁钉的木门,门半开着,阿莲娜正在犹豫的当儿,一个披着质地优良的斗蓬的俊悄中年妇人走过她身边,打开门,走了进去,阿莲娜和理查跟着她。
房子里很阴暗,有一股尘封的霉味。这座半地下室原是一个敞开的贮藏室,后来被草率砌就的石灰墙隔成了几间小屋。房子尽头的什么地方,一个男人正在哼哼唧唧,声音单调,像是修士在教堂里独自诵经。一进门的地方成了一个小前厅,地中间有一堆火,一张桌子和一把椅子,一个腰上挂着剑的呆头呆脑的大汉正在没精打采地扫地,他抬起头来向那俊悄的妇人打着招呼:“早安,麦格。”她给了他一便士,就消失在黑暗中,他看着阿莲娜和理查,“你们要干吗?”
“我到这儿来看我父亲,”阿莲娜说,“他是夏陵的伯爵。”
“他不是啦,”那典狱长说,“他如今是平民巴塞洛缪了。”
“何必那么认真呢,典狱长。他在哪儿?”
“你们有多少钱?”
“我没钱,所以也就别费心要贿赂了。”
“要是你没钱,你就不能见你父亲。”他又自顾自地去扫地了。阿莲娜真想哭,她父亲近在眼前,但却不能见他。那典狱长块头大,还有武器,不理踩他是不可能的,但她身无分文。她刚看到那个叫麦格的女人给了他一便士时,就已经担心了,但还以为那可能是为了得到特许的方便,现在看来显然不是的,一便士是探监的费用。
她说:“我会弄到一便士的,我一定尽快给你。不过,你能不能让我们现在就见他一面,只见一会儿?”
“先弄到那一便士,”那典狱长说,转过身去继续扫地。
阿莲娜竭力咽下泪水。她禁不住想大喊大叫几句,以便她父亲能够听到她的声音,但她意识到,断断续续的几句话,可能会把父亲吓坏,让他情绪低落,那样做只能徒增他的烦恼,而不会让他了解什么情况。她朝门口走去,觉得实在无能为力,简直要疯了。
她在门槛处转回了身。“他怎么样?只告诉我这一点——成吗?他还好吧?”
“他不行了,”典狱长说,“他要死了。赶紧走开。”
阿莲娜泪眼模糊,跌跌撞撞地出了狱门。她往前走着,看不见自己走向何方,她脚下绊上了什么东西——一只羊或一头猪——差一点摔倒。她抽泣起来,理查挽住她胳膊,她任凭他引着她走。他们从城堡的正门出去,走到城郊,四周是稀稀落落的棚屋和小块小块的田地,最后来到一片低草地里,坐在一根树桩上。
“我不喜欢你哭,阿莉,”理查很动感情地说。
她竭力振作精神。她弄清了父亲关押的地方——这很重要。她听说他病了,那典狱长是个狠心肠的人,他大概夸大了病情。她现在只要弄到一便士,就能够亲眼见到他,和他谈话,问问他该怎么办——为理查和父亲做些什么。
“我们怎么能弄到一便士呢,理查?”她说。
“我不知道。”
“我们没什么可卖的,没人肯借钱给我们,你又没有心狠到敢去偷抢……”
“我们可以乞讨,”他说。
这倒是个主意。有个看起来很有钱的农民骑着一匹结实的小黑马,下山朝城堡走来。阿莲娜跳起来,朝大路跑去。那农民走近了,她说:“先生,你给我一个便士行吗?”
“让开,”那人吼着,踢了一下马,一路小跑,往远处去了。
她走回树桩跟前。“乞丐通常都是要吃的,要穿的,”她垂头丧气地说,“我从来没听过有谁给他们钱的。”
“那,人们是怎么弄钱的呢?”理查说。这个问题以前他显然从来没想过。
阿莲娜说:“国王从赋税里弄钱,老爷们收租,教士们有什一税,店主有东西可卖,工匠们赚工钱,农民不需要钱,因为他们有地。”
“学徒也挣工钱。”
“还有壮工。我们可以干活儿。”
“给谁?”
“温切斯特到处都是小作坊,制革和织布的,”阿莲娜说。她又感到乐观起来了,“城里可是找活儿干的好地方。”她一跃而起,“走,我们马上开始!”
理查还在犹豫。“我不能像个平民百姓那样干活儿,”他说,“我是伯爵的嗣子。”
“现在已经不是啦,”阿莲娜严肃地说,“你刚才听到那典狱长说的话了,你最好清醒点,如今你和别人没什么两样了。”
他绷着脸,没有说话。
“好吧,我走了,”她说:“要是你愿意,就待在这儿。”她离开他,朝西门走去。她了解他那种不高兴的情绪一会儿就过去了。
一点不错,她还没进城,他已经赶上来了。“别赌气嘛,阿莉,”他说,“我干活儿,我很有力气的,实际上——我要当一个蛮好的壮工。”
她向他笑笑。“我相信你会的。”这不是真话,但没必要给他泄气。
他们沿着街走去。阿莲娜想起来,温切斯特的布局安排井井有条。南半部,也就是他们走路时的右边,分成了三部分;首先是城堡,然后是有钱人家的住宅,接下去是东南角的大教堂院落和主教的宫殿。北半部,在他们的左边,也分成三部分;犹太人住宅区,中间的店铺区和东北角的作坊区。
阿莲娜带路沿着街朝城市东头走去,然后向左一拐,走进了一条沿小溪的街道。街道的一边是普通住宅,多数都是木头房子,少数是木石参半的。街道的另一边是杂乱无章的临时房屋,许多不过是几根立柱支着一个顶,大多看起来摇摇欲坠。有几处地方搭了桥,或架了几块厚木板,越过小溪,通进房子里边,而有些房子实际是跨桥修的。在每座房里、院里,男男女女都在干着需要大量水的活儿,洗木头、鞣皮革、浆洗或漂染布料、酿淡啤酒,还有些工作是阿莲娜看不明白的。各种不熟悉的气味,酸的和辣的,硫磺味和烟熏味,木头味和腐烂味,直冲鼻孔。所有的人都手脚不停地忙着。当然啦,农民也有很多事情要做,而且干得很辛苦,但他们干活儿不紧不慢,总有时间停下来喘口气,察看点新鲜事或者和过路人搭话聊天。作坊里的人从来不抬头,他们的活儿像是要他们聚精会神,全力以赴。他们手脚利落,不管是扛包、倒大桶的水还?99lib.是敲打皮革或布匹。他们在东倒西歪的工棚里的昏暗光线下,做着神秘奇妙的事情,使阿莲娜联想起描绘地狱的图画里魔鬼们在搅拌大锅里的东西。
她在一处作坊的外边停下了,里边的人干的活儿她知道:漂布。一个很有力气的女人从小溪里打回水来,倒进一个镶了铅边的大石槽里,还不时从一个口袋里掐出一定量的漂土,加到槽里。大石槽的里面,是完全泡在水里的毛呢,两个男人正用大木棒——阿莲娜想起来,那叫漂工棒——敲打石槽中的毛呢。经过这道工序,毛呢就会收缩,变厚,更能防水,漂土还可从羊毛里滤出油脂。棚子的尽里头,堆放着成捆尚未漂过的毛呢,都是新纺的,松松的,还堆放着成袋的漂土。
阿莲娜跨过小溪,走近在石槽边干活儿的人。他们看了她一眼,就又继续干活儿了。她注意到,他们周围的地上全都是水,他们都光着脚站在水里。她意识到他们没打算停下手中的活儿问她想干什么,就大声说:“你们的师傅在这儿吗?”
那女人把头向工棚最里头一歪算是答复。
阿莲娜招呼理查跟上她,就穿过一道门进了一个院子,那儿的木架子上搭着很多毛呢,正在晾晒。她看到一个男人正弯着腰,整理一个木架上的毛呢。“我找这儿的师傅,”她说。
他直起腰来看着她。他长得很丑,一只眼,还有点驼背,似乎他成年累月地躬腰翻弄晾晒着的毛呢,已经再也站不直了。“什么事?”他说。
“你是漂工师傅吗?”
“我干这行已经快四十年了,从小干到老,我想我得是师傅了,”他说,“你想干吗?”
阿莲娜意识到,她打交道的这个人,属于那种总要证明自己有多能干的类型,于是她低声下气地说:“我弟弟和我想打工,你愿意雇我们吗?”
他上下打量着她,半天没说话。“耶稣基督和所有的圣徒,我该拿你们怎么办呢?”
“我们干什么都成,”阿莲娜坚定地说,“我们需要些钱。”
“你们在我这儿不够格,”那人轻蔑地说,跟着就转身继续忙他的了。
阿莲娜不想就此罢休。“怎么不够格?”她生气地说,“我们不是来偷东西的,我们想自己挣。”
他又朝她转过身来。
“行吗?”她说,尽管她不喜欢乞求。
他不耐烦地打量着她,如同看着一条狗,考虑着要不要费点劲踢它一脚。她看得出来,他禁不住要让她明白,她有多蠢,而相形之下,他又有多机灵。“好吧,”他叹着气说,“我来给你讲讲。跟我来。”
他带着他们到了大石槽跟前,那两个男人和那个女人在从水里往外扯毛呢,边拉边卷。那师傅对那女人说:“来,莉姬。给我们看看你的手。”
那女人顺从地走过来,伸出一双手。那两只手又粗又红,上边有好些破裂的伤口。
“摸一摸,”那师傅对阿莲娜说。
阿莲娜触摸了一下那双手,冰冷、粗糙,而最震动人心的是有多硬。她握着那女人的手又看了看自己的手,一下子显得多么柔软、洁白和小巧啊!
那师傅说:“她从小时候起,这双手就泡在水里,她已经习惯了。你就不一样了,你连这个上午都坚持不下来的。”
阿莲娜想跟他争几句,说她会习惯的,但连她自己都不敢说当真能行,还没等她说话,理查倒开了口。“我怎么样?”他说:“我个子比那两个男人还高——我可以干这个活。”
理查确实比那两个搅着漂工棒的男人更高更壮。阿莲娜想起来,他还能驾驭一匹战马,让他敲打毛呢应该是没问题的。
那两个男人卷完了湿毛呢,其中一个把毛呢卷杠到肩上,准备送到后院去晾晒。那师傅拦住了他。“哈里,让这位少爷掂据这毛呢的分量。”
那个叫哈里的男人从肩上举起毛呢卷,放到理查的肩上。理查在那重压下,身体歪向一边,他拼命直起腰板,脸都白了,然后就给压得跪了下去,毛呢卷的两头落到了地上。“我扛不动,”他上气不接下气地说。
那两个男人哈哈大笑,那师傅面露得意,叫哈里的那个人用熟练的动作,把毛呢卷提起来往肩上一甩,扛起来就走了。那师傅说:“这是一种不同的力气,是逼出来的。”
阿莲娜生气了,她不过是想经过诚实的途径挣一便士,他们却嘲笑她,她知道,那师傅把她当傻瓜,对此十分开心,只要随他这样下去,他会继续捉弄她,绝不会雇用她或理查。“感谢你的好意,”她不留情面地嘲讽说,转身就走了。
理查心烦意乱了。“要不是这么湿,也不会重成那样。”他说,“我估计不足。”
阿莲娜明白她得高高兴兴,好振作振作理查的精神。“这儿还有的是别的活儿呢,”她一边沿着泥泞的街道大步走着,一边说。
“我们还能做什么呢?”
阿莲娜没有立即回答。他们走到北城墙,便向左转,朝西走。这一带住的都是最穷的人家,房子都是靠城墙盖的,差不多都是一面坡顶的棚子;因为没有后院,街上很脏。阿莲娜终于开口说:“还记得吧?有时候一些姑娘到咱城堡来,她们家里已经没地方让她们住,但她们又还没出嫁,父亲总是接待她们。她们在厨房、洗衣房或马厩干活儿,父亲在节日赏给他们一便士。”
“你认为我们能住在温切斯特城堡里吗?”理查怀疑地说。
“不。国王外出时,他们不会接待的——他们一定已经人浮于事了。但这城里还有许多有钱人,有些家应该需要仆人。”
“那不是男人干的活儿。”
阿莲娜想说,你干吗不自己想点办法,而专门对我出的主意找岔子呢?但她咽下去这话没讲,而是说:“我们只要有一个人干一阵子活儿,挣到一便士,然后我们就可以见到父亲,问问他我们下一步该怎么办。”
“好啊,”理查对只要一个人干活儿的主意很高兴,尤其是如果那个人是阿莲娜的话。
他们又向左转,进人了城里的犹太区。阿莲娜在一家大宅子的门外站住了。“他们这儿应该要用人的,”她说。
理查吃惊了。“你可不能给犹太人干活儿啊。”
“为什么不能?要知道,你可不能像捉别人身上的虱子那样捉住人家的宗教不放。”
理查耸耸肩,跟她走了进去。
这是一座石头盖的房子,像大多数城里的住家一样,门面很窄,但里边很深。他俩走进了门厅,其宽度和整座宅子的宽度是一样的,里面有个地炉和几条板凳。厨房里飘出的香味使阿莲娜涌出了口水,尽管那气味和一般的做饭气味不同,带点外国味。一位少女从里面出来,向他们打招呼。她肤色黝黑,眼睛是棕色的,说话彬彬有礼。“你想见金饰商吗?”
原来主人是个金饰商。“是的,请通报一声,”阿莲娜说。那个少女进去了,阿莲娜仍四下打量着。一个金饰商当然需要一座石头房子来保存他的金子,这房间和后房之间的门是用厚实沉重的橡木板做的,中间还钉着铁条,窗户小而窄,没人能爬过去,连小孩子都不成。阿莲娜想,一个人的财富如果全是金银,该多么伤脑筋,要是让人一下子偷个精光,可就一无所有了。接着,她又想起,父亲曾经拥有普通得多的财产——土地和贵族头衔——然而同样在一天之内丧失了一切。
那个金饰商出来了。他矮小黝黑,皱着眉头端详着他们,像是在检验一件小首饰,为其估价。过了一会儿,他似乎研究透了,说:“你们有什么要卖的吗?”
“你判断得不错,金饰商,”阿莲娜说,“你已经猜到我们出身高贵,现在却一贫如洗了。我们没什么东西可卖。”
那男人面带难色。“如果你们想借一笔款子,我怕……”
“我们没指望有人借钱给我们,”阿莲娜打断他的话,“既然我们没东西可卖,我们也没东西可以抵押。”
那人看来放了心。“那我能帮什么忙呢?”
“你肯雇我当仆人吗?”
他吃了一惊。“一个基督徒?当然不能!”这想法吓得他当真退了一步。
阿莲娜失望了,“为什么不可以呢?”她伤心地说。
“这可千万不行。”
她觉得受到了冒犯,竟然有人对她的宗教表示厌恶,这念头可够卑鄙的。她想起了她刚才对理查说过的那句俏皮的警句。“你可不能像捉别人身上的虱子那样捉住人家的宗教不放,”她说。
“镇上的人会反对的。”
阿莲娜很清楚,他在利用公众舆论作遁词,但这话倒也是真的。“我想我们最好还是去找一家有钱的基督徒吧,”她说。
“那倒值得一试,”那金饰商抱怀疑的态度说,“我来直爽地告诉你吧。一个聪明人是不会雇你做仆人的,你习惯于发号施令,你会觉得俯首听命难过得很。”阿莲娜刚要开口争辩,但他伸出一只手制止了她。“噢,我知道你是心甘情愿的,但你长这么大,一直是别人侍候你,直到现在,在你的内心深处,你还认为事情应该安排得顺遂你的心意。出身高贵的人当不好仆人,他们不听话,不肯任劳任怨,他们粗枝大叶,娇里娇气,哪怕比谁干得都少,还是以为很辛苦了——所以他们在别的仆人中惹是生非。”他耸耸肩,“这是我的经验体会。”
阿莲娜忘记了刚才他不喜欢她的宗教曾经冒犯了她,他是她离开城堡以来第一个好心待她的人,她说:“那我们能做什么呢?”
“我只能告诉你一个犹太人会怎么做,他要找点东西卖。我刚来这城里时,我先是从需要现金的人手里买珠宝,然后把银子熔掉,卖给铸币所。”
“你从哪儿来的钱买珠宝呢?”
“我从我叔叔那儿借的——还付给他利息呢,顺便说一句。”
“可是没人肯借钱给我们!”
他露出若有所思的样子。“要是我没叔父又该怎么办呢?我想我会到树林里去采集坚果,然后到城里来卖给那些既没时间去树林,后院又堆满废物垃圾,没地方种树的家庭主妇。”
“但这季节不对,”阿莲娜说,“现在什么也不长。”
那金饰商笑了。“年轻人真没耐心,”他说,“等一等嘛。”
“好吧。”没必要跟他解释父亲的事,这位金饰商已经尽力帮忙了,“谢谢你的忠告。”
“再会。”金饰商回到后房,关上了镶铁条的大门。
阿莲娜和理查走了出来,这位金饰商倒是个好心肠的人,然而他们白白费掉了半天时间东奔西跑,阿莲娜不由得感到沮丧。他们不知何去何从,从犹太区逛了出去,又上了高街,阿莲娜开始感到饿了——已经是午饭时间一而且她知道,她既然饿了,理查就该饿坏了。他们漫无目的地在高街上走着,看到破烂堆上吃得饱饱的老鼠,心里真是羡慕。后来他们来到老王宫。他们像所有的外地人一样,在那里停住了脚步,隔着栏杆,看铸钱。阿莲娜望着那一堆堆的银便±,心想她只需要一便士,却弄不到。
过了一会儿,她注意到一个和她年纪相仿的姑娘站在附近,朝理查莞尔笑着。那姑娘看来很好说话的。阿莲娜迟疑了一会,看她又笑了,就跟她攀谈起来。“你住在这儿吗?”
“是啊,”那姑娘说。她感兴趣的是理查,而不是阿莲娜。
阿莲娜脱口说道:“我们的父亲关在监狱里,我们想找条路过日子,挣点钱向典狱长行贿。你知道我们可以干些什么吗?”
那姑娘把注意力从理查身上移回到阿莲娜。“你们一文不名,想知道怎么挣钱?”
“是这样的,我们愿意卖力干活儿,干什么都行。你能想到什么事吗?”
那姑娘用估价的眼光看着阿莲娜很久。“不错,我能,”她终于说话了,“我认识一个可能可以帮你忙的人。”
阿莲娜心里一霖;这是一天来第一个跟她说能的人。“我们什么时候见他?”她迫不及待地说。
“是她。”
“什么?”
“是个女人。而且你可以马上见到她,跟我来吧。”
阿莲娜和理查交换了一个兴奋的眼色。阿莲娜难以相信他们会时来运转。
那姑娘转身走开,他俩跟在后面。她带他们走到高街路南的一座大木房跟前,大多数住房都是平房,但这座却有个矮矮的二层。那姑娘走上一架户外楼梯,招呼他俩跟她上去。
楼上是间卧室。阿莲娜睁大着眼睛打量着四周;这里比她家城堡当初任何一个房间装饰得都要华丽,家具也更讲究,连母亲在世时都不及。墙上挂着壁毯,地上铺着毛皮地毯,床用刺绣的帷幔围着,在一把像是宝座的椅子上,坐着一个身穿鲜丽衣袍的中年妇人。她年轻时是个美人,阿莲娜猜测,如今脸上有了皱纹,头发也稀疏了。
“这是凯特夫人,”那姑娘说,“凯特,这姑娘身无分文,她父亲又坐了牢。”
凯特微微一笑,阿莲娜也微笑作答,但她的笑是强做出来的,凯特身上有种东西让她不快。凯特说:“把这小伙子带到厨房去,给他一杯啤酒,好让我们谈谈。”
那姑娘带着理查走了。阿莲娜很高兴他能喝到一杯啤酒——也许他们还会给他点东西吃呢。
凯特说:“你叫什么名字?”
“阿莲娜。”
“这名字不多见,不过我喜欢。”她站起身走近阿莲娜,有点太近了。她用手抬起阿莲娜的下颌,“你的脸蛋长得非常漂亮。”她的嘴里喷出酒气,“把你的斗蓬脱下来。”
阿莲娜听到要这么检查,心里莫名其妙,但还是服从了,照她的话做并没有什么伤害,何况,经过今天早上的碰壁,她可不想让人觉得她不合作,从而又抛弃了这第一个像样的机会。她抖掉了斗篷,把它放到板凳上,穿着护林官的妻子给她的那件亚麻布旧衣裙。
凯特绕着她走了一圈,出于某种原因,她似乎对她印象很不错。“我亲爱的姑娘,你永远都不会缺钱,不会缺任何东西。如果你给我干,咱们俩都会发财的。”
阿莲娜皱起了眉头,这话听起来太玄了。
她只想帮人洗衣、做饭或缝补,她想不出来,她怎么会让人致富。“你谈的是什么工作?”她说。
凯特这时正在她身后,她的两手顺着阿莲娜的两侧滑下去,摸着她的屁股;她贴得很近,阿莲娜能感觉出凯特的乳房抵着她的后背。
“你的身材很漂亮,”凯特说,“你的皮肤很逗人爱。你出身高贵,是吧?”
“我父亲原来是夏陵的伯爵。”
“巴塞洛缪!咳,咳。我记得他——不是说他曾经是我的顾客。他是个品德高尚的人你父亲。咳,我明白你为什么一贫如洗了。”
看来,凯特有顾客。“你卖什么?”阿莲娜问。
凯特没有直接回答。她又绕到阿莲娜的前面,看着她的面孔。“你是处女吧,亲爱的?”
阿莲娜羞红了脸。
“别害臊,”凯特说,“我看出来你不是了。嗯,没关系。处女很值钱,但没法长久,当然啦,”她把双手放到阿莲娜的屁股上,往前倾着,吻了她的额头,“你可真娇媚,不过你自己并不知道。我的天,你是不可抗拒的。”她的双手从阿莲娜的屁股向上滑到她的胸脯,轻柔地握住她的一个乳房,掂量着,稍稍捏挤着,然后她向前倾着身子,吻了阿莲娜的嘴唇。
阿莲娜恍然大悟,那姑娘在铸币所外为什么对理查微笑,凯特从哪儿赚钱,如果阿莲娜为凯特工作,她得干什么,以及凯特是什么样的女人。她没有早一点明白,真太傻了。有一阵子,她任凭凯特吻她——和威廉·汉姆雷吻她大不相同,她一点都不想推拒——但这不是她为了赚钱非干不可的。她从凯特的拥抱中挣脱出来。“你想让我当妓女。”她说。
“一个荡妇,我亲爱的。”凯特说,“晚晚地起床,天天穿得漂漂亮亮的,让男人高兴,自己发财。你会成为出众的一个,你身上有一种光彩……你要什么价都行,要什么东西都行。相信我吧,我知道的。”
阿莲娜不寒而栗了。在她父亲的城堡里,总有一两个妓女——在一个那么多男人没带妻子的地方是必要的——她们被看做是下层的最下层,最低贱的女人,比扫地的都不如。但使阿莲娜厌恶得发抖的并不是那种低下的社会地位,而是想到了威廉·汉姆雷那样的男人,花上一便士,走进来在她身上发泄淫欲。这想法又把那晚的记忆带了回来:她仰卧在地上,劈开双腿,由于恐惧和厌恶而瑟瑟发抖,等着俯身在她上面的他插进她身体。那场面以其新增的恐惧回到她眼前,带走了她的全部镇定和自信。她觉得假如在这房间里再多待一会儿,那一切又会在她身上重新发生,她为一种发狂的急切所控制,要马上奔出去。她朝门口退去。她不敢得罪凯特,害怕别人会生她的气。“我很抱歉,”她喃喃地说,“请原谅我,但我不能干那个,真的……”
“好好想想!”凯特兴致勃勃地说,“要是你改变了主意就再回来,我还会在这儿的。”
“谢谢你,”阿莲娜颤抖着说。她终于找到了门,打开门急忙脱身往外跑。她心慌意乱地跑下楼梯,到了街上,站到楼的正门外。她推开大门,但不敢往里走。“理查!”她叫着,“理查,出来!”没有回音,里面光线很暗,除去几个模糊的女人身影她什么也看不见。“理查,你在哪儿?”她歇斯底里地高叫。
她意识到过路人在瞪她,更焦虑了。理查突然露面了,一只手拿着一杯啤酒,另一只手拿着一根鸡腿。“怎么了?”他说,嘴里塞满了鸡肉。他的腔调说明,他因为受到打搅很恼火。
她抓住他胳膊,拉着就走,“躲开这儿,”她说,“这是妓院!”
好几个看热闹的听后哈哈大笑,其中一两个还打着哈哈,嘲笑他们。
“他们也许会给你点东西吃呢,”理查说。
“他们想让我当妓女!”她火了。
“好吧,好吧,”理查说。他喝光啤酒,把杯子放到门里的地上,把吃剩的鸡腿塞进衬衣里。
“走吧,”阿莲娜不耐烦地说,尽管需要照顾弟弟的念头再次产生了使她平静下来的力量。他似乎并没有因为有人想让他姐姐当妓女而生气,但他确实因为不得不离开可以要到鸡肉和啤酒的地方而懊恼。
大多数旁观的人看到这场热闹已经结束就都各走各的路了,但还有一个人留了下来,她就是他俩在牢房看到的那个衣着讲究的女人。她给了典狱长一便士,他管她叫麦格。她看着阿莲娜,脸上的表情兼有好奇和同情。阿莲娜已经被人看得心生厌恶了,便气恼地转过脸去,这时那女人对她开口了。“你们遇到为难事了,是吧?”她说。
麦格话音里好心的腔调使阿莲娜转了回来。“是的,”她过了一会儿才说,“我们是遇到为难事了。”
“我在监狱里看到过你们。我丈夫在牢里——我每天都去探视他。你们为什么到那儿去?”
“我们的父亲在那儿。”
“可是你们没进去。”
“我们没钱给典狱长。”
麦格从阿莲娜的肩上望过去,看着妓院的大门。“你想在这儿干的是——想挣钱吗?”
“是的,但我原先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后来……”
“可怜的孩子,”麦格说,“我的安妮要是还活着,该有你这么大了……你何不明天一早和我一起去监狱呢,咱们说好,看看能不能说服奥多像个基督徒的样子,做件好事,可怜两个没钱的孩子。”
“哦,那可太好了,”阿莲娜说。她受到了感动,虽说不一定准成功,但毕竟有人肯帮忙,她为此而热泪盈眶了。
麦格仍然目不转睛地盯着她,“你吃过午饭了吗?”
“没有。理查吃了点,在……那个地方。”
“你还是到我家来吧,我给你些面包和肉。”她注意到了阿莲娜小心的神色,又补了一句,“你用不着为一顿饭做什么。”
阿莲娜相信了她。“感谢你,”她说,“你真好。没多少人对我们发善心,我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你才好。”
“用不着,”她说,“跟我来吧。”
麦格的丈夫是个羊毛商。在城南的住宅里,赶集日子在市场的摊位上,以及一年一度的圣吉尔斯山上的集市上,他收购农民从城外四乡带来的羊毛。他把二百四十只羊的羊毛,打成一个大包,再把这些大包存在住宅的后房里。每年都有一次,佛兰芒织匠派他们的代理人来收购柔韧的英格兰羊毛,这时麦格的丈夫就把羊毛统统卖给他们,并安排船只把成包的羊毛经多佛和布洛涅,运到布鲁日和根特,羊毛在那里加工成第一流的呢绒,销往全世界,其价格之昂贵,是养羊的农民所无法企及的。麦格和阿莲娜及理查进餐的时候,对他俩讲了这番话,她面带温暖的微笑说,不管发生了什么事,人们都不该彼此不怀好意。
她丈夫被指控在做买卖时克扣分量,这种罪名在城里看得很严重,因为城市的繁荣是以公平交易的名声为基础的。从麦格的说法来判断,阿莲娜猜想他很可能是有罪的。不过,他不在家对生意影响不大,麦格已经取代了他。冬天反正没什么事可做,她到佛兰芒人那去了一趟,通知她的代理人放心,生意还照常进行,还修理了仓房,同时稍加扩建。剪羊毛开始后,她就按照他的办法收购羊毛,她懂得怎么判断羊毛质量和怎么定价。她已经被接受为该城商人公会的会员,尽管她丈夫的名声有污点,但商人有患难共济的传统,何况他也并没有被证实有罪。
理查和阿莲娜吃了她的饭,喝了她的酒又坐在火边和她聊天,直到外边天开始黑了;然后他们回到修道院睡觉。阿莲娜又做起噩梦,这次梦到了她父亲。梦中他坐在狱中的宝座上,还像以往一样高大、苍白和威风凛冻,她去见他时,得鞠躬敬礼,如同他是国王,后来他指责她,说她把他撇在监狱这儿不管,自己住到妓院里。她被这种不公道的指责气坏了,她生气地说,是他撇下了她。她正要补充说,他不管她,任凭威廉·汉姆雷摆布她,但她不愿告诉她父亲,威廉在她身上犯下了什么暴行,后来她看到威廉也在屋里,坐在一张床上,从一个碗里拣樱桃吃,他冲着她吐樱桃皮,樱桃皮落到她面颊上,刺痛了她。她父亲微笑着。后来威廉开始朝她扔软樱桃,那些樱桃溅到她脸上和衣裙上,她哭了起来,因为衣裙虽旧却是她仅有的一件,如今上面染满了樱桃汁,简直像血溃。
她在梦中伤心得无法忍受,醒来发现不是真的,感到极大的解脱,尽管现实——她无家可归,身无分文——比起让软樱桃扔到身上要倒霉得多。
从客房的墙缝里透进了曙光,她四周的人都已醒来,在四下活动了。修士们很快就进来了,打开门窗,叫大家去吃早餐。
阿莲娜和理查匆匆吃罢,就到麦格家中去。她已经准备好出发了。她炖好了一罐热呼呼九九藏书的加香料的牛肉,给她丈夫做午饭,阿莲娜告诉理查替麦格提着那沉重的饭罐,心想要是有些东西带给父亲就好了。她原先没想到这点,不过即使想到了,也什么东西都买不了。一想到他们不能为父亲做什么,真让人内疚。
他们沿高街上坡走去,从后门进了城堡,然后绕过主楼,下山来到监狱。阿莲娜回想起,昨天问到父亲身体好不好时,奥多告诉她的话。“他不行了,”那典狱长说,“他要死了。”她当时觉得,他在夸大其词,没安好心,但此时她担心起来了。她对麦格说:“我父亲有什么毛病吗?”
“我不知道,亲爱的,”麦格说,“我从来没见过他。”
“典狱长说他要死了。”
“那人极其下贱。他这么说,可能只是为了让你难过。反正,你过一会儿就知道了。”
尽管麦格好心好意地安慰她,但阿莲娜一直不舒服,她穿过门,进人漆黑阴暗、怪味刺彝的监狱时,内心充满了恐惧。
奥多正在前厅中间的火上烤着手。他向麦格点点头,向阿莲娜看了看。“你弄到钱了吗?”
“我来替他们付款,”麦格说,“这是两个便士,一个算我的,一个算他们的。”
奥多那张愚昧的脸上露出狡猾的表情,说:“他们要交两便士——一人一便士。”
“别当这种狗,”麦格说,“你让他俩都进去,不然的话,我要通过商人公会找你的麻烦,你会丢掉你的工作。”
“好啦,好啦,用不着吓唬我。”他不痛快地说。他指着右边石墙上的一个拱门,说:“巴塞洛缪在那边。”
麦格说:“你们需要一支蜡烛。”她从斗篷兜里掏出两支蜡烛,在火上点着,然后把一支递给阿莲娜。她看起来很难过。“我希望一切都好,”她说,还亲了亲阿莲娜。随后她快步走进了对面的拱门。
“谢谢你给我们付了钱,”阿莲娜对着她的背影叫着,但麦格已经消失在黑暗中。
阿莲娜向奥多指点的方向忧心地看过去。她高举着蜡烛,穿过拱门,发现里面是个小小的四方廊道。烛光照出了三座沉重的门,都从外面闩住。奥多叫道:“正对着你的。”
阿莲娜说:“抬起门闩,理查。”
理查把沉重的木闩从闩座里抬出来,靠在墙边。阿莲娜推开门,迅速地默祷了一句。
牢房里除了她手中的烛光外一片漆黑。她在门口迟疑了一下,看着移动中的黑影。这地方有股厕所的气味,一个声音说:“谁?”
阿莲娜说:“爸爸?”他看出了一个身影坐在铺着草的地面上。
“阿莲娜?”声音中有怀疑的腔调,“是阿莲娜吗?”声音像是父亲的,但苍老了许多。
阿莲娜举着蜡烛,往前走。他抬头看着她,烛光照亮了他的脸,她紧张得直喘气。
他简直难以辨认了。
他本来就瘦,而如今已像个骷髅,浑身脏污,衣服破烂。“阿莲娜!”他说,“是你!”他的脸抽动着笑了,像是龇着牙笑的头骨。
阿莲娜哭了出来,她事先无论如何也没想到他居然变成这副模样,这是最可怕、最甭惊的意外了。她当下就明白他是要死了,奥多那坏蛋说的是实情。但他还活着,还在受罪,见到她有一种痛苦的喜悦。她原先想好要保持镇静,但现在已完全控制不住自己,跪倒在他面前,把内心深处积郁的巨大悲痛全都哭了出来。
他向前俯身,用双臂搂着她,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如同在安慰一个摔痛了膝盖或弄坏了玩具的小孩子。“别哭,”他轻柔地说,“你让爸爸这么高兴,是不该哭的。”
阿莲娜感到手中的蜡烛被取走了。父亲说:“这个高大的小伙子是我的理查吗?”
“是我,爸爸,”理查呆呆地说。
阿莲娜搂住父亲,觉得他的骨头直硌人。他日渐消瘦,已经是皮包骨头了。她想对他讲几句疼爱或安慰的话,但她泣不成声。
“理查,”他说着,“你长大了!有胡子了吗?”
“刚长出一点儿,爸,长得挺好的。”
阿莲娜明白,理查几乎要哭了,但他竭力忍着。他要是在父亲面前哭出声来,自己会感到丢人,父亲也会要他抹去眼泪,像个男子汉,那一下可能就更控制不住了。她惦记着理查,自己就不哭了。她咬着牙打起精神,又拥抱了一下父亲瘦骨嶙峋的身体,然后抽身出来,抹了把眼泪,在袖子上擤了擤鼻子。“你们俩都好吗?”父亲说,他的声调比平时缓慢,而且不时颤抖着,“你们怎么应付过来的?都住在哪儿?他们不肯对我讲你们的情况——这是他们想出的最毒辣的折磨我的手段。可是你们看上去很好——结结实实的!这可太好啦!”听他提到折磨两字,阿莲娜不清楚他是否受过刑罚,但她没问他,她害怕听他回答。反之,她用谎话回答了他的问题。“我们挺好的,爸爸。”她知道,实情会让他受不了,会把这片刻的欢愉毁掉,让他在生命的最后几天里充满自责的痛苦。“我们一直住在城堡里,马修在照顾我们。”
“可是你们不能再住在那儿了,”他说,“国王已经封那个蠢胖子珀西·汉姆雷做伯爵了——城堡现在归他所有了。”
原来他知道了这件事。“这没什么,”她说,“我们已经搬出来了。”
他触到了她的衣裙,就是护林官妻子给她的旧亚麻布的那件,“这是什么?”他厉声说,“你把你的衣服卖掉了吗?”
阿莲娜注意到,他依旧很敏锐,要想骗他是不容易的,她决定告诉他部分实情。“我们是匆匆离开城堡的,我们什么衣服也没带出来。”
“马修现在哪里?他怎么没跟你们来?”
她一直担心这个问题。她迟疑着。
其实只是停顿了刹那的时间。但他已经注意到了。“说吧!别想瞒我!”他的话带有往昔的威严,“马修到哪儿去了?”
“他被汉姆雷一家杀死了,”她说,“但他们没伤害我们。”她屏住气。他会信她的话吗?
“可怜的马修,”他难过地说,“他从来就不是个上阵打仗的人,我愿他的灵魂升天。”
他接受了她编造的话,她放心了。她把话题扯开,不敢再在这个危险的地方兜圈子。“我们决定到温切斯特来请国王恩准我们一些生活保障,但他……”
“没用,”父亲马上打断了,没听她解释为什么没见到国王,“他不会对你们开恩的。”
阿莲娜被他那种驳回的语气伤害了。她已经竭尽全力克服种种障碍,想听他说一声“做得好”而不是“那是白耽搁工夫”。他一向严于批评,疏于赞扬。她想,我应该习惯这一点。她乖乖地说:“爸爸,我们现在该怎么办呢?”
他换了个坐的姿势,引起一阵哗啦啦的响声。阿莲娜这才惊异地发现,原来他是锁着的。他说:“我只有一次机会藏起一些钱,其实也不是机会,但我不抓紧不行。我衬衫下的腰带里有五十块拜占庭金币,我把腰带给了一个教士。”
“五十块!”阿莲娜没想到。一块拜占庭金币就是一块黄金,那不是在英格兰铸造的,而是来自拜占庭帝国。她只有一次见到过一枚。一块拜占庭帝国的金币值二十四个银便士,五十块就值……她一时算不出来了。
“哪个教士?”理查很实际地问。
“拉尔夫神父,北门附近圣米契尔教堂的。”
“他是个好人吗?”阿莲娜问。
“我希望如此。我真的不清楚。就在汉姆雷一家把我带到温切斯特那天,他们还没把我锁在这儿以前,只有他和我单独在一起,时间也很短,我知道我只有这次机会了。我把腰带给了他,请求他为你们保存着。五十块拜占庭帝国的金币值五磅银便士。”
五磅银便士。阿莲娜听完这一消息,认识到这笔钱会改变他们的生活。他们不会再一贫如洗,不会再挨饿受冻。他们可以买面包,买靴子替下那双木底鞋,如果需要走长路,还可买两匹便宜的小马。这笔钱不能解决他们所有的问题,但总可以摆脱那种生死攸关的频频威胁。她不至于老是得考虑怎么才能逃出死亡的边缘,可以集中思考一些更重要问题——诸如把父亲弄出这可怕的鬼地方。她说:“我们拿到钱后,下一步该怎么做?我们得让你自由。”
“我出不去了,”他冷峻地说,“忘掉这个吧。要不是我死在旦夕,他们会绞死我的。”
阿莲娜喘了口气,他怎么能这么讲呢?
“你何必吃惊呢?”他说,“国王必须将我除掉,但我现在这样子,他就不会再担心了。”
理查说:“爸,国王外出时,这地方并没有严加防范。我相信,我带上几个人就可以把你救出去。”
阿莲娜明知这是办不到的,理查既无能力也无经验来策划一次劫狱,何况他也太小,没法说服别人跟着他干。她担心,父亲会嘲笑这一建议,伤了理查的心,但他只说了句:“连想也别想。你要是冲进来,我就拒绝跟你出去。”
阿莲娜深知,父亲一旦打定主意,跟他争辩就毫无用处。想到他要在这又脏又臭的牢房里等死,她的心都碎了。然而,在她看来,她可以做很多事来使他在这里稍微舒服些。她说:“好吧,既然你要待在这里,我们可以把这儿清理一下,换些新鲜的草。我们要每天给你送热饭,要弄些蜡烛来,说不定还可以借本《圣经》来让你读。你还可以生火……”
“行了!”他说,“这类事你们什么也别做。我不愿意我的孩子们浪费他们的生命,在监狱里为一个垂死的老人忙来忙去。”
阿莲娜又涌出了泪水。“可是我们不能看着你这样不管啊!”他不理睬她,平时如果有人发表和他相左的蠢见,他就是这样反应的。“你们亲爱的母亲有个妹妹,你们的伊迪丝姨妈。她住在亨特雷村,就在去格洛斯特的大路上,她丈夫是个骑士。你们要去那儿。”阿莲娜想到,他们还可以不时来看望父亲,或许他会答应他的内亲来让他过得舒服些。她竭力回想伊迪丝姨妈和西蒙姨父。从她母亲去世以来,她就没见过他们。她模模糊糊地记得姨妈是个像她妈妈一样的瘦高女人,有点神经质,姨父是个能吃能喝很开心的大汉。“他们会照顾我们吗?”她没把握地说。
“当然。他们是你们的至亲。”
阿莲娜不知道,这条理由是不是足以让一个并不富有的骑士之家接待两个饥肠辘辘的大孩子;但父亲说没问题,她是信任他的。“我们要做什么呢?”她说。
“理查要做姨父的扈从,学会做骑士。你要做伊迪丝姨妈的女侍,直到出嫁。”
他们谈话的时候,阿莲娜感到,仿佛她负重步行了好几英里,直到把重担放下,才感到腰酸背痛。如今父亲接过了责任,在她看来,过去几天她的负担实在重得难以承担。尽管他病在狱中,仍然有这种权威和能力来把握局面。这安慰了她,使她摆脱了难过,因为已经没有必要再为负起责任的人担心了。
这时,他变得益发威风凛凛了。“在你们离开我以前,我要你们俩都起个誓。”
阿莲娜震惊了。他一贯对发誓不以为然,常说,发誓就是用灵魂冒险。除非你打定主意宁死也不违背誓言,千万别发誓。他如今所以身陷囹圄,就是因为一个誓言,别的贵族违背了自己的誓言,拥戴斯蒂芬为王,但爸爸却拒绝了。他宁死也不背誓,他就要在这儿死去了。
“把剑给我,”他对理查说。
理查抽出剑,递了过去。
父亲接过剑,调过来,剑柄朝外。“跪下。”
理查跪在父亲面前。
“把手放到剑柄上。”父亲停了一下,似乎在抖擞精神;随后他的语音如同洪钟。“以全能的上帝和耶稣基督以及所有圣徒的名义起誓,你不成为夏陵伯爵和我治下全部采邑的领主,绝不罢休。”
阿莲娜感到奇怪,还有点畏怯。她原以为父亲会要求一般的承诺,诸如永远诚实和敬畏上帝之类,可是没有,他给了理查一项具体任务,可能要为之奋斗终生。
理查深深吸了一口气,用颤抖的声音说:“我以全能的上帝和耶稣基督以及所有圣徒的名义起誓,我不成为夏陵伯爵和你治下全部采邑的领主,绝不罢休。”
爸爸叹息一声,像是完成了一桩艰巨的任务。随后他再次使阿莲娜吃惊。他转过来,把剑柄送到她面前。
“以全能的上帝和耶稣基督以及所有圣徒的名义起誓,你要照顾你弟弟理查,直到他完成了他的誓言。”
一种命定的感觉压倒了阿莲娜。那么说,这就是他俩的命运了:理查将为父亲复仇,而她将照顾理查。对她来说,这也是个复仇的使命,因为如果理查成为伯爵,威廉·汉姆雷就失去了继承权。她脑中闪过一个念头:还从来没人问过她,她将如何度过她的一生;但那念头来得急,去得快。这就是她的命运,而且是适合、恰当的。她并非不情愿,但她明白这是决定命运的时刻,她感到,身后的重重大门已经关闭,她的生活道路已经无法挽回了。她把手放在剑柄上发誓,声音坚定有力,连她自己也没想到。“我以全能的上帝和耶稣基督以及所有圣徒的名义起誓,我要照顾我弟弟理查,直到他完成了他的誓言。”她在自己胸前画了十字。完成了,她想,我已经起过誓了,我宁死也不违背我的誓言,这念头赋予了她一种气恼的满足。
“好啦,”父亲说,声音听起来又无力了,“现在你再也不必到这地方来了。”
阿莲娜无法相信他当真是这个意思。“西蒙姨父能不时带我们来看望你,我们要保证让你暖和,吃得——”
“不,”他坚决地说,“你们有任务在身。你们不该把精力虚耗在探监上。”
她又在他的话音里听到了那种不容争辩的语气,但无法不反驳他这冷酷的决定。“那就让我们再来一次,给你带来点让你舒适些的东西!”
“我不需要舒适的东西。”
“求你……”
“别。”
她放弃了。他要求自己至少不比要求别人少。“好吧,”她说,已然带着哭腔了。
“现在,你们就走吧,”他说。
“马上?”
“对。这是块绝望、腐败和死亡之地。如今我已见到了你们,知道你们很好,你们也答应了要重获我们失去的一切,我就满意了。唯一会毁掉我幸福的事,就是看见你们虚耗光阴来探监。现在走吧。”
“爸爸,不!”她抗辩,虽然明知无济于事。
“听着,”他说,他的口气终于软了下来,“我这一辈子都是正直诚实的,现在我要死了。我已经忏悔了我的罪过,我期待着永生。为我的灵魂祈祷吧。走。”
阿莲娜俯身去吻他的眉毛,任凭她的泪水流到他的面颊上。“再见,亲爱的爸爸,”她低声说着,站起了身。
理查弯腰去吻他。“再见,父亲,”他颤抖着说。
“愿上帝保佑你们俩,并协助你们完成你们的誓言,”父亲说。
理查把蜡烛留给了他。姐弟俩朝门口走去。在门槛处,阿莲娜回过头去,看着摇曳烛光中的父亲。他干枯的脸上是一副平静坚定的表情,这是她非常熟悉的。她望着他,直到泪眼模糊。然后她转过身去,穿过监狱的前厅,踉踉跄跄地走到了屋外。
理查走在前边。阿莲娜痛不欲生,父亲就像是已经死了,但更糟的是,他还在受苦受难。她听到理查在打听路,但她没有理睬。她不去考虑他们在往哪儿走,后来他在一座旁边带有单坡顶棚屋的木头小教堂门外停住了脚步。阿莲娜四下张望,发现他们来到了一个贫困区,房子东倒西歪,街道航脏不堪,垃圾堆上恶狗在追逐老鼠,泥地上有赤脚儿童做游戏。“这儿一定是圣米契尔教堂了,”理查说。
教堂一边的单坡顶棚屋大概是教士的住所,窗户关着,门开着。他俩走了进去。
单间屋里的中间有一堆火。家具是一张白茬木桌,几条板凳,角落里还有一只啤酒桶,地面上到处是破烂。火边的椅子上坐着一个人,正在从一只大杯子里喝着什么,他又小又瘦,年龄在五十岁上下,长着个红鼻子和一绺绺灰发。他穿着普通的家常衣服,一件肮脏的衬衫和一件褐色的紧身外衣,脚下是一双木底鞋。
“拉尔夫神父吗?”理查怀疑地说。
“是又怎么着?”他回答。
阿莲娜叹了口气,世界上已经有这么多烦恼,人们为什么还要制造麻烦呢?但她没精力去和发脾气的人打交道了,于是就任凭理查去对付,他说:“这是不是说你就是呢?”
这个问题有了答复。门外一个声音叫道:“拉尔夫?你在里面吗?”跟着,一个中年妇女走了进来,给了那教士一块面包和一大碗东西,闻起来像是炖肉。这是第一次肉味没引得阿莲娜嘴里出口水,她麻木得忘了饥饿。那女人可能是拉尔夫的一个教民,因为她穿得和他一样褴褛。他一语不发地接过东西就大吃起来。她好奇地看了看阿莲娜和理查,就出去了。
理查说:“啊,拉尔夫神父,我是巴塞洛缪的儿子,他是先前的夏陵伯爵。”
那人停下来不吃了,抬头看着他们俩。他面含敌意,还有阿莲娜看不出来的别的意思——害怕?歉疚?他又去吃他的饭,但喃喃地说:“你们找我有什么事?”
阿莲娜感到一阵恐惧。
“你知道我有什么事的,”理查说,“我的钱。五十块拜占庭金币。”
“我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拉尔夫说。
阿莲娜怀疑地盯着他,事情本不该如此的。父亲把给他俩的钱留给了这个教士——这事一清二楚!父亲在这种事情上是不会弄错的。
理查脸变得苍白。他说,“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我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现在快走开吧。”他又吃了一匙肉羹。
这人当然是在撒谎;可是他们又能如何呢?理查固执地追问着:“我父亲把钱留给了你——五十块拜占庭金币。他让你把钱给我。钱在哪儿?”
“你父亲什么也没给我。”
“他说他给了……”
“那是他说谎。”
这种事他们敢说父亲是做不来的。阿莲娜这时第一次开口了:“你才在说谎,我们知道的。”
拉尔夫耸耸肩。“到当官的那儿去告发嘛。”
“如果我们去告,你就要有麻烦了。在这座城市里,贼是要被砍掉双手的。”
教士的脸上掠过一片恐惧的阴影,但立刻就过去了,他的回答带着挑衅:“那将是我和一名被监禁的叛逆的对质——如果你们的父亲能活到作证那一天的话。”
阿莲娜明白他说得不错。不会有第三个人作证说父亲给了他那笔钱,问题的症结恰恰在于这是两人之间的一个秘密,那笔钱不可能被国王或珀西·汉姆雷或其他围着一个倒霉的人吃腐肉的乌鸦所取走。阿莲娜痛苦地意识到,这件事如同那次发生在杳无人迹森林中的事一样,别人可以肆无忌惮地抢夺她和理查,因为他们是一个垮台了的贵族的儿女。我干吗要怕这些人?她气恼地自问,他们干吗不怕我呢?
理查看着她,悄声说:“他说得不错,是吧!”
“是的,”她怨恨地说:“我们向当官的控告毫无意义。”她想到了那次别人害怕她的情况:在森林里,她捅了一个强盗,另一个就吓跑了。这教士不会比那强盗胆大的,他已年老体衰,大概料想自己绝不会和吃了他亏的人面对面。也许他可以被吓住。
理查说:“现在,我们该怎么办?”
阿莲娜一时怒火上升,打定了主意。“烧掉他的房子,”她说。她走到房子中间,用她的木底鞋踢了一下火,燃着的柴火飞了出来,火堆周围的破烂立即着了火。
“咳!”拉尔夫叫起来。他半站起身,面包掉在了地上,肉粪洒在了膝头;但不等他站直,阿莲娜已经抓住了他。她觉得完全失去了控制,行动已经不假思索。她向前一推,他就从椅子上摔倒在地。她奇怪怎么这么容易就把他打倒了。她跨到他身上,用膝盖压在他胸口碾着。她气得发疯,把她的脸凑近他的脸,高叫着:“你这撒谎的贼,不敬上帝的异教徒,我这就烧死你!”
他的眼睛向一旁眨着,样子更害怕了。随着他的视线,阿莲娜看到理查已经抽出了剑,准备往下砍。那教士的脏脸苍白了,他低声说:“你是魔鬼……”
“你是那个从可怜的孩子们手中偷钱的家伙!”她从眼角瞥见,一根柴火的一头烧着旺火。她拿起那根柴火,把着火的一头凑近他的脸。“现在我就来烧瞎你的眼睛,一只一只地烧。先烧左眼……”
“别,求你了,”他低声说,“请别伤害我。”
阿莲娜没想到他这么快就垮了。她意识到她周围的破烂全起了火。“那,钱在哪儿?”她的声音突然听起来正常了。
那教士依旧惊恐万状。“在教堂里。”
“说具体点行吗?”
“在圣坛后的石头下面。”
阿莲娜抬头看着理查。“看着他,我去瞧瞧,”她说,“他要是动一动,就杀掉他。”
理查说:“阿莉,这房子要烧塌的。”
阿莲娜到屋角去打开了桶盖,里面还有半桶啤酒。她抓住桶边,翻倒了桶,啤酒淌了满地,弄湿了破烂,熄灭了火。
阿莲娜走出了房子。她知道,她当真准备弄瞎那教士的眼睛,但她不但没有觉得丢人,而且完全被自己是强有力的感觉所左右。她已经打定主意不当别人的牺牲品,而且已经证实她能说到做到。她大步走到教堂前面,推了一下门。门用一把小锁锁住了,她本可以回到教士那儿去取钥匙,但她从衣袖中取出匕首,将刀刃插进门缝,把锁撬断了。大门洞开,她理直气壮地走了进去。
这是那种最简陋的教堂,除了圣坛再无别的摆设,除去墙上石灰涂过的木板上的粗糙的绘画以外也没有其他的装饰。在一个角落里,有一个大概是代表圣米契尔的雕像,下面有一支蜡烛摇着微光,阿莲娜意识到,五磅银便士对拉尔夫神父这样穷的人说来,是个极大的诱惑,她的胜利感霎时受到干扰,她随后就把这种同情心逐出心头。
地面是土的,但在圣坛后面有一块大石板。这地方藏东西很惹眼,不过,当然没人会抢掠外观如此破败的教堂。阿莲娜单膝跪下去掀石板,石板很重,没有推动。她有点着急了。要看住拉尔夫不准动弹,理查是靠不住的。那教士可能会跑掉呼救,那时阿莲娜就得证实钱是她的。她如今已经袭击了教士,私闯了教堂,那种麻烦已经算不上什么了。她感到一阵发冷,因为她忧虑地意识到,她现在已经站到犯法的一边了。
那阵恐惧的战栗反倒给了她额外的力量。她猛一使劲,把石板推开了一两英寸。石板盖着一个有一英尺左右深的洞。她又把石板推开了一点。洞里有一条宽宽的皮带,她伸手进去,取出了腰带。
“有了!”她出声自语,“我找到了。”想到她击败了那不诚实的教士,取回了她父亲的钱,她有一种极大的满足。随后,她站起身,同时意识到她的胜利是打了折扣的,那腰带掂在手里,轻得可疑。他解开腰带的一头,倒出了金币。只有十枚了,十枚拜占庭金币值—磅银便士。
其余的金币哪儿去了?拉尔夫神父花掉了!她又怒不可遏了。父亲的钱是她在这世界上唯一的财产,而一个偷窃的教士竟花掉了五分之四。她甩着腰带,大步走出教堂。在街上,一个行人看到她的眼神吓了一跳,似乎她的表情很古怪。她不予理踩,径直走进教士的住处。
理查站在躺在地上的教士的身边,剑尖直指那人的喉咙。阿莲娜一进门就喊道:“我父亲其余的钱呢?”
“没了,”那教士低声说。
她跪在他头旁,把她的匕首对着他的脸。“跑哪儿去了?”
“我花了,”他吓得声音嘶哑地承认说。
阿莲娜恨不得捅了他,或揍他一顿,或者把他扔到河里;但无论怎么也没用处了。他说的是真话。她看了看那掀翻的酒桶;一个酒鬼是能灌下大量的啤酒的。她觉得丧气至极。“要是能卖上一便士,我就把你的耳朵割下来,”她咬牙切齿地对他说。他那样子似乎以为她无论如何也要割掉他的耳朵。
理查焦急地说:“他已经把钱花了。我们把拿到的带上走吧。”阿莲娜不甘心地承认,他是对的。她的气渐渐消了,残留下的只有痛苦辛酸。吓唬这教士已经再无可获了,而他们待得越久,越有可能有人进来,惹出麻烦。她站起身来。“好吧,”她说。她把金币放回腰带里,围在她斗篷里的腰间。她伸出一个指头点着那教士。“说不定哪一天我会回来杀掉你的,”她啐了一口唾沫。
她走了出去。
她沿着狭窄的街道走着,理查匆忙赶上来。“你真棒,阿莉!”他激动地说,“你把他吓得半死——你把钱拿回来了!”
她点点头。“是啊,我办成了,”她酸楚地说。她仍然很紧张,此刻她怒气已消,便觉得既泄气又不痛快。
“我们买点什么呢?”他急切地说。
“只买一点路上吃的。”
“我们不买两匹马吗?”
“一磅银便士不够的。”
“不过,我们还是可以给你买双靴子。”
她考虑着这个。木底鞋硌得她难受,但光脚走路地面又太冷。然而,靴子太贵,她不想这么快地就把钱花掉。“不,”她决定了,“我要再过几天没靴子的日子,现在我们要存着这些钱。”
他很失望,但不再对她的权威表示反对。“我们买什么吃的呢?”
“硬面包,干乳酪和酒。”
“咱们买点馅饼吧。”
“太贵了。”
“噢。”他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你可真够厉害的,阿莉。”
阿莲娜叹了口气。“我自己也知道。”她想:我为什么要这么感觉呢?我应该感到自豪。我把我们俩从城堡带到这里,我保护了弟弟,我找到了父亲,我弄回了我们的钱。
是的,我还把刀捅进了一个胖强盗的肚子,逼弟弟杀死他,我拿烧着的柴火凑近一个教士的脸,准备弄瞎他的眼。
“是因为父亲吗?”理查同情地说。
“不,不是。”阿莲娜回答说,“是因为我自己。”
阿莲娜后悔没有买靴子。
在去格洛斯特的大路上,她穿着那双木底鞋,直到把脚磨出了血,然后她赤脚走路,直到冻得再也受不住,只好又把木底鞋穿上。她发现只要不低头看脚,就要好些,一看到双脚红肿出血,就疼得更厉害了。
山区里有很多小块的贫瘠土地,农民种上一两英亩的大麦或燕麦,养上几头骨瘦如柴的牲口。阿莲娜在一个村庄外面停了下来,她以为已经离亨特雷不远了。一座低矮的有抹灰篱笆墙的农舍旁边圈起的院子里,有一个农民正在剪羊毛。他把羊头套进一个类似木制夹具的东西固定住,用一把长刃剪刀剪羊毛。还有两只羊在一旁不安地等着;另一只已经剪过毛的正在地里吃草,天气那么冷,那羊显得特别光秃秃的。
“这么早就剪羊毛了,”阿莲娜向他搭话说。
那农民抬头看看她,好心地咧嘴一笑。他是个长着红发和雀斑的小伙子,袖子挽起,露出毛茸茸的臂膊。“是啊,我等着钱用。让羊受点冻,总比我自己挨饿强。”
“你能赚多少钱?”
“一只羊的毛卖一便士。但我得到格洛斯特去卖,这样我就在地里少干一天活儿,现在正赶上春天,地里活儿多着哪。”他虽然满腹牢骚,可还是乐呵呵的。
“这村子叫什么名字?”阿莲娜问他。
“外人管这儿叫亨特雷,”他说。农民们是从来不叫自己村子名字的——对他们来说,村子就是村子,名字是外人用的。“你是谁?”他带着直率的好奇问,“什么事把你们带到这儿来了?”
“我是亨特雷的西蒙的外甥女,”阿莲娜说。
“哦。嗯,你会在那座大房子那儿找到他们,沿着这条大路往前走几步,然后走那条田间小路。”
“谢谢你。”
这村子坐落在耕地中间,如同泥塘里的猪。有大约二十座小住房散布在庄园宅子周围,那宅子比起一个富裕农户的住房大不了许多。伊迪丝姨妈和西蒙姨父看来不怎么有钱。一伙男人和两三匹马站在宅子的门外,其中一个显然是老爷,他穿着一件红外衣。阿莲娜更仔细地打量着他,她已经有十二三年没见过西蒙姨父了,但她觉得这就是他了。她记得他是个大个子,现在看起来矮了些,但无疑是因为阿莲娜长大了。他的头发比过去稀了,还有了双下巴,她不记得以前见过。这时她听到他说:“这牲口的肩隆相当高呢,”她辨出了他那粗嘎略带气喘的语音。
她舒了口气。从现在起他们姐弟俩将有吃有穿,有人照顾和保护了,不再吃硬面包和干乳酪,不再在仓房里睡觉,不必一手按着匕首在大路上奔波。她将有一张软床,一身新衣裙和一顿烤牛排的午饭。
西蒙姨父注意到了她。起初他不知道她是谁。“瞧,”他对他的人说,“一个俊悄的少女和一个小战士来拜访我们了。”这时他眼中出现了另外的神色,阿莲娜知道,他已经明白了他们俩并不是全然陌生的人了。“我认识你,是吧?”他说。
阿莲娜说:“是的,西蒙姨父,你认识我的。”
他跳了起来,似乎被吓着了。“天啊!一个鬼魂的声音!”
阿莲娜一时没明白,但过了片刻,他就解释了。他走到她跟前,仔细盯视着她,如同要看一匹马的牙口似的看看她的牙,他说:“你母亲也有这样的嗓音,像是从罐里往外倒蜜。你也和她一样漂亮,我的天。”他伸出手来摸她的脸,她连忙后退,让他摸不着。“而你的牛脾气却和你那该死的父亲一样,我看得出来。我猜是他打发你们来的,是吧?”
阿莲娜生气了,她不愿听人把父亲说成“你那该死的父亲”,但如果她抗辩,他会用来进一步证明,她是个牛脾气,于是她咬住嘴唇,驯顺地回答他是的。他说,“伊迪丝姨妈会照顾我们的。”
“哎,他可错了,”西蒙姨父说,“伊迪丝姨妈已经过世。更糟的是,由于你父亲的过失,我的一半采邑已经丢到那个胖无赖珀西·汉姆雷的手里了。这儿的日子不好过。所以,你可转身回温切斯特了,我不打算接纳你。”
阿莲娜颤抖了。他看来是那么无情。“可是我们是你的至亲!”她说。
他还讲点情面。脸上有点惭愧,但他的回答却是冷漠的。“你不是我的至亲。你原来是我的前妻的外甥女。就是在伊迪丝活着的时候,也不去见她姐姐,就是因为你母亲嫁给了那头自负的驴子。”
“我们会干活儿的,”阿莲娜请求着,“我们俩都愿意……”
“别费气力了。”他说,“我不想要你们。”
阿莲娜震惊了。他主意已定,显然和他争辩或求他都没意义了。但她已经受过那么多的失望和倒霉,她的伤心早已变成痛苦了。一星期以前,这样的事会让她放声大哭,如今她只觉得想啐他一口。她说:“等理查成了伯爵,我们收回城堡时,我会记住这事的。”
他哈哈大笑。“我能活到那一天吗?”
阿莲娜决定不再待在这里继续受辱。“咱们走,”她对理查说,“我们自己照顾自己。”西蒙姨父已经转过身去,看他那匹高肩隆的马了。和他一起的那伙人都有点尴尬。阿莲娜和理查走了。
走到西蒙听不到他们说话的地方之后,理查哀伤地说:“我们怎么办呢,阿莉?”
“我们要让这些没心肝的人看看,我们比他们强,”她不服气地说,但她并不觉得勇气十足,只是满腔愤恨,恨西蒙姨父,恨拉尔夫神父,恨典狱长奥多,恨那些强盗,恨那护林官,而最恨的则是威廉·汉姆雷。
“我们有了点钱,是件好事,”理查说。
的确。但这点钱不会维持很久。“我们不能花光这笔钱,”他们沿那条田间小路回到大路上时,她说,“要是我们把钱全花在吃的和类似的什么东西上,等这笔钱用完,我们就又身无分文了。我们得用这钱做点什么。”
“我不明白为什么要这样,”理查说,“我看,我们该买一匹小马。”她瞪了他一眼。他是开玩笑吗?他脸上并没有笑容,他根本就不明白。“我们没有地位,没有头衔,也没有土地,”她耐心地说,“国王不会帮助我们。没人肯雇我们当壮工一我们试过了,在温切斯特,也没人肯收留我们。但是我们必须养活自己,并且让你成为一名骑士。”
“噢,”他说,“我懂了。”
她看得出他并没有真懂。“我们得有个职业,能够养活自己,至少能有机会存够钱,给你买一匹好马。”
“你是说我要给匠人当学徒吗?”
阿莲娜摇了摇头。“你要成为一名骑士,而不是一个木匠。我们遇见过什么人,没有什么技艺却能够独立谋生吗?”
“遇见过,”理查出乎意料地说,“温切斯特的麦格。”
他说得不错。麦格虽然从没做过学徒,但却是个羊毛商。“但麦格在市场上有个摊位。”他们走过了刚才给他们指路的那个红发农民身边。他那四只剪过毛的羊正在地里吃草,他正用草绳把羊毛捆起来。他抬头向他们挥手。就是他这样的人把羊毛运进城去,卖给羊毛商。但商人要有做生意的地方……
也许他?
一个主意在阿莲娜的脑海里形成了。
她突然转身往回走。
理查说:“你往哪儿去?”
她太激动,顾不得回答他。她靠在那农民的篱笆墙上。“你刚才说,你能把你的羊毛卖多少钱?”
“一只羊的毛卖一便士,”他说。
“但你得花一整天到格洛斯特打个来回。”
“麻烦就在这儿。”
“要是我买下你的羊毛呢?就可以省得你跑路了。”
理查说:“阿莉!我们不需要羊毛!”
“别多嘴,理查。”她不想这会儿向他解释她的主意——她急于要在这农民身上试一试这主意有用没用。
那农民说:“那可太好心了。”但他面有疑色,似乎怕上当。
“不过,我不能给你一便士买一只羊的毛。”
“啊哈!我就知道这里边还有埋伏呢。”
“我可以给你两便士,买四只羊的毛。”
“可是一只羊的毛就值一便士啊!”他争辩说。
“那是在格洛斯特。这儿是亨特雷。”
他摇着头说:“我宁可要用四便士,耽搁一天地里的活儿,也不肯收两便士,匀出一天的时间。”
“要是我出三便士买四只羊的毛呢?”
“我还少赚一便士。”
“可省了一天的路程。”
他看起来很不解。“我以前可从来没听说过这种事。”
“就像我是个拉车的,你给我一便士,把你的羊毛拉到市场上去。”他脑筋这么迟钝,真让她着急。“问题是,在地里多一天干活儿的时间对你值不值一便士?”
“那要看我那天干什么了。”他动着脑筋说。
理查说:“阿莉,我们要四只羊的毛有什么用?”
“卖给麦格,”她不耐烦地说,“按一便士一只羊毛的价钱。我们可以赚一便士。”
“可是我们得走这么远的路到温切斯特,只为了一便士!”
“不,傻瓜。我们从五十个农民的手中买羊毛,一起运到温切斯特。你明白了吗?我们就可以挣五十便士了!我们可以填饱肚子,还可以省下钱来给你买一匹好马!”
她又转过去,面对那农民。他那乐呵呵的笑容不见了,正在搔着他那生姜色的头发。阿莲娜把他搅得这么糊涂,心里很不好意思,但她想让他接受她的价码。如果他同意了,她知道她就有可能完成她对父亲发的誓言了。但农民是死心眼。她觉得想揪住他的衣领,把他晃得明白些。但她只是把手伸进斗篷兜里,摸索着她的钱袋。他们已经在温切斯特的金饰商那儿把拜占庭金币换成了银便士,这时她掏出三便士,给那个农民看。“瞧,”她说,“要还是不要。”
银便士使那农民打定了主意。“好,”他说着,接过了钱。
阿莲娜露出笑容。看来她似乎找到了答案。
那天夜里,她用一捆羊毛当枕头,那股羊毛味使她联想起麦格的家。
她早晨醒来时,发现自己没怀孕。
事情有了转机。
复活节过去四个星期后,阿莲娜和理查赶着一匹老马拉着的自制车子,上面装着一个大包,里面是二百四十只羊的毛一一刚好是一个标准羊毛包,走进了温切斯特。
这时候,他们发现了纳税的事。
以前他们进城从来都不引人注目,可是这次他们才明白,城门为什么这么窄,而且常有收税官守在那儿。每车货进人温切斯特要交一便士的税,所幸,他们还剩下几便士,还交得起税,否则他们就只好转身回去了。
他们给的大多数羊毛的收购价是每只羊的羊毛半个到四分之三便士。他们又花了七十二便士买那匹老马,那辆破车算是搭上的。剩下的钱大多买了吃的。但今天晚上,他们就会有一磅银便士和一匹马、一辆车了。
阿莲娜的计划是再出去收购一标准捆的羊毛,这样买了卖,卖了买,直到所有的羊都剪完毛。到夏天结束,她想,就有钱买一匹壮马和一辆新车了。
当她赶着老马,穿过街道,走向麦格家时,心情异常激动。等今天一过,她就可以证明她可以不靠别人帮助照顾自己和弟弟了,这使她感到非常成熟和自立。她在掌握自己的命运了,她没有从国王那里得到什么,不需要亲戚帮助,而且也不必嫁人。
她盼着能见到麦格,是她鼓励了她。麦格是为数不多的、肯帮助阿莲娜又不掠夺她、强奸她或剥削她的人之一。阿莲娜有许多关于一般性的生意经和羊毛买卖的具体问题要问她。
那天正逢集市,所以他们很费了番周折,才赶着车,穿过拥挤的城市来到麦格住的那条街,终于到了她家,阿莲娜走进了大厅。一个她从未见过的女人站在那儿。“噢!”阿莲娜说,她停下了。
“怎么回事?”那女人说。
“我是麦格的朋友。”
“她不再住在这儿了,”那女人干脆地说。
“噢,天哪。”阿莲娜不明白那女人何必这么直截了当,“她搬到哪儿去了?”
“和她丈夫一起走了,她丈夫灰头土脸地离开了这城市,”那女人说。
阿莲娜既失望又害怕。她一直指望着麦格会轻易地成批买下她这些羊毛。“这消息太可怕了!”
“他是个不诚实的商人,我要是你,就不会自吹是她的朋友。现在,走吧。”
有人竟然说麦格的坏话,这使阿莲娜很气恼。“我不在乎她丈夫可能做过什么,麦格是个好女人,比住在这不洁城市的窃贼和妓女高尚得多,”她说,不等那女人想出回敬她的话,转身就出了大门。
她的利嘴伶牙只给了她片刻的安慰。“坏消息,”她对理查说,“麦格离开温切斯特了。”
“现在住在这儿的人是羊毛商吗?”他说。
“我没问。我忙着斥责她了。”这时她才觉得自己有点傻了。
“我们怎么办呢,阿莉?”
“我们得卖掉这些羊毛,”她忧心地说,“我们最好到集市上去。”
他们调转马头,又走上了高街,然后缓缓地挤过人群,朝高街和大教堂之间的市场走去。阿莲娜牵着马,理查跟在车后,需要时,就帮着推一把车,实际上马太老,大部分时间都要推的。市场上拥挤不堪,人们在摊位中间的狭窄通道中挤来挤去,他们不时要被阿莲娜赶着的这样的车所阻挡。她停下来,站到羊毛捆上寻找羊毛商。她只能看到一个。她下了车,牵着马,朝那方向走去。
那人生意很好。他用绳子拦出一大片地方,后边还有个棚子。那棚子围着栏杆,木头框架上搭着细枝和苇子编的篱墙,这里显然是因为赶集临时搭起来的。那商人皮肤黝黑,左臂在肘部以下残废了。在断肘处安着一个木梳,每当有人向他卖羊毛,他就把那只断臂伸进羊毛里,用那木梳拉出一点样品,再用右手摸摸,然后凭成色给价。随后,便用木梳和右手一起算出他同意付的便士数。遇到大卖主,他就用一杆秤称重量。
阿莲娜在人群中挤出一条路,来到板凳跟前。一个农民交给那商人用一条皮带扎着的三只羊的很细的一捆毛。“太细了,”那商人说,“每只羊的毛给四分之三便士。”他拿出两便士,又取出一把小斧头,快而熟练地把第三个便士剁成四角。他给了那农民两便士和一角便士。“四分之三便士的三倍是两便士零四分之一便士。”
那农民解下皮带,把羊毛递了过去。
接下来,两个小伙子把整整一大捆羊毛放到柜台上。那商人仔细地检查着。“这倒是一整捆,可是成色不好,”他说,“我给你一镑银便士。”
阿莲娜不懂他怎么有把握那是一整捆,也许是凭经验。她看着他称了一镑银便士。
一些修士赶着一大车高高垒起的羊毛捆过来了。阿莲娜决定在修士前边把羊毛卖掉。她招呼了一下理查,把他们的羊毛捆拖下车,搬到柜台上。
那商人检查着羊毛。“中等成色,”他说,“半磅银便士。”
“什么?”阿莲娜不敢相信地说。
“一百二十便士,”他说。
阿莲娜吓坏了。“可是你刚才还付过一捆一磅呢!”
“那是因为成色不同。”
“你付一磅是因为成色不好!”
“半磅,”他固执地重复了一遍。
修士们来了,挤着摊位,但阿莲娜不想动地方,她的生计在此一举,她更怕的是没钱而不是这商人。“跟我说清楚,”她坚持着,“这羊毛没毛病,对吧?”
“没有。”
“那就照给刚才那两人的价付我钱。”
“不行。”
“为什么不行?”她几乎叫起来了。
“因为没人会给一个女孩子和男人一样的价钱。”
她真想勒死他,他给的价比她收购的价还低,这太气人了。要是她接受他的价,她付出的全部工作就都白费了,更糟的是,她那养活自己和弟弟的想法会付诸东流,她这短时间的自力更生也就完了。可是凭什么?只因为他不肯付给一个女孩子和付给男人同样的价钱!
修士中的那个领头的在看着她。她最恨人盯着她看。“少看我!”她粗暴地说,“跟这个不敬上帝的人做你的生意吧。”
“好吧,”那修士温和地说,招呼他的同伴,他们抱上来一捆羊毛。
理查说:“就拿上那十先令吧,阿莉。不然的话,我们除去一捆羊毛就什么也没有了。”
阿莲娜气狠狠地瞪着那商人,他正在检查修士们的羊毛。“中等成色,”他说,她不晓得他会不会宣布有上等成色的羊毛,“一磅和十二便士一整捆。”
怎么这么不凑巧,麦格会走了呢?阿莲娜痛苦地想着。要是她在,一切就都会顺顺当当的了。
“你们一共有多少捆?”那商人说。
一个穿见习修士袍服的年轻修士说:“十捆,”但那个领头的修士说,“不对,是十一捆。”那见习修士似乎要辩解,但他并没有说话。
“合十一磅半银便士,再加十二便士。”那商人开始称钱。
“我不会屈服的,”阿莲娜对理查说,“我们把羊毛运到别的地方去卖——夏陵,要不,就去格洛斯特。”
“那么远!要是我们到了那儿还卖不成呢?”
他说得对——他们可能走到哪儿都不顺。真正的难处是他们没地位,没后台,没保护。那商人不敢惹修士,要是他胆敢不公,连穷苦农民都可以找他的麻烦,但要欺负两个无依无靠的孩子,并不担什么风险。
修士们把他的羊毛捆拖进棚子。每拖进一捆,那商人就递给领头的修士一磅银便士和十二便士。等所有的羊毛捆都搬进了棚子,柜台上还剩下一袋银子。
“只有十捆羊毛,”那商人说。
“我跟你说过只有十捆嘛,”那见习修士对那领头的说。
“这是第十一捆,”那领头的修士说着,把手放到了阿莲娜的羊毛捆上。
她惊讶地瞪着他。
那商人也同样吃惊。“我给她定的是半磅的价,”他说。
“我已经从她手里买下了,”那修士说,“而且我已经卖给你了。”他向其余的修士点点头,他们把阿莲娜的那一捆也拖进了棚子。
那商人满脸不高兴,但他递过去最后一袋一磅和十二便士银子。那修士把钱给了阿莲娜。
她目瞪口呆了。一切都倒霉透顶,但此刻这个全然陌生的人却救了她——而她刚刚还对他那么粗暴无礼呢!
理查说:“谢谢你帮了我们的忙,神父。”
“感谢上帝吧。”那修士说。
阿莲娜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她不知所措了。她把钱紧紧抓在胸前。她怎么感谢他呢?她盯着她的救世主。他是个矮小、瘦弱、目光集中的人。
他动作敏捷,神色警觉,像是一只羽毛黯淡但目光明亮的小鸟。事实上,他的眼睛是蓝色的。他剃光的头顶周围的头发是黑的,里面夹杂着一些灰发,佰他的面孔还年轻。阿莲娜开始想起,他似曾相识。她在哪儿见过他呢?
那修士的头脑里也在沿着同样的想法回忆着。“你不记得我了,可是我认识你,”他说,“你们是巴塞洛缪的孩子,他是原先的夏陵伯爵。我知道你们遭到了极大的不幸,但我很高兴能有机会帮你们一下。我随时都准备买下你们的羊毛。”
阿莲娜恨不得能亲吻他,不仅因为他今天救了她,还因为他保证了她的未来!她终于找到了要说的话。“我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你,”她说,“上帝知道,我们需要有人保护。”
“好啊,现在你有了两个保护人了,”他说,“上帝,还有我。”阿莲娜深深感动了。“你救了我的命,可是我还不知道你是谁呢,”她说。
“我叫菲利普,”他说,“是王桥修道院的副院长。”
第七章
汤姆带着采石匠到采石场的那一天可真是个伟大的日子。
他们是在复活节前几天出发的,王桥大教堂烧毁已有十五个月了。菲利普用了这么长时间才算凑齐了足够的现钱雇工匠。
汤姆在索尔兹伯里找到了一个森林伐木匠和一个采石匠师,罗杰主教那儿的宫殿就要竣工了。那个伐木匠和他的人手现在要工作两个星期,寻找和采伐高大的松树和成熟的橡树。他们先集中力量采伐王桥上游河边的树林。因为在弯曲泥泞的大路上运送建筑材料耗资昂贵,而让木材顺流漂到工地则可以省很多钱。这些木料将被粗略地削去枝叶做成脚手架,仔细地加工做成模具供建筑工和刻石工之用,或者——过于高大的树木的话——存放在一边供将来做梁木。好木料这时已源源不断地运到王桥,汤姆只需在每星期六晚上付伐木工工钱。
采石工是最近几天到达的。采石匠师黑脸奥托带来了他的两个儿子,都是采石匠;还有四个孙子,是学徒工;以及两个壮工,一个是他的表兄弟,另一个是他的妻弟。这种裙带关系是很普通的,汤姆并不反对,这样一个家族组合通常是一支好的工作队。
到目前为止,王桥的工地本身,除去汤姆和修道院的木匠外,还没有工匠在干活儿。先存放起一些材料是个好主意。但汤姆很快就会雇人组成这支建筑队伍的骨干——建筑工匠,他们是把石头一块块地炮起来,把墙垒高的人。到那时,这一伟大的工程就要开工了。汤姆走起路来,步履轻快,足下生风,这是他盼望并为之奋斗了十年的工程啊。
他已决定,第一名建筑工匠就雇他自己的儿子阿尔弗雷德。阿尔弗雷德快十六岁了,已经掌握了一名建筑工匠的基本技能,他会把石头切成方块,砸起一面地道的墙壁。雇工一经正式开始,阿尔弗雷德就可以拿整份工钱了。
汤姆的另一个儿子乔纳森,已经十五个月,而且长得很快。他长得很结实,成了全修道院人见人爱的宠儿。汤姆起初还有点担心,怕八便士约尼这个半傻修士,带不好婴儿。可是约尼在尽心尽力上不亚于任何母亲,而在尽职尽责上又比多数母亲时间充裕。修士们仍然没有猜疑过汤姆是乔纳森的生父,他们大概永远也不会这么想的。
七岁的玛莎换门牙,前齿豁着,她很想念杰克。她最让汤姆操心,因为她需要一个母亲。
不乏妇女愿意嫁给汤姆并照顾他的小女儿。他自己也清楚,他并非没有魅力,而且由于菲利普副院长真心诚意地开始修建大教堂,他的生计看来也有了保障。汤姆已经搬出了客房,他在村里给自己盖了一幢蛮不错的两间屋的住房,还带有烟囱。最后,作为负责整个工程的建筑匠师,他会有令许多小乡绅羡慕的工钱和待遇。但除了艾伦,他绝不肯娶别人为妻。他像是喝惯了上等葡萄酒的男人,如今饮平常的酒,他觉得无异于醋。村里有个寡妇,是个为人厚道的女人,长得很漂亮,笑容可掬,胸脯丰满,有两个很懂规矩的孩子。她给汤姆烤过好几次馅饼,在圣诞节宴会上带着渴求的欲望亲吻他,只要他点头,她会马上嫁给他。但他知道,他和她在一起不会幸福,因为他始终切盼着和艾伦结婚的激动,艾伦任性,爱发小脾气,可是她那洋溢的激情让他迷恋,难以割舍。
艾伦答应过有一天要回来看望他的,汤姆感到把握十足,她一定会说到做到。尽管她已走了一年多,但他仍执着地抱着希望,等她回来时,他就要求她嫁给他。
他想,她现在可以接受他了。他不再一贫如洗,能够养活他和她两家人。他感到对阿尔弗雷德和杰克只要严加管教,就可防止他们打架,汤姆想,如果杰克也工作,阿尔弗雷德就不会再对他那么愤愤不满。他打算招杰克做学徒,那孩子已经对建筑显示出兴趣,又绝顶聪明,一年左右,就足以干重活儿了。到那时阿尔弗雷德就没法说杰克闲着没事了。另一个问题是杰克识字,阿尔弗雷德却不会,汤姆打算要艾伦教阿尔弗雷德读书写字,每星期日给他上课。这样,阿尔弗雷德就能感到在每一点上都不比杰克差了。两个小伙子平等了,都受了教育,都干活儿挣钱,用不了多久,连块头都一样了。
他深知艾伦一心愿意和他共同生活,尽管他们有些小小的不和。她喜欢他的肉体,也喜欢他的头脑。她会高兴回到他身边的。
至于他能不能让菲利普副院长消气是另一个问题。艾伦毫不留情地污辱了菲利普的宗教,这种触犯对一个副院长来说,实在是无以复加了。汤姆还没有解决这个问题。
与此同时,他的全部智力都已用于大教堂工程。奥托和他的采石队要在采石场给自己盖一个简单的住处,夜里睡觉。等他们住进去以后,还要建正式的住房,那些已婚的,要把家属接来同住。
在建筑行业的所有手艺中,采石的技术最低,但耗力最大。采石匠师有很多动脑筋的工作:他得决定哪块地区可以开采,按什么顺序开采;他得准备梯子和吊装器械;如果开采面是陡蝴竖直的,他还要设计脚手架;他得保证铁匠铺源源不断地供应工具。实际上,把石头挖出来相对要简单些。采石工得用一个鹤嘴锄在石头上先砍出一个槽,然后用木锤和凿子把槽加深。等到槽开到一定深度,石头开始松动时,就向槽里钉大木楔子。如果对石头判断正确,就会完全按照计划把石头劈开。
壮工们把开好的石头,或者用担架抬着或者用绳子拴在一个滚动的大轮子上,运出采石场。在他们的住地,石匠们要用斧子按建筑匠师的特殊要求,把石头大体断成各种形状的石料。当然,精雕细刻要在王桥进行。
最大的问题在于运输。从采石场到建筑工地有一天的路程,一名车夫拉一趟大概要给四便士的工钱——而他每趟只能拉八九块大石料,再多,车子和马都受不了的。采石工一进人场地,汤姆就要勘察这一地区,看看有没有可以利用的水路,以便缩短行程。
他们天刚亮就从王桥出发了。他们走过森林时,两边伸出的树枝,在大路的上方织成了拱形的枝篷,汤姆由此联想到他要盖的大教堂的窗间扶壁。新叶正在钻出。汤姆总是听人讲,要用漩涡饰或锯齿饰来装饰扶壁顶部的带枕柱头。这时,他忽然想到,如果用叶形饰,看起来会更醒目。
他们的时间把握得很好,到中午时已经进人了采石场地区。汤姆听到远远地有金属敲击石头的声音,像是有人在那儿干活儿,使他大惑不解。理论上说,采石场属夏陵的伯爵珀西。修道院同时开采石头,以给他自己谋利。国王大概并没有明令禁止他这么做,不过这将引起许多不便。
他们再往近处走,那个皮肤黝黑、举止粗鲁的采石匠师奥托,也听到了那声响,他皱起了眉头,但没有说话。其余的人不安地交头接耳。汤姆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但加快了步伐,迫不及待地想弄明白出了什么事。
大路穿过一条林间小道,拐了个大弯,直通到一座山脚下。整座山就是一个采石场,山侧已经有一大片被过去的采石工开掉了。汤姆的第一印象是这里很容易开采;从山上采石总比从坑里采石好办,因为把石头从高处往下搬总比从低处往上抬省力。
采石场上正有人干活儿,这是没问题的。山脚下有一座棚子,沿着开凿过的山侧搭着一片二十多英尺高的很牢固的脚手架,还有一堆开好待运的石头。汤姆看见至少有十名开采工。不解的是,有两个面目凶狠的武装士兵守在棚外,无聊地朝一个木桶扔着石子。
“我不喜欢这种样子,”奥托说。
汤姆同样不喜欢,但他装出一副泰然自若的样子。他如同是那儿的东家,理直气壮地走进采石场,快步朝两名士兵走去。那两人匆忙站直身体,神色惊慌之中略带愧疚,那是值勤多日平安无事的哨兵常有的。汤姆很快地瞥了一眼他们的武器,每人都佩—柄长剑和一把匕首,只穿着厚实的皮马甲,没有盔甲。汤姆本人腰里吊着一把建筑匠用的大锤。他不能卷人这场搏斗。他一语不发地径直朝他俩走去,直到跟前才绕过他们,继续向九九藏书 工棚前进。那俩士兵交换着目光,不知如何是好,假如汤姆个头小点儿,又没有带着那个大锤,他们也许会上前捉住他,但现在为时已晚。
汤姆走进了工棚,这是一座很宽敞的木头房子,锅里还生着火。四周的墙上挂着干干净净的工具,墙角还有一块大石用来磨光这些铁器。两个采石工站在一个大的木头工作台边,正用斧子削石头边。“你们好,伙计们,”汤姆说,用的是匠人之间打招呼的口吻,“谁是这儿的匠师?”
“我是采石匠师,”其中一个回答,“我是夏陵的哈洛德。”
“我是王桥大教堂的建筑匠。我叫汤姆。”
“你好,建筑匠汤姆。你来这儿干吗?”
汤姆先没有搭腔,而是打量着哈洛德。他肤色苍白,蒙满灰尘,一双小眼睛绿蒙蒙的,一说话就眯起来,似乎总在躲避灰尘。他若无其事地靠在工作台上,但并不像外表那样放松。他很紧张警觉,心中也很明白。汤姆想,他很清楚我为什么到这儿来。“我当然是带着我的采石匠师到这儿来干活儿的。”
那两名士兵尾随汤姆走进了工棚,而奥托和他的手下也跟在后边进来了。这时哈洛德的人也挤进了一两个,想看个究竟。
哈洛德说:“采石场归伯爵所有,你们要想取石头,得去见他。”
“不,我不用去的,”汤姆说,“国王把采石场赐给珀西伯爵时,同时恩准王桥修道院有权取石头。我们不需要再得到批准。”
“可是,我们不能同时干活儿,对吧?”
“也许我们能呢,”汤姆说,“我不想剥夺你的人受雇的机会。这儿有整整一座山呢——这儿的石料足够建两座大教堂还不止。我们总能找到办法,两家同时从这个采石场开石头。”
“我不同意那样。”哈洛德说,“我受雇于伯爵。”
“可是,我是王桥修道院雇的,我的人反正要明天一早开始工作,不管你愿不愿意。”
这时一个士兵发话了。“你们明天不能干活儿,以后也不行。”
直到此时,汤姆一直以为,虽然珀西违反了圣旨的精神,擅自开采采石场,如果对他施加压力,他还会遵守协议的条款,允许修道院采石。但这个士兵显然是奉命赶走修道院的采石工的,这样问题就不同了。汤姆心情沮丧地意识到,不经一场争斗,他是采不成石料了。
刚才说话的那个士兵是个身材短粗、年纪在二十五岁左右的男子,带着一副好斗的表情。他样子愚蠢而固执——这种人最难于理喻。汤姆挑战地看了他一眼,说:“你是什么人?”
“我是夏陵伯爵的执法官。他吩咐我保卫这个采石场,我要干的就是这差事。”
“那你打算怎么干这差事呢?”
“用这把剑。”他用手碰碰挂在腰间的剑柄。
“等你被带到国王跟前,你认为国王因你破坏了和平,会对你怎么办呢?”
“我想碰碰运气。”
“可是这里你们只有两个人,”汤姆用一种讲道理的口气说,“我们有七个人和四个小伙子,而且我们有国王的特许可以在这儿开采,如果我们杀死你,我们不会被绞死的。”
两名士兵都在玩味着这番话,但汤姆还没来得及加强他的优势,奥托说话了。“等一等,”他对汤姆说。
“我带我的人来这儿是开石头的,不是为打架的。”
汤姆的心沉下去了,要是这些采石工不打算坚持,那就无望了。“别这么老实!”他说,“你打算让这么两个不讲理的家伙吓住,你们大家都没活儿干吗?”
奥托阴沉着脸。“我不想和拿武器的人打斗,”他回答说,“我十年来都稳稳当当地挣着工钱,我并不是非干这活儿不可。何况,我也不清楚这里谁是谁非——在我看来,你们俩都是空口说话。”
汤姆看了看奥托带来的人,两个采石匠和奥托一样看来很固执,他们当然会跟着他们的工头走,他既是他们的父亲,又是他们的师傅。而且汤姆看得出奥托的想法。确实,假如他处在奥托的位置,可能也会打同样的主意。只要不是处于绝境,他是不会和有武器的人卷进一场斗殴的。
汤姆虽然觉得奥托的态度有道理,但心中仍不舒服,实际上是更加丧气。他决定再试一下。“其实是不会打斗的,”他说,“他们知道,如果伤害了我们,国王会绞死他们的。咱们干脆升咱们的火,住下来睡上一夜,明天一早就开始干活。”
“睡上一夜”这句话说坏了。奥托的一个儿子说:“有这些杀人的恶棍在近旁,我们怎么能睡觉呢?”
其余的人也嘀咕着,表示同意。
“我们派值班的岗哨吧,”汤姆还不死心。
奥托坚决地摇着头。“我们今夜就离开。现在就走。”
汤姆四下瞧了瞧这些人,看出来他只好认输了。他今天一早出发时抱着这么大的希望,他难以相信,他的计划竟被这两个不在话下的恶棍挫败了,真是苦不堪言。他临走前忍不住说了几句刻毒的话。“你们违逆圣旨,这可是危险的勾当,”他对哈洛德说:“你把这话说给夏陵的伯爵,并且转告他,我是王桥的建筑匠师汤姆,要是我一旦用两手掐住他的胖脖子,我会把他掐得透不过气来的。”
八便士约尼给小乔纳森做了一件小小的修上袍服,宽大的袍袖和兜头帽,一应俱全。小家伙穿着那件袍服煞是逗人,惹得大家开心极了。其实那件袍服并不实用,兜头帽总往前掉,挡住他的视线,他手脚乱蹬,把袍子弄到了膝头。
那天下午过了一半,乔纳森睡醒午觉(修士们也都睡了午觉),菲利普副院长来了,八便士约尼正带着乔纳森待在见习修士的游戏场所,这里原先是教堂的中殿。每天这段时间,见习修士们可以放松放松,约尼在看他们玩捉人的游戏,而乔纳森则在摆弄由矮桩和线绳连成的网子,那是建筑匠汤姆对新的大教堂的东端在地面上画出来的各种位置标记。
菲利普在约尼身边站了一会儿,默默地和他做伴,一起看着年轻人在四下里跑着。菲利普非常喜欢约尼,正因为他没心眼,所以心地特别善良。
乔纳森这时站了起来,靠在汤姆钉的柱子上,那地方将是新的大教堂的北廊。他握着拴在柱子上的线绳,靠了这点不稳定的支撑,往前摇摇晃晃,不慌不忙地迈了两步。“他很快就会走路了,”菲利普对约尼说。
“他老是试着走呢,神父,可是经常都要摔屁股坏。”
菲利普弯下腰,朝乔纳森伸出双手。“走到我这儿来,”他说,“来。”
乔纳森笑着,露出刚长出来、参差不齐的牙齿。他扶着汤姆扯的线绳,又迈了一步。然后,他伸出双手,对着菲利普,似乎这才能借着点力,他突然鼓起勇气,快而有力地迈了三步,跨过了他和菲利普之间的距离。
菲利普用双手接住他,说:“真棒!”他搂住他,似乎是自己而不是这孩子取得了这一成就,他得意极了。
约尼也同样兴奋。“他会走了!他会走了!”
乔纳森挣扎着要下地,菲利普放他站好,看看他还走不走;但他这天的学步已经到此为止了,他立刻跪倒在地,朝约尼爬过去了。
菲利普回想起,他当初把约尼和婴儿乔纳森带到王桥来时,曾经有过些闲言闲语;但只要人们记住约尼不过是个长着大人身体的孩子,他是很好相处的;而乔纳森则以其逗人喜爱战胜了一切非议。
在第一年里,乔纳森并非唯一的骚动因素。修士们选了一个好的副院长之后,却感到受了欺骗,因为菲利普推行了一套紧缩修道院日常开支的措施。菲利普感到受了伤害,他觉得自己已经解释得十分清楚了,一切都是为了修建新的大教堂。修道院的各位负责人都反对他取消他们财政独立的计划,尽管他们全都明白,修道院再不改革,只有走向灭亡。当他把钱花在增加修道院的羊群上时,几乎发生了哗变。但修士们从根本上说都是些愿意唯命是从的人;而且,可能在背后鼓动了这次叛乱的沃尔伦主教在这一年的大部分时间都用在去罗马朝觐了,因此,修士们最后也只是咕哝咕哝而已。
菲利普遭到过短暂的孤立,但他有把握,结果终将证明他是对的。他的措施已经非常令人满意地结出硕果。羊毛的价格再次上涨,菲利普已经开始剪羊毛了,因此他才雇得起伐木工和采石工。随着财政状况的改善和大教堂工程的进展,他作为副院长的地位也变得不可动摇了。
他慈爱地拍了一下八便士约尼的头,然后走进了工地。汤姆和阿尔弗雷德在修道院的雇工和年轻修士的帮助下,已经开挖地基了,然而目前只挖到了五六英尺深。汤姆对菲利普讲过,有些地方的地基要挖到二十五英尺深。要想挖到那个深度,他得需要大批的壮工,还要附加些吊装器械。
新教堂要比老的大,但在大教堂中还算是小的。菲利普本来想,这座大教堂该是全国最长、最高、最富丽堂皇的,但他遏制了自己的愿望,并且告诫自己,只要有一座教堂就该谢天谢地了。
他走进汤姆的小屋,看着板凳上的木制品。这位建筑匠大部分冬天都待在这里,用一把铁尺和一套精致的凿子制造他称作模板的东西——建筑匠们在把石料切割成形时要按这些木模做样子。菲利普曾经怀着钦佩的心情,看着汤姆这个大汉子用他那双大手,精确而认真地把木头刻成圆滑的弧线和垂直的方角。这时,菲利普拿起一个模板,检查着,那外形如同一朵雏菊的边,一角圆弧里有花瓣似的好几个圆形图案。哪块地方的石头需要弄成这种形状呢?他发现这种东西难以设想,但他经常被汤姆的想象力所打动。他看着汤姆在镲木框的石音板上面画出的设计图样,最后他判断出,他拿在手里的是个连拱廊的窗间扶壁,看起来像是一簇柱身。菲利普原以为这实际是一簇柱身,但现在他明白自己看错了;窗间扶壁是坚实的石头柱子,带有柱身似的装饰。
汤姆曾经说过,大教堂的东端将在五年内建成。五年之后,菲利普将能重新在一座大教堂里做祈祷。他只需筹集资金就成了。今年他费了好大力气才凑齐了钱,勉强开了工,因为他的改革收效较慢;但到了明年,等他售出新春的羊毛,他就能雇更多的工匠,认真地开始修建工程了。
晚祷的钟声响了。菲利普离开小屋,朝地下室的进口走去。他朝修道院的大门瞥了一眼,惊奇地看见建筑匠汤姆正和全体采石工往院里走。他们怎么回来了?汤姆说过他要离开一星期,而采石工将不定期地留在那儿。菲利普赶紧快步迎上前去。
他走到跟前,发现他们个个面带倦容,垂头丧气,像是发生了什么特别难受的事。“怎么了?”他说:“你们怎么回来了?”
“坏消息,”建筑匠汤姆说。
整个晚祷期间,菲利普都满腹怒气,珀西伯爵的作为实在太气人了。这件事的是非是毫无疑问的,国王的旨意一清二楚,宣布旨意时伯爵本人就在场,而且修道院的开采权是记录在案的。菲利普的右脚在地下室的石头地板上急切而愤怒地敲着鼓点。他正在被人掠夺,珀西也完全可能从一座教堂的金库中盗取银币,这是毫无借口可言的,珀西是在公然对抗上帝和国王。佴最糟糕的是,除非菲利普能够从采石场无偿地得到石头,否则他就无法修建新的大教堂。他完全是按照最低预算来工作的,如果他不得不按市价购买石料,并且从更远的地方运来,那就根本建不起大教堂了。他就得再等上一年或者更长的时间,就是说,要再过六七年,他才能重新在一座大教堂中做祈祷,想到这里简直难以忍受。
晚祷之后,他立即召开紧急会议,把这一消息通报给修士们。
他创立了一种掌握这种会议的诀窍。副院长助理雷米吉乌斯依旧为菲利普那次在选举中击败他而耿耿于怀,时常在商讨修道院事务时表示他的不满。他是个保守、刻板、缺乏想象力的人,他那套管理修道院的主张全部都和菲利普相悖。在选举中支持雷米吉乌斯的兄弟们在会上趋于支持他:中风的司铎安德鲁;巡察皮埃尔,他心胸狭窄的态度似乎与他的工作相吻合;还有懒惰的司库,小个子约翰。与此类似,菲利普最亲密的同事是帮他竞选的那些人:老司务白头卡思伯特;年轻的米利乌斯,他受命担任菲利普新设的控制修道院财政的司财。菲利普总让米利乌斯同雷米吉乌斯辩论。遇到重大事情,菲利普通常总与米利乌斯事先商量妥当,即使没有商量,米利乌斯也完全可靠,他会提出一个与菲利普的想法很接近的观点。然后,菲利普就可以像个不偏不倚的仲裁人似的加以总结,虽说雷米吉乌斯从来没有得逞,但菲利普时常接受他的一些论据,或采取他的部分建议,以保持领导人之间一致的感觉。
修士们被珀西伯爵的做法激怒了。当斯蒂芬国王赐予修道院自由采石和伐木权的时候,修士们都欢欣鼓舞,但如今他们为珀西竟敢违抗国王的旨意义愤填膺。
然而,当抗议声渐渐平息下去时,雷米吉乌斯却提出了异议。“记得我一年以前这么说过,”他开始说,“采石场归伯爵所有,但我们有权开采的协议,从一开始就不能令人满意,我们应该坚持拥有全部所有权。”
尽管这番话里有其合理成分,但菲利普采纳起来并不更容易。全部所有权本是他和里甘夫人达成的协议,但她在最后一刻却耍弄了他。他禁不住想说,这已经是他能达到的最好条款了,他倒愿意看看,在充满狡诈谜团的宫廷上,雷米吉乌斯能不能做得更出色。但他咬住了牙关没有那样讲,因为他毕竟是副院长,事情出了差错时,应该由他负责。
米利乌斯出来救他的驾了。“指望国王把采石场的全部所有权都赐给我们固然再好不过了,但他没有,现在的主要问题是,我们该怎么办?”
“我认为事情很清楚,”雷米吉乌斯立即说,“我们既然无法亲自赶走伯爵的人,我们只有请国王来办。我们应该派一个代表团去见他,吁请他强制执行他的旨意。”
一片低声赞同的耳语。司铎安德鲁说:“我们应该派遣最机灵、口才最好的代表。”
菲利普明白,雷米吉乌斯和安德鲁把他们自己视为代表团的领导了。
雷米吉乌斯说:“在国王听取了发生的事情之后,我看珀西·汉姆雷的夏陵伯爵当不了很久了。”
菲利普可没有这种把握。
“国王在哪里?”安德鲁想了想又补充说,“有人知道吗?”
菲利普最近去过温切斯特,在那儿听到了国王的动向。“他到诺曼底去了,”他说。
米利乌斯马上接口说:“要追上他可要很长时间呢。”
“寻求正义总要耐心,”雷米吉乌斯目空一切地拖长声音说。
“我们要是每天都用来寻求正义的话,就别盖我们新的大教堂了,”米利乌斯回答说。他的腔调表明,他对雷米吉乌斯宁肯推迟修建计划气恼极了。菲利普和他有同感。米利乌斯继续说:“这还不是我们唯一的问题。就算我们找到了国王,我们还得说服他听取我们的要求。这可能又要几个星期。然后,他也许会给珀西申辩的机会—还要再耽搁下去……”
“珀西会怎么为自己辩解呢?”雷米吉乌斯暴躁地说。
米利乌斯回答我不知道,但我敢说:“,他总会想出些话来的。”
“但是到最后国王还得信守诺言。”
人们听到一个新的声音说:“别那么肯定。”大家都扭过头去看,说话的人是蒂莫西兄弟,修道院中最年老的修士。他是个矮小、谦恭的人,平时很少开口,但一旦讲起话来,是值得听取的。菲利普有时想,蒂莫西真该当副院长。他通常在会上从头到尾像是打瞌睡,但此时他身体前倾,眼睛自信得发亮。“国王是要投机的,”他继续说,“他经常处于威胁之下:来自国内的叛乱和来自邻国的进攻。他需要同盟者。珀西伯爵是个手下有很多骑士的强有力的人物。在我们请愿时,如果国王恰好需要珀西,我们就会遭到拒绝,他根本不会考虑我们有理。国王不是完美无缺的。只有一个真正的法官,那就是上帝。”他又坐回去,背靠着墙,半合着眼,如同对自己发言的反应毫无兴趣。菲利普没敢笑出来。蒂莫西充分而系统地表达了菲利普对向国王请求公道的疑虑。
雷米吉乌斯不情愿放弃漫长而激动人心的法兰西之旅,以及在宫廷露面的风头;然而他却无法与蒂莫西的逻辑抗争。“那我们还能做什么呢?”他说。
菲利普也不知道。郡守不大可能干预这件事,珀西太有实力了,一个小小的都守绝对左右不了他。主教也靠不住。实在让人沮丧。但菲利普不甘心坐视失败,如果他非亲自出马的话,就一定要把采石场夺回来。
这时他想出一个主意。
“稍等一等,”他说。
这事需要修道院中所有身强力壮的兄弟们同心同德……这事如同一次没有武器的军事行动,需要认真策划……他们需要两天的干粮……
“我不知道这一招有没有效,但值得一试,”他说,“听我说说吧。”
他把他的计划告诉了大家。
他们几乎立刻就出发了,三十名修士,十名见习修士,黑脸奥托和他的全班人马,建筑匠汤姆和阿尔弗雷德,两匹马和一辆车。天黑之后,他们点起灯笼照路。半夜,他们停下来休息,吃了一顿厨房仓促预备的野餐:鸡、白面包和红葡萄酒。菲利普一贯主张,干重活儿就要奖以好伙食。等他们继续列队前进时,他们唱起了本该在修道院做的祈祷。
在夜间最黑的某个时刻,在前面带路的建筑匠汤姆,举起一只手拦住了他们。他对菲利普说:“到采石场只有一英里路了。”
“好极了,”菲利普说。他轻声对修士们说:“脱下你们的木底鞋和皮便鞋,换上毡靴。”他脱下自己的皮便鞋,换上了一双农民在冬天穿的软毡靴。
他挑出两名见习修士来。“爱德华和菲勒蒙,带着马匹车辆留在此地。别出声,等到天大亮以后,再来和大家会合。清楚了吗?”
“是的,神父,”他们齐声答应。
“好吧,其余的人,”菲利普说,“跟着建筑匠汤姆,现在,请千万别出声。”
他们继续前进。
有一点轻微的西风吹了过来,树叶簌簌作响,掩护了五十个人的喘息声和五十双毡靴的沙沙声。菲利普开始感到紧张了。当他要把自己的计划付诸实现时,看来有点奇思异想。他默默地祈祷着成功。
大路弯向左侧,接着,闪烁的灯光隐约地照出了一座木棚,一堆未完工的石方,一些梯子和脚手架,而背景是一片昏黑的山坡,被采石的白色创面损毁了外形。菲利普突然想到,不知睡在木棚里的人有没有养狗。如果有狗,菲利普就会失去出其不意的功效,整个计划就要打折扣。但现在已经没有退路了。
全体人员都轻轻地走过了木棚。菲利普屏住呼吸,随时等待着会有狗叫。但实际上没狗。
他把大家带到脚手架底下站住,为他们如此安静而骄傲,即使在教堂中要人们不出声都很难。也许他们太害怕,不敢出声了。
建筑匠汤姆和黑脸奥托开始悄悄地把采石工部署在工地周围。他俩把他们分成了两组,一组集合在地面的开采面附近,另一组爬上了脚手架。他们都各就各位之后,菲利普用手势指挥修士们围着工匠们或站或坐。他自己离开大家,站在木棚和开采面中间。
他们的时间算得很准,菲利普最后站好位置后不久,天就开始亮了。他从斗篷里取出一支蜡烛,从一个灯笼里点燃了蜡烛,然后面对众人,举起了蜡烛。这是事先商妥的一个信号。四十名修士和见习修士都掏出了错烛,分别在三只灯笼上点着,那效果非常吸引人。晨曦照亮了由默不做声、鬼影般的人们所占据的采石场,每人手中都举着一个小小的忽闪的亮光。
菲利普再次面对着木棚,那里还没有动静。他定下心来等候。修士们擅长待着不动也不出声,几小时站着不动是他们每日生活的一个部分。工匠们却不大习惯这样,他们待了一会儿就开始不耐烦了,交错移动着双脚,并且还互相耳语着;但现在已经无所谓了。
也许是喃喃的低语声,也许是越来越亮的光线,惊动了棚里住的人。菲利普听到有人咳嗽、吐痰,接着是门里面抬起门闩的咔嗒声。他举起一只手,示意绝不要出声。
木棚的门砰地打开了,菲利普的手还悬在空中。一个人揉着眼睛走了出来。菲利普从汤姆的描述中知道他就是夏陵的哈洛德,那位采石匠师。哈洛德起初没有看到任何不寻常的情况。他靠在门框上,又咳嗽起来,是那种肺中吸进了过多的石头粉尘的人的吭吭唧唧的咳嗽声。菲利普把手放下。在他身后的一处地方,领唱人起了个调,全体修士立刻开始唱起来。采石场立刻飘荡着怪异的和声。
这一切在哈洛德身上产生了令其失魂落魄的效果,他的头伸着,犹如被一根绳索牵着。他的眼睛大睁着,他的下巴下垂着,望着在他的采石场上似乎由魔法带来的鬼怪般的合唱队,从他张开的嘴中迸出了一声喊叫,他跌跌撞撞地退回棚屋里。
菲利普的脸上涌起了满意的微笑,这个开场不错。
然而,这种超自然的恐吓不会延续很久。他没有转身,只是再次举起手,挥了一下。随着他这一信号,采石工们动手干活儿,铁器敲打石头的钱锵声和着合唱的节拍叮叮当当地响起来。
木棚的门口探出两三个面孔,畏缩地窥视着。那些人很快就弄明白了,他们看到的不过是普普通通活生生的修士和工匠,不是什么幻影或精灵,于是便迈步走出木棚,好看得清楚点。两名武装士兵也出来了,一边扣着佩剑的腰带,一边站着呆望。这时对菲利普是非常关键的,那两名士兵会做什么呢?
他们俩那副模样——身材高大,满脸胡子,浑身脏污,腰带上佩着剑,挎着刀,身上套着沉重的皮马甲,把菲利普带回了栩栩如生、明如水晶的记忆中:当年他六岁时,有两个士兵冲进了他家门,杀死了他父母。他.99lib.突然而意外地被悲痛所刺伤,想起了几乎记不起的父母的惨死。他厌恶地瞪视着珀西伯爵的手下,他其实并没有看见他们,呈现在他眼前的是一个长着歪鼻子的丑男人和一个胡子上沾满血迹的黝黑男人;他满腔气愤与厌恶,怒气冲冲地打定主意,这种没有心肝,不敬上帝的下流胚,非打败他们不可。
有一阵子,他们什么也没做。伯爵的采石工们渐渐走出了木棚。菲利普数着他们:一共十二名工匠外加两个士兵。
太阳钻出了地平线。
王桥的采石匠已经挖出了石头。如果那两个士兵想阻止他们,他们就得对围着工匠构成保护圈的修士们动武。菲利普事先打了赌,两个士兵在对祈祷的修士下手时,会犹豫的。
到目前为止,他没有估计错,他们确实在犹豫。
那两个留在后边的见习修士,此时赶着马车到了,恐惧地四下张望。菲利普甩手势向他们示意停车的地方。然后他转过身来,与建筑匠汤姆的目光相对,点了下头。
这时已开下了好几块石料,汤姆指挥一些年轻的修士把石料搬起来,抬到车上。伯爵的人蛮有兴致地看着这一新进展。石头太重,一个人抬不动,只好从脚手架上用绳子放下来,再用担架抬过地面。第一块石头抬进车子后,那两个士兵凑到哈洛德跟前。第二块石头放进了车子。那两个士兵从聚在木棚门口的人群中出来,朝车子走过来。一个见习修士,菲勒蒙,爬上车,坐到石头上,满脸轻蔑的样子。勇敢的小伙子!菲利普想,徂他心里还是恐惧的。
两个士兵走近了车子。四名刚刚抬了那两块石头放到车上的修士,站在车前,构成一条封锁线。菲利普紧张了。士兵站住脚,与修士们面面相觑,他们都把手放在剑柄上。大家都屏住气看着,歌声停止了。
菲利普想,他们一定不能对手无寸铁的修士拔剑相向。他跟着又想,对这两个惯于在战场上厮杀的又高又壮的汉子来说,把尖利的剑锋插进他们丝毫不必畏惧,甚至无法对他们报复的人,实在再容易不过了。然而,随后他们一定也想到了杀害上帝的仆人会有遭到天谴的危险。即使像他们这样的恶棍大概也懂得,他们会在最后审判日站在那儿候审。他们害怕那永恒的烈火吗?也许;但他们也怕他们的主人,珀西伯爵。菲利普猜测,他们脑子里最先想到的一定是能不能想出什么适当的借口,向伯爵解释为什么不能把王桥的人挡在采石场外。他看着他们手按佩剑,在几名年轻修士面前迟疑不决,想象着他们正在掂量着得罪珀西和对抗上帝的愤怒的危险。
两个士兵对视了一下,一个人摇了一下头,另一个耸了一下肩,他俩一齐走出了采石场。
领唱人起了一个新调,修士们齐声唱出胜利的颂歌,采石匠们也发出胜利的呼喊。菲利普满心松快。刚才有一阵子好险啊,他怎能不发出高兴的微笑呢。这个采石场是他的了。
他吹熄了手中的蜡烛,朝车子走去。他拥抱了那四名面对士兵的修士和两名赶车的见习修士。“我为你们感到骄傲,”他热情地说,“我相信上帝也会为你们感到骄傲的。”
修士和工匠都互相握手祝贺,黑脸奥托走到菲利普跟前,说:“干得真棒,菲利普神父。你是个勇敢的人,要是我可以这么说的话。”
“上帝保佑着我们,”菲利普说。他的视线落到围在木棚门口站着的那一伙伯爵的采石工身上,他们个个垂头丧气。他不想与他们为敌,因为他们闲着没事干的时候,珀西就会利用他们进一步惹麻烦,他们总是一种危险。菲利普决定和他们谈谈。
他挽着奥托的胳膊,带他到木棚跟前。“上帝的意志今天体现出来了,”他对哈洛德说,“我不希望有任何伤感情的事。”
“我们失业了,”哈洛德说,“这就是件伤感情的事。”
菲利普突然想出一种争取哈洛德的人的办法。他脱口说:“道你们只要愿意,今天就可以回到采石场工作。帮我做。我把你们全雇下了。你们甚至用不着搬出你们的木棚。”
哈洛德对这一转机完全没有想到。他惊呆了,后来才镇静下来,说:“工钱怎么给?”
“按照统一标准吧,”菲利普干脆地回答,“工匠一天两便士,壮工一天一便士。你自己是四便士,你的徒弟由你付他们钱。”
哈洛德转身去看着他的同伴。菲利普拉着奥托走开,好让他们自己去商量这个建议。菲利普实际上没钱再雇这十二个人,如果他们愿意干,他只好延迟雇建筑工匠的时间。这就是说,开采石头会比使用这些石头的进度要快。他还得搭盖一个仓库,这对他的资金流动不利。然而,把珀西的采石工添在修道院开工钱的名单上,是一项有利的保护性措施。如果珀西还想开采石料,他首先就得雇一班人手;但今天这件事一传出去,他再雇人就难了。而且假如在将来的某一天,珀西又想出来什么花招封闭采石场的话,菲利普也就有一大批石料贮存了。
哈洛德看样子在和他的人争论什么。过了一会儿,他离开他们,来到菲利普跟前。“如果我们给你干,谁来负责呢?”他说,“是我,还是你们自己的采石匠师?”
“这位奥托负责,”菲利普毫不迟疑地说。哈洛德当然不能负责,万一他又被珀西争取过去,岂不是麻烦,何况也不可能有两个匠师,那就会导致不和。“你还可以管理你自己的人手,”菲利普对哈洛德说,“但奥托是你的上司。”
哈洛德看起来很失望,又回到他的人那边继续商议。建筑匠汤姆走来,凑到菲利普和奥托身边。“你的计划成功了,神父,”他咧开嘴开心地笑着,“我们没流一点血,就重新掌握了采石场。你真是了不起。”
菲利普刚要表示同意,但意识到他不该犯骄傲的罪。“是上帝创造了这个奇迹,”他这样说,既在提醒自已,也在提醒汤姆。
奥托说:“菲利普神父提议雇用哈洛德和他的人手和我一起干。”
“是吗!”汤姆面露不悦地说。应该由建筑匠师而不是由副皖长来招募工匠。“我原没想到他出得起这份钱。”
“我是出不起,”菲利普承认,“但我不想让这些人四下闲逛,没事可干,等着珀西又想出新招来夺回采石场。”
汤姆思忖起来,然后点点头。“万一珀西得逞了,我们存上一批石头也没坏处。”
菲利普很高兴,汤姆明白了他这么做的意图。
哈洛德看来和他的人达成了协议。他回到菲利普身边,说:“你愿意把工钱都给我,再由我按我认为合理的办法去分配吗?”
菲利普有点怀疑,这就意味着,匠师可以得到超出他份额的工钱。但他说:“这事由建筑匠师看着办。”
“这很平常的,”汤姆说,“要是你的人都愿意,我没问题。”
“要是这样的话,我们就接受了,”哈洛德说。
哈洛德和汤姆握了手。菲利普说:“这样一来,大家全都得到了自己想要的。好极了!”
“还有一个人没有得到他想要的,”哈洛德说。
“谁呢?”
“珀西伯爵的妻子里甘,”哈洛德故意做出伤心的样子说,“等她发现这里出的事以后,会弄得满地是血的。”
今天没去打猎,所以伯爵城堡的年轻人玩起威廉·汉姆雷最爱玩的游戏,拿石头打猫。
城堡里始终有很多猫,多一只少一只都无所谓。人们关上了主楼大厅的门窗,把家具都推到墙根,这样猫就没法躲了;然后他们在房间中央堆好一堆石头。那只捕鼠猫皮毛是灰的,已经嗅出了空气中的血腥味,就卧在门边,希望能逃出去。
每个人每投出一块石头,就要在一个陶罐中扔进一便士,最后投中致命一击的人就可赢到陶罐。
在他们抓阄决定投石顺序时,那只猫警觉起来,在门前不安地来回走着。
瓦尔特第一个投。这很走运,因为那猫虽然小心,但并不知道这游戏的玩法,也许可以出其不意地击中它。瓦尔特背对着猫,从石堆中拣了一块石头,藏在手中;然后缓缓转过身去,突然一掷。
他没有投中。石头落在了地上,猫跳起来跑了。别人都嘲笑他。
第二个投可不走运,因为猫这时还精力充沛,动作灵敏,而再过一阵子,它就会疲乏,就可能被击中。一名年轻的扈从轮到第二个。他看着猫围着屋子跑找出路,就等着它跑得慢下来,然后投出石头。那一投很准,但猫见到石头掷过来,就躲开了。大家惋惜地叹了一声。
那猫围着屋子跑,这次跑得更快了,有点发狂,跳上靠在墙上的活腿桌子,再跳回到地面上。下一个是个老骑士。他先虚晃了一下,看看猫往哪儿跳,然后在猫跑着的时候,朝它前面一点瞄准,才真的投了出去。别人为他的狡猾鼓掌,但那猫看到石头飞过来,猛地一停,避开了。
那猫在绝望之中想钻到角落里一个橡木橱柜的背后。下边一个人看到了机会,并且抓住了,他飞快地投出石子,由于猫待在那儿,这下击中了它的尾部。众人一声欢呼。猫放弃了往橱柜后面躲的努力,又围着屋子跑起来。但它已经瘸了,跑得慢多了。
下边轮到威廉了。
他觉得,只要他仔细一点,就可以把猫杀死。为了让猫再累一点,他冲着它大喊大叫,逼它逃得更快;然后他假装要扔,取得了同样的效果。假如别人照这样迟缓拖延,大家就会起哄,但威廉是伯爵的儿子,他们只有耐心等待。那猫慢了下来,显然很难受。它抱着希望朝门走去。威廉收回胳膊。没想到那猫靠着门边的墙停了下来。威廉开始扔了。在石头出手之前,门一下打开了,—个穿黑袍的教士站在那里。威廉的石头扔了出去,但那猫却像离弦之箭往外一蹿,同时胜利地嗥叫着。站在门槛处的教士吓得惊呼一声,两手抓住袍裾。年轻人哄堂大笑。那猫钻进了教士的两腿之间,四腿一用力,闯出了大门,那教士惊呆了,像是被老鼠吓坏了的老好人,年轻人哈哈笑个不停。
威廉认出了那教士。他是沃尔伦主教。
他笑得更厉害了。被猫吓慌了的老好人似的教士也是他家的一个对手,这让他痛快了。
主教很快就恢复了镇定。他满脸通红,伸出手指着威廉,咬牙切齿地沮咒着说:“你要在地狱的最底层遭受没完没了的折磨。”
威廉的笑声一下子变成了恐惧。他小时候,母亲给他讲魔鬼如何在地狱里折磨人,用火烧他们,用锋利的刀子挖出他们的眼睛,割下他们的阴部,害得他老是做酿梦,从那时起,他就最恨听人讲地狱。“闭嘴!”他朝主教尖叫。房间顿时就没了声音。威廉拔出刀子,朝沃尔伦走去,“用不着你到这儿来布道,你这条蛇!”沃尔伦看来一点也不怕,只是冷冷地一笑,似乎对发现了威廉的弱点很感兴趣;这倒让威廉益发气恼。“我愿意为你而受绞刑,所以,帮我——”
他气恼得当真要捅了主教,但他身后楼梯上的一个声音制止了他。“威廉!够了!”
是他父亲。
威廉停下了,过了会儿,他把刀插进鞘里。
沃尔伦进了大厅。另一个教士跟着他,并随手关上门,他是鲍德温教艮。
父亲说:“我没想到会见到你,主教。”
“是因为我们上次见面时,你引诱王桥的副院长欺骗了我吗?不错,我料到你会吃惊的。我可不是轻易就原谅人的人。”他用他那冰冷的目光又盯了一会儿威廉,然后才回过来看着做父亲的。“不过,只要不与我的利益相悖,我倒可以不怀旧怨。我们需要谈一谈。”父亲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你最好到楼上来,你也上来,威廉。”沃尔伦主教和鲍德温教长爬上通往伯爵住处的楼梯,威廉跟在后边。他因为猫给放跑了而闷闷不乐。另一方面,他意识到自己也侥幸逃脱了;要是他当真捅了主教,可能会因此受绞刑的。但沃尔伦身上有一些细微的捉摸不透之处,是威廉所憎恨的。
他们走进了父亲的房间,威廉当初就是在这里强奸了阿莲娜。他每走进这房间,就会忆起当时的情景:她那丰满洁白的腼体,她脸上的恐惧,她那种尖叫的样子,他弟弟被迫在旁边看着时的那种扭曲的表情,以及——威廉的妙招他让瓦尔特上去玩弄她的办法。要是把她关在这儿就好了,那样他就可以随时去占有她。
从那时起,他就经常神魂颠倒地想着她。他甚至想一路跟踪她。一名护林官在夏陵被抓,他正要出售威廉的战马,拷打之下,他招认说,他是从一位姑娘那儿偷的马,从他的描述来看,那姑娘就是阿莲娜。威廉还从温切斯特的典狱长那儿打听到,她还在她父亲死前去探过监。而他的朋友凯特——他常光顾的一家妓院的老鸨也告诉他,她曾招阿莲娜住进她的妓院。但线索到此就断了。“别让她再折磨你了,威廉乖乖,”凯特曾同情地说,“你想要大胸脯和长头发的?我们这儿有。今天晚上把贝蒂和米莉一起召去,四个大胸脯全都给你一个人,好不好?”但贝蒂和米莉并不那么单纯,也没那么白,更不致吓得半死,她们没法让他高兴。事实上,从那天晚上在伯爵的房间蹂躏阿莲娜以来,他还没有从哪个女人身上得到过真正的满足。
他把有关她的念头赶出脑海。沃尔伦主教正在和母亲说话。“我想你已经知道了王桥的副院长把你们的采石场夺走了?”
他们还不知道。威廉吃了一惊,而母亲则非常气愤。“什么?”她说,“是怎么回事?”
“显然,你们的士兵赶走了那些采石工,但第二天他们刚一睁眼,就发现修士们在采石场上唱圣歌,他们不敢对上帝的仆人动武。菲利普副院长跟着又雇用了你们的采石工,如今他们在一起合作得很不错。我奇怪,士兵没有回来向你们报告。”
“他们在哪儿,这俩胆小鬼?”母亲厉声叫着。她脸都憋红了,“我要治治他们——”
“我明白他们为什么没回来了。”沃尔伦说。
“别再提士兵了,”父亲说,“他们不过是当兵的,那个狡猾的副院长才是祸首。我从来没想到他会耍这样一个花招。他算计了我们,就是这么回事。”
“一点不错,”沃尔伦说:“尽管他信仰上帝时十分圣洁,但他像老鼠一样狡猾。”
威廉想,沃尔伦也像只老鼠,一只长着尖鼻子和光滑的黑毛的黑耗子,正坐在屋角,用爪子捧着一块面包皮,一边吃一边用谨慎的目光打量着周围。他干吗对谁占据着采石场感兴趣呢?他和菲利普副院长一样狡猾,他同样在策划着什么。
母亲说:“我们不会看着他这样得手的。汉姆雷家不能眼睁睁被人打败。我们得羞辱一下那个副院长。”
父亲没有那么大把握。“不过是一个采石场嘛,”他说,“何况国王确实——”
“不光是那个采石场,事关家族的荣誉,”母亲打断他的话,“甭管国王说过什么。”
威廉同意母亲的话。王桥的菲利普公然蔑视汉姆雷家,就该粉身碎骨,要是人们都不怕你,你也就什么都不是了。但他并没有看到问题的所在。“我们何不带上一队人马到采石场去,把副院长的采石工赶走算了?”
父亲摇起头。“我们自己开采了采石场,这种不声不响地对抗国王的旨意是一回事;但要是派兵驱逐在那儿执行国王旨意的工匠就又是另一回事了。我会因为这个丢掉伯爵采邑的。”
威廉不情愿地听明白了他的观点。父亲总是小心从事,不过他通常都能站得住脚。
沃尔伦主教说:“我有一个建议。”威廉认定,他准是已经成竹在胸。“我相信这座大教堂不会建在王桥。”
威廉被他的这句话弄糊涂了,看不出其中的关联。父亲也没明白。但母亲的眼睛睁大了,她还停下一会儿没搔她的脸,若有所悟地说:“这倒是个有意思的主意。”
“早年间,大多数大教堂都在王桥这样的村子里,”沃尔伦侃侃而谈,“六七十年以前,在第一位威廉国王时期,许多大教堂都迁到镇上去了,王桥只是一个孤零零的小村子。那里除了一个日益衰败的修道院之外一无所有,那座修道院穷得连一座大教堂都维持不下去,更不用说再建新的了。”
母亲说:“那你希望把它建在哪儿呢?”
“夏陵,”沃尔伦说,“那是个大城镇——人口有一千还要多——那里有市场,还有一年一度的羊毛集市。而且还在大路边上。夏陵要建大教堂言之在理。如果我们俩共同争取——主教和伯爵联合起来——我们就可以成功。”
父亲说:“不过,如果大教堂建在夏陵,王桥的修士可就没法照管它了。”
“问题就在这儿,”母亲不耐烦地说,“没了大教堂,王桥就什么也不是了,修道院会黯淡无光,而菲利普也就又无足轻重了,他活该如此。”
“那么谁来照管新的大教堂呢?”父亲还在坚持。
“一个新的管理委员会,”沃尔伦说,“由我指定。”
威廉本来和父亲一样昏头昏脑,但这时他才悟出沃尔伦的想法:随着大教堂迁移到夏陵,沃尔伦要亲自控制它。
“钱怎么办?”父亲说,“要是王桥修道院不出钱的话,谁来付修建新教堂的款子呢?”
“我想,我们会看到,修道院的大部分产业会归大教堂所有,”沃尔伦说,“如果大教堂换了地方,产业会随之转移。比如说,斯蒂芬国王把原来夏陵伯爵采邑分开的时候,他把山上农场赐给了王桥修道院,这一点我们最清楚木过了;但他这样做是为了资助新的大教堂。如果我们告诉他,另有别人在建新的大教堂,他就会指望修道院把那些土地转给新的建设人。修士们当然会进行一场争斗,但经过检验他们的凭照,就会把事情定下来。”
威廉渐渐清楚了。沃尔伦这一招不但要控制大教堂,而且还要掌握修道院的大部分财产。
父亲也想到了同样的事情。“对你来说,这可是件大好事,主教,那我在里边有什么份儿呢?”
是母亲回答了他。“你还看不出来吗?”她按捺不住火气地说:
“夏陵归你所有。想想有了大教堂,那城镇会变得多么繁华吧,会有好多年都有上百的匠人和壮工在那儿建教堂,他们都得住在那儿,给你交租,在你的市场上买吃的穿的。随后还有委员会管理大教堂;在复活节和圣灵降临节有大的宗教活动时,就会有敬神的人到夏陵而不是到王桥去;还有朝圣的人来朝觐圣坛……他们都得花钱。”她的眼睛由于贪婪而闪亮。威廉有好长时间没见过她如此兴致勃勃了。“如果我们做得好,我们就能把夏陵变成全国最重要的城市之一!”威廉想,那就是我的了。父亲一死,我就是伯爵了。
“好吧,”父亲说,“这会毁了菲利普,会给你带来权力,主教,也会让我发财的。这事怎么才能办成呢?”
“理论上说,大教堂迁址的决定要由坎特伯雷大主教做出。”母亲锐利地盯着他。“为什么是‘理论上说’。”
“因为目前没有大主教。科尔贝的威廉在圣诞节时死了,而斯蒂芬国王还没有宣布他的继承人。然而,我们知道谁可能得到这一职务:我们的老朋友,温切斯特的亨利。他想要这个职务,教皇已经允许他临时主持;何况他的哥哥就是国王。”
“他算什么样的朋友呢?”父亲说,“在你想得到这块伯爵采邑的时候,他并没帮你什么忙。”
沃尔伦耸耸肩。“如果可能,他会帮我们。我们得把事情办得令人信服。”
母亲说:“他不会想在这会儿树强敌,要是他想当大主教的话。”
“不错,不过菲利普还算不上强敌,用不着考虑。在选择大主教时不太可能会征求他的意见。”
“那么,亨利何必不满足我们的要求呢?”威廉问。
“因为他还不是大主教,目前还不是;而且他也知道人们正盯着他,看他在临时主持期间的表现。他想让人们看到他秉公办事,而不只是帮他朋友的忙。选举之后还有的是时间呢。”
母亲随着他的话说:“所以嘛,充其量他也就是同情地听取一下我们的情况。我们的情况是什么呢?”
“菲利普不能建造一座大教堂,而我们能。”
“我们该怎么说服他呢?”
“你最近去过王桥吗?”
“没有。”
“我在复活节时去过。”沃尔伦微笑着说,“他们还没动工呢。他们只有一块平地,上面钉着几个桩子,连着几根绳子,标出了他们希望建筑的位置。他们已经开始挖地基,但只挖下去几英尺深。那里只有一个建筑匠带着他的徒弟,还有修道院的木匠,偶尔有一两个修士当当壮工。那工地很不起眼,尤其在下雨的时候。我想让亨利主教去看一看。”
母亲会意地点点头。威廉看得出这计划不错,尽管他想到要和这个下流胚沃尔伦·比戈德合作,心里就有气。
沃尔伦接着说:“我们事先要向亨利简要介绍一下王桥是个多么小多么不起眼的地方,而那座修道院又是多么穷,然后我们再带他去看工地,他们花了一年多的时间才挖了几个浅坑。接着再把他带到夏陵,给他一个深刻印象,有了主教和伯爵以及全镇人把最大的精力投人那工程,我们能够多么快地把大教堂建成。”
“亨利会来吗?”母亲忧心地说。
“我们所能做的只是去请,”沃尔伦回答说,“我会邀他在圣灵降临节以大主教的身份来访。这暗示着我们已经把他当成大主教了,他会高兴地心领我们这样奉承的。”
父亲说:“我们一定不能让菲利普副院长知道这一秘密。”
“我看保密是不可能的,”沃尔伦说:“主教不町能事先不宣布就突然访问王桥——那样就看着太古怪了。”
“不过,如果菲利普事先知道亨利主教要来,他可能会拼命加速工程的进行。”
“用什么?他一点钱也没有,尤其是他现在又把你的采石工都雇去了。采石工是不会砌墙的。”沃尔伦面带满意的微笑,使劲摇着头,“事实上,除了希望圣灵降临节有阳光普照之外,他一筹莫展。”
起初,菲利普对温切斯特的主教要来王桥一事很高兴。当然,只好在露天里做祈祷,但这也没什么。他们可以在旧的大教堂原址九九藏书上举行。万一下雨,修道院的木匠会建一个临时的棚子,遮住圣坛和周围的一片地方,不致让主教挨淋;教众淋湿就算了。这次访问从亨利主教的角度讲,似乎是一次表达诚意的行动,好像他说了他依旧把王桥视为一座大教堂,而没有一座真正的教堂只不过是个暂时的问题。
然而,他不能不思索亨利的动机何在。一位主教造访一座修道院,通常的原因是他本人和他的随行人员要白吃,白喝和白住;但王桥的膳宿之简朴是出名的——且不要说臭名远扬了,而菲利普的改革只不过把标准从可怕提到勉强温饱的水准。何况,亨利是全国教士中的首富,因此他来王桥绝不是图个吃喝。但他原先给菲利普的印象是,他绝不是个无缘无故就要办一件事的人。
菲利普越想,越觉得沃尔伦主教在其中插了一手。他原来希望沃尔伦会在信函到达之后的一两天内到王桥来,商讨祈祷的安排和接待亨利的事宜,确保亨利感到满意和对王桥有深刻的印象,但曰子一天天过去,沃尔伦并没有露面,菲利普的疑虑加深了。
然而,即使在他最疑心的时刻,也没想到在他背后有人使坏;直到圣灵降临节前十天,这一阴谋才由坎特伯雷大教堂的修道院副院长在一封信中予以揭露。坎特伯雷大教堂和王桥一样,是由本笃教派的修士们掌管的,修士们总是尽可能互相帮助。坎特伯雷的副院长自然与临时大主教的工作有紧密联系,他听说沃尔伦邀请亨利访问王桥有明确的目的,是要劝说他把主教管区和新的大教堂迁往夏陵。
菲利普大吃一惊,他的心抨评直跳,握信的手颤抖着。这是沃尔伦恶毒而狡猾的一招,而菲利普却没有事先发现,丝毫没想到会出现这种事。
他吃惊的是自己毫无先见之明。他知道沃尔伦多么善于耍阴谋诡计,那位主教一年前就在夏陵的采邑问题上欺骗过他而且他也绝不会忘记,当他智胜了沃尔伦之后,那位主教是多么怒不可遏。沃尔伦当时就说过,我以一切神圣的名义发誓,你永远盖不成你的教堂,当时他那满脸怒气的样子,菲利普至今记忆犹新。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那誓言的威胁淡漠了,菲利普的警觉也放松了。如今这一严峻的提醒说明了沃尔伦一直耿耿于怀。
“沃尔伦主教说你没钱,十五个月的时间里你没有建成任何东西,”坎特伯雷的副院长写道,“他说亨利主教应该亲眼看一看,如果由王桥修道院来修建,大教堂永无建成之期。他的论点是,现在就该迁址,趁着还没有任何进展之前。”
沃尔伦实在狡猾,撒下弥天大谎别人却抓不住他,因此他才得以夸大其词。菲利普实际上已经取得了极大的进展。他清理了废墟、批准了设计,为新的大教堂的东端定了点,开挖了地基,并且已经开始伐树和采石。不过他还没有很多可以让参观的人可以好好看一看的,他为这一切曾克服了重重困难——改善修道院的财政,从国王那里赢得一大块土地的恩赐,在采石场击败了珀西伯爵。这太不公平了!
他手中拿着来自坎特伯雷的信件,走到窗前,眺望窗外的建筑工地。春雨把那里变成了一片泥浆,两名蒙着兜头帽的年轻修士正从河边抬来木头,建筑匠汤姆用一根绳子和一个滑轮做成一个简易吊装器械,从地基里用桶把土提上来。他儿子阿尔弗雷德在地基的坑里把湿泥装进桶里,汤姆则在上边摇动一个轳辘。他们的样子看上去就像是他们会一个劲这样有节奏地干下去,而无需任何改变。除了行家,谁都不会看见这个场面就表示相信,在最后审判日之前,一座大教堂会在这里拔地而起。
菲利普离开窗前,回到写字台跟前。该采取什么措施呢?有一阵他禁不住想什么都不干了。让亨利主教来看好了,他想,让他自己去做决定吧。如果一定要把大教堂迁到夏陵,就随它去吧。让沃尔伦主教控制大教堂,并用来达成他自己的目的算了;让夏陵镇去繁荣,让邪恶的汉姆雷家族去兴旺算了。也许上帝的意旨就是这样呢。
当然,他知道那样不行。笃信上帝并不意味着舒舒服服地往后靠着一坐,什么都不做;而是意味着相信只要真挚和努力地去尽职尽责,终会获得成功。菲利普的神圣职责就是尽其所能阻止大教堂落人那些心术不正的小人之手,不允许他们用来为自己争名得利。这就是说,要让亨利主教看到,他的修建计划正在顺利执行,王桥有决心和能力来加以完成。
这是真的吗?事实是,菲利普越来越能看到,要在这里修一座大教堂极其困难。他几乎已经被迫取消了修建工程,就因为伯爵拒绝他进人采石场。但他知道他终会成功的,因为上帝会帮助他。然而,他个人的信心还不足以说服亨利主教。
他决定,不管结果如何,他都要尽量使工地给人以深刻印象。他要让全体修士在圣灵降临节前剩下的这十天里好好干一场。或许他们可以把地基挖到应有的深度,以便汤姆和阿尔弗雷德能开始垒基石。或许一部分地基可以垒到与地面相平,以便汤姆可以开始砌墙。这样,工程就会比现在看着像样些,但还不够。菲利普真正需要的是一百名壮工,但他连雇十个人的钱都没有。
亨利主教来的日子是星期日,当然,工地上是不会有人干活儿的,除非菲利普和教众合作。那样就能有一百个壮工了。他设想着自己站在他们面前,宣布一种新式的圣灵降临节祈祷活动:不唱圣歌,不做祈祷,我们来挖地基和运石头。他们会吃惊的。他们会……
实际上,他们会做什么呢?
他们会全心全意地合作。
他皱起眉头。他想,要么是我异想天开,要么这个主意肯定能奏效。
他又进一步想这件事。我要在祈祷活动结束时站起来,说今天以苦行赎罪的方式是在大教堂的工地上工作半天。午饭时将提供面包和淡啤酒。
他们会干的。他们当然会的。
他感到有必要和别人商量一下这个主意。他想到米利乌斯,但放弃了,米利乌斯的思路和他自己的太相近了。他需要找一个看法稍有不同的人。他决定和司务白头卡思伯特谈一谈。他穿上斗篷,把兜头帽拉到前面挡雨,然后就走了出去。
他匆忙穿过泥泞的建筑工地,走过汤姆身边时向他随便地挥了下手,一路朝厨房院子走去。这院里的房子中,如今包括一个鸡舍,一座牛棚和一间乳酪房,因为菲利普不愿意把不足的经费用在修士可以自己提供的简单日用品上,诸如鸡蛋和牛油之类。
他走进了厨房下面的半地下的贮藏室。他吸进了卡思伯特存的香料和作料的干燥、芬芳的空气。卡思伯特正在清点大蒜,他盯着一串串球茎,低声数着数。菲利普微感吃惊地看到,卡思伯特显得老了;他皮下的筋肉似乎枯萎了。
“三十七,”卡思伯特出声地说,“你愿意来杯酒喝吗?”
“不啦,谢谢你。”菲利普感到,白天喝酒会让他发懒和性急,难怪圣本笃要规劝修士们适量饮酒。
“我想听听你的意见,而不想吃你的东西。过来坐下吧。”
卡思伯特在箱子和木桶间弯来转去,在一个袋子上洋了一下,几乎摔倒,然后才在菲利普面前的一只三脚凳上坐下。菲利普注意到,贮藏室不如过去整齐了。他忽然想到一个情况,就问:“你的视力是不是不大行了,卡思伯特?”
“视力是不如以前了,不过还可以凑合,”卡思伯特简短地说。他的眼睛不好大概已经有好多年了——这甚至可能是他没有学好识字的原因。然而,他显然忌讳这个,所以菲利普就不再多说了,但心中却开始考虑一个接替他的人了。“我收到坎特伯雷副院长的一封非常令人不安的信,”他说,接着就告诉了卡思伯特沃尔伦主教的阴谋。他最后说:“要让工地有一副繁忙的样子,唯一的办法是动员教众来干活。你能想出什么理由反对我这么做吗?”
卡思伯特甚至不假思索,便立即说:“恰恰相反,这倒是个好主意。”
“这有点不大正统,是吧?”菲利普说。
“以前是有先例的。”
“真的?”菲利普又惊又喜,“在哪儿?”
“我听说在好些地方都这样做过。”菲利普激动了。“有用吗?”
“有时候行。大概要看天气。”
“是怎么办到的?是教士在祈祷结束时宣布一下,还是怎么的?”
“比那要好。主教或副院长给教区各教堂发出通知,宜布赎罪可以通过在工地上干活儿来进行。”
“这可是个好主意,”菲利普热切地说,“我们可以用这新鲜玩意来吸引人,比平时召集到更多的教众。”
“也许比平时少呢,”卡思伯特说,“有些人宁可把钱给教士,或是为圣徒点上一支蜡烛,而不愿花一整天踩着烂泥,抬重石头。”
“我从来没想到那个,”菲利普说,突然泄了气,“也许这压根儿就不是个好主意。”
“你还有别的主意吗?”
“再没有了。”
“那你就得试试这个了,做最好的希望吧,对吗?”
“对,”菲利普说,“做最好的希望吧。”
圣灵降临节前夜,菲利普整夜都没有合眼。
整整一星期,天气一直很晴朗,对他的计划十分理想一好天气会有更多的人自愿参加劳动——但星期六傍晚夜幕降临时,开始下起雨来了。他躺在床上,睁着眼,闷闷不乐地听着屋顶上的雨点声和树木间的风声。他觉得他已经祈祷够了。上帝此时应该对局面有充分了解了。
上个星期日,修道院中的每一名修士都拜访了至少一个教堂,对那里的教众讲,他们可以逢星期日到大教堂的建筑工地去义务劳动,以此来赎罪。在圣灵降临节,他们可以为过去一年赎罪,之后,一天的义务劳动可以赎杀人罪和渎神罪除外的一星期内的平常罪过。菲利普本人则赶到夏陵,在四个教区教堂全都讲了话。他还派了两名修士到温切斯特去拜访了城里众多小教堂中的许多个。从温切斯特到这里需要两天行程,但圣灵降临节有六天假,人们会长途跋涉来赶大集或参加一次重大祈祷活动。总计有好几千人听到了这个消息,但却不知道会有多少人响应。
其余的时间,他们全都在工地上千活儿。初夏的好天气和漫长的白昼帮了大忙,菲利普所希望的,他们大都完成了。圣坛东端的地基已经打好,可以砌墙了。北墙的部分地基挖到了应有的深度,可以填基石了;汤姆已做好足够的吊装器械,可以让几十人不停歇地开挖剩下的地基大沟,只要有这么多人上阵,绝不会断工。此外,河边堆满了顺流漂来的伐下的木料和采来的石头。这些材料都要抬上坡,运到大教堂工地。这里的工作足够好几百个人干的。
但是,会有人来吗?
子夜时分,菲利普起身,在雨中走到地下室去做早祷。他祈祷后回来,雨停了。他没有上床,只是坐着读书。近来,这段从子夜到天明的时间,成了他唯一用来研究和思考的时刻,因为整个白天全都用在修道院的管理上了。
然而,今天夜里,他却难以集中精神。他的思绪不停地回到眼前这一天的前景,成败未卜。明天他可能失去他为之工作了一年多的一切。在他看来,也许因为他感到成败攸关,一心只想为成功而成功,这是不对的。这是不是在以自己的骄傲孤注一掷呢?骄傲可是他最易犯的罪过。这时他想到靠他支撑、靠他庇护、靠他雇用的所有的人:修士、修道院雇工、采石工、汤姆和阿尔弗雷德、王桥的村民以及全郡敬奉上帝的人。沃尔伦主教是不会像他菲利普那样关怀他们的。沃尔伦只一味想着,他有权随心所欲地驱使这些人为上帝服务。而菲利普则坚信,关怀这些人本身就是为上帝服务。这才是救世的含义。不,上帝的旨意绝不是让沃尔伦主教在这场竞争中获胜。或许,菲利普承认,我有点拿自己的骄傲孤注一掷,但其中自有人类的灵魂也在起平衡作用。
终于破晓,他再次走到地下室,这次是去做晨祷。修士们都很不安和激动,他们知道今天将决定他们的前途。司铎匆匆结束了晨祷,菲利普这次原谅了他。
他们离开地下室,前往食堂吃早餐时,天已经大亮,天空清澈蔚蓝。上帝至少给他们送来了他们祈求的好天气。这是个好的开始。
建筑匠汤姆知道他的未来将在今天确定。
菲利普把坎特伯雷副院长的信的内容告诉了他。汤姆很清楚,如果大教堂建在夏陵,沃尔伦会雇用他自己的建筑匠师。他不会采用菲利普同意的设计方案,也不会冒险雇用忠于菲利普的人。对于汤姆来说,要么是王桥,要么是一无所有。这是他唯一能得到的修建大教堂的机遇,而这一机遇今天却有危险了。
他应邀出席了早晨修士们的会议。这种事是不多见的,通常都是因为他们要讨论修建方案,可能需要他的行家意见来答复设计、耗费或进度方面的问题。今天他要为自愿来工作的人——如果有的话——安排工作。他想在亨利主教到来时,工地上是一派忙碌而讲效率的景象。
他耐心地坐在一边听他们诵读和祈祷,他不懂拉丁语,只一心想着他今夭的计划;后来,菲利普改讲英语,请他把工作的安排大概讲一讲。
“到时候,我来砌大教堂的东墙。阿尔弗雷德垒地基石头,”汤姆开始说,“这两件工作的目的是让亨利主教看一看,我们的大教堂已进展得多快了。”
“你们俩需要多少人帮助?”菲利普问。
“阿尔弗雷德需要两个壮工给他供石头,他要用旧教堂的废料。他还需要一个人搅拌灰浆。我也需要一个搅拌灰浆的人和两个壮工。阿尔弗雷德可以用一些外形不规则的石头垒地基,只要石头的上下两面是平的就成;但我的石料必须表面整齐,因为是砌在地面之上,人人可以看见的,所以我从采石场调回来两名石匠帮我。”
菲利普说:“这一切都很重要,可以给亨利主教以深刻印象,但多数自愿来工作的人要挖地基。”
“一点不错。大教堂的整个圣坛的地基已经全部标好,但大多数地段还只有几英尺深。修士们应该摇轳辘——我已经教给了你们好些人怎么操作了一自愿来干活的人可以往桶里装土。”
雷米吉乌斯说:“要是自愿干活儿的人比我们需要的还多怎么办?”
“有多少人我们都可以派给他们活儿干,”汤姆说,“如果我们没有足够的吊装器械,人们还可以用桶和篮子从地基沟里往外运土。木匠要待在一旁,负责搭造附加的梯子——我们有的是木材。”
“但能够下到地基里的人数是有限的,”雷米吉乌斯坚持着说。
汤姆有一种感觉,雷米吉乌斯是在找碴儿。“地基沟大得很,容得下好几百人呢,”他回敬他说。
菲利普说:“除了挖地基之外,还有别的活儿可干呢。”
“是啊,”汤姆说:“别的活儿主要是从河边把木材和石头运到工地。修士们一定要负责把材料都堆放在工地的适当地点。石头要沿地基沟放在外侧,不致妨碍将来的工作。木匠会告诉你们在哪儿摆放木材。”
菲利普说:“是不是所有自愿干活儿的人都是没技艺的呢?”
“不一定。如果我们有镇上来的人,里边可能有些工匠——我是这样希望的。我们得挑出来,加以利用。木匠可以搭盖冬天用的棚子。建筑工可以切割石头和垒地基。要是有铁匠,我们可以让他在村里的铁匠炉制造工具。所有这些事都是非常有用的。”
司财米利乌斯说,“这全都很清楚。我愿意起个头。有些村民已经来了,正等着听吩咐干活儿呢。”
汤姆还有些事情需要告诉他们,那是些既重要又微妙的事情,他正在搜索枯肠,寻找恰当的词句,修士们可能会妄自尊大,同自愿干活儿的人格格不人。汤姆希望今天的活动进行得顺顺当当,有一种欢欣的气氛。
“我以前和自愿干活儿的人一起工作过,”他开始说了,“很重要的一点是别……别把他们当仆人对待。我们可能觉得,他们是在为获得上天的奖赏而千活儿,因此要比为挣钱干活儿更卖力;但他们不一定是这种态度。他们认为他们干活儿挣不到什么,只是对我们发善心,做善举;而如果我们表现得不那么感激不尽,他们就会随便做,出差错。最好要用抚慰的办法来笼络他们。”
他遇到了菲利普的目光,看出来副院长正在憋着不笑,像是他晓得在汤姆动听的言词之中隐藏着什么疑虑。“说得太好了,”菲利普说:“我们把握得好,这些人会高高兴兴,情绪高昂,这就会形成一种良好的气氛,给亨利主教一个积极的印象。”他打量了一下围在四周的修士,“要是没有别的问题,我们就动手吧。”
阿莲娜在菲利普副院长的庇护下,过了一年舒服和富裕的曰子。
她的全部计划都实现了,整个春天和夏天她和理查走乡串村,从农民手中收购羊毛,每凑够一标准捆,就卖给菲利普。剪羊毛的季节结束时,他们已经有了五磅银便士。
在他们探监之后没过几天父亲就死了,不过阿莲娜直到圣诞节才听到。她花了不少赚来不易的银子行贿,才把他葬在温切斯特的一座贫民公墓里。她痛哭了一场,不只是哭父亲,而且哭他们一起度过的那种安全无忧的生活,那一去不复返的生活。在他去世以前,她已经实际上和他道别过了;她离开监狱时就知道她再也不会见到他了。从另一方面说,他还和她在一起,因为她受着他要她发下的誓言的约束,她决心把她的一生都用来实现他的旨意。
冬天,她和理查住在靠着王桥修道院围墙的一间小屋子里。他们做了一部车子,从王桥的造车匠那儿买了一副车轮,春天他们买了一头小公牛来拉车。剪羊毛进人了高峰季节,现在他们已经赚回了牛和新车的钱。明年她也许可以雇个人帮她,给理查在一家小贵族家里找个跟班的位置,这样他就可以开始接受骑士的训练了。
但这一切全都仰仗着菲利普副院长。
她还只是个十八岁的少女,每个强盗和许多合法商人仍把她看做是软弱可欺的。她曾尝试到夏陵和格洛斯特卖过羊毛,想看看会发生什么情况,结果两次都只给她出了半价。任何一个镇上都不会有人肯出全价,因为商人们都知道她别无选择。总有一天她会有自己的仓库,把她的全部羊毛都卖给佛兰芒买主;但那一天还很遥远。这段时间她只有依靠菲利普。
然而,菲利普的地位突然变得不稳了。
她对来自强盗和窃贼的危险始终很警觉,但当一切进展得很顺利的时候,她的生活竟如此出乎意料地遇到了威胁,对她实在是莫大的霖惊。
理查本来不想在圣灵降临节那天到大教堂的工地干活儿——如果不算不懂感激上帝的话,他原也没什么别的——但阿莲娜说服他同意去干活儿了,太阳一出来姐弟俩就进了修道院的院子。几乎全村的人都来了,足有三四十个男人,有些还带着他们的老婆和孩子。阿莲娜很惊讶,后来才反应过来,菲利普副院长是他们的东家,当你的东家要你自愿干什么的时候,拒绝大概是不明智的。在过去的一年里,她懂得了从普通百姓生活的角度看问题,这在她是十分新奇的。
建筑匠汤姆给村民们分派工作。理查立即过去和汤姆的儿子阿尔弗雷德搭起话来。他们差不多同岁——理查十五,阿尔弗雷德大约大一岁——他们每星期日都和村里别的男孩子一起踢球。那个小姑娘玛莎也在这儿,但那个女人艾伦和那个怪模怪样的红头发男孩却都不见了,谁也不知道到哪儿去了。阿莲娜记得汤姆一家人到伯爵城堡来时的情形,他们当时一贫如洗。他们和阿莲娜一样,也是菲利普副院长拯救的。
阿莲娜和理查每人拿到一把铁锹,要他们挖地基。地上湿漉漉的,太阳已经出来了,很快就会把表面晒干的。阿莲娜开始卖力地挖起来。虽说有五十个人一起挖,但还是经过了好长时间,地基沟才看得出来加深了。理查时时靠着铁锹休息。有一次,阿莲娜对他说:“要是你还想当个骑士,快挖!”但这话他只当耳边风。
她比一年前瘦了、壮了,这都是在大路上奔波和搬运沉重的羊毛包锻炼的结果,但她现在依然感到挖土累得她背痛。当菲利普副院长摇铃宣布休息时,她十分感激。修士们从厨房拿来热面包和淡啤酒。太阳晒得更猛了,有些男人脱光了上身。
他们正在休息的时候,一伙陌生人从大门走了进来,阿莲娜满怀希望地看着他们。他们人数不多,但也许后边还会跟来一大群人呢。他们走到分发面包和啤酒的桌前,菲利普副院长迎接着他们。
“你们从哪里来?”他问,这时他们正解渴地喝着他们罐中的啤酒。
“从霍斯特德来,”其中一个一边用袖口擦嘴,一边回答。这倒挺鼓舞人的,霍斯特德是王桥以西几英里的一个村子,住有两三百人呢。要是运气好的话,还可以指望再从那儿来上百个自愿干活的呢。
“你们一共来多少人?”菲利普问。
那人听了这个问题很奇怪。“就我们四个,”他回答说。
在接下来的一小时内,人们陆续走进大门,到半晌午时,包括村民在内,已经有七八十个自愿干活儿的人在工作了。后来,就不见再来人了。
这还不够。
菲利普站在东端,看着汤姆砌一道墙。他已经砌好了墙基的最下边两层石头,开始砌第三排扶垛,这时他正在砌中间的那段墙,也许这墙永远也炮不完了,菲利普灰心地想。
两个壮工给汤姆搬来了石料,他做的第一件事是用一个直角折铁测一测石料是否是正方形。然后他伊起一铲灰浆,放在墙上,用他的瓦刀顶部把灰浆抹平,把新的石块放上去,刮去多余的灰浆。他在放石块时,靠一根在两头扶垛间扯直的线来测水平。
菲利普注意到,石块的上下两头很光滑,而露出的灰浆也同样平整。这使他很惊异,就问汤姆是怎么回事。“石块上下都不能直接挨上别的石块,”汤姆回答说,“灰浆就有这个作用。”
“石块为什么不能接触呢?”
“会造成石块开裂。”汤姆直起腰来解释,“如果你踩在石板屋顶上,你的脚会踏穿石瓦;但如果你在屋顶上搭一块木板,就可以在上面走,不会把石瓦踩坏。木板把重量分散了,灰浆就是有这个作用。”
菲利普还从来没想到这个道理。建筑是个蛮有意思的行当,尤其对汤姆这样能够解释自己工作的人,更是如此。
石头的背面是最粗粮的。菲利普想,那一面一定能从教堂的里面看见的。跟着他就明白了,汤姆实际上在建两层石头的墙,中间是空的,所以石块的背面是藏在里面的。
汤姆把石头放到那层灰浆上之后,拿起他的水平仪。那是一个铁三角板,顶部连着一根皮条,底部有刻度。皮条的另一头坠着一个铅锤,因此总是垂直地吊着。他把那仪器的底部放到石块上,看皮条下垂的情况。如果皮条偏离底部的中线,歪到一边,他就用锤子轻敲石块,直到石面完全水平为止。然后他移动仪器,把它跨在两块相邻的石块的接茬处;看看石块的顶部是否完全成为一条直线。最后再把仪器侧放在石块上,确保石块没有歪向某一边。在砌下一块石块之前,他还要拽一下那根绷紧的线绳,看看石块的外侧是不是都成了直线才满意。菲利普从没意识到,石头墙要精确地笔直是非常重要的。
他抬眼看着工地的其余各处。场地实在太大,八十个男女再加上几个小孩子,在里面都看不到了。他们在太阳底下欢欣地干着,可是人手还是太少,他觉得似乎他们的努力毫无效果,他原希望能有一百个人来,如今看来,也还显得不够。
从大门口又走进一小伙人,菲利普强制自己走过去,笑脸相迎。没必要让他们知道,他们出了力等于白费,反正他们的罪过会得到宽恕。
他走到近处才看清,原来他们是一大群人。他数到十二,跟着又有两个进来了。大概到中午时分也能有一百个人,主教也就该到了。“上帝为你们大家赐福,”他对他们说。他刚要告诉他们从哪儿开挖,一声高叫扰乱了他。“菲利普。”
他不痛快地皱起了眉头。那叫声来自米利乌斯兄弟,即使是米利乌斯,也该在公开场合叫菲利普“神父”的。菲利普朝叫声的方向望去,米利乌斯正在修道院的墙上用一种不够雅观的姿势保持着平衡。菲利普用平静但送得很远的声音说:“米利乌斯兄弟,从墙上下来。”
他没想到,米利乌斯还待在墙头上,叫着:“快过来,看这个!”菲利普心想,新来的人对修士的不服从会有不良印象的,但他不禁好奇是什么引得米利乌斯激动得忘了应有的举止。“快过来对我讲,米利乌斯,”他用那种平时只对喧哗的见习修士才用的声音说。“你得自己看!”米利乌斯叫着。
菲利普不痛快地想,他最好找个非常好的理由再这么做,但由于他不想当着这么多陌生人的面训斥他最亲密的同事,便强做出笑容,照着米利乌斯的要求做了。他按捺不住怒火,走过马厩前的泥地,跳到了矮墙上。“你这样做是什么意思?”他低声说。
“你看嘛!”米利乌斯指着外面说。
菲利普顺着他指的方向望过去,越过村舍的屋顶和河流,看到西边随四野起伏的大路。起初他简直无法相信他的眼睛,在长满绿色庄稼的田野间,蜿蜒的大路上密密麻麻地布满了人群,足有好几百,全都朝着王桥走来。“这是怎么回事?”他不解地说,“一支军队吗?”接着,他明白了,他们当然是自愿来干活的人。他的心欢愉地跳了起来。“瞧他们啊!”他嚷着,“一定有五百—千——还要多呢!”
“一点不错!”米利乌斯高兴地说,“他们到底来了!”
“我们得救了。”菲利普激动得忘了形,已经不记得他为什么要对米利乌斯发脾气了。人群挤满了大路,直到桥上,而队伍弯弯曲曲穿过村庄直到修道院的大门。他刚才迎接的那伙人,是大队人马的前锋。这时,他们已经涌进大门,在工地的西端打转,等着有人给他们派活儿了。“哈利路亚!”他不顾一切地喊了起来。
光高兴还不够——他得让这些人派上用场。他跳下墙头。“来!”他朝米利乌斯叫着,“把修士们都召集起来,别让他们干活了——我们得靠他们统领这些人呢。告诉司厨尽量多烤些面包,再滚出几桶啤酒。我们还需要更多的篮子和铁锹。我们要在亨利主教到来之前,让所有这些人都干起活儿来!”
下一段时间里,菲利普简直忙得发狂了。起初只是为了让人们别挡路,他给一百多个人分派了从河边把材料运回来的任务。等米利乌斯把负责带队的修士们一召集过来,他就开始让他们到地基那儿去干活儿。他们很快就拿光了铁锹、桶和筐。菲利普下令把厨房里所有的锅盆碗罐都拿出来,又让一些自愿干活的人做一些简陋的木盒、木畚来盛土。由于没有足够的梯子和吊装器械,他们就在最大的地基沟的一端筑出一条长坡道,让人们可以走下走上。他意识到他没有充分考虑好要把地基中挖出的这么大量的土方堆在什么地方。但现在要仔细考虑已经太迟了;他临时做了决定,吩咐把土堆到河边一块石头地上。也许那地方将来可以耕种。就在他下命令的时候,司厨伯纳德惊慌地跑到他跟前,说他最多只准备了两百人的饭食,而这儿看来至少已经有一千人了。“在厨房院里升起一堆火,用铁锅煮汤,”菲利普说,“往啤酒里掺水。把存的东西都拿出来。找些村里人在他们家的灶上准备饭。临时凑合!”他转身离开司厨,重新部署劳力去了。
他正在发号施令,有人在他肩上轻轻拍了一下,用法语说:“菲利普副院长,你能为我分一会儿神吗?”原来是鲍德温教长,沃尔伦·比戈德的助手。
菲利普转过身,看到了来访的全体客人,全都骑着马,衣着华丽,惊奇地瞪着周围的景象。那是亨利主教,身材矮小粗壮,身上有一种好斗的神气,他剃的修士发式和穿的猩红色绣花袍服,形成奇怪的对比。他身边是沃尔伦主教,像往常一样穿着一身黑,他惯有的那种凝固的轻蔑也无法掩藏他的沮丧。还有肥胖的珀西·汉姆雷,他魁梧的儿子威廉,以及他丑陋的妻子里甘。珀西和威廉的样子很开心,但里甘完全明白了菲利普所做的一切,因此满脸愤怒。
菲利普把注意力回到亨利主教身上,出乎意料地发现,主教带着极大的兴致赞赏地看着他。菲利普坦率地回视着他。亨利主教的表情显示出惊讶、好奇和一种开心的尊重。过了一会儿,菲利普走到主教跟前,拉住他的马头,并亲吻了亨利伸出的戴戒指的手。
亨利用一个灵活、洒脱的动作下了马,他的随行人员也纷纷下马。菲利普叫过来两三个修士帮着拴马。亨利和菲利普年龄相当,但他红润的面庞和华丽衣装下的身材使他显老。“好啊,菲利普神父,”他说,“我来是想证实一些报告,说你无力在王桥这里修建新的大教堂。”他顿了顿,打量了一下四周数百名干活儿的人,然后又把目光回到菲利普身上,“看来我听到的消息有误啊。”
菲利普的心漏跳了一拍。亨利的话说得再明白不过了:菲利普获胜了。
菲利普转向沃尔伦主教,沃尔伦的脸像是一副强压着怒火的面具。他知道他又一次被击败了。菲利普跪下去,低头掩饰着脸上胜利的喜悦,亲吻了沃尔伦的手。
汤姆很带劲地砌着墙。他已有好长时间没有这么干了,已经忘记了把一块石头笔直地砌到另一块石头上,眼看着墙越来越高的那种深沉的宁静。
当自愿来干活儿的人达到一百名时,他意识到菲利普的主意会成功,就砌得更起劲了。这些石头将是汤姆的大教堂的一部分;这道目前只有脚面高的墙,最终将直插云天。汤姆感到他迈出了他余生的第一步。
亨利主教到来时,他是知道的。如同向池塘里投入一块石子,主教在工作的大伙中激起了一片涟漪,他们一时停下手里的工作,抬头看着那一群穿得珠光宝气的人物在泥泞中挑着路走。汤姆继续砌他的石头。那位主教一定是被上千名自愿干活儿的人欢欣、热情地修建他们自己的新大教堂的场面所折服了,现在汤姆也要给他一个同样深刻的印象。他从来在衣着讲究的人面前都不自在,但他必须显示出自己的聪明才智和平静自信,要让他们知道,把这样一项令人伤脑筋、复杂庞大而费钱的建筑工程交给他是完全信得过的。
他不时偷眼观察着这群来访者,当他们走近他时,他放下了手中的瓦刀。菲利普副院长把亨利主教带到汤姆跟前,汤姆跪下去,亲吻了主教的手。菲利普说:“汤姆是我们的建筑匠师,是在旧教堂烧毁的那天上帝派来给我们的。”
汤姆又向沃尔伦主教跪了一下,然后看了看其余的客人。他提醒自己他是建筑匠师,不该过于卑躬屈膝。他认出了珀西·汉姆雷,他曾给他建了一半住房。“我的珀西大人,”他说着稍稍低了一下头。他瞥见了珀西的丑老婆。“我的里甘夫人。”然后他的目光落在那儿子的身上。他想起威廉是怎么差点用他那高大的战马踩倒玛莎的,又是怎样在森林里想买艾伦的。这个年轻人是个讨厌的货色。但汤姆在脸上扮出礼貌的表情。“威廉少爷。向你致意。”
亨利主教热切地看着汤姆。“是你画的设计图吗?建筑匠汤姆!”
“是的,我的主教大人。您愿意看看吗?”
“太愿意啦。”
“请您从这儿走。”
亨利点了点头,汤姆带路朝几步外他的工棚走去。他走进小木屋里,拿出四英尺的木框,里面的石裔上画着平面图。他把它靠在棚子的墙上,退了回来。
这是个微妙的时刻。大多数人都看不懂设计图,但是主教们和老爷们不愿意承认这一点,因此就必须向他们解释一些概念,同时又不致让人看出来他们的无知。当然,有些主教确实看得懂,这样,当一个建筑匠摆出一副讲解的样子时,就会得罪他们。
汤姆紧张地指着设计图,说:“这就是我正在砌的墙。”
“不错,显然是东端的外墙,”亨利说。这句话表明,他完全看得懂设计图。“为什么交叉甬道没有侧廊呢?”
“为了节约,”汤姆脱口回答,“不过,我们要再过五年才建那一部分,如果修道院继续像菲利普副院长接管的第一年这样兴旺,到那时就完全可能建得起带侧廊的交叉甬道了。”他在回答问题的同时,赞扬了菲利普,自己觉得相当机灵。
亨利赞同地点点头。“这是个切合实际、注重俭朴的设计,而且有扩展的余地。给我看看正面图。”
汤姆拿出了正面图。他现在知道亨利能看明白眼前的图,就不再说明了。亨利的话证实了他的判断:“比例很令人愉快。”
“谢谢您,”汤姆说。主教似乎对一切都很满意。汤姆补充说:“这座大教堂不算宏伟,但比起旧的来,要明亮得多,漂亮得多。”
“要多久才能竣工呢?”
“十五年,如果进展不间断的话。”
“间断是绝对不会有的。嗯。你能给我们看看它会是什么样子吗——我是说,从站在外面的人来看?”
汤姆明白了他的意思。“您是想看个草图吧。”
“对。”
“没问题。”汤姆回到他炮着的墙边,主教一行跟在后边。他跪在他的灰浆板旁,把灰浆抹成平平的一层,把表面刮光,然后,他用瓦刀尖在灰浆上画出了教堂两端的草图,他深知自己擅长这个。主教和他的随行人员,附近的全体修士和自愿千活儿的人全都新奇地看着。对于不会的人来说,画画总是那么神妙。没过多久,汤姆就勾出了两端外观的轮廓图,上面有三个拱门,一个大窗子和夹在两侧的塔楼。线条简练,但绝不缺乏魅力。
“精彩极了,”亨利主教在汤姆画完之后说,“愿上帝赐福给你,让你画得更好。”
汤姆满脸笑容。这句话等于对他的任命的一个有力的认可签字。
菲利普副院长说:“我的主教大人,在您主持祈祷之前要不要吃点点心?”
“好嘛。”
汤姆松了口气。他的测验结束了,他通过了。
“也许您肯移步到副院长住所,穿过这儿便是,”菲利普对主教说。一行人开始转移。菲利普抓着汤姆的胳膊,用抑制着胜利欢喜的声音悄悄说:“我们成功了!”
汤姆见这些大人物离开了他,才舒出一口长气,觉得既高兴又骄傲。他想,不错,我们成功了。亨利主教不只得到了深刻印象,尽管他表面镇定,其实已经受到了震惊。显然,沃尔伦事先告诉他会看到—派懒散无生气的景象,结果,这事实反倒更加动人。最终,适得其反,沃尔伦的恶意增加了菲利普和汤姆的成功。
正当他在用诚实手段取得的胜利的辉煌中感到全身温暖时,他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你好,建筑匠汤姆。”
他转过身来,看到了艾伦。
这次轮到汤姆藤惊了。大教堂的危机装满了他的脑海,他已经整整一年没想到她了。他幸福地盯视着她,她的样子和她离开那天完全一样:苗条的身材,褐色的皮肤,深棕色的秀发如波涛拍岸地飘动着,还有那双深陷的晶亮金色眼睛。她那丰满的嘴唇朝他微笑着,那嘴唇总是让他想到亲吻。
他被一种冲动困住,想把她搂到怀里,但他强压下去了,他艰难地勉强说:“你好,艾伦。”
她身边一个小伙子说:“你好,汤姆。”
汤姆好奇地看着他。
艾伦说:“你不记得杰克了?”
“杰克!”他吃惊地说。这孩子变了。现在他已经比他母亲高了,他那浑身筋骨用老奶奶们的话来说是个子长得比力气快。他的头发依旧是亮红的,也还是白皮肤、蓝眼睛,但他的五官融进了更多的魅力,有朝一日他会很帅的。
汤姆的目光回到艾伦身上,有好一阵子,他只是沉醉在凝视着她之中。他想说我一直想念你,我无法对你说我有多想念你,就在他要说出口时,他慌张起来,只说了句:“哎,你们去哪儿了呀?”
“我们一直住在我们原先住的地方,在森林里,”她说。
“是什么风把你吹回来了,也许不走了?”
“我们听到这里号召人们自愿来干活儿,我们很想知道你过得怎么样。而且我也没忘记,我答应过你,有一天会来看你。”
“你来了我真高兴,”汤姆说,“我一直盼着见到你。”
她的样子很谨慎。“噢?”
这个时候他已等候和计划了有一年了,而果真到了这一时刻他却吓慌了。直到此时,他一直能够生活在希望之中,但如果她今天拒绝了他,他知道他将永远失去她了。他不敢开口,一直沉默。他深深吸了口气。听着他说,“我想让你回到我身边。现在,请你什么也别说,一直听我把话说完,好吗?”
“好吧,”她不冷不热地说。
“菲利普是位非常好的副院长。这座修道院越来越富裕,这都是由于他的精心管理。我在这里的工作是有保障的。我们用不着再在大路上奔波了,我保证永远不会了。”
“问题不在那?”
“我知道,但我想把一切都告诉你。”
“好吧。”
“我在村里盖了所房子,两间屋,还有烟囱,我还可以再扩大。我们不必住在修道院里了。”
“但菲利普是这村子的东家。”
“菲利普目前欠着我的债呢。”汤姆挥动了一下手臂,指着周围,“他知道离开我他无法建大教堂。如果我请他原谅你做的事,并且把你这一年出走看做足够的惩罚,他会同意的。他不能回绝我的这一要求,无论今天还是以后。”
“两个男孩子怎么办呢?”她说,“是不是每次阿尔弗雷德发火时让杰克流血我都要看着?”
“我想我已经有了答案了,真的,”汤姆说:“阿尔弗雷如今是建筑工了。我要收杰克做徒弟。这样,阿尔弗雷德就不会因为杰克闲着没事而心里不痛快了。而且你还可以教阿尔弗雷德读书写字,让两个孩子平等起来——两人都干活儿,两人都识字。”
“你在这件事上想过很多了,是吧?”她说。
“是的。”
他等着她的反应。他不善于说服别人,只能把情况摆明。他要是能给她画一张草图该多好!他觉得他已经把各种可能的反对理由都应付到了。她现在该同意了!但她还在踌躇。“我不敢肯定,”她说。
他的自我控制崩溃了。“噢,艾伦,别这么说。”他害怕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哭出来,他使劲憋着,连话都说不出来了。“我太爱你了,请你千万别再走了,”他请求着,“唯一能支撑我坚持下来的就是你要回来这一希望。我无法忍受没有你的生活。不要关闭天堂的大门吧。你难道看不出来我是全心全意爱着你吗?”
她的态度立即变了。“你为什么不早说呢?”她悄声说,走到他跟前。他把她搂在怀里。“我也爱你呀,你这傻瓜,”她说。
他乐得全身瘫痪了。她确实爱我,确实,他想。他使劲抱住她,然后他看着她的面孔。“你愿意嫁给我吗,艾伦?”
她眼中含着泪水,但也是满脸笑容。“是的,汤姆,我要嫁你,”她仰起了脸。
他把她拉过来,吻着她的嘴唇。他梦想着这个足足一年了。他闭上眼睛,一味享受着自己的嘴唇接触她丰满的嘴唇的喜悦。她的嘴微张着,她的舌头是湿润的。那亲吻实在太甜蜜了,有一阵子他都忘记了自己。后来旁边有个人说,“别把她吞下去,伙计!”
他脱开她,说:“我们是在教堂里!”
“我不在乎,”她欢欣地说着,又吻起他来。
菲利普副院长又一次智胜了他们,威廉坐在副院长的住所里,一边想着,一边喝着加水的啤酒,吃着厨房送来的甜食,过了好一会儿才领悟到菲利普胜利的辉煌与彻底。沃尔伦主教原先对形势的估计并没有错,的确,菲利普经费不足,难以在王桥修建大教堂。但尽管如此,这个诡计多端的修士执意往前走,他雇了建筑匠师,着手建设,随后,像是使用了魔法般地平白召集了大批劳动力来迷惑亨利主教。而亨利也就当真被打动,由于沃尔伦事先竭力渲染那惨淡的图景,反倒益发弄巧成拙了。
那个该死的修士也知道他得胜了,脸上抹不掉胜利的微笑。如今他在和亨利主教深谈,津津乐道着养羊和羊毛的价格,亨利正仔细聆听,甚至有点毕恭毕敬地侧耳倾听,同时却不礼貌地无视威廉的父母,他们可比一个副院长要重要得多呢。
菲利普会为今天后悔的,任何人都不准击败汉姆雷一家而不遭惩罚。他们家享有今天达到的地位并不是靠允许修士们战胜他们取得的。夏陵的巴塞洛缪曾经羞辱过他们,结果被当做叛逆死在狱中。菲利普不会有更好的下场的。
建筑匠汤姆是另一个要为得罪了汉姆雷一家而后悔的人。威廉并没有忘记汤姆是如何在杜尔斯特德公然蔑视他们,拉着他的马头,强迫他给工人们付工钱。今天汤姆还不客气地称他“威廉少爷”。他现在显然和菲利普站在同一边了,他现在修的是大教堂,不是庭园住宅了。他会明白,最好和汉姆雷家一起碰碰运气,而不要同他们的敌人联手。
威廉坐在一边生闷气,后来亨利主教站起身来说他要去主持祈祷仪式了。菲利普副院长向一名见习修士示意,那人从屋里跑出去,没多久,钟声就响了起来。
他们都离开了那住所。亨利主教走在前面,沃尔伦主教其次,然后是菲利普副院长,最后是这些非神职人员。所有的修士都在外边恭候,他们排成一队跟在菲利普身后,形成一支队伍。汉姆雷一家只好殿后。
自愿来干活儿的人挤满了修道院院子的西半边,连墙头和屋顶上都坐着人。亨利上了一个设在工地中间的讲台。修士们在他身后站成一排,那是未来的新大教堂的唱诗班的席位。汉姆雷和主教的随行人员朝未来的中殿走去。
他们站好位置之后,威廉看到了阿莲娜。
她的样子判若两人了。她穿着便宜的粗布衣服,脚下是木底鞋,簇拥着她脸蛋的鬈发让汗湿透了。但她绝对是阿莲娜,还是那么漂亮,他喉头发干,目不转睛地盯着她,无法把视线移开,这时,祈祷仪式开始了,修道院里荡漾着千口同声的“吾父”。
她似乎觉察到了他的注视,因为她看上去很不安,两脚移来移去,然后又四下张望似乎在搜寻什么。她的目光终于和他相遇了。她脸上掠过惊惧的表情,人就缩回去了,虽然她远在十步开外,中间隔着十多个人。她的惊惧使她对他更有吸引力,他感到他的身体起了一种一年未有的反应。他对她的性欲混杂着愤恨,因为她引起了他的冲动。她的脸臊红了,还垂下了眼睛,像是很害羞。她对身旁的一个人简短地说了声什么——那是她弟弟,没错,威廉的脑子里闪过当天发泄性欲时的记忆,想起了那男孩的面貌——接着她就转身消失在人群里了。
威廉感到情绪低落。他忍不住想跟上她,但他当然没办法去,祈祷正在进行,他眼前有他的父母、两位主教、四十名修士和上千名敬神的人。于是他转过脸来,失望地看着前面。他失之交臂,没弄清她的住处。
虽然她走了,她还占据着他脑海。他不知道在教堂里下体勃起算不算罪孽。
他注意到父亲神色激动。“瞧!”他在和母亲说话,“瞧瞧那边那个女人!”
起初威廉以为父亲一定是在说阿莲娜。但她已经不见了,当他随着父亲的目光望过去时,他看到了一个快三十岁的女人,她不如阿莲娜那样激起人的情欲,但她那种桀骜不驯的样子很引人对她发生兴趣。他站得和建筑匠师汤姆有一段距离,威廉想她可能是那建筑匠的妻子,一年多以前的一天,他在森林里曾经想花钱买她。可是为什么他父亲会认识她呢?
“是她吗?”父亲说。
那女人转过脸来,就像是听到了他们的议论,两眼直盯着他们,威廉又一次看到了她那穿透一切的淡金色眼睛。
“确实是她,我的天,”母亲悄悄说。
那女人的盯视震动了父亲。他的红脸变白了,他的两手直抖。“耶稣基督保佑我们,”他说,“我还以为她死了呢。”
威廉想:见鬼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杰克一直害怕这个。
整整一年,他都清楚他母亲很思念建筑匠汤姆。她的脾气不如以前那么平和了,时常有一种梦幻般的遥遥期待的神色;夜间她有时发出痛苦的呻吟,似乎她在梦中或想象中和汤姆做爱。杰克始终知道她会回来的,现在她同意留下来了。
他痛恨这个主意。
他们母子俩始终相依为命。他爱他母亲,他母亲爱他,别人不必插手。
确实,森林中的生活有点枯燥。他在和汤姆一家奔波的那段时间里见识过城市和人群,他很留恋那种迷人之处。他想念玛莎。奇怪的是,森林中乏味的日子,他是靠关于那个他当做公主的姑娘的白日梦来打发的,尽管他知道她叫阿莲娜。他对和汤姆一起干活儿,是感兴趣的,那样可以弄明白建筑结构的道理。但那样一来,他就不再有自由了。人们会告诉他做什么,不管他愿不愿意,他都得干活儿。而且他母亲也就不单属于他,也属于外部世界了。
就在他坐在修道院大门附近的墙头上闷闷不乐地反复思考时,他十分惊讶地看到了那位公主。
他的眼睛一下子亮了。她正在人群中挤着,朝大门走来,样子非常哀伤。她比他记忆中的模样更漂亮了。那时候,她有着圆润、丰满的少女身体,穿着昂贵的衣服。如今她看上去消瘦了些,更像妇人而不像少女了。她穿的亚麻布衬衣让汗湿透,贴在了身上,显出了丰满的乳房、平滑的肚子、窄窄的褥部和长长的腿。她的脸上沾着泥,蓬松的鬈发散乱着。她正为什么事而气恼、惊惧和哀伤,但这种情绪只使她更加容光焕发。杰克看到她,就魂不守舍了。他感到下身有一种奇特的冲动,这是以前从未经历过的。
他跟着她,其实并没有自觉的动机。他刚刚还在墙头上坐着看她,这会儿他已经匆匆出了大门,紧跟在她后面了。他在外边的街上赶上了她。她身上散发着一种麝香味,大概她刚刚工作很卖力。他记得她原来身上有花香。“出了什么事吗?”他说。
“没有,没什么不对劲的,”她简短地说,脚下加快了步伐。
杰克和她保持着同样的步伐。“你不记得我了?我们上次见面的时候,你给我解释过怎么有孩子。”
“噢,闭嘴,让开!”她叫着。
他站住脚,让她朝前走。他感到失望。他显然说错了话。
她把他当做一个爱激动的孩子来对待。他十三岁了,但在她看来,那可能还是孩子的年龄,而从他那像是十八岁左右的身高来看,也就显得孩子气了。
他看见她走到一座房子跟前,从挂在她脖子上的一根绳子上取下钥匙,打开了锁。
她就住在这儿!
这就使一切都不同了。
突然之间,离开森林、住在王桥的前景看来不那么坏了。他可以天天见到这位公主,这可以补偿许多东西。
他在原地待着,盯着屋门,但她没有出来。站在街上指望看一个几乎不认识他的人实在是件怪事,但他不想动地方。他因一种新的情感而内心沸腾,除了这位公主再没有别的重要事情了。他整个心思想着她,他被迷住了,他被攥住了。
他恋爱了。
第八章
威廉挑的那个妓女并不怎么漂亮,但她蓬松的鬈发吸引了他。她在他面前扭动着屁股晃过去,他看出她比他原先想象的要大些,大概有二十五岁到三十岁,当她的嘴唇做出天真的笑意时,眼睛里却是冷漠无情和老谋深算的。瓦尔特随手挑了一个小个子姑娘,有一个男孩似的胸脯、扁平的身材和一副脆弱的模样。威廉和瓦尔特挑完之后,另外四名骑士走了过来。
威廉带他们来逛妓院,是因为他们需要轻松轻松。他们已经有好几个月没有打仗,个个都感到不痛快,想吵架。
一年以前在斯蒂芬国王及其对手——所谓的皇后莫德之间爆发的国内战争,如今已经平息了。威廉和他的人马追随着斯蒂芬转战英格兰西南部各地。斯蒂芬的战略是进取的运动战。他会以极大的热情袭击莫德的一个据点;但如果他初战不能取胜,很快就会厌倦包围战,而加以转移。叛军的首领并非莫德本人,而是她的同父异母兄弟,格洛斯特的伯爵罗伯特;斯蒂芬一直未能迫使他当面决战。这是一场非决定性的战争,运动多,实际战争少,因此参战的人都很烦躁。
这家妓院由屏风隔成小间,每间都有一个草垫。威廉和他的骑士带着各自挑好的女人都到了屏风背后。威廉的妓女把屏风挡得严密些,然后把她的衬衣从头上褪下来。如同威廉从外面看到的,她胸前青筋暴露,是喂过奶的女人的样子,威廉感到有点失望。不过,他还是把她拉过来。“轻点嘛,”她用一种柔和的抗议声说着。她伸出双臂搂住他,按着他的屁股往怀里拉,用她自己的身体在他前面蹭着。过了一会儿,她把一只手插进他俩身体中间,去摸他的腿裆。
他低声骂着。他的身体没有反应。
“别担心,”她喃喃地说。她那种屈尊俯就的声调让他很气愤,但他什么也没说,这时她从他的拥抱中脱身出来,跪下去,撩起他紧身衣的前襟,用嘴吮起来。
起初,那种刺激让他很高兴,他以为一切都会好起来了,但初始的涌动过去之后,他又没兴趣了,他盯着她的脸,有时候这也可以激起他的欲火,但此时他只想到他的表现如何不济事。他开始觉得生气,阳痿益发严重了。
她停下来,说:“尽量放松点。”她重新开始之后,嘬吮得太使劲,把他弄疼了。他往回一抽,她的牙齿刮到了他的嫩皮,他叫了出来。他反手抽了她一耳光。她喘着气,侧身摔倒了。
“笨婊子,”他吼着。她躺在他脚边的席子上,抬起头畏惧地望着他。他胡乱踢了她一脚,真是恼羞成怒了。那一脚踢到她肚子上,踢得很狠,其实他并没想使这么大劲,她痛得收起肚子,弓着身子。
他意识到,他的身体终于有反应了。
他跪下去,把她翻过身,仰卧着,还劈开她的两条腿。她仰望着他,眼睛里是痛苦和恐惧的神色。他把她的衣裙撩起到腰际,看着她的身体,摆弄着自己的下身,他那儿还不够硬挺。她眼中流露出恐惧。他觉得,她是诚心分他的心,竭力打消他的欲火,以便不必伺候他,想到这里,他给激怒了,撩起拳头狠狠捣了她的脸。
她尖叫着,想从他身体下面挣脱出来。他把他的体重压到她身上,把她钉牢在地,但她仍一个劲挣扎叫嚷。这时他已经充分勃起了,想强迫她叉开双腿,但她抗拒着。
屏风给推到一边,瓦尔特进来了。他只穿着靴子和衬衫。他后边又进来两名骑士:丑鬼格瓦斯和斧头休。
“替我按住她,小伙子们,”威廉对他们说。
三名骑士跪下去,围在那妓女周围,按住她动弹不得。
威廉摆好位置准备进到她里边去,然后停下来,享受着事前的快感。
瓦尔特说:“出什么事了,老爷?”
“她看见这么大个头,就变了主意了,”威廉狞笑着说。
他们全都哄堂大笑起来。威廉插进了她。他喜欢旁边有人看着。
瓦尔特说:“我刚要进去,就让你给搅了。”
威廉看出来,瓦尔特还没有尽兴。“插到这家伙的嘴里,”他说,“她喜欢这样。”
“我来试试看。”瓦尔特换了个位置,抓住那女人的头发,拽起了她的头。这会儿,她已经吓得任人摆布,情愿合作了。格瓦斯和休没必要再按着她了,但他们还待在那儿看着。他们着迷地看着,大概还从来没看过一个女人同时被两个男人玩弄。威廉也没见过,其中有种令人好奇的激动。瓦尔特似乎也有同感,因为没过多久,他就喘起气,痉挛地抖动起来。威廉看着他,稍迟一点也到了高潮。
过了一会儿,他俩站起了身。威廉仍很激动。“你们俩干吗不干她一下?”他对格瓦斯和休说。他喜欢再看一次重复的表演。
然而,那两人并不热衷。“我还有个小乖乖等着我呢,”休说。格瓦斯说:“我也是。”
那妓女站起身,抻了抻衣裙,脸上说不上是什么表情。威廉对她说:“还算不赖,是吧?”
她站在他跟前,瞪了他一会儿,然后一皱嘴唇,吐了出来。他感到他脸上糊上一层又热又黏的液体:她把瓦尔特的精液存在嘴里了。那玩意儿蒙住了他的视线。他怒气冲冲地举起一只手去打她,但她从屏风之间躲了出去。瓦尔特和那两名骑士爆发出一阵大笑。威廉并不觉得可笑,但他满脸精液又不能走近那姑娘,他明白,保持尊严的唯一途径是装作满不在乎,于是也放声大笑起来。
丑鬼格瓦斯说:“唉,老爷,这下,我希望你不致怀上瓦尔特的孩子!”他们都哄堂大笑。连威廉也觉得这事可笑了。他们一起走出那小房间,互相挤靠着,抹着眼睛。别的姑娘们都忧心忡忡地观望着他们。她们都听到陪威廉的那个妓女的尖叫,担心会惹出事情。有一两个嫖客从别的小屋里好奇地往外窥视。瓦尔特说:“我还是头一次看见一个姑娘喷出那玩意儿!”他们又捧腹大笑起来。
威廉的一个雇从正站在门边,样子很急切。他还只是个半大小子,大概以前还从来没进过妓院。他不自然地微笑着,不确定自已有没有资格和他们一起欢笑。威廉对他说:“你在这儿干吗,你这麻脸的傻瓜?”
“给您送信来了,老爷,”那扈从说。
“喂,别浪费时间,告诉我是什么事!”
“我很难过,老爷,”那孩子说。他那样子着实惊慌,威廉觉得他会立刻转身跑出妓院的。
“你难过什么,你这狗屎?”威廉吼着,“把信告诉我!”
“您父亲去世了,老爷,”那孩子脱口说,眼泪一下子流了出来。
威廉目瞪口呆。死了?他想。死了?“但是他身体十分健康啊!”他痴呆地叫着。确实,父亲不能再驰骋沙场了,但这对一个快五十岁的人来说毫不奇怪。那扈从还在哭。威廉回忆起他们最后一次见面时父亲的样子:身体结实,面色红润,脾气火暴,日子过得生气勃勃的,那不过是……他这才有点吃惊地意识到,他已经有快一年没有见到他父亲了。“是怎么回事?”他对那扈从说,“他出什么事了吗?”
“他突然发病了,老爷,”那扈从抽泣着说。
突然发病了。这消息慢慢渗进他心里。父亲死了。那个身材高大、健壮,随时都会发脾气的人,在什么地方的一块石板上躺着,冷冰冰的,无可奈何——
“我得回家,”威廉突然说。
瓦尔特转声说:“你得先向国王请假。”
“是啊,不错,”威廉含糊地说,“我得先请假。”他脑子里一团糟。
“我要不要给老鸨钱?”瓦尔特说。
“要。”威廉把他的钱袋递给瓦尔特。一个人把威廉的斗篷给他披到肩上。瓦尔特向老鸨嘀咕了句什么,把钱给了她。斧头休为威廉打开门,他们全都走了出去。
他们默默地在小镇的街上穿行。威廉有一种奇妙的孤独感,似乎他在超然地看着一切。他无法接受父亲已经不在的这一事实。他们走近大本营时,他尽量打起精神。
斯蒂芬国王把教堂权充朝廷,因为这里既没有城堡,也没有市政厅。这座教堂不大,是石头盖的,结构很简单,墙内侧涂着鲜亮的红色、蓝色和橙色。地面的中间点着一堆火,长着满头茶褐色头发的英俊国王坐在火边的一张木制御座上,两条腿还如往常那么放松地往前伸着。他穿着战士的服装,皮靴,紧身衣,但头上戴的是王冠而不是头盔。威廉和瓦尔特推开聚在教堂门前请愿的人群,向挡着人群不让进门的卫兵们点点头,就大步走了进去。斯蒂芬正在和一个刚到的伯爵说话,但他注意到了威廉,马上就中止了谈话。“威廉,我的朋友。你已经听说了。”
威廉鞠躬。“我的国王陛下。”
斯蒂芬站起身来。“我向你致哀,”他说。他抱住威廉,搂了一会儿才放手。
他的同情让威廉眼里第一次充满了泪水。“我要向您请假,回家一趟,”他说。
“我很愿意批准,尽管我并不高兴,”国王说,“我们会怀念你这强有力的右臂的。”
“感谢您,陛下。”
“我还批准你监管夏陵的采邑,收取那里的全部租税,直到继承权的问题决定下来。回家吧,安葬你的父亲,然后尽快回到我们这里来。”
威廉又鞠了一躬,退了下去。国王重新开始了他与那位伯爵的谈话。廷臣们围着威廉,对他表示同情和安慰。他一边应答着他们,一边想到国王刚才那番话颇有深意。国王批准他监管伯爵的采邑,直到继承权问题决定下来。什么问题呢?威廉是他父亲的独子,怎么会有问题呢?他望着周围的面孔,目光落在一位年轻的教士身上——他是国王身边文书中颇有见识的一位。他把那教士拉到跟前,悄声说:“见鬼,他指的继承权‘问题’是什么意思,约瑟夫?”
“还有一个人对伯爵采邑提出了要求,”约瑟夫回答说。
“还有一个人?”威廉吃惊地重复了一遍。他没有同父异母兄弟,没有非法的兄弟,也没有堂兄弟……“是谁?”
约瑟夫指着一个背对着他的身影。那人和刚到的那些人在一起,穿的是乡绅的服饰。
“但他连骑士还不.99lib.是呢!”威廉大声说,“我父亲原先是夏陵的伯爵!”
那位乡绅听到了他的话,转过身来,“我父亲原先也是夏陵的伯爵。”
威廉起初没认出他。他是个十八岁上下宽肩膀的英俊青年,身穿对乡绅来说相当考究的衣服,佩着一把漂亮的长剑。他站立的姿势很自信,甚至很自得。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用纯粹仇恨的目光瞪着威廉,使威廉畏缩了。
那张面孔很熟悉,但已经变了。而威廉还是想不起来。随后,他看到了那乡绅的右耳垂上有一道愤怒的疤痕,显然是原先被切掉了一块。他脑海中闪过清晰生动的记忆:他看到一小块白肉落到了一个吓坏了的处女起伏着的胸脯上,还听到了一个男孩痛得直叫。这是理查,叛逆巴塞洛缪的儿子,阿莲娜的弟弟。那个被迫眼看着姐姐被两个男人强奸的小男孩,如今已长成一个令人生畏的男子汉,浅蓝色的眼睛里闪着复仇的光芒,威廉突然给吓慌了。
“你还记得,是吧?”理查说,他那稍稍拖长的声音并没有掩饰住深藏着的冷峻的愤怒。
威廉点点头。“我记得。”
“我也记得,威廉·汉姆雷,”理查说,“我也记得。”
威廉坐在桌子头上的一把大椅子上,那是他父亲原先的座位。他早就知道自己有一天会占据这个座位的。他曾经想象过,一旦坐到那座位上,就会感到极其强大,但事实上他有点恐慌。他怕人们会说,他不是他父亲那样的人,他们会不尊重他。
母亲坐在他的右手。父亲坐在这把椅子上时,他时常观察着她,思量着她如何利用父亲的畏惧和软弱来自行其事。他已经打定主意不让她在自己身上故技重演。
他的左手坐着亚瑟,是个头发灰白、态度和蔼的人,一直管理着巴塞洛缪伯爵的采邑。父亲被封为伯爵后,仍旧雇用了他,因为他对采邑了如指掌。威廉一向对这一理由心存怀疑。别人的仆人有时会按过去主人的办法行事。
“斯蒂芬国王不可能封理查为伯爵,”母亲正忿忿然地说,“他不过是个乡绅!”
“我甚至不明白,他怎么会熬成个乡绅,”威廉气愤地说,“我原以为他们已分文不剩了。但他穿着考究的衣服,佩着漂亮的长剑。他从哪儿弄来的钱呢?”
“他靠当羊毛商一路爬上来的”,母亲说,“他弄到了他所需要的所有的钱。或者确切地说,他姐姐赚到了钱——我听说阿莲娜经营着他的生意。”
阿莲娜,原来是她在幕后。威廉从来没有真正忘记她,不过,从战争爆发开始,直到见到理查,她也并没有那么厉害地咬啮他的心房。最近,她又不断地出现在他的脑海中,是那么活生生的,漂漂亮亮的,还是那么脆弱,楚楚动人。他恨她居然如此留住了他。
“这么说,阿莲娜现在有钱了?”他装作无动于衷的样子说。
“不错。不过你已经为国王打了一年的仗了,他不能拒绝你的继承权。”
“理查也一直在勇敢地作战,这是显而易见的,”威廉说,“我跟别人打听过了。更糟糕的是,他的勇敢已经引起了国王的注意。”
母亲的表情从生气的轻蔑变成了深思。“看来他还真有机会。”
“我担心的就是这个。”
“对。我们应该击退他。”
威廉不由自主地问:“怎么办?”他本已决心不让母亲插手,但这时还是要听她的主意。
“你应该带着更多的骑士,更多的乡绅和战士,崭新的武器和更好的马匹,回到国王身边去。”
威廉本想不同意她的话,但他明白她是对的。国王最终会把采邑赐给承诺给予最有效支持的人,而不会考虑其中的谁是谁非。
“这还不够,”母亲接着说,“你应该注意一举一动都像个伯爵的样子。这样一来,国王就要把封赐看做是未雨绸缪的必然结局了。”威廉不由得感兴趣了。“一位伯爵的一举一动应该是什么样子呢?”
“要把你的想法更多地说出来。对各种事情都要拿出主意:国王应该怎样来打这场战争,每次战斗最好的战术是什么,北方的政治形势如何,以及——这一点尤其要注意——其他伯爵的能力和忠心是什么程度。跟一个人议论另一个人。告诉汉丁顿的伯爵,瓦伦涅伯爵是个伟大的战士;告诉伊利的主教,你不信任林肯的郡守。人们会对国王说:‘夏陵的威廉和瓦伦涅伯爵是一派。’或者:‘夏陵的威廉和他的手下反对林肯的郡守。’如果你表现得很强大,国王会给你更多的权力,还感到舒服。”
威廉对这种阴险的小动作没什么兴趣。“我认为,我的人马多少更重要,”他说。他转过脸去,面对那个管理采邑的人。“我的库存里还有多少,亚瑟?”
“一无所有了,老爷,”亚瑟说。
“见鬼,你在说些什么?”威廉板起面孔说,“总该有的。有多少?”亚瑟的神气有点高傲,如同对威廉无所畏惧。“老爷,库存里一点钱也没有了。”
威廉恨不得掐死他。“这是夏陵的采邑!”他说,声音大得在桌子另一头坐着的骑士和城堡的官员们都抬起头来看。“应该有钱的!”
“钱当然是源源不断地来的,老爷,”亚瑟振振有词地说,“但又都支出了,尤其是在战争时期。”
威廉打量着那刮得干干净净的苍白面孔。亚瑟也太得意了。他诚实吗?实在没法说。威廉想,要是长着一双能看透人心思的眼睛就好了。
母亲知道威廉在想什么。“亚瑟是诚实的,”她说,不在乎这人就在眼前,“他上了年纪,有点懒,喜欢自作主张,但他是诚实的。”
威廉震惊了。他才刚刚坐到这把椅子上,但权势已经动摇了,似乎有魔法在作怪。他觉得受到了诅咒,似乎有一条法则,要威廉永远做成人中的孩子,不管他长到多大。他虚弱地说:“这是怎么回事?”
母亲说:“你父亲病了大半年才死的。我看得出来,他在任凭事情走下坡,但我无法让他采取任何措施。”
母亲居然还有无能为力的时候,这对威廉倒是件新鲜事,他以前从来不知道她还会有办不到的事。他转过脸去,面对亚瑟,“我们这儿有全国最肥沃的土地,怎么会一文不名呢?”
“有些农场出了些麻烦,好几个佃户都欠租。”
“为什么呢?”
“我常听到的一个理由是,年轻人不肯在乡下干活,进城去了。”
“那我们就该制止他们!”
亚瑟耸了下肩。“一个农奴一旦在城里住上一年,就成了自由民了。这是法律规定的。”
“那些欠租的佃户怎么样了?你们对他们是怎么办的?”
“我们能怎么办?”亚瑟说,“如果我们要撤佃,他们就永远还不成田租了。因此我们要耐心,指望能有几个好收成,好让他们补足欠租。”
威廉气愤地想,亚瑟对他自己无力解决这些问题也实在太得意了;但他这时只好控制住不发脾气。“好吧!既然所有的年轻人都进城了,我们在夏陵的房产总可以收到租金吧?那一项总可以有些现金进款吧。”
“说来实在古怪,那一项也没进款,”亚瑟说:“夏陵有很多房子空着呢。年轻的男人一定是到别处去了#”
“也许是人们对你撒谎,”威廉说,“我猜想,你还打算说,夏陵镇市场和羊毛集市上的收人也减少了吧?”
“是的——”
“那你为什么不增加租金和赋税呢?”
“老爷,我们已经遵照你已故父亲的命令这样做了,然而收人依旧下降。”
“靠这种没收益的产业,巴塞洛缪怎么能维持生计呢?”威廉愤怒地说。
亚瑟竟然还有话回答。“他还有采石场呢。过去,那儿有一大笔进账。”
“如今采石场落人那该死的修士手里了。”威廉气得发抖。正在他需要出一番风头的节骨眼上,他却听说他一文不名。这局面对他太危险了。国王刚刚恩准他监管一片采邑,这可是对他的一种检验。如果他带着一支不大的队伍回转宫廷,那可太丢人,甚至是不忠。
何况,亚瑟所描绘的图景不可能完全真实。威廉心中肯定,人们在欺骗他——他们说不定在背后还嘲笑他呢。想到这里,他气急败坏。他不打算容忍这个,他要给他们99lib?点颜色看看。在他接受失败的事实之前,要先流点血。
“对什么事你都有借口,”他对亚瑟说,“事实是,在我父亲生病期间,你听任这块采邑荒废了,而你本该加倍努力才是。”
“可是,老爷——”
威廉提高了嗓门儿。“给我闭嘴,不然我就用鞭子抽你。”
亚瑟面色苍白,不做声了。
威廉说:“我们明天就出发,对整个采邑巡视一番。我们要到我属下的每个村庄去视察,让他们都清醒清醒。你可能不懂怎么对付那些苦苦哀求的撒谎农民,我懂。我们很快就会弄清,我的采邑到底有多穷。如果是你在对我撒谎,我向上帝起誓,我就先拿你开刀,把你们一个个都绞死。”
除了亚瑟之外,他还带着他的侍从瓦尔特,以及其他四名一年来在他身边作战的骑士:丑鬼格瓦斯、斧头休、雷恩的吉尔伯特和骰子麦尔斯。他们都是大汉子,喜欢耍蛮动粗,脾气火暴,随时都会斗殴打架的。他们骑上最好的马匹,全副武装,以便吓唬农民。威廉的信条是,一个人要是不能让别人怕他,他就无可奈何了。
那是夏末一个炎热的日子,田里立着大捆大捆的小麦。眼前一片丰收年的财富,而他竟然没钱,这使威廉益发气愤,一定有人在掠夺他。他们定是吓得豁出去了。他们家在巴塞洛缪倒霉的时候得勃了这块采邑,而如今他分文没有,巴塞洛缪的儿子却有了不少钱!人们在偷他,还笑他对被盗毫不怀疑——这念头咬啮着他如同胃痛,他骑在马上,越走越生气。
他事先定好从北溪开始,那是个远离城堡的偏僻小村子。居民里有农奴,也有自由民。农奴是威廉的财产,不经他允许,什么也不能做。他们在一年的某些时间里欠了他许多天的工,再加上他们收获的一定份额。自由民只给他交租,货币地租或实物地租。其中有五人欠租。威廉有一种想法,他们以为因为远离城堡就可逃租。从这里开始震动霖动这帮贱民应该是挑对了地方。
他们骑着马走了很长时间,快到那小村时,太阳已经挂在头顶了。村里有二三十户人家,周围是三块庄稼地,上面却是收割过的短茬。在一块地头上有三株粗大的橡树相邻,不远处就是农舍。威廉带人越走越近,看到多数村民都坐在树荫下吃午饭。他催马小跑过这最后几百码路程,别人紧随着他。他们在村民跟前勒住马,周围扬起一团尘土。
村民们连滚带爬地起身,连忙吞下他们的面包,眯起眼睛躲避着尘土,这时威廉狐疑的目光看到了奇特的一幕场景:一个蓄着黑胡须的中年男人,对一个抱着胖胖的红脸蛋婴儿的胖胖的红脸蛋女孩子悄声而急切地说了句什么。一个小伙子凑过去,就被那男人立即给嘘开了。随后那女孩子朝农舍走去,显然是要躲藏起来,跟着就消失在尘土中了。威廉觉得好奇。整个情况有点鬼鬼祟祟,他想,要是母亲在场解释一下就好了。
他决定暂时先不去管这件事。他向亚瑟发话,声音大得让他们都能听见。“这儿有我的五名佃户欠租,对吗?”
“是的,老爷。”
“欠得最多的是谁?”
“阿瑟尔斯坦有两年没有交租了,但他非常倒霉,他的猪——”
威廉打断他的话,面对众人说:“你们当中谁是阿瑟尔斯坦?”一个大约四十五岁的高个、拱肩的男人向前迈了一步。他头发稀疏,两眼水汪汪。
威廉说:“你为什么不给我交租?”
“老爷,那是一小块租地,如今我的儿子都到镇上干活儿去了,我没人手帮忙,后来就闹了猪瘟——”
“等一等,”威廉说,“你的儿子们到哪儿去了?”
“到王桥去了,老爷,去修那儿新的大教堂,因为他们要娶媳妇,年轻人理当如此嘛,我的地养活不了三家人。”
威廉把年轻人去修王桥大教堂的事先记下,留到将来再考虑这件事。“你的地反正足够养活一家人的,但你还是没交租。”
阿瑟尔斯坦又讲起他的猪。威廉恶狠狠地瞪着他,根本没听。他想,我知道你为什么不交租;你知道你的东家病了,就存心趁他没法强制行使他的权力时欺瞒他。其他四个欠租的人也抱着同样的打算。你们趁我们软弱的时候掠夺我们!
他一时充满了自怜,觉得这五个人确确实实在为自己的如意算盘窃笑。好嘛,现在就让他们得到点教训。
“吉尔伯特和休,把这个农民按住,别让他动,”他平静地说。阿瑟尔斯坦还在喋喋不休地饶舌。两名骑士下了马,朝他走去。他那套猪瘟的故事无济于事。那两名骑士拽住了他的臂膀。他吓得脸色煞白。
威廉还用那平静的声音对瓦尔特说:“你带着你那副锁子甲手套了吗?”
“带着呢,老爷。”
“把手套戴上。教训阿瑟尔斯坦一顿。可别让他死了说不成话。”
“遵命,老爷。”瓦尔特从鞍袋里取出一副带金属护手的皮手套,细密的锁子甲一直覆盖到指关节和指背上。他从容地戴好手套。全体村民都害怕地盯着,阿瑟尔斯坦吓得呻吟起来。
瓦尔特下了马,走到阿瑟尔斯坦跟前,用戴着锁子甲手套的拳头朝他肚子揍了一下。那一拳砰的一响,声音大得令人胆寒。阿瑟尔斯坦弯下腰,憋得叫喊不出了。吉尔伯特和休把他拽直,瓦尔特冲着他的脸又是一拳。鲜血从他的鼻孔和嘴里喷涌而出。旁观的人群中间有一个女人,大概是他老婆,尖叫一声,扑到瓦尔特跟前,哀求着:“住手吧!饶了他吧!别打死他!”
瓦尔特推开她,另外两个女人拽住她,把她拖了回去。她还在尖叫和挣扎。其余的农民敢怒不敢言,眼看着瓦尔特一下一下地打着阿瑟尔斯坦,直打得他身体瘫软,满脸是血,两眼紧闭,人事不知了。
“放开他吧,”威廉终于说了。
吉尔伯特和休松开了阿瑟尔斯坦。他摔倒在地,一动不动。女人们也松开了他老婆,她哭叫着跑过去,跪倒在他身边。瓦尔特脱下手套,从锁子甲上抹去鲜血和肉屑。
威廉对阿瑟尔斯坦已经不感兴趣了。他张望了一下村子,看到了在小溪边有一栋新盖的两层的木结构房子。他指着新房问亚瑟:“那是什么?”
“我以前没见过,老爷,”亚瑟紧张地说。
威廉认为他在说谎。“那是一座水磨坊,对吧?”
亚瑟耸了耸肩,但他那种不置可否的态度毫无说服力。“我想象不出还能是什么别的,刚好盖在水边嘛。”
他刚刚亲眼目睹了威廉下令把一个农夫打得半死,怎么还能如此傲慢无礼呢?威廉近乎无可奈何地说:“我的农奴未经我的允许,可以盖磨坊吗?”
“不行,老爷。”
“你知道为什么不准私建磨坊吗?”
“因为这样他们就会把麦子拿到老爷的磨坊,付钱磨面。”
“那么老爷就有收益。”
“是的,老爷。”亚瑟用那种向小孩子讲普通道理的俯就口吻说,“不过,如果他们出钱修了磨坊,东家同样赚了钱。”
威廉的火气越来越大了。“不,东家赚不到同样的钱。修磨坊出的钱绝对不如农民磨面的钱那么多,所以我父亲才绝不准他们建磨坊。”他不等亚瑟回答,就踢了一下马,向磨坊跑去。他的骑士们也催马跟上,村民们在他们后面拖拖拉拉地尾随着。
威廉下了马。毫无疑问,那是座磨坊。一个大水轮在湍急的溪水的冲刷下转动着,水轮带动着一个穿过磨坊侧壁的轴。那是牢靠的木头装置,做得经久耐用。建磨坊的人显然是想好好用上几年。
磨坊工站在敞开的门外,脸上已经扮就一副受害者的无辜表情。他身后的房子里,整齐地放着一袋袋粮食。威廉下了马。磨坊工毕恭毕敬地向他鞠躬,不过,他那副样子是不是隐含着嘲讽呢?威廉又一次痛苦地感到,这些人不把他放在眼里,而他无力把自己的意愿强加给他们更使他感到技穷。气愤和沮丧同时涌上他心头,他朝磨坊工气势汹汹地叫嚷起来。“是什么念头让你以为你能逃避责任呢?你以为我是傻子吗?是不是?你是不是这么想的?”接着他冲那人的脸就是一拳。
那个磨坊工夸张地痛得大叫,还装模作样地倒在了地上。
威廉跨过他,进了磨坊。水轮的轴由一组木制齿轮相连着带动楼上磨盘的中轴。磨好的面粉通过一个斜槽,流到底层的脱粒地面。二层因为要承受磨盘的重量,由四根粗壮的木柱(不用说,也是未经允许,从威廉的树林里砍伐来的)支撑着。木柱一断,整个磨坊就会坍塌。
威廉走了出来。斧头休举着平时捆在马鞍上的武器,那是一柄大斧,他的绰号即由此而来。威廉说:“把你的战斧给我。”休听从了。威廉回到磨坊里,开始砍撑着上层的四根木柱。
农民们精心建起这座磨坊,以便免交他的磨钱,这时他一斧斧地砍着,那种斧刃砍进木头的感觉,给予他极大的满足。他恶狠狠地想着,如今他们不会笑话我了。
瓦尔特走进来,站在一边看着。威廉在一根木柱上砍出了一道深槽,又把第二根木柱砍断了一半。承受着磨盘巨大重童的上层地板,开始颤动了。威廉说:“拿根绳子来。”瓦尔特走了出去。
威廉大着胆子又把另两根木柱砍到还不致断的程度。磨坊眼看着就要塌了。瓦尔特拿了一根绳子回来了。威廉把绳子系到一根木柱子上,把绳子的另一头拽出磨坊,拴到他战马的脖子上。
农民们阴沉着脸,默默地观望着。
绳子系好以后,威廉说:“磨坊工跑到哪儿去了?”
那人走了过来,仍然摆出一副受委屈的样子。
威廉说:“格瓦斯,把他捆起来,放到磨坊里边。”
那磨坊工拔腿就跑,但吉尔伯特绊倒了他,骑在他身上,格瓦斯用皮条把他的手脚捆绑起来。两名骑士把他提起来,他挣扎着求饶。
一个村民走出人群,说:“你们不能这样做,这是谋杀。就是老爷也不能谋害百姓的。”
威廉用颤抖的手指点着他。“要是你再开口,我就把你和他一起扔进磨坊里。”
那人有一阵子满脸不服气,随后改了主意,转身回去了。
两名骑士走出了磨坊。威廉牵着马走到把绳子拽直的地方。他拍了马屁股一巴掌,马把绳子拽紧了。
磨坊工在磨坊里开始尖叫,那叫声让人听了全身的血液都会凝固。那是一个人濒死的恐惧的呼号,一个人眼看着就要被砸得粉身碎骨时发出的绝望的凄厉撕叫。
那马摆着头,想挣开绕着它脖子的绳子。威廉冲它叫着,踢着它的屁股,催它往前拉,然后又朝他的骑士喊着:“拽着绳子,你们几个!”四名骑士攥住绷紧的绳子,和马一起使劲。村民们发出抗议的呼声,但他们都吓得不敢上前阻烧。亚瑟站在一边,样子很难看。
那磨坊工的叫声更尖利了。威廉想象着,那个等待可怕的死亡的人内心一定充满茫然失措的恐惧。他想,这些农民谁也不会忘记汉姆雷家的报复了。
木柱发出断裂的声响,然后,随着一声巨响,木柱断了,马匹向前一跃,四名骑士松开了绳子。屋顶的一角倾斜了。女人们哭泣起来。磨坊的木墙似乎在颤抖,磨坊工的尖叫已经嘶竭,上层随着轰然坍倒而甩了出来,嘶叫声戛然而止,磨盘落到脱粒地面震得地面抖了一下。墙塌了,顶落了,刹那间磨坊成了一堆破木头,里面压着一个死人。
威廉感到舒服多了。
一些村民跑上前去,开始发狂地掏挖着破木头堆。如果他们想看到那磨坊工活着,只有失望了。他的尸体惨不忍睹,这样只有好处。
威廉四下张望,看到了那个抱着红脸蛋婴儿的红脸蛋女孩子就站在人群背后,似乎尽量不引人注意。他想起来,那个蓄着黑胡子的男人——大概是她父亲——刚才怎么急切地让她躲起来。他决定在离村前要解开这个谜,他和她目光相遇,招呼她前来。她回头去看,希望另有所指。“就是你,”威廉说,“过来。”
那个蓄黑胡子的男人看见了她,气得哼了一声。
威廉说:“谁是你的丈夫,丫头?”
那父亲说:“她没有——”
他太迟了,可惜,那女孩子已经说:“了爱德蒙。”
“噢,你已经出嫁了。你父亲是谁?”
“是我,”那个蓄黑胡子的男人说,“西奥博尔德。”
威廉转过脸问亚瑟。“西奥博尔德是自由民吗?”
“他是农奴,老爷。”
“农奴的女儿出嫁的时候,她的东家作为主人是不是享有初夜权呢?”
亚瑟震惊了。“老爷!那种原始的习俗在这块地方早就不再强制施行了!”
“不错,”威廉说,“那做父亲的就要出一笔钱来赎。西奥博尔德交了多少钱?”
“他还没交,老爷,不过——”
“没交!她倒已经有了个胖胖的红脸蛋孩子!”
西奥博尔德说:“我们一直没有那笔钱,老爷,她和爱德蒙有了孩子,而且想结婚,但我们现在交得起钱了,因为我们已经收了庄稼。”威廉朝那女孩子笑着。“让我来看看这婴儿。”
她很害怕,但她不能不走过去把婴儿交给他。威廉走近她,轻轻地从她手里接过孩子。她眼睛里充满恐惧,但没有抗拒他。
那婴儿开始哭叫。威廉抱了一会儿,然后用一只手抓住孩子的两个脚踝,猛地尽力向空中一抛。
那女孩像是报凶信的女妖似的尖叫起来,看着孩子向空中飞上去。
她父亲伸出两臂向前跑着,准备在婴儿下落时接住。
就在女孩子看着天上,发出尖叫时,威廉一把抓住她的衣裙,撕开了。她露出了粉红色圆润的年轻胴体。
她父亲把婴儿平安地接住了。
那父亲把婴儿递给一个妇女,转过身来看着威廉。
威廉说:“既然我在新婚夜没有得到应有的权利,而且赎金也还没交,我现在就来取欠我的。”
那父亲朝他冲过去。
威廉拔出了剑。
那父亲站住了。
威廉看着那女孩子,她躺在地上,竭力用双手遮着赤裸的身体。她那恐惧的样子使他勃起了。“等我完事之后,我的骑士们也要玩玩她,”他露出得意的狞笑说。
三年之中,王桥变得难以辨认了。
自从那次圣灵降临,菲利普和他的自愿干活儿的大军挫败了沃尔伦主教的阴谋以来,威廉没再来过这儿。当年,从修道院的大门外直到那座桥的泥泞小路上,散乱地挤着四五十间木头房子,如今,当他穿过起伏的田野走近村子时,看到那儿起码有三倍以上的房子。这些房子围着修道院的灰色石墙,形成一道褐色的镶边,并且布满了修道院与河岸之间的空地。有好几栋房子看起来蛮大的。在修道院的围墙之内,有几栋新的石头建筑,而大教堂的墙壁看来也升高得很快。河边有两座新码头。王桥已经成了一座城镇。
这地方的外观证实了他从战场归来后脑中一直增长着的疑团。在他四下巡视,收敛欠租和恐吓不听话的农奴时,他不断地听人谈起王桥。无地的年轻人到那里去干活;富裕家庭送他们的儿子到修道院的学校去读书;小农到那里把鸡蛋和乳酪卖给在工地上干活儿的人;大家在节日都到那里去,尽管还没有大教堂。今天就是个节日——米迦勒节,今年刚好赶上星期日。那是个温和的早秋上午,是适合旅行的好天气,那里一定人山人海。威廉想弄清是什么东西吸引着他们到王桥去。
他的五名亲信随同他一道骑马前行。他们在一个个村子里干下了件件骇人之事。威廉巡视的消息以不可思议的速度传遍了四乡,开始几天之后,人们就知道了会出现什么事情。在威廉要来时,人们把儿童和年轻妇女送到森林里藏匿起来。人们从内心感到恐惧,这让威廉感到很得意:这下他们总算知道要循规蹈矩了。他们当然都知道如今是他在主事!
他们一行人接近王桥时,威廉策马疾驰,那五个人紧紧相随。这种疾驰而至总会产生更深的印象。别人纷纷退到路边,或者跳到田里,给这些高头大马让路。
他们冲过木桥,蹄声震耳欲聋,根本不理睬收过桥费的修士,但他们前面的窄道被一辆满载着大桶石灰的牛车挡住了,两头硕大的公牛拉着车缓缓地走着;骑士们胯下的马匹被迫突然放慢了速度。
他们跟在牛车的后面走上山坡,威廉往四下看着。匆匆建起的新房子把旧房子间的空地都挤满了,他注意到一家饭馆、一家酒馆、一个铁匠铺和一个制鞋作坊。那种繁荣的气象是不容置疑的。威廉心中满怀嫉妒。
然而,街上人并不多。或许他们都上坡到修道院去了。
他率领着他的骑士,跟着牛车,穿过修道院的大门。这不是他喜欢走的那种大门,他忧心忡忡,唯恐人们会注意到他,嘲笑他,所幸根本没人正眼看他。
和墙外清清冷冷的城镇相反,修道院内却是一派忙碌景象。
威廉勒住马,四下张望,想把一切都看在眼里。这里人头攒动,熙来攘往,活动众多,起初他感到目不暇接,有点眼花缭乱。后来才看出有三大活动区。
离他最近的是靠近修道院西头的市场。沿南北方向排列着整齐的摊位,好几百人在通道里转来转去,购买吃的、喝的、鞋帽、刀子、腰带、小鸭、小狗、罐子、耳环、毛毡、线、绳和几十种各色各样的生活必需品和奢侈品。市场显然很繁荣,所有不断转手的便士、半便士和四分之一便士累积起来,是一笔很可观的款子。
威廉痛苦地想,难怪夏陵的市场日渐萧条,原来在王桥这儿有了日益兴旺的市场取而代之了。摊位的租金、供货人的赋税和销售的税金,原本要流进夏陵伯爵的财产的,现在却充实了王桥修道院的金库。
但市场是要有国王颁发的执照的,威廉确定菲利普副院长并没有。他大概打算一被抓住就马上申请执照,就像北溪的那个磨坊工似的。可惜,威廉要想教训菲利普可没那么容易。
市场过去就是一片宁静的地方。紧靠回廊,就是旧教堂交叉甬道的位置,有一座上有天篷的圣坛,一位白发修士正站在前面诵读一本经书。圣坛的远端,排成整齐队列的修士们正在唱赞美诗,不过离这里距离太远,歌声被市场的嘈杂声所淹没了。那里有一个小型的宗教集会。大概是九时课,一种专门为修士祈福的祈祷,威廉想:当然,为了米迦勒节的主要祈祷活动,一切工作和市场生意都要停下来的。
在修道院的最远端,大教堂的东翼藏书网正在修建。菲利普副院长从市场上搜刮来的钱就花在这墙上了,威廉酸溜溜地想。墙壁已经砌到三四十英尺了,窗户和连拱廊顶的轮廓已然可见。工人们在整个工地上比比皆是。威廉觉得,他们看上去有点怪模怪样,过了一会儿才明白,原来是他们穿的五颜六色的衣服。他们当然不是正规的工匠——付工钱的工匠在今天这样的节日是要休息的。这些都是自愿干活儿的人。
他没想到会有这么多自愿千活儿的人。好几百个男男女女在抬石头、劈木料、滚大桶和拉着整车的沙子从河边过来,他们在这里干活儿,只图的是宽恕他们的罪过。
那个狡猾的副院长真够诡计多端的,威廉嫉妒地观察着。到大教堂来干活儿的人总要把钱花到市场上,而到市场来的人也要到大教堂工作一阵子,因为想赎罪。真是互为因果,相得益彰。
他策马前进,穿过墓地到工地,好奇地想靠近些看看。
连拱廊的八个巨大的扶壁,沿工地两侧排列下去,构成相向的四对。从远处看,威廉还以为他能看到把两面相邻的扶壁连在一起的圆形拱顶,但这时他才明白,拱顶还没有建呢——他刚看到的不过是木制临时支撑,外形和真的一样,在造拱顶和灰泥干燥这段时间,用来撑起石料的。临时支撑没放在地面,而是由扶壁顶端伸出的柱头模样的东西支撑着。
与扶壁平行的侧甬道外墙也在砌着,为窗子留出了规则的空洞。每个窗洞中间,都从墙线上伸出扶垛。从没砌好的墙的开口端看进去,威廉可以瞧见,墙不是实心的,而是由中空的两层石头墙构成的,中空处看来要填进沙子和灰浆。
脚手架由结实的木柱捆扎在一起构成,木柱之间是用有弹性的枝条和编织的草席搭成的找桥。
威廉注意到,这里可花了不少钱。
他骑马绕着圣坛的外围转了一圈,后面跟着他的骑士。靠墙搭着一些木头的披屋,是工棚和匠人们的住处。大多数棚屋这会儿都锁着,因为今天没有建筑工砌石头,也没有木匠做临时支撑。不过,匠人中的工头们一建筑匠工头和木匠工头——正在指挥从河边运材料来的自愿干活儿的人,告诉他们在哪里堆放石头、木料、沙子和石灰。
威廉骑马绕过教堂的东端来到南侧,这里有些修道院的房子挡住了他的去路。他只好从原道往回走,心中想着菲利普副院长的鬼聪明着实让人吃惊,他居然能让他的工头们在星期日忙个不休,让这些干活儿的人自愿不要钱。
在他回顾他所看到的一切时,看来再清楚不过的是,夏陵采邑财富的减少,大都要归咎于菲利普副院长。农田没有了小伙子,他们到工地去干活儿挣钱了,而夏陵镇——这块伯爵采邑的珠宝——也因新崛起的王桥镇而黯然失色。这里的居民向菲利普而不向威廉交租,在这个市场买卖东西的人为修道院而不为伯爵采邑增加收人。何况菲利普还拥有曾经使伯爵致富的木材、牧地和采石场。
威廉和他的手下骑马穿过修道院,来到市场。他决定到近处看一看。他催马走进人群,只能一寸寸地向前挪动。人们并不吓得散开,给他让路。当他的马碰着人的时候,他们抬头看看威廉,那神色分明不是畏惧,而是气愤或厌烦,而且只是由于珍惜自己的时间,还带点优越感,才让开那条路。这里没人怕他,这让他有点心虚。要是人们不害怕,那就不知道他们会做出什么来了。
他沿着一排摊位走过去,再沿另一排摊位回来,他的骑士尾随着他。他因人群的缓慢移动而垂头丧气。下马步行倒可能会快些;可是那样一来,他确定,这些不肯屈从的王桥人很可能会不把他放在眼里,冲撞他。
他沿着回去的过道刚走过一半,就看到了阿莲娜。
他猛地勒住马,死死盯着她。
她不再是三年前圣灵降临节那天他在这儿见到的那个脚穿木底鞋,瘦削、紧张、惊恐的姑娘了。她那张当时因慌张而抽紧的面孔,如今重又舒展,而且还有一种幸福和健康的神采。她深色的眼睛闪着兴奋的光,她摇头的时候,鬈发在她脸蛋周围乱颤。
她实在太美了,她使威廉头晕目眩,欲火上升。
她穿着一件绣着斑斓图案的猩红色袍子,她那富有韵味的双手闪着戒指的金光。她身边有个年纪大些的女人,稍稍站在一侧,像是个仆妇。他母亲说过,她有很多的钱;所以理查才能成为乡绅,并装备着优良的武器,加入了斯蒂芬国王的军队。该死的。她曾经一度一贫如洗,无权无势——她是怎么发迹的呢?
她在一个出售骨针、丝线、木顶针和别的缝纫必需品的摊位跟前,和矮个子、黑头发的犹太商贩兴致勃勃地谈论着货品。她的神态自信、果断而轻松。她已恢复了原先做郡主时的那种沉着镇静。
她看上去比以前大多了。她当然已经大了:威廉现在二十四岁,她应该是二十一岁了。但她的变化不只在模样上,她身上毫无孩子的稚气了,她成熟了。
她抬起头来,遇到了他的目光。
上次他死盯着她看,她羞红了脸,跑开了。这次她坚定地站在原地,回眸盯着他。
他挤出一个表示相识的微笑。
她脸上掠过一种冷峻而轻蔑的表情。
威廉感到自己脸上发烧。她还像过去一样高傲,她现在还像五年前那样蔑视他。他羞辱了她,强奸了她,但她不再怕他了。他想和她说话,告诉她,他还可以照以前那样再次糟蹋她;但他不愿隔着那么多人的脑袋把这话喊出来。她那毫不畏缩的盯视使他自觉渺小。他想嘲笑她,但又不能,而且他知道自己正扮着愚蠢的鬼脸。他狼狈不堪,转过身来,踢着马往前走;但人群拥挤着,他骑不快,他痛苦地一步步躲开她,仍然感到那令他畏缩的目光烧灼着他的后颈。
他总算逃出了市场,却又面对面地碰到了菲利普副院长。
这个小个子威尔士人,两手叉腰,下颌咄咄逼人地向前伸着。他仍像以前那样瘦,威廉看出来,他那不多的一圈头发,已经过早地由黑变灰。就他的职务来说,他的模样不再显得过于年轻了。此刻他的一双蓝眼睛正闪着愤怒的光芒。“威廉老爷!”他用一种挑战的声调叫着。
威廉摆脱关于阿莲娜的念头,想起他还有个理由要控告菲利普。
“我很高兴碰上了你,副院长。”
“我也一样,”菲利普气愤地说,但他眉间显出了怀疑的阴影。
“你在这儿办了个市场,”威廉指责地说。
“那又怎么样?”
“我不信斯蒂芬给王桥开设市场发过执照。就我所知,别的国王也没有过。”
“你怎么敢?”菲利普说。
“我或者任何人——”
“你?”菲利普用盖过他的声音喊着,“你怎么敢跑到这里来,侈谈什么执照——你,在过去的这一个月里,你在这个郡里到处放火、抢掠、强奸,而且至少还有一桩谋杀——”
“那碍不着你什么——”
“你怎么敢跑到修道院里,侈谈什么执照!”菲利普叫道。他向前迈了一步,向威廉摇晃着一个指头,吓得威廉的坐骑惊慌地直往一边躲。菲利普的嗓门比威廉的更响亮,威廉连一个词也插不进去。一群修士、自愿来干活儿的人和市场上的顾客围了上来,看着这两个吵嚷的人。菲利普益发不可收。“你干下这种种罪行之后,你只该说一件事:‘神父,我犯了罪!’你应该在修道院中下跪!你应该请求宽恕,如果你还想逃避地狱之火的话。”
威廉脸色苍白。一提起地狱,他内心就充满了难以遏制的恐惧。他竭力打断菲利普滔滔不绝的责难,说:“着你的市场又怎么解释?你的市场又怎么解释?”
菲利普几乎没听见。他已经义愤填膺。“为你干下的可怕罪过请求宽恕吧!”他叫道,“跪下!跪下!否则你就会在地狱中遭火烧!”威廉吓得完全相信了;他要是此刻不跪下来在菲利普面前祈祷,他就非遭地狱之火的炼烧不可了。他知道他早就该忏悔了,因为除了他在巡视伯爵采邑时犯下的罪行之外,还在战争中杀死了许多人。
要是没等他忏悔就死了可怎么办?他想到地狱中的永恒之火和手握利刃的魔鬼,就开始心惊胆战了。
菲利普又朝他迈了一步,伸出手指点着,叫道:“跪下!”
威廉骑着马向后退。他绝望地四下看了看。人群围拢上来。他的骑士就在他身后,个个目瞪口呆:他们不晓得该怎么对付来自一名手无寸铁的修士心灵上的威胁。威廉从来受不得任何羞辱。在挨了阿莲娜的蔑视后,又遇到这种责难,实在太过分了。他拉紧缰绳,让他那匹硕大的战马危险地倒退着。人群在那强大的马蹄前闪开了一条路。等马的前蹄再次落地时,他狠踢了它一下,马又往前一蹿。围观的人散开了。他又踢了它一下,马便奔跑起来。他为羞辱之火烧灼着,驱马驰出了修道院的大门,他的骑士紧随着他,如同一群狗被一个老妇人用扫帚赶着,狂吠着跑开。
威廉在主教宫殿的小祈祷室冰冷的石头地面上,吓得发抖地忏悔了他的罪行。沃尔伦主教默默地听着,威廉罗列着他所犯下的屠戮、鞭打和强奸罪时,他的脸上蒙上了一层厌恶的神色。即使在威廉忏悔的时候,他对这位目空一切的主教也充满厌恶感:瞧他那干干净净的一双白手合在胸前,他那半透明的鼻孔略张着,似乎尘埃飞扬的空气中有什么恶臭。请求沃尔伦赦免,对威廉来说,是一种折磨,但他的罪孽深重,普通的教士无法予以宽恕。因此他只好胆战心惊地跪着,这时沃尔伦命他在伯爵城堡的祈祷室中点起一支长明蜡烛,然后告诉他,他的罪孽就得以赦免了。
那种恐惧雾一般地缓缓升腾而去了。
他们走出祈祷室,来到烟气腾腾的大厅,坐到火边。已进入秋冬之交的季节,在这座石头盖的大房子里,煞是凉气侵人。一名厨工端上来热呼呼的加了蜂蜜和生姜的香辣面包。威廉终于感到平静如常了。
这时他又记起了其他问题。巴塞洛缪的儿子理查对伯爵采邑提出了要求,而威廉自己财力不支,无法招募一支数目足以令国王满意的军队。他在过去这一个月里,搜刮尽了所有的现金,但仍不敷使用。他叹息一声,说:“那个该死的修士在喝夏陵伯爵采邑的血。”沃尔伦伸出他那爪子般的、指头长长的、苍白的手拿了块面包。“我一直在思索,你要多久才能得出结论。”
当然,沃尔伦早在威廉之前就都料到了。他确实无与伦比。威廉巴不得不和他谈话。但他需要听听主教从法律上提出的看法。“国王从来没有给王桥颁发过经营市场的执照,是吧?”
“就我所知,绝对没有。”
“那就是说,菲利普违反了法律。”
沃尔伦耸了耸披着黑袍的瘦肩,“就其价值而论,的确如此。”沃尔伦似乎无动于衷,但威廉却步步深人。“得对他加以制止。”沃尔伦莫测高深地微微一笑。“对付他,你可不能用对付未经批准就嫁出女儿的农奴们的那套办法。”
威廉的脸涨红了,沃尔伦在影射他刚刚忏悔过的一桩罪行。“那你想怎么对付他呢?”
沃尔伦考虑着。“市场属国王的特权。在和平的日子里,他大概会亲自过问这类事。”
威廉嘲弄地笑起来。沃尔伦尽管机灵,但还不如威廉了解国王。“即使在和平时期,他也不会因为我揭发了一个没有执照的市场而感激我的。”
“嗯,那么,代他处理地方事务的人是夏陵的郡守了。”
“他又能怎么样?”
“他可以发出一纸令状,在郡庭上控告修道院。”
威廉摇了摇头。“这是我最不愿意的了。郡法庭可以课以罚金,修道院把钱一交,市场就照样办下去。这无异于颁发了执照。”
“麻烦的是,当真没什么理由拒绝让王桥设市场。”
“从王桥到夏陵要足足走上一天呢!”
“人们愿意走长路。”
沃尔伦又耸了耸肩。威廉明白,他耸肩就是他不同意。沃尔伦说:“按照传统,一个人愿意花白天的三分之一时间走到市场上去,在市场上待上三分之一的白天,再用白天的三分之一时间走回家。所以嘛,一座市场要为周围白天三分之一时间路程的人们服务,也就合七英里的距离。如果两座市场相距十四英里以外,其涉及区域就互不重叠。夏陵镇距王桥有二十英里。按规定,王桥有资格开设市场,国王应该批准。”
“国王可以随心所欲,”威廉气冲冲地说,但他内心却很烦恼。他原先并不知道有这么个规定。这可让菲利普副院长立于不败之地了。
沃尔伦说:“反正,我们不该和国王打交道,我们要在郡守那儿做文章。”他皱起眉头,“郡守可以命令修道院停办没有执照的市场。”
“那要耗费很多时间的,”威廉傲慢地说,“谁会理睬一个没有威胁作后盾的通知呢?”
“菲利普可能会的。”
威廉不信。“他为什么会呢?”
沃尔伦毫无血色的嘴边泛起嘲弄的笑意。“我不敢说我能不能给你讲清楚,”他说,“菲利普相信,国王就是法律。”
“蠢念头,”威廉不耐烦地说,“国王就是国王嘛。”
“我跟你说了,你不会明白的。”
沃尔伦那种未卜先知的神气很让威廉恼火。他站起身,走到窗前去。他望着窗外,能够看到附近的山顶,那儿有沃尔伦四年前起建的城堡的土石工程。沃尔伦曾经指望过从夏陵的伯爵采邑的收人中获得建筑费用。菲利普打破了他的计划,如今土堆上已长满了草,荆棘填塞了干壕。威廉想起,沃尔伦曾指望用夏陵伯爵的采石场的石料。如今采石场在菲利普手里。威廉自忖着说:“如果我能夺回采石场,我就可以用来抵押,借到钱招募一支队伍。”
“那你何不把它夺回来?”沃尔伦说。
威廉摇摇头。“我试过一次。”
“而菲利普胜了你。但这会儿那儿已经没有修士了,你可以派一伙人去,赶走采石匠。”
“但我怎么能阻止菲利普再回来呢,就像他上次那样?”
“围着采石场,竖一圈高篱笆,再留下一个长年的看守。”
这倒可以,威廉热切地想。这可以一举解决他的问题。可是沃尔伦出这个主意的99lib?居心何在呢?母亲曾警告他要当心这个无耻的主教。“对于沃尔伦·比戈德,你只要了解一点,”她曾经讲过,“那就是,他做的每一件事都是精心策划的。从来没有一时冲动的事,从来没有马马虎虎的事,从来没有草率随便的事,从来没有白费工夫的事,尤其是绝没有慷慨大度的事。”但沃尔伦憎恨菲利普,而且曾经发誓让他建不成大教堂。有这一条动机就足够了。
威廉一边看着沃尔伦,一边动着脑筋。他从一个教士起步,年纪轻轻的就当上了主教,但王桥是个既不起眼又很穷困的教区,沃尔伦必定只把这里当做继续往上爬的垫脚石。然而,正在获得财富和声誉的却不是主教,而是修道院。在菲利普的形象造成的阴影中,沃尔伦和威廉同样黯然枯萎。他俩同样有理由要毁掉他。
威廉想通了,暂时只好为了他自己的长远利益,再次把对沃尔伦的厌恶放到一边。
“好吧,”他说,“这可以办到。但如果菲利普事后向国王申诉呢?”
沃尔伦说:“你就说,是出于报复菲利普没执照的市场才这么做的。”
威廉点点头。“只要我能带着一支像样的军队回去参战,什么借口都成。”
沃尔伦的眼里闪着邪光。“我有一种感觉,菲利普如果不得不以市场价收购石头的话,他就建不起大教堂。而如果他一停止建设,王桥就会衰落。这下可就把你所有的问题全都解决了,威廉。”
威廉不打算表示感谢,“你是真恨菲利普,是吧?”
“他妨碍我的事,”沃尔伦说,但在那一刻,威廉瞥见了主教冷漠、谋算的姿态背后赤裸裸的凶残。
威廉又恢复了讲求实际的姿态。“那儿大概有三十名采石工,有些还有老婆孩子,”他说。
“那又怎么样?”
“可能会有一场流血。”
沃尔伦扬起了他的黑眉毛。“真的?”他说,“那样的话,我将给予你赦免。”
天还黑着,他们就出发了,为的是在天亮时到达。他们举着火把,亮光晃得马匹受惊。除了瓦尔特和那四名骑士,威廉还带着六名士兵。跟在他们后面的是十多个农民,他们准备挖沟竖篱笆。
威廉坚信周密的军事行动计划,这正是他和他的部下对斯蒂芬国王那么有用的原因,但这次他并没什么战斗计划。这样的举手之劳也要像真正打仗一样策划一番,岂不是小题大做。几个采石工和他们的家属不会进行什么抵抗的;再说,威廉记得听说过,那个采石工头——他名叫奥托吗?对,黑脸奥托——在建筑匠汤姆第一天带人来采石场时,曾经拒绝斗殴。
一个阴冷的十二月的黎明来到了,树上悬垂着雾凇,如同穷人家晾着的洗好的破烂。威廉不喜欢一年里的这段时间。早晨很冷,晚上很黑,城堡里总是湿漉漉的。饭食里老是咸肉和咸鱼。他母亲脾气更坏,而仆人也变得无礼。他的骑士们吵得更凶。这种小小的行动对他们有好处,对他也有好处,他已经以这个采石场做抵押,向伦敦的犹太人说妥借二百磅银便士。今天一过,他的前途就保险了。
他们离采石场还有一英里的时候,威廉停了下来,他挑了两个人,派他们在前头步行。“那儿可能有放哨的,也许有狗,”他警告着,“要弯弓搭箭,准备好。”
又走了一会儿,大路弯向了左边,之后,在一座开采过的山头的陡峭的一面跟前突然中断了。这就是采石场了。周围一片死寂。威廉的人在路边抓住了一个吓慌的孩子~~大概是个放哨的学徒——他的脚边有一条狗,已经被一支箭穿颈射死,血流遍地。
偷袭的队伍上来了,他们已经用不着特意保持不出声。威廉勒住马,观察着现场。自从他上次来这里,已有大部分的山消失了。脚手架沿山侧搭着,上至难以望及的地方,下至山脚的一个深坑。不同形状和尺寸的石料堆在路边,两辆有巨大车轮的大型木车已经满载石头待运。四下里到处都蒙着灰色的石粉,连树木和灌木上也不例外。一大片树林都伐光了——威廉气愤地想,这都是我的——那儿有十一二座木头房子,有的有小菜圃,甚至还有个猪圈。这里俨然是个村落。
那个放哨的刚才大概在打瞌睡——他的狗也是。威廉问他话。“这儿有多少人,孩子?”
那男孩样子很害怕,但似乎勇气十足。“你是威廉老爷,对吧?”
“回答问题,小子,不然我就用这把剑砍下你的脑袋。”
他吓得脸色煞白,回答时声音虽然发抖,但话却很有挑战意味。“你是不是打算从菲利普副院长手中偷走这个采石场?”
威廉想,我这是怎么了?我甚至连个没长胡子皮包骨头的孩子都吓唬不住!人们为什么以为他们能公然对抗我?“这个采石场是我的!”他嘶哑着声音说:“忘掉菲利普副院长吧——他此时不能为你帮任何忙了。一共多少人?”
那孩子没有回答,反倒一扭脖子叫喊起来。“救命!当心!有人打来了!打来了!”
威廉的手伸向他的剑。他迟疑着,眼睛望着那些房子。从一个门洞里探出一个惊慌的面孔张望着。他决定先不理睬这学徒。他从一个部下手中抓过一个火把,踢了一下马。
他高举着火把,朝那些房子驰去,他听到他的人就跟在他后边。最近的一所棚屋的门打开了,一个身穿内衣的睡眼惺忪的人往外看。威廉把火把朝那人的头上方抛去。火把落在他身后的干草上,立刻着起了一片火。威廉得意地唿哨一声,骑马掠过去。
他穿过那一小群房屋。他的人在他身后冲过来,一边叫喊,一边把火把抛向草屋顶。所有的门都打开了,惊慌失措的男男女女和孩子们一拥而出,尖叫着躲避沉重的马蹄。火苗烧起来了,他们慌乱地在四周打转。威廉在人群外边勒住马,看了一会儿。家畜都放出来了!一头发狂的猪在四下瞎跑,一头乳牛站在中间不动,不知所措地来回摇动着它那蠢脑袋,连平时最好斗的小伙子们@时都稀里糊涂地吓呆了。这种行动无疑在清晨最为相宜,人们处于无防备的状态,顾不了对抗。
一个满头黑发的深肤色男人穿着靴子从一间拥屋中走了出来,开始下命令。这准是黑脸奥托了。威廉听不见他在说些什么。他只能从奥托的手势上看出来,是在告诉女人们带着孩子躲到树林里去,但他对男人们说了些什么呢?过不多久,威廉就明白了。两个小伙子跑向隔在一边的一间棚子,打开了从外边锁着的门。他们进了门,拿着采石工沉重的大锤出来了。奥托指挥其余的男人也到棚子那儿去,显然那是个工具抽。他们打算打上一场。
三年前,奥托曾拒绝为菲利普斗殴。他怎么会变了主意呢?
管他是什么原因,他是会为此而被杀的。威廉狞笑一下,抽出了他的长剑。
这时已有七八个人手握大锤或长柄斧了。威廉刺了下马,朝聚在工具棚门前的人冲过去。他们让开他的路,但他挥舞长剑,在一个人的臂上划了一道深深的伤口。那人的斧头落到了地上。
威廉驰过去,再究转马头。他喘着气,感到满足,在激战之中没有畏惧,只有刺激。他的一些部下看到了这场面,正等着他下命令。他招呼他们跟上他,再次向采石工们发起冲锋。他们要想躲避六名骑士可不像躲避一个那么容易。威廉砍倒了两名匠人,另外好几个则倒在了他部下的剑下,不过他骑得太快,来不及数清人数或看清他们到底是死是伤。
他再次调转马头时,奥托已经聚集起他的人手。骑士们冲锋时,采石工们就分散到着火的房子周围。威廉懊悔地承认,这是个聪明的战术。骑士们追逐着,但采石工们分散开就比较容易躲避,而且马匹也避着烧着的房子。威廉追赶着一个拿着大锤的灰发汉子,好几次眼看要追上了,却被他穿过一个屋顶起火的房子而躲掉了。
威廉明白,奥托是症结所在。他不但指挥着采石工,而且给了他们勇气。只要他一倒下,别人也就不会抵抗了。威廉勒住马,寻找着深肤色的人。大多数妇女儿童都已藏匿起来,只有两个五岁的孩子站在战场当中,拉着手哭叫。威廉的人马在房子中间冲锋,追逐着采石工。使威廉吃惊的是,他的一个人倒在了大锤下,躺在地上流着血,呻吟着。威廉很沮丧,他没料到自己这方会有伤亡。
一个狂乱的女人在起火的房子那儿跑出跑进,叫嚷着什么。威廉听不见她的话。最后她看到了那两个五岁的孩子,便一手一个抱起了他们。她往外跑的时候,几乎撞上了威廉的一个骑士,雷恩的吉尔伯特。吉尔伯特举剑要砍她。奥托突然从一座棚屋后跑出来,挥动一柄长柄斧。他很熟练地用他的武器一砍,斧刃砍穿了吉尔伯特的大腿,劈到了马鞍的木架里。那条断腿落到地上,吉尔伯特嚎叫一声,跌下了马。
他再也不会打仗了。
吉尔伯特是个很有用的骑士。威廉愤愤地踢马前进。那女人带着孩子消失了。奥托正用劲从吉尔伯特的马鞍里向外拔斧头。他抬头看见威廉冲了过来。要是他拔腿就跑,也许就逃掉了,但他还站在那儿拔斧头。斧头拔出来时,威廉也就眼看着冲到了他跟前。威廉举起他的长剑。奥托站住脚跟,举起斧头。在最后一刹那,威廉意识到,那斧头是对着他的马来的,不等威廉跑到能砍倒他的距离之内,采石工早就把他的马废了。威廉绝望地勒紧缍绳,那马猛地一停,后腿站着,人立起来,摆头躲开奥托。斧头落到马颈上,斧刃深深地砍进它强有力的肌肉里,血如泉涌,马倒在地上。威廉赶在硕大的马匹撞在地上之前,跳下了马背。
他气坏了。这匹战马价值连城,跟他在一年的内战中出生人死,如今居然倒在一个采石工的斧下,他简直要疯了。他跳过马匹,挥剑向奥托气势汹汹地冲过去。
奥托可不是任人宰割的,他双手握斧,用橡木心的斧柄隔开威廉的长剑。威廉一剑比一剑凶地砍着,逼着他后退。奥托虽然年纪不小了,但肌肉强健,威廉的攻击难以震开他。威廉双手握剑,更加拼命地砍去。这次又让斧柄给隔开了,但威廉的剑锋已经砍进了斧柄,拔不出来了。这时奥托向前进逼,而威廉后退了。威廉使劲拽剑,终于拔了出来,但这时奥托几乎已经逼到眼前。
威廉突然担心起自己的小命。
奥托举起了斧头。威廉向后躲着。他的脚跟绊到了什么东西上,一个趔趄,摔过他的马身,仰倒在地。他跌进了一汪血水里,但总算没松开长剑。奥托站在他跟前,举着长柄斧。就在那武器落下的瞬间,威廉狂乱地往旁边一滚。他感到斧刃劈下时带着的一股风,紧贴着他的面颊;跟着他跳起身来,把剑朝那采石工刺去。
一名士兵在从地上抽回武器时会向一侧移动,因为他懂得刚刚一击不中之后,自己的身体是最易受到攻击的;但奥托毕竟不是士兵,只是个勇敢的莽汉,他一只手握着斧柄,另一只暴露给了对方。威廉刚才匆忙的一刺,几乎盲无目标,但却刺中了。剑尖穿进了奥托的胸膛,威廉用力一捅,剑锋就在肋骨间刺了进去。奥托松开了斧头,脸上掠过了威廉看惯了的表情。他的眼睛是惊愕的,嘴巴张开似要叫喊,不过没有声音发出来,他的皮肤突然发灰了。那是一个受了致命伤的人的样子。威廉把剑用力捅到头,只不过为了保险不出意外,然后才拔出来。奥托的眼睛上翻,衬衫前胸上一片殷红的血迹立刻浸开,他倒下了。
威廉原地转了一圈,扫视了一下全场。他看到两个采石工跑开去,大概是看到了他们的工头给杀死了。他们边跑边向别人喊叫。战斗变成退却。骑士们在追赶逃跑的人。
威廉站着不动,喘着气。这帮该死的采石工竟然抵抗!他看了看吉尔伯特。他一动不动地躺在血泊里,眼睛紧闭着。威廉把一只手放在他胸口上;已经没有心跳了。吉尔伯特死了。
威廉围着还在烧着的房子,数着尸体。三个采石工死了,再加上一名妇女和一个儿童,看样子是让马蹄踩死的。威廉的三个士兵受了伤,四匹马或死或残。
他数完之后,站在他战马的尸体旁。他喜爱这匹马胜过喜爱大多数人。每次战斗后,他都感到一种喜悦,但这回却情绪低落。这是个屠宰场。本来是场驱逐一群无能为力的工匠们的简单行动,结果却成了一场伤亡惨重的激烈战斗。
骑士们追赶采石工一直到树林,林子里骑马抓不到人,他们只好回来了。瓦尔特骑马来到威廉站立的地方,看到吉尔伯特死在地上。
他画着十字说:“吉尔伯特原先杀的人比我还多呢。”
“像他这样的人可不多,为了和一个该死的修士争吵,我可损失不起一个出色的骑士,”威廉苦涩地说,“更不要提这么些马了。”
“打了一场什么仗啊,”瓦尔特说,“这些人比格洛斯特的罗伯特的叛军打得还狠。”
威廉厌恶地摇摇头。“我不明白,”他看着周围的尸体说,“见鬼,他们以为在为什么战斗呢?”
第九章
天刚刚亮,大多数兄弟都在地下室做晨祷,寝室里只有两个人,八便士约尼在这个长房间的一头扫地,乔纳森在另一头玩上学的游戏。
菲利普副院长在门口站住,望着乔纳森。他已经快五岁了,是个机灵又自信的孩子,那种稚气的庄重,惹得所有的人都喜爱他。约尼还给他穿小巧的修士袍服。今天,乔纳森假装是见习修士导师,给一排假想的学生上课。“错了,阿尔弗雷!”他严厉地对着空板凳说,“要是你不学会词动,就别吃饭!”他说的“词动”,意思是“动词”。菲利普慈祥地笑了。就是他真有儿子,也不会更爱的。乔纳森是生活中能给他单纯而天真的乐趣的一件事。
这孩子像个木偶似的在修道院里跑来跑去,受到所有修士的喜爱和娇惯。对大多数人来说,他只不过像个小动物,是个惹人喜爱的小玩意儿;但对菲利普和约尼来说,就有更多的意味了。约尼像母亲般地喜爱他,而菲利普,尽管竭力掩饰,却自觉像是他父亲。菲利普本人从小就是由一个慈爱的院长养大的,在他看来,在乔纳森身上扮演同样的角色似乎是天经地义的。他并不像修士们那样逗孩子,追着他玩,而是给他讲《圣经》的故事,和他一起做算术游戏,并且时时留心着约尼。
他走过寝室,朝约尼笑笑,和假想的学生一起坐在板凳上。
“早安,神父,”乔纳森一本正经地说。约尼曾经笑话过他那一丝不苟的礼貌。
菲利普说:“你愿意上学吗?”
“我已经会拉丁文了。”乔纳森吹牛说。
“真的?”
“真的。听着:Omniuspluviusbuviustuviusnomiriamen.”
菲利普不笑他。“这听起来有点像拉丁文,可是并不怎么对。见习修士的导师奥斯蒙德兄弟会教你说准确的。”
乔纳森发现自己并不懂拉丁文,有点沮丧。他说:“反正,我能跑得很快很快,看!”他使足了劲从房间的一头跑到另一头。
“真棒!”菲利普说,“真的很棒。”
“是的——我还可以更快呢——”
“现在就算啦,”菲利普说,“听我说一会儿话,我要出去一段时间。”
“你明天会回来吗?”
“不,没那么快。”
“下星期?”
“还不行。”
乔纳森有点茫然了。再比下星期远的时间他就不明白了。接着又来了件他不懂的事。“去做什么呢?”
“我得去见国王。”
“哦”其实乔纳森还是不知道什么意思。
“我希望我不在的时候,你去上学。你愿意吗?”
“愿意!”
“你都快五岁了。下星期你就过生日了。你是元旦到我们这儿来的。”
“我从哪儿来的?”
“从上帝那儿来。所有的人都是从上帝那儿来的。”
乔纳森知道这还不是答案。“可是以前我在哪儿?”他追根问底地说。
“我不知道。”
乔纳森皱起了眉头。在这样一个无忧无虑的小脸蛋上皱起眉挺好玩的。“我总得有个地方待着啊。”
菲利普明白,总有一天,会有人告诉乔纳森,婴儿是从哪里来的。想到这里他沉下了脸。所幸,现在还不到时候。他换了个题目。“我不在的时候,我要你学会数到一百。”
“我会数数,”乔纳森说,“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十一、十二、十三、十四、十五、十六、十七——”
“不坏,”菲利普说,“不过,奥斯蒙德兄弟会教会你更多的。你在教室里要坐着不动,他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
“我要在学校里当最好的学生!”乔纳森说。
“我们到时候看吧。”菲利普又端详了他一会儿。菲利普为孩子的成长着迷,他学东西的方式,他通过的一个个阶段,都使菲利普由衷地高兴。这种不停地表现自己会说拉丁文、会数数、会跑得很快的坚持,实在奇妙,这是不是真正学习的必然前奏呢?这一定是服从于上帝安排的某种目的的。有一天乔纳森会长大成人,到那时候他会是什么样子呢?想到这里,菲利普巴不得乔纳森赶快长大,但那时间差不多要如修建这座大教堂一样长。
“那就亲我一下,说声再见吧,”菲利普说。
乔纳森抬起脸来,菲利普亲了亲那柔嫩的脸蛋。“再见,神父。”乔纳森说。
“再见,我的孩子,”菲利普说。
他伸出手臂,慈祥地紧紧搂了下八便士约尼,就走了出去。
修士们走出地下室,到食堂去。菲利普与他们相向而行,进了地下室,为他这次使命成功而祈祷。
当他听到采石场的事件时,心都碎了。死了五个人,其中一个是小女孩!他当时躲进居室里,孩子似的哭了一场。他们五个人被威廉·汉姆雷和他野兽般的部下杀死了。菲利普认识这五个人:夏陵的哈里,原先是珀西老爷的采石工;黑脸奥托,从一开始就负责采石场的深肤色汉子;奥托英俊的儿子马克;马克的妻子阿尔文,她在晚上用手铃敲乐曲;还有小诺玛,奥托最疼爱的小孙女。这些好心眼的、敬奉上帝的、辛苦工作的人,他们有权期待老爷们给予的和平和公道。威廉却像狐狸杀鸡似的屠戮了他们。这足以让天使落泪的啊。
菲利普为他们悲悼之后,就到夏陵去要求正义。郡守直截了当地拒绝采取任何行动。“威廉老爷有一小股队伍,我怎么能逮捕他?”尤斯塔斯郡守当时这么说,“国王需要骑士和莫德作战——要是我把他的一个最能打仗的人关起来,他会怎么办呢?要是我控告威廉犯有谋杀罪,我不是被他的骑士当场杀死,就是事后被斯蒂芬国王当做叛逆处以绞刑。”
菲利普明白了,在一场国内战争中,首先受到伤害的是正义。
接着,郡守告诉他,威廉已经对王桥市场的事正式起诉了。
威廉能够杀了人逍遥法外,同时还就技术程序对菲利普起诉,这诚然很滑稽可笑;然而菲利普却感到无能为力。的确,他未经批准就开设了市场,但严格地说,他受了冤枉。然而他不能老这样受冤屈,他是王桥的副院长,他所有的一切便是道义上的权威。威廉可以召集一支骑士队伍,沃尔伦可以利用他和上层人士的联盟,郡守可以宣布皇家的权威,但菲利普能做的一切不过是宣称什么对、什么错;如果他丧失了那一地位,他当真就会无能为力了。于是他下令关了市场。
这可把他置于真正绝望的境地了。
修道院的财政已经得到了极大的改善,这要归功于一方面严格控制支出,另一方面从市场和牧场不断增加收入,但菲利普总是把每一个便士都花到修建上,他从温切斯特的犹太人手中借了大批款子,这笔贷款他是非还不可的。如今,他一下子失去了不要钱的石料供应,他从市场上得来的收人也枯竭了,而他的自愿干活的人——许多人主要为市场而来——也会减少。他将被迫解雇一半建筑工,放弃在他有生之年建成大教堂的希望。他可不甘心这样做。
他不知道,这次危机是不是自己的错。他是太充满信心,太雄心勃勃了吗?尤斯塔斯郡守就是这么说的。“你太想人非非了,菲利普。”他当时生气地说,“你不过是个小小的副院长,管着一座小修道院,可是你想管主教、管伯爵、管郡守。咳,你管不了的。你把自己想得太有力了。你就只是一味制造麻烦。”尤斯塔斯长得很丑,满嘴的牙参差不齐,一只眼睛斜视,身上穿一件肮脏的黄色袍服;尽管他其貌不扬,他的话却刺进菲利普的心。他痛苦地醒悟到:要是他不与威廉·汉姆雷为敌,采石工们就不会死了。但他除了成为威廉的敌人之外别无选择。如果他懦弱,遭罚的人会更多,还会有更多被威廉残杀的磨坊工及遭他和他的骑士强奸的农奴之女。菲利普只能继续战斗下去。
这就是说,他必须去见国王。
他不喜欢这个主意。四年前,在温切斯特,他曾接近过国王,虽说他得到了他所要的,但他在宫廷上却极不自在。国王被诡计多端、厚颜无耻的人包围着,他们争先邀宠,实在让菲利普看不起。他们竭力想得到不应有的财富和地位。他不太清楚他们那种游戏,在他的天地里,获得的最佳途径是使自己当之无愧,而不是向给予者阿谀奉承。但如今他除了进人他们的天地,做起他们的游戏,便舍此无他。只有国王才能恩准他开办市场。如今也只有国王才能拯救大教堂。
他做完了祈祷,离开了地下室。太阳正在升起,在继续增高的大教堂的灰色石墙上有一抹粉红色。从早到晚工作的建筑工刚刚上班,他们打开工棚,磨快工具,搅拌第一批灰浆。失去了采石场还没有影响到工程。他们开采石头始终比使用石头要快,如今还有一大堆石料够用上几个月的。
菲利普该出发了。一切都已安排好。国王在林肯。菲利普有一个同行的伴侣,阿莲娜的弟弟理查。理查身为乡绅作战一年之后,已经被国王封为骑士。他回家来重新装备一下自己,现在要回到王室部队去。
阿莲娜成了绝顶出色的羊毛商。她不再把羊毛出售给菲利普,而是直接和佛兰芒主顾做生意。实际上,今年她打算买下修道院生产的全部羊毛。她出价比佛兰芒人要少些,但菲利普可以早些拿到钱。他拒绝了她的建议。不过,这倒是她成功的一种标志,说明她拿得出钱。
她和她弟弟此时正在马厩那儿,菲利普走过去时看到了他们。一群人聚在那儿向上路人道别。理查骑在一匹栗色的战马上,那匹马得花上阿莲娜二十磅银便士。理查已经长成了一个面貌英俊、肩膀宽阔的小伙子。他那端正的五官中只有右耳上的一道发怒的疤痕破了点相:右耳垂被割掉了,无疑是在击剑时出的意外。他穿着红绿两色的光鲜的衣服,佩着一柄新剑,带着长矛、战斧和匕首。他的包裹由第二匹马驮着,缰绳由他牵着。和他在一起的还有两个骑骏马的士兵和一名骑矮脚马的侍从。
阿莲娜满眼泪水,不过菲利普弄不清,她是为弟弟送行而难过,是为他看起来这么光彩夺目而骄傲,还是担心他一去不复返了。也许,三者都有。一些村民也来送别,包括大多数小伙子和男孩子。理查无疑是他们的英雄。所有的修士也都来了,祝他们的副院长一路平安。
马夫牵出来两匹马:一匹备好鞍的驯马给菲利普,一匹矮脚马驮着他简单的包裹——主要是路上吃的干粮。建筑工纷纷放下工具,围拢过来,走在前头的是蓄着胡须的汤姆和他红头发的继子杰克。
菲利普礼节性地拥抱了他的助手雷米吉乌斯,并同米利乌斯和卡思伯特更热情地告别,然后便跨上了他的驯马。他很快地想到,他要骑在硬鞍上走好长时间呢。他高高骑在马上,向大家祝福。他和理查并肩骑马出了修道院的大门,修士、建筑工和村民挥手说着再见。
他们走过村中狭窄的街道,向从门洞中往外看的人挥手致意,然后便缓缓地跨过木桥,上了田间的大路。过了一会儿,菲利普回头望去,看到正在升起的太阳,透过盖了一半的新的大教堂东端的窗洞,照射进去。如果他的使命失败了,将永远盖不成大教堂了。他经历了那么多才把它盖到了这个程度,他已经无法忍受失败的念头。他转回来,一心看着前头的大路。
林肯是一座山上的城市。菲利普和理查从南边的一条叫做厄尔敏的古老而繁忙的大街走近城市。甚至从远处他们就能看见山顶上的大教堂塔楼和城堡的雉堞。令菲利普大为吃惊的是,他们还远在三四英里之外,就已经到了城门了。他想,城郊可真够宽敞的,人口一定有好几千。
圣诞节时,这座城市曾被切斯特的雷纳夫占领,他是英格兰北部最强有力的人物,还是莫德皇后的亲戚。斯蒂芬国王立即夺回了城市,但雷纳夫的军队还控制着城堡。菲利普和理查走过时才听说,此时林肯正处于城里有敌对双方安营扎寨的特殊地位。
菲利普在与理查四个星期的朝夕相处中,并没有对他特别热情。阿莲娜的弟弟是个气哼哼的小伙子,他痛恨汉姆雷家的人,立志要报仇;他谈起话来,似乎以为菲利普有同感。其实是不一样的。菲利普痛恨汉姆雷家,是因为他们对老百姓犯下的罪行,清除掉他们,就会对这地方好一点。而理查要是不打败汉姆雷一家就不甘心,他的动机完全是自私的。
理查从体格上说,十分健壮,随时能够作战,但别的方面却很薄弱。他对他的士兵有时平等相待,有时又像对待外人一样支使他们,弄得他们无所适从。在小旅馆里,他会给陌生人买啤酒,竭力给人一种好印象。在他其实并没把握时却装作记得路,有时候把大家领上很远的岔路,因为他不想承认自己犯了错误。等他们到达林肯时,菲利普认为,阿莲娜比理查要强上十倍。
他们经过了一个有很多船的大湖,然后在山脚下又渡过了构成城市南界的河。林肯显然靠船才能维持。桥旁有一个鱼市。他们穿过了另一道有守卫的城门。这时他们才离开了延伸的城郊,进人了拥挤的城市。一条狭窄却难以想象地拥挤的街道,在他们面前陡直地通往山上。两旁鳞次栉比的房屋部分或整个是石头建的,这是一种相当富裕的迹象。山很陡,大多数住宅的主层都是一头高出地面好几英尺,另一头又低于门面。在下坡那头下面的那块地方,毫无例外地都是让人们工作的地方或作坊。唯一的块块平地都是紧靠教堂的墓地,每块平地上都有个市场:买卖粮食、家禽、羊毛、皮革及其他。菲利普和理查,以及理查的小小随行队伍,在城中居民、士兵、动物和车辆的稠密人群中开路前进。菲利普惊奇地发现,脚下是石头。整条街都是铺过的!他想,这地方可真够富的,街上竟然铺石头,仿佛这里是宫殿和大教堂。地上由于有垃圾和动物粪便仍然很滑,但比起冬天其他大多数城市中遍地淌泥的街道来,这里要好得多了。
他们到了山顶,又穿过了另一道门,这才进了内城,气筑突然大变:安静得多,但非常紧张。紧靠他们的左边就是城堡的进口。门洞里的铁箍大门关得严严实实。门楼的射箭窗口里隐隐约约地有人在移动,顶盔贯甲的哨兵在城堡的土墙上巡逻,无力的阳光在锃亮的头盔上映着微光。菲利普看着他们来回踱步。他们彼此不交谈,不开玩笑,没有笑声,也没有人倚在栏杆上向过路的姑娘吹口哨。他们个个挺直腰板,瞪大眼睛,满脸恐惧。
在菲利普的右边,从城堡大门过去不出四分之一英里,就是大教堂的西门,菲利普立刻看到,尽管离城堡很近,但教堂还是被当做了国王的军事总部。一排哨兵封锁了教士住所和教堂之间的窄路。哨兵身后,骑士和士兵在大教堂的三个门洞中进进出出。墓地成了兵营,搭着帐篷,砌着炉灶,马匹啃着草皮。这里没有修道院的房舍,林肯大教堂不是由修士,而是由教士会的教士攀管的,他们住在教堂附近的普通民房里。
大教堂和城堡间的空地上除了菲利普和他的伴侣再无他人,菲利普突然意识到,他们处于国王方面的士兵和城堡墙头上哨兵的监视之下。他正处于两军对垒的无人地带,这恐怕是全林肯城最危险的地点了。他向四下一看,发现理查一行人已经走开,他急忙跟了上去。
国王的哨兵立刻放他们通行,理查是人人都认识的。菲利普很欣赏大教堂的西门正面:中间是一座无比高大的拱顶人口,两边各有一个侧拱门,虽然只有中间正门的一半大,但仍十分令人敬畏;这里像是通往天堂的大门——从某种意义上说,也理应如此。菲利普当即决定,他要求王桥大教堂的西端有高大的拱门。
菲利普和理查把马匹交给那名乡绅看管,便穿过军营,进入了大教堂。里边比外边还要拥挤。两边的侧道当做了马厩,连拱廊的柱子上拴着数百匹马。中殿里到处是武装的人,这里也有做饭的灶火和睡觉的地铺。有些人讲英语,有些人讲法语,还有些人讲佛兰芒语,就是佛兰芒羊毛商所说的那种喉音很重的语言。大体上说,教堂里面是骑士,外面是士兵。菲利普遗憾地看到,好几个人玩九子棋时赌博,他更加不安的是看见了一些女人,她们穿的衣服在冬季来说,实在太单薄,看来正在和男人调情一一他想,她们大概是有罪的女人,或者说,但愿上帝不容这样的事情,是些妓女。
为了不看她们,他抬眼去看天花板。天花板是木制的,上面有色彩鲜明的漂亮图画,但中殿有这么多人做饭,这样的天花板太容易起火了,他跟着理查穿过人群。理查在这儿似乎很自在,信心十足,向贵族爵爷们打着招呼,拍着骑士们的肩背。
大教堂的东端和交叉甬道用绳子隔开。东端看来留给了教士——菲利普想,我看也理应如此——而交叉甬道则成了国王的指挥所。
绳子右边又有一排卫兵,然后是一群廷臣,再往里是一圈伯爵,中心的木头御座上坐着斯蒂芬国王。自从菲利普五年前在温切斯特见到他以来,他已经老了许多。在他英俊的面孔上有了忧虑的皱纹,他茶褐色的头发已经有点发灰,一年的作战使他更瘦了。他似乎在和伯爵们亲切地争论着,显然意见分歧,却没有生气,理查走到最里面一圈的边上,按照礼节,向他深深鞠躬。国王的目光转过来,认出了他,声若洪钟地说:“王桥的理查!很高兴你又回来了!”
“感谢你,我王陛下,”理查说。
菲利普迈步上前,站到他身边,同样深深鞠躬。
斯蒂芬说:“广你带个修士来当你的侍从吗?”所有的廷臣都哈哈大笑。
“这是王桥的副院长,陛下,”理查说。
斯蒂芬又看了一眼,菲利普从他的目光中看出了相识的闪亮。“当然,我认识副院长……菲利普,”他说,但他的语调不像问候理查时那样热情。“你来是为我打仗的吗?”廷臣们又一次哈哈大笑。
菲利普很高兴国王还记得他的名字。“我来这里,是因为上帝重建大教堂的工作急需我王陛下的帮助。”
“我已经全听说了,”斯蒂芬匆匆打断了他的话,“明天来见我,我明天时间多些。”他扭回头去和伯爵们继续低声商谈起来。
理查鞠躬退下,菲利普也照样做了。
菲利普第二天没有和斯蒂芬国王说成话,第三天也没有,第四天仍没有。
第一天夜里,他待在一个酒馆里,不时飘来烤肉的香味和荡妇们的浪笑,使他十分压抑。不幸的是,城里没有修道院。通常,主教会为他提供食宿,但国王如今住在主教宫殿中,而大教堂周围的所有住房,全都挤满了斯蒂芬的随从。第二天夜里,菲利普一直走到城外,威格福德的郊外,那里有一家修道院,管着一个麻风病人的疗养院。他在那儿得到了硬面包和淡啤酒充当晚饭,还在地上一个硬邦邦的草垫上安安静静地从日落睡到半夜,起来做了早祷,后来还吃了早餐,是没加盐的稀粥,但他很高兴。
他每天清晨就到大教堂去,随身带着授权修道院从采石场取石料的珍贵文件。日复一日,国王一直没注意他。别的请愿人聚在一起聊天,谈起谁得宠和谁失意,菲利普躲在一边。
他很清楚,他为什么给撇在一边等着。整个教会和国王存在争执。斯蒂芬并没有履行登基时对教会许下的宏愿。他支持了另一个狡猾的人担任坎特伯雷大主教,从而得罪了他弟弟:温切斯特的亨利主教;此举也使一心攀附亨利向上爬的沃尔伦·比戈德感到失望。但在教会眼中,斯蒂芬最大的罪过在于:他在一天之内,逮捕了索尔兹伯里的罗杰主教和他的两个侄子,林肯和伊利的主教,罪名就是未获准私建城堡。这一渎神行为,激起了全国各地大教堂和修道院不约而同的同仇敌忾。斯蒂芬伤心了。作为上帝的仆人,他说,主教们是不需要城堡的,而如果他们兴建城堡,就不要指望别人纯粹把他们当做上帝的仆人来对待。他倒是真诚的很,可惜太天真了。
这一裂痕已经弥补过了,但斯蒂芬国王不再热衷听取神职人员的请愿,因此菲利普只好等下去。他利用这段时间思考。他当上副院长以后,就很少有时间这样静思了,他很渴望现在能有这样的机会。如今,他突然有好几个小时无事可做,于是便用来深思。
终于,廷臣们在他周围空出了一片空地,使他十分显眼,斯蒂芬再不理踩他可就太难了。他来林肯的第七天早上,他正沉思着三位一体的神奇象征,这时意识到刚好有人站在他面前,看着他,和他说话,而这人就是国王。
“你是不是睁着眼睡觉哪,伙计?”斯蒂芬说话的口气半开玩笑半生气。
“我很抱歉,陛下,我在静思,”菲利普说着,补着鞠了一躬。
“没关系。我想借你的衣服一用。”
“什么?”菲利普吃惊得有点失态了。
“我想看看城堡的四周,如果我穿得像个修士,他们就不会向我射箭了。来——到一个祈祷室去,脱下你的袍子。”
菲利普的袍服里面,只有一件贴身内衣。“可是,陛下,我穿什么呢?”
“我忘了你们这些修士有多寒酸了。”斯蒂芬向一个年轻骑士打了个响指,“罗伯特——把你的紧身衣借给我,快点。”
那骑士正和一姑娘说话,用一个利落的动作脱下紧身衣,向国王鞠了一躬,把衣服罩上,然后还向那姑娘做了个粗俗的姿势。他的朋友们欢声大笑。
斯蒂芬国王把紧身衣送给了菲利普。
菲利普轻轻走进圣邓斯坦的小祈祷室,匆匆祷告一下,请圣徒宽恕,然后脱下袍服,穿上那骑士的有短裙的猩红色紧身衣。那样子看起来实在陌生;他从六岁起就穿修士的袍服,就算穿戴得如同女人,恐怕也不会比此时感觉更古怪吧。他走出来,把他的修士袍服递给斯蒂芬,国王很快套头穿上了。
接着,国王让他十分惊诧地对他说:“要是你愿意,就跟我来吧。你可以把王桥大教堂的事跟我讲讲。”
菲利普全然没有想到。他的第一个本能是想拒绝。在城堡的墙上巡逻的哨兵,会向他射箭,而他身上又没有修士的袍服来保护。但这是个送上门来的和国王单独相处的机会,有充分的时间可以解释采石场和市场的事。这样的机会是不可多得的。
斯蒂芬拿起自己的斗篷,那是一件镶了白色皮边的紫色大氅。“穿上这个,”他对菲利普说,“你会把他们的箭矢从我身上引开。”
别的廷臣都安静下来,观望着,不知会出什么事。
菲利普明白,国王是有意这样做的。他意思是说,菲利普在这座军营中没有用,休想以牺牲为国王卖命的人来获准特权。这并不算不公平。但菲利普知道,如果他接受了这一观点,他就得回家去,放弃重新占有采石场和重开市场的希望。他必须接受这一挑战,他深吸一口气,说:“也许这是上帝的旨意,我要为救护国王而死。”然后接过那件紫色斗蓬,穿到身上。
人群中传来一阵阵惊讶的低声议论,斯蒂芬国王本人也露出吃惊的样子。大家原先都以为菲利普会放弃要求。菲利普几乎立刻就后悔没改变主意,但此刻只好听天由命了。
斯蒂芬转身朝北门走去,菲利普跟在他身后。好几位廷臣要跟他们去,但斯蒂芬挥手要他们回去,说:“要是一个修士有全体廷臣跟着,就足以引起怀疑了。”他把菲利普那件袍服的兜头帽拉到头上,他们走出大门,进了墓地。
他们穿过军营时,菲利普身上那件贵重的斗篷引来了好奇的目光,人们猜想他一定是个贵族,但又奇怪不认识他。那目光让他有罪恶感,如同他是个什么骗子。没人去看斯蒂芬。
他们没有直接向城堡的正门走,而是穿过迷宫般的小巷弄,来到栅内圣保罗教堂的旁边,正对着城堡的东北角。城墙是大规模的土墙,外面由一道干壕围绕。壕沟外面是宽达五十英尺的一片开阔地,内侧是壕边,外侧才有房子。斯蒂芬踏上草地,开始向西走,边走边打量城堡的北墙,有时还在开阔地外缘靠近房子石墙的地方停下来。菲利普和他一起走着。斯蒂芬让菲利普走在他左边,位于他和城堡之间。设置开阔地诚然是给了箭手一个开阔的视野,以便向靠近围墙的人射箭。菲利普倒不怕死,但他怕痛,他不由得想象着挨上一箭会有什么痛苦。
“吓坏了吧,菲利普?”斯蒂芬说。
“够怕的,”菲利普直言相告;接着,他由于害怕,反倒不顾后果了,于是硬着头皮反问:“你呢?”
国王神经质地大笑。“有点,”他承认说。
菲利普想起来,这是他讲大教堂的事的机会。但当生命处于这种危险时,他难以集中精神。他的眼睛不断地看着城堡,目光扫过城墙,寻找着弯弓搭箭的人。
城堡占据着内城的西南角,其西墙是城市城墙的一部分,因此,要围着城堡转上一圈,就得出城。斯蒂芬带菲利普走出西门,走进了叫做新地的城郊。这里的房子像是农舍,墙壁是泥巴墙,还有村舍般的大院子。从农舍后的田野中刮来刺骨的寒风。斯蒂芬转向南,依旧绕着城堡走。他指着城堡围墙上的一座小门。“我猜,我占领这座城市时,切斯特的雷纳夫就是从这里溜出去逃掉的,”他说。
菲利普走到这里不那么害怕了。这里的小路还有别人在行走,而且这一侧的城堡围墙驻兵也没那么多,因为占据城堡的人担心的是来自城里的进攻,而不是来自郊外的。菲利普深吸一口气,冒出一句:“如果我被射杀了,你愿意给王桥一个市场并且让威廉·汉姆雷归还采石场吗?”
斯蒂芬没有立即回答。他们下山,朝城堡的西南角走去,并且抬头看着堡中的主楼。从他们的位置看去,那里简直坚不可摧。就在城角下,他们转身进了另一座城门,沿着城堡的南侧,走在城市的低处。菲利普又感到危险了。城堡里的人不难推断出,这两个绕着城堡走路的人,是在侦察,因此也就成为捕杀的目标,尤其是身穿紫色斗篷的人。为了转移自己的畏惧心理,他打量起城堡中的主楼。墙上有些小孔,是厕所的便池出口,冲出来的排泄物和脏东西就落到围墙下面的壕沟里,直到腐烂发霉。难怪这里有一股恶臭呢。菲利普憋着不敢喘大气,他们连忙走开了。
在东南角上另有一座小些的塔楼。这时,菲利普和斯蒂芬已经走过了城堡的三面。菲利普不知道,斯蒂芬是否已经忘掉了他的问题。他担心如果再问,国王可能会觉得他逼得太紧而给惹恼了。
他们来到纵贯全城的主要大街,又拐了一个弯,但菲利普还没来得及感到轻松,他们已经穿过另一座城门,进了内城,过了不久,他们就到了大教堂和城堡间的无人地带。国王竟然停下脚步,菲利普吓慌了。
他转过身来和菲利普谈话,他站立的位置刚好可以越过菲利普的肩上,仔细观察城堡。菲利普身穿貂皮镶边的紫斗篷,后背完全暴露给城堡的门楼,那里随时准备战斗的岗哨和弓箭手可以轻而易举地攻击他。他却如同雕像般地站着一动不动,准备会有箭或矛在下一时刻扎到他背上。尽管寒风彻骨,他却津津冒汗了。
“几年前我就把那个采石场给了你了,对不对?”斯蒂芬国王说。
“不完全如此,”菲利普从咬着的牙缝中回答说,“你给了我们为大教堂开采石料的权利。但你把采石场交给了珀西·汉姆雷。如今,珀西的儿子威廉赶走了我的采石工,还杀死了五个人——包括一名妇女和一个儿童——并且拒绝我们接近那里。”
“他不该那样行事的,尤其是他想要我封他做夏陵的伯爵斯蒂芬沉思着说。菲利普感到了希望。但过了一会儿,国王却说该死,我要是能看到一条进人这座城堡的路该多好。”
“请让威廉重新开放采石场,”菲利普说,“他公然对抗你,还盗窃上帝的东西。”
斯蒂芬似乎充耳不闻。“我认为城堡里没有很多人,”他依旧用沉思着的语调说,“我怀疑,他们差不多把所有的人都打发到城头上来了,为的是显示一下力量。市场又是怎么回事?”
这全都是在考验他,菲利普得出了结论;让他站在光天化日之下,背对着敌人的弓箭手。他用国王的斗篷的皮边抹了下眉毛。“我王陛下,每逢星期日,人们就从全郡的四面八方来到王桥做礼拜,并且在大教堂工地上不要工钱干活。我们刚开始的时候,有几个做买卖的男人和女人来工地卖肉饼、酒、帽子和刀子,给那些自愿干活的人。于是就形成了一个市场。现在我请你颁给执照。”
“你愿意为你的执照付钱吗?”
付钱是正常的,这一点菲利普知道,但他也知道,对一个宗教团体来说,也可以免缴。“是的,陛下,我愿意付钱——除非为了上帝的最大荣耀你肯颁发给我执照,又免于收钱。”
斯蒂芬这才第一次直视菲利普的眼睛。“你是个勇敢的人,站在这儿,背后就是敌人,还和我讨价还价。”
菲利普也同样直率地回望着国王。“如果上帝决定我的生命已经到头,什么也救不活我,”他说,那口气听起来比他自己感到的还要勇敢,“但是,如果上帝要我活下去,并且建成王桥大教堂,一万名弓箭手也射不倒我。”
“说得好!”斯蒂芬夸赞着,还在菲利普的肩头拍了一掌,然后转向大教堂。菲利普这才松了口气,但已经全身无力了,他走在国王身边,每走一步,远离一点城堡,心里都更踏实一些。但重要的是从国王口中得到毫不含糊的许诺。这期间,随时都会有廷臣重新围上来的。他们经过那排岗哨时,菲利普鼓起全身勇气说:“我王陛下,如果你肯写一封信给夏陵的郡守——”
他被打断了。一名伯爵跑了过来,满脸惊慌的神色,说:“格洛斯特的罗伯特正朝这里进发,我王陛下。”
“什么?有多远?”
“很近。最多一天——”
“为什么我事先没得到消息?我向四下都派出了人!”
“他们是从福斯要道来的,然后离开大路,穿过田野接近我们。”
“他和谁在一起?”
“在过去两年里失去土地的他那边的所有伯爵和骑士。切斯特的雷纳夫也在——”
“当然。那条背信忘义的狗。”
“他把他的骑士全从切斯特带来了,外加一群贪婪的威尔士人。”
“一共有多少人?”
“大概有一千。”
“该死——比我们还多一百。”
这时已有好几名男爵聚集到周围,此刻另一个人说话了。“陛下,要是他想通过开阔的田野,他就得过河,在——”
“想得好,爱德华!”斯蒂芬说,“带着你的人到那个渡口去,看看能不能守住。你还需要有弓箭手的。”
“他们现在还有多远,谁知道?”爱德华问。
先前那位伯爵说:“斥候说很近。他们可能赶在你前边到达渡口。”
“我马上就出发,”爱德华说。
“很好!”斯蒂芬国王说。他右手握拳打在左手掌心上。“我终于要在战场上和格洛斯特的罗伯特决一死战了。我要是有更多的人就好了。不过——只多一百人算不上什么优势。”
菲利普一直默默地聆听着这一切,心里感到不妙。他肯定,他已经说得斯蒂芬眼看就同意了,可是如今国王的心思又不在了。但菲利普并不想放弃。他还穿着国王的紫色斗篷。他从肩上脱下来斗篷,递过去,说:“大概我们俩得换回衣服了,我王陛下。”
斯蒂芬心不在焉地点点头。一位廷臣从国王身后走上去,帮他脱下修士袍服。菲利普把那件王袍递过去,说:“陛下,你看来对我的要求已经想好了。”
斯蒂芬一经提醒,样子很愠怒。他抖肩披上斗篷,刚要说话,这时又有人说话了。
“我王陛下。”
菲利普听出了那声音。他的心沉下去了。他转过脸去,看到了威廉·汉姆雷。
“威廉,我的孩子!”国王说,他的语气就是同他的战士常用的那种开心口吻,“你来得正是时候!”
威廉鞠了躬,说:“我从我的采邑带来了五十名骑士和二百个人。”
菲利普的希望化做灰尘。
斯蒂芬显见得十分高兴。“你可真不错!”他亲切地说,“这下我们就比敌人有优势了!”他用一只手臂揽住威廉的双肩,和他一起走进了大教堂。
菲利普站在原地,眼看着他们走了。他备受煎熬,刚要成功,但最终威廉的部队比正义更管用,他痛苦地想。刚才帮国王脱下修士袍服的廷臣,向菲利普伸手递过袍服。菲利普接了过来。那廷臣随着国王及其部下进了大教堂。菲利普穿上了他的修士袍服。他深感失望。他望着大教堂的三座巨型拱门。他曾希望在王桥建起同样的拱门。但斯蒂芬国王站到了威廉·汉姆雷的一边。国王面临的是直截了当的选择:菲利普的正义和威廉的军队。他受的考验算是白费了。
菲利普只剩下一个希望:斯蒂芬国王在这场战斗中打败。
天空由黑转灰时,主教在大教堂里做了弥撒。马匹已经备好鞍子,骑士已经穿好铠甲,战士已经吃得很饱,烈性葡萄酒灌下他们的肚子,好让他们一心一意地厮杀。
威廉·汉姆雷和别的骑士及伯爵跪在中殿,战马在侧道里踏蹄喷鼻,他在提前为当天的杀戮获得宽恕。
恐惧和激动使得威廉感到舒心。如果国王今天获胜,威廉的名字将永远和这一胜仗连在一起,人们会说,是他带来了增援部队,扭转了局势。要是国王打败了……什么事都会发生的。他在冰凉的石头地面上打了个冷战。
国王在前边,穿着崭新的白袍,手中擎着一支蜡烛。圣饼被举起来时,蜡烛断了,烛光灭了。威廉吓得直抖:这可是个凶兆。一名教士拿来一支新烛,取走断了的那支,斯蒂芬若无其事地微笑着,但那种自然的恐怖感仍然缠着威廉,他四下张望,发现别人也有同感。
祈祷结束后,一个侍从帮着国王穿上甲胄。他的衣甲长及膝盖,是皮革缝上铁环制成的。衣甲前后襟直到腰围是叉开的,以便可以骑马。那侍从在他颈部用带子扎紧。他随后戴上一顶贴头帽,上面连着长长的锁甲护颈,罩住了他的茶褐色头发,并保护他的颈项。帽上又罩上一个带护鼻的铁盔。他的皮靴上有锁甲罩和尖马刺。
在他顶盔贯甲之时,伯爵们围在他身边。威廉遵照母亲的吩咐,行动上自然已是一名伯爵,他推挤开别人,也站到了国王近旁。听了一会儿,他才明白,他们在劝说斯蒂芬撤退,把林肯放弃给叛军。
“你比莫德控制着更多的领土——你可以募集到更多的军队,”一个上点年纪的人说,威廉认出他是休勋爵。“到南方去,集合起援军再回来,在人数上超过他们。”
在断烛的凶兆之后,威廉巴不得自己能撤下去;但国王无暇顾及这种谈话。“我们现在就强大得足以击败他们,”他兴致勃勃地说,“你的精神跑哪儿去了?”他在腰带的一边束上长剑,另一边束上匕首;鞘都是用木头和皮革做的。
“双方的军队人数太接近了,”一个留着短短的灰发和修得很整齐的胡子的高个子说,他是萨里的伯爵。“这太冒险了。”
威廉知道,用这种论据劝说斯蒂芬是无济于事的,国王要是再没点勇战精神,可就一无所长了,“人数太接近了?”他嘲弄地重复了一遍,“我赞成公平作战。”他拉了拉指背上有锁甲的皮护手。那侍从还给他一面蒙皮的木制长盾。他把盾带绕过脖颈,用左手握好盾牌。
“我们这会儿撤退,没什么可损失的,”休还在坚持,“我们甚至连这座城堡都没占领。”
“我会失去和格洛斯特的罗伯特在战场上面对面作战的机会的斯蒂芬说两年来,他一直在回避我。如今我总算有机会一劳永逸地对付这个叛逆了,我可不打算只是因为人数太接近了,就撤出战争!”
一个雇从牵来了他那匹备好鞍的马。在斯蒂芬要上马的时候,大教堂西端的门边出现了一阵惊慌,一名骑士浑身泥污、鲜血淋漓,跑人中殿。威廉模模糊糊地预感到这是坏消息。那人向国王鞠躬时,威廉认出来他是爱德华的一个部下,刚才被派去守在渡口的。“我们太迟了,陛下,”那人粗哑的声音说,一边还喘着气,“敌人已经过河了。”
这又是凶兆。威廉一下子心都凉了。如今在敌人和林肯之间只有一抹平川了。
斯蒂芬刹那间也有点懵住了,但他立即恢复了镇静。“没关系”他说,“我们可以更快地和他们交手了!”他跨上了他的战马。
他的马鞍上插着战斧,那侍从递给了他一支铁尖磨得晶亮的木杆长矛,他的武器装备齐了。斯蒂芬嘴里发出啧啧声,战马乖乖地向前走去。
在他走过大教堂的中殿时,伯爵、男爵和骑士们纷纷上马,紧随在他身后,他们鱼贯走出了大教堂。到了院里,士兵们也加入进来。这正是人们开始害怕,要看准机会开小差的时候,但他那庄重的步伐,那近乎仪典似的气氛,加上镇上居民众目睽睽的旁观,使那些失魂落魄的人难以溜掉。
他们的队伍扩大了一百多人,都是镇上的居民:胖胖的面包师、近视的织工、红脸的酿酒师,他们装备简陋,骑着自己的矮脚马和驯马。他们投身战事,说明雷纳夫不得人心。
部队不能走过城堡,因为他们会暴露在雉堞的弓箭手的火箭之下,所以他们走北门——叫做新港拱门,离开城里,再折向西,战斗将在那一带打起来。
威廉仔细地观察着地形。虽然城南的小山陡峭地直通河边,城西这一带,长长的山脊却缓缓地落向平原。威廉立即看出来,斯蒂芬选择了有利位置保卫城镇,因为无论敌人怎样接近,他们总会处于国王军队的低处。
斯蒂芬离城有四分之一英里左右时,两名斥候催马驰上山坡。他们看到了国王,就径直朝他奔去。威廉挤到近处,听他们的报告。
“敌人正在迅速接近,陛下,”一个斥候说。
威廉放眼越过平原看去。一点不错,他已经看到了远处黑乎乎的一大片,正在朝他缓缓移动过来:是敌人。他吓得打了个冷战。他摇了摇身体,但那种恐惧不肯退去。这要等打起仗来才会消失。
斯蒂芬国王说:“他们是怎么部署的?”
“雷纳夫和切斯特的骑士组成中军,陛下,”那斥候说起来,“他们是步兵。”
威廉想不出来,斥候是怎么知道这一点的。他一定是深人到敌人的营地中去,偷听到了下达的前进命令。这可得胆大心细才行。
“雷纳夫在中央?”斯蒂芬说,“似乎他倒是头目,而罗伯特反倒不是。”
“格洛斯特的罗伯特在他的左翼,那支队伍自称是被剥夺了继承权的人,”那斥候继续说下去。威廉明白他们为什么用那个名称——国内战争开始以来,他们全都失去了土地。
“那么说,罗伯特已经授予了雷纳夫指挥权,”斯蒂芬若有所思地说,“可惜。我太了解罗伯特了——我实际上是和他一起长大的——而且我可以猜出他的战术。可是雷纳夫,我一点也不清楚。没关系。右翼是谁?”
“威尔士人,陛下。”
“弓箭手,我估计。”南威尔士人以善射著称。
“不仅如此,”那斥候说,“他们是一群暴徒,面孔涂成花脸,唱着野蛮的歌曲,拿着斧头和大棒。很少有马。”
“他们定是从北威尔士来的,”斯蒂芬沉思着说,“雷纳夫答应过他们随意掠夺了,我是这样估计的。要是他们进了林肯,上帝可要保佑了。可是他们不会的!你叫什么名字,斥候?”
“罗杰,外号叫缺地,”那人说。
“缺地?为了这一工作,你会得到十英亩土地的。”
那人激动了。“感谢陛下!”
“现在,”斯蒂芬转过来,看着他的伯爵们。他就要开始部署了。威廉紧张了,不知道国王会分派他什么任务。“我的布列塔尼的阿伦爵爷呢?”
阿伦策马向前。他是一支布列塔尼雇佣军的头目,那伙无法无天的人为金钱而战,只对自己保持忠诚。
斯蒂芬对阿伦说:“我要你和你的勇敢的布列塔尼人在我的左翼打头阵。”
威廉看出了其中的明智之处:以雇佣军对付威尔士的冒险者,让不可信的和无纪律的人相互厮杀。
“伊普尔的威廉!”斯蒂芬叫道。
“我王陛下。”一个骑着黑色战马的深肤色的人举起了他的长矛。这个威廉是另一支雇佣军的头目,他们都是佛兰芒人,据说要比布列塔尼人可靠些。
斯蒂芬说:“你也在我左翼,但列在阿伦的布列塔尼人背后。”
两名雇佣军头目,调转了头,驰回自己的队伍去指挥战斗了。威廉不知道将要把他派到什么地方。他可不想处于前哨。他带来了一支队伍,已经够出风头的了。一个平安无事的后卫位置挺适合他今天的。
斯蒂芬国王说:“我的伍斯特、萨里、北安普敦、约克和赫特福德的爵爷们,带着你们的骑士,组成我的右翼。”
威廉再次看出了斯蒂芬部署的明智。这些伯爵和他们的骑士大多是骑兵,将要对付格洛斯特的罗伯特和支持他的那伙被剥夺了继承权的贵族们,他们大多也是骑兵。但威廉因为没被列在伯爵们一起而感到失望。国王总不会把他忘掉吧?
“我来坐镇中军,不骑马,和步兵在一起,”斯蒂芬说。
威廉第一次不赞同国王的部署了。只要可能,骑在马上总要好些。但据说对面的雷纳夫所率的部队是步兵,而斯蒂芬那种过于标榜的公平竞争意识,迫使他在平等条件下同敌人会战。
“和我在中军的,是夏陵的威廉和他的部下,”国王说。
威廉不知道该激动还是该害怕。被选中和国王站在一起是莫大的光荣——母亲会满足的一一但这就把他置于最危险的境地。更糟糕的是,他要步战。这还意味着,国王将能眼盯着他,判断他的表现。他得做出无畏的样子并且主动和敌人作战,这和他推崇的避开麻烦、只在迫不得已时才战斗的战术是大相径庭的。
“林肯的忠诚市民们来殿后。”斯蒂芬说。99lib?这是同情心和良好的军事意识的混合。这些市民在什么地方都派不上大用场,但用来殿后,对大局影响极小,而且伤亡也不大。
威廉举起夏陵的伯爵的旗帜。这是母亲的另一个主意。严格地说,他没资格用这面旗帜,因为他并不是伯爵;但和他一起的人习惯于追随夏陵的旗职——如果质问起他,他起码可以这样争辩。到今天一过,只要战争进展顺利,他也就可能当上伯爵了。
他的部下聚集在他周围。瓦尔特和往常一样,紧随他身边,这是一个坚实有力的保障。还有丑鬼格瓦斯,斧头休和骰子麦尔斯也在左右。死在采石场的吉尔伯特的位置已由圣克莱尔的吉罗姆所顶替,这个年轻人长着稚嫩的面孔,性格却很阴险。
威廉环顾四周,气恼地看到了王桥的理查,他衣鲜甲亮,骑着一匹出色的战马。他和萨里的伯爵在一起。他没像威廉那样为国王带来一支队伍,但他的样子给人以深刻印象——面孔稚嫩,雄姿英发——如果他今天做出壮举,很可能会受到国王的青睐。战争不可预测,国王也难以捉摸。
另一方面,理查今天也可能战死沙场。那将是多大的一件幸事。威廉平素对女人的欲望也没有这一愿望大。
他向西望去。敌人接近了。
菲利普站在大教堂的屋顶上,他可以看见林肯如同一张地图展现在眼前。这座老城围绕着位于山顶的大教堂。这里街道笔直,花园整齐,西南角上坐落着城堡。新建的城区喧闹而拥挤,占据着向南伸展的陡坡,在老城和威特姆河之间展开。这一带平时熙熙攘攘,一派生意兴隆景象,如今却如同蒙上了罩棺布一般笼罩着恐惧的死寂。人们都站在自家屋顶上观看着战斗。河从东边流过来,绕过山脚,然后扩大成巨大的天然港,叫做布雷菲尔德塘,四周码头环绕,港中挤满了船只。一条名为弗斯代克的运河从布雷菲尔德塘向西流去——菲利普听说,会直通特朗河。从高处鸟瞰,菲利普惊讶这条河何以能够笔直地流上几英里。人们说,这河是古代开凿的。
这河边就是战场。菲利普远眺着斯蒂芬国王的军队零散地涌出城,缓缓地在山脊上形成了三个整齐的队形。菲利普看得清楚,斯蒂芬把伯爵们的部队置于右翼,因为他们都穿着红色和黄色紧身衣,旗帜鲜明,色彩夺目。他们也最为活跃,来回驰骋,下达着命令,参谋并制定着计划,国王左边的队伍,布置在从山脊到运河的缓坡上,服饰灰褐一片,马匹很少,不慌不忙,保存着实力,他们一定是那些雇佣军。
越过斯蒂芬的军队再往远处,运河一线看得不那么清晰了,与护堤灌木丛混成一片,那里的叛军密密麻麻地布满田野。起初他们看起来像原地不动;后来,等他过一会儿再看时,他们已经近多了;这时,如果注目而视,他就能辨出他们的运动。他不清楚他们有多强的兵力。所有的迹象都表明,双方旗鼓相当。
菲利普无力影响这一局面——这种形势是他深恶痛绝的。他竭力让自己的情绪平静下来,抱着听天由命的态度。如果上帝要在王桥有一座新的大教堂,就会使格洛斯特的罗伯特今天击败斯蒂芬国王,这样,菲利普就可以要求获胜的莫德皇后让他重新拥有采石场和重开市场。而如果斯蒂芬击败了罗伯特,菲利普只好接受上帝的旨意,放弃他的雄图,任凭王桥再次衰退到昏睡不醒的状态。
菲利普怎样设想,也无法想成那样。他愿意罗伯特取胜。
劲风拍打着大教堂的塔楼,威胁着要把体弱的旁观者从铅皮屋顶上吹到下边的墓地上。寒风凛冽,菲利普打了个冷战,把袍服更紧地裹在身上。
这时两军相距不过一英里之遥了。
叛军在离国王的前锋大约一英里远的地方停滞不前了。能够看见他们的密集队形,却无法看清细部,只能在心里着急。威廉想弄清:他们的装备如何;他们是士气高昂、咄咄逼人,还是疲惫不堪、懒于出击;甚至他们人高马大到何等程度。他们继续缓缓前行,但殿后的人和威廉一样焦虑不安,都向前挤着,想把敌人看个究竟。
在斯蒂芬的军队里,伯爵和他们的骑士骑在马上排成一行,手中的长矛做好预备姿势,犹如他们在比武场上,比武就要开始了。威廉迫不得已地把他的部队的所有马匹都送到后面。他告诉扈从们不要把马送回城里,而是要留在那里,以备急需——他指的是逃跑,不过他没有明说。如果仗打败了,逃跑总比等死强。
战场上一片沉寂,似乎永远都不会开始战斗了。风平息了,马匹安静了,不过人还绷紧着弦。斯蒂芬国王摘下头盔,搔了搔头。威廉变得躁动了。真打起来倒也罢了,但干想着不打,让他感到厌恶。
随后,并没有什么明显的原因,气氛再次变得紧张了。不知什么地方冒串了一声喊杀声,所有的马匹都一下子惊了。一声欢呼,几乎立刻就被溪耳欲聋的蹄声淹没了。战斗开始了。威廉嗔到了恐惧的酸汗气味。
他四下张望,竭力想弄清发生了什么情况,但全然是一片混乱,由于没有骑马,他只能看到身边的情况。右翼的伯爵们似乎已开始向敌人冲锋。可以推测,对面的部队,罗伯特伯爵的被剥夺了继承权的贵族所组成的军队,也以类似的方式呼应着,编队冲锋。几乎是顷刻之间,左翼升腾起一声叫喊,威廉转过脸去,看到布列塔尼雇佣军中的骑兵正刺马向前。在敌军的相应阵容中当即响起一片令人胆寒的呐喊——那粗哑的叫声大概是威尔士的暴徒们发出的。威廉看不清谁占了上风。
他看不到理查的身影。
敌军前沿的后面,如同群鸟般地飞起十多支箭,并纷纷落在周围的地面。威廉把盾牌举过头顶。他讨厌箭,乱箭会杀人的。
斯蒂芬发出一声呐喊,就冲了上去。威廉拔出剑,向前跑去,一边呼叫他的人跟上。但他左右两侧的骑兵在冲锋时呈扇形散开,把他和敌军隔开了。
在他右边,铁器相撞声震耳欲聋,空气中弥漫着他所熟悉的金属气味。伯爵们和丧失了继承权的人们短兵相接了。他只能看到人马相撞,旋转着,冲击着,不时有人倒下。人喊马嘶混作一团,威廉能够听到某个地方伤员在极度痛苦之中发出的令人心寒的可怕嘶叫。他希望理查是那些叫喊的伤员中的一个。
威廉向左边望去,胆战心惊地看见布列塔尼人在野蛮的威尔士部族人的棍棒和斧头下退却了。威尔士人狂呼滥叫,你推我挤,迫不及待地向敌人冲杀。他们大概贪婪地想掠夺这座富裕的城市。而布列塔尼人只有再拿一星期的钱这点油水刺激他们前进,在战斗中取了守势,便节节败退了。威廉感到厌恶。
他因为至今还没和敌军交过一下手而不快。他周围是他属下的骑士,他前面是布列塔尼人和伯爵们的马匹。他向前推进,稍稍突出一些,到了国王的一侧。到处都是格斗,马匹受伤倒地,人与人徒手搏斗,长剑啸鸣,震耳欲聋,血腥味令人作呕;但威廉和斯蒂芬国王此刻已经陷进了死亡圈。
菲利普什么都能看见,但他什么也不懂,不清楚战斗正在如何进展。全都是一团混乱:闪亮的刃锋,冲锋的战马,起伏的旗帜,而那厮杀的声音,随风飘来,又因距离太远而减弱。简直让人沮丧得发狂。有些人倒地死去,另一些人前仆后继,但他说不出谁胜谁负。
大教堂的一个教士身穿毛皮斗篷,站在近旁,他看着菲利普,说:
“打得怎么样了?”
菲利普摇摇头,说:“我说不清。”
他嘴里虽然这么说,眼睛还是在尽力分辨着。在战场的左翼,有些人在从山上向运河逃去。他们是身穿灰褐色服饰的雇佣军,连菲利普都看明白了,逃跑的是国王的军队,而涂着花脸的部族人的攻击部队则在追踪。威尔士人胜利的呼喊声连这里都能听到了。菲利普提起了希望:叛军已然取胜了!
随后,在另一边也发生了显著的变化。在骑兵部队厮杀的右翼,国王的部队看来在后退。起初只是零散的,后来就是整个队形一步步后退,最后变成了快速地后退;就在菲利普看着的时候,撤退成了溃退,大批的国王人马调转马头,开始从战场上溃逃。
菲利普精神一振:这大概是上帝的旨意!
战斗会这么迅速地结束吗?叛军虽在两翼推进了,但中军还呈胶着状态。斯蒂芬国王周围的人比两翼拼得更凶。他们能力挽狂澜吗?也许斯蒂芬和格洛斯特的罗伯特要亲自决战。有时候,双方主帅的单打独斗会最后定局,而不论战场上其他地方的胜负。这场仗还没打完。
战场上的局势急转直下。有一阵,两支军队势均力敌,双方战斗激烈,随后,国王的人马迅速溃退。威廉深为痛心。在他的左边,布列塔尼雇佣军向山下跑去,被威尔士人一直赶进运河;在他的右边,伯爵们的骑兵调转旗帜,撤出战斗,试图逃回林肯城。只有中军还在坚持:斯蒂芬国王处在激烈战斗的核心,他手持长剑左冲右突,夏陵来的人如同狼群般围着他和敌人厮杀。但局势不稳。如果两翼继续撤退,国王将会处于被包围状态,最后完蛋。威廉希望斯蒂芬能够撤退。可是国王并不明智,而是十分勇敢地继续战斗。
威廉感到整个战场在向左移。他张望了一下,看到佛兰芒雇佣军从后面上来,压向威尔士人,迫使他们停止下山追击布列塔尼人,转过身来保卫自己。经过一段时间的混战之后,切斯特的雷纳夫的人,从中路的战线上攻击佛兰芒人,使佛兰芒人处于切斯特人和威尔士人的前后夹击之下。
斯蒂芬国王看到这一新局面,就催促他的部下向前推进。威廉觉得雷纳夫可能犯了错误。如果国王的部队能够与雷纳夫的队伍交手的话,雷纳夫自己就会处于腹背受敌的境地。
威廉的一个骑士在他面前倒下,使他突然陷于战斗的核心。
一个壮实的北方人,手持带血的长剑向他冲上来。威廉轻易地躲开了那一刺,他是生力军,而对手已经疲惫了。威廉朝那人的脸上刺去,没有刺中,同时又避开了对方刺来的一剑。他把剑高举过头,故意敞开中间门户让对方来刺;那人果然迈步向前,又刺出一剑,威廉向旁边一闪,同时双手握剑朝那人肩部猛劈下去。这一剑劈开了那人的铠甲,砍断了他的锁骨,跟着他就倒了下去。
威廉一时间很是自得,他的恐惧消失了。他吼着:“上吧,你们这些狗!”
有两个人接替了那个倒下的骑士的位置,同时向威廉攻击。他抵挡住了他们俩,但被迫连连后退。
他右边有个人冲了过来,他的一个对手只好转过身去,对付一个手拿砍刀的红脸汉子,那人的模样像是个发了疯的屠夫。这一下就只剩下一个人需要威廉对付了。他狂暴地狞笑着,逼上前去。他的对手慌了,挥剑向威廉头上乱砍。威廉低头躲过,一剑刺中那人短锁子甲下面的大腿。那人腿一弯,人就倒下了。
威廉又一次没有敌手了,他站着不动,喘着气。有一阵儿,他曾以为国王的军队就要垮了,但他们重新聚集起来,此刻,两翼看来都占了上风。他向右边望去,想弄明白是从哪儿冲来的人,分散了他的一个对手的注意力。他看到原来是林肯的居民在拼命和敌人作战,实在令他惊讶。也许他们是为了保护自己的家园。可是,在伯爵们从那一翼溃逃之后,是谁把他们集合起来的呢?他的问题有了答案:他看见骑着战马的王桥的理查正在督促镇民们向前。威廉感到老大不痛快,他的心沉下去了。要是国王看到理查这么勇敢,就会使威廉的全部工作成为一场徒劳。威廉朝斯蒂芬那边望去,刚好看到国王与理查目光相遇,国王还挥手鼓励理查。威廉愤愤然地骂了一声。
镇民们这番冲击解了国王受到的压力,然而为时不久。在左翼,雷纳夫的人马击溃了佛兰芒雇佣军,此刻,正调转过来冲向守军的中心。与此同时,所谓的丧失了继承权的人们重新聚集起来,向理查及镇民们反扑,战斗变得白热化了。
威廉遭到一个手持战斧的大汉的攻击。他没命地躲着,突然担心起自己的生命来。战斧每挥一下,他就往后跳一步,畏惧地意识到:国王的全部人马都和他一样节节败退着。在左翼,威尔士人又冲回山上,还令人难以置信地边冲边扔石头。这种战法虽然可笑,但很实用,因为威廉此时不得不分心去躲避石头,同时还要抵挡那个挥战斧的大汉。似乎敌人比原先多得多了,威廉绝望地感到,这场仗眼看着就要输了,他自己也有丧命的危险,这时,一阵歇斯底里的恐惧涌上喉头。国王这会儿该逃掉了。他何必还要打下去?这简直是愚蠢——他会给杀掉——他们全会给杀掉的!威廉的对手高高举起战斧。威廉的战斗本能一时占了上风,他不再像刚才那样后退,相反,他向前一跃,直向那大汉的面孔剌去。他的剑尖插进了那人下颏下边的脖子。威廉用力一捅到底。那人的眼睛闭上了。威廉谢天谢地地松了口气。他抽出剑,向后一跳,躲开从那死人手中落下的战斧。
他瞥了一眼国王,就在他左边几步之外。就在他看着的时候,国王正挥剑向下猛砍一个敌人的头盔,那剑像根嫩枝条似的一下断成了两截。国王这下该跑了,得保住一条性命以便他日再战。但这个希望太早了。威廉刚转过半身准备逃跑,一个镇民递给国王一把长柄的伐木斧。国王接过斧头,又继续战斗了,实在让威廉感到沮丧。
威廉禁不住想逃跑。他朝右边看去,瞧见理查像个疯子似的徒步作战,他挥着长剑杀出一条血路,左右和中间的敌人纷纷倒地。威廉眼见这个竞争对手在坚持战斗,就不逃跑了。
威廉又受到了攻击,这次的敌人是个身披轻甲的小个子,他动作极其灵敏,手中的剑在日光下闪闪耀眼。当他们的武器相撞时,威廉知道他遇上了强劲的对手。他又一次发现自己处于守势,重新担心起自己的生命,而他既然知道这场仗要败,也就泄了气,没有战斗意志了。他抵挡着剑剑指向他的劈刺,心想着要是能有一剑有力地刺穿那人的甲胄就好了。他看准一个机会,挥动他的剑。那人边躲边劈,威廉感到左臂发麻。他受伤了。他吓得直恶心。他在对方的攻击下连连后退,觉得脚下不稳,古怪极了,犹如大地在他下面摇晃。他的盾牌松松地垂在颈下,他那不吃劲的左臂已经握不住盾牌了。那小个子敌人觉察到自己的胜利,加紧了攻势。威廉看到死亡在即,内心充满了垂死的恐惧。
突然,瓦尔特出现在他身边。
威廉往后退着。瓦尔特双手挥剑。他趁着那小个子还没反应过来,像砍小树般地把那人砍倒了,威廉松了一口气,突然感到头晕目眩,伸出右手扶住瓦尔特的肩头。
“我们打败了!”瓦尔特冲他喊着,“咱们快跑吧!”
威廉振作起来。尽管仗已经打败,国王还在坚持战斗。假如他这时肯放弃这场战斗,设法逃跑出去,就可回到南方,召集起一支新军。但他坚持得越久,被俘或战死的可能性就越大,那样一来,就只能意味着一件事:莫德要做女王了。
威廉和瓦尔特一起徐徐后撤。国王何必这么愚蠢呢?他想证明他勇气十足,但这种勇气只能让他送命。威廉再次禁不住要抛弃国王。但王桥的理查还在那里,坚如磐石地守住了右翼,他挥剑拼杀,像是割草般地把敌人一个个砍翻。“还不能走!”威廉对瓦尔特说,“瞧瞧国王!”
他们一步步地撤退。随着人们认识到大局已定,没必要再继续冒险,战斗变得不那么激烈了。威廉和瓦尔特与两名骑士交了锋,但那两名骑士只满足于把他们逼退,威廉和瓦尔特招架着。剑剑都击得很重,但没人遇到真正的危险。
威廉连退两步,借机瞥了一眼国王。就在这时,一块巨石飞过田野,砸到了斯蒂芬的头盔上。国王蹒跚了一下,便跪了下去。威廉的对手停下,转脸去看威廉在盯着什么。大斧从斯蒂芬国王的手中掉落下来。一名敌军骑士跑上前来,拉下他的头盔。“国王!”他胜利地欢呼着,“我抓到国王了!”威廉、瓦尔特和王室的全部军队调头逃跑了。
菲利普兴高采烈。退却从国王军队的中军开始,涟漪般向两翼扩展。几次眨眼的时间,王室的全部军队就崩溃了。这就是国王不秉公办事的报偿。
进攻者追击着。国王军队的后边,有四五十匹没人骑的马,由扈从们牵着,一些逃跑的人跨上马背,催马疾驰,不是奔回林肯城,而是奔向田野。
菲利普不清楚国王怎么样了。
林肯的居民们匆匆离开屋顶。儿童和牲畜给圈到了一起。一些人躲进了自己的房子,关上百叶窗,闩上门。湖上的船只仓皇开启,一些居民试图从水路逃跑。人们开始跑进教堂,在里面避难。
人们冲向多座城门,把巨大的箍铁城门关上。切斯特的雷纳夫的人,突然从城堡中冲出。他们分成几组,显然早有预谋,每一组奔向一座城门。他们冲进居民当中,把他们打得东倒西歪,把城门重新打开,迎接征战获胜的叛军。
菲利普决定从大教堂顶上下来。别人也都随他下来了,他们大多是大教堂教士会的成员,和他抱着同样的想法。他们低头钻过通往塔楼的低低的拱道,在那儿遇到了主教和副主教,他俩刚才待在塔楼的高层。菲利普认为,亚历山大主教神色惊恐。这有点遗憾,今天可正是需要主教拿出勇气的时候。
他们沿着又长又窄的螺旋形扶梯小心翼翼地往下走,最后来到位于西端的教堂中殿。教堂里已经来了一百来个居民,还有更多的人纷纷从三座大门往里拥。就在菲利普往外看的时候,两名骑士策马急驰而进,到了大教堂的院中,他俩浑身血污,显然刚从战场上撤下来。他们马不停蹄地一直跑到教堂里,看到了大主教,其中一个喊道:“国王被俘了!”
菲利普心跳加速了。国王不仅吃了败仗,而且成了俘虏!全国的勤王部队如今必定要垮了。菲利普的脑海里跳过一个接一个的这一结局的含义,但还没来得及清理出个头绪,就听到亚历山大主教喊道:“关门!”
菲利普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别!”他叫道,“你可别关门!”
主教又惊又怕,脸色煞白,两眼直愣愣地瞪着他。他不大清楚菲利普是什么人。菲利普曾经出于礼节,对他作过正式拜会,但之后他们就再没说过话。这时,亚历山大显然总算想起了他。“这不是你的大教堂,菲利普副院长,这是我的。关上大门!”好几个教士跑去执行他的命令。
面对一个神职人员如此赤裸裸的自私表现,菲利普感到可怕。“你不能把人们关在外面,”他气愤地叫着,“他们会给杀死的!”
“要是我们不关门,我们就会给杀死的!”亚历山大歇斯底里地尖叫。
菲利普抓住他袍服的前胸。“记住你的身份,”他气咻咻地说,“你不该害怕——尤其不能怕死。振作起来。”
“把他拉开!”亚历山大叫着。
几名教士把菲利普拉开了。
菲利普向他们喊道:“你们没看见他在做什么吗?”
一名教士说:“既然你这么勇敢,你干吗不出去,亲自保护他们呢?”
菲利普挣脱他们。“我正要这么做,”他说。
他转过身去。中间的大门刚刚在关。他三步两步跑过中殿。三名教士正在拼命关门,而更多的人则推挤着,要从窄缝中进来。菲利普趁着门还没关上挤了出去。
跟着,一小群人就聚到了门外,男男女女拍打着大门,叫喊着让他们进去,但教堂里没人应声。
菲利普突然感到害怕了。那群给关在门外的人脸上的惊惧表情吓住了他。他感到自己在发抖。他在六岁时曾经面对过获胜的军队,他当年感受到的那种恐怖这时又回到了心头。那两个士兵冲进他父母的房子的那一瞬间,宛如昨日发生的一样,历历重现在他的眼前。他牢牢地站在原地,竭力想控制自己,不再颤抖,这时他周围的人群已经鼎沸了。他受这种梦魔的折磨已经是多年以前的事了。他又看到了那两个士兵脸上的血迹,看到了长剑穿透他母亲的身体,看到了他父亲的内脏流出腹腔的可怕景象;他又一次感到了那种难以理解的、压得他透不过气的、吓得他发狂的恐怖。接着他又看到一位修士,手中拿着十字架,走进门来,尖叫声停止了。那位修士教他和弟弟怎样合上他们父母的眼睛,让他们长久地安眠。他如同刚从梦中惊醒,想起自己已不再是惊慌失措的孩子,而是一个成人,一名修士正如二十七年前那可怕的一天,彼得院长拯救了他和弟弟那样,今天,已经长大成人、受到上帝保护、具备忠于上帝力量的菲利普,要九九藏书对那些心惊胆战、生命受到威胁的人们出手相救的人给拖走而无能为力。另一个士兵从一所房子里走出来,身上穿了一件长长的皮袍,腋下挟着六件银餐盘。杰克看见了他,还注意到了那些战利品。“这一带都是有钱人家,”他对他的伙伴说,“我们得找一家进去,看看能弄到点什么。”他们走到一家锁着门的石头房子,用战斧砸门。
菲利普感到自己无用,但不甘心就此罢休。然而,上帝并没有把他置于此地,保护有钱人家的财产,于是,他离开了杰克和他的同伴,匆匆朝西门走去。更多的士兵沿街跑来。混在他们中间的有好几个矮小、黝黑、涂了花脸的人,他们穿着羊皮外衣,提着棍棒做武器,他们是威尔士部族人,菲利普想了起来,为自己和这些野蛮人来自同一国家感到羞惭。他靠在一所房子的石墙上,尽量不动声色地观察着。
两个人拖着一个头戴瓜皮帽的白胡子老人的腿从一所石头房子里出来。其中一个拿着一把刀抵住老人的喉头,说:“你的钱在哪里,犹太人?”
“我没钱,”老人用悲哀的语调说。
菲利普想,这话没人会信的。林肯城犹太人的财富是出了名的;无论如何,这人住的是石头房子。
另一个士兵拽着一个妇女的头发把她拖了出来。这个中年妇女大概是那犹太人的妻子。先前那个当兵的叫着:“告诉我们钱在哪儿,不然的话,我就拿剑捅她。”他撩起那女人的衬衣,用一把长匕首指着她的腹股沟。
菲利普正要出面干涉,那老人已经屈服了。“别伤害她,钱藏在后面,”他连忙说,“埋在花园里,柴堆旁边——求求你们,放了她吧。”
那三个人跑回房子里。那女人扶着男人站起来,又有一伙骑兵蹄声隆隆地驰过窄街,菲利普连忙闪开路。等他站稳脚跟,那两个犹太人已经不见了。
一个身穿铠甲的年轻人沿街逃命,后面有三四个威尔士人在追他。就在他跑到和菲利普平行的时候,他们追上了他。追在最前边的人挥动他的长剑,触到了逃命人的小腿,在菲利普看来,伤口并不深,但足以使那年轻人跌跌撞撞地摔倒在地。另一个追兵到了摔倒的人跟前,掂量着一把战斧。
菲利普的心提到了喉咙口,他往前追出一步,高喊:“住手!”
那人举起了斧头,菲利普朝他冲过去。
那人挥动斧头,但菲利普赶在最后一刻推开了他。斧刃撞到了石头地面上,离眼看要成牺牲品的人脑袋一英尺远。挥斧的人稳住身形,惊奇地瞪着菲利普。菲利普回瞪着他,竭力控制着不让自己发抖,心里想着要是能记起一两个威尔士话的字眼就好了。在他们俩谁都没动的时候,另两个追兵赶到了,其中一个撞到菲利普身上,把他摔倒在地。这可能反倒救了他一命,这是他事后才意识到的。他清醒过来之后,别人早已把他忘了。他们正以难于相信的野蛮手段屠杀那躺在地上的可怜年轻人。菲利普慌忙爬起来,但已经为时太晚。他们的锤子和斧头纷纷砸到那具尸体上。他抬头望天,气愤地高叫:“既然我救不了任何人,又何必把我送到这里呢?”
似乎在回答他,他听到从附近一所房子里传出一声尖叫。那是一座木石结构的平房,不如周围的其他房子那么值钱。门还开着。菲利普跑了进去。里面有两间屋子,由一道拱门相连,地上铺着草。一个女人带着两个孩子挤缩在屋角,惊惧万分。三个士兵在房间当中,面对着一个小个子的秃顶男人。一个十八岁的少女躺在地上。她的衣服已经被扒光,那三个士兵中的一个正跪着,俯在她胸口上,劈开她的双腿。秃顶的男人显然竭力阻止他们强奸他女儿。在菲利普进屋的时候,那位父亲正扑向一个士兵。那士兵甩开了他。那位父亲跌跌撞撞地往回退。那士兵把剑刺进那位父亲的腹部,屋角的女人失魂落魄地嚎叫起来。
菲利普吼着:“住手!”
他们都看着他,如同他是疯子。
他用最威严的语气说:“要是你们这样做,你们全都要下地狱!”
那个刚刚杀了那位父亲的人,举剑向菲利普刺来。
“等一下,”跪在地上的人说,手还握着少女的双腿,“你是什么人,修士?”
“我是圭内斯的菲利普,王桥的副院长,我以上帝的名义命令你放开这姑娘,要是你们还希望你们灵魂不朽的话。”
“一位副院长——我想是的,”地上的那人说,“他值一笔赎金。”
第一个当兵的把剑收入鞘里,说:“到角落里去,和那女人待在那儿,那才是你的地方。”
菲利普说:“别碰修士的袍服。”他本想让这话听起来有点威慑,但他自己听得出声音里的绝望。
“把他带到城堡里去,约翰,”地上的那人说,他还坐在少女的身上。他似乎是个头目。
“他妈的,”约翰说,“我想先操她。”他拽住菲利普的胳膊,不等菲利普抵挡,就把他推到了屋角。菲利普摔倒在那位母亲的身旁。
那个叫约翰的撩起他的紧身衣的前襟,趴到少女身上。
那位母亲转过脸去,抽泣起来。
菲利普说:“我不要看见这种事情!”他站起身,抓住强奸者的头发,把他从少女身上拽开。那家伙痛得直叫。
第三个士兵举起了棍棒。菲利普眼看棒子打了过来,但已躲闪不及。棒子打到他头上。他感到一阵极度疼痛,接着,眼前变得一片漆黑,他失去了知觉,摔倒在地。
囚徒们被带到城堡里,关进木笼。木笼都造得很结实,犹如一座座小房子,每个木笼有六英尺长、三英尺宽,比人头稍高一点,四面是密密的木柱,看守可以看见里面。平日这种木笼用来关盗贼、杀人犯和异端分子,一个笼子里只关一两个人。如今,叛军把八九个人关进一只笼子,还有很多人关不进。多余的俘虏都给用绳子捆在一起,赶到院子的一个角落里。他们本可以轻易地跑掉,但没人逃,大概是因为在这里比在城里反倒安全些。
菲利普坐在一个木笼的一角,揉着疼得要裂开的头,觉得自己是个傻瓜和失败者。最终,他和胆小的亚历山大主教一样没用。他没有救助一条生命,他甚至没能阻止一下打击。林肯城的百姓没有他也不会再倒霉到哪儿去。他无力像彼得院长那样制止暴行。他想,我根本就不是彼得神父那样的人。
更糟糕的是,他不但没能帮成城里的居民,很可能还抛弃了等莫德皇后成为女王后向她争取特许的机会。他现在成了她的军队的囚徒。因此,这就假定了他是站在斯蒂芬国王军趴一边的。王桥修道院要付出一笔赎金,才能释放菲利普。很可能,这一切会引起莫德的注意;于是她就会对菲利普产生偏见。他感到恶心和失望,内心充满了自责。
那一天还有更多的俘虏给带了进来,一直到傍晚时才中止。但在城堡外面,对全城的劫掠还在继续:菲利普可以听见尖叫声、呼叫声和毁东西的响声。到半夜时分,嘈杂声才平息下去,大概那些士兵喝了太多抢来的酒,醉得不省人事,而且强奸和施暴过多,感到厌烦了,才没法再破坏了。有几个士兵踉踉跄跄地进了城堡,吹嘘着他们的胜利,互相吵嚷着,在草地上呕吐;最后倒在地上,不省人事,酣睡起来。
菲利普虽然没有足够的地方躺着,只能挤在笼角,靠在木柱上,但也睡着了。他在黎明时醒来,冻得直打哆嗦,但头痛减轻了,成了麻木状态,真要谢天谢地。他站起身,伸展一下腿脚,用手臂拍击着两肋来暖和自己。城堡里所有的房子都挤满了人。从没有前墙的马厩望进去,可以看见人们睡在马槽里,马都拴在厩外,一双双的腿从面包房的门洞和厨房贮藏室伸出来。为数不多的还算清醒的士兵,支起了帐篷。到处都是马匹。城堡院落的东南角是主楼,一座城堡中的城堡,基座很高,高大的石墙围着六七座木头建筑。获胜的伯爵和骑士们大概都在里边,享受着欢庆胜利后的睡眠。
菲利普的头脑转到了昨天战斗的含义。是不是意味着战争已经结束了呢?恐怕是的。斯蒂芬有个王后,叫玛蒂尔达,她可能还要打下去。她是布洛涅的女伯爵,在战争开始不久时,就带着她的法兰西骑士夺取了多佛城堡,如今还代表她丈夫,控制着肯特郡的大部分。然而,在斯蒂芬关押期间,她很难得到贵族们的支持。她或许可以坚守肯特一段时间,但不大可能取得进展。
然而,莫德的问题也没有了结。她需要巩固她的军事胜利,取得教会的支持,在西敏寺加冕。不过,她只要有决心并且动点脑筋,很可能会成功。
这对王桥是个好消息;或者确切地说,如果菲利普可以获释并且没被打上斯蒂芬的支持者的印记,这将是个好消息。
这时还没有太阳,但随着天大亮,空气稍稍暖和了一些。菲利普的难友们一个接一个醒了过来,发着痛苦的呻吟。大多数人至少给打得浑身青肿,仅靠木笼的顶棚和木柱遮挡,度过这一寒夜,觉得更难受了。有些是城里的有钱人,有些是在战斗中被俘的骑士。当人们大多醒来时,菲利普问:“谁看见王桥的理查出了什么事吗?”他为了阿莲娜的缘故,希望理查能够幸免一死。
一个头上包着浸了血的绷带的人说:“他像头狮子似的战斗——在形势恶化时,他召集起城里人上了阵。”
“他是活还是死呢?”
那人缓缓摇了摇受伤的头。“我最后没看见他。”
“威廉·汉姆雷怎么样了?”
“要是死了,倒是求之不得的解脱。”
“战斗进行的大部分时间,他都和国王在一起。但他最后跑掉了——我看见他骑在马上,带着一队人马,飞驰过田野。”
“啊。”那渺茫的希望也破灭了。菲利普的问题是不会那么轻易地可以解决的。
谈话终止了,木笼里陷人一片沉寂。外面,士兵们开始走动,恢复着烂醉后的身体,清点他们的战利品,弄清他们的人质还关押着,然后从厨房里拿出早饭来吃。菲利普不清楚,他们给不给这些囚徒东西吃。他想该给的,不然的话,他们一死,就拿不到赎金了;但是谁能负责给那么多人做饭呢?他由此又想到,他会被关在这里多久。抓他的人得送信到王桥,要求赎金。兄弟们会派一个人谈判释放他的问题。会派谁呢?米利乌斯最合适,但雷米吉乌斯助理在菲利普外出时要负责,也许会派一个他的亲信,甚至亲自来。雷米吉乌斯会缓慢行事,他那个人即使是为了自己的利益,也没本事采取决断和雷厉风行的手段。那就要拖上几个月。菲利普心情忧郁了。
别的囚徒要幸运些。太阳升起之后,俘虏的妻子儿女和亲戚开始稀稀拉拉地走进城堡,开头还畏畏缩缩的,后来便大着胆子商谈他们亲人的赎金。他们和抓人的讨上一会儿价,争辩说他们缺钱,拿出廉价的珠宝或其他值钱的东西;然后双方达成一项协议,亲属们走了,过一阵子带回双方商妥的赎金或物品,通常都是现金。战利品越堆越高,木笼里渐渐空了。
到中午时分,半数囚徒走了。菲利普猜想,他们都是本地人,留下来的大概是远处镇上的人,可能都是战场上俘获的骑士。这一推测被证实了,城堡的总管来到木笼跟前,逐个问起剩下的人的名字,大多数人都是来自南方的骑士。菲利普注意到,在一座木笼里只关着一个人,而且还戴上了镣铐,似乎是加以防范,以免他逃跑。菲利普盯视了这名特殊囚犯一会儿,才认出了他是谁。
“瞧!”他对同笼的另外一个人说,“那个单独关在一个木笼的人。他是我认为的那个人吗?”
别人也望过去。“我的天,那是国王,”一个人说,别人同意了。
菲利普打量着那个长着茶褐色头发、满身泥污的人,他的一双手脚都被不舒服地铐在木枷里。他的模样和别的囚徒毫无两样。昨天他还是英格兰的国王,还拒绝给予王桥一张市场执照,今天没有别人帮助,他连站都站不起来。国王到了这步田地,全是咎由自取,但菲利普依旧替他难过。
午后不久,囚徒们有了饭吃。是为作战的人提供的正餐剩下来的冷食,但他们立刻扑过去狼吞虎咽起来。菲利普退到后边,让别人吃掉了大部分,因为他认为饥饿是需要不时抵御的一个基本弱点,并把被迫斋戒视为一次苦修的机会。
当他们刮擦着碗底的时候,那边的主楼里出现了一阵匆促的行动,一伙伯爵走了出来。他们走下主楼的阶梯,穿过城堡的院子时,菲利普观察到,有两个人稍稍走在众人前边,并受到礼遇。他们大概是切斯特的雷纳夫和格洛斯特的罗伯特,但菲利普不晓得谁是谁。他们来到斯蒂芬的木笼跟前。
“日安,罗伯特表哥,”斯蒂芬说,着重地强调表哥这个字眼。
那两个人中的高个子回答了。“我没打算让你戴着木伽过夜。我下令允许你走动,但那道命令没人服从。不过,你看来像是死里逃生了。”
一个身穿教士袍服的人离开那伙人,朝菲利普的木笼走来。起初,菲利普并没有留意他,因为斯蒂芬正在询问准备怎么处理他,菲利普很想听个究竟。但那教士说:“你们当中谁是王桥的副院长?”
“我是,”菲利普说。
那教士向把菲利普抓到这儿来的一个士兵说:“放开那个人。”
菲利普莫名其妙了。他这辈子从来没见过这个教士。显然,他的名字从先前城堡总管编好的名单中给挑了出来。可是为什么呢?他能出木笼是求之不得,但他并没有准备过早高兴一他不知道等着他的是什么前景。
那士兵抗辩说:“他是我的俘虏!”
“现在不再是了,”那教士说,“放开他。”
“没有赎金,我干吗要放他?”那人不服气地还在顶撞。
那教士的回答也同样有力。“第一,因为他既不是国王军队中的作战人员,也不是这城里的居民,所以,你把他关起来,就是犯了罪。第二,因为他是个修士,你触犯一个上帝的仆人,你就犯了渎神罪。第三,因为莫德‘女王’的秘书说了,你必须释放他,你要是胆敢抗拒,其结果就是你自己给关进木笼,那可比你眨个眼还快。快放开他。”
“好吧,”那人嘟嚷着说。
菲利普心情沮丧。他曾经抱着一线希望:莫德千万别获悉他被关在这里。既然莫德的秘书要见他,那希望就成泡影了。他绝望透顶,迈步出笼。
“跟我来,”那教士说。
菲利普跟着他。“我是不是自由了?”他说。
“我想是的。”那教士被这问题问得十分诧异,“你知道你要去见谁吗?”
“我一点都想不出。”
那教士微笑着,说:“我要让他出乎你的意料。”
他们穿过城堡的院子,到了主楼跟前,又爬上长长的台阶,上了基座,来到大门口。菲利普绞尽脑汁也想不出,莫德的一个秘书为什么会对他感兴趣。
他尾随着那教士穿过大门。圆形的石头主楼里,沿墙排着一圈两层的住房,中间是一个小天井,还有一口水井。那教士带着菲利普走进其中一所住房。
屋里还有一个教士,面火背门站着。他和菲利普有着同样的矮小矫健的身材,同样的黑发,不过他的头发没有剃,也没有变灰,那是个非常熟悉的背影。菲利普简直不敢相信他的好运,他的脸上绽出了开心的笑容。
那教士转过身来。他有一双和菲利普一样的亮晶晶的蓝眼睛,而且也在咧嘴笑着。他伸出双臂。
“天啊,感谢上帝!”菲利普惊讶地说:“弗朗西斯。”
兄弟俩紧紧拥抱,菲利普的眼里充满了泪水。
温切斯特城堡中的皇家接待厅样子大不相同了。狗不见了,斯蒂芬国王的那张普普通通的木制御座、条凳和墙上挂的毛皮,也全都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刺绣的壁挂,斑调的地毯,一碗碗的甜肉和油漆的椅子。房间里有一股鲜花的香气。
菲利普在宫廷上从来都不自在,而一位女性的宫廷则足以让他战栗不安。莫德皇后是他夺回采石场和重开市场的唯一希望,但他毫无信心,这位专横跋扈的女人会不会做出公正的裁决。
皇后坐在一把精心雕刻的涂金御座上,身穿风铃花蓝色的袍服。她身材高瘦,深色的眼睛露出骄横的目光,黑色的头发又直又亮。她的袍子外面罩着一件皮氅,那是一种齐膝长的锦袍,细腰身,宽裙裾;那种款式在她到来之前,英格兰还没人见过,如今已普遍效仿了。她和第一个丈夫生活了十一年,嫁给第二个丈夫也已十四年,但她看上去像是还不到四十岁。人们津津乐道着她的美貌。但在菲利普眼中,她的模样却相当别扭和不够友好;但由于他对女性的魅力多少有点置若罔闻,他在这方面的判断力是不高明的。
菲利普、弗朗西斯、威廉·汉姆雷和沃尔伦主教向她鞠躬,然后站着恭候。她有好一阵子不理睬他们,继续和一名宫廷女侍谈话。她们谈的内容看来相当琐碎,因为两人不时开心地笑着;反正莫德一直没有中断谈话,和拜望她的人打个招呼。
弗朗西斯在她身旁工作,差不多每天都要见到她,可是他们算不上什么朋友,弗朗西斯原先的主人,她弟弟罗伯特,在她抵达英格兰时,把弗朗西斯举荐给她,因为她需要一个第一流的秘书。然而,这并不是唯一的动机。弗朗西斯还扮演这姐弟二人间联络人的作用,并且随时注意着喜欢莽撞行事的莫德的举动。在尔虞我诈的宫廷生活中,兄弟姐妹之间互相欺瞒,倒没有什么了不起,弗朗西斯的真正职责是在莫德随意行事时加以掣肘。莫德深知此情,却予以接受,不过她和弗朗西斯的关系就不那么自然了。
林肯战役结束已有两个月之久,其间,莫德诸事如意。亨利主教欢迎她到温切斯特(以此背叛了他哥哥斯蒂芬国王),还召集了主教和院长们的大会,选她为女王;如今,她正在和伦敦的教区会谈,安排在西敏寺加冕的事宜。苏格兰国王大卫,刚好是她叔叔,已经上路来对她进行国王间的正式访问。
亨利主教得到王桥的沃尔伦主教的有力支持;根据弗朗西斯的消息,沃尔伦说服了威廉·汉姆雷改换门庭,宣誓与莫德结盟。此时,威廉前来领赏。
四个人站在那里恭候:威廉和他的支持者沃尔伦主教,而菲利普副院长则有他的保证人弗朗西斯。这是菲利普第一次见到莫德。她的外貌并没有使他消除疑虑:尽管她有王室的风范,但他认为她显得轻浮草率。
莫德聊够了天,才不可一世地转脸面对着他们,似乎是在说:瞧瞧你们是多么无足轻重,连我的宫廷女侍都比你们优越。她眼睛眨也不眨一下地盯了一会儿菲利普,直看得他发窘,然后才开口说话:“我说,弗朗西斯,你是不是把你孪生兄弟给我带来了?”
弗朗西斯说:“我哥哥菲利普,陛下,王桥的副院长。”
菲利普又鞠了一躬,说:“我岁数大,头发已经变灰,我们不是双胞胎,陛下。”这类琐碎、自贬的话,廷臣们似乎觉得有趣,但她冷冷地看了他一眼,不予理踩。他决定再也不设法取悦她了。
她转向威廉。“威廉·汉姆雷爵士,在林肯战役中英勇抗击我军,如今认识到自己的错误了。”
威廉又鞠了一躬,明智地一语未发。
她又转向菲利普。“你请我颁给你开设市场的执照。”
“是的,我的陛下。”
弗朗西斯说:“市场的收人将全部用于建造大教堂,陛下。”
“你想在一星期里的哪一天开设市场?”她问。
“星期天。”
她扬起她那对拔过的眉毛。“你们这些神职人员通常都是反对星期日市场的。这样做不是影响了人们进教堂吗?”
“我们的情况不同,”菲利普说,“人们来参加祈祷,并且在工地干活儿,同样也做买卖。”
“这么说,你已经有了这个市场了?”她厉声说。
菲利普意识到他出了漏洞。他觉得自己踩了自己一脚。
弗朗西斯挽救了他,“不是的,陛下,他们现在没有这个市场,”他说,“市场是非正规地开始的,但菲利普下令关闭了,他要等着拿到执照。”
这是实情,但并非全部实情。不过,莫德似乎接受了。菲利普为弗朗西斯默默祈求宽恕。
莫德说:“那一带没有别的市场了吗?”
威廉开口了。“有,有的,在夏陵;王桥的市场抢走了生意。”
菲利普说:“但夏陵离王桥有二十英里远呢!”
弗朗西斯说:“我的陛下,根据规定,市场必须相距十四英里以上。按照这一标准,王桥和夏陵并没有竞争。”
她点了点头,似乎愿意接受弗朗西斯根据法律条款所做的裁决。
菲利普心想,到此为止,事情还是朝着我们的路走的。
莫德说:“广你还要求有权从夏陵伯爵的采石场取石头。”
“我们多年来一直有开采权,但威廉最后赶走了我们的采石工,还杀了五个——”
“谁给你们的开采权?”她打断他的话。
“斯蒂芬国王——”
“那个篡位的!”
弗朗西斯连忙说:“我的陛下,菲利普副院长自然认为,觊觎王位的斯蒂芬的一切诏令都是无效的,除非你加以认可。”
菲利普其实并没这样认为,但他明白,这时说实话可不明智。威廉脱口说出:“我关闭了采石场是对他的非法市场的报复!”
菲利普想,说来奇怪,明明是一桩不公平的案子,怎么到了宫廷上一争论,看起来似乎倒该各打五十大板了。
莫德说:“这场争议之所以出现,全是因为斯蒂芬原先统治太昏庸。”沃尔伦主教这才第一次开口。“陛下,我完全同意你这种看法,”他圆滑地说。
“把采石场给一个人,却让另一个人开采,纯粹是制造纠纷,”她说,“采石场应该属于一个人或者另一个人”
菲利普想,这是对的。而如果她沿袭斯蒂芬原先统治时的想法,采石场应归王桥所有。
她接着说:“道我的决定是,采石场将归我高贵的同盟,威廉爵士所有。”
菲利普的心往下一沉。没有免费采来的石头,大教堂的建造不会如此顺利地开展。在菲利普没法弄钱买石料时,建造进度要放慢下来。这一切全都因为这个乖戾女人的信口开河!真让他怒火中烧。威廉说:“感谢你,陛下。”
莫德说:“不过,王桥将和夏陵一样有开设市场的权力。”
菲利普的精神为之一振。市场收入抵不上石头,但总是大有帮助。这意味着他又要像刚开始那样四处凑钱了,不过他能坚持下去。
莫德满足了双方各自的部分要求。也许,说到底,她还不算那么愚昧无知吧。
弗朗西斯说:“和夏陵同样的市场开设权,陛下?”
“我刚刚就是这么说的。”
菲利普不清楚,弗朗西斯为什么要复述一遍。通常,执照要参照由另一城镇所享有的权利,不偏不倚,免去文字。菲利普得细看一下,夏陵的许可证到底是怎样写的。也许有限制,或者有附加的优惠。
莫德说:“好啦,你们俩各有所得。威廉得到了采石场,菲利普得到了市场。作为回敬,你们都要付给我一百磅银便士。就这样吧。”她转过脸去不理他们了。
菲利普目瞪口呆了。一百磅!此时此刻,修道院连一百个便士也没有啊。他从哪儿去筹这笔钱呢?要经营好几年,市场才会有一百镑的收人。这一致命打击会使建造项目长期拖延。他站在那儿瞪着莫德,但她似乎又和她的宫廷女侍聊得很起劲了。弗朗西斯用臂肘捅了捅他。菲利普开口要说话,弗朗西斯在唇间竖起一个指头。菲利普说:“可是……”弗朗西斯急切地摇起头来。
菲利普知道弗朗西斯是对的。他颓然垂下双肩,承认了失败。他无可奈何地转过身,走出了宫廷。
弗朗西斯在菲利普带他参观王桥修道院时,印象极深。“十年前我来过这里,那时候简直像个垃圾堆,”他毫无敬意地说,“你确实赋予了这里新的生命。”
他被书写室深深吸引了,那是菲利普在伦敦期间,汤姆盖好的。书写室毗邻会议室,房间小巧,却有大扇的窗户,室内有通烟囱的壁炉,一排书写桌,还有一个橡木大书橱。四名兄弟已经在里边工作了,他们站在桌旁,用鹅毛笔在羊皮纸上书写着。三个人在抄书:一个在抄《大卫诗篇》,一个在抄《马太福音》,一个在抄《圣本笃戒律》。另外,蒂莫西兄弟在撰写一部英格兰历史,虽说他早已开始撰写世界的创建,但菲利普担心,这位老人恐怕永远难以完成了。书写室不大——菲利普不愿从大教堂调用太多的石料——却是个温暖、干燥、明亮的地方,很适合书写之用。“修道院存书太少,实在有失体面,而且书又贵得出奇,我们只有这样来增加自己的藏书了,”菲利普解释着。
地下室里是一间作坊,一名老修士正在教两个年轻修士,怎么展开羊皮,做羊皮纸,怎么制造墨水,怎么把羊皮纸装订成册。弗朗西斯说:“你还可以卖书嘛。”
“噢,是啊——书写室可以赚回修建成本的好几倍钱呢。”
他们离开书写室,穿过回廊。这时正是学习时间,大多数修士正在读书。少数几个在静思,这种活动很容易被人看做是打瞌睡,弗朗西斯就这么猜疑地说了。在西北角上,有二十名小学生在背诵拉丁语动词。菲利普站住脚,指点着说:“看见坐在条案尽头的那个小男孩了吗?”
弗朗西斯说:“就是那个伸着舌头,用笔在石板上写字的?”
“他就是你在森林里发现的婴儿。”
“他都这么大了!”
“五岁半,可够早熟的。”
弗朗西斯表示惊讶地摇摇头。“时间过得可真快。他怎么样?”
“他让修士们给宠坏了,不过他会改正的。你和我就经历过。”
“别的学生都是什么人?”
“有的是新修士,有的是商人和乡绅的儿子,来学识字和算术。”他们离开回廊,继续朝工地走去。新的大教堂的东端如今已盖好大半。两排巨大的石柱有四十英尺高,柱间的所有拱券也已完成。连拱廊上面的护廊已初具规模。连拱廊的两侧,甬道的矮墙已经筑起,上面还有伸出的扶株。他们绕了一圈走着,菲利普看到,建筑工们正在修建连接扶操顶和护廊顶的半拱,以便让扶操承受屋顶的重量。
弗朗西斯简直敬服了。“你完成了这一切,菲利普,”他说,“书写室、学校、新教堂,甚至还有镇上的这些新住宅——是因为你的作为,才有人来这儿住的。”
菲利普感动了。还从来没有人这样对他讲过。如果问起他,他会说是上帝赐给了他力量。但在他的内心深处,他知道弗朗西斯说的是实情:这座生气勃勃、紧张忙碌的小镇是他的创造。承认这一点,使他内心温暖,脸上容光焕发,尤其是这一肯定来自他那聪慧而又潇洒的弟弟。
建筑匠师汤姆看见了他们,迎上前来。“你有了惊人的进展,”菲利普对他说。
“是啊,可是瞧瞧那个吧。”汤姆指着修道院的东北角,从采石场采来的石料就堆在那儿。通常总有几万块石头成排地放着,如今只剩下了零散放着的二十五块了。“不幸的是,我们的惊人进展意味着我们用完了已存的石料。”
菲利普的兴致烟消云散了。由于莫德蛮横的统治,他在这里取得的一切成就都冒着风险。
他们沿着工地的北边走着,大多数熟练的建筑莳都在这里工作,他们坐在板凳上,用锤子和凿子把石头雕刻成形。菲利普在一个匠人的身后停下来,研究着他的工作。这是一个柱头,就是立在柱子顶部的大块的、伸出的石头。那工匠正用一柄轻锤和一把小凿,刻着柱头上的叶子模型。叶子雕得很深,十分精致。使菲利普吃惊的是,他发现那个匠人是年轻的杰克,汤姆的继子。“我还以为杰克还在学呢,”他说。
“他是在学。”汤姆继续朝前走,等别人听不到他们的话音时,他才说:“这孩子真了不起。这里有些工匠在他出生以前就开始刻石头了,但谁的活儿也比不上他。”他有点尴尬地笑了笑,“可是他竟不是我亲生的儿子!”
汤姆的亲生儿子阿尔弗雷德已经当了建筑匠,有他自己的一帮学徒和壮工了,但菲利普知道,阿尔弗雷德和他带的那帮人并不做精致的活儿。菲利普不清楚,汤姆心里对这件事是怎么想的。
汤姆的脑筋已经回到为市场执照付款的问题上去了。“市场一定能赚来很多钱,”他说。
“是啊,可惜还不够。刚开始,一年也就有五十镑左右的收人。”汤姆阴沉着脸点点头。“这也就刚够买石料的。”
“羊毛怎么样?”
在菲利普仓房里堆积的羊毛要再过几星期才能拿到夏陵的羊毛集市上卖。大概可以赚一百磅银便士。“那笔款子我要用来付给莫德。不过,这以后,我就没钱付工匠们下一年的十二个月的工资了。”
“你不能借吗?”
“我已经试过了。犹太人不肯再多借给我,我在温切斯特的时候就问过了。他们要是认为你还不起,就不肯借给你钱。”
“阿莲娜呢?”
菲利普一惊。他从没想过找她借钱。她的仓房里有更多的羊毛。羊毛市场过后,她可能会有二百磅银便士。“但是她需要那笔钱过曰子。何况基督徒是不能要利息的。要是她把钱借给我,她就没钱做生意了。不过……”就在他说话的时候,他已经在转新的念头了。他想起来,阿莲娜曾经想购进当年他的全部羊毛产品。或许他们可以想出点办法……“我想,无论如何我要找她谈一谈,”他说,“这时候她在家吗?”
“我想,在吧——今天早晨我还看到她呢。”
“走,弗朗西斯——你就要见到一位出众的年轻女子了。”他们离开了汤姆,匆匆走出修道院,进了城。阿莲娜有相邻的两所房子,背靠着修道院的西墙。她住在一所里,把另一所当做仓房。她很有钱,总会有个办法可以帮修道院付莫德为市场执照勒索的款项。菲利普的脑海里逐渐形成了一个模模糊糊的主意。
阿莲娜在仓房里,正监督着工人从一辆高高堆着羊毛口袋的牛车上往下卸货。她穿着一件锦锻皮袍,就像莫德皇后穿的那种款式,她的头发束到上边,外面罩了一顶白色亚麻布高帽。她像往常一样神色威严,那两个卸车的汉子没有二话地听从着她的指挥。大家都尊敬她,不过——说来奇怪——她并没有亲密的朋友。她热情地问候菲利普。“我们听到林肯之战的情况时,都很为你担心,怕你给杀死!”她说。她的目光流露出的是真心真意的关心,菲利普深受感动,感激人们为他操心。他把她介绍给弗朗西斯。
“你在温切斯特得到公正的待遇了吗?”阿莲娜问。
“说不上,”菲利普回答,“莫德皇后批准了我们的市场,但否定了我们的开采权。多少是相互补偿吧。但她要我付一百镑银便士来当市场执照的报酬。”
阿莲娜吃了一惊。“这太不像话了!你同她讲了吗?市场的收人要用来建大教堂?”
“哦,讲了。”
“可是你到哪儿去弄那一百磅银便士呢?”
“我想,你也许能帮点忙。”
“我?”阿莲娜一惊。
“几个星期之内,在你把羊毛卖给佛兰芒人之后,你就会有二百磅左右的银子了。”
阿莲娜面露难色。“我会痛痛快快地把钱给你,不过,我还需要钱明年买更多的羊毛。”
“还记得你想买我的羊毛吧?”
“记得,可是现在太晚了。我想在剪羊毛季节刚开始时就买。再说,你很快就能自己卖了。”
“我在想,”菲利普说,“我能不能把明年的羊毛卖给你呢?”
她皱起了眉头。“可是你还没有羊毛呢。”
“我能不能在我的羊毛到手之前先卖给你呢?”
“我还不明白怎么办”
“这很简单。你现在就把钱给我。我明年再把羊毛给你。”
阿莲娜显然不清楚如何接受这一建议,这和已知的任何做生意的方式都不一样。其实,对菲利普同样新鲜,他也是刚刚想出来。
阿莲娜动着脑筋,慢慢地说着:“我现在出的价比你等到明年能够得到的价要稍低一些。更主要的,羊毛的价格从现在到明年可能会涨——自从我干这一行,年年都涨价。”
“这就是说,我要损失一点,而你要多赚一点,”菲利普说,“不过,我明年就能继续修建工程了。”
“明年你打算怎么办呢?”
“我不知道。也许我会把后年的羊毛卖给你。”
阿莲娜点点头。“有道理。”
菲利普拉住她的手,看着她的眼睛。“如果你这么做,阿莲娜,你就挽救了大教堂了,”他热切地说。
阿莲娜神情非常庄重。“你曾经救过我一次,是吧?”
“是的。”
“那我就对你做出同样的报答。”
“愿上帝降福给你!”他在一阵洋溢的感激之情中,拥抱了她;他随后想起来,她是个女人,就赶紧退了出来。“我真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你,”他说,“我已经技穷了。”
阿莲娜笑了。“我不敢说,我值不值得这么感激。我可能会从这安排中受益匪浅。”
“我希望如此。”
“咱们来一起喝上一杯,就把这笔交易敲定了,”她说,“我先去付车钱。”
牛车卸光了,羊毛捆放得整整齐齐。菲利普和弗朗西斯走到屋外,这时,阿莲娜正和车夫办着手续。太阳降了下去,建筑工人们朝家中走去。菲利普的精神又振作起来了。尽管障碍重重,他还是找到了途径,把工程坚持下去。“谢天谢地,还好有阿莲娜!”他说。
“你没告诉我,她这么漂亮,”弗朗西斯说。
“漂亮?我想她是的。”
弗朗西斯笑了。“菲利普,你瞎了!她是我所见过的最漂亮的女人之一。她足以让一个男人放弃教士身份。”
菲利普严厉地看着弗朗西斯。“你不该这么讲话。”
“对不起。”
阿莲娜走出仓房,上了锁;随后,他们走进了她的住房。这所房子很大,有一间主室,还隔开一间卧室。角落里有一个啤酒桶,屋顶上吊着一整条火腿,桌上铺着白色的亚麻布。一个中年女仆从一把长颈壶里为客人往银质高脚杯中倒葡萄酒。阿莲娜的日子过得挺舒服。菲利普想不通,既然她这么漂亮,为什么不找丈夫呢?她并不乏追求者,全郡所有合格的年轻小伙子都曾向她求婚,但她一概加以拒绝。他对她感激不尽,一心希望她幸福。
她的脑子还在具体问题上。“我得要等到夏陵的羊毛集市过后才有钱,”他们为他们的协议举杯时,她说。
菲利普转向弗朗西斯。“莫德肯等待吗?”
“多久?”
“集市是从这个星期四算起的三星期之后。”
阿莲娜解下她的束发帽子,抖开她深棕色的鬈发。她疲乏地叹息一声。“日子太紧了,”她说,“我来不及把所有的事都办完。我想再多买点羊毛,可是我还得弄到足够的车夫把羊毛统统运到夏陵去。”
菲利普说:“而明年你会有更多的羊毛的。”
“我巴不得我们能让佛兰芒羊毛商到这儿来收购。那样对我们省事得多,用不着把我们的羊毛全运到夏陵去了。”
弗朗西斯插口说:“可是你们能的。”
他们俩都看着他。菲利普说:“怎么?”
“开设你们自己的羊毛集市。”
菲利普开始明白他的目标何在了。“我们能吗?”
“莫德给了你同夏陵一模一样的权利。我亲自给你写的特许证。既然夏陵能够开设羊毛集市,你们就也能。”
阿莲娜说:“咳,那可太棒了——我们用不着把这些羊毛运到夏陵去了。我们可以在这儿做生意,把羊毛直接海运走。”
“这还是最起码的,”菲利普激动地说,“一个羊毛集市在一星期之内的收入,可以抵得上星期日市场全年的收人。我们今年不成了,当然——没人会知道。但我们可以在今年的夏陵羊毛集市上,把消息传出去,说我们准备在明年开设我们自己的羊毛集市,并且要确保所有的买主都知道日期……”
阿莲娜说:“那将对夏陵产生极大的影响。你我是全郡最大的卖主,如果我们俩撤出来,夏陵的集市将不足常年的一半。”
弗朗西斯说:“威廉·汉姆雷将会减少收入。他会像公牛般发疯的。”
菲利普禁不住为局面的急转直下而战栗了。一头疯公牛正是威廉的确切写照。
“那又怎么样?”阿莲娜说,“既然莫德已经批准了我们,我们就可以着手了。威廉对此无能为力,是吧?”
“但愿如此,”菲利普热切地说,“我当然希望如此。”
第十章
圣奥古斯丁日那天的中午,工作停止了。大多数建筑匠发出一声舒心的叹息来响应正午的钟声。他们通常从日出千到日落,每星期工作六天,因此他们需要在节日得到休息。然而,杰克实在太投人他的工作了,竟然没听到钟声。
在坚硬的石头上雕出柔软、圆滑的造型,是一种挑战,杰克对此简直着了迷。石头有其自己的意志,如果他要使它做什么它并不想做的事,它就会跟他作对,他的凿子会滑过去,或者是凿得太深,把花纹给破坏了。但他一旦了解了他面前石头的高低起伏,他就能改变它。任务越难,他越人迷。他开始感到,汤姆所要求的装饰性雕刻实在太容易了。锯齿形、菱形、犬牙形、螺旋形和平面卷筒形已经让他厌烦了,连这些叶子都太呆板和重复。他想雕刻形态生动自然的叶饰,圆韧又不规则,他想复制橡树、白桦等不同形状的真实叶子,但汤姆不同意他这么做。他尤其想刻出故事中的场面:亚当和夏娃,大卫和哥利亚,以及最后审判日,里面要有妖精、魔鬼和赤身裸体的人物,但他不敢要求。
这时,汤姆走来让他停下来。“今天过节,孩子,”他说,“再说,你还是我的学徒,我想让你帮我清理一下。所有的工具都要在午饭前收好,锁起来。”
杰克放下他的锤子和凿子,小心翼翼地把他刻到一半的石头放进汤姆的工棚里,然后随着汤姆在工地走了一圈。别的学徒都在整理和清扫乱撒在工地上的石屑、沙子、干灰泥块和木刨花。汤姆收拾起他的罗盘和水平仪,杰克则归置起他的码尺和铅锤线,他俩把所有这些东西都放到工棚里。
工棚里存放着汤姆的铁杆:长长的铁杆,截面是正方形的,绝对笔直,全都有同样的长度。这些铁杆全都存放在一个特制的木架柜里,还加了锁。这是些测量用的标杆。
他们继续在工地上四处走着,随时拣起调灰板和铁锹,杰克一直在想标杆的事。“一根标杆有多长?”他问。
有些建筑工听到他的问题,哈哈大笑起来。他们常常感到他的问题可笑。小个子爱德华是个上年纪的建筑匠,长着粗皮肤和歪鼻子,他说:“标杆就是标杆嘛,”大家又笑了。
他们都喜欢取笑学徒工,尤其是碰到他们可以借此机会显示一下自己优越的知识的时候。杰克不喜欢人家嘲笑他无知,但他忍下这口气,因为他委实太好奇了。“我不明白,”他耐心地说。
“一英寸就是一英寸,一英尺就是一英尺,一根标杆就是一根标杆,”爱德华说。
当年,一标杆是一个测量单位。“那么,一标杆是多少英尺长?”
“啊哈!那要看情况了。在林肯是十八英尺,在东英吉利是十六英尺。”
汤姆打断他的话,做出了合理的解释。“在这个工地上,一标杆是十五英尺。”
一个中年女建筑工说:“在巴黎,他们根本不用标杆一只用码尺。”
汤姆对杰克说:“教堂的整个设计是以标杆为基础的。给我拿一根标杆来,我说给你听。是你明白这些道理的时候了。”他递给杰克一把钥匙。
杰克走进工棚,从柜里取出一根标杆。标杆相当重。汤姆喜欢解释,杰克高兴听。建筑工地的组织工作构成了一幅固有的图案,如同织在锦缎衣袍上的花纹,他弄得越明白,他就越着迷。
汤姆站在盖好一半的圣坛敞开那一端的甬道处,将来这儿就是十字交叉甬道。他接过标杆,把它平放在地上,刚好从侧甬道的一边到另一边。“从外墙到连拱廊的扶壁的中间,是一标杆。”他把标杆从这一端翻转过来到另一端。“从那儿到中殿的中间,也是一标杆。”他把标杆又翻转一下,让它够到对面扶壁的中间。“中殿是两标杆宽。”他又翻转一下,标杆抵到了另一端侧甬道的墙。“整个教堂是四标杆宽。”
“是了,”杰克说,“每个隔间就该是一标杆长了。”
汤姆有点不耐烦。“谁告诉你的?”
“没人。甬道的隔间是四方的,所以,如果宽度是一标杆,长度也就该是一标杆了。而且,中殿的隔间和侧甬道的隔间,显然都是同样的长度。”
“显然,”汤姆说,“你该当个哲学家。”他的口气里既有骄傲,也夹杂着恼火。他为杰克理解之快高兴,但也因建筑上的种种奥秘一下子就被一个孩子掌握了而生气。
杰克完全被这里边的出色逻辑震住了,根本没注意汤姆的敏感。“那么说,圣坛就是四标杆长了,”他说。
“而整座教堂建成之后,将是十二标杆长。”他又让另一个念头打动了,“大教堂有多高呢?”
“六标杆高。三标杆是连拱廊的高度,一标杆是护廊的高度,侧窗的高度是两标杆。”
“可是,干吗要用标杆来量所有这些尺寸呢?干吗不像盖住房那样随便一凑合呢?”
“首先,是因为这样省钱。连拱廊的所有拱顶都是统一的,因此我们可以反复使用拱顶的临时支撑。我们需要的石料的尺寸和外形规格越少,我要做的模板就越少。如此等等。其次,是简化了我们正在做的各方面的工作,从最初的设计布局——一切数据都以标杆的乘积数为准——到粉刷墙壁——容易估算出我们需要多少白粉。事情一简单,出错就少了。一座建筑最费钱的部分就是出错。再次,一切都以标杆的量度为准,教堂看起来很舒服。比例是美的核心。”
杰克入迷地点着头。为了掌握修建一座大教堂这样雄心勃勃和引人人胜的工程的方法而奋斗,真是其乐无穷。统一和重复的原则既可以简化结构,又可以造成和谐的效果,建筑上的这一概念实在具有诱惑力。但他不确定比例是不是美的核心。他喜欢野性的、伸展的、不规则的东西:高山、古树和阿莲娜的秀发。
杰克又香又快地把午饭吃完,然后就离开了村子,向北走去,那是初夏的一个温暖的日子,他光着双脚。自从他和他母亲回到王桥,长期定居,他自己当了工人以来,他一直都喜欢每隔一段时间就回到森林中去一次。起初,他把时间用在发泄多余的精力上,跑啦,跳啦,爬树啦,用弹弓打野鸭啦。他用这种活动,还逐渐平衡了他现在又高又壮的新身体。那种新鲜劲已经过去了。现在,当他走在树林里的时候,他动脑筋思索着:为什么比例会是美的,建筑物怎么才能矗立,以及抚摸阿莲娜的乳房会是种什么滋味。
多年来,他一直远远地崇拜着她。他心目中她的固定形象,还是来自初次见到她的时候:在伯爵城堡,她下楼来到大厅,他当时就想,她一定是故事中的公主。她始终是一个遥远的形象。她和菲利普副院长谈话,和建筑师汤姆谈话,和犹太人马拉奇以及王桥的别的有钱有势的人物谈话;而杰克却从来没个理由和她攀谈。他只是望着她:望着她在教堂里祈祷,望着她骑着驯马过桥,望着她坐在家门前晒太阳,望着她冬天穿着贵重的皮袍,夏天穿着精细的亚麻布衣裙,她蓬松九九藏书的头发勾勒出她美丽的面容。在他人睡之前,他要想象一下,她脱下那些衣服会是什么样子,在幻想中看着她的胴体,轻吻着她柔软的嘴唇。
过去几星期里,他对这种无望的白日梦已经不满足和不痛快了。从远处望着她,在旁边听她和别人谈话,想象着和她亲热,都已不够了。他需要的是实实在在的东西。
有好几个和他年龄相当的少女满可以给予他实实在在的东西。在学徒们中间,谈得很多的是,王桥的哪个年轻女人风流,甚至具体到她们当中的每一个人会让小伙子对她们做什么。她们中的多数人,按照教会的教导,打定主意在出嫁前保持贞操,不过总还有些事情可以照做不误,而且不失贞操,起码学徒们是这么说的。姑娘们都觉得杰克有点怪——他认为,她们大概没想错——但也有一两个发现他的古怪很有吸引力。一个星期天,做完礼拜活动之后,他和一个学徒伙伴的妹妹伊迪丝聊了起来;当他讲起他是怎么热爱雕刻石头时,她却咯略地笑起来。下一个星期日他和裁缝的金发碧眼的女儿安到田野里去散步。他没有和她说很多话,但他亲吻了她,后来还提议俩人躺在油绿的大麦地里。他又亲吻了她,还摸了她的乳房,她回吻了他,而且非常热烈;但过了一会儿,她脱身出来,说:“她是谁?”当时杰克一直在想着阿莲娜,听了这话,大吃一惊。他竭力把那念头摆脱掉,又一次亲吻她,但她调过脸去,说:“不管她是谁,反正她是个幸运的姑娘。”他俩一起走回王桥,分手的时候,安说:“别瞎费工夫想忘掉她。这是个失败的主意。她才是你想要的人,所以你最好尽力去得到她。”她对他多情地微笑着,又补充说,“你有一张漂亮的脸。可能不会像你想的那样难。”
她的好意让他很不好受,而且因为她就是学徒们所说的风流姑娘,他就益发难受;他曾经告诉所有的人,他要好好摸弄她一下。如今这种说法显得稚气十足,让他很不是滋味。但如果他告诉了她,他心中所想那位女性的名字,安也许就不会那么鼓励他了。杰克和阿莲娜恐怕是可以想象到的最不匹配的两个人了。阿莲娜二十有二,他才十七;她是伯爵的郡主,他却是个私生子;她是个富有的羊毛商,而他不过是个一文不名的学徒工。更糟糕的是,她拒绝过那么多求婚的人,都出了名了。郡里所有像样的少爷,所有殷实商人的长子,都到王桥来向她求婚,结果一个个全都失望而去。对于杰克来说,他除了“一张漂亮的脸”什么都拿不出,又能有什么机会呢?
他和阿莲娜只有一个共同之处,他俩都热爱森林。他们在这点上是很独特的,大多数人喜欢村庄和田野的安全,宁可躲着树林。但阿莲娜时常在王桥附近的林地中散步,那儿有一处僻静的地方,她特别喜欢在那儿逗留和坐着。他曾在那儿看到过她一两次。她没看见他,他走路极轻,这是从小学会的本领,当年他要靠这种本领在林中觅食。
他径直朝她那块空地走去,根本没想,如果遇见她,他该怎么办。他知道他愿意做的事:在她身边躺下,摩挲她的身体。他可以和她谈话,可是说什么呢?跟和他年龄相当的姑娘谈话很容易。他逗弄过伊迪丝,说我对你哥哥说你的任何可怕的事全都不信她当然就想弄清是什么可怕的事。对安他就直截了当:“今天下午,你愿意和我在田野散步吗?”但当他竭力想想出和阿莲娜交谈的开场白时,脑子里却是一片空白。他不由得把她想成长一辈的人,她是那么庄重和严肃。他知道,她并非始终如此,她十七岁时相当调皮。从那时起,她吃尽了苦头,但那个调皮姑娘应当仍然保留在这个不苟言笑的妇人内部的什么地方。对杰克来说,这就使她更加迷人了。
他快走到她的空地了。在炎热的日晒中,树林一片静谧。他无声无息地穿过灌木丛,想在她看见他之前先看到她。他没把握,他到底有没有胆量接近她,而最主要的是,他害怕招她厌恶。他回到王桥的第一天,就是来了很多自愿到大教堂工地干活的人的那个圣灵降临节,他曾经和她说过话,当时他说的不合适,其结果就是四年来他难以和她讲话。现在他可不想再犯类似的错误。
过了一会儿,他在一棵山毛榉的树干的周围,发现了她。
她挑了一处特别美的地方。一股小小的瀑布滴落在由长满青苔的石头环绕着的一座深水塘里。阳光照射着塘岸,但再往外一两步,就是山毛榉的树荫。阿莲娜坐在斑驳的阳光下,读着一本书。
杰克十分惊诧。一个女人?读书?在野外?唯有修士才读书,而很多修士除了祈祷文也不怎么读别的东西。她读的那本书也很不寻常——比修道院图书馆里的卷册要小得多,似乎是专门为女性,或者是便于某个想带着书走动的人定做的。他惊讶之极,居然忘了不好意思。他从灌木丛中走出来,走进她的那片空地,说:“你在读什么啊?”
她跳了起来,眼睛充满恐惧地抬头望着。他意识到,他吓着了她。他觉得手足失措,唯恐又一次从一开始就迈错了脚步。她的右手飞快地伸向左衣袖。他想起,她曾经在衣袖里藏过刀——也许她现在还这样做呢。跟着,她认出了他,恐惧也就一下子消失了。她像是松了口气,随后——真让他懊悔——稍稍有点气恼。他觉得自己不受欢迎,宁可转过身,回到树林里,别让她看见。但那样一来,下次再要和她谈话可就难了,于是他待在那儿,面对着她很不友好的脸色,说:“我吓着了你,真抱歉。”
“你没有吓着我,”她马上说。
他明知道那不是真的,但他不打算和她争论。他重复了一遍开头那个问题。“你在读什么?”
她低头瞥了一眼膝头那本包着封皮的书,表情又变了:此刻她显得忧郁。“我父亲在他最后一次去诺曼底时买了这本书。他给我带了回来。没过几天,他就被关进监狱了。”
杰克往前凑了凑,看了看打开的那页。“是法文!”他说。
“你怎么知道?”她惊讶地说,“你能读书吗?”
“能——不过我原以为所有的书都是拉丁文的呢。”
“差不多。但这本不是。这是一首诗,叫《亚历山大传奇》。”
杰克在想:我当真做到了——我在和她交谈!这可太棒了!但我下边该说什么呢?我怎么才能把谈话继续下去呢?他说:“唔……嗯,写的什么事?”
“是一个叫亚历山大大帝的国王的故事,他怎样征服了东方的奇妙土地,在那些地方,宝石长在葡萄藤上,植物能够讲话。”
他兴趣十足,忘了自己的担心。“植物怎么讲话呢?有嘴吗?”
“书里没说。”
“你认为这故事是真的吗?”
她饶有兴致地看着他,他盯着她的深色的眼睛。“我不知道,”她说,“我总是纳闷,故事是不是真的。大多数人不去管这个——他们只是喜欢故事罢了。”
“教士们要除外。他们总以为那些吓人的故事是真的。”
“那还用说,当然是真的。”
杰克不但怀疑那些吓人故事的真实性,也对所有的故事都不信以为真;不过,他母亲不但教会他怀疑一切,也教会他谨慎从事,因此他就没争论。他竭力不去看阿莲娜的胸脯,其实就在他的视野之内,他知道,如果他垂下眼睛,她会明白他在看什么。他努力想些别的话题来说。“我知道好多故事,”他说,“我知道《罗兰之歌》和《奥伦治的威廉的朝圣》——”
“你说你知道这些故事,是什么意思?”
“我可以背诵。”
“像吟游诗人似的?”
“什么是吟游诗人?”
“到处游荡,讲故事的人。”
这对杰克可是个新鲜概念。“我从来没听说过这种人。”
“在法兰西有很多。我小时候和我父亲过海去过那边。我喜欢吟游诗人。”
“他们做什么呢?就站在大街上讲吗?”
“那要看情况。他们在盛宴时到老爷的大厅里,也在市场和集市上表演,在教堂外为朝圣的人演出。大贵族有时候有自己的吟游诗人。”
在杰克看来,他不但在和她谈话,而且他现在这种交谈,和王桥的任何姑娘都不会有的。除了他母亲之外,他和阿莲娜是全镇唯一知道法兰西传奇诗歌的人,他敢肯定这一点。他们有了共同的兴趣,而且还正在一起讨论。想到这里,他激动得忘记了他们的话题,感到稀里糊涂的,发起呆来。
幸好,她又接着说起来了。“通常,吟游诗人都是边弹琴,边吟诵故事。讲到打仗的故事,琴声就快速高亢;讲到两个人谈情说爱时,琴声就徐缓甜蜜;讲到可笑的地方,就弹得忽高忽低,”
杰克很喜欢这种主意:用背景音乐来加强故事的高潮。“我要是能弹琴就好了,”他说。
“你真能背诵故事吗?”她说。
他简直不敢相信,她当真会对他感兴趣,居然问他有关他自己的问题!而当她心怀好奇时,她的面孔就更加生动,容貌就益发可爱。“我母亲教给我的,”他说,“我们以前住在森林里,就我们母子俩。她给我一遍又一遍地讲这些故事。”
“你怎么能记得住呢?有些故事要讲上好几天呢。”
“我也不知道,就像你认识林间小路,你用不着动脑筋记着整座林子,但只要走到一处地方,就知道下一步该往哪儿去了。”他又瞥了一眼她的书,被什么东西吸引住了。他坐在她身边的草地上,凑近看着书。“这韵文不一样,”他说。
她不大明白他的意思。“怎么不一样?”
“这些韵文要好些,在《罗兰之歌》里,剑和马、失、球押韵。在你的书里,宝剑和部落而不是和马押韵;和爵爷而不是和失去押韵;和木板而不是和圆球押韵。这是完全不同的韵脚。不过要好,好得多。我喜欢这些韵文。”
“你愿意……”她样子大不相同了,“你愿意给我讲一些《罗兰之歌》吗?”
杰克稍稍变动了一下姿势,以便可以看着她。她那种专注的目光,她迷人的眼睛中闪烁着的热切,使他感到有点窒息。他使劲咽下一口气,然后开始了。
全法兰西的君主和国王查理大帝,
花了长达七年的时间在西班牙作战。
他征服了高地和平原。
在他面前没有一处要塞得以幸免,
没有一座城墙不被他攻陷,
但地处高山的萨拉戈萨,
是拉森人马西里王所占。
他尊崇穆罕默德还向阿波罗求签,
但就在那里他也从来不得安全。
杰克停住了,阿莲娜说:“你真知道!你当真能背!和吟游诗人一模一样!”
“你明白我说的押韵的道理了吧。”
“对,反正我喜欢的是这故事。”她说。她的眼睛闪着愉快的光芒。“再给我讲一点。”
杰克觉得自己幸福得都要晕过去了。“只要你喜欢,”他无力地说。他注视着她的眼睛,开始背诵起另一段韵文。
仲夏夜的第一个游戏,是吃“多少”面包。如同很多这类游戏一样,其中有一种迷信的含义,菲利普对此深感不安。然而,如果他禁止所有带旧宗教意味的礼拜仪式,人们的一半传统都要停止了,他们大概就会公开抵制他。于是他对大多数事情表现出一种谨慎的宽容,只对一两种过分的举动坚持自己的观点。
修士们已在修道院西端的草地上摆好了桌子,厨房的人正端着热气腾腾的大锅穿过院子。副院长是镇上的东家,因此,在重大节日里向他的佃户们提供宴席就成了他的职责。菲利普的主张是食物要慷慨,但酒水要吝啬,因此只供应淡啤酒而没有葡萄酒。然而,有五六个积习难改的人,在每次宴会的日子,都会喝得不省人事。
王桥居民中的头面人物坐在菲利普的桌旁:建筑匠师汤姆和他的一家人;包括汤姆的长子阿尔弗雷德在内的工匠师傅们;商人们,其中有阿莲娜,但犹太人马拉奇要等祈祷之后再来参加欢庆活动。
菲利普要大家安静,并讲了几句对主感恩的话,然后就把“多少”面包递给汤姆。随着岁月流逝,菲利普越来越尊重汤姆了。言而有信、言出必行的人实在太少了。汤姆面对惊慌、危机和灾难,都能平静地估量后果,评价损失并做出最好的计划。菲利普颇有感情地望着他。今天的汤姆,和五年前走进修道院谋职的他已经判若两人了。当年,他疲意憔悴,瘦得眼看着骨头就要从饱经风霜的皮肤中刺出来。这几年来,尤其在他的女人回来之后,他已经发福了。他并没有胖,只是在骨架上长满了肌肉,眼中再也没有绝望的神色了。他今天衣着讲究,身上是林肯绿的紧身衣,脚上是柔软的皮靴,腰带上有一个银扣。
菲利普得问一个问题,由“多少”面包来回答。他说:“还要多少年才能建成大教堂?”
汤姆咬了一口面包。这种面包是由小粒的硬粮食粒烤成的,随着汤姆把粮食粒吐到掌心,大家都高声数着数。有时候,在做这一游戏时,有人咬了一大口粮食粒,结果,桌子周围的人谁也数不到那么大的数目;但今天却没有那种危险,因为桌边坐着这么多商人和工匠。答案数到了三十。菲利普假装情绪低落。汤姆说:“这是我还要活的年头!”大家都笑了。
汤姆把面包传给他的妻子艾伦。菲利普对这个女人十分小心。她如同莫德皇后一样,有一种左右男人的能力,这种能力菲利普无法攀比。艾伦被逐出修道院的那天,她做了一件令人震惊的事,那是菲利普至今连想都不敢想的一件事。他原以为,她再也不会露面了,但让他害怕的是,她又回来了,汤姆请求菲利普宽恕她。汤姆十分聪明地辩论说,如果上帝能宽恕她的罪过,那么菲利普就无权拒绝。菲利普怀疑那女人并没有忏悔。但汤姆在那么多自愿干活的人到来,拯救了大教堂的那一天,提出了要求,菲利普发现自己竟然完全违背了本意同意了。汤姆和艾伦在教区的教堂里举行了婚礼,那是村子里的一座木头建筑的小教堂,早在修道院建立之前就存在了。从那时起,艾伦很检点,并没有给菲利普后悔自己所做决定的口实。尽管如此,她还是让他不自在。
汤姆问她:“有多少男人爱你?”
她咬了一小口面包,逗得大家又笑了起来。在做这一游戏时,提出的问题都要有点影射的含义。菲利普心里明白,要是他不在场的话,人们一定会开下流玩笑的。
艾伦数出了三颗粮食粒。汤姆装作生气的样子。“我来告诉你,爱我的三个男人都是谁,”艾伦说。菲利普希望她可别说出什么冒犯的话来。“第一个是汤姆。第二个是杰克。第三个是阿尔弗雷德。”人们对她的机智报以鼓掌喝彩,面包围着桌子往下传。下一个传到了汤姆的女儿玛莎。她今年十二岁,有点腼腆。面包预言她将有三个丈夫,这无论如何都不像真的。
玛莎把面包传给了杰克,这时菲利普看到她流露出彳明慕的目光,意识到她对她的继兄怀着英雄崇拜的感情。
杰克引起了菲利普的兴趣,他当年曾是个丑孩子,长着胡萝卜色的头发、苍白的皮肤和蓝色的暴眼,可如今他已成了小伙子,五官逐渐成形,面孔极具魅力,陌生人总要扭过头看上一眼。但他的脾气和他母亲一样桀骛不驯。他不守纪律,不懂服从,他当刻石建筑匠的壮工,简直不管用,因为他没有继续不断地提供石头和灰泥,而是把一整天需要的材料都一口气堆在那儿,然后就走开干别的事去了。他经常不见人影。一天,他认为工地上的石头都不适合他正雕刻的特殊需要,于是,没和任何人讲一声,径自一路跑到采石场,挑中了一块他喜欢的石头。他向人借了一匹小马,在两天后把石头运了回来。但人们原谅了他这种狂放不羁,一方面因为他确实是个独一无二的刻石工,一方面也因为他着实可爱——在菲利普看来,这种品性一定不是他母亲遗传给他的。菲利普曾经想过,杰克这一辈子该怎么生活。要是他进教会的话,会很容易地当上主教的。
玛莎问杰克:“还有多少年你就结婚?”
杰克咬了一小口:显然他巴不得快结婚。菲利普不清楚,他是不是有了意中人。杰克显而易见地不痛快了,因为他咬到了一大口粮食粒,大家数数的时候,他的面孔成了气恼的图画。总数到了三十“我到时候就四十八岁了!”他不服气地说。大家都以为这是胡闹,但菲利普算出了结果,发现杰克算得没错,他惊奇杰克居然能够算得这么快。连司财米利乌斯都算不了这么快。
杰克挨着阿莲娜坐着。菲利普回想起,这个夏天,他曾经好几次看见这两个人在一起。大概是因为他俩都很聪明的缘故。在王桥没有多少人可以和阿莲娜平起平坐地谈话,杰克尽管行事无拘无束,却比别的学徒成熟得多,在他们那种年龄,五岁可是差别很大的。
杰克把面包传给阿莲娜,把刚才玛莎问他的问题又来问阿莲娜:“还有多少年你就结婚?”
大家都呼起来,因为重复同样的问题太容易了。这个游戏是测验智力和练习戏谑的。但阿莲娜是以拒绝求婚者之多而出名的,这时她咬了一大口面包,意思是她不想结婚,这下惹得众人都笑起来。可惜她那一招并没奏效,她只吐出了一颗粮食粒。
菲利普想,如果她下一年就结婚,新郎还没出现呢。当然,菲利普并不相信面包的预言功能。更大的可能是她会至死不嫁,做个老处女——不过,风传她已经不是处女了,因为人们说,她曾被威廉·汉姆雷诱奸或强奸过。
阿莲娜把面包传给她弟弟理查,但菲利普没听见她问了他什么。他还想着阿莲娜的事。阿莲娜和菲利普今年都没能卖掉他们的全部羊毛,这是始料未及的。剩下的倒不多——菲利普剩的不足一成,而阿莲娜所剩比例更小——不过总有点泄气。之后,菲利普担心,阿莲娜会背弃有关下一年羊毛的协议,但她坚持原议,还是付给了他一百零七磅银便士。
夏陵羊毛集市上的最大新闻是菲利普宣布下一年王桥将开办自己的羊毛集市。大多数人对此表示欢迎,因为威廉·汉姆雷在夏陵#集市上抽的捐税简直是勒索,而菲利普打算定个低得多的税率。迄今为止,威廉伯爵据悉尚未有反应。
大体上说,菲利普感到,修道院的前景要比半年前估计的光明得多。他已经克服了由于关闭采石场而造成的问题,并且挫败了威廉要封闭王桥市场的企图。如今,王桥的星期天市场恢复了,还能付从马尔博罗附近的一处采石场购买较贵石头的款子。在整个危机过程中,大教堂的建筑始终未间断地进行着,这可委实不容易了。菲利普还在担心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莫德还没有加冕,虽说她无可争议地攀握着权力,而且得到了主教们的认可,但在正式的加冕典礼之前,她的权威只落实在军事实力上。斯蒂芬的妻子仍旧占领着肯特,而且伦敦社区的态度也在两可之间。一次不幸的打击,或者一次错误的决定,都会像林肯之战摧毁了斯蒂芬一般,把她推翻,那样的话,就又会出现一团混乱了。
菲利普告诫自己不必悲观。他扫视了一圈围桌而坐的人们。游戏已经结束,他们正在大吃大嚼。这些男男女女都是诚实正直、好心肠的,他们勤奋工作,按时去教堂。上帝会眷顾他们的。
他们吃着菜粥,加了辣椒和生姜的烤鱼,什锦鸭子,以及巧妙地配上红绿丝的牛奶蛋糊。午饭后,他们都拿着板凳,到未建成的教堂中去观看演出。
木工们做了两个屏风,放在东端的两条侧甬道里,把甬道墙和连拱廊的第一堵新壁之间围了起来,这就严密地挡住了两条侧南道的最后一个隔间。要担任角色的修士们已经待在屏风后面,等着走进中殿的当中,演出故事。将要扮演阿道福斯圣徒的,是个长着天使般面孔、没有胡子的见习修士,他正躺在中殿尽头的一张桌子上,蒙着裹尸衣,假装已经死了,还要憋着别笑。
菲利普对这种演出,如同对“多少”面包的游戏一样,也夹杂着不同的感情,因为它们很容易变得不敬和庸俗。然而,人们特别喜欢看这种演出,如果他不批准,他们就会在教堂外面上演自己的剧目,没有他的监督,就会彻底变成下流的货色。再者,最喜欢这种演出的还是参加表演的修士。他们装扮起来,演着别人,表现出蛮横无理——甚至亵渎神灵,似乎给予他们某种松弛,大概是因为他们平日的生活过得过于神圣。
演出之前,通常有一次祈祷仪式,由司铎主持,进行得很短。然后由菲利普简单介绍一下阿道福斯圣徒的白璧无瑕的生活和种种奇迹。之后他就在观众席中就座,静下心来观看演出。
从左侧的屏风后面,出来了一个大个子,穿着初看上去像是没个样式的、五颜六色的长袍,但仔细一看,原来是多种鲜艳的布条连缀起来,裹在身上的。他的面孔涂成花脸,还提着一个胀鼓鼓的钱袋。他演的是有钱的野蛮人。他刚一出场,台下便是一阵低声赞叹,随后,人们认出了化装后的演员,就发出了一连串的大笑。原来那是胖子伯纳德兄弟,修道院的厨师,大家都很熟悉和喜欢他。
他来回走了几趟,以博得众人的赞赏,然后突然冲向坐在前排的小孩子,吓得他们直叫,之后他爬上了圣坛,四下打量着,像是要确信近旁无人,这才把他的钱袋藏在圣坛后面。他转过身来,面对观众,斜着眼睛看了看,然后用很大的嗓门说:“这些愚蠢的基督徒不敢偷我的银子,因为他们以为阿道福斯圣徒在保护着呢。哈!”说完他就退到屏风后面去了。
从对面上来一伙强盗,身上穿得破破烂烂,手里拿着木制的长剑和短斧,脸上涂着煤烟和灰粉。他们蹑手蹑脚地绕着中殿走着,似乎很害怕,后来有一个人看到了圣坛后面的钱袋。他们争论起来:他们可不可以偷钱袋?那个好强盗说,偷了一定会给他们带来坏运;那个坏强盗说,一个已死的圣徒不可能对他们有害。最后,他们还是偷了钱,退到角落里去数钱。
那个野蛮人又上场了,四处去找他的钱。他勃然大怒,走到阿道福斯圣徒的坟墓跟前,咒骂圣徒没能保护他的财富。
这时,圣徒从他的坟墓中起来了。
那野蛮人吓得抖作一团。圣徒没理会他,却走近了强盗。有意思的是,他仅仅向他们一指,强盗就一个接一个地倒下了。他们做出垂死时极度痛苦的样子,在地上打着滚,把身体扭成奇形怪状,还做出种种鬼脸。
圣徒只饶过了那个好强盗,他把钱放回圣坛后面。这时圣徒转向观众,说:“当心啊,你们那些怀疑阿道福斯圣徒能力的人!”
观众欢呼鼓掌。演员们站在中殿里,忸怩地笑了一会儿。这出戏的目的当然在于劝谕,但菲利普明白,人们最喜欢的部分是野蛮人的怪模怪样和大发雷霆,以及强盗们垂死的痛苦。
人们的欢呼平息下去之后,菲利普站起身,对演员表示感谢,并宣布赛跑很快就要在河边的牧场上进行。
在这一天,五岁的乔纳森总算发现了他并不是王桥跑得最快的人。他参加儿童组的比赛,穿着他那件特制的修士袍服,他把袍子下摆拽起,围在腰际,跑起来把小屁股都露出来了,惹得大人们哈哈大笑。然而,他是和大孩子们比赛的,成了最后到达终点的孩子中的一个。当他弄明白他输了的时候,那副吃惊和失望的表情使汤姆为他伤心,赶紧抱起他来哄着。
汤姆和修道院孤儿之间的特殊关系,逐渐在发展,村里没人觉得奇怪,猜测其中有什么秘密原因。汤姆整天待在修道院里,而乔纳森在院子里随便跑来跑去,彼此间不可避免地要经常碰面;按汤姆的年龄,自己的孩子已经太大,既已不再好玩,但又没给他生孙子,他有时对别人的小孩子就特别喜爱。就汤姆所知,谁都没怀疑过他就是乔纳森的生父。要说有什么猜疑的话,倒是误以为菲利普是孩子的真正父亲。这种推测倒是更自然——虽然,不用说,菲利普要是听到这种说法会吓坏的。
乔纳森看到了马拉奇的大儿子阿伦,便挣出汤姆的怀抱,去和他的朋友玩了,把失望抛到了脑后。
学徒们的比赛正在进行的时候,菲利普走过来,坐在汤姆旁边的草地上。那天晴空万里,气温很高,菲利普剃得光光的头顶上沁出了汗珠,汤姆对菲利普的尊崇与年俱增。汤姆向四下望去:年轻人在赛跑,老年人在树荫下打瞌睡,小孩子在河里打水嬉戏。他想起,全靠菲利普,才有了这一切;菲利普治理着这个村子,主持正义,决定哪里可以建新房,还平息人们的争吵;他雇用了大多数的男人和许多女人,要他们在工地上当工人,或者在修道院当佣工;他管理修道院,使之成为整个机体跳动着的心脏。他斥退恃强凌弱的贵族,他向国王据理力争,他使主教不能肆无忌惮。眼前这些在阳光下运动的吃得饱饱的人,都在某种程度上靠菲利普才得以过好日子。汤姆本人就是一个最突出的例证。
汤姆深知,菲利普在宽恕艾伦上表现了多么难得的慈悲心肠。她的行为能够得到一位修士的原谅是很不容易的,而这一点对汤姆意义太大了。当她出走的时候,他从建筑大教堂中得到的欣慰,始终为孤独的阴影所遮蔽。如今她回来了,他才感到了完整。她还是那样我行我素,狂放不羁,喜欢争吵和不能容人,但这些事情都成了鸡毛蒜皮,她内心燃烧着一股激情,如同灯笼中的蜡烛,而且的确照亮了他的生活。
汤姆和菲利普观看着一场小伙子们的倒立爬行比赛。杰克得了第一。“那孩子非同一般,”菲利普说。
“倒立前进可不是许多人都能爬得那么快的,”汤姆说。
菲利普笑了。“不错——不过,我想的不是他这种杂技熟巧。”
“我明白。”杰克的智慧长期以来始终是汤姆既高兴又痛苦的根源。杰克对建筑有一种生生不息的好奇心一这正是阿尔弗雷德所缺乏的——而且汤姆也乐于教给杰克这个行当的很多诀窍。不过,杰克不谙世事,总要跟年长的人争辩。一个人最好能隐藏自己的优越感,但杰克还没学会这一点,即使受了阿尔弗雷德这么些年的欺负,也还没接受这方面的教训。
“这孩子需要受教育,”菲利普接着说。
汤姆皱起眉头。杰克正在受教育嘛。他是个学徒工。“你指的是什么?”
“他应该学会写一手好字,学习拉丁文法,并且阅读古代哲学。”汤姆更加莫名其妙了。“为了什么目的呢?他要成为一名建筑匠。”
菲利普直视着他的眼睛。“你敢确定吗?”他说:“他是个不按别人期望行事的孩子。”
汤姆从来没考虑过这个。有些年轻人公然蔑视对他们的期望:伯爵的子嗣拒绝作战,王室子弟进了修道院,农民的私生子成了主教。的确,杰克属于这一类型。“那,你认为他愿意做什么呢?”他说。“那要看他学些什么,”菲利普说,“但是我愿意他为教会工作。”汤姆十分耗异,杰克无论如何也不像个当教士的人。汤姆也有点受到伤害,说起来是很怪的。他一直巴望着杰克能成为一名建筑匠师,如果这孩子走上别的生活道路,他会极其失望的。
菲利普没注意到汤姆的不快。他又继续说:“下去上帝需要最优秀、最聪慧的年轻人为他工作。瞧瞧那些正在比赛谁能跳得最高的学徒们吧。他们全都能成为木匠、建筑匠或刻石匠。可是有多少人能当上主教呢?只有一个——那就是杰克。”
汤姆想,这倒是真的。如果杰克有机会在教会中谋求发展的话,有了菲利普这样的保护人,他或许会愿意有这样一个出路,因为会得到比作为建筑匠师所能指望的大得多的财富和权势。汤姆不甘心地说:“你脑子里到底想的是什么?说具体点嘛。”
“我想让杰克成为一名见习修士。”
“修士!”这对杰克来说比教士生涯似乎更没有号召力。那孩子对建筑工地上的规矩已经受不了了——又怎么耐得住修道院的戒律呢?
“他会把他的大部分时间用在学习上,”菲利普说,“他要学习我们的见习修士导师所能教授他的一切,我也要亲自给他上课。”
一个男孩子要当修士,家长通常要对修道院慷慨捐赠。汤姆不清楚,这一提议要花费他们多少。
菲利普猜到了他的想法。“我并不想要你给修道院送什么礼物,”他说,“你把一个儿子献给上帝就足够了。”
菲利普不晓得,汤姆已经把一个儿子奉献给修道院了:那就是小乔纳森,这时他正在河边玩水,又把他的袍服撩起来,缠在腰间。然而,汤姆知道,他必须在这点上抑制他自己的感情。菲利普的提议是很慷慨的,他显然十分想把杰克要去。他为杰克提供了极大的机会。要是儿子能有这样一个前程,做父亲的宁可献出自己的右臂的。汤姆感到一阵内心的剧痛:是他的继子,而不是他的亲子阿尔弗雷德,被授予了这样一个美好的机会。这种感情不值分文,他把它按捺了下去。他应该高兴,应该鼓励杰克,希望这孩子能学会使自己与修道院制度相和谐。
“这事要尽快办好,”菲利普补充说,“别等他和什么姑娘陷人爱情。”
汤姆点了点头。在草地那边,妇女的赛跑进行到了高潮。汤姆观看着,思忖着。过了一会儿,他看出来,艾伦领先了,阿莲娜紧随在后,当她们到达终点时,艾伦仍稍稍在前。她举起双手,做出胜利的姿势。
汤姆指着她。“需要劝说的不是我,”他对菲利普说,“是她。”
阿莲娜没想到会输给艾伦。作为一个十七岁的儿子的母亲,艾伦是很年轻的,但她至少还要比阿莲娜大十岁。这时,她俩站在终点线上,满头大汗,喘着气,互相微笑着。阿莲娜打量着艾伦的细长、有力的褐色双腿和紧绷绷的身材。多年来的林中生活,使她有一副坚韧的体魄。
杰克过来,祝贺他母亲取得了胜利,阿莲娜看得出来,他们俩母子情深。他们外貌完全不同,艾伦皮肤浅黑,长着金褐色的深陷的眼睛;而杰克则是红头发、蓝眼睛。阿莲娜想,他大概像他父亲。从来没听说过杰克的父亲,也就是艾伦的第一个丈夫的情况,也许他们为他感到羞耻。
阿莲娜瞧着他母子俩在一起,心想,杰克会让艾伦想起她失去的丈夫。可能正是因为这个,她才这么喜爱他。或许,这个儿子事实上是她曾经钟情的那个男人所留给她的一切。身体上的相像在这方面可以有非同一般的力量。阿莲娜的弟弟理查,有时候会以他的某个表情或姿势,让她想起他们的父亲,每逢这种时候,她就感到一阵温情的冲动;尽管这并没有妨碍她希望理查能够在性格上更像他父亲。
她知道,她不该对理查不满意。他上了沙场,作战勇敢,她对他的要求也不过如此了。但她近日来多有不满。她有财富和保障,有家宅和仆人,有精致的衣服和漂亮的珠宝,还有在镇上受人尊敬的地位。要是有人问她,她就会回答,她是幸福的。然而表象之下却有一股愤恨的潜流。她对她的工作从来不乏热情,但有些早晨,她曾自怜过:她穿什么袍子和戴不戴首饰到底有没有关系。没有谁在意她的外貌如何,她自己又何必经心呢?自相矛盾的是,她反倒变得对自己的身体益发注意。她在散步时,能感到自己的乳房在颤抖。她到河边妇女的河滩上去洗澡时,会为自己长这么多毛而难堪。骑在马上,她会感到下体触到马鞍。说来很怪,似乎总有一个窥视者在试图看透她的衣服,盯着她的胴体,而这个窥视者就是她本人。她在侵犯自己的隐私。
她躺在草地上,喘着气。汗水从两乳间直淌到大腿间。她不耐烦地去考虑一个更紧迫的问题。今年她没有卖掉所有的羊毛。这不怪她,大多数羊毛商都剩下了没卖出的羊毛,菲利普副院长也在其中。菲利普对此十分平静,但阿莲娜却焦虑不安。她拿这些羊毛怎么办呢?她当然可以存放到下一年。但明年要是再卖不出去呢?她不知道生羊毛多久就会变质。她有一种感觉,羊毛会发干,变脆,难以纺织的。
如果事情进一步恶化,她将无法支持理查。当骑士是很费钱的。他那匹价值二十镑银便士的战马,在林肯战役之后,变得易受惊吓,现在眼看着就不能用了,很快就要另买一匹。阿莲娜倒是支付得起,但在她的收入上会造成一个漏洞。他要依赖她,这使他发窘——对于一个骑士来说,这样靠人是不常见的——他曾经巴望通过夺得战利品来支撑自己,但后来他所在的一边失利了。如果要他重新得到伯爵采邑,阿莲娜就要继续把生意做兴隆。
她做过最可怕的逦梦,梦中她丢掉了所有的钱,姐弟俩又一贫如洗了,任凭奸诈的教士、好色的贵族和杀人成性的强盗宰割;结果,他们给关进了又脏又臭的地牢,就是他们最后见到父亲锁在墙上等死的那地方。
与她的腥梦相对,她还做过一个幸福的梦。梦中,她和理查一起住在他们的老家,伯爵城堡里。理查像他们的父亲一般统治英明,阿莲娜也像帮助父亲那样帮助他,接待重要的客人,表现出慷慨好客,在高高的餐桌旁,坐在他的左侧。可是最近,连那个梦都让她高兴不起来了。
她摇摇头,甩掉这种忧郁的心情,重新考虑羊毛的事情。解决这个问题的最简单办法是什么也不做。她可以把剩余的羊毛存到明年,到时候要是再卖不掉,她认赔就是了。她承受得起这一损失。然而,这里边潜藏着未来的危险,可能明年又出现这种情况,也许还是走下坡的开始;于是她还是得考虑别的出路。她已经试过向王桥的一个织匠出售羊毛,但那人所需要的羊毛已经足够了。
她看着比赛之后从疲乏中恢复过来的王桥妇女,忽然想到,她们大多会用生羊毛织布。这种工作虽然烦人,但很简单,自从亚当和夏娃的时代,农民们就一直这么做了。羊毛要清洗、梳理,再纺成毛线,把线织成布,然后把松松的织物加以黏结或漂土,使之收缩和加厚,成为可以用来做衣服的材料。镇上的妇女大概愿意为一天一便士的工钱做这种活儿。不过,这种工作能持续多久?织成的布能卖什么价?
她要用少量的羊毛,把这种想法试一下。之后,如果没问题,她就在漫长的冬天晚上,雇上一伙人做一做。
她坐起身来,为自己这个新主意大为激动。艾伦紧靠着她躺着。杰克坐在艾伦的另一侧。他和阿莲娜的目光相遇,淡淡地一笑,就看别处去了,似乎被她发现他在注视她而有点发窘。他是个有趣的男孩,满脑子念头。阿莲娜还记得他是个怪模怪样的小男孩,不知道婴儿是怎么有的。但他住到王桥来的时候,她几乎没有注意他。如今,他看上去大不相同,完全成了一个新人了,他就像是从不知什么地方蹦了出来,如同在一块光亮亮的土地上,昨天还什么都没有,今天一早却钻出了一朵鲜花。他已经不再那么怪模怪样了,这倒令人吃惊。她想,事实上,他那带着开心浅笑的样子,可能会让姑娘认为他特别漂亮。他笑起来确实很甜。她本人对他的模样倒不怎么注意,但对他那惊人的想象力却深感兴趣。她已经发现,他不仅能从头到尾背诵好几首叙事诗——有些诗有好几千好几千行长——而且能够边背边编,她始终弄不清哪些是他记得的,哪些又是他现编的。背诵故事还不是他最令人吃惊的事。他对一切都好奇,对别人认为理所当然的事,他却感到困惑。一天,他问起所有河里的水都是从哪里来的。“每时每刻都有大量的水流经王桥,逐日逐夜,年复一年。早在我们出生以前,我们的父母出生以前,他们的父母出生以前,就一直这样流着了。这么些水都是从哪儿来的呢?是不是什么地方有一个大湖不停地供水呢?那个湖必得有全英格兰这么大!要是有一天,湖干了可怎么办?”他总是像这样来谈论事情,有些事情并不那么富于奇思异想,这使阿莲娜意识到,她自己渴望着智慧的谈话。王桥的大多数人只能谈点种庄稼和男女私情的事,这两类内容她都没兴趣。菲利普副院长当然与众不同,但他不常听任自己去闲聊,他总是忙里忙外,建筑工地的事、修士的事、镇上的事,都要处理。阿莲娜推测,建筑匠师汤姆也有高度的智慧,不过他想得多,说得少。杰克是她结识的第一个真正的朋友,尽管年纪轻轻,却是个出众的发现家。事实上,有时她外出时,甚至发现自己渴望回到王桥,以便和他谈话。
她不知道,他从哪儿来的这么多念头。这种想法曾使她注意起艾伦。她是个多么奇特的女人啊,居然在森林里养大了一个孩子!阿莲娜曾经和艾伦谈过话,在她身上有一种类似的精神,她是个独立自主、自给自足的女人,对生活待她的不公多少有点气恼。这时,阿莲娜在一时冲动之下,说:“艾伦,你从哪儿学会的那些故事?”
“从杰克的父亲那儿,”艾伦不假思索地说,跟着,她脸上掠过一种警觉的神情,阿莲娜明白,她不该再多问了。
她又想起一件事。“你会织布吗?”
“当然,”艾伦说,“人人不是都会吗?”
“你愿意织些东西挣钱吗?”
“也许吧。你脑子里在想些什么?”
阿莲娜解释了一番。艾伦当然不缺钱,但那是汤姆挣的,阿莲娜猜测,艾伦可能愿意自己也挣一点。
她猜得果然不错。“好吧,我愿意试试看,”艾伦说。
这时,艾伦的继子阿尔弗雷德走了过来。阿尔弗雷德像他父亲一样,身材十分高大。他的面孔的大部分都让毛莺莺的胡子遮住了,只有细长的眼睛露出来,让人觉得他很狡猾。他会读书写字,还会做加法,尽管如此,仍然相当愚蠢。不过,他也发迹了,有自己的一帮建筑工、学徒和壮工。阿莲娜观察到,大个子哪怕智力不成,也常常获得掌权的位置。作为领工,阿尔弗雷德当然还有一个优势:他永远不愁他那帮人会没活儿,因为他父亲是王桥大教堂的建筑匠师。
他坐在她身边的草地上。他的两只大脚上穿着一双笨重的皮靴,上面蒙着一层石粉灰。她很少和他讲话。他们应该有很多共同的东西的,因为他们是王桥富裕阶层中仅有的年轻人,这个阶层的人家住在最靠近修道院墙的住宅里;但阿尔弗雷德总让人感到乏味。过了一会儿,他说话了。“这儿就要有一座石头教堂了,”他没头没脑地说。
显然,从这句话的上下文中可以想出余下的内容。阿莲挪想了一会儿,然后说:“你说的是教区教堂吗?”
“不错,”那口气似乎在说这是明摆着的。
教区教堂现在派上了大用场,因为修士们用着的大教堂的地下室狭窄而不通风,但王桥的人口已经猛增了。不过,教区教堂是座年久的木头建筑,上面是草顶,下面是泥地。
“你说得对,”阿莲娜说,“我们应该有一座石头教堂。”
阿尔弗雷德用期待的目光看着她。她不明白,他想听她说什么。
艾伦大概习惯了他话中的哄骗意味,就说:“你在想些什么,阿尔弗雷德?”
“教堂到底是怎么盖起来的呢?”他问,“我的意思是,我们如果想有座石头教堂,该做些什么呢?”
艾伦耸耸肩。“不清楚?”
阿莲娜皱起眉毛。“你可以成立一个教区公会,”她提议。教区公会是个群众协会,参加人不时聚餐,在他们当中凑钱,通常用来给他们的地方教堂买蜡烛,或者资助邻里中的孤儿寡母。小村子从来没有公会,但王桥已经不再是村庄了。
“那又干什么呢?”阿尔弗雷德说。
“公会会交出钱盖新教堂,”阿莲娜说。
“那样的话,我们就来发起一个公会,”阿尔弗雷德说。
阿莲娜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看错了他。他从来没让她觉得他多么虔信宗教,但他居然想在这儿凑钱建座新教堂。也许他内心城府很深。接着她才悟出来,阿尔弗雷德是王桥唯一的建筑匠,因此他一定能得到建筑教堂的工作。他可能不聪明,可是够精明的。
然而,她仍然喜欢他的主意。王桥正在形成一座城镇,镇上通常都有不止一座教堂的。如果除了大教堂,另有一座教堂,城镇就不会完全处于修道院的控制之下了,此刻,菲利普是这里不容置疑的东家和主人。他是个心肠慈悲的独裁者,不过她能预见到一个适应镇上的商人需要而有另外教堂的时候。
阿尔弗雷德说:“你愿意向别人解释一下公会的事吗?”
阿莲娜已经从比赛后的喘息中恢复过来。她不愿意把谈话的伙伴从艾伦和杰克换成阿尔弗雷德,但她对他的主意很热心,再说,拒绝了他也有点粗暴。“我很高兴去解释,”她说着,就起身和他走了。
太阳要落下去了。修士们点燃了篝火,为大家端来了传统的姜汁酒。杰克想问他母亲一个问题,此时只剩下了他们母子二人,他却有点紧张了。随之,有人唱起了歌,他知道,她随时都会加人进去唱的,于是他冒冒失失地脱口而出:“我父亲是个吟游诗人吗?”
她看着他。她很惊奇,但并没有恼火。“谁教你的这个词?”她说,“你从来没见过吟游诗人嘛。”
“是阿莲娜。她跟她父亲去过法兰西。”
母亲的目光越过朦胧的草地,望着篝火。“不错,他是个吟游诗人。就像我讲给你听的那样,他给我讲了所有那些诗。你现在是不是又讲给阿莲娜了?”
“是的。”杰克感到有点不好意思。
“你真心爱她,是吗?”
“很明显吗?”
她深情地微笑了。“我想,只有我才察觉得出吧。她比你大多了。”
“五岁。”
“不过,你会得到她的。你就像你父亲。只要他愿意,他就能得到任何女人。”
杰克谈起阿莲娜有点馗尬,但听到父亲的事很激动,急切地想再多听点;但让他不高兴的是,汤姆这时走了过来,和他们坐在一起,他立刻开门见山地说开了。“我一直在和菲利普副院长谈杰克,”他说。他的语调很轻松,但杰克体会到了内在的紧张,看出麻烦来了。“菲利普说,这孩子该受教育。”
不出所料,母亲的反应是气愤。“他受过教育,”她说,“他会读写英文和法文,他懂得数目字,他能背诵整本的诗一”
“喂,别随便误会我,”汤姆坚定地说,“菲利普没说杰克无知。恰恰相反。他说的是,杰克这么聪明,理应受更多的教育。”
杰克一点没因为这番夸奖的话而高兴。他和他母亲一样,对教会的人抱怀疑态度。这里边肯定有个什么诡计。
“更多的?”艾伦轻蔑地说,“那修士还想要他再多学些什么?我来告诉你:神学、拉丁文、修辞学、形而上学。牛屎。”
“不要急着否定,”汤姆温和地说,“如果杰克接受了菲利普的提议,去上学,学会写秘书那样的一手又快又好的字,研究拉丁文和神学以及你叫做牛屎的那些其他课程,他可以成为一位伯爵或主教的文书,最后成为既有钱又有权的人。并非所有的贵族都生在贵族之家,不是有这么个说法嘛。”
艾伦的眼睛危险地眯了起来。“你说,如果杰克接受了菲利普的提议。菲利普的提议到底是什么,具体点说?”
“杰克先当见习修士——”
“除非等我死了!”艾伦叫着,一下子跳起身来,“该死的教会休想弄走我的儿子!那些背信忘义、满嘴谎言的教士们弄走了他的父亲,但休想弄走他,不然我会先给菲利普的肚子捅上一刀,我以所有神灵的名义发誓。”
汤姆以前看过艾伦大发雷霆,但也没有此时此刻这样印象深刻。他平静地说:“你这到底是怎么了,女人?人家是给这孩子提供一个锦绣前程。”
杰克最感兴趣的是那句话:那些背信忘义、满嘴谎言的教士们弄走了他的父亲。她这话是什么意思?他想问她,但插不进嘴。
“他不会当修士的!”她吼叫着。
“要是他不想当修士,就不必当嘛。”
母亲的样子十分愠怒。“那个狡猾的副院长总要想出个鬼点子来达到他的最后目的的,”她说。
汤姆转过脸对着杰克。“是你说话的时候了,孩子。你这一辈子打算做什么?”
杰克还从来没想过这个具体问题,但答案毫不迟疑地就脱口而出,如同他早已成竹在胸。“我想当一名建筑匠师,像你一样,”他说,“我要修建全世界从没见过的最漂亮的大教堂。”
太阳的红色边缘落到了地平线以下,夜幕降临了。到了仲夏夜最后一项仪式的时候了:漂浮的心愿。杰克已经拿好了一截蜡烛头和一片木头。他看着艾伦和汤姆。他俩迷惑地盯着他,他对自己的未来确定无疑的想法出乎他们的意料。是啊,这也难怪:连他自己也没想到呢。
他看他们再没什么可说的了,就跳起来,跑过草地,到了篝火跟前。他在火里点燃了一根干树枝,把蜡烛的底部融化一点,把蜡烛黏到木片上,然后点着了烛芯。大多数村民都同样做着这件事。那些买不起蜡烛的人,用干草和废物做成一个船形的东西,把干草捻成灯芯,放在中间。
杰克看到阿莲娜站得离他很近。她的面庞被篝火的红光勾勒了出来,她的样子似是在沉思。他一时冲动,说:“你的心愿是什么,阿莲娜?”
她不假思索地回答了他。“和平,”她说。随后,似乎看到了什么惊人的东西,她走开了。
杰克不晓得自己爱上她是不是发疯了。她是很喜欢他的——他们已经成了朋友——但赤裸裸地躺在一起,互相亲吻着火辣辣的皮肤这样一个念头,离他的心是这么近,而离她的心又是那样远。
大家都准备好之后,便都跪在沙边,或蹒到浅水里。他们举着闪光的灯,纷纷许着心愿。杰克紧闭上双眼,幻想着看见阿莲娜躺在一张床上,双乳高耸,顶起被单,她向他伸出双臂,说:“和我亲热吧,夫君。”随后,他们都小心地把他们的灯漂到海里。如果灯沉了或是吹熄了,就意味着你的心愿永远不能实现。杰克一放开他的船灯,那小玩意就漂开了,木片底座看不见了,只能看见火焰闪烁。他目不转睛地看了一会儿,后来灯便混进数万个跳动的光亮之中,在水面上起伏着;这些闪亮的心愿向下游漂去,直到绕过河弯,消逝在视野里。
整个夏天,杰克都在给阿莲娜讲故事。
他俩在星期日会面,起初只是偶尔一次,后来就成了规律,地点是小瀑布旁的林间空地。他给她讲查理大帝和他的骑士的故事,讲奥兰治的威廉和撒拉森人的故事。他在讲故事时,完全沉浸在故事里面了。阿莲娜喜欢观察他年轻面孔上的表情变化。他对不公道的事表示气愤,对背叛行径深为震惊,为骑士的勇敢而激动,被英勇牺牲感动得落泪;他的情绪极富感染力,因此她也被感动了。有些叙事诗太长,一个下午背诵不完,他总是选定一个紧张的时刻告一段落,使阿莲娜整整一星期都惦记着后边会发生什么事。
她从来没对别人讲过这些约会。她也不清楚为什么要这样,或许是因为别人不明白这些故事的动人魅力。不管是什么原因,反正她让人们相信,她是照常在星期日下午去散步;杰克虽没和她商量,也同样不对别人讲;以致后来,要是真想和别人说,就似乎非要表现得像忏悔他们感到歉疚的事情,于是,相当偶然地,他俩的会面成了秘密。
一个星期日,阿莲娜给他读《亚历山大传奇》,算是换换口味。杰克的叙事诗中多是些宫廷阴谋、国际政治和战斗中的猝死,阿莲娜的传奇故事与此不同,以爱情和奇迹为特点。杰克深为这些新的故事内容所吸引,下一个星期日,他就开始讲自己杜撰的一个新的传奇。
那是八月底的一个炎热的日子。阿莲娜穿着皮便鞋和薄亚麻衣裙。森林一片静谧,只有瀑布落水的嘀嗒声和杰克抑扬顿挫的话音。故事开始时还是老一套,描写一位勇敢的骑士,他高大强壮,英勇善战,还有一柄具有魔力的宝剑。他领受了一项困难的任务:旅行到遥远的东方国度去取回一根生长红宝石的葡萄藤。但故事很快就脱出了常轨。那位骑士遇难了,故事集中到了他的扈从身上。他是一个勇敢但赤贫的十七岁小伙子,毫无指望地爱着国王的女儿,美丽的公主。这位扈从发誓要完成他主人的使命,尽管他年纪轻轻、缺乏经验,只有一匹花斑小马和一张弓。
这类故事中的英雄通常都靠魔剑有力的一击打败敌人,但这位扈从却不落俗套。他拼命搏杀,败了一阵又一阵,只是靠运气或机智才化险为夷,在千钧一发时得免一死。他经常被他面对的敌人吓得要命——与查理大帝那些无畏的骑士不同——但他义无反顾地坚持自己的使命。他的使命和他的爱情似乎都无望了。
阿莲娜发现自己更被这位扈从的勇气所吸引,而不是被他主人的力量所震慑。当这位扈从驰进敌人的国土时,她紧张得咬住了指头,当一个巨人的宝剑险些砍中他时,她喘气不匀,当他放倒他那可爱的头颅人睡,梦见远方的公主时,她唉声叹气。扈从对公主的挚爱也体现了他一贯的不屈不挠的精神。
最后,他取回了生长红宝石的葡萄藤,使整个宫廷为之震惊。“但这位扈从并不怎么在意,”杰克说到这里,打了个响指,表示轻蔑,“所有那些男爵和伯爵。他只对一个人感兴趣。当晚,他用他从东方之行中学到的狡猾手段避开了卫士,偷偷溜进了她的房间。他终于站在了她的床边,注视着她的面容。”杰克说到这里,就紧盯着阿莲娜的眼睛。“她马上惊醒了,但她并不害怕。扈从伸出双手,轻轻握住她的一只手。”杰克模拟着故事,也伸出双手,握住了阿莲娜的一只手。她被他专注的凝视和年轻扈从爱情的力量摄去了魂魄,几乎没注意到杰克握住了她的手。“他对她说,‘我深深地爱恋着你’,并且亲吻了她的嘴唇。”杰克俯过身来,吻了阿莲娜。他的嘴唇轻柔地触到她的嘴唇,她简直没觉察到。那一吻很快,他立刻继续讲起他的故事。“公主睡着了,”他接着说。阿莲娜自忖:真的发生了?杰克真的吻了我?她简直难以相信,但她仍能感到嘴上有他的嘴的轻触。“第二天,扈从问国王,他能不能娶公主为妻,作为他取回宝石藤的报偿。”阿莲娜认定,杰克亲吻我是不假思索的,不过是故事的一部分,他甚至没意识到他做了什么,我把这事忘掉好了。“国王拒绝了他。扈从心碎了。所有的廷臣都哄堂大笑。就在当天,扈从骑着他的花斑小马,离开了那个国度;但他发誓,有一天他要回来,而那天他就要娶美丽的公主。”杰克讲完了,松开了阿莲娜的手。
“后来怎么样了?”她说。
“我也不知道,”杰克回答说,“我还没想出来呢。”
王桥的所有重要人物都参加了教区公会。对大多数人来说,这是个新鲜事,但他们都喜欢如今把王桥当做城镇而不是村子,而吁请他们以镇民中头面人物的身份出资修建石头教堂,也满足了他们的虚荣心。
阿莲娜和阿尔弗雷德招募了会员并组织了首次公会聚餐,那是在九月中旬。主要的缺席人有三个:菲利普副院长,虽说没有充足的理由禁止,但他对这一组织抱敌视态度;建筑匠师汤姆,出于对菲利普的感情,他谢绝了邀请;还有马拉奇。
与此同时,艾伦已经用阿莲娜剩余的羊毛织好了一大捆毛呢。这种羊毛织的布粗糙、无色,但给修士们做袍服还是蛮不错的,所以修道院司务白头卡思伯特全都买下了。价钱虽然便宜,但已然是原毛价格的两倍了,即使付完艾伦一天一便士的工钱,阿莲娜还多赚了半磅银便士,卡思伯特巴不得照这种价钱再买些布,于是阿莲娜就买下了菲利普多余的羊毛,加到自己的存货里,又雇了十几个人,其中大多是妇女,来纺织。艾伦同意再织一捆,但她不愿做黏结制毡的那一道工,说那太苦了,别的人大多也这么讲。
阿莲娜很同情,黏结和漂土都是重活。她记起了当年在温切斯特的时候,她和理查是怎么去找一位漂土师傅,要求雇用他们。那师傅雇了两个男人在一个水槽里用棒子捣毛呢,还有一个女人往里倒水。那女人给阿莲娜看她那双泡得又粗又红的手,那两个男人把湿毛呢捆放到理查的肩上时,把他压得跪了下去。大多数人勉强可以黏结少量的毛呢,也就是够他们自己和家人做衣服用的,只有身强力壮的男人才能整天做黏结和漂土的活儿。阿莲娜对她的织工们说,只管织布就好,她自会另外雇人来黏结,或者干脆卖给温切斯特的漂土师傅。
公会聚餐在木头教堂中举行,阿莲娜负责食物。她把做饭的差事分派给所有会员,他们大多都有至少一名家仆。阿尔弗雷德和他的手下做了一张长长的活腿桌。他们带来了浓啤酒和一桶葡萄酒。
众人分坐在长桌的两侧,上首和下首都不坐人,因为在公会内,一律人人平等。阿莲娜穿了一件枣红色的丝裙,佩着一枚中间镰了红宝石的金质胸针,外面套了一件深灰色的皮里外衣,袖子很宽,是时髦的款式。教区教士说了一番感谢上帝的话,他当然高兴有公会来建新教堂,因为可以提高他的威望和增加他的收人。
阿尔弗雷德提出了建设新教堂的预算和时间表。他说话的口气,似乎这一切全是他自己做的,但阿莲娜知道,大部分都是汤姆的手笔。新教堂要盖两年,耗资九十磅银便士,阿尔弗雷德提议,公会的四十名会员每人每周交六便士。这比一些人事先估算的要稍多一点,阿莲娜可以从他们的表情上看出来。大家一致同意付款,但阿莲娜认为,公会应该预料到会有一两个人拖欠的。
她本人可以轻而易举地支付这笔钱。她向桌子周围看了一圈,意识到自己可能是在场人中的首富。她和一小伙妇女坐在一起:她们中一个是酿酒商,有名的好酒量;一个是裁缝,雇有两名女缝工和几个学徒;一个是鞋匠的遗嫌,在丈夫去世后,她把生意支撑了下来。阿莲娜是在场最年轻的女人,而且比除了阿尔弗雷德之外的男人都年轻,阿尔弗雷德比她还小一两岁。
阿莲娜很想念杰克,她还没有听到那位年轻扈从的第二部分故事。今天是个假日,她很想去林间空地和他会面,也许再迟一点她还能去。
大家围桌而谈的话题是内战的事。斯蒂芬的妻子玛蒂尔达王后,出人意料地打了一仗又一仗:最近她占领了温切斯特城,还俘虏了格洛斯特的罗伯特。罗伯特是莫德皇后的兄弟和她部队的总司令。有人说,莫德不过是个傀儡,罗伯特才是这次叛乱的真正领袖。无论如何,罗伯特被俘对莫德来说,其损失和王室方面斯蒂芬被俘可以平分秋色,大家都对下一步战争的动向提出了自己的看法。
这次聚餐宴上的酒水,比菲利普副院长那次提供的要烈些。随着宴会的进行,那些贪杯的人越来越喧闹了。教区的教士无法控制,大概是因为他喝得和别人一样多。坐在阿莲娜旁边的阿尔弗雷德似乎在抖擞精神,但连他也喝得满脸通红。阿莲娜本人并不喜欢烈酒,她吃饭时,只喝了一杯苹果酒。
当东西快要吃光时,有人提议为阿尔弗雷德和阿莲娜干杯。阿尔弗雷德听后,高兴得满面红光,而阿莲娜则在想,再过多久她就可以溜了。
阿尔弗雷德对阿莲娜说:“我们一起干得不错。”
阿莲娜微微一笑。“咱们等着瞧,到明年这会儿,他们当中还有多少人还在坚持每周交六便士。”
阿尔弗雷德今天不想听担忧或保留的话。“我们干得不错,”他重复说,“我们配合得很好。”他对她举杯,然后一饮而尽。“你不认为我们配合得很好吗?”
“当然,”她给他凑趣地说。
“我很满意,”他接着说,“和你一起干这个——我指的是公会。”
“我也很满意,”她客气地说。
“是吗?这使我非常高兴。”
她更仔细地端详着他。为什么他不厌其烦地说这个?他的言语清晰准确,并没有显露真醉的迹象。“是蛮好的,”她不愠不火地说。
他把一只手放到她肩上,她不喜欢别人碰她,但她一向培养自己不退缩,因为男人们会因此而不痛快。“跟我讲点什么,”他把声音压低到悄悄话的音量,“你要求什么样的丈夫?”
她不快地想,他一定不会向我求婚的。她给出了她的标准答案。“我不需要丈夫——我弟弟已经够我烦的了。”
“可是你需要爱,”他说。
她内心呻吟了一声。
她刚要开口作答,他伸出一只手止住了她——这是一种男子汉的习惯,她特别讨厌。“别对我讲,你不需要爱,”他说,“人人都需要爱。”
她目不转睛地盯视着他。她知道自己有些独特的地方:大多数女人都急着要出嫁;要是她们像她这样,到了二十二岁还是单身,她们就不仅是急切而是迫不及待地要出嫁。她想,我有什么问题吗?阿尔弗雷德年轻、健壮、富裕,主桥半数的姑娘都巴不得嫁给他。有一会儿,她掂量着这个念头,想说声是的。但一想到要和阿尔弗雷德实际生活在一起,每天晚上一起吃饭,和他一起去教堂,生下他的孩子,就有点害怕了。她倒宁、可独身。她摇了摇头。“忘掉这件事吧,阿尔弗雷德,”她坚定地说,“我不薷要丈夫,无论是出于爱情或是别的原因。”
他并没有失掉勇气。“我爱你,阿莲娜,”他说,“和你一起工作,我从内心里感到幸福。我需要你。你愿意做我妻子吗?”
他现在就提出来了。她很抱歉,因为这意味着她必须正式拒绝了。她早已学会,要想在拒绝时尽量温文尔雅是毫无意义的,男人会把彬彬有礼的拒绝,看做是尚在两可之间的迹象,从而益发紧追不舍。“不,我不愿意,”她说,“我并不爱你,而且和你一起工作,我也不那么高兴,哪怕你是这世界上唯一的男人,我也不会嫁给你。”
他受到了伤害。他大概原以为他把握很大。阿莲娜自信没有做过任何鼓励他的事。她待他如同平等的伙伴,他说话时就听着,和他讲话时很直率,尽自己的责任,而且尊重他尽了他的责任。但有的男人把这些看做是鼓励。“你怎么能这么说呢?”他气急败坏地说。
她叹息一声。他受到了伤害,她很为他难过;但过不多久他就会气恼的,似乎她诬陷了他;到最后,他就会坚信,她无缘无故地侮辱了他,他就会觉得受了冒犯。并非所有遭到拒绝的求婚者都会有这类表现的,但确实有这样一种类型的人,阿尔弗雷德就属于其中之一。她要马上走开了。
她站起身来。“我尊重你的求婚,我感谢你给我的荣幸,”她说,“请你尊重我的拒绝,以后别再向我请求了。”
“我想,你是急着要去见我那个拖鼻涕的过继弟弟,”他厌恶地说,“我想象不出来,他能给你使上什么劲。”
阿莲娜窘得脸都红了。这么说,人们开始注意她和杰克的友情了。阿尔弗雷德居然对此做出下流的解释。不错,她就是要急着去见杰克,而且她不会听任阿尔弗雷德来制止她。她弯下腰,把脸对着他的脸。他吓慌了。她悄悄而一字一顿地说:“见—鬼—去—吧。”然后便转身走开了。
菲利普副院长每月在地下室开一次庭。过去,一年才开一次,而且很少花上一整天时间。每当人口增加了三倍的时候,违法的事就会增加十倍。
犯罪的性质也变了。过去,主要与土地、庄稼和畜禽有关。一个贪婪的农民会偷偷移动地里的界桩,侵占邻居土地,据为己有,一个帮工会从雇他的寡妇家偷一袋粮食;一个多子女的贫妇会挤别人乳牛的奶。如今,大多数案例都涉及钱,菲利普想,这时他坐在法庭上,时间是十月的第一天。学徒工从他们的师傅那儿偷钱,一个男人拿了他岳母的储蓄,商人使用伪币,还有富有的女人克扣不会计算自己周工资的头脑简单的仆人。五年前,在王桥是没有这类犯罪行为的,因为当时谁也没那么多现金。
菲利普处理这些犯罪行为几乎都用课以罚金的办法。他也可以用鞭笞、上伽或关押在修士寝室下面的地下室等手段,但这些惩罚用得极少,主要留做对付暴力罪行。他有权力处强盗绞刑,修道院有一个很结实的木制绞架;但他还从来没用过,他在心中秘密抱着一个愿望:他将永远不用。最严重的罪行谋杀、捕杀国王的鹿以及拦路抢劫——由设在夏陵的国王法庭去判决,主持人是郡守,而尤斯塔斯郡守滥用了绞刑。
今天,菲利普有七个越权磨面的案子。他把这七个案子留到最后一起处理。修道院在原有的磨场边上,新近又修了一座水磨坊——王桥如今需要两座磨坊了。但新磨坊需要付款使用,这就是说,所有的人必须把他们的粮食拿到修道院来磨。严格地说,在这个国家的每一块领地里,都有这样一条法律:农民不准在家中磨面;他们必须向东家付钱来为他们磨面。近几年来,随着城镇的崛起和旧磨坊开始经常损毁,菲利普忽视了非法磨面的数量增长;现在他要予以取缔了。
他把犯罪人的名字写在一块石板上,一个接一个地念出来,打头的是最有钱的。“长地亩理查,你有一座由两个人推的大磨,这是弗朗西斯库斯兄弟说的。”弗朗西斯库斯是修道院管磨坊的。
一个红光满面的自由民向前迈了一步。“是的,我的副院长老爷,但我现在已经把磨砸了。”
“交六十便士。酿酒人埃尼德,在你的酿酒作坊里有一个手推磨,有人看见你儿子艾立克在用那盘磨,他也被告发了。”
“是的,老爷,”埃尼德说,她是个红脸膛、厚肩膀的女人。
“那盘手推磨呢?”菲利普问她。
“我把它扔到河里了,老爷。”
菲利普并不相信她的话,但他对此也无能为力。“罚你二十四便士,罚你儿子十二便士,鞣皮匠瓦尔特呢?”
菲利普按着名单往下点,按照他们违法行为的程度课以不同的罚金,这时到了最后一名,也是最穷的一个。“寡妇戈达?”
一个穿着褪色黑衣服的粉红色面孔的老妇人向前迈了一步。“弗朗西斯库斯兄弟看见你用磨磨面。”
“我身无分文,没法交磨面钱,老爷,”她怨气冲天地说。
“不过,你还是有一便士买粮食的。”菲利普说,“你要和别人一样受罚。”
“你要我饿死吗?”她挑战地说。
菲利普叹了口气。他心想,要是弗朗西斯库斯兄弟当初假装没看见戈达犯法就好了。“王桥最近一次有人饿死是什么时候?”他说。他四下看了一眼聚在那儿的居民。“谁记得我们镇上最近一次有人饿死?”他停了一下,像是在等候回答,然后又说:“我想,你们会发现那是在我来之前。”
戈达说:“缺房子狄克去年冬天死的。”
菲利普想起了那人,他是个在猪圈和马厩里睡觉的乞丐。“狄克喝醉了酒,半夜倒在街上,天又下了雪,就给冻死了,”他说,“他不是饿的,假如他头脑清醒,能够走到修道院的话,他也不会受冻的。要是你挨了饿,可别想骗我——找我来求救济好了。要是你自尊心太强,不肯那样做,反倒宁肯破坏法律的话,就得像别人一样受罚。你听见我的话了吗?”
“听见了,老爷,”那老妇人板着脸说。
“罚四分之一便士,”菲利普说,“闭庭。”
他站起身,走出去,爬上从地下室通往地面的台阶。
如同历年在圣诞节前一个月左右那样,新的大教堂的修建又明显地放慢了速度。未完成的石头工程裸露的顶部和边缘,都盖着干草和马类——从修道院马厩中取出的垫草——以防新砌的灰泥结霜。建筑工说,由于霜冻,冬天是不能干灰泥活儿的。菲利普曾经问过他们,为什么不能每天早晨把墙揭开,晚上再盖上,白天并不是总有霜冻的。汤姆说,冬天盖的墙要坍塌。菲利普相信,但他认为,并非因为霜冻。他考虑,真正的原因可能是灰浆需好几个月才能牢固。冬季的休闲保障了在新的一年里加砌之前,灰浆变得坚硬。这也解释了建筑工们的迷信:他们说,一年里要是砌出二十英尺以上的高度,就会招来厄运;更糟的是,下面的砌层在灰浆没干透之前,可能在上面砌层的重压下变形。
菲利普惊讶地看到,所有的建筑工都站在未来的圣坛所在的露天地里。他走过去看看他们在做什么。
他们用木头做了一个半圆形的拱券,两边用木柱支撑着,让它竖在那里。菲利普懂得,那个木制拱券就是他们叫做临时支撑的东西:其作用是在石头拱券时把它撑在下面。不过,这时他们在地面把石头摆放成拱券,不用灰浆来砌,以便看看石头的尺寸是不是完全合适。学徒和壮工们在往临时支撑上码放石头,而建筑工则挑剔地察看着。
菲利普与汤姆的目光相遇,他问:“这是做什么呢?”
“这是护廊上的一个拱券。”
菲利普上下反复看着。连拱廊去年就盖好了,上面的护廊将于明年完成。然后,就只剩下最高的一层,高侧窗,有待建成,以后就可以上顶了,如今,墙壁已经盖好粪草,准备过冬,建筑工正在为明年的工作准备石料。如果这个拱券没问题,为所有的拱券准备的石料就要切成同样的形状。
学徒工们,其中也有汤姆的继子杰克,从拱券的两边,把楔形拱石逐个摆放上去。虽然护廊拱券最后建成时,是高高置于教堂上方的,上面还是有精致的装饰图案;因此,每块石料露在外面的那一面,都要刻上一条大的犬牙形槽,一条小的花边装饰圆雕和底部的一条漩涡饰图案。在石头摆放在一起之后,刻线要准确地相互衔接,形成三条连续不断的花纹:上面的犬牙形,中间的花边圆雕和底部的漩涡饰。这样看上去,就如同好几排半圆形弧线的石料,一层叠在另一层上面,而实际上,是把楔形拱石一块接一块地横向连接成形的。然而,石料必须严丝合缝地砌到一起,否则,刻纹就不能贯通一气,那种叠砌的错觉也就没有了。
菲利普在一旁看着杰克把正中的那块关键石料放下去到位。这时拱券完整了。四名建筑工操起大锤,敲掉撑着离地几英寸高的木头临时支撑拱券的楔子。有趣的是,木头支撑倒了。虽然堆成拱券的石料间并没砌灰浆,但拱券仍稳稳地立着。建筑匠师汤姆满意地哼了一声。
有人拉了下菲利普的衣袖。他转脸看见一个年轻的修士。“有位客人找您,神父。他在您的居室里等着哪。”
“谢谢你,我的孩子。”菲利普离开了建筑工匠。既然修士们把客人请到副院长的居室里等候,这就说明来访者很重要。他穿过院子,走进了他的居室。
客人是他弟弟弗朗西斯,菲利普热情地拥抱了他。弗朗西斯满面愁容。“他们拿东西给你吃了吗?”菲利普说,“你看起来很累。”
“他们给了我一些面包和肉,谢谢啦。这个秋天我都来往于原先囚禁斯蒂芬国王的布里斯托尔和原先关押罗伯特伯爵的罗切斯特之间。”
“你说的是原先。”
弗朗西斯点点头。“我一直在谈判一次交换:用斯蒂芬换罗伯特。这件事在万圣节那天办妥了,斯蒂芬国王现在回到温切斯特了?”
菲利普很是吃惊。“依我看,莫德皇后在这笔交易中太不合算了——他放掉了一位国王,换回了一位伯爵。”
弗朗西斯摇了摇头。“没有罗伯特,她一筹莫展。没人喜欢她,没人信任她。玛蒂尔达王后是聪明的。她只要换回斯蒂芬国王,其他一无所求。她提出这个条件,最后达到了目的。”
菲利普走到窗前,往外看着。天开始下雨了,寒风斜扫的雨点,纷纷落在建筑工地上,把大教堂的高墙浸湿变暗,从工匠住棚的低矮的草顶上滴着水珠。“这意味着什么呢?”他说。
“这意味着莫德又成了王位的继承者而已。毕竟,斯蒂芬是正正经经加过冕的,而莫德从来没加过冕,算不上数的。”
“不过,是莫德颁给了我市场执照。”
“是的。这可能是个问题。”
“我的执照无效了吗?”
“没有。执照是由教会批准的合法君主正式颁发的。她没有加冕并没什么区别。但是,斯蒂芬可以收回执照。”
“市场收入是用来购买石料的,”菲利普忧心忡忡地说,“没有市场,我就没法修建大教堂了,这可真是个坏消息。”
“我很遗憾。”
“我那一百镑银便士怎么办呢?”
弗朗西斯耸了耸肩。“斯蒂芬会要你从莫德手中取回。”
菲利普感到难受。“那么多钱,”他说,“全是上帝的钱,我却丢掉了。”
“你还没有丢掉嘛,”弗朗西斯说,“斯蒂芬也许不撤销你的执照呢。他反正从来没对市场表示过任何兴趣。”
“威廉伯爵可能会对他施加压力。”
“威廉倒过戈,记得吧?他把他的命运押到莫德身上了。他对斯蒂芬不会再有什么影响了。”
“我希望你说得对,”菲利普热烈地说,“我向上帝祈求,你说得对。”
天气太冷,没法在林间空地坐着时,阿莲娜就在晚上到建筑匠师汤姆家中去。阿尔弗雷德通常都待在酒馆里,因此,家中就剩下了汤姆、艾伦、杰克和玛莎。如今汤姆的收入很好,他们家有了舒服的坐椅、呼呼烧着的火和许多蜡烛。艾伦和阿莲娜一起纺织。汤姆做着计划和图表,用一块尖石头在光洁的石板上画着草图。杰克假装作腰带,或者磨刀子,或者编篮子,其实,他大部分时间都在偷偷看着烛光照耀下的阿莲娜的面孔,看着她说话时嘴唇的翕动,或是端详着她喝啤酒时白皙的喉部。那个冬季,他们经常开心地大笑。杰克喜欢逗阿莲娜发笑。一般来说,她总是那么矜持和含蓄,能够看到她轻松一下实在开心,简直不啻瞥见她的胴体。他不停地想方设法说些什么,让她高兴。他会模仿一个巴黎建筑匠的口音说话,或是一个铁匠迈着罗圈腿走路,把工地上的匠人们描绘得惟妙惟肖。一次,他编了一套修士可笑的生活情节,让他们每一个人都犯一种似是合理的罪——雷米吉乌斯的骄傲,司厨伯纳德的贪食,客房长的贪杯和巡察皮埃尔的好色。玛莎常常笑得不可开交,连不苟言笑的汤姆也会咧嘴露笑。
在一个这样的夜晚,阿莲娜说:“我不知道,我到底能不能卖掉所有这些毛呢。”
大家都有点吃惊。艾伦说:“那我们还何必织呢?”
“我还没有放弃希望,”阿莲娜说,“我只是刚遇到个问题。”
汤姆从石板上抬起目光。“我原以为修道院急着要全买下来呢。”
“那不成问题。我找不到人来黏结、漂土,而修道院不想要织得松松的毛呢——谁都不想要。”
艾伦说:“那是种把人累断腰的活儿。没人愿意干,我一点都不奇怪。”
“你找不到男人做这种活儿吗?”
“在富裕的王桥找不到人。所有的男人都有足够的工作。在大城镇里,有职业的漂土匠,但他们多半为织匠工作,而且他们被禁止为雇主的对手干活儿。再说,到温切斯特把布运来运去也太费钱。”
“这倒真是个问题,”汤姆承认着,又低下头去画他的草图了。
杰克灵机一动。“真可惜,我们不能用牛来干。”
别人都笑了。汤姆说:“你还不如试着教牛盖教堂呢。”
“要不就用水磨,”杰克还坚持着,“最重的活儿,总有轻松的办法来干的。”
“她想要黏结和漂土,不是磨面,”汤姆说。
杰克没有听他的。“我们是用升降装置和转动轮轴,把石头提到脚手架的高处的。”
阿莲娜说:“噢,要是有台巧妙的机器,把毛呢黏结和漂土,那可太棒了。”
杰克想,要是他能为她解决这个难题,她该多高兴啊。他决心找出个办法。
汤姆沉思着说:“我听说过一种水磨,用来给铁匠炉鼓风——但我从来没见过。”
“真的!”杰克说:“那就证明了我的想法。”
汤姆说:“水磨的轮子是转动的,磨盘也是转动的,所以可以用一个带动另一个;但漂土匠的棍棒是上下动的。你没法让一个转动水轮带动一个上下动的棍棒。”
“但鼓风筒也是上下动的。”
“不错,不错;可惜我从来没见过那个铁匠炉,我只是听人说起过。”
杰克想象磨坊的机械装置。水力推动水轮旋转,水轮的轴连着磨坊里的另一个轮子,里面的轮子是立着的,上面有齿咬合着另一个平放着的轮子的齿。“一个立轮可以带动一个平轮,”杰克想着想着,说出了声。
玛莎笑了。“杰克,算了吧!要是水轮能够漂毛呢,聪明人早就想出来了。”
杰克不理会她。“漂土匠的棍棒可以安到水轮的轴上,”他说,“毛呢可以平放在棍棒落下的地方。”
汤姆说:“可是棍棒只能捣一下,然后就绞住了;水轮也就转不了了。我跟你讲了——水轮是转动的,但棍棒是上下动的。”
“一定会有办法的,”杰克固执地说。
“没有办法,”汤姆一口咬定说,他经常用这种口气结束一个话题。
“不过,我敢打赌一定有办法,”杰克不服气地嘟嚷着,汤姆装作没听见。
接下来的星期日,杰克不见了。
他早晨去了教堂,在家里吃了午饭,这都和平常一样;但到晚饭时就没露面。阿莲娜在自家的厨房里,做了一大锅火腿炖白菜,里面还放了辣椒,这时艾伦来找杰克了。
“弥撒之后,我就没见到他,”阿莲娜说。
“他吃完午饭就不见了,”艾伦说,“我还以为他和你在一起呢。”
艾伦竟然随意地做出这种猜测,让阿莲娜有点发窘。“你担心吗?”
艾伦耸耸肩。“做母亲的总是担心的。”
“他是不是和阿尔弗雷德吵架了?”阿莲娜紧张地说。
“我问过同样的问题,阿尔弗雷德说没有。”艾伦叹了口气,“我并不认为他会遇到什么麻烦。他以前这么做过,我敢说他还会做的。我从来没教过他要按时做事。”
当晚睡觉时间之前,阿莲娜到汤姆家去看杰克回来没有。他还没露面。她忧心忡忡地上了床。理查到温切斯特去了,只剩她独自在家。她老是瞎想,杰克可能掉进河里淹死了什么的。那对艾伦太可怕了,杰克是她的独生子啊。想到艾伦失掉杰克的哀伤时,阿莲娜的眼中涌出了泪水。她想,这可真够塞的,我在为还没发生的事替别人伤心落泪。她振作一下,竭力去想别的事情。多余的毛呢是她的大问题。通常她会为生意的事思虑上半夜,但今夜,她的脑子总要转到杰克身上。假如他弄断了腿,躺在树林里,动不了呢?
最后,她飘进了不安的睡眠。天刚蒙蒙亮,她就醒了,仍然感到很困乏。她在她的睡衣外披上厚斗篷,穿上她的毛边靴,然后就出门去找他。
他不在酒馆后面的花园里,男人们通常在那里睡觉,靠臭气熏天的粪堆的热气,不致冻僵。她走到桥边,心惊胆战地沿河走到河湾处,废物都给冲到那里。一群野鸭在岸上的一堆柴火、破鞋、丢弃的锈刀和霉烂的骨头中间觅食。杰克不在那儿,谢天谢地。
她往回走,上山进了修道院,大教堂的建筑工匠刚开始干活。她在汤姆的工棚里找到他。“杰克回来了吗99lib??”她抱着希望说。
汤姆摇了摇头。“还没有。”
她往外走的时候,木匠领班满面愁容地走了进来。“我们的锤子全都不见了,”他对汤姆说。
“这可怪了,”汤姆说,“我也一直在找锤子,可是一把都找不到。”
接着,阿尔弗雷德在门口探头进来,说:“建筑工的托木都到哪儿去了?”
汤姆搔着头。“看来,工地上所有的锤子好像都不见了,”他闷声闷气地说。然后,他的表情变了,他说:“杰克那小子在背后捣鬼,我敢打赌。”
阿莲娜想,没错。锤子、漂土、磨坊。
她没说出自己的想法,就离开了汤姆的工棚,匆匆穿过修道院院子,绕过厨房,来到西南角,从河里开出的沟渠,在那里驱动着两座磨坊,一旧一新。不出所料,旧磨坊的水轮在转。她走了进去。
她眼前的景象起初让她困惑和恐惧。一排锤子固定在一根平放着的架杆上。那些锤子像是出于自己的意志高翘着头,如同马匹从槽头抬头望着。随后,锤头又一起向下,同时有力地一砸,那砰的一响震得她心都不跳了。她惊呼一声。锤子又翘起了头,似乎是听到了她的叫声,然后又往下一砸。锤头砸到她的一块织得松松的布上,布放在建筑工地上调灰浆用的那种浅木槽里,注有一两英寸的水。她明白了,锤头在漂洗布匹,尽管锤子看上去还是那样烦人地动着,她已经不害怕了。但这是怎么运转的?她看到装了锤子的架杆和水轮的轴平行地并列着。轴转动的时候,连在上面的一块木板不停地转着。木板转过来时,拨动了锤子把柄,往下一压把柄,锤头就翘了起来。木板继续转动,与锤柄脱离了接触。这时,锤头下落,砸到水槽里的布匹上。这完全是杰克那天晚上所说的:可以漂洗布匹99lib?的水磨。
她听到了他的话音。“锤头应该加重,这样落下就更有力了。”她转过身来,看见了他,脸上虽然疲惫,却流露出胜利的喜悦。“我想,我已经解决了你的难题,”他说着,羞怯地笑了。
“我真高兴你没出事——我们为你担心呢!”她说。她不假思索地伸出双臂搂住他,亲吻了他一下。那一吻很短促,和一啄差不许多;但随后,当他俩的嘴唇分开以后,他却搂住她的腰,轻柔地但却是坚定地,把她的身体拉过去,触到他的身体,而她则发现自己在注视着他的眼睛。她满脑子能够想到的只有一件事:他活得好好的,没有受伤,她有多高兴。她深情地拥抱了他一下。她突然觉察到自己的皮肤触觉敏感了,她能感到亚麻布内衣的粗糖和皮靴的软毛,以及乳头紧抵在他胸前的刺激。
“你为我担心?”他猜疑地说。
“当然!我简直没睡着觉!”
她幸福地微笑着,但他看上去却十分庄重,过了一会儿,他的情绪感染了她,她觉得受到了奇妙的感动。她能够听到自己的心跳,她的呼吸越来越急促了#在她身后,锤子齐声锤击着,一下下震撼着磨坊的木头结构,而她似乎感到了自己内心深处的震撼。
“我很好,”他说,“一切都很好。”
“我真高兴,”她又说了一遍,话音出口如耳语般地低。
她看到他闭上眼睛,向她低下脸来,随后感到了他的嘴唇压到了自己的唇上。他的吻十分轻柔。他的嘴唇丰满,有一点柔软的胡子。她闭上了自己的眼睛,专注地去体会。他的嘴抵在她的嘴上动着,似乎很自然地分开了她的双唇,她的嘴突然变得异常敏感了,以至于能觉察到最细微的触动,最小巧的动作。他的舌尖爱抚她上唇的内侧。她感到完全被幸福压倒了,简直想哭出声。她把身体紧贴到他身上,用自己柔软的乳房摩挲他硬实的胸脯,体会着他的髋骨压进她的腹部。她不再仅仅因为他平安无恙而宽心,而且还因为他在这里而高兴。此时此刻有一种新的激情。他活生生的存在使她充满一种销魂的感觉,让她都有点晕眩了。她紧搂着他,恨不得再多接触接触他,多感受感受他,更紧地贴着他。她用双手抚摩着他的脊背。她想摸着他的皮肤,但他的衣服妨碍了她。她不假思索地张开嘴,把舌头伸进他的双唇之间。他的喉咙口发出一声小动物似的嗥叫,像是压抑着的快乐的低吟。
磨坊的门砰地打开了。阿莲娜脱身出来。她感到猛地一震,如同正在沉睡,被人猛击一掌,把她惊醒了。她被他俩刚才的行为吓慌了一两个人互相又亲又摸,像是妓女和醉汉在酒馆里干的事!她退后一步,转过身去,窘得要死。闯进来的不是别人,偏偏是阿尔弗雷德。这让她益发狼狈。阿尔弗雷德在三个月之前,曾经向她求婚,她当场就高傲地回绝了他。这会儿,他却看见她的行为像个发情的母兽。这看上去有点虚伪。她臊红了脸。阿尔弗雷德正盯着她,表情中混杂着性欲和轻蔑,这使她一清二楚地联想起威廉·汉姆雷。她厌恶自己给了阿尔弗雷德一个看不起她的口实,也气恼杰克在其中扮演的角色。
她的目光从阿尔弗雷德转到杰克身上。当他俩目光相遇时,他流露出了溪惊的神色。她意识到,她的气愤显示在了脸上,但她无法控制。杰克的表情,从迷茫的幸福变成了困惑和伤心。在通常的情况下,这会将她融化,但此时她却过于气恼了。她为他使她做出刚才的行为而痛恨他。她疾如闪电般地扇了他一耳光。他没有动,但他的目光中露出了极度的痛苦,挨打的面颊红了起来。她不忍看着他眼中的痛苦,便移开了目光。
她不能待在那儿了。她随着耳中锤子不停的砰击声,向门口跑去。阿尔弗雷德急忙往旁边一闪,几乎给吓傻了。她快步冲过他身边,走出大门。建筑匠师汤姆就在门外,身后还有一小伙建筑工人。大家都到磨坊来看看是怎么回事。阿莲娜一声不响地匆匆越过他们。有一两个工匠好奇地看着她,让她羞火中烧;但他们更感兴趣的是从磨坊中传出的锤击声。阿莲娜头脑中冷静、理智的部分回想起,杰克解决了她漂毛呢的难题;但一想到他整夜没合眼在为她忙碌,只是使她感到更糟。她跑过马厩,穿过修道院大门,沿街走去,她的靴子在泥地里一滑一滑地,就这样一路回到了家中。
她进了屋门,发现理查在里面。他坐在厨房边,吃着面包,喝着啤酒。“斯蒂芬国王进军了,”他说,“仗又打起来了。我需要一匹新马。”
接下来的三个月间,阿莲娜几乎没对杰克连续说过两个字。
他心碎了。她曾经亲吻过他,似乎她爱他,这是不会弄错的。当她离开磨坊时,他确定他们很快还会再那样亲吻的。他在情欲的朦胧中走来走去,心中想着:阿莲娜爱我!阿莲娜爱我!她曾经抚摸着他的脊背,把她的舌头伸进他嘴里,还把乳房抵住他胸脑。当她回避他时,他起初只以为她是不好意思。经过那次亲吻之后,她不可能装作不爱他。他等待着她克服掉她的娇羞。在修道院的木匠的帮助下,他做了一个更牢固、更持久的漂洗机械,装到旧磨坊里,阿莲娜的毛呢得以黏结漂土了。她由衷地感激他,但她的话音是冷漠的,她的眼睛回避着他的目光。
这样过去了不仅几天,而是好几个星期之后,他被迫承认,出了什么严重的毛病。幻灭的浪潮冲击着他的心田,他觉得自己似乎就要给淹没在懊悔之中。他困惑不解。他痛苦地巴望,自己要是老成些,有更多应付女性的经验就好了,那样他就可以分辨出,她到底是正常还是独特了,那次激情是一时冲动还是经久不衰的;他也就可以决定,到底该忘掉那天的事还是该面对着她。由于举棋不定,也由于害怕说错了话,把事情越弄越糟,他只好什么行动也不采取;随后,那种遭人唾弃的感觉,开始不断地袭击他,控制他,使他感到自己无用、笨拙和无能。他想着他有多愚蠢,竟然幻想全郡最令人仰慕、最难以企及的女人会倾心于他,一个毛头孩子。他曾经用他的故事和笑话让她开心一时,但他一像男人似的亲吻她,她立刻就跑开了。他有多傻,竟然会想人非非!
经过一两个星期不断告诫自己有多蠹之后,他开始生起气来。他干活儿时烦躁易怒,大家开始小心翼翼地对待他。他对继妹玛莎十分刻薄,让她受到伤害,如同他被阿莲娜伤害一样。星期日下午,他把挣来的工钱浪费在斗鸡的赌博上。他的全部热情全都表现在工作中了。他雕刻的是梁托,就是突出来的石头,用来支撑拱券或没有一直通到地上的柱身。梁托常用叶形图案来装饰,但传统的变化是刻出一个人形,像是用他的双手举起或用脊背撑起拱券。杰克对惯用的造型稍加修改,就显出了效果:一个动人心魄的扭曲的人体,带着痛苦的表情,他承受着石头的巨大重量,仿佛受了诅咒,要承受永恒的极度磨难。杰克知道这是杰作,再没有第二个人能够刻出这样一个看着像深受折磨的人物造型。汤姆看到的时候,摇了摇头,说不清是惊淹于其表现力,还是不赞成其标新立异。菲利普对它深为喜爱。杰克不去理睬他们的想法:他认为,谁要是不喜欢它,就是瞎了眼。
四旬斋中的一个星期一,因为有三个星期没有吃到肉,人人都变得脾气暴躁,阿尔弗雷德面带胜利的神色来上班了。前一天他去了夏陵。杰克不晓得他在那儿做了些什么,但他显然对这次外出感到满意。
在半上午休息的时候,酿酒人埃尼德在圣坛中间,敲着一桶淡啤酒,向建筑工兜售。这时阿尔弗雷德掏出一便士,叫道:“咳,汤姆的儿子杰克,给我打点淡啤酒来。”
杰克想,这是个涉及我父亲的问题。他没理睬阿尔弗雷德。
一名叫做彼得的木匠,年纪大些的人,他说:“你最好照吩咐你的去做,学徒孩子。”一个学徒总要服从工匠师傅的。
“我不是汤姆的儿子,”杰克说,“汤姆是我的继父,阿尔弗雷德明明知道的。”
“那也一样要照他说的去做,”彼得用理智的语气说。
杰克不情愿地接过阿尔弗雷德的钱,站到了队伍里。“我父亲名叫杰克·谢尔伯格,”他高声说道,“你可以叫我杰克的儿子杰克,如果你想和铁匠杰克加以区别的话。”
阿尔弗雷德说:“私生子杰克倒更合适,”
杰克对着大家说:“你们想过没有,阿尔弗雷德干吗从来不系鞋带?”众人都去看阿尔弗雷德的一双脚。确实,他那双泥污的笨重靴子本该在口上系鞋带的,却松松地敞着口。“就为了他可以尽快地摸到脚趾——万一需要数到十以上的话。”工匠们面带微笑,学徒们哈哈大笑。杰克把阿尔弗雷德的钱递给埃尼德,买了一罐啤酒。他把啤酒拿给阿尔弗雷德,在交过去时,还嘲讽地微微鞠了一躬。阿尔弗雷德有点不高兴,但没有很生气,他还有自己的打算。杰克走开去,和学徒们一起喝他的淡啤酒,指望阿尔弗雷德会把这件事搁在一边。
但事情不是那么回事。没过多久,阿尔弗雷德就跟上他,说:“假如杰克·谢尔伯格是我父亲,我就不那么急着宣布。你难道不知道他原先是干什么的吗?”
“他是个吟游诗人,”杰克说。他让自己说得理直气壮,但他也怕阿尔弗雷德会说出什么来。“我想,你不懂吟游诗人是什么意思。”
“他是个贼,”阿尔弗雷德说。
“噢,闭嘴,你这个小人。”杰克转身走开,照旧喝着他的啤酒,但他却难以下咽。阿尔弗雷德这么说大概不是平白无故的。
“你不知道他是怎么死的吗?”阿尔弗雷德步步紧逼。
杰克想,原来如此,这就是他昨天在夏陵打听到的了,这就是他咧嘴傻笑的原因了。他不甘心地转过身来,面对着阿尔弗雷德。“我不知道我父亲是怎么死的,阿尔弗雷德,但我想,你打算告诉我。”
“他是勒着脖子给绞死的,倒是合他下流坯的身份。”
杰克不由自主地发出一声痛苦的叫喊。他凭直觉知道这是真的。阿尔弗雷德这么把握十足,不像是他自己编出了这一套。杰克在一闪念之中明白了母亲一向对此讳莫如深的缘故。多年来,他心中始终害怕这类事情。他一直装作若无其事,他不是私生子,他有一个有真正名字的真正父亲。事实上,他总是害怕他父亲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害怕那种奚落并非无稽之谈,害怕他确实有些地方会让他感到惭愧。他已经够低下的了,阿莲娜的反目已使他感到自己渺小,不值一文。如今,有关他父亲的真实情况又狠狠地打击了他一下。
阿尔弗雷德站在那里微笑,异乎寻常地洋洋自得,这一揭疮疤的效果使他大为满意。他的表情把杰克气疯了。对杰克来说,他父亲被绞死已经糟糕透顶了;而阿尔弗雷德为此幸灾乐祸实在是火上浇油,难以容忍。杰克想也没想,就把他的啤酒泼到了阿尔弗雷德狞笑的脸上。
那些围观这两个继兄弟争吵的学徒,本来都在看热闹,这时慌忙退后了一两步。阿尔弗雷德从脸上抹去啤酒,气得直吼,飞快地打出一拳,对他这样一个大个子来说,这些动作实在快得惊人。那巨大的拳头击中了杰克的面颊,力量之大,使他只觉得麻木,而不觉得疼痛了。他还没来得及反应,阿尔弗雷德的第二拳又打到了他的肚子。这一击让他疼痛难忍,杰克觉得他好像再也喘不过气来了。他弯下腰去,倒在了地上。阿尔弗雷德立即赶上来,用一只沉重的皮靴踢他的脑袋,刹那间,他眼前只有一片白光,什么也看不见了。
他闭着眼打了个滚,挣扎着站了起来。但阿尔弗雷德还没过瘾。杰克刚直起腰,就觉得给抓住了。他扭动着身子,想挣脱。这时他感到害怕了。阿尔弗雷德不会留情的。杰克要是跑不掉,会给打成肉酱的。有一阵子,阿尔弗雷德抓得很牢,杰克根本挣不脱,但跟着,阿尔弗雷德抽回一只大拳头,准备再打,杰克趁机挣脱了。
他转身就跑,阿尔弗雷德在后面紧追。杰克绕过一个石灰桶,顺手拽倒,桶挡住了阿尔弗雷德的路,生石灰撒了一地。阿尔弗雷德跳过了石灰桶,却撞到了一个水桶上,把水桶撞翻了。水流到生石灰上,立刻嘶嘶响着冒起泡来。有些建筑工眼看着浪费了值钱的材料,高叫着拦阻他们,但阿尔弗雷德充耳不闻,杰克什么也顾不得,只有拼命逃跑。他跑的时候,依然疼得弯着腰,眼睛也因头上挨了那一脚,只能半睁着。
阿尔弗雷德眼看要追上了,便伸出一条腿去绊他。杰克一头摔倒在地。他一边滚动着身体,一边想,我要完了;阿尔弗雷德这回非要我的命不可。他在抵在高高竖起的脚手架上的一架梯子下面站了起来。阿尔弗雷德朝他扑过来。杰克觉得像是被逼到墙角的兔子。梯子救了他。阿尔弗雷德站到梯子后面时,杰克绕到了前边,立刻缘梯而上。他像老鼠爬天沟似的爬上了梯子。
他感到梯子在震动,原来是阿尔弗雷德已经在他后面爬了上来。
平时,阿尔弗雷德跑不过他,但他这会儿头晕目眩,而且直不起腰。他爬到梯子头上,歪歪斜斜地上了脚手架。他一脚踩空,摔在了墙头上。石头是当天早上刚砌上去的,灰装还是湿的。杰克在上面一动,一整段墙都摇晃起来,跟着就有三四块石头滑到一边,翻落下去。杰克心想,自己也要随着掉下去了。他在墙头边上摇摇欲坠,往下一看,只见大石块边下落边翻滚,最后砸在了八十英尺下面紧靠墙根搭盖的棚屋顶上。他站稳了身体,心想棚子里没人就好了。阿尔弗雷德也爬到了梯顶,在并不结实的脚手架上朝他走来。
阿尔弗雷德满脸通红,喘着气,眼睛冒火。杰克毫不怀疑,阿尔弗雷德在这种情况下会下手杀人的。杰克想,要是让他抓住我,他会把我扔下去的。随着阿尔弗雷德一步步前进,杰克也一步步后退。他踩进了软乎乎的一团东西,意识到那是一堆灰浆。他灵机一动,立刻弯腰下去,抓起一把灰浆,准确地抛到了阿尔弗雷德的眼睛上。
阿尔弗雷德也睁不开眼了,他停住脚步,拼命摆头,想甩掉灰浆,杰克总算有机会逃跑了。他跑向脚手架搭板的另一头,打算爬下去,跑出修道院,躲在树林里过上几天。可是,让他害怕的是,搭板的另一头没有梯子。他没办法爬下脚手架,因为下面不通到地面——只是搭在嵌进墙上的跳板洞里的托梁上的。他只有等着被抓了。
他往回看去。阿尔弗雷德已经恢复了视力,正在朝他走来。
还有另外一条下去的路。
在墙的没盖完的那头,也就是将来圣坛和交叉甬道相连接的地方,每一层砌石都比下一层短半块石头的长度,这就形成了一条又陡又窄的墙上台阶,有时一些胆大的壮工把这里当做上搭板的另一条上下道。杰克的心提到了喉咙口,踏上墙头,小心又快步地在墙上走,尽量不往下看,也不去想万一失足会有什么结果。他走到了尽头,停了一下,往下看看,感到微微有点恶心。他回过头去看:阿尔弗雷德在他后面从墙上追过来了。他沿墙上台阶一步步跑下去。
杰克想不通,阿尔弗雷德怎么会不害怕,他可从来不是个勇敢的人,好像仇恨蒙蔽了危险感。当他们跑下陡得让人目眩的台阶时,阿尔弗雷德已经追近了。他们离地还有十二英尺多高时,杰克意识到阿尔弗雷德已经很近了。他绝望之中,只好从一侧跳下,落到木匠棚屋的草顶上。他从屋顶上弹落到地面,落地时扭了脚踝,摔倒在地。
他一痛一拐地站起身,趁他这一摔,阿尔弗雷德争取到时间,他下到地上,朝棚屋跑去。转瞬间,杰克已经背靠墙站好,而阿尔弗雷德则停住脚步,等着看他要朝哪个方向跳。杰克熬过了一会儿可怕的犹豫不决;然后,他灵机一动,往一侧跨步,缩进了棚屋。
屋里没人,因为大家都围到埃尼德的酒桶跟前了。条凳上放着锤子、锯子、凿子,还有木匠们正在加工的木料。中间的地面上是一件大型的临时支撑,准备用来砌拱券的;那个临时支撑的背后,紧靠着大教堂的墙,是一堆烧得正旺的火,烧着木工们的木屑和刨花。
已经没有出路了。
杰克转身对着阿尔弗雷德。他被逼得走投无路了。有一会儿,他因畏惧而麻木,但他的恐惧立刻被愤怒所取代。他想,我就是被杀死也在所不惜,只要在我死前让阿尔弗雷德流血就成。他不等阿尔弗雷德来打他,低头猛冲过去。他已经气疯了,顾不上用拳头,干脆全速向阿尔弗雷德猛撞过去。
阿尔弗雷德无论如何也没想到这一招。杰克的脑门撞到他嘴上。杰克要矮上两三英寸,而且要轻得多,尽管如此,他还是一头撞得阿尔弗雷德连连倒退。杰克稳住身体之后,他看到阿尔弗雷德的嘴唇在淌血,他总算出了气。
阿尔弗雷德惊得好一阵子没有反应。就在这一瞬间,杰克的目光落到斜靠在一条板凳上的一柄大木锤上。阿尔弗雷德清醒过来再冲向杰克时,杰克已经举起大锤,玩命地抡着。阿尔弗雷德往后退着躲闪,那一锤没有击中。杰克突然之间占了上风。他精神一振,跨步赶上阿尔弗雷德,心中已经体会到那坚硬的木锤砸到阿尔弗雷德骨头上的滋味了。这一次,他使出全力狠砸下去。又没有砸中阿尔弗雷德,却碰上了棚屋撑顶的支柱。
棚屋盖得并不结实;里边没住过人,唯一的作用是木匠们遇雨天可以在里面干活。杰克那一锤打在木柱上,木柱移动了。棚屋的墙不过是细树枝编的篱笆,既不牢固,也没有一点支撑力。草顶直往下塌。阿尔弗雷德惊恐地抬头看着。杰克举起了大锤。阿尔弗雷德退出门口〃杰克又朝他挥锤砸去。阿尔弗雷德往后躲闪着,在一堆木料上绊了一下,重重地摔了个屁股墩。杰克举起大锤,准备砸下致命的一击。他的两臂给有力地攥住了。他回过头来,看见是菲利普副院长,脸色铁青。菲利普从杰克手中猛力扭下了大锤。
棚屋的草顶在副院长身后塌了下来。杰克和菲利普看着。草顶落到火上,立刻着了起来,跟着就蹿出了火苗。
汤姆来到现场,指点着身边的三个工人。“你,你,还有你——从铁匠棚外把水桶搬来。”他又转向另外三个人,“彼得,罗尔夫,丹尼尔,拿桶来。你们这些学徒,往火上铲土——全都去,快!”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大家集中精神去灭火,把阿尔弗雷德和杰克给忘到了一边。杰克闪到一边,站在那儿看,觉得手足无措,一筹莫展。阿尔弗雷德站得远一些。我当真要一锤砸到阿尔弗雷德的脑袋上吗?杰克疑惑地想着。整件事似乎都不是真的。等人们用水和土把火扑灭的时候,他仍处于一种心惊目眩的状态。
菲利普副院长站着瞧那乱糟糟的一团,由于刚才费的力气,还在喘着气。“瞧瞧,”他对汤姆说。他气急败坏了,“一座棚屋遭殃了。木匠们的心血糟蹋了。一桶石灰浪费了,整整一段新砌的墙也给毁掉了。”
杰克意识到,汤姆倒霉了,维护工地的秩序是他的职责,菲利普在为损失责备他。犯错的又偏偏是他的两个儿子,真是雪上加霜。
汤姆把一只手放到菲利普的胳膊上,轻声说,“匠人公会会解决的。”
菲利普的气消不下去。“我会解决的,”他厉声说,“我是副院长,你们都是给我干活的。”
“那就允许匠人们先商议一下,然后你再做决定,”汤姆用平和又理智的语气说,“我们可能提出个建议,供你参考。你反正有权按你的意愿去办。”
菲利普显然不甘心把主动权拱手让出,但汤姆依据的是传统惯例——建筑工匠们自己执行纪律。停了一会儿,菲利普说:“好吧。不过,不管你们做出什么决定,我都不会让你的两个儿子同时在这个工地上干活儿。其中一个必须离开。”说完,就气咻咻地大步走开了。
汤姆瞪了杰克和阿尔弗雷德一眼,转身进了建筑工的棚屋中最大的一间。
杰克随着汤姆走进棚屋,明白自己闯下了大祸。建筑工匠对自己人执法时,一般都是因为工作时酗酒或偷盗建筑材料这类过错,通常的惩罚是罚钱。学徒之间打架一般要判处双方戴一天枷具,不过,阿尔弗雷德当然不是学徒,何况,打架斗殴通常也不会造成这么大的损失。公会可以开除一个拿低于协商好的最低工资的成员。也可以惩罚和别的匠人的妻子通奸的成员,不过杰克不知道还有这样一条。理论上说,学徒可以受鞭笞,不过,这样的惩罚也就是吓唬吓唬而已,他还从来没见到执行过。
建筑工匠拥进了木棚,有的坐在板凳上,有的靠在石墙上——实际上就是大教堂的侧墙。大家都进了门之后,汤姆说:“我们的东家生气了,他生气是有道理的。这次事件造成了很大的损失。更糟的是,给我们建筑工匠丢了脸。我们应该毫不容情地处理惹祸的人。这是给我们这些自豪的守纪律的建筑工们恢复好名声的唯一办法,我们不但是我们技艺的主人,也是我们自己的主人。”
“说得好,”铁匠杰克大声说,下面是一阵赞同的嘀咕声。
“我只看到了这场斗殴的结尾,”汤姆接着说,“谁看到开头了?”
“阿尔弗雷德。”突然动手打了这孩子木匠彼得说,他就是那个劝杰克听话,给阿尔弗雷德打啤酒的那个人。
一个叫丹的年轻建筑工,是在阿尔弗雷德手下干活的,他说:“杰克把啤酒泼到了阿尔弗雷德的脸上。”
“不过,这孩子是给挑起火来的,”彼得说,“阿尔弗雷德侮辱了杰克的生父。”
汤姆看着阿尔弗雷德,“是不是?”
“我说了他父亲是个贼,”阿尔弗雷德回答说,“这是真的。他因为这个在夏陵给绞死了。尤斯塔斯郡守昨天告诉我的。”
铁匠杰克说:“要是一个工匠师傅遇上一个学徒不喜欢他说的话,就不得不闭上他的嘴巴,可是够可怜的。”
有一阵低低的赞同声。杰克泄气了,他明白,无论如何,他也没法轻易地躲过这一关了。也许我像我父亲一样,注定要当罪人了,他想:也许我也会在绞架上结束这一生。
木匠彼得作为杰克的辩护人出现了,他说:“我还是要说,如果一个工匠特地去激怒学徒,那情况就不同了。”
“学徒还是得受罚,”铁匠杰克说。
“我不否认这个,”彼得说,“我只是想说,工匠师傅也该守纪律。他们理应用他们靠时间累积起来的智慧,为一个建筑工地带来和平与和谐。如果他们挑起斗殴,他们就失职了。”
似乎有些人同意他的看法,但是阿尔弗雷德的支持者丹却说:“这是个危险的规矩,只因为工匠太严厉,就原谅学徒。学徒从来都认为师傅太严厉。你要是照这样争论下去,就会弄得师傅们再也不敢跟他们的学徒说话,怕学徒会因为他们不客气而打他们。”
这番话引起了热烈的支持,使杰克很厌恶。这不过表明,师傅的权威必须得到支持,不管在这个案例中谁是谁非。他不清楚,什么样的惩罚将会落到他的头上。他没钱付罚款。他痛恨上枷那种主意:阿莲娜会怎么看待他呢?但受鞭笞更倒霉。他想,不管是谁要想抽他,他就拿刀子捅了那家伙。
汤姆说:“我们不该忘记,我们的东家对这件事也有强烈的看法。他说,他不会让阿尔弗雷德和杰克同时在工地上干活的。他俩当中有一个人必须走。”
“可以跟他再说说,让他改主意吗?”彼得说。
汤姆的样子是在思考,但停了一会儿之后,他说:“不可以”
杰克大吃一惊。他并没有把菲利普副院长的最后通牒太当真。但汤姆则不然。
丹说:“道如果他们俩中有一个要走,我相信谁去谁留是不必争的。”丹在阿尔弗雷德手下,而不是直接受雇于修道院,如果阿尔弗雷德走,丹大概也就留不下了。
汤姆再一次思考起来,然后他又说:“对。不必争了。”他看着杰克,“杰克应该是走的那个。”
杰克意识到,他原先对这次打架的后果,实在太低估了,但他难以相信,他们打算把他赶走。如果他不在这里修王桥大教堂,生活会是什么样的呢?阿莲娜已经不愿意再跟他接触了,他所关注的就只有大教堂了。他怎么能离开呢?
木匠彼得说:“修道院也许会接受一种妥协。杰克可以缓走一个月。”
杰克想,是啊,求求你们了。
“太轻了,”汤姆说,“我们必须表现得行事坚决。菲利普副院长不会接受再轻的处罚的。”
“那就算了,”彼得让步了,“这座大教堂失去了最有天赋的年轻刻石工,我们当中大多数人还从来没见过他这么好的人才,而这一切全因为阿尔弗雷德不肯闭上他那张该死的臭嘴,”好几名匠人都对他这种心情表示同意。彼得有了这一鼓励,又接着说:“我荨敬你,建筑匠师汤姆,我在很多匠师手下干过活,我对你的尊敬超过对他们任何人,但应该说,你对你这个猪脑子的儿子阿尔弗雷德,却是瞎了眼。”
“请不要骂人,”汤姆说,“咱们还是扣紧这案子的事实。”
“好吧,”彼得说,“我说,阿尔弗雷德应该受处罚。”
“我同意,”汤姆说。大家都感到意外,杰克想,说他瞎了眼的那番话击中了他的要害。“阿尔弗雷德应受纪律制裁。”
“为什么?”阿尔弗雷德气愤地说,“因为打了一个学徒吗?”
“他不是你的徒弟,他是我的徒弟,”汤姆说,“你的所作所为不光是打了他。你追着他满工地跑,要是你让他跑掉,石灰就不会撒了,砌好的墙不会毁了,木匠棚子也不会烧掉;你可以等他回来再和他算账。你没必要那样做,匠人们都同意了。”
丹看来成了阿尔弗雷德那伙匠人的发言人,他说:“我希望,你不是提议把阿尔弗雷德开除出公会。我坚决反对那样做的。”
“不,”汤姆说,“损失一个有天赋的学徒已经够糟的了。我不想再损失一个带领着一支可靠的建筑小队的地道的建筑匠。阿尔弗雷德应该留下——但是我认为,他得罚钱。”
阿尔弗雷德的人看来松了口气。
“重重地罚上一笔,”彼得说。
“罚一星期的工钱,”丹提议说。
“一个月的,”汤姆说,“我怀疑,再罚少了,菲利普副院长会不会满意。”
好几个人说:“好的。”
“我们是不是一致同意,工匠兄弟们?”汤姆说,用的是一句惯用的套话。
“好的。”大家都说。
“那我就把我们的决议告诉副院长。别人最好回去干活吧。”杰克眼巴巴地看着大家一个接一个地走了出去。阿尔弗雷德得意洋洋地看了他一眼。汤姆等大家都走光,才对杰克说我:“为你尽了最大的努力——我希望你母亲会明白这一点。”
“你从来没为我做过任何事!”杰克爆发出来了,“你不能给我吃,不能给我穿,不能给我房子住。我们母子俩本来高高兴兴的,你来以后,我们就饿肚皮了!”
“但终归——”
“你甚至不能保护我,不受那个你叫做儿子的,没头脑的畜牲的欺负!”
“我努力过——”
“你连这个工作都不会有,要不是我一把火烧毁了旧的大教堂!”
“你说什么?”
“是的,我烧了旧的大教堂”
汤姆脸色苍白了。“那是因为闪电——”
“那天夜里没有闪电。天很晴。也没人在教堂里用火。我把屋顶点着了。”
“可是为什么呢?”
“为了让你有工作。不然的话,我母亲会死在树林里的。”
“她不会的——”
“你的前妻反正就是这么死的,难道不是吗?”
汤姆脸色惨白。他看上去一下子老了。杰克知道,他深深地伤害了汤姆。他口头上占了上风,但他可能失去了一位朋友。他感到酸楚伤心。
汤姆悄声说:“你给我走开。”
杰克走了。
他从高耸的大教堂的墙壁边走开时,眼泪都要流出来了。他的一生就在顷刻之间断送了。他就要永远离开这座大教堂了,实在令人难以置信。他在修道院大门口转回身,向里面张望。这里有多少他精心策划的东西啊。他想由自己把整个门洞的石雕包下来;他想劝说汤姆在侧高窗间嵌上石刻的天使;他已经创新设计了交叉甬道里的暗拱,都还没给谁看过。如今他将永远不能再做任何这些事情了。这可太不公了。他的眼里饱含着泪水。
他眼前一片模糊,摸索着回了家。母亲和玛莎坐在厨桌旁。母亲在用一块尖石和石板教玛莎写字。她们看到他,吃了一惊。玛莎说:“离午饭时间还早着呢。”
母亲端详杰克的脸。“怎么了?”她忧心地说。
“我和阿尔弗雷德打了一架,被工地开除了,”他忧郁地说。
“阿尔弗雷德开除了吗?”玛莎说。
杰克摇了摇头。
“这不公平!”玛莎说。
母亲警觉地说:“这次是为什么打起来的?”
杰克说:“我父亲是因为偷东西在夏陵被绞死的吗?”
玛莎喘了口气。
母亲的样子十分伤心。“他不是贼,”她说,“不过,他是在夏陵给绞死的。”
杰克的耳朵里灌进的关于他父亲的说法,完全是不可思议的谜。他粗暴地说:“你为什么从来不肯把真相告诉我?”
“因为这事太让我伤心了!”母亲突然叫着说,接着就哭起来,杰克害怕了。
他还从来没见过她哭,她一直都很坚强。他自己也要哭出来了,他强咽下泪水,追问说:“他既然不是贼,为什么要绞死他?”
“我不知道!”母亲哭叫着说,“我从来就不清楚,他自己也不明白。他们说他偷了一只镶嵌了珠宝的杯子。”
“从哪儿偷的?”
“从这儿——从王桥修道院。”
“王桥!是菲利普副院长告发他的吗?”
“不是,不是,早在菲利普之前呢。”她泪眼模糊地看着杰克,“别问我谁告发他的,也别问为什么告发他,别陷到那个圈套里。你会把下半辈子花在理清你出生之前的一件冤案上,我培养你不是让你报仇的,不要那样过你的日子。”
尽管她这么嘱咐他,他还是暗自发誓,有朝一日他总会打听到更多的情况;但现在,他只想让她别哭。他紧挨着她,坐在板凳上,伸出一只手臂搂住她。“唉,如今看来这座大教堂不是我的生活目标了。”玛莎说:“那你打算怎么办呢,杰克?”
“我也不知道。我不能住在王桥了,是吧?”
玛莎心慌意乱了。“怎么不能呢?”
“阿尔弗雷德要杀死我,汤姆把我从工地上开除,我不想再和他们住到一起了。反正,我是个男子汉,得离开母亲了。”
“那你干什么去呢?”
杰克耸耸肩。“我唯一懂得的是建筑。”
“你可以修建别的教堂。”
“我想,我也许会慢慢爱上另一座大教堂,就像我热爱这座大教堂一样,”他沮丧地说。他心里在想:但我再也不会像爱阿莲娜这样爱另一个女人了。
母亲说:“汤姆怎么会这样对待你?”
杰克叹了口气。“我认为,他是不得已才这样做的。菲利普副院长说了,他不能让我和阿尔弗雷德同时在工地干活。”
“这么说,那个该死的修士是祸根!”母亲生气地说,“我发誓,他对我们造成的损失非常生气。”
“我不知道,能不能让他把原因弄明白。”
“你的意思是什么呢?”
“上帝该是仁慈的——或许修士们也该是仁慈的吧。”
“你认为我该去求菲利普?”杰克问,对母亲的想法有点意外。
“我在想,也许由我出面去找他谈,”她说。
“你!”这更不合她的脾气了。杰克大为震惊。母亲居然会甘心去向菲利普求情,她大概气昏头了。
“你看呢?”她问他。
杰克回想起来,汤姆似乎认为菲利普不会发慈悲。可是当时汤姆一心想着,公会应该采取果断的行动。汤姆向菲利普保证过,他们一定会坚决,所以汤姆不可能再去求情。母亲没处在那种地位。杰克开始看到了希望,也许他最后可以不走,可以留在王桥,在大教堂身边,在阿莲娜身边。他不再指望她会爱他,然而,他不愿去想离开这里,再也见不到她的那种局面。
“好吧,”他说,“咱们去求菲利普副院长吧。我们除了放下自尊心,没什么可损失的。”
母亲披上她的斗蓬,母子俩就一起出去了,剩下玛莎一个人独自坐在桌旁,满面愁容。
杰克和他母亲不常并肩走路,这时,他才深受震动:她真矮啊,他比她足高出一个头。他突然对她充满温情。为了他,她总是时刻都可以像狮子般地去搏斗。他伸出一只手臂搂着她,紧紧地搂着。她朝他微微笑着,似乎清楚他心中的思绪。
他们进了修道院,径直朝副院长的居室走去。母亲敲了敲门,便走了进去。汤姆和菲利普副院长在里边。杰克从他们的表情马上看出来,汤姆并没有告诉菲利普,杰克放火烧掉老教堂的事。总算可以松一口气。他大概永远不会说了。那个秘密算保守住了。
汤姆看见母亲的时候,那副样子如果不算害怕,起码也是担心。
杰克想起来,他刚才还说过:我为你尽了最大的努力,我希望你母亲会明白这一点。汤姆在想着上次杰克和阿尔弗雷德打架的事,结果母亲离开了汤姆。汤姆害怕她现在又要走了。
菲利普看上去已经不再生气,杰克想。也许公会的决定已经平息了他的怒火。说不定,他还会对自己的严苟感到一点歉疚呢。母亲说:“菲利普副院长,我到这里来,是向你求情的。”
汤姆立刻松了口气。
菲利普说:“我在听着呢。”
母亲说:“你提议打发我儿子离开他所热爱的一切——他的家园,他的家庭和他的工作。”
还有他崇拜的女人,杰克自忖。
菲利普说:“我?我以为他只是给解雇了。”
“除了建筑,他从来没学过任何别的,而且王桥也没有别的建筑工作可以让他干。只要有大教堂在修建,他都会去的。如果耶路撒冷那儿有石头,等着被雕成天使和魔鬼,他也会去的。”她怎么会知道这一切的呢?杰克想不出来。他自己几乎都没想过——不过这确实是真的。她补充说:“我可能永远见不到他了。”她说到最后,声音有点发颤了,他揣摩着,她对他的爱该有多深。他深知,她绝不会为她自己这么求人的。
菲利普看上去很同情他们,但答话的却是汤姆。“我们不能让杰克和阿尔弗雷德在同一个工地上干活儿,”他固执地说,“他们还会打架的。你明知道这一点。”
“阿尔弗雷德可以走嘛,”母亲说。
汤姆的样子很伤心。“阿尔弗雷德是我的儿子。”
“但他已经二十岁了,而且非常卑鄙!”母亲的口气虽然很决断,但她的双颊已让泪水淌湿了。“他对这座大教堂的关注程度并不比我高——他在温切斯特或夏陵给屠夫和面包师盖房子,会蛮高兴的。”
“公会不能开除阿尔弗雷德而留下杰克,”汤姆说,“何况,决议已经做出了?”
“但那是错误的决定!”
菲利普说话了,“也可能还有另一种答案。”
他们全都看着他。
“也许有一种途径,让杰克待在王桥,甚至让他献身给大教堂,而且也不会和阿尔弗雷德发生冲突。”
杰克不晓得将会出现什么事,但听起来好得不真实了。
“我需要有个人帮我工作,”菲利普说下去,“我在建筑上花了太多的时间去决定细节。我需要一个助手一类的人,完成管理员的工作。他要独立处理大多数疑难问题,只有最主要的问题才和我商量,他还要记钱财和材料的流水账,给供料的和运料的付钱,给工匠们发工钱。杰克能读会写,加起数来比我所遇到过的任何人都快——”
“而且他对建筑的各方面都内行,”汤姆插嘴说:“我早就注意过的。”
杰克的脑子转动起来。他终于能留下来了!他要当工地的管理员。他将不再刻石,但他将代表菲利普监督整个设计。这是个令人震惊的建议。他将以平等的地位和身份和汤姆打交道,他深知自己有这个能力,而且汤姆同样知道。
还有一件麻烦事。杰克说出来了。“我再不能和阿尔弗雷德住在一起了。”
艾伦说:“反正阿尔弗雷德该有自己的房子了,说不定,他离开我们之后,会更认真地找老婆的。”
汤姆生气地说:“你不断地找碴,要摆脱掉阿尔弗雷德。我不打算把自己的儿子赶出我的房子!”
“你们没有理解我,你们俩都没弄明白,”菲利普说,“你们没有彻底弄清我的提议。杰克不再和你们住在一起了。”
他顿了顿。杰克猜想着会有什么新主意,那是这一天中最后和最大的震惊。
菲利普说:“广杰克得住在这儿,在修道院里。”他稍稍皱起眉,看着他们,似乎不明白,他们何以还不懂他的意思。
杰克已经懂了。他想起母亲在仲夏夜曾经说过,那个狡猾的副院长总要想出个鬼点子来达到他的最后目的的。他说得一点不错。菲利普在重提他原先的提议。但这次不同了。杰克此时面临的选择是严峻的:离开王桥,放弃他所热爱的一切;或是留下来,丧失他的自由。
“我的工地管理员当然不能是俗人,”菲利普用一个人讲确定无疑事物的那种口吻结束了他的话,“杰克得当一名修士。”
王桥羊毛集市的前一天夜里,菲利普副院长在午夜早祷之后,和通常一样不再睡了;但他这次没有在壁室里研读和静思,而是在修道院中巡视。那是一个温暖的夏夜,明亮的月亮悬在晴朗的夜空,他不用借助灯笼,就能看见。
除了修道院的建筑物和回廊这样神圣的地方,整个院落都让集市占满了。院子的四角都已挖好了大大的茅坑,以保持院中的其他地方不致弄得一塌糊涂,这四个大茅坑还围得严严实实,以免敏感的修士们想人非非。足足摆起了数百个摊位,最简单的不过是一张活腿桌子做的木头柜台,大多数柜台要复杂些:有一块写有摊主名字的招牌,上面还画着他的货物;专门设一张桌子来称重;还有一个锁着的橱柜或棚子给他们放货。有些摊位还把帐蓬搭得连成一片,既可避雨,又能进行私下交易。最讲究的摊位是小房子,里面有大面积的存货地方,好几个柜台,还有桌椅来接待重要的主顾,以显示商人的殷勤好客。第一个商人的木匠提前整整一星期就来了,他要求指给他设摊的位置,然后盖了四天房子,往里边搬东西又用了两天,菲利普为此很是吃惊了一阵子。
菲利普本打算在修道院西墙外的两条大街上设摊点,其规模和每周一次的市场大体相仿;但他很快就意识到那还不够。那两条街的摊位如今一直延长到沿修道院北墙外,再绕到东端,直到菲利普的居室;实际上,在没盖好的大教堂里,在拱间窗之间的侧甬道里,摊位还更多。当然摊主不只是羊毛商:从硬面包到红宝石,卖什么的都有。
菲利普沿着月光照拂下的一排排摊位走着。当然,一切都准备就绪,今天不准再新设摊位了。大多数商人已备好货。修道院已经收了十多磅的租金和赋税。在集市那天唯一可以运进来的是刚做熟的食物、面包、热馅饼和烤苹果。连成桶的啤酒都是昨天白天运进来的。
菲利普巡视的路上,有六七双惺忪的眼睛望着他,还有好几个睡得迷迷糊糊的人向他哼哼唧唧地打招呼。摊主们是不会丢下他们值钱的货物不管的,大多数摊主都睡在摊位上,比较富裕的商人则留下仆人守摊。
他还无法确切估计,能从这次集市中赚多少钱,但必定可以成功,而且他有把握达到原先估计的五十磅银便士。在过去的这几个月里,有好几次他曾担心集市根本不能兴办。国内战争还在拖着,无论斯蒂芬还是莫德,都占不了上风,不过,他的执照并没有被吊销。威廉·汉姆雷曾经千方百计破坏这个集市。他告诉郡守加以禁止,郡守去向对立双方一头的当局要求授权,但一直没有答复。威廉又禁止他的佃户到王桥出售羊毛,但大多数佃户反正是按习惯卖给阿莲娜这样的商人,而不是亲自去市场上卖,所以这道禁令的主要作用反倒是给她带来更多的生意。最后,他宣布要在夏陵的羊毛集市上征收低于菲利普的赋税;但这一消息到得太晚,已无法改变大局,因为大的买主和卖主已经做好了安排。
此刻,随着这个重大日子的黎明在东方的天际露出亮光,威廉已经技穷,卖主已经在这里摆好了他们的商品,买主也就要到达了。菲利普心想,威廉最终会发现,王桥羊毛市场对夏陵市场造成的损失,比他担心的小。羊毛的销售看来在逐年上升,从未停止,对两个市场来说,都有足够的生意可做。
他已经绕着院子走了一圈,到了磨坊和池塘所在的西南角。他在那儿站了一会,观看着河水流过两座静静的磨坊。其中一座如今专门用来漂毛呢,收入相当可观。年轻的杰克负责管理。他头脑机灵,将成为修道院的一大笔财富。看来他已经安下心来当一名见习修士,尽管他认为修建大教堂并未影响祈祷活动,反而是祈祷活动影响了修建大教堂。不过,他总会明白的,修道院生活本身就是一种神明的影响。菲利普认为上帝对杰克自有垂青。而在菲利普思想的深处,还有一个秘密的长期打算:有一天,杰克会接替他,成为王桥的副院长。
杰克在清晨起床,悄悄走出寝室,在晨祷前对工地作最后一次巡视。清早的空气凉爽清新,如同泉水般纯净。这一天将是个晴朗、温和的日子,是做生意的好天气,是修道院的好日子。
他绕着大教堂的四壁走了一圈,检查一下所有的工具和备用的工件是否都完好地锁在工棚里。汤姆为木料和石料堆修了一道木篱,以防这些建筑材料被粗心或醉酒的客人无意中毁损。他们不想让胆大的家伙爬进建筑物,因此所有的梯子都安全地藏好,厚实的墙壁里的螺旋形扶梯用临时性的大门关闭了,修好一半的墙壁可上下的一端,也用木栅栏阻隔开了。一些工匠师傅白天还要在工地上巡逻,确保平安无损。
杰克想方设法逃避掉不少祈祷活动。工地上有的是事情可做。他对基督教倒不像他母亲那样切齿痛恨,但多少总有点漫不经心。他对宗教毫无热情,但如果符合他的目的,他倒挺愿意做做姿态的。每天他一定去祈祷一次,通常都选有菲利普副院长或见习修士导师在场的时候,因为他们是高级修士中最注意他出席与否的人。要是让他参加所有的祈祷,他实在无法忍受。修士生活之莫名其妙和违反常情是难以想象的。他们要把一半生命耗在忍受很容易就可以避免的痛苦和不适之中,另一半则要用来在空空荡荡的教堂里无日无夜地咕哝那些晦涩费解的废话。他们有意摒绝一切美好的东西——女人、运动、美味佳肴和家庭生活。杰克已经注意到,那些最自得其乐的修士往往都是在某种追求中得到深深的满足的人,阐释手稿、撰写历史、烹饪饭菜、研究哲学,或者——像菲利普那样——把王桥从一个沉睡的村庄变成一座繁荣的大教堂城镇。
杰克并不喜欢菲利普其人,却愿意为他工作。杰克对神职人员并不比他母亲更热情。他觉得菲利普那种虔诚令人不自在,他不喜欢这位副院长那种头脑简单的圣洁。他怀疑菲利普那种倾向:认为凡是他菲利普办不到的都自有上帝去关照。然而,在菲利普手下工作是很不错的。他的指令明确,给杰克留下自作主张的余地,而且他从不文过饰非,归咎他人。
杰克刚当了三个月的见习修士,因此还没要他为另外九个月的见习期宣誓。三条誓约是贫困、禁欲和服从。所谓贫困的誓约绝不是一般人想象的内容。修士们没有个人财产,也没有个人支配的金钱,但他们的生活更像老爷而不像农民——他们吃得好,穿得暖,还有精致的石头房子可住。爱欲嘛,没什么了不起的,杰克苦涩地想。他曾亲口告诉阿莲娜,他进修道院去了,从中得到了某种冷漠的满足。她当时表现出藤惊和愧疚。现在,每当他感到由缺乏女伴引起的烦躁不安时,他就会想起阿莲娜曾经怎样待他——他们的林中秘密约会,那些冬日的夜晚,他对她的两次亲吻——然后他就会想起,她如何突然之间变得冷若冰霜,铁石心肠;想起他从那时起便觉得应该和女性一刀两断,再不沾边。然而,服从的誓约却比较难以遵守,他现在就已经有此预感了。他乐于听命于菲利普,因为他聪慧而且办事井井有条;但要服从愚蠢的副院长助理雷米吉乌斯,或是醉鬼客房长,或是自负的司铎,可就难了。
然而,他却惦记着宣誓这件事。他反正不去遵守誓约就是了。他全神贯注的就是修建大教堂。材料供应、建筑结构和工地管理这些问题,无穷无尽,非得认真解决不可。某一天,他可能得帮助汤姆想出一个办法来检查运抵工地的石料是否和运离采石场的数目一致——这是一个难题,因为路程是两天或四天不等,因此无法简单地按天计账。另外一天,灰泥匠可能要抱怨木匠做的临时支撑不合尺寸。而最富挑战性的是那些工程难题,诸如怎样把成吨的石头用装在不够牢靠的脚手架上的吊装器械运到墙顶。建筑匠师汤姆和杰克讨论这些问题就像没有长幼尊卑似的。似乎他已经原谅了杰克那天说的那些气话,杰克当时说汤姆从来没为他做过任何事。而汤姆的举动好像忘记了杰克承认是他给旧的大教堂放了火。他俩在一起工作得很愉快,日子过得飞快。即使在冗长乏味的祈祷中,杰克的头脑里想的也全是建筑和计划的棘手问题。他的知识迅速地增长着。他不再年复一年地刻石头,而是在学习大教堂的设计。要想当一名建筑匠师,没有比这更好的训练培养了。为此,杰克准备打着呵欠熬过一次次的半夜早祷。
太阳已经升到修道院东墙上了。工地上一切井然有序。那些守了一夜货物的摊主们,已经收拾铺盖,摆放起商品来。第—批顾客很快就要到了。一个面包师头上顶着一盘刚烤好的小圆面包走过杰克身旁,刚出炉的热面包的香味勾得杰克满嘴口水。他转身往回走,到修道院的食堂去,他们很快就要在那儿吃到早餐了。
第一批顾客是摊主们的家属和小镇上的居民,他们主要出.99lib?于好奇来看看王桥的首次羊毛集市,其实并无心购买什么。会过日子的人,在离家以前,就用硬面包和粥填饱了肚子,这样就不致在价格昂贵、五光十色的食品摊位前给勾出馋虫了。孩子们大睁着眼睛东张西望,被那些陈列着的诱人的东西搅得眼花缭乱。一个兴致勃勃的早起的妓女抹着红嘴唇、穿着红皮靴,悠闲地逛着,满怀希望地对着中年男子微笑,不过,在这种时刻,还没人想和她搭讪。
阿莲娜的摊位算是最大的那一级,她从那儿看着这一切。过去几个星期里,她提了王桥修道院一年来所产的全部羊毛,这批货是她去年夏天预付了一百零七磅银便士买下的。她还像往年一样从农民手里收购羊毛。今年,卖主比以往还多,因为威廉·汉姆雷禁止他的佃户到王桥集市上出售,所以他们就全卖给商人了。在所有的商人当中,阿莲娜做的生意最多,因为她恰恰是以办集市的王桥为基地的。她的买卖特别兴隆,已经用光了进货的资金,只好向马拉奇借了四十磅银便士来维持营运。此时,她摊位后半部仓房里,已经摆满一百六十多袋生羊毛,也就是从四万只羊身上剪下来的产品,这花掉了她二百多磅银便士,但她准备卖到三百磅,这个数目足够付一名熟练的建筑工匠一百多年的工钱。不论什么时候她一想到这些数字,就会为自己生意的规模感到惊叹。
中午之前,她并不期望有什么买主。充其量也就只有五六个人,彼此都是熟人,而她从过去几年的交往中,和他们中的大多数也都混熟了。她准备给他们每人一杯葡萄酒,坐下来谈一会儿。然后再让其中一个看她的货。他会请她打开一两袋——当然绝不是堆在顶上的。他会把手深深插进袋里,抓出一把羊毛。他会梳理出一绺羊毛,确定一下长度,用手指搓上一搓,试试其柔韧程度,再用鼻子嗔一嗅。
最后,他会提出收购她的全部存货,但报价却低得可笑,而阿莲娜就拒绝他。她会说出她的要价,他则要摇头。他俩就再喝上一杯。
阿莲娜将再和另一位买主把这一套重演一遍。到了中午,她会请他们吃午饭,有几个请几个。有的人会提出买下一大批羊毛,而价格比阿莲娜的进价高不了许多。她再把要价稍稍降低一些。下午一开始,她就成交,她的第一笔交易会要价较低。别的商人会要求她以同样价格和他们交易,但她予以拒绝。下午,她的价格会逐渐上涨。如果涨得太快,生意做得就慢,这时,商人们就要计算,他们需要多长时间才能从别处买足定额。如果她要价低于他们准备付的价钱,她会从他们相对急于达成协议上看出来。她会一个接一个地成交,他们的仆人会开始把大包大包的羊毛,装到有巨大轮子的牛车上,这时阿莲娜就称着一袋袋成磅的银便士和银盾。
毫无疑问,她今天会有比以前更多的进账。她要卖的货多出一倍,而且羊毛价格又涨了。她计划还要提前一年买菲利普的羊毛,还悄悄盘算着给自已盖栋石头房子,要有宽敞的地窖存放羊毛,要有考究舒适的大厅,还要有给她自己用的漂亮的二楼卧室。她的前途是有保障的,她自信能支持理查,需要多长时间,就支持他多长时间。一切都尽善尽美。
正因为如此,她这么满心痛苦才莫名其妙呢。
自从艾伦回到王桥以来,到今天为止,差不多四年了,这四年是汤姆一生中最美好的四年。
埃格妮丝去世所造成的剧痛已经减轻为一种隐痛。这种隐痛还伴随着他,但他已不再有无缘无故随时想大哭一场的尴尬感觉了。他仍和她进行想象中的谈话,把孩子们的情况,把菲利普副院长和大教堂的事讲给她听;但这种谈话已经不那么频繁了。有关她的甘苦兼备的回忆早已不影响他对艾伦的爱。他能够在现实中生活了。看着艾伦,摸着她,和她谈话,和她睡觉,是他的日常欢乐。
杰克和阿尔弗雷德打架那天,杰克说汤姆从来没关照过他的那番话,深深地伤害了汤姆。那番指责甚至掩盖了杰克承认给旧的大教堂放了火这一骇人的事实。他为那番话痛苦了好几个星期,但最后他认为,杰克冤枉了他。汤姆尽了最大的心,别人也莫过于此了。他得出这个结论后,就不再忧伤了。
修建王桥大教堂使他从工作中得到了从未有过的深深的满足。他负责设计和施工。没人干涉他,如果出了错,只能怨自己。随着那巨大#墙壁一天天增高,它有着节奏分明的拱券,优美庄严的线条和个性突出的雕刻,他得以看着周围,在心里想着:是我做了这一切,而且做得很出色。
他的噩梦:有一天他又会在大路上奔波,没有工作,没有金钱,没有东西可以喂饱孩子们,似乎已经非常遥远。如今在他厨房的草堆下藏着一个结实的钱箱,里面的银便士满得要溢出来。他一想起那个严寒的冬夜,埃格妮丝生下乔纳森,接着便与世长辞,还禁不住要战栗;但他敢确定,那么糟糕的事情再也不会发生了。
他有时奇怪,艾伦和他怎么会没有孩子。他俩的过去都证明是有生育能力的,而且也不乏让她怀孕的机会——在经过四年之后,他们仍旧几乎每夜都同床。然而,这并不使他深感遗憾。小乔纳森是他珍爱的宝贝。
他从以往的经验中得知,逛集市时最开心的是带着一个小孩子,因此,当上午过半,人群开始汇拢来的时候,他就带着乔纳森去玩。乔纳森穿着那身小袍服,但他本身就逗人喜爱。最近他提出一个要求,要把他的头发剃掉,菲利普也就迁就了他——菲利普对这孩子宠爱有加,不亚于汤姆——结果,他比以前更像个小巧玲瑰的修士。人群中有好几个真正的侏儒,玩着种种把戏,向观众行乞,让乔纳森看得入迷。一个侏儒掏出他和正常人一样大的那玩意儿,吸引了一大群人,汤姆赶紧拉乔纳森走开。有变戏法的、耍杂技的和奏音乐的表演,拿着一顶帽子走上一圈收钱;算命的、江湖医生和妓女在拉生意,还有角力的、摔跤的在比赛,以及种种碰运气的赌博游戏。人们都穿着他们最光鲜的衣服,有点钱的还喷了香水,头发上涂了油。人人似乎都有钱可花,空气中叮当响着银币的敲击声。
熊狗相斗的表演就要开始了。乔纳森从来没见过熊,他着迷极了。那只熊的灰色毛皮上有好几处伤疤,表明它至少从最近的一次咬斗中死里逃生了。拦着熊腰系着的一根粗铁链,固定在深深栽进地里的粗木棒上,那熊四脚着地,在铁链的半径范围内,脚步沉重地走来走去,气咻咻地瞪着围观等候的人群。汤姆想象着他从那野兽的眼睛中看出了狡猾的目光。他要是个打赌的,就把注押到熊身上。
场地的一边,有一个锁着的箱子,从里边传出狗的狂吠声。锁在里面的狗可以嗅到它们敌人的气味。那只熊不时停住脚步,看着那箱子,低哼一声;于是狗吠声就变成了歇斯底里的尖叫。
这些动物的主人,那个驯熊的,正在收赌注。乔纳森不耐烦起来,汤姆眼看就要走了,这时,那个驯熊人终于给箱子开了锁。那只熊拽紧铁链,立起身来,吼叫一声。驯熊人喊了句什么,把箱子打开了。
五条猎犬跳了出来。它们动作敏捷轻快,张开的嘴里露出利齿。它们全都径直朝熊扑去。那熊用巨大的前掌扇打它们。它击中了一条狗,一掌把那条狗打飞了,其余几条狗也退了下去。
人群向前拥。汤姆照顾着乔纳森,他站在前排,不过离熊还远。那熊机灵地退到木棒跟前,把铁链放松,这样再向前冲的时候,不会被铁链拽住。但那些狗也够精明的。它们在第一次散乱的攻击之后,又重新集结起来,围成一圈。那只熊激动地转着,想同时看清四面八方。
一条狗一边狂吠着,一边向熊冲去。那只熊迎上前去,伸掌去打。那条狗迅速后撤,退到熊够不到的地方;其余四条狗从四个方向冲上去。那只熊兜着圈子,猛击它们。当三条狗狠狠咬住熊的臀部皮肉时,人群欢呼起来。那只熊痛得大叫一声,立起身来,甩掉它们,它们连忙跑开去。
那几条狗想故技重演。汤姆以为熊会再次上当。第一条狗冲进了熊的范围,熊向它扑去,那狗退下去;但是当其余几条狗向熊冲去时,它已经早有准备,猛一转身,扑向最近的一条狗,用攀猛击那狗的肋部。人群又像刚才给狗叫好一样,为熊欢呼。熊的利爪撕开了那条狗银锻般的毛皮,留下了三条血痕。那条狗可怜地哀叫着,退出了战斗,去舔自己的伤口。人群讥嘲地笑起来。
剩下的四条狗小心地包围起那只熊,偶尔冲上前去,但不等危险到来,就立即退了回去。有人慢慢鼓起掌来。跟着,一条狗率先发起进攻。它闪电般冲上去,从熊的掌下溜进去,跳起来去咬熊的喉咙。人群发狂了。那条狗把白牙咬进熊的硕大的颈项。其余的狗一拥而上。那熊往后退着,向咬着它颈项的狗打去,然后倒在地上打滚。汤姆有一阵儿说不上出了什么事:地上有一簇皮毛。这时,三条狗跳开去,那只熊稳住身形,用四条腿站着,一条狗已经留在原地,给碾压死了。
人群紧张起来。那只熊已经消灭了两条狗,只剩下三条了,但它自己的背上、颈上和后腿上也鲜血淋漓,样子有点惊慌。空气中充满了动物的血腥味和人群的汗臭味。那三条狗停止了吠叫,悄悄地包围起熊。它们也很害怕,但它们嘴里也尝到了血味,一心想厮杀。
它们的进攻仍照原先的方式开始了:一条狗冲上去,再退下来。那只熊三心二意地招架一下,就调过身对付第二条狗。但这时,第二条狗也冲到中途,就又退到熊够不到的地方;然后,第三条狗也照样进进退退的。三条狗轮番试探,使那只熊疲于晃动、转圈。那三条狗每冲一次,就靠近一点,熊掌也就更近于击中它们。观众对进展看得很清楚。大家的情绪越来越激动了。乔纳森还站在前边,离汤姆只有几步,样子有点害怕,汤姆再去看熊狗相斗时,刚好看到,熊的前掌打着一条狗,而另一条狗却钻到那只巨兽的两条后腿之间,乱咬熊的软肚皮。那只熊发出了一声尖叫似的声音。那条狗从熊的身下钻出来,逃开了。另一条狗向熊冲去。熊拍出一掌,差了一点,没打着;那条狗这时又去咬熊的小腹。这一次,狗逃开时,在熊的腹部留下了一个流血的大口子。那只熊后退了几步,又四脚落地了。有一会儿,汤姆以为熊完蛋了,其实他错了,那只熊仍有力气搏斗。当另一条狗冲进来时,那熊虚晃一招,立刻回头,看到了第二条上来了,便以惊人的敏捷转过身去,狠狠打了那狗一掌,把它打得飞上了天。人群高兴得吼了起来。那条狗像一块死肉似的落到地上。汤姆盯着它看了一会儿。它还没死,但已经动弹不得了。大概脊椎骨已经断了。那只熊不再管它,因为既够不到,而且那狗也不动了。
这时只剩下两条狗了。它们在熊的活动范围内几进几出,直到熊对它们的冲击疲于招架,它们又开始包围住熊,动作越来越快。那熊转过来调过去,想同时兼顾两条狗。熊终因疲劳之极和流血过多,难以站立了。两条狗的包围圈却越来越小。熊的巨掌下的地面被血浸成了泥浆。不管谁死谁活,这场熊狗之斗已经接近尾声。最终,两条狗同时进攻了。一条去咬熊的喉咙,另一条去咬肚子。熊拼出最后一点力气,把咬喉咙的狗打开。血如泉涌,煞是吓人。人群发出赞赏的呼叫。起初,汤姆以为狗咬死了熊,但其实恰恰相反:血是狗流出来的,现在它喉咙上给撕开了个大口子,躺在了地上。它的血又喷了一会儿,就不流了。狗死了。但与此同时,最后那条狗也咬开了熊的肚皮,内脏流了出来。熊有气无力地打了狗一掌。那狗一下子就躲开了,又冲上前去,乱咬熊的肠肚。熊摇晃着,眼看就要倒下了。人群的吼叫声越来越小。熊露在外面的内脏发出令人作呕的恶臭。
熊拼足力气,又掴了狗一掌。这次打中了,但狗向侧一跳,背上的口子涌出鲜血;但那伤口只及皮毛,狗知道熊已经完蛋,所以调头又来攻击,紧咬住熊的内脏,直到那庞然大物闭上眼,瘫倒在地死去。
驯熊人走上前来,拉住获胜的狗的颈皮。王桥的屠夫和他的学徒走出人群,开始剥熊皮取肉。汤姆推测,他们已经事先和驯熊人讲妥了价钱。押中了的人要求给他们钱。大家都想拍拍幸存的狗。汤姆找寻乔纳森,却看不见他了。
整个熊狗相斗的过程中,那孩子不过在几步之外。这会儿怎么会就不见了呢?一定是在咬斗的高潮时,汤姆一心去看熊和狗,小家伙就走开了。汤姆这时生起自己的气来,他在人群中搜寻着。他比别人高出一头,乔纳森剃光了头顶,穿着袍服,是容易发现的,但到处都不见他的踪影。
这孩子在修道院里边是不会有什么危险的,但他可能遇到了什么菲利普副院长不让他看的东西:比如说,妓女就在修道院墙外满足她们的顾客。汤姆四下张望,看见大教堂高高的脚手架顶上,有一个穿修士袍服的小身影,这可把他吓坏了。
他一时感到惊慌失措。他想高呼:别动,你会掉下来的!但他的叫声一定会淹没在集市的喧嚣中的。他推开人群,挤向大教堂。乔纳森正沿着脚手架跑,专注地玩着什么想象中的游戏,完全不顾危险。他要是脚下一滑,翻下边缘,直落八十英尺,就会摔死——
汤姆强按住涌到喉咙口苦涩的恐惧。
脚手架并不抵达地面,而是架在嵌进高墙上预留好的洞里的粗木桩上。这些粗木伸出墙外一英尺左右。结实的木柱担在这些粗木桩上,捆绑牢靠,再把由柔韧的小树干和草席做的找桥铺在木柱上。通常,都是通过修在厚墙里的螺旋形石梯到脚手架上的,但今天把石梯关闭了。那么,乔纳森是怎么爬上去的呢?没有梯子——汤姆关照过,杰克又说过一遍。这孩子一定是顺着没盖好的墙头,一层层爬上去的。墙头已经用木障封死,这样就不能随便上下了;但乔纳森可能是翻过了木障。这孩子充满了自信——但他照样每天至少要摔一跤。
汤姆来到墙根下,害怕地向上望去。乔纳森正在八十英尺的高处兴致勃勃地玩着。汤姆一阵揪心,手心冒出了冷汗。他扯着喉咙高叫:“乔纳森!”
他周围的人吓了一跳,都抬头望去,看到了他在冲什么叫喊。他们看见了脚手架上的小孩,向朋友们指点着他。很快便聚集起一小伙人,乔纳森没有听见。汤姆用双手拢在嘴边,又喊道:“乔纳森!乔纳森!”
这次那孩子听到了。他往下瞧,看见了汤姆,还挥起手。
汤姆叫着:“下来!”
乔纳森像是要下来,然后,他看了看他要走的墙头和要下的陡峭的石阶,就改变了主意。“我下不去!”他叫着,他的高嗓门飘落到地面的人群中。
汤姆明白,他得爬上去,接他下来。“站着别动,等我上去!”他喊道。他从低处的石阶上推倒木障,爬上了墙。
在墙根处,每个石阶有四英尺宽,但越往上越窄。汤姆一步一步地爬着。他不禁想跑,但强迫自己保持平静。他抬头望去,看见乔纳森坐在脚手架边上,在直上直下的边缘上垂下两条小腿。
在墙头,宽度只有两英尺。即使如此,走起来也够宽了,只要你有胆量就没问题,而汤姆是有的。他在墙头上走了一段,跳下到脚手架上,把乔纳森抱到怀里。他这才松了口气。“你这个傻孩子,”他说,但语气里充满了爱,乔纳森紧搂住他。
过了一会儿,汤姆又往下看去。他看到一片仰望着的面孔的海洋:足有一百多人在观看。他们大概以为这是另一次表演,同熊狗相斗差不多。汤姆对乔纳森说:“好啦,咱们现在下去吧。”他把孩子放到墙上,说,“我就在你身后,用不着担心。”
乔纳森没有被说服。“我害怕,”他说。他伸出两臂,等着汤姆抱他,汤姆才一迟疑,他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别怕,我来抱你,”汤姆说。他对此并不痛快,但乔纳森这会儿已经泄了气,不敢在这么高的地方自己走了。汤姆爬上墙头,跪在乔纳森身边,抱起他,站直了身子。
乔纳森死死搂住他。
汤姆往前走去。由于怀里抱有孩子,他看不见脚下的石头。这样可不成。他的心提到了喉咙口,战战戚戚地沿着墙头走,小心地探着脚步。他自己并不害怕,但怀里抱着孩子,可就担心了。终于他到了石阶的顶部。开始几步墙阶并没有加宽,但由于石阶就在他前面,似乎不那么险了。当他走到护廊的高度时,墙已然加宽到了三英尺,他停下来,让心跳放慢。
他往外远眺,目光越出修道院,掠过王桥,向远处的田野里望过去,他看见那里有什么东西让他不明白。在通到王桥的大路上,大约半英里开外,有一团尘雾。过了一会儿,他意识到,他看见的是一群骑马的人,正朝镇上急驰而来,他凝神向那里看去,想弄清他们是些什么人。起初,他以为那是一个非常富有的商人或一伙商人,带着大批随从。但他们人太多了,而且看着不大像经商的人。他想弄清楚,是什么原因使他觉得他们不是商人。当他们驰近时,他看明白了,他们有些人骑的是战马,大多数人戴着头盔,个个都全副武装。
他突然感到了害怕。
“耶稣基督,那些人是谁?”他说出了声。
“不要说‘基督’。”乔纳森指责他。
不管他们是谁,这意味着祸事。
汤姆匆忙走下石阶。他跳到地面上时,人群一阵欢呼。他没有去管他们。艾伦和孩子们呢?他到处寻找,但没有看到。
乔纳森想从他怀里挣脱出来。汤姆紧紧抱住他。既然他最小的孩子就在怀里,头一件事就是把他放在一处安全的地方。然后再去找别人。他挤开人群,朝通向回廊的大门走去。门从里面锁上了,以防集市期间有闲人进人修道院的腹地,汤姆拼命拍门,叫嚷着:“开门!开门!”
没有反应。
汤姆甚至不确定回廊里一定有人。没有时间观望了。他退后一步,放下乔纳森,抬起穿着大皮靴的右脚,朝门踹了一脚。锁周围的木头直掉渣。他更加用力地又踹了一脚。门开了。门里站着一个年长的修士,满脸狐疑。汤姆举起乔纳森,把他放到门里。“让他在里边别出来,”他对那名老修士说,“要出麻烦事了。”
那修士木然地点点头,拉住乔纳森的手。
汤姆关上了门。
现在他要在上千的人群中找到别的家人。
那种大海捞针的难度让他害怕。他一张熟悉的面孔也看不到。他爬上一只空啤酒桶,想看看清楚。时当正午,集市正处于高潮。人流如同缓慢的河水,在摊位的夹道中流动,在卖饮食的摊位前形成漩涡,因为人们在排队买午饭。汤姆的目光扫过人群,但看不见任何家人。他失望了。他越过屋顶看着远处。马队已经快到桥头,加快了速度,成了奔驰了。他们全都是士兵,还举着火把。汤姆感到恐惧,要有杀人放火的事了。
他突然看到杰克就在身边,带着开心的表情,正抬头看着他。“你干吗站到桶上?”他说。
“要出麻烦了!”汤姆急急地说,“你母亲呢?”
“在阿莲娜的摊位上。什么样的麻烦?”
“糟透了。阿尔弗雷德和玛莎呢?”
“玛莎和母亲在一起,阿尔弗雷德在看斗鸡。怎么回事?”
“你自己看吧。”汤姆伸出一只手,把杰克拉了上来。杰克小心地站在桶边,挤在汤姆前面。马队已经嗒嗒响着,冲过木桥,进了村子。杰克说:“耶稣基督,他们是谁?”
汤姆盯着那头目,一个骑着战马的大汉。他认出了那头黄发和沉重的身躯。“是威廉·汉姆雷,”他说。
马队驰到住房时,士兵们用火把点着了屋顶的干草。“他们在烧镇子!”杰克叫道。
“比我猜想的还要糟糕,”汤姆说,“下去。”
他们一起跳到地面上。
“我去找母亲和玛莎。”杰克说。
“带她们到回廊去,”汤姆连忙说,“只有那儿是安全的地方了。要是修士们不让进,就说是上厕所。”
“他们要是锁着门呢?”
“我刚刚把锁弄断了。赶快去!我去找阿尔弗雷德。快去!”
杰克匆匆走了。汤姆朝着鸡场走去,粗暴地推挤着人群。好几个男人责怪他乱挤,他也不做声,他们看到他那高大结实的身材,再看看他铁青的脸,都闭上了嘴。没过多久,着火的房子冒出的烟就吹进了修道院,汤姆嗅到了,他还注意到一两个别人也在奇怪地嗔着空气。惊慌混乱开始之前,没有多久留给他了。
斗鸡场在修道院大门口附近。那儿围着一大群吵吵嚷嚷的人。汤姆挤进去,寻找着阿尔弗雷德。人群中间的地面,有一个几英尺直径的浅坑。坑中央有两只公鸡,正用尖喙和爪子互相厮打着,满地都是羽毛和血迹,阿尔弗雷德靠近最里圈,看得正出神,扯破喉咙喊着,给两只鸡加油。汤姆在比肩接踵的人群中挤过去,抓住阿尔弗雷德的肩头。“来!”他叫道。
“我在这只黑鸡身上押了六便士呢!”阿尔弗雷德也叫着说。
“我们得离开这儿!”汤姆吼着。这时,一股烟吹到了斗鸡场。“你嗔不到烟火味吗?”
一两个观众听到“火”这个字眼,好奇地看着汤姆。又吹来一股烟,他们嗅到了。阿尔弗雷德也嗅到了。“怎么回事?”他说。
“镇上起火了!”汤姆说。
突然,人人都想离开了。人们推挤着,分散开去。斗鸡场上,黑鸡杀死了褐鸡,但没人去管这结果了。阿尔弗雷德跑错了方向。汤姆抓住他。“我们到回廊去,”他说,“只有那地方安全。”
吹过来的已经是一股股浓烟,恐惧在人群中传播开来。大家都紧张透顶,但个个都手足无措。汤姆越过人头望去,只见人们纷纷涌向修道院大门外;但门口狭窄,何况门外还不如里面安全。然而,多数人都想往外挤,他和阿尔弗雷德在向外涌的人群中,逆向而动,顶着人流。后来,突然之间,人流调转了方向,又往回挤了。汤姆扭回头去,发现了调头的原因:第一个骑兵已经冲进了修道院。
这时,人群已乱成一团。
骑兵们令人望而生畏。他们硕大的坐骑,也和人群一样受了惊,前冲后退,践踏着前后左右的人们。头戴铁盔、手持武器的骑兵们,用棍棒和火把,向他们乱打,把男女老幼打翻在地,把摊位、衣服、头发统统点着火。人人都在尖叫,更多的骑兵冲进了大门,更多的人消失在巨蹄之下。汤姆对着阿尔弗雷德的耳朵叫着:“你接着往回廊走——我想去看一下,别人是不是都躲好了。快跑!”他推了他一把。阿尔弗雷德拔腿就跑。
汤姆朝阿莲娜的摊位走去,几乎是立刻在什么人身上一绊,就摔倒在地上了。他一边咒骂着,一边跪了起来;但没等他站起来,就看到一匹战马向他冲来。那畜牲的耳朵贴在脑后,鼻孔张开,汤姆可以看到它那双惊恐的眼睛中的眼白。汤姆看到,马上骑的正是威廉·汉姆雷,他那张蠢脸,因仇恨和胜利而扭曲变形。汤姆闪过一个念头:要是能够再把艾伦搂到怀里该有多美好。跟着,一只巨蹄正好踢中他前额的中央,他感到一种骇人的疼痛,头颅似乎裂开了,整个世界变成了一片黑暗。
阿莲娜嗅到第一次烟味时,还以为来自她准备的午饭呢。
三名佛兰芒买主正坐在她的库房门前的桌旁。他们都胖胖的,留着黑胡子,操着有浓重日耳曼口音的英语,穿着料子精致的衣服。一切都进展顺利。她就要开始卖货,决定先招待他们吃饭,以便以从容造成他们的焦急。然而,一大笔羊毛财富卖了出去,让她很痛快。她把一盘蜜汁猪肉摆在他们面前,挑剔地端详着这盘菜。肉是两面煎过的,外面的肥肉焦黄酥脆。她又倒了些葡萄酒。其中一个买主嗅了嗅空气,随之他们都优虑地四下张望。阿莲娜突然感到害怕了。羊毛最怕失火了。她看着艾伦和玛莎,她俩正帮她上菜。“你们嗔到烟味了吗?”她说。
没等她们回答,杰克就来了。阿莲娜还没看惯他穿修士的袍服,胡萝卜色的头发剃得只留下一圈。他那张温柔的脸上有一种激动的神色。她感到一阵冲动,想把他搂在怀里,吻平他皱着的额头。但是她想起了,六个月以前和他一起在旧磨坊里,自己怎么了人,就立刻转过身去了,每当她回忆起那次事件,仍要羞惭得满脸通红。
“出祸事了,”他急促地大声说着,“我们全都到回廊里去躲一躲。”
她看着他。“出什么事了——着火了吗?”
“是威廉伯爵和他的人马,”他说。
阿莲娜突然感到全身冰冷。威廉。又是他。
杰克说:“他们已经在镇上放火了。汤姆和阿尔弗雷德到回廊去了。和我去吧,快。”
艾伦把正端着要上的一碗青菜,不礼貌地在一个佛兰芒买主的桌前一放。“对,”她说。她抓着玛莎的胳膊,“咱们走。”
阿莲娜慌乱地看了一眼她的库房。那里边放着她价值好几百磅银便士的生羊毛,她得保护它们别起火——可是怎么办呢?她和杰克的目光相遇了。他正热切地看着她。买主们匆忙离开了桌子。阿莲娜对杰克说:“走。我得照顾一下我的摊位。”
艾伦说:“杰克——快走!”
“就来,”他说着,又转过来对着阿莲娜。
阿莲娜看出艾伦在犹豫。她显然在救玛莎和等杰克上进退两难。她又叫着:“杰克!杰克!”
他转向她。“母亲!照顾着玛莎!”
“好吧!”她说,“不过,求你们快点了!”她和玛莎走了。
杰克说:“镇上起火了。回廊是最安全的地方——是石头盖的。跟我走,快点。”
阿莲娜能够听到从修道院大门的方向传来的尖叫,突然到处都烟雾弥漫。她向四下张望,想弄清正在发生什么事,内心因恐惧而揪紧了。六年多来,她的全部心血都堆在库房里。
杰克说:“阿莲娜!到回廊来吧——我们在那儿就安全了!”
“我不能走!”她叫着,“我的羊毛!”
“让你的羊毛见鬼去吧!”
“那是我的全部财产!”
“要是你死了,那又有什么用!”
“你说着倒轻松——我花了这么多年,才到了这种地位——”
“阿莲娜!求求你!”
突然间,正在摊位外面的人们,吓得拼命喊叫。骑兵们已经进了修道院,正在人群中冲来撞去,根本不管会踩倒谁,见到摊位就烧。吓掉魂的人们互相推挤着,绝望地想逃开纷飞的马蹄和挥舞的火把。人群压到阿莲娜摊位前不结实的篱笆上,篱笆一下子就垮了。人们摔倒在库房门前的空地上,撞翻了桌子,菜盘、酒杯纷纷落地。杰克和阿莲娜给挤到后边。两个骑马的冲进了摊位,一个乱舞大棒,另一个则挥着火把。杰克挤到阿莲娜身前,遮护着她。大棒挥向阿莲娜头部,但杰克伸出一条胳脾保护着她,那一棒向下砸到他手腕上。她感到了那一击,但他挺住了那一砸。她抬头看去,看见了第二个骑手的面孔。
那是威廉·汉姆雷。
阿莲娜尖叫一声。
他看了她一会儿,手中的火把闪着光亮,眼里发着胜利的光芒,跟着,他踢了一下坐骑,强行冲进了她的库房。
“别!”阿莲娜叫着。
她推挤着周围的人,也包括杰克,竭力想从人群中挣出去。她好不容易脱身出来,冲进了库房。威廉正从马鞍上俯身向下,把他的火把指向堆着的羊毛口袋。“别!”她又叫着。她全身扑向他,想把他从马上拽下来。他往旁边一推她,她摔倒在地。他再次把火把指向羊毛口袋。羊毛呼的一声着起了火。那马被火苗惊得连连后退,咴咴直叫。杰克突然来到,把阿莲娜拉到一边。威廉兜过马头,迅速驰出库房。阿莲娜站起身。她抄起一只空口袋,想把火扑灭,杰克说:“阿莲娜,你会死在这儿的!”火热得炙人。她抓住一个还没着火的羊毛口袋,想把它拽出去。她突然听到耳畔一声轰鸣,感到脸上火热,她惊恐地意识到,她的头发着火了。刹那间,杰克扑到她身上,用双臂紧抱住她的头,把她紧紧抵住他身体。他俩一齐摔倒在地。他紧抱了她一会儿,然后才放开。她嗅到了烧焦的头发气味,但已经没有火了。她看出来,杰克的脸烧伤了,眉毛也烧掉了,他抓住她的一只脚踝,强把她拖出门去,不顾她的挣扎,一直拖到远离库房。
她的摊位已经空了。杰克松开了拉她的手。她想站起来,但他又抓住她,把她按倒。她继续挣扎,发疯地瞪着吞噬着她多年来劳动和心血的全部所得,她的全部财产和保障的大火,直到她没有丝毫力气再和他挣扎。然后她就倒在地上,厉声尖叫。
菲利普在修道院厨房的地下室里,和白头卡思伯特一起数钱,这时他听到了喧哗声。他和卡思伯特对视了一眼,皱起了眉头,然后起身去看个究竟。
他们穿过门,就迈进了骚乱之中。
菲利普惊呆了。人们你推我挤,向四面八方乱跑,有人摔倒了,还互相踩踏着。大人在叫嚷,小琦在哭闹。空气中满是烟。人人似乎都在争先恐后地拥出修道院大门。除了大门,唯一的出口,是厨房和磨坊间的缺口。那里没有围墙,但外面有一条深沟,让水从磨坊流进酒坊。菲利普想警告人们小心那条沟,但谁也不听谁的。
造成人们乱跑的原因,显然是一场火,而且是一场大火。现在空气中已经浓烟滚滚。菲利普内心充满恐惧。这么多人挤在一起,死伤者可不会是少数。该怎么办呢?
他得先弄清,到底出了什么事。他跑上几步台阶,站到厨房门口,想看得清楚些。他看到的情况让他心惊。
整个王桥镇一片火光。
一声恐怖和绝望的叫喊,溢出了他的喉咙。
这是怎么发生的呢?
随后,他看到了马队,手持火把,冲进人群,他明白了,这不是偶然事故,他的第一个念头是,内战双方在这儿打起了仗,殃及了王桥。但士兵在攻击百姓,而不是互相对打。这不是战斗,这是一场屠杀。
他看到一个黄发碧眼的大汉,骑着一匹硕大的战马,正在人群中横冲直撞。是威廉·汉姆雷。
菲利普胸中涌起愤恨。一想到周围这一场大烧杀全是出于贪婪和自负而有意为之,他气得简直要发疯了。他用最高的嗓门喊道:
“我看见你了,威廉·汉姆雷!”
威廉听到嘈杂的人声中有人叫他的名字。他勒住马,和菲利普目光相遇。
菲利普吼道:“你要为此下地狱的!”
威廉的脸上泛着嗜杀的狂热。今天连他最怕听到的威胁都对他失去了作用。他像个疯子。他像挥舞旗子似的在空中抡着火把。“这就是地狱,修士!”他回喊着,掉转马头,往前驰去。
突然之间,什么人都没有了,既不见了骑兵,也不见了人群。杰克松开握着阿莲娜的手,站起身来。他的右手感到麻木。他想起来,他接了打向阿莲娜头部的那一棒。他很高兴他的手很疼。他希望再这样疼很长一段时间,好提醒他。
库房成了地狱,周围到处都烧着小火。地上散乱地躺满了人:有的在动弹,有的在流血,有的已经僵死不动。四下一片死寂,只有余火在噼啪地烧着。混乱的人群已经走散,只把死者和伤者留在了地上。杰克感到晕眩。他从来没见过战场,但他想象大概就是这种景象。
阿莲娜哭了起来。杰克把一只手放到她肩上安慰她,她把他的手推开了。他救了她的性命,但她不在乎这个,她只在乎她倒霉的羊毛,如今已无可挽救地化为灰烬了。他看了她一会儿,感到很难过。她的大部分秀发已经烧掉,面容不再漂亮了,但他依然爱着她。看到她如此心神错乱,又无法安慰她,他心痛极了。
他确信她这时不会再想进库房了。他担心起他家中的其他人,于是便离开了阿莲娜,去找他们。
他的脸在灼痛。他用手去摸面颊,自己这一触更刺痛了。他一定也烧伤了。他看着地面上的尸体。他想为倒地的伤者做些事情,但感到无从下手。他在陌生人中寻找着熟悉的面孔,但愿不要看到熟人。母亲和玛莎到回廊去了——她们早在骚乱之前就走了,他想。汤姆找到阿尔弗雷德了吗?他转身朝回廊走去。这时他看到了汤姆。
他继父高大的尸体,摊开四肢,倒在泥地里。他已经彻底僵硬了。他的面孔还可以辨认,甚至很平静;但眉毛以上的前额开了个大口子,头颅骨完全粉碎了。杰克吓得毛骨悚然。他无法接受这一事实,汤姆不可能死,但眼前这人不会活了。他移开目光,又移回来。确实是汤姆,而且已经死了。
杰克跪在尸体旁边,他感到迫切地要做些什么,或说些什么,有生以来,他第一次悟到了人们为什么愿意为死者祈祷。“母亲会十分思念你的,”他说。他想起了他和阿尔弗雷德打架那天他对汤姆说的气话。“那些话大多不是真的,”他说,泪水开始流淌,“你没有不管我。你养活我,照顾我,你让我母亲幸福,真的幸福。”但还有些事比这一切都更重要,他想。汤姆所给予他的,绝不是吃住这类平常的东西。汤姆给了他一些独一无二的东西,是任何别人没法给的,甚至他自己的父亲也给不了;那是一种激情,一种技艺,一种艺术,一种生活方式。“你给了我这座大教堂,”杰克对死者低声说,“谢谢你。”
第十一章
威廉的胜利被菲利普的警告泼了冷水,他不但没有满足和得意之感,反倒担惊受怕,唯恐因为他的所作所为,当真会下地狱。
他当时曾勇气十足地回答了菲利普,嘲笑地说:“广这就是地狱,修士!”但那不过是仗着进攻时的刺激而说的大话。事过之后,他率领他的人马撤出烈焰一片的王桥镇;当他们的坐骑和心跳都放慢了速度,当他有了时间回顾这次袭击,想着他伤害、烧死和杀死多少人的时候,他忆起菲利普那愤怒的面孔和他那直指地下的手指,以及他那末曰审判般斩钉截铁的词句:“你要为这个下地狱的!”
到天黑下来的时候,威廉就彻底垂头丧气了。他的部下原想聊聊这次行动,重温当时的盛况,品味一下屠戮的滋味,但很快就发现了主人的情绪,只好阴沉下脸,默不做声了。他们在威廉一家较大佃户的庭园住宅里过夜。晚餐上,这帮凶神恶煞喝着闷酒,直喝得一个个不省人事。那家佃户晓得打仗以后男人通常的要求,特意从夏陵约来一些妓女,结果她们的生意也没做成。威廉一夜都没合眼,担心他会在睡眠中死去,直接下了地狱。
第二天上午,他没有返回伯爵城堡,而是去见沃尔伦主教。他们一行人到达时,主教不在他的宫里,但鲍德温教长告诉威廉,主教准备下午见他。威廉在祈祷室等候,他瞪着圣坛上的十字架,竞然在炎炎夏日中直打冷战。
沃尔伦终于回来了,威廉觉得自己想吻他的脚。
主教身穿黑袍,快步走进祈祷室,冷冷地说:“你在这里干什么?”威廉站起身,竭力把惊恐的可怜相掩藏在强作镇定的外表下。“我刚刚烧毁了王桥镇——”
“我知道,”沃尔伦打断他的话,“这一整天我满耳朵听的全是这件事。你着了什么魔了?你疯了吗?”
主教的这一反应全然出乎威廉的意外。他事先并没有和沃尔伦讨论这次袭击,因为他一心以为沃尔伦定会赞同无疑。沃尔伦痛恨与王桥有关的一切,尤其是菲利普。威廉原以为,他即使不是兴高采烈,也会欢欣雀跃。威廉说:“我刚刚毁掉了你最大的敌人。现在我需要忏悔我的罪行。”
“我并不吃惊,”沃尔伦说:“他们说一百多人给活活烧死了。”他打了个冷战。“这样死法太可怕了。”
“我准备忏悔了。”威廉说。
沃尔伦摇摇头。“我知道,我不能给予你赦免。”
威廉的嘴里发出一声恐惧的叫喊。“为什么不能呢?”
“你知道,温切斯特的亨利主教和我又站到了斯蒂芬国王的一边。我看,国王不会赞成我给予一个莫德女王的支持者赦免。”
“你妈的,沃尔伦,是你劝我倒戈的!”
沃尔伦耸耸肩。“再倒戈回来嘛。”
威廉醒悟到,这是沃尔伦的目的。他想让威廉转而效忠斯蒂芬,沃尔伦对焚烧王桥的惊惧不过是装模作样,他不过想占据讨价还价的有利地位。想到这里,威廉大大舒了口气,因为这意味着,沃尔伦并非坚定不移地反对给他赦免。但是,他想再次倒戈吗?一时间,他没有说话,他要平静地想一想。
“斯蒂芬整整一个夏季都在节节胜利,”沃尔伦接着说,“莫德请她丈夫从诺曼底过海来帮她,但是他不肯。形势对我们有利。”
威廉的眼前展现了一个可怕的前景:教会拒绝赦免他的罪行;郡守控告他犯了谋杀罪;获胜的斯蒂芬国王支持郡守和教会;威廉受到审判,处以绞刑……
“学我的样子,并且追随亨利主教——他知道刮哪边的风,”沃尔伦敦促说,“如果一切进展顺利,温切斯特将会被定为大主教管区,亨利将是温切斯特大主教——其地位与坎特伯雷大主教分庭抗礼。而等亨利一死,谁又说得准?我可能是下一任大主教。之后嘛……嗯,已经有英格兰红衣主教了——某一天,也许会有一位英格兰教皇呢……”
威廉瞪着沃尔伦,他忘记了自己的恐惧,而被主教那张冷冰冰的脸上流露出来的赤裸裸的野心弄得目瞪口呆了。沃尔伦做教皇?什么事都是可能的。但沃尔伦前程的眼前结果是更重要的。威廉看得出来,他是沃尔伦棋局中的一个卒。沃尔伦通过把威廉和夏陵的骑士们打发到国内战争的一方或另一方,显示了自己的能力,还和亨利主教一起,赢得了威望。威廉要让教会对他的罪行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要付出那种代价。“你是说……”他的声音沙哑了。他咳嗽了一声,又重新说,“你是说,如果我宣誓效忠斯蒂芬,并再次站到他一边,你就肯听取我的忏悔?”
沃尔伦的眼睛一亮,又变得面无表情了。“一点不错,我就是这个意思,”他说。
威廉别无选择,不过,无论如何,他看不出有什么理由要拒绝。在莫德似乎获胜时,他投靠了她,而如今斯蒂芬看来占了上风,他也准备好再转回来。反正,只要他能摆脱那可怕的地狱,他是什么都肯干的。“好啦,那就同意啦,”他不再犹豫地说,“只是要听取我的忏悔,快点。”
“好极了,”沃尔伦说,“咱们祈祷吧。”
随着他们简短地完成了祈祷,威廉感到罪孽的重负从他背上卸了下来,对他的那场胜利,渐渐觉得满意了。他从祈祷室走出来时,他的手下能够看出,他已经振奋起精神,他们也立刻高兴起来。威廉告诉他们根据沃尔伦主教表达的上帝的旨意,他们要重新为斯蒂芬国王而战,他们借此机会,要庆贺一番。沃尔伦吩咐上酒。
他们等候吃午饭的时候,威廉说:“斯蒂芬现在该批准我在我的采邑里行使权力了。”
“他当然应该,”沃尔伦表示同意,“但这不意味着他愿意。”
“可是我已经投奔到他这边!”
“王桥的理查从来就没离开过他这边。”
威廉让自己做出体面的笑容。“我想,我已经除掉了来自理查的威胁了。”
“噢?怎么回事?”
“理查从来就没有土地。他之所以能够支付得起一名骑士的耗费,全靠用他姐姐的钱。”
“这固然不够正统,但始终够用。”
“可是他姐姐再也没钱啦。我昨天放火烧了她的仓房。她完蛋了。理查也就跟着完了。”
沃尔伦点点头表示赞同。“这么说,他销声匿迹只是个时间问题。以后嘛,我可以认为,伯爵采邑就归你喽。”
午餐已经备好。威廉的士兵坐在下席,和主教宫殿里的洗衣妇调情。威廉和沃尔伦以及他的副主教们坐在上席。威廉如今轻松了,倒是很羡慕和洗衣妇们在一起的部下,与副主教们坐在一起,实在乏味。
鲍德温教长端给威廉一盘青豆,说:“威廉老爷,你怎么防止别人做菲利普副院长要做的事,比如开设他自己的羊毛集市呢?”
威廉被这个问题问住了。“他们不敢!”
“别的修士也许不敢了;但一个伯爵敢。”
“他需要执照。”
“如果他为斯蒂芬而战的话,他就可能得到一个执照。”
“在这个郡里不成。”
“鲍德温说得对,威廉,”沃尔伦主教说:“围着你的采邑边界,所有的城镇都能设羊毛集市:威尔顿、德维尔兹、韦尔斯、马尔博罗、沃灵福德……”
“我烧掉了王桥,我也能烧掉任何地方,”威廉躁怒地说。他喝了大口酒。他的胜利被否定了,让他很生气。
沃尔伦拿了一个新面包卷,掰开来,但是没有吃。“王桥是个容易的目标,”他争辩说,“那儿没有城墙,没有城堡,甚至连一个让人们避难的大教堂都没有。而且管理那城镇的还是一个没有骑士和士兵的修士。王桥是毫无防范的。大多数城镇可不同。”
鲍德温教长补充说:“等这场仗一打完,不论谁胜谁负,甚至连王桥这样的城镇,你也不能烧完就走,没人管你。那就是破坏了国王的和平。在正常的时候,没有哪个国王会对此视而不见。”
威廉明白了他们的论点所在,对他们的说法很生气。“那么说,整个事情都算白费劲啦,”他说。他放下了餐刀。他的胃由于紧张而痉挛,他再也吃不下了。
沃尔伦说:“当然,如果阿莲娜破产了,那就留下了一种空白。”威廉没听懂。“你这话的意思是什么呢?”
“今年,这个郡里的大多数羊毛都卖给了她。那,明年会怎么样呢?”
“我不知道。”
沃尔伦继续用老谋深算的样子说着。“除了菲利普副院长之外,方圆几英里之内剪羊毛的人,不是伯爵的佃户,就是主教的佃户。你是伯爵,只是还没个名义,而我呢,是主教。如果我们强迫我们的佃户把他们的羊毛卖给我们,我们再卖到夏陵的羊毛集市上去,就算有人弄到了执照,也剩不下多少生意给他的集市了。”
威廉立刻看出来,这个主意很高明。“我们就可以和原先阿莲娜赚一样多的钱。”他指出。
“不错。”沃尔伦咬了一小口眼前的肉,边嚼边想。“所以嘛,你烧毁了王桥,使你最坏的敌人破了产,这就给你自己开辟了新财源。你这一天干得挺值得的。”
威廉喝了大口葡萄酒,觉得肚子里热烘烘的。他往桌子的下首看去,目光落到了一个丰满的黑发姑娘的身上,她正朝他的两个手下卖弄风情。也许今天晚上他能得到她。他知道那会是怎么回事。等他把她逼到墙角,按倒在地,撩起她的裙子,他就会想起阿莲娜的面孔,以及看到她的羊毛冒出火苗时的那种恐惧和绝望,随后他就能千那件事了。他想到这光景,微微一笑,又切下一大块鹿肉,放到嘴里。
菲利普副院长被王桥这场大火一直藤撼到内心。威廉的行动之意外,袭击之野蛮,人们惊慌痛苦的可怕景象,惨不忍睹的屠戮,以及他自己面对这一切的软弱无能,这一切结合在一起,使他头晕目眩。
最糟的是建筑匠师汤姆之死。汤姆精通他那一行的所有手艺,技巧娴熟,造诣极深,本来指望他继续掌管大教堂的修建,直到完成。他也是菲利普在修士圈子之外最亲密的朋友。他们至少每天谈一次话,在他们这一巨大工程所面临的无穷无尽、各式各样的问题中,共同奋斗,寻找解决的途径。汤姆是少有的既有智慧又富人情味的人,与他合作是一种愉快。他就此与世长辞,让人难以相信。
菲利普感到,他对任何事情都不再理解了,他没有真正的权力,他不能胜任比王桥镇小得多的一座牛棚的管理工作。他一向相信,如果他真诚尽力并相信上帝,一切最终都会好起来。王桥被焚似乎证明了他是错的。他失却了一切动力,整天坐在他在修道院的居室里,看着小圣坛上的蜡烛一点点往下烧,什么也不做,只是想着彼此无关的种种凄凉念头。
倒是年轻的杰克,看到了该做的事情。他把死尸都运到做墓穴的地下室,把伤者抬到修士寝室,并准备了应急食品,给河对岸草地上活着的人们吃。天气温暖,大家都睡在露天里。大屠杀的第二天,杰克把镇上还昏昏然的居民组成一支支的工作队,把修道院内的灰烬和瓦砾清除出去,而白头卡思伯特和司财米利乌斯则从周围的农场上征收食品。第三天,他们把死者埋在修道院北侧的一百九十三座新坟里。
菲利普只是按照杰克的建议下达着命令。杰克指出,在多数情况下,幸存的居民们在大火中只损失了很少值钱的东西——也就是一把铁锹,几根棍棒而已。庄稼还长在地里,牲畜还在牧场,人们的积蓄还在原先埋藏的地方,通常都在他们家中的灶下,没被横扫全城的地面上的大火所触及。烧掉了货物的商人是损失最大的人,有些人,如阿莲娜,破了产;别的人还有不少埋藏的银子,还可以重新起家。杰克建议立刻重建全镇。
在杰克的建议下,菲利普特许,为重建住宅可以在修道院的树林里自由砍伐木材,但只限一个星期时间。结果,王桥一连七天镇上无人,各家全都去挑选和砍伐树木,以供盖新房之需。在这一星期之中,杰克要求菲利普为新城做出规划。这个主意挡住了菲利普的想象力,使他摆脱了沮丧情绪。
他无休止地接连四天做着他的规划。围着修道院墙一圈,将是富有的工匠们和店主们的大房子。他想起了温切斯特纵横交错、方格式的街道,就按照同一现成基础来规划新的王桥镇。足够两辆大车并排行驶的宽阔而笔直的几条大街直通河畔,横向是一些窄街。他把每块标准宅基地定为二十四英尺宽,这样作为一座镇上住宅的门面就很宽敞了;宅基地的进深则是一百二十英尺,这就给一个像样的后院留出了充分的空间,可以安排厕所、菜圃和马厩、牛棚或猪圈。旧桥已经烧毁,新桥的地点选在一个更便利的位置,在新的大街的尽头。这条通道纵贯全城,从桥头直通山顶,还像林肯的一样,沿大教堂的一侧从这端到那端。另一条宽街将从修道院大门直到河边的新码头,也就是桥的下游,沿河弯的一带。这样,大量的供应可以不必使用那条主要的店铺街而直抵修道院。在新码头周围将是一个由小住房组成的新区,穷人们将住在修道院的下游,他们不洁的习惯不致弄脏供修道院用的新鲜河水。
设计重建规划图,使菲利普摆脱了无能为力的恍惚状态,但每当他从设计图上抬起头看出去,他就会满腔愤怒,并满怀对死者的哀伤。他想不明白,威廉·汉姆雷是不是当真是魔鬼的化身,他造成的灾难似乎不是常人所能企及的。从那些拉着木头从林中返回的居民们的脸上,菲利普看出了时而满怀希望,时而悼念死者的变换的表情。杰克和其他修士用木桩和绳索在地上标出了新城镇的规划,人们在挑选自己的宅基地时,一再有人阴郁地说:“这又有什么用?也许明年又会给烧掉。”假如有些正义的希望,假如能指望那些干坏事的人受到惩罚,也许人们就不会这么了无情绪了。然而,尽管菲利普给斯蒂芬、莫德、亨利主教、坎特伯雷大主教和教皇都写了信,但他心里明白,在战争时期,像威廉这样有权势的重要人物,极少会受到审判。
尽管需要交付更多的租金,但菲利普规划中的大宅基地依然供不应求,于是,他改变了他的方案,以容纳更多的大宅院。几乎没人想在较贫穷的地段盖房,但菲利普决定把那块布局照样留着,以备将来之需。大火之后的十天,新的木头房子就在大多数宅基地上矗立起来,再过一星期,这些房子大多就已建成。人们建成自己的住房后,大教堂的工程就马上开始了。建筑工匠们拿到了工钱,就想花掉;于是店铺重新开张了,小贩们把鸡蛋和洋葱拿进城里来卖,帮厨女和洗衣妇重新开始为店主和匠人们干活。于是,王桥的物质生活,日渐一日地恢复正常了。
但是,有那么多人死掉了,这里似乎像是座鬼城。各家至少都失去了一位亲人:一个孩子,一个母亲,一个丈夫,一个姐妹。人们没有戴黑纱,但他们的脸上明显地留着悲伤的痕迹,一如光秃秃的树木标示着严冬。受打击最甚的一个,是六岁的乔纳森。他闷闷不乐地在修道院里走着,如同一个迷途的鬼魂。后来,菲利普终于认识到,他是在思念汤姆,看来,汤姆和这孩子待在一起的时间,比别人注意到的要多。菲利普一悟到这点,就每天为乔纳森匀出一小时,给他讲故事,和他做计数的游戏,并聆听他那些没完没了的絮叨。
菲利普给英格兰和法兰西所有主要的本笃修道院院长写了信,询问他们,能否推荐一位建筑匠师来接替汤姆的位置。像菲利普这样地位的副院长通常要向他的主教征询这种事,因为他们到过许多地方,可能听说过出色的建筑匠师,但沃尔伦主教不会给菲利普帮忙的。两人之间长期的龃龉,使菲利普的工作处于不应有的孤立无援的境地。
当菲利普等候各位院长的回音时,匠人们自然地把阿尔弗雷德视为领头人。阿尔弗雷德是汤姆的儿子,是个建筑匠师,而且一段时期以来,在工地上有一个他自己的半独立的队伍。不幸的是,他没有汤姆的头脑,但他识字,有威望,渐渐就补上了他父亲死后的空缺。
在建筑上似乎比汤姆生前有更多的问题和质疑,而每当到处都寻不见杰克的时候,阿尔弗雷德总要提出个什么问题。这是毫无疑问,而且是很自然的,王桥没有人不知道,这对继兄弟彼此痛恨。然而,其结果是,菲利普发现,他自己又一次被无穷无尽的细节问题所困扰。
但是,几星期过去之后,阿尔弗雷德增强了信心,一天,他来到菲利普面前,说:“你难道不愿意给大教堂上拱顶吗?”
汤姆原先设计的是:教堂的中心部分用木顶,而两条较窄的侧甬道才用石头拱顶。我当然愿意菲利普说:“不过我们当初决定用木屋顶是为省钱。”
阿尔弗雷德点点头。“问题在于,木屋顶容易失火,而石头拱顶却不致着火。”
菲利普端详了他一会儿,不知道自己原先是否低估了阿尔弗雷德。菲利普本来没想到,阿尔弗雷德会对他父亲的设计做出变更的建议,这种事情更像是杰克会做出来的。但是,教堂防火的主意非常能打动人,尤其是全镇被大火夷为平地之后。
阿尔弗雷德也有着同样想法,他说:“大火之后,全镇唯一留下来而且巍然未动的,是新的教区教堂。”
菲利普想,那座新的教区教堂——是阿尔弗雷德盖的——有一座石头拱顶。但他又想到了一个隐伏着的难题。“现有的墙壁,经得起石头屋顶的额外重量吗?”
“我们得加固一下扶垛。扶垛得再往外伸出一点,也就成了。”菲利普意识到,他当真仔细考虑过这一点。“花费呢?”
“当然,从长远说是要多花些钱,而且整座大教堂要多用三四年才能盖成。但你每年的开销并没有增加。”
菲利普越来越喜欢这个主意了。“但这却意味着,我们还要再等一年,才能在圣坛里祈祷。”
“不是的。不管屋顶是石头的还是木头的,我们都要到明年春天才能搭盖,因为我们要等高侧窗干透了,才能往上边加重量。木屋顶盖得要快些,也就是省出几个月吧,但不论如何,圣坛到明年年底总可以封顶了。”
菲利普思考着。这个问题需要权衡防火屋顶的优点和另加四年建筑时间——以及另加四年的耗费的缺点。附加的消耗看来远在天边,但安全上的保障却近在眼前。“我想,我要在会上和兄弟们讨论这件事,”他说,“但这主意我听起来不错。”
阿尔弗雷德感谢了他,便出去了。他走后,菲利普坐在那里盯着门口,不知道他需不需要另找一个新的建筑匠师。
收获节那天,王桥披上了节日的盛装。上午,镇上的每户人家都做了块大面包——麦收甫毕,面粉又便宜又多。那些自己没有烤炉的人家,就到邻居家,或者到属于修道院和镇上的两个面包师——佩吉·巴克斯特和杰卡特·诺文的大烤炉那儿去烤。中午时分,空气中充满了新面包的香味,引得人人都馋涎欲滴。一条条面包都摆在河对岸草地上搭起的桌子上,每个在周围走动的人都羡慕不已。这些面包彼此各异。许多面包里加了果实或香料作馅:有梅子面包、葡萄干面包、姜汁面包、白糖面包、洋葱面包、大蒜面包和种种不同风味的面包。另外一些面包五彩缤纷:加欧芹做的绿面包,加蛋黄做的黄面包,加檀香花做的红面包,或加向阳花做的紫面包。面包的外形也是奇形怪状:三角形的、圆锥形的、球形的、星形的、椭圆形的、方锥形的、长条的、卷状的,甚至还有“8”字形的。还有一些更是别出心裁:外形做成兔、熊、猴和龙的样式。但大家一致公认,最宏伟的当首推艾伦和玛莎所做的面包,那是大教堂完工后的样子,是根据艾伦已故丈夫的设计做出的小模型。
艾伦的哀痛让人目不忍睹。她夜复一夜地痛哭,像是个备受折磨的灵魂,谁也安慰不了。甚至时隔两月后的今天,她依然憔悴枯槁,眼睛深陷;但她和玛莎看来能够相依为命,而做出这个大教堂面包也多少给了她们一些慰藉。
阿莲娜长时间凝视着艾伦的作品。她巴不得能做点什么来自我安慰。她对任何事情都失去了热情。当品尝开始时,她百无聊赖地从一张桌子走到另一张桌子,一点也没吃。她甚至不想给自己盖一所房子,后来菲利普副院长劝她振作精神,阿尔弗雷德给她弄来了木料,并分配一些工匠帮她起造。她还是每天在修道院吃饭——这还是她想起该吃东西的时候。她没有精力。如果她想到该给自己做点什么事——用剩下的木料做一个厨房的板凳,或者用沙泥堵堵墙上的缝隙,或者设下阱、网捉鸟吃——她就会想起,她曾经如何艰苦创业,成为一个羊毛商,一切又如何都迅速地毁之一炬,从而意志消沉。于是,她就一天天地混着日子,起得很晚,中午饿了就到修道院吃顿饭,整天坐在河边看着水流,天黑以后,再回到她的新房子里,睡在地上铺的草上。
尽管她心灰意懒,她也知道这个收获节的景象不过是种假象。城镇重建了,人们像原先一样忙着自己的生意,但大屠杀抛下了长长的阴影,而她可以从表面的欣欣向荣上觉察到一种惊惧的潜流。大多数人比起阿莲娜来,行动上要积极得多,似乎一切都已经完好如故,但事实上他们都和她想法一样,认为这种景象维持不久,不管他们现在建起了什么,都会再次被毁的。
当她站在那里,茫然地看着一堆堆的面包时,她弟弟理查到了。他控马从空荡荡的镇上过桥来到草地。他从那次大屠杀以前就离家了,一直为斯蒂芬作战,他对他发现的一切感到吃惊。“见鬼,这儿到底出了什么事?”他对她说,“我找不到咱俩的房子——整座镇子都变样了!”
“羊毛集市那天,威廉·汉姆雷来了,带着一队人马,烧平了镇子,”阿莲娜说。
理查惊得脸色苍白,右耳上的伤疤变得铁青。“威廉!”他喘着气说:“那个魔鬼。”
“不过,我们已经有了一所新房子了,”阿莲娜面无表情地说,“阿尔弗雷德的人为我盖的。可是小多了,而且在新码头那儿。”
“你出什么事了?”他瞪着她说,“你头发都秀了,眉毛也不见了。”
“我的头发着了火。”
“他没。”
阿莲娜摇了摇头。“这次没有。”
一个姑娘给他拿来了一块咸面包,让他尝尝。他拿了一些,但没有吃。他目瞪口呆了。
“无论如何,你平安无事就好,”阿莲娜说。
他点点头。“斯蒂芬在向牛津进军,莫德盘踊在那里。这场战争很快就要结束了。但我需要一把新剑——我回来是取钱的。”他吃了些面包。他脸上恢复了血色。“天啊,这东西真好吃。等会儿你再给我做点肉吃。”
她突然害怕起他来。她知道,他马上会对她发脾气,她没有肚量容忍他了。“我一点肉都没有,”她说。
“那就到肉店去买点儿!”
“别生气,理查,”她说。她开始颤抖起来。
“我没生气,”他激动地说:“你这是怎么了?”
“我的全部羊毛都给烧光了,”她说着,眼睛畏缩地看着他,等着他发脾气。
他皱起眉,看着她,咽了一口面包,把面包皮扔掉。“全部?”
“全部。”
“可你总还有点钱吧。”
“没有。”
“怎么会呢?你一直有个装满便士的大箱子埋在地下——”
“五月份就没了。我把钱全花在羊毛上了——每一个便士都用光了。而且我还从可怜的马拉奇那儿借了四十磅银便士,如今也还不起了。我实在没法给你买新剑。我甚至没法给你买一块肉当晚饭。我们完全是一文不名了。”
“那,我该怎么支撑下去呢?”他气愤地叫着。他的马竖起了耳朵,不安地骚动着。
“我不知道!”阿莲娜满眼含泪地说,“别叫嚷,你把马吓着了。”她哭了起来。
“威廉·汉姆雷造成的,”理查咬牙切齿地说,“这几天我就要像杀肥猪似的宰了他,我以所有圣徒的名义发誓。”
阿尔弗雷德朝他们走来,他浓密的胡子上净是面包屑,手里还拿着一块三角形梅子面包。“尝尝这个,”他对理查说。
“我不饿,”理查毫不客气地说。
阿尔弗雷德看着阿莲娜,说:“怎么回事?”
理查回答了这个问题。“她刚刚告诉我,我们一文不名了。”阿尔弗雷德点点头。“人人都有一些损失,但阿莲娜损失了全部家当。”
“你明白这对我意味着什么,”理查对阿尔弗雷德说着,但眼睛却责备地看着阿莲娜,“我完蛋了。如果我不能更换武器,不能给我的部下发钱,不能买马匹,那我就不能为斯蒂芬国王作战,我的骑士生涯也就结束了——我永远不会成为夏陵的伯爵了。”
阿尔弗雷德说:“阿莲娜可以嫁个有钱人。”
理查轻蔑地大笑起来。“她已经把人家全都拒绝了。”
“其中有一个可能再向她求婚。”
“是啊。”理查狞笑着,面孔都扭歪了,“我们可以给所有她拒绝过的求婚者发信,告诉他们,她现在失去了所有的钱,如今情愿重新考虑——”
“够了,”阿尔弗雷德说着,把一只手放到理查的臂膊上。理查闭住了嘴。阿尔弗雷德转向阿莲娜,“你还记得一年以前,在教区公会的第一次聚餐会上,我对你说的话吗?”
阿莲娜的心沉下去了。她简直难以相信,阿尔弗雷德居然会旧话重提。她实在无力应付这个了。“我记得,”她说,“而且我希望你还记得我的答复。”
“我仍然爱着你,”阿尔弗雷德说。
理查大为吃惊。
阿尔弗雷德继续说着:“我仍然想娶你。阿莲娜,你愿意做我的妻子吗?”
“不!”阿莲娜说。她还想再多说几句,再补充一下,使这件事最后决定下来,不可逆转,但她感到太累了。她的目光从阿尔弗雷德看到理查,再回到阿尔弗雷德身上,突然她感到再不能看下去了。她转身离开他们,快步走出草地,穿过木桥,回到镇上。
她对阿尔弗雷德在理查面前重新求婚既厌倦又气恼。她宁可弟弟对此一无所知。大火过后已经三个月了——阿尔弗雷德为何直到今天才说?似乎他在等理查,而且选在理查回来时才采取行动。
她走进空无一人的新街。大家都在修道院品尝面包。阿莲娜的住房在新划的贫民区,位于码头下游。那里的房租低,尽管如此,她还是不知道该怎么支付。
理查骑马赶了上来,然后下马,走在她旁边。“全镇都有一股新木头的香味,”他扯着闲话说,“一切都这么干净!”
阿莲娜已经看惯了镇子的新貌,但他还是第一次看见。确实是不自然地干净。大火席卷了旧房子的潮湿、腐朽的木头、长年做饭积满烟垢的草顶、发出恶臭的老马厩和粪堆。这里现在有一种新鲜的气味:新木头、新干草、地上铺的新灯草,甚至还有富裕人家新粉刷的白墙。大火似乎增加了土壤的肥力,以至于野花在偏僻的角落里生长着。有人指出,大火之后,很少有人生病,这种看法证实了许多哲学家的理论:疾病是由恶臭的雾气传播的。
她在浮想联翩。理查说了句什么。“什么?”她说。
“我说,我不知道阿尔弗雷德去年向你求过婚。”
“你脑子里装着更重要的事。当时,格洛斯特的罗伯特刚被俘虏。”
“阿尔弗雷德给你盖了房子,心眼挺好的。”
“是啊,他心眼是不错。我们到了?”她看着他,而他则看着房子。他垂头丧气。她替他难过,他生长于一座伯爵的城堡,就连他们在大火前住的那座镇上的大房子,对他已经委屈了。如今他得习惯于这种壮工和寡妇住的陋室了。
她接过他的马缰。“来。后边有马待的地方。”她牵着那匹大马,穿过单间的房子,走出后门。后院有粗糖、低矮的篱色围着。她把马拴在一根篱柱上,开始往下卸沉重的木鞍。不知从什么地方刮来了草和树种,在火后的土地上蔓生着。大多数人已经在后院里挖好厕所,种下蔬菜,并垄起猪圈或鸡窝,但阿莲娜还没动过她的后院。
理查在房子里转着,其实没什么可看的,过了一会儿,他随着阿莲娜进了后院。“这房子有点光秃秃的——没有家具,没有罐,没有碗……”
“我没一点钱,”阿莲娜冷冷地说。
“你在后园里也什么都没干,”他打量了一圈,不满地说。
“我没那份精力,”她气恼地说着,把那个大马鞍递给他,就进了屋。
她靠墙坐在地上。屋里有点冷。她听得见理查在院里弄他的马。她一动不动地坐了一会儿,看到一只老鼠从草里伸出鼻嘴。大火大概烧死了上千只老鼠,如今又开始见到了。她四下张望,想找件东西把那只老鼠杀死,但手头没东西可以利用,反正,那老鼠又不见了。
她想,我该干什么呢?我不能就此终老一生。但只要一想到从头干起,她就感到疲乏了。她曾经从一贫如洗中,拯救了自己和弟弟,但她储存的全部精力已经用光了,她再也做不动了。她需要寻找一条消极的生活道路,一切由别人去做主,这样她就不必做决定、想主意,过过省心日子。她想到了温切斯特的凯特夫人,那女人吻着她的嘴唇,揉搓着她的乳房,说:“我亲爱的姑娘,你永远不会缺钱或别的东西。如果你为我工作,我们俩都会发财的。”不,她想,那可不成,永远不成。
理查拿着鞍袋进来了。“如果你不能照顾你自己,最好找个别人来照顾你,”他说。
“我一直有你嘛。”
“我不能照顾你!”他抗议说。
“为什么不能?”她胸中立时迸出暴怒的火花,“我足足照顾了你六年之久了!”
“我一直在打仗——你所做的一切,就是卖羊毛。”
她想,还手刃过一名强盗,把一个黑心的教士摔倒在地,还在你什么都干不了,只能咬指头和害怕的时候,就供你吃,供你穿,保护你。但那火花熄灭了,气也消了,她只是说:“我是在开玩笑呢,当然。”
他咕哝了一声,不知该不该为那句话生气;他烦躁地摇摇头,说:“无论如何,你不该立刻就回绝阿尔弗雷德。”
“噢,看在上帝的分上,住嘴吧。”她说。
“他有什么毛病吗?”
“阿尔弗雷德倒没什么毛病。你难道不明白吗?是我有了毛病。”
他放下马鞍,用一只手指指着她。“这就对了,而且我知道毛病出在哪儿。你是彻底自私的。你只想着你自己。”
这话实在太不公平了,她甚至都没法生气。眼泪涌到了她眼里。“你怎么能这么说呢?”她痛苦地抗议说。
“因为只要你肯嫁给阿尔弗雷德,什么问题就都解决了,可你仍一味拒绝。”
“我就算嫁给阿尔弗雷德,也帮不了你。”
“帮得了的。”
“怎么?”
“阿尔弗雷德说,如果我成了他的小舅子,他就帮我继续作战。我得节省一点——他供不起我的全部士兵~但他答应供我一匹战马和新的武器,以及我自己的扈从。”
“什么时候?”阿莲娜吃惊地说:“他什么时候说的这话?”
“就在刚才。在修道院里。”
阿莲娜觉得受了侮辱,而理查也表现出了一丝羞愧之情。这两个男人居然像马贩子似的拿她讲条件。她站起身,二话没说,就出了房门。
她往回走上坡,跳过老磨坊那儿的沟,从南面进了修道院。由于今天是节日,磨坊很安静。要是磨坊在干活儿的话,她是不会走那条路的,因为锤子漂毛呢的锤击声,始终让她头痛。
不出她所料,修道院里空无一人。工地上也很安静。这一刻,修士们都在读书或休息,其余的人今天都到草地上去了。她摸索着穿过工地北侧的墓地。仔细修葺过的墓地,上面竖着一些整齐的木制十字架,摆着一束束鲜花,向人们表明了真相:城镇还没有摆脱大屠杀的阴影。她在汤姆的石墓旁站住了,石墓上装饰着一个石雕的天使,是杰克所刻。她想,七年之前,我父亲为我安排了一个理由充分的婚姻。威廉·汉姆雷年纪轻轻,外貌英俊,家中富有。换了处于我的地位的别的姑娘,会满足地叹息一声,接受他的。但我拒绝了他,瞧瞧接踵而至的倒霉事吧:我们的城堡遭到袭击,我父亲被投人监狱,我和弟弟身无分文——甚至王桥的焚毁和汤姆的死难也是我的固执造成的。
汤姆之死似乎超出一切其他哀伤,或许因为他得到那么多人的热爱,或许他是杰克失去的第二个父亲。
她想,我正在拒绝另一个理由充分的求婚。我这么特殊,是哪儿来的权力?我这么挑剔已经惹出不少麻烦了,我应该接受阿尔弗雷德,而且应该谢天谢地,不致为凯特夫人工作了。
她离开墓地,朝工地走去。她站在未来的交叉甬道处,看着圣坛。除了屋顶之外,都已经盖好了,工匠们正在为下一步做准备,左右两侧的地面上,已经按图纸钉好木桩,扯好线绳,人们已经开始挖掘地基。她面前高耸的墙壁在夕阳中投下长长的阴影。天气虽然温和,但大教堂让人感到阴冷。阿莲娜长时间地看着一排排的圆形拱顶:地面上的大的,上面的小的和顶上的最小的。墙壁上的拱形顶和窗间壁构成了规则的节奏,给人一种深深的满足。
如果阿尔弗雷德当真愿意从财力上支持理查,阿莲娜仍有机会实现对父亲发下的誓言:她要照顾理查,直到他夺回伯爵采邑。在她内心里,她知道,她得嫁给阿尔弗雷德。她只是不能面对这一抉择。
她沿着南侧的甬道走着,一只手在墙上拖着,触摸着粗糙的石纹,用指甲抠着用齿形凿刻出的浅槽。在这儿的侧甬道里,窗下的墙上装饰着浮雕的连拱,如同一排嵌进的拱顶。这种浮雕连拱并没有结构上的作用,但当阿莲娜看上去的时候,增加了她所体会到的和谐感。汤姆的大教堂中的一切,看来都能让人体会到他的设计意图。或许,她的生活也像这样,一切都已在一个大型设计中预先注定,而她却像一个愚蠢的建筑工匠,竟然想在圣坛中要一道瀑布。
大教堂的东南角里,有一个低矮的门洞,通向一道狭窄的螺旋形阶梯。阿莲娜一时冲动,穿过门洞,爬上阶梯,当她看不到门洞,但也还看不见梯顶时,她开始有一种奇妙的感觉,因为那阶梯似乎要盘旋而上,永无终点。后来她看到了光亮,在塔楼墙上开着一个小窄窗,专门给这个阶梯采光的。最后,她来到了侧甬道上的宽阔的护廊上。这里没有朝外的窗户,但内侧却能看到尚未封顶的大教堂。她坐在一个内拱顶的窗台上,背靠着柱子。冰冷的石头摩挲着她的面颊。
她不知道,这个石柱是不是杰克刻的。她突然想到,如果她从这里掉下去,她可能会死的。但这里并不算很高,她也许只摔断腿,躺在那儿忍着痛苦,直到修士们来,发现了她。
她决定爬上高侧窗。她回到塔楼阶梯上,继续往上爬。这一段比较短,但她仍感到害怕,等她爬到顶上时,她的心怦怦直跳。她走进高侧窗的通道,那是墙内的一条窄道。她沿着通道,缓缓前进,直到走出来,上了一个高侧窗的内窗台。她用手扒着隔开窗子的柱子。她低头看着七十五英尺高的地面,开始颤抖了。
她听到了塔楼阶梯上的脚步声。她发现自己喘起气来,似乎一直在奔跑。视界之内不见有人。是不是有人在她身后爬上来,悄悄接近她呢?脚步声沿着高侧窗通道过来了。她松开石柱,在边缘上摇摇晃晃地站着。窗台上出现了一个身影。原来是杰克。她的心一阵狂跳,她都能听到心跳的声音了。
“你在做什么?”他谨慎地说。
“我……我在看,你们的大教堂是怎么进展的。”
他指着她头上的柱头。“我刻的。”
她抬头看去。石头刻成一个男人的样子,他在用背驼着拱券,仿佛承受着极大的重量,身体弯曲着,如同忍受着痛苦。阿莲娜盯着看,她还从来没看过什么这样的东西。她不假思索地说:“我的感觉和他一样。”
她回过头来看他,他已经站到她身边,握着她胳膊,握得虽轻,但很坚定。“我知道,”他说。
她又低头看下去。一想到一路掉下去,她吓得直恶心。他拽着她胳膊。她任凭他拽着她走进高侧窗通道。
他们一路走下塔楼阶梯,出了拱门,来到地面上。阿莲娜感到很虚弱。杰克转向她,用一种谈天的语气说:“我刚才在回廊里读书,一抬头,看到你在侧窗那儿。”
她端详着他年轻的面孔,上面满布着关切和温柔之情;她想起,自己为什么逃避大家,跑到这里来追求孤独。她渴望着亲吻他,而且她也在他的眼中看出了相呼应的企慕。她身体的每根纤维都要她投身到他的怀抱中,但她知道她该做什么。她想说,我爱你,如同雷电暴雨,如同狮子,如同无可奈何的宣泄;但实际上,她嘴里却说:“我想,我要嫁给阿尔弗雷德。”
他瞪着她。他看上去茫然失措。接着,他脸上露出了哀伤,那是超越他年龄的老成而聪慧的哀伤。她觉得,他就要哭了,但他没有哭。相反,他眼中只有愤怒。他张开嘴想说话,但又变了主意,迟疑了一下,然后终于说了。
他用一种冷如北风的声音说:“你还不如跳下侧窗呢。”
他背转身,走回了修道院。
阿莲娜想,我已经永远失去他了,她感到她的心似乎碎了。
收获节那天,有人看见杰克溜出了修道院。这件事本身不算严重违纪,但他先前已被多次抓住,而且这次他溜出去,是和一位未婚妇女说话,这就使整个事情严重多了。第二天的例会上,讨论了他的违纪问题,最后决定对他实行软禁。这就是说,他不得离开修道院的回廊和地下室,每当他从一处地方到另一处地方时,要有人陪伴。
他几乎没去注意。他完全被阿莲娜宣布的事情压倒了,其他的一切对他都无所谓了。即使他挨鞭笞而不只是遭软禁,他会同样不以为然的。
不用说,他是不能再在大教堂工地上工作了,不过,自从阿尔弗雷德负责建造事务以来,他已经从中得不到多少乐趣了。如今,他下午空闲了,就用来读书。他的拉丁文有了长足的进步,他已经什么都可以读懂了,只是速度还较慢;而由于大家认为他只是通过阅读来提高拉丁文水准,并无其他目的,他获准使用任何他喜欢的书籍。图书馆藏书虽然很少,但还是有些哲学与数学的书,杰克满怀热情地埋头苦读。
他读到的书大多令人失望。教会系谱学中,尽是些早已辞世的圣徒表现的奇迹的重复记载和无穷尽的神学思考。第一部真正吸引杰克的书,叙述了创世到王桥修道院建立的全部世界历史,他读完后,觉得他了解了一切已经发生的事情。但过了一段时间,他就醒悟过来,那本书宣称叙述了所有的事件是难以置信的,因为,世界各地无时无刻不在发生事情,而不仅仅限于王桥和英格兰,还有诺曼底、安茹、巴黎、罗马、埃塞俄比亚和耶路撒冷,所以,作者遗漏的是相当多的。然而,这本书还是给了杰克一种他从未有过的感觉,往昔如同一个故事,其中一件事导致另一件事,整个世界并非一个无边无际的奇迹,而是一个可以理解的有限的事物。
更引人人胜的是那些难题。一位哲学家问道,一个无力的人为什么能够利用一个杠杆来移动一堆沉重的石头。这个问题以前从未让杰克觉得奇怪,但如今却折磨着他。他曾经在采石场待过好几个星期,他回想起当时,如果一块石头用一根~英尺长的撬棍不能移动,通常的办法就是换用两英尺长的撬棍。同一个人,为什么用一根短杠杆不能移动的石头,却能用一根长杠杆来移动呢?这个问题又引起别的问题。大教堂的建造者们用一个巨大的轳辘把大块的石头和木材吊升到屋顶。绳端的重物是一个人用双手绝对举不起来的,但同一个人却能转动轳辘,绞着绳索,把重物升起。这又是怎么办到的呢?
这点思考在一段时间内分散了他的注意力,但他的思绪一次又一次地回到阿莲娜身上。他会站在回廊里,面前的读经台上排开一部书,回忆起那99lib?天早晨在旧磨坊里,他怎么亲吻了她。他可以想起那次亲吻的每个瞬间,从嘴唇最初的轻轻接触直到她把舌头伸进他嘴里的那种令人战栗的感觉。他的身体从大腿到肩膀全都紧压在她身上,因此,他可以感到她的乳房到臀部的起伏曲线。那种记忆之强烈,此时就如重新经历了一次。
她为什么变了呢?他依然相信,那次亲吻是出于真情,而她事后的冷淡则是假意。他觉得他了解她。她有爱有欲,她浪漫而富于想象,并且还温馨。但她也蛮横、轻率,并且学会了强硬;但她并非冷酷无情。为了金钱而嫁给一个她并不爱的人不符她的性格。她不会幸福,她会后悔,她会痛苦万状;他明白这个,而且,在她内心里,她也该明白这个。
一天,他待在读书室里,一个修道院的雇工扫完地,靠着扫帚休息,那人说:“你们家有大喜事啦。”
杰克正在研究绘制在一张大羊皮纸上的世界地图。他抬头一看,那个说话的人原是一个脾气古怪的老人,因为身体虚弱,干不了重活儿了。他可能把杰克错当成别的人了。“怎么回事,约瑟夫?”
“你还不知道吗?你哥哥要结婚了。”
“我没有兄弟,”杰克脱口说出,但他的心都冷了。
“那就是继兄,”约瑟夫说。
“我真不知道。”杰克不得不问清楚。他咬着牙说:“他娶谁?”
“那位阿莲娜。”
这么说,她是打定主意要走到底了。杰克一直暗中抱着希望,以为她会改变主意。他调头看着别处,不让约瑟夫看到他脸上的失望。“好嘛,好嘛,”他说,尽量让他的声音听起来不动感情。
“是啊——她原先多么高贵,但那把火让她丧失了一切。”
“你——你刚才说在什么时候了吗?”
“明天。他们要在阿尔弗雷德盖的新教区教堂里举行婚礼。”明天!
明天阿莲娜就要嫁给阿尔弗雷德了。直到此刻,杰克始终不相信,这事当真会发生。现在,这一现实对他不啻五雷轰顶。阿莲娜明天就要出嫁,杰克的生命明天就要结束了。
他低头去看面前读经台上的地图。世界的中心到底在耶路撒冷还是沃灵福德,又有什么关系?如果他弄清了杠杆的原理,他会更幸福吗?他曾经告诉阿莲娜,她与其嫁给阿尔弗雷德,还不如从侧窗跳下去。他原来还想说一句,他杰克本人也要从侧窗跳下去。
他鄙视修道院。修士的生活方式是愚蠢的。如果他不能建造大教堂,而且阿莲娜还要嫁给别人,他活着是没有什么意义的。
更糟糕的是,他很清楚,她和阿尔弗雷德过日子是会极度痛苦悲惨的。这倒不只是因为他恨阿尔弗雷德。有些姑娘嫁给阿尔弗雷德,多少会感到满意的,比如说那个伊迪丝,杰克告诉她,他如何热爱刻石时,她曾咯咯傻笑。伊迪丝对阿尔弗雷德不会抱什么期望,而且只要阿尔弗雷德还有钱,还爱他们的孩子,她就会乐于巴结他、服从他。但阿莲娜会时时痛恨的。她会对阿尔弗雷德的粗鄙感到恶心,她会因他恃强凌弱而藐视他,她会因他的卑琐而厌恶他,她会发现他呆头笨脑而难以容忍。嫁给阿尔弗雷德,她等于下地狱。
她怎么能看不到这些呢?杰克想不出。她脑子里想的是什么呢?真的,什么都比嫁一个她不爱的人强。七年前,她由于拒绝下嫁威廉·汉姆雷而引起一场轩然大波,但如今,她居然被动地接受了一个同样不合适的人的求婚。她到底在想什么?
杰克得弄明白。
他得和她谈一谈,让修道院见鬼去吧。
他卷起地图,把地图放回橱柜,就朝门口走去。约瑟夫还靠着扫帚站着,“你要走吗?”他对杰克说,“我想,你该在这儿待着,等巡察来找你。”
“去他的巡察,”杰克说着,就往外走。
他走过回廊的东走道,看到了菲利普的目光,菲利普正从建筑工地往北走来。杰克马上转身躲开,但菲利普叫道:“杰克!你在做什么?你是不准随便走动的”
杰克现在对修道院的纪律已经没有耐心了。他不理睬菲利普,走了另一条路,走向直达新码头一带的小住宅的南走道。但他运气不好。这时,巡察皮埃尔兄弟从那条路上出现了,后边还跟着他的两个副手。他们看见了杰克,就挡在了他前面。皮埃尔那张月牙形的脸上现出又惊又怒的表情。
菲利普大叫:“拉住那见习修士,巡察兄弟!”
皮埃尔伸一只手去挡杰克。杰克把他推开。皮埃尔红着脸,抓住了杰克的胳膊。杰克一拧胳膊就挣脱了,顺手给了皮埃尔彝子一拳。皮埃尔大声叫,与其说是出于疼痛,不如说是出于气愤。这时,他的两名副手跳上去扭住了杰克。
杰克发狂地挣扎,几乎就要挣脱了,但这时,皮埃尔从那一拳中恢复过来,也加人进去。三个人一起把杰克按倒在地,让他再也动弹不得。他还继续扭动,心中十分气愤,这个修道院的胡说八道的家伙,竟然不让他去办一件真正重要的事——和阿莲娜谈话。他嘴里不断地说:“放开我,你们这些蠢货!”那两名助手坐在他身上。皮埃尔站得笔直,用袍袖揩着他流血的鼻子。菲利普来到了他身边。
杰克虽然气愤,还是看得出来菲利普也在生气,而且杰克还从来没见过他这么生气。“我不会容忍任何人有如此行为,”他用狮吼般的声音说,“你是一名见习修士,你得服从我。”他转向皮埃尔,“把他送进管教室。”
“不!”杰克高叫着,“你不能!”
“我当然能,”菲利普狂怒地说。
管教室是寝室的地下室中一间没窗户的小屋,位于南端,紧靠着厕所。这里主要用来关押违法的人,等候送到修道院法庭审理,或转到夏陵的郡守监狱;但有时也当做禁闭严重违纪——诸如与修道院雇工有不洁行为的修士的惩戒室。
杰克怕的倒不是这种不见天日的禁闭,而是他无法出去见阿莲娜。“你不懂!”他向菲利普吼叫着,“我得和阿莲娜谈话!”
他这么说可是最糟不过了。菲利普益发怒不可遏。“就是因为和她谈话,你才受到原先的处罚,”他气咻咻地说。
“可是我必须谈!”
“你唯一必须做的事,是学会敬畏上帝和服从你的上司。”
“你们不是我的上司,你们这些蠢驴!你们在我眼里什么都不是。放开我,你们这些该死的!”
“把他带走,”菲利普厉声说。
这时四下围起了一小群人,几名修士抓着杰克的胳膊和腿,把他抬起来,他像条咬了钩的鱼似的扭动着,但他们人太多。他简直不能相信,居然闹到这种地步。他们抬着他,他伸胳膊踹腿,沿着小路走到管教室的门口。有人打开了门。皮埃尔声音里充满报复的腔调,说:“把他扔进去!”他们把他往里面一摆,再往前一抛。他在室中飞过,重重地落在石头地上。他不顾擦伤的身体已经麻木,立刻爬起来,向门口冲去,就在他刚碰到门时,门已经给砰的一声关紧了,跟着沉重的铁栓哐当一响,从外面落了下去,钥匙在锁里转了一下。
杰克用全力朝门撞着:“让我出去!”他歌斯底里地叫着,“我得制止她嫁给他!让我出去!”外面没有声音。他不停地叫着,但他的要求变成了请求,声音也低了下来,像是哀鸣,最后成了悄语,因受挫而气恼的泪水淌出了眼睛。
最后,他的泪水流干了,再也哭不动了。
他从门口转过身。这间地下室还不是漆黑一团,门缝下面透过一点光,他勉强能看出周围。他用手摸着,沿墙走着。他从石墙上的凿痕可以辨出来,地下室已经建成好几年了。这房门毫无特色。大约有六英尺见方,一个角落里有一根柱子,屋顶也是拱形,显然,这里曾是一个大房间的一部分,后来为了做狱室,才用墙隔断的。在一面墙上有一块空间,像是为窗户开的口子,但关得紧紧的,而且,就算开着的话,也窄小得谁也无法爬过。石头地面湿漉漉的。杰克先觉察到一种不停地流动的声音,意识到是那条从磨坊经过修道院到厕所的水渠,它一定就在地下室的下面流过。这说明了为什么这里的地面是石头的而不是夯土的。
他感到精疲力竭了。他背靠墙坐在地上,盯着门下缝里透进的光,那光撩拨着他向往着他要去的地方。他怎么会给关到这里的?他从来没相信过修道院,从没打算过把他的一生奉献给上帝——他并不真的信仰上帝。他之所以当了见习修士,是为了解决一个迫在眉睫的问题,是一条待在王桥的途径,以便能接近他所热爱的一切。他本来想:只要我想走,什么时候都能离开。但现在他确实想走了,比他一向所想象的都更想走,却走不成了,他被监禁在这里。他想,我从这里一出去,立刻就勒死菲利普副院长,哪怕事后为此受绞刑。
由此他开始思索,什么时候才会被释放。他听到晚餐的钟声响了。他们当然打算把他关上一夜。他们大概现在正商量他的事。那些最坏的修士会主张关他一星期一他甚至能看见皮埃尔和雷米吉乌斯在力主严饬纪律。另外那些喜欢他的人,则可能说,一夜监禁就足够了。菲利普会怎么说呢?他喜欢杰克,但这会儿他正在火头上,尤其是杰克说了,你们不是我的上司,你们这些蠢驴,你们在我眼里什么都不是。菲利普会禁不住让那帮强硬派得以逞凶。唯一的希望是,那些人会主张把杰克立刻逐出修道院,因为在他们看来,这是更严厉的处分。这样的话,他或许能赶在婚礼之前和她说话。但杰克可以肯定,菲利普不会同意他们的。菲利普会把驱逐杰克看做承认失败。
门下的亮光越来越暗淡了,外面天黑了下来。杰克想不出,囚犯们该怎么方便。地下室里没有罐子。忽略这些细节可不符修士们的特点,他们笃信清洁,即使对待犯罪的人也不例外。他一英寸一英寸地重新检视着地面,在靠近一个屋角的地方,他找到一个小洞。那地方的水声更响些,他猜想,小洞是通到地下水渠的,这大概就是他的厕所了。
他刚有了这一发现,小窗打开了。杰克一跃而起。窗台上放了一个碗和一块面包。杰克看不到放东西那人的脸。“是谁啊?”他说。
“我是不准和你交谈的,”那人语调平平地说。不过,杰克还是听出了他的嗓音,他是位叫卢克的老修士。
“卢克,他们说了要把我关在这儿多久吗?”杰克嚷叫着。
他还是重复着那条规定我是不准和你交谈的。
“求求你,卢克,要是你知道就告诉我!”杰克请求着,顾不得他的口气听上去是多么低声下气。
卢克悄声回答皮埃尔说:“一星期,但菲利普定的是两天。”小窗关上了。
“两天!”杰克绝望地说,“到那会儿她已经嫁出去了!”
再没回音了。
杰克站着一动不动,两眼直愣愣地瞪着。在室内近乎漆黑一团的反衬下,透过门缝的光倒显得更亮了,有一阵儿他什么都看不见,后来他的眼睛适应了昏暗,接着,眼中又涌出了新的泪水,眼前一片模糊了。
他躺在地面上。再也没什么可以做的了。他要在这里给锁到星期一,到了星期一,阿莲娜就成了阿尔弗雷德的妻子了,在阿尔弗雷德的床上醒来,身体里留下了阿尔弗雷德的种子。想到这里,他感到一阵恶心。
周围很快便一片漆黑了。他摸索着到了窗台,从碗里喝了一口,里面全是白水。他掰了一小块面包,放进嘴里,但他并不饿,几乎咽不下去。他把剩下的水全喝光,就又躺下了。
他没有睡着,只是进人了一种恍惚状态,如同在梦境或幻觉之中。他在恍惚之中再次经历了去年夏天他和阿莲娜一起度过的那些星期日下午,当时,他给她讲那个爱恋着公主的扈从,去寻找长着宝石的葡萄藤的故事。
子夜的钟声把他从瞌睡中惊醒。他现在已习惯了修道院的作息时间,半夜总是醒得明明白白的,不过下午他总要睡一会儿,尤其是午饭吃了肉的话。修士们这时该起床,排队从寝室到教堂去了。他们就在他头上,但他听不见任何声音,地下室是隔音的。似乎很快就响起了赞美歌的钟声,其实这要在半夜之后一段时间的。时间过得好快,实在太快了,天亮以后,阿莲娜就要出嫁了。
半夜过后,他虽然悲痛欲绝,还是睡着了。
他是给惊醒的。地下室里有人待在他身边。
他害怕了。
屋里伸手不见五指。水声似乎更响了。“是谁在那儿?”他用颤抖的声音问。
“是我——别怕。”
“母亲!”他几乎开心得要晕倒了,“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老约瑟夫来告诉了我,发生了什么事情,”她用平常的嗓门说着。
“轻点!修士们会听见你的。”
“他们听不见的。你可以在这里唱,在这里喊,上面都听不见,我知道——我这样做过。”
他满脑子疑问,一时竟不知从何问起。“你是怎么进来的?门开着吗?”他朝她移过去,两手伸在前面摸着。“噢——你浑身都湿了!”
“水渠就在这下边流过。地面上有一块石头是松的。”
“你怎么知道的?”
“你父亲在这间地下室过了十个月,”她说,她的声音中有着岁月的煎熬。
“我父亲?这间地下室?十个月?”
“他就是在那时候给我讲了那些故事。”
“可他为什么给关在这里呢?”
“我们一直没弄清,”她愤愤地说,“他是给绑架的,或者说是给逮捕的——他自己也说不清——在诺曼底,然后给带到这里来。他不会讲英语或是拉丁语,也不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他在马厩里做了一年左右的工——我就是这么认识他的。”她的声音由于悲痛而变得轻柔,“我对他一见钟情。他是那么温文尔雅,看上去是那么担惊受怕和郁郁寡欢,但他唱起歌像是一只鸟。有几个月没人搭理他。我和他讲了几句法语,他高兴极了,我想他就是因为这个才爱上我的。”这时她气得声音又强硬起来,“过了一段时间,他们就把他关进了这间地下室。就在那时候,我发现了进来的途径。”
杰克忽然想到,他一定是就在这冰冷的石地上怀上的。这想法让他很窘,他庆幸屋里太黑,他和母亲谁也看不见谁。他说:“不过,我父亲应该做过什么事,才会给抓起来的。”
“他想不出任何事情。最后,他们造出了一份罪名。有人给了他一只镶宝石的杯子,告诉他,他可以走了。刚走出一两英里,就被捕了,指控他偷了那只杯子。他们为此绞死了他。”她哭了起来。
“谁干的这一切?”
“夏陵的郡守,王桥的副院长……问题不在于是谁。”
“我父亲的家呢?他总该有父母和兄弟姐妹……”
“不错,他有个大家庭,在法兰西。”
“他为什么不逃跑,回那儿去呢?”
“他试过一次,他们抓住了他,把他带了回来。从那时起,就把他关进这间地下室了。当然,他还可以再跑,因为我们已经找到了逃离这里的途径了。但是他不认识回家的路,又一句英语也不会说,而且还身无分文。他成功逃脱的希望很小。不过,他无论如何也该试一试的,这是我们现在的后话了。但当时,我们绝没想到,他们会绞死他。”
杰克伸出双臂搂住她,安慰她。她浑身湿透,冷得直抖。她需要从这里出去,才能弄干爽。他一惊之下,忽然想到,如果她能出去,他也就能。刚才这一阵儿,他几乎忘掉了阿莲娜,因为他母亲净讲他父亲的事了;但此刻他意识到,他的希望可以实现了——他可以赶在阿莲娜结婚之前和她谈话了。“指给我出去的路,”他突然说。
她抽噎着,咽下了泪水。“拉着我胳膊,我来领着你。”
他们走到对面,他感到她俯下身去了。“下到水渠里,”她说,“深深吸一口气,把头扎进水里。然后逆水爬行。别顺着水爬,那就跑到修士的厕所里了。你憋不住气的时候,也就快到了,但千万沉住气,再往前爬,就成了。”她继续往下俯着,他松开了她。
他找到了开口,把身体溜下去。他的双脚几乎立即触到了水。当他踩到渠底时,他的肩部还在地下室里。在下水之前,他先找到那块石板,把它放回原处扣好,他调皮地想,等修士们发现地下室里没人的时候,一定会觉得很神秘的。
水很冷。他深吸了一口气,把手和膝放下去,逆着水流爬行。他尽量快走。他边爬边想象着上面的建筑。他到了通道了,然后是食堂、厨房和面包房。路并不长,但似乎用了无穷的时间。他想露出水面,但头撞到了暗渠的盖板上。他感到心慌,想起了母亲的话。他就要到了。不久,他就看到前面有光。他们在地下室说话的时候,天应该已经开始亮了。他爬到亮光就在他头顶上的地方,然后站直身子,舒舒服服地呼吸着新鲜空气。他等喘息正常之后,便爬上岸去。
他母亲已经换完衣服。她穿着一件干净的衣服,正在从那件湿衣服中往外拧水。她也给他带来了干净的衣服。在岸上整整齐齐地叠着的,是他有半年没穿的衣服:一件亚麻布衬衣,一件绿色的羊毛紧身衣,一双灰色长袜和一双皮靴。母亲背转身去,杰克脱掉沉重的修士长袍,甩掉皮便鞋,迅速穿起自己那一身衣服。
他把修士的长袍扔进水沟,他再也不打算穿那衣服了。
“你现在怎么办呢?”母亲问。
“去找阿莲娜。”
“马上?还早着呢。”
“我等不得了。”
她点点头。“轻柔点,她受了伤。”
杰克垂下眼亲吻了她,然后冲动地伸出两臂搂住她,拥抱了她。“你把我从牢里放出来了。”他说,还笑了起来,“多好的母亲!”
她微微笑着,眼睛却闪着泪花。
他紧抱了她一下,算是告别,然后就走开了。
尽管这时已经天亮,但由于是星期日,周围还不见有人,大家都不必工作,就借机睡到太阳升起之后。杰克说不清,他是不是怕被人看见。菲利普副院长有权追踪一个逃跑的见习修士,并强制他回去吗?就算他有那种权力,他想不想那么做呢?杰克不知道。无论如何,菲利普在王桥就是法律,杰克已经公然蔑视了他,因此一定会闹出什么麻烦的。不过,杰克只想到眼前要做的事情,而没有考虑那么远。
他到了阿莲娜的小屋跟前。他忽然想到,理查也许会在里边。但愿他不在就好了。反正,他已经顾不得许多了。他走上前去,轻轻地敲起门。
他侧着头,聆听着。里面没有动静。他又敲了几下,这次敲得响了些,终于有了回应,里面有人移动,草簌簌地响起。“阿莲娜!”他压低声音叫着。
他听到她来到门口。一个惊吓的声音说:“谁?”
“开门!”
“是谁?”
“是我,杰克。”
“杰克!”
有一阵停顿。杰克等待着。
阿莲娜绝望地闭着眼睛,跌跌撞撞地朝前走,靠到门上,面颊挨着粗粮的门框。她想,可别是杰克;别在今天,别在这会儿。
他的声音又传了进来,那是压低而急切的声音。“阿莲娜,求你了,开开门,赶快!要是给他们抓住,我又要给关到地下室里了!”她已经听说了,他被关了起来一全镇都传遍了。他果然是逃出来的。他径直来找她了。她的心跳加快了。她不能把他拒之门外。
她抬起门闩,打开了门。
他的头发湿漉漉地贴在头皮上,像是刚洗过澡。他穿的是平常衣服,不是修士的长袍。他朝她微笑,似乎见到她是他从来没有过的大好事。接着他皱起眉头,说:“你刚才在哭。”
“你到这儿来干吗?”她说。
“我得见你。”
“我今天就要结婚了。”
“我知道。我可以进来吗?”
她明知道,让他进来是错的;但她忽然想到,明天她就是阿尔弗雷德的妻子了,因此,这可能是最后一次她单独和杰克谈话了。她想,我不在乎对错了。她把门开大些。杰克迈步进来,她把门重新关好,并且上了闩。
他俩面对面地站着,这时,她感到很尴尬。他带着无可奈何的渴望盯着她,如同一个渴得要死的人在瞪着瀑布。“别这样看着我,”她说,跟着便转过身去。
“别嫁给他,”杰克说。
“我必须嫁给他。”
“你会痛苦的。”
“我现在已经痛苦了。”
“请你看着我,好吗?”
她转回来,面对着他,并且抬起了眼睛。
“请告诉我,你为什么这么做,”他说。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呢?”
“因为在旧磨坊里,你曾经那样吻过我。”
她垂下眼睛,感到自己臊得发热。那天,她让自己丢了脸,而且从那时起一直感到羞耻。现在他却用来对付她了。她什么也没说。她不想辩解。
他说:“那次之后,你就冷淡了我。”
她的眼睛垂得更低了。
“我们原先是很好的朋友,”他不留情面地说下去,“整整一个夏天,在你那块空地上,在那道瀑布旁边……我的故事……我们多么幸福。我在那儿吻过你一次,你还记得吗?”
她当然记得,虽然她一直对自己装傻,说那是没有的事。此刻,那一记忆融化了她的心,她抬起泪汪汪的眼睛,看着他。
“后来,我做了水磨推动的机器,为你漂土,”他说,“我能替你的生意做点事,真高兴极了。你看到那机器的时候,你激动了。后来我们第二次亲吻了。但那和第一次不同,不是亲一下就完了。那一次,是……充满深情的。”噢,上帝,她想,一点不错,她又脸红了,而且喘息加快。她巴不得他住嘴,但他继续说下去,“我们互相紧紧拥抱。我们长时间地亲吻着。你张开你的嘴——”
“别说了!”她叫道。
“凭什么?”他粗暴地说,“那有什么错?你为什么变得那么冷?”
“因为我给吓坏了!”她不假思索地说,泪水夺眶而出。她把脸埋在自己手中,抽泣起来。过了一会儿,她感到他的双手放在了她起伏着的肩头。她一动不动,过了一会儿,他温柔地把她搂到怀里。她移开自己的手,把脸靠在他的绿色紧身衣上哭着。
过了一会儿,她用双臂搂住了他的腰。
他把面颊放到她的头发上——又短又丑、没个发型的头发,大火烧过之后,还没有长好——用手抚摩着她的脊背,似乎她是个婴儿。她愿意一辈子就这样待着。但他推开了她,好看着她,然后说:“你为什么会吓坏了呢?”
她心里很清楚,但她不能告诉他。她摇了摇头,往后退一步,但他搂住她的腰,把她拉在身前不放。
“听着,阿莲娜,”他说,“我想让你知道,这对我有多可怕。你看来是爱我的,后来你似乎恨起我来了,现在你又要嫁给我的继兄。我不明白。我对这些事一概不懂,我以前从来没恋爱过。实在太伤人了。我找不出字眼来说明有多糟,你难道不认为,你至少应该解释一下,我为什么要经受这一切吗?”
她感到内心充满自责。想想看嘛,她对他爱得这么深,却把他伤害得这么重。她为自己那样待他感到羞愧。他对她做的全是好心好意的事,但她却毁了他的生活。他有权要求一个解释。她狠了狠心。“杰克,多年以前,我出了一件事,那是十分可怕的一件事,这些年来我已经让自己把它忘了。我希望永远不再记起它了,但当你那样吻我的时候,我把那件事全想了起来,我受不了了。”
“什么事呢?到底出过什么事?”
“我父亲被囚禁之后,我们还住在城堡里,理查和我,还有一个叫马修的仆人天夜里,威廉·汉姆雷来了,把我们赶了出来。”
他眯起他的眼睛。“还有呢?”
“他们杀死了可怜的马修。”
他知道她还没把全部事情说出来。“为什么?”
“你是什么意思?”
“他们为什么杀死你们的仆人呢?”
“因为他想阻止他们。”这时,她泪如泉涌,她每次想说话,喉咙都感到哽咽,似乎那些话语卡在那里。她无奈地摇了下头,想转身走开,但杰克不松手。
他用一种温柔得如同亲吻的声音说:“阻止他们干什么?”
她突然明白,她能告诉他了,那一席话如同流水般,滔滔流出。“他们强迫我,”她说,“那个侍从把我按在地上,威廉压到我身上,但我还是不从他,后来,他们割下理查的一块耳垂,他们说还要割下去。”她抽泣着,有种解脱的感觉,她终于把话说出了口,她无法形容自己的感激之情。她盯着杰克的眼睛,说:“于是我劈开了两腿,威廉做了那件事,那侍从强迫理查在旁边看着。”
“我十分难过,”杰克悄声说,“我听到过谣传,但我从来没认为……亲爱的阿莲娜,他们怎么能呢?”
她必须把一切全部告诉他。“后来,威廉完事之后,那个侍从也干了。”
杰克闭上眼睛。他的面孔绷得紧紧的,脸色煞白。
阿莲娜说:“后来嘛,你知道的,当你我亲吻的时候,我想让你做那件事,可是那就让我崽起了威廉和他的侍从;我感到那么害怕,吓得要死,我就跑了。这就是我这么对不起你的原因,让你这么痛苦,我真难过。”
“我原谅你,”他悄声说。他把她拉向他,她让他重又搂住她。这样真让人感到安慰。
她感到他在战栗。她优虑地说:“我是不是让你厌恶了?”
他看着她。“我崇敬你,”他说。他低下头来,吻着她的嘴。
她僵呆了。她并不想这样。他松开她一点,然后又亲她。他的嘴唇非常轻柔地触到她的嘴唇。她出于对他的感激和友好之情,稍稍噘起嘴唇,然后又松开,算是对他的亲吻稍加响应。他受到这一鼓励,就又把嘴唇压向她。她感觉得出他呼出的气,喷在她脸上热呼呼的。他张开一点嘴。她迅速向后闪着。
他看上去受了伤害。“有那么糟吗?”
事实上,她不再像原先那样害怕了。她把自己那次可怕的经历告诉了他,他并没有厌恶得后撤;相反地,他一如既往地温情和善良。她仰起头,他又亲了她。这并不可怕。没什么吓人的,没什么难以控制的,没有强制,没有痛恨,没有摆布,而是相反。这样的亲吻使双方都感到高兴。
他的嘴唇分开了,她感到了他的舌头。她绷紧了嘴唇。他把她的嘴唇分开。她又放松了。他轻轻地吸住了她的下唇。她感到有点晕眩。
他说:“你愿意做做你上次做的事吗?”
“我做了什么了?”
“我来做给你看。张开嘴,就一点。”
她照他的话做,她又感到了他的舌头,能碰着她的双唇,穿过她微开的牙齿,伸进她嘴里,找到了她的舌头,她往后闪。
“就这样,”他说,“你上次就这样做的。”
“是吗?”她感到震惊了。
“是的。”他微笑着,突然变得郑重起来,“只要你再这样做一次,就可以弥补九个月以来的全部哀伤了。”
她又仰起头,还闭上了眼。过了一会儿,她感到他的嘴抚上了她的嘴。她张开嘴唇,迟疑了一下,然后紧张地把她的舌头伸进了他的嘴里。她这样做着的时候,她想起了上次她这样做的时候的感觉,那是在旧磨坊,那种出神入化的激动又回来了。她一心只想抱紧他,能摸他的皮肤和头发,感觉他的肌肉和骨骼,进到他身体里,并且让他进到她身体里。她的舌头遇到了他的舌头,不但没有感到难堪和稍微的抗拒,她反倒激动地要做出用自己的舌头去触碰他的舌头这样亲密无间的举动。
这时他俩都呼吸急促了。杰克用双手捧着她的头。她抚弄着他的双臂,他的脊背,直到他的臀部,她感觉着那绷紧、隆起的肌肉。她的心在胸腔中怦仵直跳。最后,她停下了亲吻,透不过气来了。
她看着他。他满脸通红,心跳气喘,显出强烈的欲望。过了一会儿,他又低下头来,但这次没有亲她的嘴,而是抬起她的下颏,吻起她喉头的细滑的皮肤。她听到她自己高兴得低吟。他的头继续下移,嘴唇在她一只乳房的隆起处摩挲。她的乳头在亚麻布睡袍的粗糙纤维下挺起了,感到难以忍受的温柔。他的嘴唇包住了一个乳头。她感到了他呼出的热气直喷到她皮肤上。“轻点,”她害怕地低声说。他隔着亚麻布亲吻着她的乳头,虽然他尽量轻柔,她却感到一种兴奋的刺激,如同他咬她那样强烈,她喘起气。
这时,他在她面前跪了下去。
他把他的脸埋进她的大腿。在这之前,全部刺激都在乳房上,但现在,突然之间,她感到了那种战栗移到了她的腿裆。她看着他,害怕他的反应,她总为那地方那么多毛而感到羞愧。但他没有退缩;事实上,他凑向前去,轻柔地亲着她,就在那儿,似乎那是全世界最美的东西。
她也顺势跪在他面前。她的呼吸急促起来了,像是刚跑了一英里路。她急不可耐地想要他。她的喉头被欲火烧得发干。她把双手放到他的两膝上,然后把一只手伸进他的紧身衣下面。那儿又热又干,硬得像根棍子。她用指头探索着它的长度,杰克先闭上眼,喉咙里深深地低吟着。她撩起他的外衣,弯下腰去吻它,就像他吻她那儿一样,用嘴唇轻蹭着。它的头部胀鼓鼓,紧绷绷的,像是鼓植,由于有什么黏糊糊的东西而湿漉漉的。
她突然被一种欲望攫住,要让他看看她的乳房。她又站直了。他睁开了眼。她看着他,迅速地将她的睡袍从头上脱下,扔到了一边。这时她已经一丝不挂了。她感到强烈的羞愧,但这是一种好的感觉,是心甘情愿地不要遮掩。杰克失魂落魄地瞧着她的乳房。“可真美,”他说。
“你当真这么想吗?”她说,“我总觉得太大了。”
“太大了!”他说,似乎她这么讲太没有道理。他伸出右手去摸她的左乳。他用指尖轻柔地摩挲她的皮肤。她低下头去,看着他做这一切。过了一会儿,她想让他再用力些。她用双手拽起他的双手,按到她的乳房上。“使点劲,”她沙哑着声音说,“我想好好体会一下你的触摸。”
她的话挑起了他的欲火。他揉搓着她的乳房,然后用手指捏着她的乳头,稍稍用劲,刚好让她感到有点疼。那种感觉激得她发狂了。她脑子里什么也不想,完全被他的身体和她自己的身体的感觉搜住了。“脱下你的衣服,”她说,“我想看看你。”
他脱下了紧身衣和衬衣,又脱掉靴子和长袜,然后重又跪在她面前。他的红发已经千了,成了不听话的发卷。他的躯体瘦而白,肩部和臀部都支棱着骨头。他看上去结实而灵活,年轻而有朝气。她突然想亲吻一下他的胸脯。她俯下身子,用嘴唇蹭着他的平平的男性乳头。它们也挺了起来,和她刚才一样。她轻柔地吮着它们,希望也能有刚才他给予她的同样快感。他抚摸着她的头发。
她想让他进去,快进去。
她看得出来,他不知下一步该做什么。“杰克,”她说,“你是童男子吗?”
他点点头,样子有点傻气。
“我很高兴,”她热烈地说:“我太高兴了。”
她拿起他的一只手,把它放在她的腿裆处。她那儿发胀而且敏感了,他的触摸如同一下展撼。“摸摸我,”她说。他移动着他的手指,摸索着。“摸摸里边,”她说。他犹豫着,把一只指头伸进她里边。她的欲望使那里润滑了。“就在那儿,”她满意地叹着气说,“它就要进到那里去。”她推开他的手,往后仰卧在干草上。
他用一只臂肘撑着,趴到她身上,吻着她的嘴,她感到他进到她里面一点,然后又停下了。“怎么回事?”她说。
“那儿让人觉得太小了,”他说,“我怕伤害了你。”
“使劲往里插,”她说,“我太想要你了,我不在乎疼。”
她感到他在往里插。确实有点疼,比她预料的还要疼,但只一会儿,随后她就感到奇妙地被充满了。她看着他。他收回一点,又插进去,她也迎上去。她对他微笑着。“我从来不知道,这样真美,”她费解地说。他闭上了眼睛,似乎那幸福已经难以忍受了。
他开始有节奏地动着。那不停地抽送在她腿裆处的什么地方激起一种脉动的快感。她听到他俩身体每次接触时自己都发出一声低低的激动喘气。他放低了身体,让自己的胸脯触到她的乳头,她能感到他呼出的热气。她的手指抠进他的坚硬的后背。他那有规律的喘气变成了呻吟。她突然想亲他。她把手指伸进他的发卷中,把他的头拉向自己。她用力亲吻着他的嘴唇,然后,把舌头伸进他嘴里,在里面越动越快。她激动得忘形了。她感到一阵极大的兴奋的痉挛震撼着她,强烈得如同从马上摔到地上,这让她高声叫嚷起来。她睁开眼睛,紧盯着他的眼睛,叫着他名字,接着又一次高潮围住了她,又是一次;随后她感到他的身体剧烈抖动,他也叫了出来,她感到一股热流射进她身体,从而挑起了她更大的欲火,于是她高兴得一次又一次地战栗着,次数之多,她已经无法计数,直到最后,这种感觉开始衰退,渐渐地她瘫软了,不动了。
她精疲力竭,没有力气说话和动弹了,但她感到杰克的重量压在她身上,他瘦骨嶙峋的腰胯抵在她下面,他平平的胸脯压扁了她柔软的乳房,他的嘴靠在她耳边,他的手指还缠绕着她的头发,她的一部分头脑朦胧地想着:男女之间大概就该像是这样,所以大家对此才大惊小怪,所以夫妻之间才互相爱得如此之深。
杰克的呼吸变轻了,有规律了,他的身体松弛了,最后完全瘫软了,他睡着了。
她转过头来,亲吻他的脸,他不算太重。她愿意他就待在那儿,睡在她身上,永远永远。
这想法使她记起了。
今天是她结婚的日子。
亲爱的上帝,她想,我做了什么事?
她开始哭泣起来。
过了一会儿,杰克醒了。
他以难以忍受的温存,吻着她面颊上的泪水。
她说:“噢,杰克,我想嫁给你。”
“我们正是要结婚,”他说,声音是深深的满足。
他误解了她,事情就更糟了。“可是我们不能,”她说着,泪水流得更快了。
“可是在这样之后——”
“我知道——”
“在这样之后,你应该嫁我!”
“我们不能结婚,”她说,“我失去了我的全部钱财,你也一无所有。”
他用两肘撑起身体。“我有我的双手,”他激烈地说,“我是方圆几英里之内最好的刻石匠。”
“你被解雇了——”
“这没什么不同。我可以在世界上的任何一个建筑工地找到工作。”
她痛苦地摇着头。“那还不够,我得想着他。”
“为什么?”他气愤地说,“这一切和理查又有什么关系?他能照顾他自己嘛。”
杰克突然显得孩子气十足,阿莲娜感到了他俩之间年龄的差距:他比她小五岁,他依旧认为,他有权享受幸福。她说:“我对我父亲发过誓,当时他就要死了,我发誓说,我要照顾理查,直到他成为夏陵的伯爵。”
“那是永远做不到的啊!”
“但誓言就是誓言。”
杰克面露难色。他从她身上滚下,使她体验到一种痛苦的若有所失的感觉。她伤心地想:我将永远再也感受不到他在我里面了。
他说:“你不能这么解释。一个誓言不过是几句话!和这个相比,那算不上什么。这个是真的,是你和我。”他看着她的乳房,然后伸手去摩挲她腿裆间的鬈毛。他的触摸给她的剌激那么强烈,简直像是挨了鞭打。他看到她在畏缩,便住了手。
有一阵子,她几乎要说出口了:是的,好吧,现在咱们就一起跑吧,也许,如果他不住手,继续摩挲下去,她当真会说出来的。但理智又返回了,她说:“我要嫁给阿尔弗雷德”
“别荒唐了。”
“这是唯一的出路。”
他瞪着她。“我就是不相信你。”他说。
“是真的。”
“我不能舍弃你。我不能,我不能。”他的声音变哑了,他强忍住抽噎。
她试图讲出道理,既说服她自己,也同样说服他。“为了发誓嫁你,我就要背弃我对父亲发的誓,这又有什么意义呢?如果我违背了第一个誓言,第二个誓言也就分文不值了。”
“我不在乎。我不想要你发什么誓。我只想我们永远在一起,只要我俩高兴,就做爱。”
她想,这是个十八岁的人的婚姻观,但她没说出来。如果她是自由的,她会高高兴兴地接受这种观点。“我没法随心所欲,”她伤心地说:“这不是我的命运。”
“你所做的是错的,”他说,“我该说,是邪恶的。放弃这样的幸福,就像把珠宝扔进大海。比任何罪孽都要深重。”
她没料到会突然想起,她母亲一定会同意的。她不清楚,她为什么会这么想。她不去想这个念头。“如果我活着,却总想着我背弃了我对父亲的诺言,我绝不会幸福的,哪怕和你在一起。”
“你对你父亲和你弟弟的关心胜过对我的关心,”他说,听起来头一次有点发火了。
“不是的……”
“那又是什么?”
他一味要争辩下去,但她严肃地考虑了这个问题。“我想,这意味着,比起我对你的爱,我父亲的誓言对我来说更重要。”
“是吗?”他难以置信地说,“真是这样的吗?”
“是的,真是这样,”她心情沉重地说,她听着自己说的话,如同丧钟。
“那就没什么好说的了。”
“只是……我很抱歉。”
他站起身。他背过身,拎起了衬衣。她看着他修长的身体。他腿上有很多金红色的鬈毛。他很快穿起衬衣和紧身衣,再套上长袜和靴子。这一切都做得太快了。
“你会非常非常不幸福,”他说。
他想跟她闹别扭,但很不成功,因为她能从他的声音里听出同情来。
“是的,我会的,”她说,“你肯不肯至少……至少说一声,你因为我的决定而尊重我?”
“不,”他毫不犹豫地说,“我不肯。我因为你的决定而看不起你。”
她赤裸着身体坐在那儿,看着他,她开始痛哭起来。
“我还是照样要走,”他说,他的声音在最后一个字音上变哑了。
“是的,走吧,”她抽泣着说。
他朝门口走去。
“杰克!”
他在门口转过身来。
她说:“祝我好运吧,杰克?”
他抬起门闩。“好——”他顿住,说不下去了。他低头看着地面,然后又抬起眼睛看着她。这一次,他的声音低得像耳语。“祝你好运。”他说。
然后他就出去了。
原来属于汤姆的房子,现在是艾伦的了,但也是阿尔弗雷德的家,因此,这天上午,里面挤满了忙婚宴的人,安排这一切的是阿尔弗雷德十三岁的妹妹玛莎,杰克的母亲闷闷不乐地在一旁看着。阿尔弗雷德手里拿着一条浴巾,正要到河里去洗澡——妇女一月洗一次澡,男人在复活节和米迦勒节各洗一次,但按照传统,结婚的那天上午要洗澡。杰克走进屋里时,大家都静下来。
阿尔弗雷德说:“你想干吗?”
“我想让你取消婚礼,”杰克回答。
“呸,”阿尔弗雷德说。
杰克明白,他一开头就弄糟了。他本该避免开门见山的。他要提的建议,也符合阿尔弗雷德的利益,只要能说服他看到这一点。
“阿尔弗雷德,她并不爱你,”他尽量说得轻柔些。
“你什么也不明白,小家伙。”
“我明白,”杰克坚持着,“她并不爱你。她嫁你是为了理查的缘故。理查是从这桩婚姻中唯一感到幸福的人。”
“回到修道院去,”阿尔弗雷德轻蔑地说,“你的袍服丢哪儿去了?”
杰克深吸了一口气。除了告诉他真情实况,已经别无他法了。“阿尔弗雷德,她爱我。”
他原以为阿尔弗雷德会勃然大怒,谁知阿尔弗雷德的脸上却出现了狡猾的冷笑的影子。杰克莫名其妙了。这是什么意思?解释渐渐豁然开朗了。“你已经知道这一点了?”他没把握地说,“你知道她爱的是我,但你不在乎!反正你要把她弄到手,不管她爱不爱你。你就是想占有她。”
阿尔弗雷德鬼鬼祟祟的笑容更清晰可见,而且更恶毒了,杰克明白,自己所说的全都没错;但还有些别的,阿尔弗雷德的脸上还有别的意思。杰克的头脑里升起了一个难以置信的疑团。“你为什么要她?”他说,“是不是……会不会是你娶她只为的是把她从我身边抢走?”他气得声音提高了,“你娶她就是出于怨恨?”阿尔弗雷德的愚蠢的面孔上展开了一副狡猾的胜利的表情,杰克知道,他又说对了。他怒不可遏了。阿尔弗雷德的一切所作所为,并非出于可以理解的对阿莲娜的情欲,而纯粹是出于怨恨,这种做法实在令人难以忍受。“你这该死的,你最好待她公道点!”他吼叫着。
阿尔弗雷德放声大笑了。
阿尔弗雷德用心之险恶,给了杰克当头一棒。阿尔弗雷德不会好好待她的。这是他向杰克报复的最后一招。阿尔弗雷德打算娶阿莲娜,并使她难过。“你是垃圾,”杰克狠狠地说,“你是脓水,你是臭狗屎。你这个丑陋、愚蠢、邪恶、讨厌的下流胚。”
他这一连串轻蔑的话,终于激怒了阿尔弗雷德。他把浴巾一甩,就握起拳头朝杰克扑来。杰克早有准备,迈步向前,先出了手。这时,杰克的母亲挡在两人中间,尽管她比他俩都矮小,却用一句话就制止了他们。
“阿尔弗雷德,去洗澡去。”
阿尔弗雷德很快平静下来。他明白,他今天已经赢了,用不着再和杰克打架了,他那得意洋洋的样子,把他的念头暴露无遗。他离开了家门。
母亲说:“你打算做什么,杰克?”
杰克发觉自己气得直抖。他喘了几口气,然后才能讲话,他明白,他制止不了婚礼了。但他也不会看着婚礼进行的。“我得离开王桥。”
他看到她脸上掠过凄凉的神色,但她点了点头。“我本来怕你这么说。但我认为你是对的。”
修道院的钟声响了。杰克说:“现在他们随时都会发现我跑掉了。”
她压低了声音。“快走吧,不过先藏在河岸下边,在桥上能看到的地方。我要给你送些东西去。”
“好吧。”他转身走开了。
玛莎站在他和门中间,泪水直往下淌。他拥抱了她。她用力紧抱着他。她那女孩的身体瘦削扁平,还像个男孩子。“到时候就回来吧,”她炽烈地说。
他很快地亲了她一下,就走了出去。
这时,周围已经有了很多人,到河边打水和享受不冷不热的秋日上午。大多数人知道他已当了见习修士——镇子还是不大,人人都知道别人干什么——他那身普通人的衣服引来了诧异的目光,不过没人当真盘问他。他快步走下山,穿过桥,沿河岸一路走,最后来到一丛芦苇跟前。他在苇丛边蹲下去,两眼盯着桥,等着他母亲。
他没想好准备到哪儿去。也许他可以沿着一条直线走下去,来到一座城镇,发现正在修建大教堂,就停下来。他对阿莲娜讲的找工作的话是当真的,他知道他有好手艺,在哪儿都有人雇他。哪怕那工地上人手已经够了,他只用向建筑匠师显示一下他的刻石本领,他们就会收下他的。然而找到工作也没更多的意思了。在阿莲娜之后,他不会再爱恋别的女人了,对王桥大教堂,他也抱有同感。他只想在这儿盖大教堂,而不是随便哪里都成。
也许他干脆走到树林里去,躺下来等死。这在他看来,倒是个好主意。天气很适宜,树叶正在由绿变黄;他可以平和地了此一生。他唯一的憾事是,没法在死前发现更多关于他父亲的情况了。
他想象着自己躺在秋天落叶之上,慢慢地死去,这时他看到母亲过了桥。她牵着一匹马。
他跳起来,迎着她跑去。那匹马是她常骑的栗色母马。“我想让你骑着我的马,”她说。
他拉住她的手,攥了一下,算是感激。
她眼中涌出泪水。“我从来没有很好地照顾你,”她说,“起初,我在树林里把你带大,让你长野了。后来,跟着汤姆,我差点把你饿死。再后来,我让你和阿尔弗雷德住在一起。”
“你把我照顾得很好,母亲,”他说,“今天早晨,我和阿莲娜做爱了。现在我可以幸福地死去了。”
“你这个傻孩子,”她说,“你就像我。如果你不能得到你所爱的人,你就什么人也不想得到了。”
“你就是这样的吗?”
她点点头。“你父亲死后,我独自一人生活,而不愿再找第二好的。在见到汤姆之前,我从没想要过另一个男人。其间过了十一年呢,但你有一天会爱上别人的,我敢说。”
他摇了摇头。“看来不大可能。”
“我知道。”她紧张地回过头去,看着镇上,“你最好赶紧走吧。”
他走到马跟前。上面挎着两个鼓鼓的鞍袋。“袋子里是什么?”他问。
“一些吃的和钱,还有满满的一个酒囊,在这里,”她回答说,“另一个袋里装的是汤姆的工具。”
杰克感动了。汤姆死后,母亲坚持要保留汤姆的工具,作为纪念。现在她把这些工具传给了他。他拥抱了她。“谢谢,”他说。
“你到哪儿去呢?”她问他。
他又想起了他父亲。“吟游诗人在哪儿讲他们的故事呢?”他问。“在去圣地亚哥-德孔波斯特拉朝圣的路上。”
“你认为,吟游诗人会记得杰克·谢尔伯格吗?”
“他们可能会的。告诉他们,他和你长得很像。”
“孔波斯特拉在哪儿?”
“在西班牙。”
“那我就到西班牙去。”
“路很远呢,杰克。”
“我有的是时间。”
她把他揽在怀里,紧紧拥抱了他。他不清楚,在过去的十八个年头里,她曾经拥抱过他多少次,在他碰伤膝盖,丢失一件玩具,或者小男孩那种不如意的时候,安慰他——如今,随着他长大成人,不如意也变成悲伤了。他想起她为他所做的一切,从在树林里养育他,到这次把他从管教室中放出来。她始终像头母狮似的,心甘情愿地为她的儿子搏斗。离开她真难受。
她放开他,他翻身上了马。
他回头看着王桥。他第一次来这儿的时候,这里还是一片沉睡的村落,大教堂也旧得近于倒塌。他还放火烧了它,虽然除了他没人知道这件事。如今,王桥已成为一个繁忙、自重的小镇。算了,还有别的城镇呢。离开这里,心里是很悲痛的,但他已处于未知世界的边缘,他要登上历险的旅程,这使他告别他所挚爱的一切时的伤感,得到了一些平息。
母亲说:“到时候,就回来,一定,杰克。”
“我会回来的。”
“说定了?”
“我保证。”
“要是你的钱花光了还没找到工作,就卖掉马,别卖工具。”她说。
“我爱你,母亲,”他说。
她泪如泉涌。“照顾好自己,我的儿子。”
他踢了一下马,马走了开去。他转过身,挥着手臂。她也向他挥着手臂。随后,他策马小跑,再也没回过头去看了。
理查回家时,刚好赶上婚礼。
他解释说,斯蒂芬国王很慷慨,给了他两天假。国王的军队在牛津,包围着城堡,把莫德困在了里面,因此,骑士们没有多少事好做。“我可不能错过我姐姐婚礼的好日子,”理查说,而阿莲娜却心酸地想:你不过是想证实一下,那笔交易确实兑现了,这样你就可以得到阿尔弗雷德许诺的东西了。
不过,他回了家,能够陪她走到教堂,把她交给丈夫,她还是很高兴。不然的话,她就没有一个亲人陪伴了。
她穿了一件新的亚麻布内衣和一件最新款式的白色衣裙。她的残缺不全的头发,无法多加修饰,但她把最长的那部分梳成辫子,并用时髦的白色丝网包起来。一个邻居借给她一面镜子。她面色苍白,而她的眼睛表明,她经历了一个不眠之夜。唉,她对此已经无能为力了。理查看着她。他脸上略带局促的表情,似乎觉得歉疚,而且他坐立不安。也许他担心她会在最后一刻取消这一切。
确实有一阵子,她伤心得禁不住想那样做。她想象着,她和杰克手拉着手走出王桥,到别处去开创新生活,一种不受旧的誓言和死去的父母约束的、依靠正直和诚实的工作的简朴生活。但这是个愚蠢的梦。如果她抛弃了她弟弟,她永远都无法幸福的。
她得出这一结论之后,又想象着到河边去,纵身跳进水里;她看见了自己的僵尸,穿着水淋淋的结婚衣裙,顺流漂下,她的面孔向上,头发漂在脸旁;随后,她意识到,嫁给阿尔弗雷德要比那样的结局强,就又回到了开始的想法,认为这一婚姻是解脱她的全部烦恼的最好出路。
杰克不知会怎样嘲笑她那种想法呢。
教堂的钟声敲响了。
阿莲娜站起身。
她从来没想过她的婚礼日会是这样。当她还是少女时,她想象着自己的婚礼:挽着父亲,由城堡主楼走过吊桥,进入下圈院子中的小教堂,而父亲的骑士和士兵、仆人和佃户则拥进城堡的院子,为她欢呼,祝她幸福。等候在小教堂里的那个小伙子,在这样的幻境中,总是模糊不清,但她知道,他敬重她,使她放心,而且她认为他非常出色。唉,她原先期待的一切都没有一件在生活中实现。理查扶着这间单室小住房的门,她迈出屋门,踏上街道。
出乎她意料的是,一些邻居候在他们自家门前,看着她走过。她一露面,好几个人高叫着“上帝赐福予你”和“祝你好运”,她对他们十分感激。在她走过街道时,人们纷纷向她撒着麦粒,象征着多生子女。她会有婴儿的,孩子们也会爱她这位母亲。
教区教堂在小镇的另一端,坐落在富人住宅区里,从今夜起,她就要住在那里了。他们走过修道院。这个时刻,修士们正在地下室中做祈祷,但菲利普院长已经答应,要在婚宴上露面,为新婚夫妇祝福。阿莲娜希望他会践约。自从六年前的那一天,他在温切斯特买下她的羊毛以来,他一直是她生活中的一个重要力量。
他们到达了新教堂,那是阿尔弗雷德在汤姆的帮助下修建的教堂门外聚着一群人。婚礼将在门廊中举行,讲英语,随后则在教堂中进行讲拉丁文的弥撒。在阿尔弗雷德手下工作的所有的人,还有原先为阿莲娜纺织的大部分人都到场了。阿莲娜到达时,他们都欢呼起来。
阿尔弗雷德由他的妹妹玛莎以及他的一名工匠丹陪同,等候在那里。阿尔弗雷德穿着一件新的猩红色紧身衣和一双干净靴子。他有着又长又亮的深色头发,和艾伦一样。阿莲娜注意到艾伦不在。她感到失望。她正要问玛莎,她继母到哪里去了,这时教士走了出来,祈祷开始了。
阿莲娜回想起,六年前,当她向她父亲发誓时,她的生活就已经踏上了新的轨道,如今,随着对另一个男人的新誓言,一个崭新的时期又开始了。她极少为自己做过什么。今天早晨她做出的事可是个令人震惊的例外,那是因为杰克。当她回忆起她的所作所为时,她简直难以置信。那看来像是一个梦,或是杰克的一个离奇的故事,与现实生活毫无关联。她将永远不会对别人讲起。那将是她自己拥有的一个甜蜜的秘密,偶尔回忆一次,就像一个守财奴在夜深人静时偷偷数他的秘藏钱财。
他们就该进行婚誓了。按照那教士的提示,阿莲娜说:“建筑匠师汤姆之子阿尔弗雷德,我以你为夫,并宣誓终生不渝。”她这话一出口,简直想哭了。
接着是阿尔弗雷德宣誓。他说话时,人群的外围有一连串的骚动,还有一两个人回头去看。阿莲娜和玛莎的目光相遇了,玛莎悄声说:“是艾伦来了。”
那教士不大痛快,皱起了眉头,说:“阿尔弗雷德和阿莲娜现在在上帝的眼前结为夫妻,愿祝福——”
他这句话永无机会说:“了。在阿莲娜身后响起了一个嘹亮的声音我诅咒这一婚姻!”
那声音是艾伦发出的。
人群中升腾起一阵恐怖的喘气声。
那教士竭力想说下去。“愿祝福——”随后他住口了,他面色惨白,气恼地叹息一声。
阿莲娜转过身去。艾伦就站在她身后。人群已经后退,为她闪出一块地方。她一只手提着一只活公鸡,另一只手握着一把长刀。刀上有血,鸡脖子上的刀口还在喷血。“我以哀伤的心情诅咒这一婚姻,”她说,她的话让阿莲娜的手冰冷了。“我以孤苦的心情诅咒这一婚姻,”她说,“我以悲痛和仇恨、沮丧和懊恼的心情诅咒这一婚姻。我以无能为力的心情诅咒这一婚姻。”当她说到最后一个字时,她把鲜血淋漓的公鸡抛向空中。好几个人尖叫着,往后退。阿莲娜生根似的站在原地不动。那公鸡在空中飞舞着,喷洒着鲜血,最后落到阿尔弗雷德身上。他惊惧地向后一跳。那吓人的活物在地上扑腾着,鲜血继续向外淌。
大家都抬起头来看的时候,艾伦已扬长而去。
玛莎已经在床上铺上了一条新毛毯和干净的床具,原先属于艾伦和汤姆的大羽绒床,如今给了阿尔弗雷德和阿莲娜。婚礼之后,一直没见到艾伦。婚宴大大地失去了喜庆的气氛,像是冷天的野餐,大家都阴沉着脸只顾吃喝,因为再无其他事可做。太阳下山时,客人们纷纷离去,没有通常的那种涉及新人初夜的粗鄙的玩笑。玛莎此时在另一间屋里她自己的小床上躺着,理查已经回到阿莲娜的小屋,如今那里属于他了。
阿尔弗雷德在大谈明年夏天要为他们盖一栋石头房子的事。他在婚宴时曾向理查吹墟过此事。“里面要有一间卧室,一座大厅和一间地下室,”他当时说,“等银匠约翰的老婆看到以后,她就会想要一座一模一样的房子。用不了多久,镇上所有的富户就都想有石头房子了。”
“你设计好了吗?”理查当场就问,阿莲娜从中听到了一种怀疑的暗示,不过别人似乎都没有觉察到。
“我有些我父亲的老图,是用墨汁画在羊皮纸上的。其中一个是好多年前,我们给阿莲娜和威廉·汉姆雷盖新房用的。我要以那张图为基础。”
阿莲娜厌恶地调过头去,不理他们。谁会如此愚不可及地在她举行婚礼的日子去提那件事呢?整整一下午,阿尔弗雷德一直都在大叫大嚷,同他那伙工匠们倒酒、说着玩笑话和交换着狡黠的眨眼。他看上去饶有兴味。
此时,他正坐在床边上脱靴子。阿莲娜从她头发上取下缎带。她不知道如何去看待艾伦的诅咒。她当时十分震惊,不晓得艾伦的头脑中想的是什么,然而,她并不像大多数人那样慌乱恐惧。
阿尔弗雷德就没法提了。当那只挨了刀的公鸡落到他身上时,他已经给吓得胡言乱语了。理查把他摇清醒,准确地说,理查是拽住他的紧身衣的前胸,前后晃着他。他很快就清醒了过来,但是在那之后,他惊惧的唯一迹象,就是和别人不停地拍背、干杯。
阿莲娜觉得平静得出奇。她并没有仔细考虑她就要做的事情,但至少她不是被强制着去做那件事的,也许会让人感到有点索然乏味,但总不是什么羞辱。屋里只有他们俩,没有第三个人在旁观。
她脱下了她的衣裙。
阿尔弗雷德说:“我的天,那是把长刀。”
她解开了把刀捆在她的前臂上的绳带,然后,穿着内衣就上了床。
阿尔弗雷德终于脱掉了他的靴子。他拉下了长袜,站起身来。他用色迷迷的目光瞥了她一眼。“把你的内衣脱下来,”他说,“我有权看看我老婆的乳头。”
阿莲娜犹豫了。她不情愿脱得精光,但他要求的头一件事就予以拒绝,未免愚蠢。她乖乖地坐起来,从头上脱掉她的内衣,拼命压制着不去回忆,今天早晨,她和杰克做着同样的举动时,感觉有多么不同。
“一对多美的玩意儿,”阿尔弗雷德说。走上前,站在床边,伸手握住她的右乳。他的一双大手皮肤粗糙,指缝里满是污垢。他攥得太狠了,她畏缩了。他放声大笑着,松开了她。他往后退开一步,脱掉了他的紧身衣,把它挂到一个钩子上。然后,他回到床边,把被单从她身上扯开。
阿莲娜竭力忍受着。她对此感到恶心:赤裸地让他盯视。他说:“我的天,那儿的毛可真多。”他把手伸下去,摸她的腿档。她僵住了,然后放松了自己,劈开了两腿。“好丫头,”他说着,把一个指头戳进了她里面。真疼,她那里是干的。她无法理解——今天早晨,和杰克在一起的时候,她那儿是湿漉漉、滑溜溜的。阿尔弗雷德哼哼着,把手指使劲往深处戳。
她觉得要哭了。她原先就知道,她不会很高兴做这件事,但她没料到,他竟会这样无情。他甚至还没有亲吻她呢。她想,他并不爱我;他甚至都不喜欢我。我是一匹漂亮的小马,他就要骑上去了。事实上,他对待一匹马也要比这样强的——他会拍着它,抚摸着它,让它对他熟悉了,他还和它轻声讲话,让它平静下来。她强咽下泪水。她想,这是我做出的选择,没有谁强迫我嫁他,因此,现在我只好忍着。
“干得像据齿,”阿尔弗雷德嘟嚷着。
“我很抱歉,”她低声说。
他把手移开,狠狠啐了两口唾液,再把唾液往她腿裆中间揉搓着。这种做法看来轻蔑之极。她咬着嘴唇,侧过头去,看着别处。
他劈开她的大腿。她闭上眼睛,然后又睁开,并强迫自己看着他,心里想:要习惯这个,这后半辈子你得这么做了。他爬上床,跪在她的两腿之间。他脸色掠过皱眉的阴影。他把一只手放到她的腿裆里,把她的两腿劈大些,另一只手则伸到了他内衣的底下。她看得见那只手在亚麻布底下动着。他眉头皱得更紧了。“耶稣基督,”他嘟囔着,“你这么半死不活的,让我也不行了,简直像是摆弄死尸。”他这么埋怨她,看来实在不公平。“我不知道我该怎么样才好!”她泪汪汪地说。
“有些姑娘很乐意来呢,”他说。
乐意!她想。不可能!这时,她想起了,就在今天早晨,她曾经高兴得呻吟着,叫喊着。但似乎她当时的所作所为和此时的所作所为之间毫无关联。
真愚蠢。她坐了起来。阿尔弗雷德在他的衬衣下揉搓着自己。“让我来,”她说着,便伸手插进他的腿裆。那东西摸着软绵绵的,毫无生气。她也弄不清该拿它怎么办。她轻轻地捋着,然后用手指尖摩挲着。她在他脸上寻求着反应。他看上去只是很生气。她继续摆弄着,可是毫无结果。
“再使点劲,”他说。
她开始用劲揉搓。还是软绵绵的,但他动着屁股,似乎很高兴这样。她打起精神,又加了把劲。他突然痛得大叫,抽出身去。她揉擦得太狠了。“蠢母牛!”他说着,用手背扇了她一耳光,力量大得把她打到了一边。
她躺在床上,又痛又怕地啜泣着。
“你没用,这该死的!”他气狠狠地说。
“我尽了最大的努力!”
“你是个十足的笨蛋,”他吐着口水说。他拽着她的胳膊,把她拉起来,推下床去。她摔倒在地面的干草上。“那个女巫艾伦咒得出了这种事,”他说,“她一向恨我。”
阿莲娜翻了个身,跪在地上,瞪着他。他那样子似乎不想再打她了。他已不再生气,只是很痛苦。“你可以待在那儿,”他说:“你给我做老婆不够格,所以就别上我的床了。你可以当一条狗,睡在地上好了。”他停了一停,“我受不了让你看着我!”他说话时,声音里有一种极度痛苦的调子。他四下看着找蜡烛,看见之后,就一口气吹灭了,还把措烛扔到了地上。
阿莲娜一动不动地停在黑暗中。她听见阿尔弗雷德在羽绒床上动着;躺下去,扯起毯子,挪了挪枕头。她简直不敢喘大气。他在床上辗转反侧了好长时间,但没有再起来,也没和她讲一句话。最后他不动了,呼吸也平稳了。她确定他已人睡之后,她爬过房间,尽力不让干草出响声,到了屋角。她蜷起身九九藏书,躺在那里,睁大着眼睛。最后她哭了起来。她怕惊醒他,竭力不哭,但泪水止不住,于是便轻轻地抽噎着。如果说这抽泣声惊醒了他,他也没有理睬。她就这样在角落里,躺在干草上,轻声哭泣着,直到哭着睡着了。
第十二章
阿莲娜整个冬天都在生病。
她每夜都睡得不好,只能裹着她的斗篷,躺在阿尔弗雷德床脚的地面上;而白天她则困乏无力,成天打不起精神。她经常感到恶心,因此吃得很少,尽管如此,她却像是增加了体重,她确定自己的乳房和臀部变大了,腰也粗了。
她是该做阿尔弗雷德的家务的,不过,玛莎实际上做了大部分的事情。他们三人一起在一个凑凑合合的家庭中住着。玛莎从来不喜欢她哥哥,而阿莲娜如今也特别讨厌他,因此,他尽可能不在家待着就毫不奇怪了。白天他在工地上班,晚上则消磨在酒馆里。玛莎和阿莲娜毫无热情地买东西、做饭,晚上做衣服,阿莲娜盼着春天来临,到时天气一暖,她就可以在星期日下午到她那秘密的林间空地去了。她可以在那儿宁静地躺着,梦想着杰克。
与此同时,她从理查那里得到了慰藉。他有了一匹雄姿勃勃的黑色骏马,一柄新剑和一名骑着小马的扈从。尽管他的人马少了,但又再次为斯蒂芬国王作战了。战争拖到了新的一年,莫德从牛津城堡逃跑,又一次从斯蒂芬的手心里溜掉了。而她弟弟,格洛斯特的罗伯特重新夺取了韦勒姆,这样,旷日持久的拉锯战继续着,双方时进时退,互有胜负,但阿莲娜正在完成自己的誓言,至少可以从中得到些满足,如果说其余的一切都不尽如人意的话。
新年的第一个星期里,玛莎第一次来了月经。阿莲娜用草药和蜂蜜给她做了热饮料来镇痛,回答了她有关妇女月经的问题,还去从她为自己准备的月经用破布盒子中找垫衬。然而,那盒子不在房子里,她这才想起,她出嫁时就没从娘家把它带来。
但这已经是三个月以前的事了。
这就是说,她已经三个月没来月经了。
从她结婚那天起。
从她和杰克做爱以后。
她把玛莎留在厨房,坐在火边,一边嘬着蜂蜜热饮,一边烤着脚指头,自己则穿过镇子,回到她的老家。理查不在家,但她有钥匙。她一下子就找到了那个盒子,但她没有马上回去。相反,她坐在没点火的地炉旁边,裹着毯子,深思起来。
她是在米迦勒节和阿尔弗雷德结婚的。现在已过了圣诞节了,那是一年的四分之一了。已经有过三次新月了。她应该来过三次月经了。然而,她的破布盒子一直放在架子上,和理查用来磨他的餐刀的小磨石搁在一起。现在她把盒子抱在膝上。她的一个手指在粗糖的木头上画着。她的指头脏了。盒子上积满了灰尘。
最糟的是,她从来没和阿尔弗雷德同过房。
经过那尴尬的初夜之后,他又试过三次:一次在第二夜,一次在一星期之后,一次是又隔了一个月,他酩酊大醉地回到家中。但他始终一点都不成,起初,阿莲娜出于一种责任感,总是鼓励他;但每次失败之后,都使他比上一次更生气,把她吓坏了。看来,躲开他,穿着毫无挑逗性的衣服,根本不让他看到她脱衣服,让他彻底忘掉这件事,反倒更保险,现在,她想不定要不要再试一试。但实际上她知道,这并没什么用处。事情已经无可补救了。她弄不明白到底是为什么一也许是艾伦的诅咒,也许是阿尔弗雷德无能,或者也许是因为对杰克的记忆一但她觉得可以确定,阿尔弗雷德如今更不会和她同房了。
因此,他一定知道,孩子不是他的了。
她凄惨地盯着地炉里冷冷的陈灰,不明白自己何以总是如此命运多舛。她本来一心想尽量弥补一下这一糟糕的婚姻,却又不幸地怀上了另一个男人的孩子,其实也只交媾过一次。
自怜是毫无意义的。她必须决定怎么办。
她把一只手放在肚子上。现在她明白了,为什么她一直在增加体重,为什么她总觉得恶心,为什么她老是浑身无力。原来肚子里有个小家伙。她对自己微微一笑。有个小宝宝多好啊。
她摇了摇头。其实根本不好。阿尔弗雷德会像一头公牛般发疯的。他会做出什么举动,谁也不知道——杀死她,把她赶出去,弄死婴儿……她突然有一种可怕的预感:他会踹她肚子,来危害怀着的胎儿。她抹了把眉毛,出了一身冷汗。
她想,我不告诉他就是了。
她能不让人知道她怀孕了吗?或许可以。她已经开始穿没线条的、口袋式的衣服。她的肚子也许不会特别大——有些孕妇就是的。阿尔弗雷德是观察力最差的男人。无疑,镇上最精明的妇女会猜出来,但她大概可以指望她们对此缄口不言,或者无论如何不对男人们提及此事。不错,她想好了,到孩子出生之前,完全可以不让他知道。
以后又怎么办呢?咳,至少小家伙可以平安地降生到这个世界上来。阿尔弗雷德就不能踢阿莲娜把孩子弄掉。不过他还是会知道,孩子不是他的。他一定会恨这可怜的小家伙,因为给他这样一个男子汉脸上抹了黑。那后果不堪设想。
阿莲娜没法想得那么远。她只是想到了今后的六个月之内的最稳妥的途径。她会在这一期间设法想出孩子出生后该怎么办。
她想,不知道这孩子是男是女。
她拿着那盒干净的破布站起身,准备给玛莎的第一次经期使用。她疲惫地想着,玛莎,我同情你,你今后也会遇到这一切难题的。
整整一个冬天,菲利普都在思考他的难题。
那天艾伦在教区教堂的门廊里,趁着婚礼仪式发出的异教徒的诅咒,把他吓得六神无主。如今,毫无疑问,他已经认定她是女巫了。他对她若干年前侮辱《圣本笃戒律》一事竟然予以宽恕,实在让他后悔莫及。他本该知道,会做出那种事情的女人,是不会真正悔改的。所幸,那种可怕的事的可喜结果是,艾伦再次离开王桥,而且迄今再没露面。菲利普巴不得她再也别回来了。
阿莲娜成了阿尔弗雷德的妻子,显然不幸福,尽管菲利普不相信这是艾伦的诅咒造成的。菲利普诚然对婚后生活一无所知,但他可以揣度,像阿莲娜那样聪明、有知识又活泼的人和阿尔弗雷德那样头脑迟钝、心胸狭窄的人生活在一起,是没有幸福可言的,不管他们是夫妻或是别的什么关系。
阿莲娜当然应该和杰克结婚。菲利普如今已经认识到这一点了,而且他感到很内疚,不该一心只想着自己对杰克的安排,而看不到那孩子真正的需要。杰克从来就不愿过修道院的生活,但菲利普却错误地强迫他就范。如今,杰克的聪明才智全在王桥毁掉尸。
似乎从羊毛集市的那场灾难以来,一切都不顺了。修道院负债累累,超过以前任何时候。菲利普已经辞退了半数的建筑工匠,因为他没钱付他们工钱。结果,镇上的人口减少了,这就意味着,星期曰市场缩小了,菲利普的税收也就下跌了。王桥进人了螺旋形衰落状态。
问题的核心是镇上居民的情绪。虽说他们重建了家园,又做起小生意,但他们对前途始终没底。不管他们计划什么,不管他们建设什么,都可能会在某一天被威廉·汉姆雷给毁掉,只要他想再来一次袭击,就会如此。这种不安定的潜流,在每一个人的思绪中流动,也使所有的事业处于瘫痪之中。
最后,菲利普意识到,他必须努力来制止这种下滑。他需要做出一种引人注目的姿态,向世人、更向王桥的居民宣布:王桥正在回击。他花费了好多时间祈祷和静思、苦心孤诣地寻求这种姿态。
他真正需要的是一次奇迹。假如阿道福斯圣徒的遗骸能够治愈一位公主的疾病,或是使一口苦水井涌出甜水,那样,人们就会涌进王桥来朝圣。但那位圣者已经多年没有显示过奇迹了。菲利普有时会怀疑,他治理修道院的那套稳重而实际的做法,会不会惹恼了圣徒,因为只要没有歇斯底里到忘乎一切的地步,那些治理得不那么明智,气势更具宗教激情的地方,似乎更常出现奇迹。但菲利普一直接受的是比较讲求实际的教育。他所在的第一座修道院的院长彼得神父,就曾经说过:“奇迹靠祈祷,白菜则要靠种植。”
王桥的生命和活力的象征是大教堂。要是大教堂能靠奇迹建成就好了!有一次,他彻夜祈祷这一奇迹,但天明之后,圣坛依旧没有上顶,仍然暴露在风吹日晒雨淋之下,而大教堂的高墙还是留着毛茬,准备和交叉甬道的墙壁相接。
菲利普还没有雇用新的建筑匠师。他听到他们要求的工钱之后,简直惊呆了,他从来没意识到汤姆要的钱有多便宜。好在阿尔弗雷德管理起剩下的人手还不怎么费事。阿尔弗雷德婚后变得十分难处,犹如一个人击败了许多对手后当上国王,却发现那个宝座给他带来诸多的烦恼和负担。不过,他独断专行,别人倒也听他的。
但是,汤姆留下的空缺却是无法弥补的。菲利普不仅想念他这样一位匠师,而且也缅怀他本人。汤姆一直对为什么大教堂要以这种方式而不是另一种方式建造很感兴趣,而菲利普也乐于和他分享关于建筑上的一些探索:为什么有些房子巍然屹立,而另一些则会坍塌。汤姆算不上那种十分虔诚敬神的人,但他偶尔向菲利普问及的一些神学上的问题,表明他的智慧不但用于建筑,也用于信仰。汤姆的头脑多少可以和菲利普相匹敌。菲利普一直能和他平起平坐地交谈。菲利普一生中太少遇到这样的人了。杰克虽然年轻,倒也算是一个;阿莲娜是另一个,可惜她消失在她不幸的婚姻中了。白头卡思伯特现在有点上了年纪,司财米利乌斯几乎总不在修道院,而来往于各牧场之间,计算土地、母牛和羊毛。总有一天,一座繁荣兴旺的大教堂城中的生机勃勃、紧张忙碌的修道院会吸引来学者的,如同一支能征惯战的军队吸引着武士一般。菲利普巴望着那一天。但如果他找不出办法来为王桥注入新的活力,这一天就永远不会到来了。
“今年冬天不怎么冷,”圣诞节后的一天上午,阿尔弗雷德说,“我们可以比往年早些动工。”
这句话引起了菲利普的思索。这个夏天,将覆盖拱顶。等封顶之后,圣坛就可启用了,王桥就不再是一座没有大教堂的大教堂城。圣坛是一座教堂的最重要的部分,高高的祭坛和圣骸在最东端,叫做内殿,而大多数祈祷活动都在修士们就座的唱诗班席位上进行。只有在星期日和节日,教堂的其余部分才派上用场。圣坛一旦落成,原先的工地就成了教堂,尽管尚未最后竣工。
遗憾的是,他们几乎还要等上一年,才会有这一切。阿尔弗雷德担保,要在今年建筑季节结束时为圣坛封好拱顶,而建筑季节按照天气,通常在十一月结束。但是,当阿尔弗雷德说,他可以早些动工时,菲利普开始考虑,他是否也能早日结束。如果教堂能在今年夏天开放,大家都会大吃一惊的。这正是他竭力寻求的姿态:这会蔑惊全郡,而且向人们发出了信号——王桥是不会长期遭到贬抑的。
“你能在圣灵降临节完工吗?”菲利普冲动地说。
阿尔弗雷德倒吸了一口凉气,面露疑虑。“上拱顶是最需要技术的工作,”他说,“这事可急不得,你不能指望学徒们去做这种工作的。”
菲利普心烦地想,他父亲会说出行与不行的。他说:“假如我给你再派些壮工——修士们,能帮上多大忙?”
“也就是一点吧。我们真正需要的是建筑工匠。”
“我可能会再给你添上一两个。”菲利普性急地说。温暖的冬天意味着可以早些开始剪羊毛,因此,他可以指望比往年提前出售羊毛。
“我不知道,”阿尔弗雷德的样子仍然不乐观。
“要是我给工匠们额外发钱呢?”菲利普说,“要是在圣灵降临节前封好拱顶,我外加一星期的工钱。”
“我还从来没听过这种事,”阿尔弗雷德说。他的样子,似乎表示这一建议并不合适。
“好啦,任何事都有第一次嘛,”菲利普不耐烦地说。阿尔弗雷德的小心谨慎让他沉不住气了,“你看怎么样?”
“我对这种做法没法说是或不是,”阿尔弗雷德木然地说,“我得和他们商量。”
“今天?”菲利普等不及地逼问。
“今天。”
菲利普只好对此表示满意了。
威廉·汉姆雷和他的骑士们,紧跟在一辆辆装着羊毛口袋的牛车后面,到达了沃尔伦主教的宫殿。新一年的剪羊毛季节开始了。沃尔伦和威廉一样,也按去年的价格收购农民的羊毛,并盼望着用高价卖出。他俩在强迫他们的佃户把羊毛卖给他们时都遇到不少麻烦,几户抵制的农民遭到驱逐,他们的农舍被焚烧一光,这样才算没人敢不听话了。
威廉穿过大门时,抬眼看了看山上。主教始终没建成的城堡的矮墙,已经在山上立了七年,成了不时提醒人们沃尔伦如何败在菲利普副院长机智之下的凭证。沃尔伦一从羊毛生意中获利,他就可能会重新开始修筑城堡。在老王亨利时期,一名主教是无需什么防御工事的,无非是一条围绕宫殿的小沟和沟内的一圈木桩篱笆而已。如今,经过五年的国内战争之后,甚至不是伯爵和主教的人都筑起了难以攻克的城堡了。
威廉在马厩下马时,酸溜溜地想着:沃尔伦可真是万事如意。温切斯特的亨利主教不时在国内战争中见风转舵,沃尔伦始终对他忠诚不渝,结果,他就成了亨利最亲近的同盟。几年来,沃尔伦靠稳定的特取和滚滚不断的财源,已经富裕起来,曾经两次访问罗马。
威廉却不那么走运——所以他才酸溜溜的。尽管他每次都随着沃尔伦改变立场,尽管他为战争的双方都提供了大批的军队,却始终没被封为夏陵的伯爵。他曾在战争的间歇中冷静思考这一问题,变得怒不可遏,就打定主意来向沃尔伦非难。
他走上通往大厅入口的台阶,瓦尔特和其余的骑士跟在他身后。门里站岗的管家是武装着的,这又是战时的一种迹象。沃尔伦主教和往常一样,坐在房间中央的一把大椅子上,瘦骨嶙峋的四肢四下摊着,似乎是不合时宜地跌落在那里的。鲍德温现在成了副主教,正站在他身旁,那姿势表明,他正在听候指示。沃尔伦正盯着火沉思,但在威廉走近时,就抬起了犀利的目光。
威廉向沃尔伦问候并就座时,又感到了那种熟悉的厌恶。沃尔伦又软又瘦的双手,他的平直的黑发,他的惨白的皮肤和他那双恶毒的浅色眼睛,都让威廉起鸡皮疙瘩。他具备威廉所痛恨的一切:刁钻、体弱、狂妄和机敏。
威廉看得出,沃尔伦对他也抱同感。每次威廉一走进门,沃尔伦从来都不能很好地掩饰他的厌恶感,他坐正了身子,抄起手,嘴角稍稍一弯,轻轻皱了皱眉,这一切就像经受了一次剧烈的胃痛。
他们谈了一会儿战争。这是一场呆滞、尴尬的谈话,这时,一位信使送来了一封写在一卷羊皮纸上并加了蜡封的信件,打断了他们的谈话,威廉才感到轻松了一点。沃尔伦打发那个信使到厨房去吃些东西。他没有拆信。
威廉借机改变了话题。“我来这里可不是交换战场新闻的。我来是想告诉你,我已经没有耐心了。”
沃尔伦扬起了眉毛,什么也没说。对于不愉快的话题,他的反应就是沉默。
威廉步步进逼:“从我父亲去世以来,都快三年了,但斯蒂芬国王还是没封我做伯爵。这让人无法忍受。”
“我十分同意,”沃尔伦慢吞吞地说。他摆弄着手中的信件,察看着蜡封,抚弄着缎带。
“这就好,”威廉说,“因为你要为此做点事。”
“亲爱的威廉,我不能封你为伯爵。”
威廉明知道他会采取这种态度,但他决心不予接受。“你有国王的弟弟听取你的意见。”
“可是我该对他说什么呢?说威廉·汉姆雷勤于王事?如果这是事实,国王当然知道,如果不是事实,国王也还是知道。”
威廉在逻辑上不是沃尔伦的对手,于是他干脆不理睬他的论据。“你欠我这个,沃尔伦·比戈德。”
沃尔伦看上去有点生气。他用那封信指着威廉。“我什么也不欠你。你始终都为着你自己的目的,甚至在你做着我要你做的事情时都是如此。你我之间是不欠感激账的。”
“我告诉你,我不想再等了。”
“你想做什么?”沃尔伦的话里透着轻蔑。
“嗯,首先我要亲自去见亨利主教。”
“还有呢?”
“我要告诉他,你对我的请求充耳不闻,随后,我将改与莫德皇后结盟。”威廉看到沃尔伦的表情变了,心中暗自得意:他脸色更加阴暗惨白,样子有点吃惊。
“又要变吗?”沃尔伦怀疑地说。
“不过比你多一次,”威廉强硬地回答。
沃尔伦的傲慢与冷漠被动摇了,但动摇得不够。沃尔伦由于能够左右威廉和他的骑士们按照亨利主教某一时刻的意愿去支持战争的一方,从中获益极大,如果威廉突然独立地转向,对他将是一个打击——但还不是致命的打击。威廉一边斟词酌句地道出他的威胁,一边研究着沃尔伦的面孔。威廉可以看出对方的想法:他在想方设法让威廉保持忠诚,但不知该费多大的力气。
为了给自己赢得时间,沃尔伦撕掉信卷上的封记,打开了它。他读信的时候,他那鱼白色的面颊气得泛起了微红。“这个该死的家伙,”他从牙缝中挤出一句。
“怎么回事?”威廉问。
沃尔伦把信递了过来。
威廉接过信来,看了一眼。“致——最——神——圣——高——贵——的——主——教——”
沃尔伦把信一把夺过来,对威廉的缓慢阅读失去了耐心。“这是菲利普副院长来的信,”他说,“他通知我,新的大教堂的圣坛将在圣灵降临节时封顶,他居然斗胆邀我去主持祈祷。”
威廉吃了一惊。“他怎么能办到的呢?我还以为他已经前功尽弃了呢!”
沃尔伦摇了摇头。“不管出了什么情况,他似乎都会弹回来。”他若有所思地看了威廉一眼,“当然,他恨你,认为你是魔鬼的化身。”
威廉不知道,此时在沃尔伦那诡计多端的头脑里正转着什么念头。“那又怎么样?”他说。
“如果你在圣灵降临节那天被封为伯爵,对菲利普可是个莫大的打击。”
“你不肯为我加把力,但却愿意为向菲利普泄私愤而去做点什么,”威廉嘴里发着牢骚,但心里却觉得有了希望。
“我无能为力,”沃尔伦说,“但我会和亨利主教说一说。”他期待地抬眼看着威廉。
威廉迟疑着。终于,他不情愿地嘟嚷说:“谢谢你。”
那年的春天寒冷而阴沉,圣灵降临节的早晨还下起了雨。阿莲娜由于背疼,半夜就醒了,到这会儿还不时受着刀扎似的阵痛的折磨。她坐在冰凉的厨房里,给玛莎梳辫子,准备去教堂,阿尔弗雷德吃着一大顿早餐:白面包、乳酪以及浓啤酒。背上一阵特别强烈的剧痛使她停下了手,站直了腰,挺了一会儿。玛莎注意到了,问她:“怎么回事?”
“背痛,”阿莲娜简短地说。她不想多谈,因为这一定是在通穿堂风的后室里睡在地上的结果,不过没人晓得这件事,连玛莎也不知道。
玛莎站起身,从火里取出一块热石头。阿莲娜坐下了。玛莎用一块烧煳了的旧皮革包起石头,抵在阿莲娜的背上。她立刻觉得轻松多了。玛莎开始给阿莲娜梳辫子,她的头发自那次大火烧掉之后,如今已经长好,又成了乱蓬蓬的一团深色金发。阿莲娜感到很舒心。
艾伦走了以后,她和玛莎变得很亲近。可怜的玛莎,她失去了母亲,后来又失去了继母。阿莲娜觉得自己替代了母亲的作用,但又做得不够格。再说,她只比玛莎大十岁。实际上,她是个老大姐。奇怪的是,玛莎最想念的人却是继兄杰克。
可是后来,大家都想念起杰克来了。
阿莲娜不知道他在哪里。他可能就在附近一带,在格洛斯特或索尔兹伯里的大教堂工地上工作。更可能的是他已去了诺曼底。不过,他也许走得更远,到了巴黎、罗马、耶路撒冷或是埃及。她回忆起朝圣者们讲过的这些遥远的地方的故事,想象着他在荒凉的沙漠里,顶着烈日,为撒拉森人的要塞刻石。他现在正想着她吗?
她的思绪被外面的一阵马蹄声打断了,随后,她弟弟理查牵着马走了进来。他和马都浑身湿透,蒙满了灰尘。阿莲娜从火上给他倒了些热水,让他洗洗脸和手,玛莎把马牵进了后院。阿莲娜把面包和冷牛肉放到厨房的桌子上,又给他倒了杯啤酒。
阿莲娜:“有什么或争的消息吗?”
理查用一块布擦千了脸,坐下来吃早餐。“我们在威尔顿吃了败仗,”他说。
“斯蒂芬被俘了吗?”
“没有,他逃掉了,跟上回莫德从牛津逃掉一样。如今斯蒂芬在温切斯特,莫德在布里斯托尔,一边养着伤势,一边巩固控制在手的地盘。”
阿莲娜想,消息似乎总是一样。一方或另一方小有胜负,永远看不到战争结束的前景。
理查看了看她,说:“你发福了”
她点了点头,什么也没说。她怀孕已经八个月,但还没人知道。所幸天气一直很冷,她就能始终穿着宽松厚实的冬衣,遮住了她的体型。再过几星期,婴儿就要降生了,真相就会大白。她还是没想好,到时该怎么办。
钟声响起,召唤镇上的居民去望弥撒。阿尔弗雷德穿上靴子,期待地看着阿莲娜。
“我怕我去不成了,”她说,“我觉得不舒服。”
他漠不关心地耸耸肩,转向她弟弟。“你得来,理查。今天大家都去——是在新教堂里举办的第一次祈祷。”
理查很吃惊。“你们已经封顶了?我还以为要到这年底呢。”
“我们拼命赶工。菲利普副院长给了工匠们一个星期的额外工钱,要他们在今天完工。他们干起活儿来速度之快,实在惊人。即使这样,我们也是刚刚赶完——今天早晨我们才取下临时支撑。”
“我得去看看,”理查说。他把最后一块面包和牛肉塞进嘴里,站起身来。
玛莎对阿莲娜说:“你要我在家陪你吗?”
“不用了,谢谢。我可以。你去吧。我躺一会儿就好了。”
他们三人披上斗篷,走了出去。阿莲娜走进后室,手里拿上那块裹着皮革的热石头。她躺到阿尔弗雷德的床上,把热石头垫到背下。结婚以来,她一直昏昏沉沉的。以前,她不但操持家务,而且还是全郡最忙的羊毛商;如今,尽管她无其他事可做,但为阿尔弗雷德做家务,还是觉得很麻烦。
她躺在那里,一时很是自怜,巴不得能睡上一会儿。她突然感到腿裆处有滴滴热流。她吓了一跳。几乎像是在小便,可是她并没有尿,过了一会儿,就成了不停地流淌了。她猛坐起来。她明白这意味着什么:羊水已经破了,婴儿就要出生了。
她吓慌了。她需要人帮忙。她放开嗓子叫邻居:“米尔·丽德!米尔·丽德,到这儿来!”后来地才想起,没人在家——大家都到教堂去了。
流水缓下来了,但阿尔弗雷德的床湿透了。她害怕地想,他要大发雷霆了;随后她想到,他反正是要发怒的,因为他会知道孩子不是他的。她想:噢,上帝,我该怎么办?
背又疼起来了,她这才醒悟,这就是人们说的分挽的阵痛了。她不去想阿尔弗雷德了。她就要生孩子了。她实在害怕独自经历这一切。她需要有人帮忙。她决定去教堂。
她摆腿下床,又一次阵痛摄住了她,她停了一下,疼得脸都扭曲了,后来阵痛过去了。她下床,走出了房门。
她在泥泞的街道上踉踉跄跄地走着,脑袋晕晕乎乎的。她走到修道院大门口时,阵痛又来了,只好靠在墙上,咬着牙,等那阵痛过去〃跟着她就走进了修道院大门。
全镇大多数人都挤在圣坛高高的通道和两侧甬道里的低通道里。圣坛在远端。新教堂的样子很奇怪:圆圆的石头天花板上,将来还要再加上一个三角形的木顶,但现在看上去缺了这层防护,像是个秀头的男人没戴帽子。望弥撒的人背对着阿莲娜。
她朝大教堂跌跌撞撞地走去,沃尔伦·比戈德主教这时上去讲话了。如同在梦魇中一般,看到威廉·汉姆雷就站在他旁边。沃尔伦主教的话刺透了她,让她沮丧难支。“……我以极大的骄傲和欣喜,告诉你们,斯蒂芬国王陛下,已经封威廉老爷为夏陵的伯爵了。”
阿莲娜虽然又痛又怕,但她乍听到这一消息仍然震惊不已。自从他们在温切斯特的牢房里见到他们的父亲的那个可怕日子以来,已经六年了,她奉献了她的全部身心,来夺回他们家族的财富。她和理查在强盗和流联手中幸免于难,在火灾和战争中大难不死。有好几次,他们似乎已经奖赏在握了,但如今他们却失掉了。
教徒们气呼呼地嘟嚷着。他们全在威廉的手中吃过苦头,现在仍然生活在对他提心吊胆的恐惧之中。国王本应是保护他们的,却给予他荣誉,他们愤愤不平。阿莲娜四下张望,寻找着理查,想看看他对这一极端的打击采取什么态度;但她没找到他。
菲利普副院长站了起来,铁青着脸,让大家开始唱赞歌。教徒们三心二意地唱起来。阿莲娜被又一阵挛缩搔住了,她赶紧靠着一根柱子站着。她站在人群背后,没人注意到她。这个坏消息反倒让她平静了。她想,我只不过有了个孩子,这种事是每天都有的。我只要找到玛莎或理查,他们自会照应好一切。
那阵痛过去之后,她挤到人群中,去找玛莎。在北甬道的低通道里有一堆妇女,她朝那里挤过去。人们好奇地看着她,但他们的注意力被别的事吸引过去了:有一阵怪声隆隆地响着。起初,在歌声中听不太清,但随着那隆隆声越来越响,歌声迅速消失了。
阿莲娜挤到了那堆妇女跟前。她们都在焦虑地东张西望,寻找那隆隆怪声的来源。阿莲娜碰了碰一个女人的肩膀,说:“你们看到玛莎,我的小姑子了吗?”
那女人看着她。阿莲娜认出了她是鞣皮匠的妻子希尔达。“我想,玛莎在另一边,”希尔达说,这时,那隆隆声已经藤耳欲聋,她转过头去看。
阿莲娜随着她的目光看去。在教堂的当中,人人都仰着头,看着墙头。在侧甬道中的人都伸长了脖子,目光穿过连拱廊的拱券看去。有人尖叫起来。阿莲娜看到这处的墙上出现了裂口,在侧窗的两个相邻窗户之间扩展着。就在她看着的时候,好几块大石头从上面落到了教堂中间的人群中。尖叫声和喊嚷声乱作一团,人们纷纷转身逃命。
她脚下的地面震颤了。即使在她一路挤出教堂的时候,她也很明白,高墙的顶上在开裂,拱顶已经开了口子,鞣皮匠的妻子希尔达在她前面摔倒了,阿莲娜收不住脚,也跟她绊倒在地。在她想爬起来时,小石子雨点般地四散落下,砸到她身上。跟着,侧甬道的低顶也有裂缝并塌了下来,她头上挨了一下,眼前变得一片漆黑。
菲利普在祈祷开始时感到自豪和感激。虽说时间紧迫,但拱顶总算按时完工了。事实上,圣坛的四个架间只有三个加了拱顶,因为第四个要等交叉甬道建好,圣坛墙壁的断头和交叉甬道接好之后,才能加拱顶。然而,三个架间就够了。建筑匠们的全部设备都给毫不客气地清除了:工具、成堆的石头和木料、脚手架的木柱和搭板,以及所有的垃圾和废物。圣坛已经清扫干净,修士们已经把石头建筑部分粉刷一新,还把石间灰泥漆上红漆,使勾缝看上去比真实情况要齐整,而且符合习惯。圣坛和主教的坐椅也从地下室搬了上来。然而,保存在石棺中的圣徒的遗骸还放在地下室;移动遗骸叫做肉体升天,是个庄严的仪式,将是今天祈祷的高潮。祈祷开始后,主教坐在他的坐椅上,修士们穿着新的衣袍,在圣坛后面站成一排,镇上的居民聚集在教堂中间,一直挤到侧甬道,这时,菲利普感到大功告成,他感谢上帝把他成功地带到了第一步,重建大教堂的关键阶段结束了。
沃尔伦宣布威廉的封爵时,菲利普义愤填膺。显然,选择这一时间是为了给这一胜利的时刻煞风景,是为了提醒镇民,他们依旧处于他们的霸主野蛮的淫威之下。菲利普一直在想方设法做出适当的反应。这时就响起了隆隆声。
菲利普有时做过噩梦:他走在高高的脚手架上,本来极其安全,却发现捆绑脚手架撑柱的一根绳结松了——这并没什么了不起——但当他弯腰去系紧绳结时,他脚下的搁板却歪向一边,起初还不严重,只不过让他站不稳而已,可是随后,眨眼之间,他就落下了大教堂圣坛的巨大空间,下落之快,令人作呕,他知道他这下完了。现在就像那种噩梦了。
隆隆声开始很神秘。他一时以为是在打雷;后来,隆隆声太响了,人们停止唱赞歌了。菲利普依然认为,这不过是一种奇异的现象,很快就会弄明白的,其最坏的影响无非是打断了祈祷,这时,他抬头往上看。
第三个架间是今天一早才拆掉临时支撑的。那里的灰泥出现了裂缝,就在墙的高处,在高侧窗的位置。裂缝出现得很突然,而且迅速从一个侧窗裂到另一个高侧窗,如同一条游动的蛇,把窗间壁裂出一条口子。菲利普的第一个反应是失望,他原先为圣坛的竣工而兴奋,但现在却要加以修补了,而且对建筑匠们的工作产生了深刻印象的人们都会说:“欲速则不达。”这时,墙头似乎在向外倾圮,他惊恐地意识到,现在不仅要打断祈祷,而且是大难临头了。
弧形的拱顶上也出现了道道裂缝。一块大石头从灰泥腹板上脱离了,翻滚着慢慢落了下来。人们开始惊叫着躲开。还没等菲利普看清是否有人受了重伤,更多的石头纷纷落下。教徒们惊慌失措,互相推挤着,磕绊着,竭力要避开下落的石头。菲利普突发异想,还以为这又是威廉·汉姆雷的一次袭击,这时他看到了威廉,正站在教徒前面,分开周围的人群,慌张地逃命;他这才明白,威廉总不会对自己下毒手的。
大多数人都想远远躲开圣坛,从敞开的两端逃出大教堂。但恰恰在大教堂的最西头,也就是敞开的那头,正在坍塌。问题还是出在第三个架间上,菲利普所在位置头上的第二个架间,拱顶似乎还在撑着;在他身后,也就是修士们站成一排的上方,第一个架间也很牢靠。在那~端,相对的两面墙由东山墙连接在一起。
他看到了小乔纳森和八便士约尼在一起,两人在北侧甬道的远端抱作一团。菲利普看出来,他们在那儿比别处都安全;这时他醒悟到,他应设法让他的属下转移到安全的地方去。“到这里来”他高叫着,“所有的人!向这边走!”也不知他们听见没有,反正没人理踩他。
在第三个架间处,墙头垮了,塌向外面,整座拱顶坍了下来,大大小小的石头,如同致人死命的雹暴,纷纷从空中落下,砸到狂乱的教徒身上。菲利普向前一蹿,抓住了一个市民。“回去!”他吼着,把那人推向东端。那个吓慌了的男人看见修士们都贴着远端的墙挤在一起,马上冲过去,站到他们中间。菲利普又拽过去两名妇女。和她们在一起的人们看明白了他的做法,就主动向东移去。别的人也开始看出了门道,在教徒中站在最前边的人统统向东转移。菲利普再抬头望去,只见第二个架间就要动了:同样的条条裂缝穿过高侧窗游动着,他头顶上的拱顶掉起灰泥渣来。他继续吆喝着人们向东头的安全地带转移,心想,每拉过一个人就是救了一条性命。碎裂的灰泥,雨点般落在他的光头上,跟着,石头就往下掉了。人们四散逃去。
有人躲在侧甬道避难;有的挤到东墙根,其中就有沃尔伦主教;其余的人还在竭力涌出两端,爬过第三个架间落下的石头、灰泥和砸倒的人身体。一块石头砸到了菲利普的肩头。这一下砸得不重,但还是很疼。他用双手护着头,往四下使劲张望。第二个架间下只有他一个人,别人都已跑到了危险地带的边缘。他已尽了他最大的努力。他跑向东端。
他跑到那里,又转过身来,仰头看去。高侧窗的第二个架间,现在正往下掉,拱顶也坍到了圣坛里,和刚才第三个架间的情况完全一样;但这次牺牲的人要少,因为人们已经及时躲开,也因为侧甬道的屋顶看来还牢靠,而第三个架间却已经坍塌无存了。拥在东端的人群往回移动,紧贴着墙根,所有的脸都仰着,看着拱顶,看看会不会扩展到第一个架间,使之坍塌。开裂的灰泥好像不那么响了,但空气中满是尘雾和碎石,有好一阵子,谁也看不见什么。菲利普屏住呼吸。灰尘散尽,他又可以看见拱顶了。坍塌的地方一直延伸到第一个间架的边缘;此刻似乎已经控制住了。
灰土不再飞扬,一切都安静下来。菲利普呆望着他的教堂的废墟,只有第一个架间还保持完好。第二个架间的墙齐护廊以下还矗立着,但第三和第四个架间处,只有侧甬道还残存着,而且也严重地损坏了。教堂的地面上是一堆堆废料,夹杂着还在动着的伤员和死者的尸体。七年的工程和数百镑的银子全都毁了,几十人也许还有多达数百人被砸死,这一切只在顷刻之间。菲利普为浪费的工程和死难的人们,以及他们留下的孤儿寡母,感到痛心;他的眼睛里满是辛酸的泪水。
一个粗哑的嗓音在他耳畔响起:“这就是你那该死的自负的后果,菲利普!”
他转过头去,看到了沃尔伦主教,他那身黑衣服上蒙满了灰尘,正在得意地瞪着他。菲利普觉得如同挨了一刀。眼见到这样一场悲剧已经足以令人心碎,而耳听到对此的责难更让人难以忍受。他想说,我只不过想尽我最大的努力!但这话却没有说出口:他的喉咙似乎卡住了,根本说不出来。
他的目光落在了八便士约尼和小乔纳森身上,他们正从侧甬道的藏身处走出来,他猛然间记起了自己的职责。以后还有的是时间为谁该受责备的事去争辩。眼前还有数十人受了伤,更多的人还正在废墟底下。他必须指挥抢救。他瞪了一眼沃尔伦主教,气冲冲地说:“给我闪开。”主教吃了一惊,赶紧让开一步,菲利普跳上了圣坛。
“听我说!”他扯着嗓门喊,“我们必须照顾伤员,抢救被压着的人,然后再掩埋死者,为他们的灵魂祈祷。我要指定三个人来组织这些工作。”他看了看周围的面孔,察看着谁还活得好好的。他看到了阿尔弗雷德。“建筑匠阿尔弗雷德负责清理废料和抢救被压住的人,我要所有的工匠都和他一起干。”他看看修士们,很舒心地发现他可信赖的密友米利乌斯没有受伤。“司财米利乌斯负责把死者和伤者运出教堂,他需要强壮的年轻助手。疗养所长兰道夫在伤员被抬出这块乱糟糟的地方之后,负责照顾他们,老年人,尤其是老妇人可以帮助他。好啦——咱们马上动手。”他从圣坛上跳了下来。人们开始下命令、提问题,声音一片嘈杂。
菲利普走到阿尔弗雷德跟前,阿尔弗雷德怕得直抖。如果有谁要为此受责备的话,那就是他这个担任建筑匠师的人了,但这不是追究责任的时候。菲利普说:“把你的人分成组,让他们各管一段,动手干活儿吧。”
阿尔弗雷德一时样子很茫然;后来,他的脸色开朗了。“是的。好吧。我们从两端干起,把废料清理到空地上去。”
“好的。”菲利普离开他,挤过人群,来到米利乌斯跟前。他听见米利乌斯说:“把受伤的抬到离教堂远远的地方,放在草地上。把死者的尸体抬到北侧去。”菲利普走开了,心中很满意,他一向相信米利乌斯办事漂亮。他看到疗养所长兰道夫跨过废料,就匆忙追了上去。他俩在损毁的石头建筑废料中寻路前进。教堂外面的两端处,聚了一大群人,他们都是在最严重的坍塌发生前跑出来的,因此都没有受伤。“用用这些人,”菲利普对兰道夫说,“派个人到疗养所去,把你的用具和药物拿来。再找几个人到厨房去弄热水,找司务要些浓葡萄酒来,给那些需要恢复精神的人。把死者和伤者都分头停放整齐,别把给你帮忙的人绊倒。”
他四下张望。活下来的人已经着手工作,许多躲在完好的东端的人,随着菲利普跨过废料,搬运尸体。有一两个只是头晕或擦伤的人正在自己站起来。菲利普看到一位老妇人坐在地上,一副失神落魄的样子。他认出她是银匠的遗孀,银子茉德。他搀她起来,带她走出废墟。“出什么事啦?”她说着,眼睛也不看他,“我不知道出了什么事。”
“我也不知道,茉德,”他说。
他返回来帮助另一个人时,沃尔伦主教的话又在他脑子里响起来:这就是你那该死的自负的后果,菲利普。这种指责击中了他的要害,因为他觉得可能是真的。他总是催促更多、更好、更快。他催促阿尔弗雷德早口封拱顶,正像原先他急着开设羊毛集市和开采夏陵伯爵的采石场一样。每次都以悲剧告终:采石匠们遭到杀害,王桥给人放火烧平,还有现在这次。显而易见,奢望是该指责的。修士们最好还是过听天由命的日子,耐心地接受世上的苦难和挫折,把这一切都当做万能的主所给的教训。
菲利普帮着从大教堂的废墟里往外抬放呻吟着的伤员和搬运死尸时,心中想好,今后他将把奢望和催促留交上帝,他菲利普将被动地接受一切现实。如果上帝需要一座大教堂,上帝自会提供一个采石场;如果城镇给烧了,应该看做是上帝不需要羊毛集市的迹象;如今大教堂坍倒了,菲利普不会再建了。
就在他做出这决定时,他看到了威廉·汉姆雷。
这位新的夏陵伯爵,坐在第四架间处的地面上,靠近北侧甬道,满脸灰尘,疼得直抖,他的一只脚压在一块大石头下面。菲利普一边帮着滚开石头,一边纳闷:上帝为什么会选择让这么多好人死掉,却饶过威廉这样的一个畜牲呢。
威廉因为脚痛大叫大嚷,其实并没什么伤。他们扶他站了起来。他靠在一个和他身材相仿的大汉肩上,跳着走开了。这时传来了一个婴儿的啼哭声。
大家都听到了哭声,但看不到有婴儿。他们全都神秘地四下张望。哭声又响起来了,菲利普明白了,声音来自侧甬道的一大堆石头底下。“在那儿呢!”他叫道。他和阿尔弗雷德目光相遇,便向他招呼。“那下边有一个活着的婴儿,”他说。
他们都听着那哭声,听起来像是个还没满月的很小的婴儿。“你说得对,”阿尔弗雷德说,“咱们来搬开那些大石头。”他和他的助手着手移动完全堵住了第三个架间拱券的一堆废料。菲利普也和他们一起做着。他想不出来镇上有哪个女人最近几星期内生过小孩。当然啦,一个新生婴儿也许没引起他注意。虽然过去的一年里,镇子缩小了,但要他99lib.对这种常见的事情都不遗漏,那还是太大了。
哭声突然停止了。大家都站着不动,龄听着,而那哭声再也没有了。人们感到不妙,又继续移动石头。这是极危险的事,因为移动一块石头,可能会引起别的石头滚下来。正是出于这个原因,菲利普才让阿尔弗雷德负责。然而,阿尔弗雷德并不像菲利普预期的那样小心,他好像任由大家想怎么做就怎么做,搬动石头完全没个通盘计划。有一阵子,整堆废料都危险地移动了起来,菲利普叫:“等一等!”
大家都停住了手。菲利普意识到,阿尔弗雷德已经吓慌了神,没法很好地指挥人手了。他只好亲自出马。他说:“如果下面还有人活着,一定是有什么东西保护着;假如我们让这堆石头滚动起来,底下的人就可能失去保护,我们反倒害了他们。咱们都小心点吧。”他指着一伙站在一起的砌石匠,“你们三个,爬到顶上去,从上面搬石头,你们用不着亲自搬走石头,只要把每块石头递给我们,由我们搬走好了。”
他们按照菲利普的计划重新开始工作。现在看来做得又迅速又安全。
这时,由于婴儿停止了哭泣,大家都心中没底,不知该以哪里为目标,只好清理起一大片地方,几乎和架间的宽度差不多。有些废料是从拱顶上落下来的,但侧甬道的顶也塌下了一部分,因此,既有石块和灰泥,也有木料和石板。
菲利普不知疲倦地工作着。他想救活婴儿。尽管他知道已经死了几十人,但这婴儿似乎更重要。他觉得,如果婴儿能够得救,将来就还有希望。他一边搬着石头,让灰尘呛得直咳嗽,视线也模糊了,一边热切地祈祷,希望婴儿救出来时能活着。
终于,他能从堆着的废料上,看到侧甬道的外墙和一个深陷的窗户的一部分。看来,在废料堆下边还有一个空间。也许那儿有人还活着。一个建筑工匠战战兢兢地爬上石堆,往下面的空间看去。“耶稣!”他惊呼着。
菲利普一时没去理踩这种不敬的喊叫。“那婴儿没事吧?”他说。
“我说不上,”那工匠说。
菲利普想问一下那工匠看到的情况,或者,最好还是亲自去看一看,但那人开始更起劲地清理起石块,他除了带着强烈的好奇继续帮忙,什么也做不了。
石堆迅速地变矮了。靠近地面的地方有一块大石头,需要三个人来移动,那块大石滚到一边之后,菲利普看见了那婴儿。
婴儿光溜溜的,是新生下来的。白皙的皮肤上沾着血和尘土。
但他可以看到婴儿头上那胡萝卜色的头发。菲利普再凑近跟前,仔细看着,原来这是个男婴。他躺在一个女人的胸脯上,吸着奶。他看出来,那孩子活着,他的心高兴地跳了起来。他看看那女人,她也活着。她和他的目光相遇,向他疲乏而幸福地微笑了。
她是阿莲娜。
阿莲娜再没回阿尔弗雷德的家里去。
他向所有的人说,那婴儿不是他的,他还指着那孩子的一头红发作为证明,说和杰克的发色完全一样,但他对婴儿和阿莲娜都没有做任何加害的事,除了逢人便说他不会再让她们母子住在他家了。
阿莲娜搬回了贫民区的那一间屋子,和她弟弟理查住在一起。阿尔弗雷德的报复居然这么轻微,她感到松了口气。她很高兴,不必再像狗一样,睡在他床脚边的地面上了。但更主要的,她为自己的宝贝婴儿感到激动和自豪。他长着红头发、蓝眼睛和白皮肤,让她活生生地想起杰克。
没人知道,大教堂为什么会坍塌。不过,有很多解释。有人说,阿尔弗雷德不够格做建筑匠师。还有人埋怨菲利普,因为他催着赶在圣灵降临节前封完拱顶。有些建筑工匠说,临时支撑没等灰浆干透就拆除了。一个老工匠说,当初这墙就不是为支撑石头拱顶盖的。
一共死了七十九个人,包括那些后来死于不治之伤的。人们都说,要不是菲利普召唤那么多人到东端去,死的人还更多。修道院的墓地,已经由于前一年羊毛集市的火灾而葬满了,因此,大多数死难者便埋在了教区教堂。很多人说,大教堂受到了诅咒。
阿尔弗雷德带着他的全部工匠到夏陵去了,他在那里给有钱人盖石头住宅。别的工匠也离开了王桥。其实,菲利普没有辞退谁,他照样发工钱,但除了清理废料,没有别的活儿可干,于是大家在几个星期后就都走了。星期日再也没有人来自愿干活儿了,市场上只剩下几个无精打采的小贩,马拉奇把全家人和全部家财,打点到一辆四头牛拉的大车上,离开了镇上,去寻找更绿的牧场了。
理查把他的黑色骏马租给一个农民,他和阿莲娜靠租金生活。没有阿尔弗雷德的支持,他没法维持骑士的生涯,何况,如今威廉被封做伯爵,再靠在战场上厮杀来力争,也没有意义了。阿莲娜仍然念念不忘对父亲的誓言,但眼前她似乎无能为力了。理查过起了懒散的生活,他每天很晚才起床,白天大部分时间都坐在那里晒太阳,晚上去泡酒馆。
玛莎还住在那所大房子里,只有一个上年纪的仆妇陪着她。不过,她大部分时间却和阿莲娜住在一起;她喜欢帮着照料那婴儿,尤其因为他的样子特别像她所崇敬的杰克。她想让阿莲娜管孩子叫杰克,但阿莲娜出于她自己都说不清的原因,不情愿给他命名。
整个夏天,阿莲娜是怀着母性的喜悦度过的。但秋收之后,天气变冷,白天变短,她也越来越不痛快了。
只要她一想起她的未来,杰克就出现在她的眼前。他走了,她不知道他在哪儿,也许他永远不再回来了,但他仍然和她在一起,左右着她的思绪,他英姿勃发,精力充沛,如同她昨天还见到他似的那么清晰生动。她盘算过搬到另一个镇上去,假装是个寡妇;她想过劝劝理查想点谋生的办法;她考虑过织点东西,或替人洗点衣服,或者到镇上还雇得起仆人的人家去帮佣;她的每一种打算,都遭到她头脑里想象中的杰克的冷笑,他说:“没有我,干什么都没意思。”在嫁给阿尔弗雷德的那天清晨,她却委身于杰克,是她犯下的最大的罪孽,她毫不怀疑,她如今正遭着报应。但也有时候,她觉得这是她生来所做的唯一好事,当她看着她的孩子的时候,她无法让自己对此懊悔。然而,她始终六神无主,只有一个婴儿是不够的。她觉得不完整、不充实。她的房子似乎太小,王桥看来半死不活,生活显得太平淡无奇。她变得对婴儿不耐烦,对玛莎急躁。
夏天一过,农民就把马还回来了,他用不着了,突然之间,理查和阿莲娜没有了收人。初秋的一天,理查到夏陵去卖他的甲胄。他不在家中,阿莲娜吃苹果当午饭,好省些钱,这时,杰克的母亲走进门来。
“艾伦!”阿莲娜说,她完全愣住了。她的声音里含着惊愕,因为艾伦诅咒过教堂里的婚礼,菲利普副院长可能会为此而惩罚她。
“我来看我的孙子,”艾伦平静地说。
“你是怎么知道的……?”
“就是在森林里,你也能听到消息。”她走到屋角的摇篮跟前,看着熟睡的孩子。她的脸上柔和了,“好啊,好啊。他是谁的儿子,已经没有疑问了。他好吗?”
“从没生过任何病——这小家伙结实得很呢,”阿莲娜骄傲地说,她又补充了一句,“就像她奶奶。”她端详着艾伦,她比走的时候瘦了些,皮肤是棕色的,她穿了一件短的皮外衣,露出晒黑的小腿。她的两脚是光着的。她看上去又年轻又健康,森林生活看来很合她的意。阿莲娜默默算了一下,她应该是三十五岁了。
“你看来很不错,”她说。
“我想念你们大家,”艾伦说,“我想念你,想念玛莎,甚至想念你弟弟理查。我想念我的杰克。我想念汤姆。”她的样子很哀伤。
阿莲娜仍然为她的安全担心。“有人看见你回到这儿来吗?修士们也许还想惩戒你呢。”
“王桥还没有一个修士有胆子抓我,”她冷冷地笑着说,“不过我还是很小心——没人看见我。”两人都不再说话。艾伦使劲盯着阿莲娜。在艾伦那奇妙的蜜色眼睛洞察一切的盯视下,阿莲娜有点不自在。艾伦最后说:“你在浪费你的生命。”
“你这是什么意思?”阿莲娜说,虽说艾伦的话立刻拨动了她的心弦。
“你该去找杰克。”
阿莲娜感到了一阵甜蜜希望的震撼。“但我去不成,”她说。
“为什么?”
“我不知道他在哪儿,首先。”
“我知道。”
阿莲娜的心跳加快了。她原以为,谁都不知道杰克跑到哪儿去了。似乎他已经从地面上消失了。可是现在,她能够想象着他在一处具体而真实的所在。这就改变了一切。他也许就在附近的什么地方,她可以把他的儿子抱给他看。
艾伦说:“至少,我知道他朝什么方向去了。”
“哪儿?”阿莲娜迫不及待地说。
“圣地亚哥德孔波斯特拉。”
“哦,上帝。”她的心沉下去了。她失望之极。孔波斯特拉是西班牙的一个城镇,使徒雅各就葬在那里。那要走好几个月才能到的。杰克简直是在天边。
艾伦说:“他希望能在那条路上和一些吟游诗人谈一谈,发现些他父亲的情况。”
阿莲娜闷闷不乐地点了点头。这是有道理的,杰克一直为对生父所知太少而懊丧。但他也可能一去不复返了。在这迢迢旅程上,他几乎一定可以找到一座他想在那儿工作的大教堂,那样一来,他就会安心住下。他要去找他父亲,却可能就此失去了他儿子。
“太远了,”阿莲娜说,“我要是能一路尾随着他就好了。”
“为什么不去呢?”艾伦说,“有成千上万的人到那里去朝圣。你怎么就不能去呢?”
“我向我父亲发过誓,要照顾理查,直到他成为伯爵,”她告诉艾伦,“我不能离开他。”
艾伦面露怀疑。“你以为,目前你怎么帮他呢?”她说,“你一贫如洗,而威廉又刚当上伯爵。理查失去了可能夺回伯爵采邑的任何机会。你就是待在王桥,不去孔波斯特拉,对他也无济于事。你把你的生命耗费在那无法实现的誓言上了。然而,眼前你却无能为力。我看不出,你父亲会怎么非难你。如果你问我,我就说:你能给理查办的最大的好事,就是暂时抛开他一段时间,让他有机会学会独立。”
阿莲娜想,这话不错,她此时对理查毫无帮助,不管她留不留在王桥。她现在可以不受约束吗——自顾自地去寻找杰克?单单这么想,就已经让她心跳加快了。“但我一点钱都没有,怎么去朝圣呢?”她说。
“那匹黑骏马怎么样了?”
“我们还留着——”
“卖掉它。”
“我怎么能够呢?那是理查的。”
“看在上帝的分上,是谁买下的呢?”艾伦生气地说,“是理查辛苦了几年做羊毛生意的吗?是理查和贪心的农民和狠心的佛兰芒商人讨价还价的吗?是理查收购来羊毛,贮存起来,设个市场上的摊位再卖掉吗?别跟我说是理查的马了!”
“他会生气的——”
“好啊。但愿他能一气之下,有生以来第一次自己找点事做。”
阿莲娜张开嘴巴想争辩,又闭上了。艾伦是对的。理查一向事事靠她,当他为他的遗产而战时,她确实有义务支持他。如今他已经不为什么而战了。他对她没权提更多的要求。
她想象着她又见到了杰克。她幻想着他的面容,他对她微笑。他们会亲吻。她感到她下身一阵兴奋的刺激。她意识到,只要想到他,她那下边就湿了。她觉得很不好意思。
艾伦说:“路上当然很危险。”
阿莲娜笑了。“这我倒一点不怕。我从十七岁起就在奔波。我能照顾好自己。”
“反正,去孔波斯特拉的路上会有上百人的。你可以加人一支大的朝圣队伍。你不必单独行动。”
阿莲娜叹了口气。“你知道,要不是这孩子拖累,我想我是能去的。”
“正是因为有这孩子,你才非去不可呢,”艾伦说,“孩子要有父亲。”
阿莲娜还没这么想过,她只想着自己要去走这一趟。这时她明白了,孩子和她一样需要杰克。她天天忙着照看婴儿,却没想到他的未来。突然,她似乎感到,孩子长大成人,而不知道他父亲是那么聪明盖世、天赋过人,实在太不公平了。
她意识到,她在说服自己去找他,她顿时感到一种恍然大悟的激动。
她突然想到一个难处。“我不能带着孩子去孔波斯特拉。”艾伦耸耸肩。“他又不懂西班牙和英格兰有什么不同。不过你不用带着他。”
“那我该怎么办?”
“把他留给我。我会用羊奶和野蜂蜜喂他的。”
阿莲娜摇起头。“和他分开我可受不了。我太爱他了。”
“你如果爱孩子,”艾伦说,“就去找孩子的父亲吧。”
阿莲娜在韦勒姆找到一条船。她小时候随她父亲渡海去法兰西,乘的是一艘诺曼战船。那种战船长长的、窄窄的,两舷成弧形,在船首和船尾,两弧相接成尖状。两舷都有一排船桨,中间是一面皮帆。现在载着她去诺曼底的船和那种战船很相似,但中腰要宽得多,吃水也深,以便装货。船是从波尔多驶来的,她看到赤脚的水手卸下葡萄酒的大木箱,那是运来藏在富人的地窖里的。
阿莲娜明白,她得把婴儿留下,但她还是为之心碎。她每看到他,脑子里都要争论一番,最后再次确定她还是得走;其实想也枉然,她反正不愿意和孩子分手。
艾伦送她到韦勒姆。阿莲娜在这儿搭上了伴,两个来自格拉斯顿伯里修道院的修士要到诺曼底去视察他们的财产。船上另外还有三名乘客:一个年轻的乡绅,在一个英格兰的亲戚家住了四年,现在要返回图卢兹的父母身边;还有两名年轻的建筑匠,他们听说海峡那边的工钱,姑娘更漂亮。起航的那天上午,水手们往船上装沉重的科尼什锡锭,乘客们则在小酒馆里等候。那两名工匠喝了好几罐淡啤酒,却毫无醉意。阿莲娜紧抱着婴儿,暗自流泪。
船终于要离岸了。阿莲娜在夏陵买的那匹壮实的灰色母马,从来没见过大海,不肯上跳板。多亏那乡绅和两名工匠热心帮忙,才总算把马弄上了船。
阿莲娜把婴儿交给艾伦时,泪眼模糊了。艾伦接过孩子,却说:“你不该这样子走的。我给你出错了主意。”
阿莲娜哭得更厉害了。“可是那儿有杰克,”她抽噎着说,“我不能没有杰克自己过日子,我知道的。我得去找他。”
“噢,对,”艾伦说,“我不是让你放弃这次外出。可是你不能把孩子留下的。把他带着吧。”
阿莲娜感激不尽地泪如泉涌,她哭得更厉害了。“你当真认为,他会好好的吗?”
“他这一路上随你骑马走来,可高兴呢。其余的路途也是一样,不过再长些罢了。而且,他不太喜欢吃羊奶。”
船长说:“上船啦,女士们,潮水到了。”
阿莲娜又把孩子接过来,还亲吻了艾伦。“谢谢你,我太高兴啦。”
“祝你好运,”艾伦说。
阿莲娜转过身,跑过跳板,上了船。
船立即起航了。阿莲娜挥着手,直到艾伦成了码头上的一个小点。他们驶出普尔港之后,天就下起雨来。甲板上没有遮掩,阿莲娜就坐在舱底,与马匹和货物待在一起。她头上是桨手们坐的甲板,并不是封闭的,没法遮风挡雨,但她把婴儿裹在斗篷里,还不致淋湿。船在起伏行驶,似乎很合小家伙的意,他很快就睡着了。天黑下来,船抛了锚,阿莲娜和修士们一起祈祷。后来,她抱着孩子坐着,很舒服地打起了盹。
他们第二天在巴夫勒尔上了岸,阿莲娜在最近的城镇瑟堡找到了住处。她在城里待了一天,到处向客房主和建筑匠们打听,他们记不记得有一个长着火红头发的英格兰建筑匠。谁都不记得。诺曼人红头发的很多,所以他们可能没注意他。也许他渡海后,上的是另一个口岸。
阿莲娜很现实,并没指望这么快就找到杰克的踪迹,尽管如此,她还是有点沮丧。第三天她就朝南出发了。她和一个卖刀子的小贩,他的快活的胖妻子以及四个孩子结伴而行。他们走得很慢,阿莲娜倒很愿意迁就他们的速度,省着点马的脚力,因为马要驮着她走很长的路呢。尽管有一家人和她同行,要安全得多,她还是在左衣袖里藏着她那把锋利的长刃刀。她看起来并不富裕,她的衣服很暖和,但是并不讲究,她的马也只是健壮而已,远远称不上生气勃勃。她小心地把几枚硬币放在手边的钱袋里,从不让别人看见她藏在斗篷里、缠在腰间的沉重的钱带子。她给婴儿喂奶时很谨慎,不让陌生的男人看见她的乳房。
那天晚上,她为一个振奋人心的好消息而欢欣鼓舞。他们在一个叫做莱塞的小村里休息,阿莲娜遇到一个修士,那修士记得一清二楚,一个年轻的英格兰建筑匠对修道院教堂革新的扇形拱大为着迷。阿莲娜惊喜若狂了。那修士甚至还记得,杰克说,他是在翁弗勒尔上岸的,这恰恰解释了为什么在瑟堡没人见过他。虽然已事隔一年,那修士却滔滔不绝地谈着杰克,显然对他印象极深。阿莲娜和一个见到杰克的人谈天,心中十分激动。这证实她没找错路线。
最后,她离开了那修士,躺在修道院客房的地上睡了。她迷迷糊糊地紧紧搂住孩子,对着他那粉红色的小耳朵悄声说:“我们就要找到你爸爸了。”
孩子在图尔生病了。
这座城又富、又脏、又挤。老鼠成群结队地在卢瓦尔河畔的硕大粮仓周围跑来跑去。城里到处都是朝圣的香客。图尔是前往孔波斯特拉朝圣的传统起点。而且,圣马丁节近在眼前,这位圣徒当初是图尔的第一位主教,许多人都到修道院来朝觐他的陵墓。马丁曾把他的袍服撕开,把一半给了一个赤身露体的乞丐,并因此举而闻名于世。由于节日在即,图尔的客房和租房都已人满为患。阿莲娜只好随遇而安,住进了码头附近一座摇摇欲坠的小旅店,店主是两位上了年纪的姐妹,已经到了风烛残年,没法保持那地方的清洁了。
起初,她并没有在住处久留。她抱着孩子在街上四处走,打听杰克的消息。她很快就明白了,这座城市经常人来人往,店主们甚至记不得一星期前的住客,向他们询问一年前到过这里的人,实在毫无意义。然而,她还是在每一处建筑工地停下来,问人们是不是雇过一个叫做杰克的红头发的英格兰年轻建筑匠。谁也没雇过。
她失望了。她从莱塞以来就再也没听到他的消息了。如果他按照原先的计划,到孔波斯特拉的话,几乎可以确定,他到过图尔。她开始担心,他会不会改变了主意。
她随着大家去了圣马丁教堂,在那儿看见一伙工匠在进行大规模的修整工程。她找到了建筑匠师,一个脾气不好的小个子,长着稀疏的头发,问他是不是雇过一个英格兰建筑匠。
“我从来不雇英格兰人,”他不等她说完就无礼地打断了她,“英格兰建筑匠不好。”
“这个英格兰工匠可是非常好的,”她说:“而且他还讲着一口流利的法语,说不定你根本不知道他是英格兰人。他留着红头发——”
“从来没见过他,”那匠师粗鲁地说,转身就走开了。
阿莲娜回到她的住处,心中很消沉。毫无因由地被人顶撞一番,实在让人泄气。
那夭夜里,她胃里七上八下,一点也睡不着。第二天,她感到身体不舒服,无力外出,便躺在小客房的床上,从窗子飙来河水的臭味,从楼下传来醉酒呕吐和做饭油腻的气味。第三天早晨,孩子就病了。
他的哭叫声惊醒了她。这不是他平时那种表示要求的哭喊,而是丝丝微弱无力的呻吟。他的肚子也和阿莲娜头一晚上一样在翻腾,但他还加上了发烧。他平日里那双精神十足的蓝眼睛无精打采地紧闭着,两只小手握成拳头。他的皮肤红肿,还起了小水疱。
他以前从来没生过病,阿莲娜不知如何是好。
她给他喂奶,他如饥似渴地猛嘬了一阵儿,就又哭起来了,然后再吸奶。他把奶吃下肚子,可是看来并没解除他的病痛。
小客房里有一个讨人喜欢的年轻侍女,阿莲娜请她到修道皖去买些圣水。她想过去请个医生,但医生也就知道给人放血,她不敢相信,给小婴儿放血能有用。
那侍女带着她母亲回来了,那女人在一只铁碗里烧了一把干草药,从碗里冒出一股辛辣的烟雾,似乎吸掉了屋里的怪味。“孩子会渴的——只要他想要,就多给他吃奶,”她说,“你自己也要多喝水,这样才会有足够的奶水。这就好了。”
“他会好吗?”阿莲娜忧心地说。
那女人看上去很同情她。“我不知道,亲爱的。婴儿太小,你拿不准。通常他们像这样都能好,有时候也不行。他是你的头一个吗?”
“是的。”
“你就想想,总还会再生的吧。”
阿莲娜想:这是杰克的孩子,我现在失去了杰克。她这想法没有说出来,只是谢了那女人,给了草药钱。
那母女俩走了以后,她用平常的水把圣水冲稀,用一块布蘸着,给婴儿的头部降温。
过了几天,孩子好像病得更重了。他一哭,她就给他喂奶,他睁眼躺着的时候,她就给他唱歌,等他睡着了,她就用圣水给他清凉。他不断吃奶,但是一阵一阵的。所幸她的奶很多——她一向奶水很足。她自己的病也没好,不时要吃些干面包,喝些冲淡的葡萄酒。时间一点点过去,她对住的屋子不满起来,光秃秃沾满蝇屎的墙壁,粗木地板,透风的门和狭小的窗户。屋里实际上只有几件家具:摇摇晃晃的床,一个三条腿的凳子,一个挂衣架和一盏落地烛台,上面本有三个烛叉,但只有一支蜡烛。
天黑以后,那个侍女进来,点着了蜡烛。她看了看婴儿,孩子躺在床上,挥舞着胳膊腿,哀哀地哭着。“可怜的小家伙,”她说,“他一点不明白,他怎么会这么不舒服。”
阿莲娜从凳子上移到床上躺下来,她没吹灭蜡烛,好随时看着孩子。整整一夜,他俩都是一阵阵地打个吨。天快亮时,孩子的呼吸变轻了,也不再哭叫、扭动了。
阿莲娜默默地哭泣起来。她失去了杰克的踪迹,她的孩子也要死在这儿了,她在客店里举目无亲,这座城市又远离家乡。不会再有一个杰克,她也不会再有孩子了。或许她也会死,那样倒也好。
天亮以后,她吹熄了蜡烛,困乏地睡着了。
楼下一个很响的声音把她突然惊醒。太阳已经高高升起,窗下的河边一派繁忙喧闹。孩子一动也不动,面孔终于平和了。她的心吓得发冷。她摸摸他的胸口:既不烫也不凉。她紧张得透不过气来。接着,他深深地吐了口气,睁开了眼睛。阿莲娜松心得都要晕过去了。
她一把抱起他,紧紧按在胸前,他放声大哭了。他又好了,她知道,他的温度恢复了正常,也不再没精神了。她把他凑到胸前,他贪心地使劲嘬着奶。他不再吃上两口就扭过脸去,而是不停地吃着,吸干一个乳房,又吸另一个。然后他满意地沉沉睡去。
阿莲娜知道,她自己的症状也消失了,只是还感到全身无力。她躺在婴儿身边,直睡到中午,然后又喂了他一次奶;接着,她下楼到客店的餐室,吃了一点羊乳酪、新鲜面包和一小块咸肉。
或许是圣马丁的圣水救活了孩子,那天下午,她又去了一趟圣马丁的陵墓,向圣徒致谢。
她在修道院大教堂里,看着工匠们在干活儿,心里想着杰克,也许他根本见不着自己的儿子了。她不知道,他是不是偏离了他预定的路线。也许他在巴黎干活儿,为那里的一座新的大教堂刻石。她心里想着他,目光却落到工匠们正在安装的一个新梁柱上。那上边刻着一个男人,似乎正用他的背支撑着柱子的重量。她出声地喘着气。她毫无一丝怀疑地立刻就明白了,那个扭曲的、极度痛苦的造型就是出自杰克之手。如此看来,他到过这里!
她的心激动地跳着,连忙走过去问那些干活儿的人。“那个梁托,”她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刻那个梁托的人是个英格兰人,对吗?”一个鼻子破损的老工人回答她:“不错——是杰克·费茨杰克刻的。我这辈子从没见过这样的刻石。”
“他什么时候在这儿?”阿莲娜说。她屏住呼吸,等着回答,那老人搔着他那油腻腻的便帽下头发变灰的脑袋。
“从现在算起,差不多一年以前了。嗯,他没有待很久。匠师不喜欢他。”他压低了声音,“要是你想知道实情的话,是因为杰克太能干了。他把匠师给比下去啦。所以他只好走了。”他把一个手指竖在嘴上,做了个别让人听见的姿势。
阿莲娜激动地说:“他有没有说他到哪儿去?”
那老人看了看婴儿。“要是头发能用来判断的话,这孩子一定是他的。”
“是的,是他的。”
“你认为,杰克会高兴看到你吗?”
阿莲娜明白了,老工人以为杰克也许是从她身边逃开的呢。她笑了。“噢,当然!”她说,“他见到我会喜出望外的。”
他耸了耸肩。“他说,他要到孔波斯特拉去办一件要紧的事。”
“谢谢你!”阿莲娜高兴地说,老人没想到,她凑上去亲了他一下,他开心极了。
朝圣者的队伍,横跨法兰西,在比利牛斯山脚下的奥斯塔巴会合了。阿莲娜所在的那支二十人左右的队伍,在那儿扩展到了差不多七十人。他们这些人,脚虽然走痛了,但心里很快活,他们当中有些是殷实的市民,有些人可能是逃避法律的,还有几个醉汉,好几名修士和教士。那些神职人员是出于虔敬上帝才朝圣的,其余的大多趋向于做一次开心的旅行。大家操着好几种语言,包括佛兰芒语——日耳曼语的一种方言和一种叫奥克的南部法语。然而,这并不妨碍他们在一起说说笑笑,跨越比利牛斯山脉的时候,大家唱歌、做游戏、讲故事,并且——还出了好几桩——风流韵事。
不幸的是,离开图尔之后,阿莲娜再没找到有人记得杰克。然而,她在法兰西走这一路,并没见到如她想象的那么多的吟游诗人。一名佛兰芒旅客,以前曾经走过这条路,他说在山那边,西班牙境内,会有更多的吟游诗人。
他说得不错。在潘普洛纳,阿莲娜激动地找到了一名吟游诗人,他记得和一个红发英格兰青年搭过话,小伙子向他打听自己的父亲。
当这支疲乏的朝圣者的队伍缓缓穿过西班牙北部,朝海岸进发时,她又见到了好几名吟游诗人,大多记得杰克。她越来越兴奋地意识到,大家异口同声说他是在孔波斯特拉,而且没人遇见他往回走。
这就是说,他还在那儿。
她的身体虽然更疼痛了,可是她的情绪却益发高涨。临近旅程的最后几天,她几乎乐观起来了。时值仲冬,但天气仍很晴暖。婴儿如今已经半岁了,结结实实,高高兴兴的。她觉得,在孔波斯特拉一定能找到杰克。
他们在圣诞节那天到达了。
他们径直来到大教堂,望了弥撒。大教堂里自然是人山人海。阿莲娜在教堂中走了一圈又一圈,看着一张张面孔,但杰克不在。当然,他不那么虔诚;事实上,除了干活儿,他从来不去教堂。等她找到住处时,天已经黑了。她上了床,但激动得难以人睡,心里想着,杰克也许近在咫尺,明天她就会见到他,亲吻他,给他看他的孩子。
头一道阳光照射的时候,她就起身了。小家伙感觉到了她的不安,吃起奶来很烦躁,用牙床咬着她的奶头。她匆匆给他洗了一把,就抱着他出去了。
她走在布满灰尘的街道上,在每一个拐角都盼望着能看到杰克。他看到她时,会多么惊喜啊!然而,她在街上没看到他,于是便开始到租房子的地方去问。等人们开始上班以后,她又到各个工地去打听建筑工匠。她会用卡斯蒂利亚方言讲建筑匠和红头发这样的词,何况,孔波斯特拉的居民都习惯外国人了,因此,她还能和他们交谈;但她没找到杰克的踪迹。她开始忧心起来,人们不会不知道他的。他可不是那种容易被人忽略的人,他该在这儿住了好几个月了。她也十分留心他那种独特的刻工,但她没见到一个。
上午过了一半,她遇到了一个邋遢的中年妇女,她开着一家小客店,而且会讲法语,她说她记得杰克。
“一个英俊的小伙子——他是你的男人吧?这地方没一个姑娘能在他那儿取得什么进展,真的。他在仲夏时分来的,不过没待多久,真遗憾。他也不肯说,他要到哪儿去。我喜欢他。要是你找到他,替我好好吻他一下。”
阿莲娜回到她的住处,躺在床上,眼睛盯着天花板。婴儿哭泣起来,她这一次没去管他。她疲惫不堪,失望至极,十分想家。这太不公平了:她一路追他到孔波斯特拉,但他又跑到别处去了!
既然他没有返回比利牛斯山,而且从孔波斯特拉再往西,除了一条狭长的海岸线和通往天尽头的大洋,已经再无其他,杰克一定是又往南走了。她得再次上路,骑着她的灰马,抱着她的孩子,前往西班牙的腹地。
她不知道,她还要离家再走多远,她的朝圣才能到头。
杰克在托莱多和他的朋友拉希德·阿尔哈伦一起过的圣诞节。拉希德是个受了洗的撒拉森人,靠从东方进口香料,特别是辣椒,发了大财。他俩在大教堂的正午弥撒上相遇,然后在暖和的冬日中,穿过狭窄的街道和芳香的市场,往回走。
拉希德的住房是用令人目眩的白色石头盖的,还在一个院子的四周修了喷水池。院中多荫的连拱廊,使杰克想起了王桥修道院的回廊。在英格兰,连拱廊可以挡风遮雨,可是在这儿,其目的都在于隔绝烈日暴晒。
拉希德和他的客人们坐在地面的坐垫上,吃着一张矮桌上的东西。男人们由妻女和侍女伺候。这些侍女在家中的地位有点让人生疑,作为一名基督徒,拉希德只准有一个妻子,但杰克揣测,他不声不响地漠视教会不准纳妾的规定。
拉希德好客的住所中,最吸引人的莫过于女人。她们个个美貌异常。他的妻子是个轮廓鲜明、相貌端庄的妇人,有着光洁的深棕色皮肤,浓密的油黑头发和晶莹的棕色眼睛,他的女儿们和她属同一类型,只是更苗条一些。他一共有三个女儿,长女已经和在座的一位客人订了婚,这位未婚夫是城里一个丝绸商的儿子。“我的拉雅是个十全十美的女儿,”拉希德说,这时她正绕着桌子,让客人们在她手中的一盆香水中蘸手。“她认真、听话又漂亮。约瑟夫是个幸运儿。”那位未婚夫点了下头,承认他交了好运。
次女非常骄傲,甚至高傲。她听到夸奖她姐姐,看来很不痛快。她从一个黄铜罐里给杰克的酒杯中倒着一种饮料,同时垂下眼睛看着他。“这是什么?”他问。
“薄荷甜酒,”她倨傲地说。她不喜欢伺候他,因为她是个大人物的女儿,而他不过是个一文不名的流浪汉。
三女儿爱莎是杰克最喜欢的。在他来此的三个月中,他已经对她相当了解了。她有十五六岁,小巧而活泼,脸上总是带着微笑。虽说她比他小了三四岁,但看上去并不幼稚。她有着活跃好奇的头脑。她没完没了地向他询问有关英格兰及其不同生活方式的问题。她时常取笑托莱多上流社会的举止——阿拉伯人的势利,犹太人的挑剔和基督徒暴发户的无聊趣味——并逗得杰克一阵大笑。三姐妹中虽然数她最小,但却是最不天真的,当她俯身向他,往桌上摆放一盘辣虾时,她看着杰克的那种神态,确实无误地流露出放肆的挑逗。她看着他的眼睛,惟妙惟肖地学着她二姐那种势利相,说了声“薄荷甜酒”,逗得杰克咯咯直笑。当他和爱莎在一起的时候,他常常会忘掉阿莲娜几个小时。
但当他一离开这座房子,阿莲娜就又出现在他脑海里,宛如昨天才离开她。虽说已经有一年多没见到她了,但他对她记忆犹新,栩栩如生到令他痛苦的地步。他可以随时记起她的任何表情:欢笑、深思、怀疑、忧虑、高兴、惊愕,以及——最清晰不过的——激情。他对她身体的一切全都没有忘记,他仍能看到她乳房的曲线,摸到她大腿内侧的柔滑肌肤,尝到她的亲吻,嗅到她散发的体味。他时常思念她。
为了消除他那无果的渴望,他有时会设想着阿莲娜此时正在做着什么,在他的心目中,他会看见她在一天结束的时候,给阿尔弗雷德脱靴子,坐下来和他晚餐,亲吻他,和他做爱,给一个和阿尔弗雷德长得一模一样的男孩喂奶。这些幻象折磨着他,但并没使他不去思念她。
今天是圣诞节,阿莲娜会烤好一只天鹅,再把羽毛摆在上面,好摆上桌面;会有牛奶甜酒可喝,是用淡啤酒、鸡蛋、牛奶和肉豆蔻做的。而现在摆在杰克面前的食物可就大不一样了,有令人馋涎欲滴的饭菜:奇怪的辣味羊肉,加了坚果的米饭,用柠檬汁和橄榄油浇的沙拉。一时,杰克竟然习惯了西班牙的烹饪风味。在英格兰的宴会上不可或缺的大块牛排、猪肉火腿和整条羊腿,在这里从来吃不到;他们也不吃厚厚的面包。他们这儿没有茂盛的牧场来放养大群牛羊,没有肥沃的土壤种植小麦,形成麦浪滚滚的庄稼地。他们制作相对较小的肉食,而且都是用奇思异想的方式,加上各种各样调料烹制的;代替英格兰无处不在的面包的,是各式各样的蔬菜水果。
杰克和一小伙英格兰教士住在托莱多。他们是一个国际学者社团的部分成员,其他学者包括犹太人、穆斯林和阿拉伯裔的基督徒。这些英国人忙于把数学从阿拉伯文译成拉丁文,以供基督徒阅读。他们发现和探索阿拉伯人的知识宝库时,有一种热烈和激动的气氛,他们很轻易地就接纳了杰克做学生:凡是了解他们的工作并分享他们热情的,他们一概予以接纳。他们如同那些农民,一向在贫瘠的土地创食,如今却突然搬到一片有肥沃的冲积土的山谷里。杰克放弃了建筑而致力于钻研数学。他还不需要干活儿挣钱,教士们很随便地给了他一张床,还让他想吃就吃,如果他需要,他们还会给他一件新袍子和一双新的皮便鞋。
拉希德是他们的第一位赞助人。作为一名国际商人,他懂得多种语言,有着包容世界的胸怀。他在家讲卡斯蒂利亚语,即西班牙基督徒的语言,而不讲莫扎阿拉伯语。他一家人也都讲法语,即诺曼人的语言,因为诺曼人中多有重要的商人。他虽然身在商界,却智慧过人,并广为涉猎。他喜欢和学者们谈他们的理论。他很快就和杰克有了交往,杰克一星期常要在他家吃好几顿饭。
此刻,他们开始就餐后,拉希德问杰克:“哲学家们这个星期教了我们什么?”
“我在读欧几里得。”欧几里得的《几何原本》是第一批翻译的书中的一部。
“欧几里得这个名字对一个阿拉伯人来说很有意思,”拉希德的兄弟伊斯梅尔说。
“他是希腊人,”杰克解释说,“他生活在基督诞生之前的时期。他的著作被罗马人毁了,却由埃及人保留了下来——所以我们要靠阿拉伯文。”
“如今英格兰人在把他的书译成拉丁文!”拉希德说,“我觉得很开心。”
“你学到了什么呢?”拉雅的未婚夫约瑟夫说。
杰克迟疑了。这很难一下说清。他尽量解释得实际点。“我的继父是位建筑匠师,他教我怎么进行某些几何运算:怎样把一条直线分成相等的两段,怎样画直角,怎样在一个大正方形中画一个小正方形,并使小的面积相当于大的一半。”
“这种技巧的目的何在呢?”约瑟夫插嘴说。他的口气里有种轻蔑的调子。他把杰克看成暴发户一类的人,并且因为拉希德对杰克的话洗耳恭听而心怀妒意。
“那些运算在建筑设计中是最起码的,”杰克兴致勃勃地回答着,假装没有注意到约瑟夫的腔调。“看看这个院子吧。周边的连拱廊所占的面积,和中间空地的面积完全相等。大多数小院子,包括修道院的回廊,都照这样子修建。因为这种比例最舒服。如果中间空地大了,就会像个市场,而如果小了,看着又像是屋顶中开了个洞。但为了让尺寸分毫不差,建筑匠师就得会把中间空地画成整个院子的面积的一半。”
“我从来不懂这个!”拉希德如获至宝地说。他最高兴的事就是学到了新东西。
“欧几里得解释了,为什么这些技术有用,”杰克继续说下去,“比如说,被分割的线段的两部分之所以相等,是因为它们构成了等边三角形的两条对应边。”
“等边?”拉希德询问道。
“意思就是完全一样。”
“啊——现在我明白了。”
然而,杰克看得出来,别人都没懂。
约瑟夫说:“你在读欧几里得以前就会做这些几何运算了——所以嘛,我看不出你现在强到哪儿去。”
拉希德争辩说:“只要明白了一些道理,一个人总会强得多的。”杰克说:“再说,现在我弄明白了几何原理,我就能为一些困扰着我继父的新问题求解。”他觉得这么谈下去相当扫兴,欧几里得于他,就如黑暗中的闪电,一下子照亮了很多东西,但他却不能把这些新发现的激动人心的重要性给这些人解释清楚。于是他改变了方针。“欧几里得的方法才是最有趣的,”他说,“他设了五条公理——就是显而易见的真理——并从中十分有逻辑地演泽出其他多种情况。”
“给我举一个公理作例子,”拉希德说。
“一条直线可以无限延长。”
“不行,”爱莎说,她正在从一个大碗里给大家的碗中递上无花果。
客人们听到一位少女加人了这场辩论,都感到有点惊铭,但拉希德却宽容地哈哈大笑,爱莎是他最宠爱的女儿。“为什么不行呢?”
“总有一天会到头的,”她说。
杰克说:“但在你的想象中,会无限地延长下去。”
“在我的想象中,水可以流上山去,狗会说拉丁文,”她反驳说。
她母亲走进屋来,听到了她的强词夺理。“爱莎!”她口气坚决地说,“出去!”
男人们都哄堂大笑起来。爱莎做了个鬼脸,就走了出去。约瑟夫的父亲说:“谁娶了她一定会忙得不可开交!”大家又笑了一阵儿。杰克也笑了;随后他注意到,大家都在看他,似乎那句玩笑是针对他的。
午饭以后,拉希德展示了他搜集的机械玩具。他有一个宝器,把水和酒倒进去掺在一起,它们出来的时候还是分开的;一个水动钟表,可以在白天准确地计时;一个罐子,灌满水后不会溢出来;一个女人形的小木人,眼睛是用一种水晶做的,在暖和的白天可以吸水,到晚上凉了就又喷水,看着就像在哭。杰克对这些玩意儿和拉希德一样着迷,但他最感兴趣的是那个哭泣的人形,因为别的机器一说清楚都很简单,唯独这个哭人,谁也弄不明白是靠什么原理制出的。
下午,他们坐在围着院子的连拱廊里,做游戏,打瞌睡或者闲聊天。杰克希望自己也能有一个这样的大家庭,有姐姐,有叔伯,有姻亲,还有一个大家都能来拜访的家园,以及一个在小镇上受人尊敬的地位。他突然记起,母亲救他逃出修道院的管教室那天夜里,他和母亲的谈话。他当时问起父亲的亲戚,她说:是的,他有个大家庭,在法兰西。杰克意识到,我有一个这样的家庭,在某个地方。我父亲的兄弟姐妹,就是我的叔叔和姑姑。我可能还有和我年龄相仿的堂兄弟姐妹和表兄弟姐妹。不知道我这辈子还能不能找到他们?
他感到自己在流泪。他走到哪里都能生活下去,但他却哪里也不属于。他曾经当过刻石匠、建筑匠、修士和数学家,但却不知道,如果真有的话,哪一个才是真正的杰克。有时候,他不清楚,自己该不该像父亲那样,当一名吟游诗人,或是像母亲那样,当一个逍遥法外的林中人。他已经十九岁了,还无家可归,无根可寻,既没有家庭,也没有生活的目标。
他和约瑟夫下了一盘棋,他赢了;这时,拉希德走上前来,说:“约瑟夫,把你的椅子给我——我想再多听听欧几里得。”
约瑟夫顺从地把椅子让给他未来的岳父,然后就走开了——他已经听够了欧几里得。拉希德坐下来,对杰克说:“你觉得满意吗?”
“您的殷勤好客是无与伦比的,”杰克流畅地说。他在托莱多学会了礼数周到。
“谢谢,但我指的是欧几里得。”
“还算满意。不过,我认为我没把这本书的重要性解释清楚。你知道?”
“我想我听明白了,”拉希德说,“我像你一样,热爱知识,就因为那是知识。”
“对。”
“即使如此,每个人都得有谋生之道。”
杰克没明白这话的确切意思,因此就等着听拉希德的下文。然而,拉希德却往后一靠,半合着眼睛,显然很满意对方表示友好的沉默。杰克开始考虑,拉希德是不是对他没在一个行当中工作而对他不满。杰克最后说:“我希望,有一天我能回去从事建筑。”
“好的。”
杰克微微一笑。“我骑着我母亲的马,肩上搭着我继父的工具袋离开王桥时,我以为只有一条途径建教堂呢:粗柱子、圆拱券、小窗户,上面覆盖上木屋顶或者桶状的石拱顶。我从王桥一路走到南安普敦,所看到的大教堂没有教给我什么不同的东西。但诺曼底改变了我的生活。”
“.99lib.我可以想见,”拉希德带着睡意说。他不大感兴趣,于是杰克就默默回忆着那些日子。在翁弗勒尔上岸后的半天之内,他已经见到瑞米耶日的修道院教堂了。那是他所见过的最高的教堂,除此之外,圆圆的拱券和木头天花板都是常见的——只有修士会堂被于尔索院长建成了一种革新的石头屋顶。这个屋顶既不是光滑连续的圆桶形,也不是带折缝的交叉拱顶,而是由多个柱头伸出扇形拱,在屋顶正中汇合。那些扇形拱又粗又牢,而各扇形拱之间的三角形则又细又轻。管理那个建筑物的修士向杰克解释说,这样建造比较容易,先把扇形拱竖起,修建扇形拱之间的部分就简单了。这种类型的拱顶还比较轻。那修士还希望从杰克口中听听英格兰在技术革新方面的情况,杰克只好令他失望了。不过,杰克对扇形拱的赞赏使那修士很高兴,他告诉杰克,就在不远的莱塞,有一座教堂,完全是用扇形拱修建的。
杰克第二天就到了莱塞,在教堂里待了整整一个下午,怀着好奇的心情,研究那拱顶。他最后弄明白了,这种拱顶的引人之处,在于扇形拱,从屋顶正中下到柱顶,这样一来,屋顶的重量,就以饶有趣味的方式,落到了最牢固的部分——立柱上了。扇形拱使得建筑物的逻辑一目了然。
杰克一路往南,来到了安茹郡,并在图尔的修道院教堂的修缮工程中找到了一份工作。他没费什么力气就说服了建筑匠师让他试工。他随身带的工具表明他是一个建筑匠,只干了一天,匠师就发现他很出色。他曾经对阿莲娜自信地说,他可以在世界上任何地方找到工作,看来并非吹牛。
在他继承下来的工具中,有一把汤姆的英制尺。这是只有建筑匠师才有的,别人发现杰克居然有这种尺,就问他,他怎么这么年轻就当上了匠师。他最初的想法是解释一下,他并不真是匠师,但后来他决定就说他是建筑匠师。说起来,在他做修士的时候,他确实有效地管理过王桥的工地,而且还能和汤姆一样画设计图。但雇他的那位匠师发现给自己留下了一个潜在的对手,心里很不痛快。一天,杰克向负责工程的修士提出了一项改造意见,还在地上画着图说明自己的想法。他从此开始倒霉了。那位建筑匠师认定杰克盯上了他的职务。他开始找杰克工作中的岔子,还分派他去干切割砌块的单调工作。
杰克很快就又上路了。他到了克吕尼,那里是遍及基督教世界的修道院帝国的大本营。正是从克吕尼发出的命令,才开创并形成了如今非常著名的向孔波斯特拉的圣雅各陵墓朝圣的制度。沿着去孔波斯特拉的大路,到处都有奉献给圣雅各的教堂和照顾旅客的克吕尼式的修道院。杰克的父亲作为朝圣路上的一名吟游诗人,似乎应该访问过克吕尼。
然而,他却没来过。在克吕尼没有吟游诗人。杰克在这里没打听到他父亲的任何情况。
不过,这一路行程丝毫没有白费。在进人克吕尼修道院教堂之前,杰克所看到所有拱券都是半圆形的;而所有的拱顶,要么,是隧道形的,像是一长串圆形拱券联结在一起,要么,是交叉状的,如同两条隧道交汇的十字相交。但克吕尼的拱券都不是半圆形的。
它们升起后交汇于一点。
连拱廊中的拱券是尖顶的;侧甬道上的交叉拱顶的拱券是尖顶的;而——最令人惊愕的——中殿上面的石头屋顶,也只能说成是尖顶的桶状拱顶。杰克一向所学的,都是说圆形最牢固,因为它完整无缺,而圆形拱券之所以牢固,是因为它是圆的一部分。他自然会认为尖顶拱券不牢固。修士们告诉他,事实上,尖顶拱券要比老式的圆拱更牢固。克吕尼的教堂看来就是证明,因为尖拱顶的石头建筑尽管很重,却还是盖得很高。
杰克没在克吕尼待很长时间。他继续沿着朝圣大路往南走,只在突发异想时才偏离一下。初夏时分,大路上、城镇里或克吕尼系统修道院附近,到处可见吟游诗人的身影。他们在教堂和圣殿门前,向朝圣的人群吟诵叙事诗,有时用六弦琴为自己伴奏,和阿莲娜对他讲过的一样。杰克凑近每个吟游诗人跟前,询问知道不知道杰克·谢尔伯格。他们都说不知道。
他经过法兰西南部和西班牙北部,一路所见的教堂,继续使他吃惊不已。这些教堂都比英格兰的大教堂要高大得多。有些桶形拱顶还有扁带饰。那些扁带饰从一个支柱穿过教堂的拱顶到达另一个支柱,这样,教堂就可以逐个架间地修建,而不必一次完成。扁带饰还可以改变教堂的外观。通过强调架间的分界线,显得教堂是由一系列相同的单位构成的,如同把一长条面包切成相等的薄片;这就把秩序和逻辑施加于巨大的内部空间。
他在仲夏时到了孔波斯特拉。他以前从不知道,世界上还有这么热的地方。圣地亚哥又是一座高得令人叹为观止的教堂,那座还在修建的中殿也有一个带扁带饰的桶形拱顶。杰克从那里继续南行。
西班牙的王国直到最近还在撒拉森人的统治之下,事实上,托莱多以南的大部分地区,仍是由穆斯林控制的。撒拉森建筑物的外貌,使杰克赞叹不已,其高大、阴凉的内部,由拱券组成的连拱廊,在阳光下耀眼的白色石头建筑。但最有兴趣的是,他发现伊斯兰建筑中都有扇形拱顶和尖拱券的特点。或许,法兰西人正是从这里得到启发,产生了他们的新想法。
杰克坐在温暖的西班牙午后阳光下,耳中模糊地听着从凉爽的深宅大院里的什么地方传来的妇女的笑声,心想,他永远无法在王桥大教堂那样的另一座教堂中工作了。他仍想建造世界上最美的大教堂,但不会是一座巨大的、坚实的、要塞式的建筑。他要运用新技术,扇形拱顶和尖拱券。不过,他想,他不会完全照搬现在已经应用的这些模式。他所看见的教堂,没有一座是尽善尽美的。他的头脑里逐渐形成了一座教堂的图画。细部还不清晰,但总体感觉却十分强烈:那将是一座宽敞、通风的建筑,巨大的窗户可以射进充足的阳光,高耸的拱顶似乎直插云天。
“约瑟夫和拉雅需要一些房子,”拉希德突然开口说,“如果你愿意承接下来,其他活儿会接踵而来的。”
杰克吃了一惊。他还没想过的一件事就是建筑住宅。“你认为,他们想要我来为他们盖房吗?”他说。
“他们可能会的。”
又是一阵长时间的沉默,这时,杰克思忖着在托莱多为有钱的商人盖房子的生涯。
拉希德似乎终于清醒过来了。他坐正身体,大睁着双眼。“我喜欢你,杰克,”他说,“你是个诚实的人,你是值得交谈的,这一点难以说清,但我所遇到的人,大多谈不来。我希望我们能永远做朋友。”
“我也这样希望,”杰克说,这句客套话脱口而出,他自己都有点没想到。
“我是个基督徒,因此我不把家里的女人锁在屋里,不许见人。另一方面,我是个阿拉伯人,这就是说,我不给她们那种……请原谅,许可,别的女人习惯的那种许可。我允许她们和家中的男客见面、谈话。我甚至允许发展友谊。但是,到了友谊成熟了,有了更多的内容——在年轻人当中这是很自然地发生的——到那时候,我就希望男方采取正式的行动。别的做法会成为一种侮辱。”
“当然,”杰克说。
“我知道你会明白的。”拉希德站起身来,很有感情地拍了拍杰克的肩膀。“我没福气,没个儿子;假如我真有儿子,我想,他会像你一样的。”
杰克一时冲动,说:“我希望,肤色会深点。”
拉希德一时有点茫然,随后便纵声大笑,惊动了院子里的别的客人。“对!”他愉快地说,“肤色深点!”说完便走进屋去,一直还在笑着。
年纪大些的客人开始告辞。杰克独自坐着,思考着拉希德刚才对他讲的这番话,这时傍晚的天气开始凉爽了。人家给他提出了一笔交易,这是毋庸置疑的。如果他娶了爱莎,拉希德会提携他以住宅建筑匠的身份在托莱多发财致富。同时也有一个瞀告:如果他无意娶她,那就躲得远一点。比起英格兰人来,西班牙人的举止要讲究些,但必要的时候,他也会把意思说得明白无误的。
当杰克思考他的处境时,他有时会觉得难以置信。这是我吗?他想。这是杰克·杰克逊,一个受了绞刑的男人的私生子,在森林里长大,建筑匠学徒,逃跑的修士吗?我当真被一个富有的阿拉伯商人选中,得以娶他漂亮的女儿,并保证能成为建筑匠,住在这座气候温和的城市里吗?这个提议听起来好得令人难以相信了。何况我本来就喜欢那姑娘!
太阳落下去了,院子笼罩在阴影之中。连拱廊里只剩下了两个人——他和约瑟夫。他正在考虑着,这种局面能不能应付过去,这时,拉雅和爱莎来了,帮他摆脱了困境。尽管理论上说,对男女青年间的身体接触有严格限制,但她们的母亲明知道正在发生什么事,拉希德可能也清楚。他们会给恋人们一点单独的时间;然后,不等他们来得及做什么严重的事,做母亲的就会来到院子里,假装生气,把女儿们喊回屋里去。
在院子的另一头,拉雅和约瑟夫立刻亲吻在一起。爱莎走过来时,杰克站起身来。她穿着一件埃及棉布做的白色拖地花裙,那种衣料,杰克来西班牙以前从没见过。棉布比呢绒柔软,比亚麻布细密,爱莎走动的时候,布裙贴到她的肢体上,白色似乎在暮色中闪烁。相对之下,她的棕色眼睛简直成了黑的。她站在他跟前,调皮地笑着。“他跟你说了些什么?”她说。
杰克猜想,她指的是她父亲。“他提出,要提携我当一名住宅建筑匠。”
“这算什么嫁妆!”她不屑地说,“我简直不能相信!他至少应该给你一笔钱。”
杰克哭笑不得地注意到,她对传统的撒拉森人的委婉毫无耐心。他发现,她的直率益发新奇了。“我觉得,我不想盖房子,”他说。
她突然严肃起来。“你喜欢我吗?”
“你知道,我喜欢你。”
她向前迈了一步,仰起脸来,闭上眼睛,踮起脚尖,亲吻了他。她身上有麝香和龙涎香的气味。她张开嘴,把舌头伸进他的唇间,来回动着。他的两臂几乎不情愿地搂住她,双手放到她的腰际。棉布很薄,简直像是触到了她赤裸的皮肤。她拉着他的手,放在她的乳房上。她的身体瘦削而紧绷,她的乳房不高,像是又小又挺的小包,上有小而硬的乳头。随着她欲火上升,她的胸脯上下蹭着。杰克感到她的手在他腿裆处摸索着,吃了一惊。他用手指捏着她的乳头。她喘着气,躲开他,胸脯起伏着。他放下了他的双手。
“我弄疼了你了吗?”他悄汝说。
“没有!”她说。
他想到了阿莲娜,觉得内疚;跟着他意识到,那样想有多蠢。他何必感到背叛了一个已经嫁给别人的女人呢?
爱莎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天几乎黑了,但他看得出,她脸上那种欲火难熬的样子。她拉起他的手,重又放回到她的乳房上。“再来一下,使点劲,”她急切地说。
他摸到了她的乳头,并倾着身子去吻她,但她向后仰着头,看着他的脸,体味着他的爱抚。他轻轻地捏着她的乳头,然后,按照她的话,使劲捏着。她往后仰着背,把平平的乳房往前突出,她的乳头把她衣裙的布面弄出了两个又小又硬的皱褶。杰克低下头,凑到她乳房上,隔着棉布叼着她的乳头。随着一阵冲动,他用牙咬了一下。他听见她猛地倒吸一口气。
他感到她全身战栗了一阵。她把他的头从她乳房上拉起,把身体紧紧抵住他。他向她的脸低下头去。她发狂地吻着他,似乎要吻遍他脸上的每一处地方,还把他的身体拉向自己,在喉头发出难受的轻吟。杰克的欲火给挑了起来,感到迷惑,甚至有点惊慌,他从来不知道这种事。他觉得她快到高潮了。这时他们给打扰了。
她母亲的声音从门限处传来。“拉雅!爱莎!马上进屋来!”
爱莎抬头看着他,一边还喘着气。随后,她又亲他,很有力地把嘴唇抵到他嘴唇上,都快把他的嘴亲肿了。她松开他。“我爱你,”她悄声说。然后就跑进了房子。
杰克看着她的背影。拉雅在她身后,迈着稳重的步伐。她们的母亲向他和约瑟夫不满地看了一眼,跟在女儿们的身后也进了屋,随手把门使劲关上。杰克站在那儿,盯着关上的门,不知道到底该怎么理解这一切。
约瑟夫走过院子,来到他跟前,打乱了他的神思。“多漂亮的姑娘——这姐妹俩!”他一边眨着眼,似乎他俩是同谋。
杰克心不在焉地点点头,朝大门走去。约瑟夫跟着他。他们穿过拱门,一名仆人从阴影中走出来,在他们身后关上了门。
约瑟夫说:“和自己订了婚的人在一起,真让你腿裆那儿难受。”
杰克没言语。约瑟夫说:“我要到法蒂玛那儿去发泄一下。”法蒂玛那儿是家妓院。虽说有个撒拉森的名称,里边的姑娘却几乎都是浅皮肤的,少数几名阿拉伯妓女要价都很高。“你想去吗?”约瑟夫说。
“不,”杰克回答说,“我的难受是另一种。晚安。”他快步走开了。平时多数情况下,约瑟夫也说不上是他的好伙伴,何况今晚杰克又感到自己充满不可宽恕的心情。
夜晚的空气很凉爽,他朝学院走去,他在那儿的宿舍里有一张硬板床。他觉得自己正处于一个转折点。人家为他安排了一种轻松而富裕的生活,而他自己只要忘掉阿莲娜,并放弃修建世界上最美的大教堂的理想就成了。
那天夜里,他梦到爱莎来找他。她赤裸的胴体涂了香膏,她在他身上蹭来蹭去,但不让他和她做爱。
等天亮后他醒来时,他已经打定了主意。
拉希德·阿尔哈伦的仆人们,不让阿莲娜进门。她大概形同乞丐,她心中这样想着;她穿着蒙满灰尘的短外衣,脚下是一双旧靴,怀里抱着孩子,站在大门外。“告诉拉希德·阿尔哈伦,我是来找他的朋友,从英格兰来的杰克·费茨杰克的,”她讲的是法语,不知道那些深肤色的仆人能不能听懂一个字。他们用撒拉森话交头接耳地商量了一阵,然后一个高个子、黑皮肤、头发像黑羊毛一样的仆人,走进了门。
阿莲娜忐忑不安地等候着,别的仆人明目张胆地瞪着她。即使在这次漫无休止的追寻中,她也还没学会耐心。她在孔波斯特拉扑空之后,就踏上了通往西班牙内陆的大道,前往萨拉曼卡。那地方没人记得一个对大教堂和吟游诗人感兴趣的红发青年,但有一位好心的修士告诉她,在托莱多有一群英格兰学者。其实,希望也很渺茫,不过托莱多并不远,于是她又风尘仆仆地上路了。
另一次失望正和她寻开心似的等着她。不错,杰克到过这里——多走运!——可是,天啊,他已经离开了。她越追离他越近了,她如今只迟于他一个月了。可惜,又是没人知道他到哪里去了。
在孔波斯特拉,她还能猜测他一定是去了南方,因为她从东边来,西、北两面是大海。而在这里就糟了,可能性太多了。他可能往东北走,返回法兰西;可能往西去葡萄牙;或转往南去格拉纳达;而从西班牙海岸,他完全可以乘船去罗马、突尼斯、亚历山大或贝鲁特。
阿莲娜决定,如果没有他离开此地后所去的准确方向,她就不再追寻了。她已经累得形销骨立,而且已经远离家乡。她的精力和毅力都已所剩无几,无法再兜着极其渺茫的希望往前多走了。她准备调转回头,返回英格兰,设法永远忘掉杰克算了。
另一名仆人从白房子里走出来。这个仆人衣着更考究,而且讲着法语。他警觉地打量着阿莲娜,但态度却彬彬有礼。“您是杰克先生的一位朋友吗?”
“是,从英格兰来的一位老朋友。我想和拉希德·阿尔哈伦谈谈。”
那仆人看了一眼她怀中的婴儿。
阿莲娜说:“我是杰克的一个亲戚。”这话倒不假,她是杰克继兄离弃的妻子,当然有亲。
那仆人把门开大些,说:“请随我来。”
阿莲娜心怀感激地迈步进门。如果她在这儿被拒之门外,她的路就走绝了。
她随着那仆人穿过一座令人赏心悦目的院子,绕过一道喷水池。她想不出,是什么东西把杰克吸引到这位富商的家里来。这不大像是普通的友情。杰克是不是在这阴凉的连拱廊中诵读过叙事诗呢?
他们走进了房子。这是一座宫殿式的住宅,房间高大阴凉,地面铺着石头,家具雕刻精美,装潢考究。他们穿过两道拱门和一扇木门,阿莲娜有一种感觉,他们大概是来到了内眷的闺房。那仆人举起一只手,示意她等一等,然后轻轻咳嗽一声。
过了一会儿,一位高个的撒拉森妇人珙然走了进来,她身穿黑袍,提着下摆遮在面前,那姿态不用说话就有一种侮辱人的意味。她看着阿莲娜,用法语说:“你是谁?”
阿莲娜挺直了腰板。“我是阿莲娜郡主,已故夏陵伯爵的女儿,”她尽量高傲地说,“我为与胡椒商拉希德之妻谈话感到欣然。”她可以不比任何人逊色地把这场游戏玩到底。
“你到这里来想找谁?”
“我来见拉希德。”
“他不接待妇女。”
阿莲娜意识到,她无望得到这女人的合作了。然而,她已无路可走,于是继续努力。“他或许可以见一见杰克的一位朋友,”她坚持着。
“杰克是你丈夫吗?”
“不是。”阿莲娜迟疑了一下,“他是我的小叔子。”
那女人面露疑色。她和大多数人一样,大概以为,杰克让阿莲娜怀了孕,然后又遗弃了她,阿莲娜追着他,以达到强迫他娶她和抚养孩子的目的。
那女人倒转过身,用一种阿莲娜不懂的语言叫了些什么。过不多久,三个年轻的妇女走了进来。从她们的容貌看得出,她们显然是她的女儿。她还用那种语言和她们讲话,她们都瞪着阿莲娜看。随后就是一阵唧唧喳喳的交谈,杰克这个字眼被多次提及。
阿莲娜感到受了羞辱。她禁不住想扭身就走;但那样一来,她可就彻底放弃了追寻了。这些人虽不讨人喜欢,却是她的最后希望所在。她提高嗓音,打断了她们的交谈:“杰克在哪里?”她本想带点逼问的意味,但她的声音却平淡之极,让她实在恼火。
那三位女儿不再做声了。
那母亲说:“我们不知道他到哪儿去了。”
“你们最后一次见到他是什么时候?”
她犹豫了,她本不想回答,但她又难以假装不知道她什么时候最后见到他。“他在圣诞节后的那天离开了托莱多,”她不情愿地说。
阿莲娜强做一副友好的笑脸。“你还想得起,他说过什么可能到哪里去的话吗?”
“我已经告诉过你了,我们不知道他在哪儿。”
“也许他跟你丈夫说过什么。”
“没有,他没说。”
阿莲娜绝望了。她本能地感到,这女人确实知道点情况。然而,她显然不打算说出来。阿莲娜突然感到虚弱劳顿。她眼含着泪水说:“杰克是我孩子的父亲。你难道认为,他不愿见见他的儿子吗?”
最小的那个女儿开始讲起什么,但那母亲制止了她。母女之间短暂而激烈地交谈了几句,她俩都同样气冲冲地。但最后,女儿闭上了嘴。
阿莲娜等候着,但没人再说话。母女四人就直愣愣地看着她。她们无疑对她抱着敌视的态度,但她们十分好奇,并不急于看着她走。但她再待下去已经没有意义了。她完全可以走出房门,回到她的住处,打点行装,准备长途跋涉,返回王桥。她深吸一口气,使她的话冷漠而沉稳。“我感谢你们的好客,”她说。
那母亲还讲体面,样子略带愧色。
阿莲娜离开了那房间。
那仆人还候在外面。他让过一步,走在她身边,护送她走出宅子。她眨着眼,把泪水挤回去。想到只是由于一个女人的恶意,她千里迢迢,竟然前功尽弃,那种丧气劲儿实在难以忍受。
那仆人引着她穿过院子。就在他们走到大门口时,阿莲娜听到了后面有奔跑的脚步声。她回过头去,看到那小女儿正向她追来。她停住脚步,等候着。那仆人看上去不大自在,那少女很瘦小,很漂亮,有着金色的皮肤和近乎黑色的眼睛。她穿着一件洁白的衣裙,使阿莲娜感到自己衣服上沾满灰尘,脸也没洗。她讲着不流利的法语。“你爱他吗?”她唐突地问。
阿莲娜迟疑了一下,但立刻意识到,她已经没什么尊严怕失去了。“不错,我爱他,”她承认说。
“他爱你吗?”
阿莲娜就要说爱了,但她想起她已经有一年多没见到他了。“他原来是爱我的,”她说。
“我认为,他爱你,”那少女说。
“你怎么会想起说这个?”
那少女的眼睛里充满了泪水。“我自己想要他。而且眼看我就得到他了。”她看着婴儿,“红头发,蓝眼睛。”泪水涌下了她光滑的棕色面颊。
阿莲娜端视着她。这解释了她为什么会怀着敌意接待自己。那母亲想让杰克娶她小女儿。她绝不超过十六岁,但她自有一种情窦已开的模样,使她显得大些。阿莲娜立刻想弄清他们之间发生过什么事。她说:“你‘眼看’就得到他了?”
“是的,”那少女挑战般地说,“我知道他喜欢我。他走的时候,我心都碎了。但现在我明白了。”她失去了镇静,她的脸伤心得变了模样。
阿莲娜可以体会,一个爱恋着杰克的女人失去他是什么心情。她触着那少女的肩头,安慰着她。但还有些比同情更重要的事情。“听着,”她急切地说,“你知道他到哪儿去了吗?”
那少女抬起眼睛,抽泣着点了点头。
“告诉我!”
“巴黎,”她说。
巴黎!
阿莲九九藏书娜喜出望外。是在她返回的路上。巴黎远在千里之外,但一路是轻车熟路。何况杰克只比她早走了一个月。她感到浑身都来了劲儿。我到底要找到他了,她想,我知道,我会找到他的!
“你现在就去巴黎吗?”那少女说。
“噢,当然,”阿莲娜说,“我已经跑了那么远的路一一我现在不会停下来的。谢谢你告诉我——谢谢你。”
“我想让他幸福,”她简单地说。
那仆人不安地守在一边,不大痛快。他那样子似乎是他怕为此给自己惹出麻烦。阿莲娜对那少女说:“他还说过什么吗?比方,他要走哪条路,或者其他能帮我找到他的话?”
“他想去巴黎,因为他听人说,那儿正在建筑大教堂。”
阿莲娜点点头。她能推测这一点的。
“他还带着那个哭泣女士。”
阿莲娜不明白她这话的意思。“哭泣女士?”
“我父亲给了他那个哭泣女士。”
“一位女士?”
那少女摇起头。“我不知道准确的字眼。一位女士。她哭泣。从眼睛里。”
“你是说一幅画?一个画出来的女士?”
“我不懂,”那少女说。她回过头忧虑地看了下,“我得走了。”不管那个哭泣女士是什么,听起来反正没什么了不起的。“谢谢你帮助了我,”阿莲娜说。
那少女弯下腰,吻了婴儿的前额。她的眼泪滴到了他红扑扑的脸蛋上。她抬头看着阿莲娜。“我要是你就好了,”她说。然后就转身,跑进了房子。
杰克的住所在布歇里大街上,在巴黎郊区塞纳河的左岸边。他在天亮时备好了马。走到街的尽头,他转向右边,穿过拱卫着小桥的高大门楼,过了桥,就直通河中心的岛城了。
桥的两头都立着木头房子。这些住房间有石头条凳,上午会有著名的教师在这里上露天课。杰克过桥后,就踏上了岛上的干道瑞维里。沿街的面包房挤着买早点的学生。杰克买了个夹鳗鱼的点心。
他在犹太教堂对面向左转,然后在王宫向右转,穿过大桥,来到右岸。大桥两侧修饰得很好的钱庄和金匠的小店铺刚刚开门,在兜揽生意。他在桥的另一头,又穿过一个门楼,走进了鱼市,这里的生意正做得热闹。他挤过人群,踏上通往圣但尼镇的泥路。
他还在西班牙的时候,就听一个过路的建筑匠说起过叙热院长和他正在圣但尼修建的新教堂。春天,他一路穿过法兰西往北走,需要钱的时候,就做上几天工,又时常听人提起圣但尼。据说,工匠们在那里采用了扇形拱顶加尖顶券的新技术,两者结合,相当引人入胜。
他在田野和葡萄园间骑了一个多小时。路面没有铺过,但设有路碑。大路经过蒙马特尔的小山,山顶上有一座废弃的罗马寺院,然后穿过克里南场村,再走三英里,他就到了有城墙的小镇圣但尼。
但尼曾经是巴黎的第一位主教。在蒙马特尔被砍了头,然后他双手捧着砍下来的头,走出市区,进了乡村,来到这里,终于倒了下去。一位虔诚的妇女埋葬了他,一座修道院在他的坟上建起。那座教堂成了法兰西国王的墓地。目前的叙热院长是个既有权势又有雄心的人,他改建了修道院,现在又在更新教堂建筑了。
杰克进城后,在市场中间勒住马,抬头看着教堂的西端。这里没什么更动革新的地方。平直的老式门面,有一对塔楼和三个圆拱券的门洞。他很喜欢扶操从墙里突出来的那种咄咄逼人的样式,但他骑行五英里可不是为了看这个的。
他把马拴在教堂门前的一根围栏上,往前凑近些。三个人口处的石刻蛮不错,生动的主题,准确的刀工。杰克往里走。
一进门立刻就有一番变化。在中殿主体前面,有一个低矮的人口,或称拜廊。杰克抬头仰望天花板,内心一阵激动。建筑匠在这里采用了扇形拱顶和尖顶券相结合的形式,杰克一眼就看出,两种技术完美地合为一体,尖顶拱券的优雅,由于沿其线条形成的扇形拱,而得到强调。
还不止于此呢。在扇形拱肋之间,没有使用通常的灰泥加块石的腹板,这位工匠倒用了砌墙用的条石。杰克领悟到,由于这样更牢固,条石就可以薄一些,也就可以轻一些。
他伸长脖子,目不转睛地瞧着,直到脖子都疼了,这时他悟出了一个这种结合的进一步的突出特点。两个不同宽度的尖顶拱券,可以只透过调整拱券的弧度,来达到同一高度,这就赋予了架间一种更规则的外观。当然,如采用圆形拱券就不成了,半圆形的拱券的高度永远是其宽度的一半,因此,一个宽拱券必然比一个窄拱券要高。这就意味着,在一个长方形的架间中,窄拱券必须从墙上比宽拱券要高的地方起拱,这样,券顶的高度才在一个平面上,天花板也才能水平。其结果往往造成倾斜。这一问题如今就不复存在了。
杰克低低头,让脖子休息一会。他那种高兴劲,简直就像刚刚加冕为王。他想,他就要照这种办法修建自己的大教堂。
他往里面看着教堂的主体。中殿本身虽然相对来说又长又宽,但显然已经旧了,是许多年以前由另一位匠师建的,相当因袭守旧。在与交叉甬道汇合的地方,似乎有下台阶——无疑是通地下室的皇家陵寝的——和上台阶,通向圣坛。看上去,圣坛如同飘离开一点地面。从这一角度,由于透过东窗射进来的阳光炫人眼目,看不清楚那里的结构,杰克估计,现在的阳光之所以这么刺眼,是因为墙还没竣工,太阳是直接照进来的缘故。当杰克走出侧甬道,进人交叉甬道时,他看到太阳是从一排侧窗投射进来的,有些窗玻璃还是彩色的,如此充足的阳光,铺满了宽阔空荡的教堂,使里面既温暖又明亮。杰克无法了解,他们怎么会有这么多地方开窗户,似乎窗户的面积比墙还大。他简直敬畏了。如果不是靠魔法,这是怎么办到的呢?
在他拾级而上走向圣坛时,有一种迷信似的恐惧使他战栗了一下。他在台阶顶上站住脚步,透过五光十色的阳光,看着面前的石头。他慢慢醒悟过来,他曾经看过与此相像的东西,不过那是在他的想象之中。这就是他梦想过要修建的大教堂:宽大的窗户,涌起的拱顶,一座似乎靠魔法造成的阳光充足、空气清新的建筑物。
过了一会儿,他就冷静地观察这一切了。一切都突然各就各位,似乎被闪电照亮了周围,杰克明白了叙热院长和他的匠师的成就。
扇形拱顶的原理是用少数几根牢固的拱肋来做屋顶,肋间的空隙填以轻型材料。他们把这一原理应用于整座建筑。圣坛的墙由几根强有力的支柱构成,其间由窗户相连。把圣坛和侧甬道隔开的连拱廊不是一堵墙,而是一排由尖顶拱券连在一起的支柱,这样就留出了宽敞的空间,让窗户透进的光线,一直投射到教堂中间。侧甬道本身,又由一排细柱分为两半。尖顶拱券和扇形拱顶,如同在拜廊里一样,也在这里结合起来。但现在就看清楚了,拜廊不过是这种新技术的小心翼翼的试验,与这里相比,拜廊仍然僵硬死板,拱肋和线条都过于沉重,拱券也太小。而这里的一切都细、轻、小巧而敞亮。简单的滚动线条都很窄,凸出部位却很细长。
要不是拱肋清楚地表明了建筑的重量如何由方柱和圆柱支撑着,这样保持直立,看上去实在太不牢靠了。这是一个可见的展示,说明了巨大的建筑并不需要厚墙、小窗和大型扶垛。既然重量准确地分散到承重的骨架上,建筑物的其余部分就可以是薄石板、玻璃或留成空间。杰克人迷了。简直如同陷入了恋爱。欧几里得是一位启示者,但这里远不仅是启示,因为它还那么美观。他曾经幻想过一座这样的教堂,现在他实际上正在观察着它,触摸着它,就站在它那高耸云天的拱顶之下。
他目不暇接地沿着弧形的东端走,不停地看着双路侧甬道的拱顶。他头上的拱肋如同完美的石林的枝干,弯向顶端。这里和拜廊中一样,屋顶的拱肋间由灰泥连结的条石填充,而不是虽然容易施工但重量太沉的灰泥加块石的腹板。侧甬道的外墙有成对的大窗户,窗顶也是尖的,与尖顶拱券相匹配。这一经过改革的建筑,由于使用了彩色玻璃而至美至善了。杰克在英格兰还从没见过彩色玻璃,但在法兰西,已经屡见不鲜,不过,在旧式教堂的小窗户上,彩色玻璃还无法淋漓尽致地发挥其潜能。在这里,旭日透过五光十色的玻璃窗的效果何止是美丽,简直令人神怡。
因为教堂是半圆形的,侧甬道弯转着,绕了半圈,在东端汇合,形成了一个半圆的回廊或走道。杰克一路走着,绕着半圆,然后又转身往回走,心中依然惊叹不已。他回到了他的起点。
在那里,他看到了一个女人。
他认出了她。
她微笑着。
他的心不跳了。
阿莲娜遮着她的眼睛。透过教堂东端窗户的阳光,照花了她的眼睛。一个人影从多彩的阳光的光辉中出来,向她走近,如同幻觉一般。他看上去,头发像是起了火。他走得更近了。那是杰克。
阿莲娜感到晕眩。
他走过来,站到她面前。他很瘦,瘦极了,但他的眼睛闪烁着专注的热情。他俩默默地对视了一会儿。
他开口说话时,声音是沙哑的。“当真是你吗?”
“是我,”她说。她的声音发出来似是在耳语,“不错,杰克。真的是我。”
心弦绷得太紧了,她哭了起来。他伸出双手搂住她,拥抱着她,她怀里的孩子隔在两人中间,他拍着她的背,说着“好啦,好啦”,就像她是个小孩子*她靠在他身上,吸着他身上那熟悉的灰土气,听着他抚爱她时说出的亲切声音,任凭她的泪水落到他皮包骨的肩头。
最后,他看着她的面孔,说:“你在这里干什么哪?”
“找你,”她说。
“找我?”他不敢相信地说,“那……你怎么找到我的?”
她擦了把眼睛,抽了口气。“我追寻着你。”
“怎么?”
“我向人打听,他们是不是见过你。多数是建筑工匠,也有一些修士和客店主。”
他的眼睛大睁着。“你是说——你到过西班牙?”
她点点头。“孔波斯特拉,然后是萨拉曼卡,然后是托莱多。”
“你走了多久?”
“一年的四分之三。”
“为了什么呢?”
“因为我爱你他似乎被压倒了。他的眼睛里充满了泪水。他低声说我也爱你。”
“是吗?你还爱?”
“噢,当然。”
她看得出他说的是真的。她仰起了脸。他弯下头,隔着婴儿,轻轻地亲着她。他的嘴唇触到她的嘴唇上,激起她一时晕眩。
婴儿哭了。
她躲开他的嘴,摇了一会孩子,他安静了下来。
杰克说:“这孩子叫什么?”
“我还没给他起名字。”
“干吗不呢?他该有一岁了!”
“我想和你商量。”
“我?”杰克皱起眉,“阿尔弗雷德怎么了?这要听做父亲的……”他不得要领地说着,“怎么……他是……他是我的?”
“看看他嘛,”她说。
杰克看着。“红头发……该有一年又四分之三了,自从……”
阿莲娜点点头。
“我的上帝,”杰克说。他似乎敬畏了,“我的儿子。”他狠命咽了一口。
她忧虑地盯视着他的面孔,看他如何努力接受这个消息。他会不会把这个视为他的青春和自由的结束呢?他的表情庄严起来了。通常,一个男人需要九个月,才能习惯自己成了父亲这一概念。杰克却要当场做到这一点。他又看了看婴儿,他终于笑了。“我们的儿子,”他说,“我太高兴了。”
阿莲娜幸福地叹息了一声。一切到底都好了。
杰克忽然又想起了个念头。“阿尔弗雷德呢?他知道吗……”
“当然。他只是不得不看了一下这孩子。再说……”她感到很尴尬,“再说,你母亲诅咒了那件婚事,而且,阿尔弗雷德从来不能,你知道,做什么事。”
杰克刺耳地笑起来。“这才算真正公道呢,”他说。
阿莲娜不喜欢他说这话时的那种意味。“这对我很难的,”她说,语气里有平和的不赞成。
他的面孔很快就变了。“我很抱歉,”他说,“阿尔弗雷德怎么做的?”
“他看见婴儿后,就把我赶了出来。”
杰克很气愤。“他伤害你了吗?”
“没有。”
“反正,他是一头猪。”
“他把我们赶出来,我倒很高兴。就因为这样,我才来找你。现在我把你找到了。我太高兴了,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你真够勇敢的,”杰克说,“我还是无法相信。你追了我这一路!”
“我还会从头再追一次的。”她热切地说。
他又亲吻起她。一个声音讲着法语:“如果你们坚持在教堂里做这种下流举动,就请留在中殿里。”
说话的是一个年轻的修士。杰克说:“我很抱歉,神父。”他挽起阿莲娜的胳膊。他们走下台阶,穿过南边的交叉甬道。杰克说:“我当过一段时间的修士——我明白,对他们来说,看到幸福的恋人热吻,有多难受。”
幸福的恋人,阿莲娜想。这正是我们的写照。
他们一路走出教堂,进了忙碌的市场广场。阿莲娜几乎难以置信,她就站在阳光下,有他陪在身边。这种幸福简直让人受不了。
“好啦,”他说,“我们该做什么呢?”
“我不知道。”她笑容可掬地说。
“咱们来买一条面包和一罐葡萄酒,骑马到田野里去,吃我们的午饭。”
“听起来像是天堂。”
他们到了面包房和酒店,然后又在市场上的一个女乳品贩那儿买了一块乳酪。没多久,他们就骑马出了村,到了田野里。阿莲娜不时看一眼杰克,以便肯定他当真在那儿,骑马跟在她身边,笑眯眯地喘着气。
他说:“阿尔弗雷德在工地的活儿怎么样了?”
“噢!我还没跟你说呢!”阿莲娜已经忘了他已经出走多久了,“出了可怕的灾难,屋顶掉了下来。”
“什么!”杰克的高声惊叫惊动了他的马,往前滑跳了两步。他平息着它。“怎么发生的呢?”
“谁也说不清。他们赶在圣灵降临节前,上了三个架间拱顶,后来在祈祷的时候,都掉了下来。真可怕!死了七十九个人。”
“糟透了。”杰克受到了震动,“菲利普副院长怎么样?”
“别提了。他彻底放弃了修建大教堂。他像是失去了全部精力。现在他什么也不做了。”
杰克难以想象菲利普竟会这样——他似乎总是精力充沛,意志坚定的。“那,工匠们呢?”
“全都走散了。阿尔弗雷德如今住在夏陵,给人家盖房子。”
“王桥大概空了一半了。”
“又缩小成村子了,跟以前一样。”
“我不明白,阿尔弗雷德把什么弄错了?”杰克半是自言自语地说,“那个石头拱顶从来就不在汤姆先前的设计方案之内;但阿尔弗雷德加大了扶垛来承受重量,所以应该没问题嘛。”
听到这个消息后,他冷静下来了,他们默默地骑马走着。他们走出圣但尼一英里左右,把马匹拴在一棵榆树的树荫下,坐在一块绿油油的麦地的一角。傍着一条小溪,吃起了午饭。杰克喝了一大口葡萄酒,咂了咂嘴。“英格兰没什么可以和法兰西葡萄酒相比的,”他说。他掰开面包,给了阿莲娜一块。
阿莲娜羞答答地解开衣服的前襟,给婴儿喂奶。她看到杰克在盯着她,脸臊得通红。她清了清喉咙,说起话来,以掩饰自己的窘态。“你想好你愿意给他起什么名字了吗?”她别别扭扭地说,“也许就叫杰克?”
“我不知道。”他在动着脑筋,“杰克是我从没见过的父亲的名字。给我们的儿子起同样的名字怕不吉利。我有过的最像真正的父亲的,是建筑匠师汤姆。”
“你愿意叫他汤姆吗?”
“我想我愿意。”
“汤姆是那么高大的一条汉子。叫孩子汤米,怎么样?”
杰克点点头。“就叫汤米吧。”
汤米却无视这一有意义的时刻,吃饱了奶,顾自入睡了。阿莲娜把他放到地面上,用一块折起来的巾子垫在他头下当枕头。然后她看着杰克。她感到很窘。她想让他和她做爱,就在这里,在这块草地上,但她敢肯定,如果她对他提出来,他一定会吃惊的,于是她只是望着,希冀着。
他说:“如果我告诉你一件事,你保证不把我想得很坏吗?”
“好吧。”
他看上去很不自然,说:“自从我见到你,我简直没法想到别的,一心只想着你衣裙下边的胴体。”
她笑了。“我不认为你坏,”她说,“我很高兴。”
他饥渴地看着她。
她说:“我喜欢你这样子看着我。”
他干咽了一口。
她伸出了双臂,他凑上前来。拥抱住她。
自从那次也是唯一的一次,他俩做爱以来,已经快两年了。那天早晨,他俩都被情欲和懊悔给冲激了。此刻,这片地上只有他们这一对恋人。阿莲娜突然感到忧虑。这样做可以吗?万一,经过这么长时期,再出什么事,可就太可怕了。
他们并排躺在草地上,亲吻着。她闭上眼睛,张开嘴。她感到他那热切的手摸着她的身体,急不可耐地摸索着。她的身体有了一阵刺激。他亲吻着她的眼睫毛和鼻尖,并且说:“这么长时间里,我每天都想你,想你想得好难受。”
她紧抱着他。“找到你我真高兴,”她说。
他们在露天地里轻柔而幸福地做着爱,太阳暖洋洋地照着他们,溪水在他们身旁汩汩流淌;汤米一直沉睡不醒,等他睁眼时,一切都已经结束了。
那个木雕女士自从离开西班牙以来,还没有哭泣过。杰克不明白它的道理,因此弄不清,它离开了自己的祖国后,为什么就不哭了。不过,他有一种看法,既然在夜幕降临时流出泪水,应该是由空气突然变凉造成的,他已注意到,在北方,日落是逐渐的,于是他猜测,这问题一定与缓慢的天黑有关。不过,他还是保存着这个木雕。带着这么大的一件东西到处走挺累赘的,但它是托莱多的纪念品,使他想起拉希德,还有爱莎(不过他没告诉阿莲娜这个)。但是,当圣但尼的一名石匠想要一个模特儿做圣母的雕像时,杰克把木雕女士带到石匠的住处,并且留在了那里。
他被院长雇用,参加修整教堂的工作。新的圣坛曾使他十分倾倒,此时尚未竣工,但要赶在仲夏的奉献典礼前完成,精力过人的院长又已准备按同样的革新形式来修建中殿了,他雇用杰克,是要提前为中殿刻好石头。
院长在村里租给他一间房子,他带着阿莲娜和汤米,搬了进去。住进房子的第一夜,他们做爱达五次。夫妻同居似乎是世上最自然不过的事。几天之后,杰克就觉得,他们似乎一直住在一起。没人问过他们的结合是否经过教会的祝福。
圣但尼的建筑师是杰克所遇到过的最了不起的工匠。在他们完成了新的圣坛,准备重修中殿时,杰克观察着这位匠师,吸取着他所做的一切。这里的先进技术是他的而不是院长的。叙热院长喜欢新主意,是在一般意义上,而且他对装饰比结构更感兴趣。他的小工程是为圣但尼和他的两位同伴吕斯蒂康斯和埃勒泰里乌斯的遗骸造新的陵墓。遗骸保存在地下室,但叙热打算搬出来,放进新圣坛,以便全世界的人都可以瞻仰他们。三具棺材将安置在一座石头坟墓中,上面覆以黑色大理石。坟墓的上面是一座用涂了金漆的木头建的小小教堂;这座小小教堂的中殿和两条侧甬道中,分别摆放着三个殉道者的空棺材。坟墓将位于新的圣坛的中间,与新的高高的祭坛相连。祭坛和墓基已经就位,小小教堂正放在木匠棚中,由一名精心的木匠仔细地往木料上涂昂贵的金漆。叙热不是那种半途而废的人。
院长是位令人生畏的管理者,随着加速进行的奉献典礼的准备工作,杰克看出了这一点。凡是能算上个人物的,叙热全都邀请了,他们也都接受了邀请,其中的头面人物有法兰西国王和王后,包括坎特伯雷大主教在内的十九位大主教和主教。这样的消息被教堂里工作的工匠们传播着。杰克时常看见叙热本人:他穿着平时的袍服,巡视着修道院,不时给小鸭般随在他身后的一群修士们指指点点地发出指示。他让杰克想起王桥的菲利普。叙热和菲利普一样,也是出身贫寒,在修道院中长大,也广开财源,认真管理修道院的财产,因此收人大大增加;也把多余的钱花在建筑上,他精力充沛,办事果断,整天忙个不停。
只是有一项除外,菲利普如今再没有了这一切,这是照阿莲娜的说法。
杰克感到难以想象。菲利普居然会无所事事,简直和沃尔伦·比戈德会心肠慈悲一样,根本不可能。不过,菲利普经历了接二连三的可怕的失望。首先是王桥镇遭火灾。杰克回忆起那可怕的一天,便不寒而栗了:烟火,惊惧,手持明晃晃火把的骑兵,歇斯底里的人群的惊慌失措。说不定当时菲利普的心就已离他而去了。当然事后王桥镇就失去了重心。杰克至今记忆犹新,恐惧不安的气氛,如同一股轻微但无疑的腐味笼罩着那里。毫无疑问,菲利普一心想把新圣坛的揭幕式作为新希望的象征。后来,这一努力变成了另一次灾难,他于是放弃了希望。
如今,建筑工匠们已经离去,市场萧条了,人口也减少了。阿莲娜说,年轻人开始迁居夏陵。当然,这只是个士气问题,修道院还照旧拥有自己的财产,包括大群大群的羊,每年都可有几百磅银便士的收人。如果只是钱的问题,菲利普一定有办法在一定规模上恢复修建工程。这当然也不容易,建筑工匠们会对在已经坍过一次的教堂上工作抱迷信态度,而且,要想把当地人的热情重新鼓起来是很难的。但是,根据阿莲娜谈的情况来判断,最主要的问题还是菲利普丧失了意志。杰克希望自己能做点什么来帮助菲利普振作起来。
与此同时,主教们、大主教们、公爵们和伯爵们,提前两三天开始陆续到达圣但尼参加奉献典礼。所有这些显贵都在专人引导下参观了教堂,叙热院长本人亲自陪同最重要的贵宾,其余的人则由修士和匠人们引领。他们无不为新结构的轻巧和彩色玻璃的大扇窗户的采光效果所倾倒。由于法兰西的所有教堂的头面人物都亲眼目睹了这一革新建筑,杰克深信,这种新风格很可能会得到广泛模仿;事实上,凡是能说自己在圣但尼参加过实际工作的建筑匠们都会大受欢迎的。杰克来到这里是个明智的决定,比他预料的还更有意义,大大增加了他自己设计和建造一座大教堂的机遇。
那个星期六,路易国王偕同王后和太后到达了,他们住进了院长的住所。当天夜里,早祷从黄昏直唱到黎明。日出后,教堂外挤满了农民和巴黎市民,恭候着主教们和权要们的大聚会,大多数百姓都是初次见到他们。杰克和阿莲娜喂饱汤米后,立即加人人群。杰克想,有一天,我要对汤米说:“你是不记得啦,你才刚一岁,就见到法兰西国王了。”
他们买了面包和果汁当早点,在等着大人物露面时吃了起来。老百姓当然是不准进教堂的,国王的士兵把他们隔开一段距离;但所有门都敞开着,人们在可以往里看的地方挤作一团。中殿中排满了爵爷和贵妇。所幸,由于下面的地下室很大,圣坛要高出地面好几英尺,因此,杰克还是看得见典礼。
中殿的那一头一派慌张、忙碌的景象,突然之间,所有的贵族都弯腰鞠躬。杰克从他们低下去的头的上面,看到国王从南边进了教堂。他看不清国王的面孔,无法分辨他的五官,但他走到交叉甬道的中央,在主祭坛前跪下去时,他的紫色紧身衣一闪一闪的,十分显眼。
主教和大主教们随后立即就进来了。他们都穿着耀眼的带金绣的白色袍服,每个主教还都手持礼仪权杖。这种权杖本应该是教士简朴的弯柄杖,但由于许多权杖上都缀着奇珍异宝,整个行进队伍如同阳光下的冰川般闪光。
他们都缓缓地走着,穿过教堂,踏上台阶,走进圣坛,然后围着圣水盘,按预先安排好的位置站好,在圣水盘里——杰克因为看着他们做准备工作,所以知道——有好几加仑圣水。接下来就是念祷词和唱赞歌。这段时间很拖沓,人群变得不安,汤米也耐不住了。随后,主教们又列队走开了。
他们从南门走出教堂,消失在回廊里,观看的人大为失望;但他们跟着就从修道院的建筑物中走出来,在教堂前站成一横排。每个主教都拿着叫做洒水器的小笤帚和一盆圣水,他们边走边唱,还用笤帚沾了圣水,洒到教堂的墙上。人群向前涌动,人们要求得到祝福并竭力触摸一下这些神职人员的雪白的袍服。国王的士兵用棍棒驱赶着人们后退。杰克待在人群后边。他并不想得到祝福,宁可躲得远点,别给棍棒打着。
主教的队伍庄严肃穆地沿教堂的北侧行进,人群尾随着,乱糟糟地破坏了典礼的严肃。一些看热闹的人事先在这里占好了位置,他们顶住后来人的推拥。有一两处地方,人们动手打起架来。
主教们穿过北廊,继续绕着新建的东端的半圆甬道。这地方盖有工匠们的工棚,此时,人群拥在这些小屋的周围,几乎要踏平这些轻型的木头房子。当队伍的排头又开始走进修道院时,人群中一些最为歇斯底里的人变得绝望了,于是益发不顾一切地向前挤。国王的士兵也相应地加劲挥舞棍棒。
杰克感到忧虑起来。“我不喜欢这种场面,”他对阿莲娜说。
“我也刚要说这话,”她答道,“咱们躲远点吧。”
还没等他们走开,国王的士兵和挤在前排的一伙青年之间打开了。士兵们凶狠地抡着棍棒,但那些青年们不但不退缩,反而还了手。走在排尾的主教们连忙溜进回廊,显然是敷衍了事地把最后一些圣水随手洒光了。那些神职人员消失之后,人群的注意力转向了士兵。有人扔出一块石头,刚好砸在一个士兵的前额上。眼看着他倒了下去,人们欢呼起来。一场徒手格斗很快就蔓延开来。在教堂的西端值勤的士兵跑过来支援他们的战友。
那里成了一片骚乱。
在随后的一段时间里,无法指望典礼会吸引人们的兴趣了。杰克知道,主教和国王现在到地下室去抬圣但尼的遗骸了。他们将抬着棺材,绕着回廊走,但不会出大门的。要到祈祷结束后,那些显贵们才会再露面。叙热院长没料到有这么多人来观看,也没安排什么让他们保持愉快。如今他们心里不满,头脑发热了——此时太阳已经高悬在头顶——他们要发泄他们的感情。
国王的士兵有武器,围观的人却是赤手空拳,起初,武装的士兵占了上风;后来,有人灵机一动,冲进了工棚去找武器。两名青年把工棚的门踢倒,再出来时,手中就都拿着大锤了。人群中有工匠,有些工匠挤过人群,跑到工棚门口,想挡住人们进去,但他们站不稳脚跟,让人给推到了一边。
杰克和阿莲娜拼命想撤出人群,但他们身后的人群却迫不及待地推着他们向前,他们发现自己陷在了人流里。杰克把汤米紧紧抱在胸前,用双臂护着婴儿的后背,用两手捂着他的小脑袋,同时还要挣扎着别让人把他和阿莲娜挤散。他看见一个小个子、黑胡子、模样鬼祟的男人,抱着那个木雕的哭泣女士,从工棚中出来。他后悔不迭地想,我再也看不到它了;但他忙于躲着别人的推拥,顾不得忧虑丢东西的事了。
木匠的工棚接着也给砸开了。工匠们不再希望保护他们的工棚,也不想阻止人群了。铁匠棚太结实,于是人群又冲倒了屋顶工匠工棚的篱笆加泥墙,拿出来那些又重又尖的、用来在铅皮上砸眼和钉钉的工具,杰克想,这下非死人不可了。
尽管他拼出全身力气,还是给推到前边,朝格斗最激烈的北廊拥去。他注意到:那个黑胡子的贼也一样给挤了过来,他一心想带着财物逃跑,就像杰克抱着汤米一样,抱着那个雕像,但他也同样让人群拥进了混战的地方。
杰克忽然灵机一动。他把汤米交给阿莲娜,说:“靠紧我。”然后便抓住那个小个子贼一扭,就把雕像给抓住了。那人抵挡了一阵儿,但杰克要高大些,何况那贼这时宁可护住自己的身体,也就顾不得偷来的雕像了,没多久,他就松了手。
杰克把雕像举过头顶,叫喊起来:“尊敬圣母像!”起初没人加以注意。后来有一两个人看着他。“别碰圣母!”他放开嗓门喊。靠近他的人都迷信地后退,他周围留出了一圈空地。他发现这一招还真管用。“亵渎圣母像是犯罪!”他高举雕像过头,朝着教堂往前走。他抱着一线希望想,这一招也许还灵。更多的人住手不打了,想看看是怎么回事。
他回头往身后看去。阿莲娜就紧跟着他,由于人群的压迫而无能为力。然而,骚动很快就平息下去了。人群随着杰克往前走,人们开始用一种敬畏的低语重复他的话:“这是圣母……天啊,马利亚……给有福的贞女像让开路……”他们不过想看一下热闹,如今杰克给他们看了圣母像,格斗几乎完全停止了,只在边上还有两三个人没有住手。杰克庄严地大步前进。他自己也耗异他居然这么轻易地就平息了一场骚乱。人们在他面前闪开一条路,他一直走到教堂的北廊。他怀着极大的虔敬,把雕像放到那儿的地上,位于门洞的阴凉处。木人不过两英尺多高,立在地上似乎不那么起眼了。
这群乌合之众毕恭毕敬地聚在门洞周围。杰克一时失措,不知该如何才好了。他们可能想听听布道。他刚才的举动像个教士,高举着木人,口中响亮地叫着蓍告的话,但是,他所知的教士的那一套仅只于此了。他感到害怕了:如果他现在使人群失望了,他们会拿他怎么办呢?
突然间,人们不约而同地喘了口气。
杰克回过头去瞧。一些贵族从教堂里出来,在北侧交叉甬道里,站在一起往外看,但他们看不出有什么能使人群如此惊异的。
“一个奇迹!”有人说,别人也随着喊起来,“一个奇迹!一个奇迹!”
杰克看着那雕像,随即明白了。水正从雕像的眼睛里往外淌。起初,他和众人一样敬畏,随后,他就想起了他的理论:当温度突然从暖变冷的时候,女士就会哭泣,在南方傍晚时分就是这样。雕像刚才从露天的热地方被搬进了北回廊的阴凉门洞里,这就解释了流泪的原因。人群当然不知道这个,他们亲眼所见的是一个木雕像在哭泣,他们敬服了。
在前排的一个妇女向雕像的脚下扔过来一个丹尼尔——法兰西的银便士。杰克觉得要笑出声来了。给一段木头扔钱,有什么意义呢?但人们已经给教会灌输到了自动反应的程度了,只要看到什么神圣的事物,立即就抛钱。人群里好几个人都学那妇女的样子扔了钱。
杰克从来没想到,拉希德的玩偶能赚钱。实际上,雕像不能给杰克赚钱——如果人们认为,钱会装进杰克的腰包的话,他们是不会给钱的。但这办法可以给任何教堂挣来一份财富的。
杰克一想明白这一点,他立刻就看出他该怎么办了。
他只是灵机一动,还没等他本人想好全部意思,就开口讲话了,他实际是边想边说:“这个哭泣的圣母不属于我,而是属于上帝,”他开始说了。人群肃静下来。这正是他们一直等着听的布道。杰克的身后,主教们正在教堂里唱歌,不过,这时没人对他们感兴趣了。“几百年来,她在撒拉森人的土地上委靡了,”杰克继续说。其实他并不知道,这木雕像有什么样的历史,但看来这没什么关系,连教士们自己也从不过于认真地探究一些神秘故事和圣徒遗骸的真实性。“她曾经长途旅行,但她的行程还没有到尽头。她的终点是英格兰的王桥大教堂。”
他和阿莲娜目光相遇了。她正在惊奇地瞪着他。他只好抑制住自己,不向她眨眼示意,他是在现编现说。
“把她送到王桥,是我的神圣使命。她将在那里找到她的安身之地。她将在那里得到宁静。”他又看了一眼阿莲娜,最后也是最辉煌的灵感启发了他,他说:“我已被指定为王桥新教堂的建筑匠师。”
阿莲娜的嘴张大了。杰克避开她的目光。“哭泣圣母已经指示,要为她在王桥建造一座新的更荣耀的教堂,在她的帮助下,我要为她修建一座神龛,要和这里为圣但尼的神圣的遗骸所立的圣坛一样美。”
他低头瞧了一眼,地面上的钱启示了他,说出动人心弦的结束语。“你们的钱将用于修建新教堂,”他说,“圣母将对奉献了礼物帮她兴建她的新家的男女老幼赐福。”
四下是一片沉寂,随后,他的听众开始向雕像的底座周围的地面上扔钱币。每个人边捐钱,边说着什么。有人说着“哈利路亚”或“赞美上帝”,别的人要求赐福,还有些人祈求着具体的恩赐:“让罗伯特好起来”,或者“让安妮怀孕”,或者“给我们一个好收成”。杰克端详着他们的面孔,他们都很激动、振奋、幸福。他们蜂拥上前,急切地互相推挤着,把他们的钱币献给哭泣圣母。杰克低头看着,惊奇地眼看着钱币在他脚下堆成一座雪堆似的钱山。
在他们去瑟堡的一路上,逢镇过村,哭泣圣母都产生了同样的功效。每当他们列队走过主要大街时,总会聚起一群人;随后,他们在教堂门前停下,等候全体居民集会,这时就把雕像放到教堂里的阴凉处,让它哭泣,人们就会拥上前来,热情地为修建王桥大教堂捐款。
刚开始的时候,他们几乎把木人丢了。主教和大主教们鉴定了雕像,宣布这是真正的奇迹,叙热院长想把它留在圣但尼。他给杰克出价一磅银便士,然后十磅,最后五十磅。当他明白了,杰克并不在乎钱时,他威胁说,要强行拿走木人;但是,坎特伯雷大主教西奥博尔德阻止了他。西奥博尔德同样看到了雕像能赚钱的潜能,他想把它放在王桥,那里属于他的大主教辖区。叙热颇不体面地放弃了要求,他卑鄙地对奇迹的真实性表示了保留。
杰克已经告诉圣但尼的工匠们,只要肯跟他去王桥,他一概雇用。叙热对此也心存芥蒂。事实上,多数人都愿待在原地不动,正像俗语说的,手中的一只鸟,抵得上林中的两只,他们照此原则,宁可吃碗现成饭。但也有几个本来是从英格兰来的,禁不住要想回去;不过,人人都会把这话传出去,因为每个建筑工匠都有职责告诉同行兄弟关于新工地的消息。几星期之内,基督教世界各地的工匠们,就要开始云集王桥,和过去两年中杰克遍历了六七处不同工地相仿。阿莲娜问杰克,如果王桥修道院不任命他为建筑匠师又该怎么办。杰克也没主意。他是在一时冲动之下宣布的,万一事情不如人意,他还没有应急之策。
西奥博尔德大主教宣称哭泣圣母像为英格兰所有之后,不肯让杰克就这样带着雕像走。他吩咐他的两名随行人员,雷诺和爱德华,陪同杰克和阿莲娜上路。杰克起初对此很不痛快,但他很快就喜欢上了他们。雷诺长着一张稚气的面孔,是个思路透彻、喜欢争辩的年轻人,他对杰克在托莱多学会的数学很感兴趣。而爱德华则是个性情温和的长者,有点贪口腹之欲。他们的首要任务,当然是监督捐款不能进杰克的私人腰包。事实上,这两位教士一路上随便花费捐款来支付他们的沿途所需,反倒是杰克和阿莲娜才自己掏钱,因此,大主教蛮信任杰克的。
他们途经瑟堡到巴夫勒尔,准备从那里乘船到韦勒姆。杰克在他们到达这个海滨小镇的心脏之前,早已知道出了什么岔子。人们并不盯视着圣母像。
他们盯着杰克。
两名教士过不久也注意到了。他俩用一个木头支架抬着雕像,每逢进城时,他们都是这么做的。当人群开始尾随他们时,雷诺悄声对杰克说:“这是怎么回事?”
“我不知道。”
“他们对你比对圣像更感兴趣!你以前来过这儿吗?”
“从来没有。”
阿莲娜说:“老人们看杰克。年轻人看雕像。”
她说得不错。年轻人和小孩子对雕像表现出通常的好奇。而中年人则盯着杰克。他也去盯视他们,发现他们都显得很惊恐。一个人还对着他直画十字。“他们干吗要跟我过不去呢?”他心中莫名其妙,脱口说出。
不过他们这一行人还是像往常一样,很快就吸引来很多人尾随着,他们到达市场时,已经招来一大群镇上的居民了。他们把圣母像放到教堂的前边。空气中散发着海水和鲜鱼的腥味。好几个镇民走进了教堂。通常,当地的教士就会跟着出来,同雷诺和爱德华叙谈。他们会讨论和解释一番,然后把雕像抬进教堂里边,它就会在那儿流出眼泪。圣母像只有一次让人失望了,那次天很冷,雷诺坚持要进行那一套程序,不肯听从杰克的警告,说可能要失灵。现在他们都尊重他的忠告了。
这一天的天气没问题,但别的事却出了问题。周围这些水手和渔民饱经风霜的脸上流露出迷信的惊恐。年轻人觉察到大人们的不安,于是所有的人都变得猜疑起来,甚至微露敌意。没人接近他们几个询问雕像的事。他们远远地站着,低声交谈着,等待着会出什么事。
本地教士终于从教堂里出来了,在别的镇上,教士们都显得一副诚惶诚恐的样子,走到雕像跟前,但这位教士走出来时却像个驱魔法师,一只手在身前举着十字架,犹如一面盾牌,另一只手则擎着一只圣水杯。雷诺说:“他以为他在干什么呢——驱妖降魔吗?”那教士一边走,一边用拉丁文唱颂着什么,来到杰克跟前。他用法语说:“我命令你,邪恶的精灵,回到鬼魂的世界中去!以——”
“我不是鬼魂,你这该死的蠢货!”杰克叫着,感到气愤。
那教士继续说道:“圣父、圣子和圣灵的名义——”
“我们在执行坎特伯雷大主教的使命,”雷诺抗辩说,“我们受过他的赐福。”
阿莲娜说:“他不是鬼魂,我从他十二岁就认识他!”
那教士有点不确定了。“你是这镇上一个人的鬼魂,他二十四年以前就死了,”他说。人群里有好几个附和着,那教士重新开始了他的咒语。
“我只有二十岁,”杰克说,“也许我只不过是长得和那位死者相像。”
有一个人从人群中跨步出来。“你不仅仅和他长得像,”他说,“你就是他——和他死的那天没什么两样。”
人群中又掀起一阵迷信地惊恐的嘀咕声。杰克恼火地看着那个说话的人。他是个四十上下,灰白胡子的人,穿着打扮像是个有钱的工匠或小商人。他不是那种大惊小怪的人。杰克同他搭讪,声音有点不够坦然。“我的伙伴都了解我,”他说,“他们两个是教士。这女人是我妻子。这婴儿是我儿子。他们也是鬼魂吗?”
那人露出没把握的样子。
那人身边的一个白发老太婆开口了。“你难道不认识我了吗,杰克?”
杰克像是被蜇了一下似的跳了起来。现在他自己也害怕了。“你怎么会知道我的名字呢?”他说。
“因为我是你母亲,”她说。
“你不是!”阿莲娜说,杰克从她的声音里听出了惊慌的调子。“我认识他母亲,她可不是你!这儿是怎么了?”
“邪恶的魔法!”那教士说。
“等一等,”雷诺说,“杰克或许和那位死者有关。他有孩子吗?”
“没有。”那个灰胡子的男人说。
“你敢肯定吗?”
“他从来没结过婚。”
“这不是一码事。”
有一两个人在一旁窃笑。教士瞪了他们一眼。
那灰胡子的人说:“可是他二十四年前就死了,而这个杰克说,他只有二十岁。”
“他是怎么死的?”雷诺问。
“淹死的。”
“你见到尸体了吗?”
一阵沉默。那个灰胡子的人最后说:“没有,我从来没见过他的尸体。”
“别的人见过吗?”雷诺说,他觉察到自己胜利了,嗓门提高了,没人做声。
雷诺转过脸来问杰克。“你父亲还活着吗?”
“他在我出生前就死了。”
“他是做什么的?”
“一位吟游诗人。”
人群中发出一声叹息,那白发老太婆说:“我儿子杰克就是吟游诗人。”
“但这个杰克是个刻石建筑匠,”雷诺说,“我看过他做的活儿。不过,他可能是吟游诗人杰克的儿子。”他转向杰克:“你父亲怎么称呼?我猜是吟游诗人杰克吧?”
“不是。他们叫他杰克·谢尔伯格。”
雷诺反复念着这个名字,稍微变换着发音。“瑟堡的雅克?”
杰克恍然大悟。他从来不明白他父亲名字的意思,现在可一清二楚了。他和很多四处漂泊的人一样,以他老家的镇名来称呼自己。“不错,”杰克惊异地说:“当然。瑟堡的雅克。”他终于寻到了他父亲的故里,这么长时间以来他已经放弃这种指望了。他曾一路追寻到西班牙,没想到他要找的竟是这里,就在诺曼底海岸。他已经完成了他的探索。他感到一种疲惫的满足,如同负重长行之后,终于卸下了负担。
“这下一切都清楚了,”雷诺说,得意地四下张望着人群,“瑟堡的雅克并没有淹死,他侥幸活了下来。他到了英格兰,在那儿住了一段时间,让一个姑娘怀上了他的孩子,然后才死去。那姑娘生下了儿子,给他取了他父亲的名字。杰克现在二十岁了,和他父亲二十四年前一模一样。”雷诺看着那教士,“这里用不着驱魔啦,神父。这不过是一家人大团圆。”
阿莲娜挽起杰克的胳膊,紧握着他的手。他感到瞠目结舌。他有上万个问题想问,却不知从何问起。他随口迸出一个问题。“你们怎么确定他死了呢?”
“白船上所有的人都死了。”那个灰胡子的人说。
“白船?”
“我记得那艘白船,”爱德华说:“那是极有名的一次海难。王储给淹死了。后来莫德成了王储,所以我们才有了斯蒂芬。”
杰克说:“可是他为什么上了那艘船呢?”
早先说过话的老太婆回答了。“他是去给贵族们航行时解闷的。”她看着杰克,“你一定是他的儿子了。我的孙子。我很抱歉,我原来以为你是鬼魂呢。你长得太像他了。”
“你父亲是我弟弟,”那个灰胡子的人说,“我是你伯伯纪尧姆。”杰克在一阵高兴之中明白了,这就是他切盼的家人,他父亲的家人。他在世上不再孤独了。他终于寻到了他的根。
“咳,这是我儿子汤米,”他说,“瞧瞧他这一头红发。”
白发老太婆疼爱地看着婴儿,然后用震惊的声音说:“噢,我的天,我是曾祖母了!”
大家都开心地笑了。
杰克说:“我还不知道,我父亲怎么去了英格兰?”
第十三章
“于是,上帝对撒旦说:‘看看我的子民约伯。看看他。要是我看见过一个好人,他就是个好人。’”菲利普顿了顿,等候着反应。这当然不是翻译,这是自由发挥的复述故事。“‘他敬畏上帝而且不做坏事,告诉我这样的人难道不是完美和正直的吗?’于是,撒旦说:‘他当然崇敬你。你给了他一切。瞧瞧他嘛。七个儿子和三个女儿。七千只羊和三千峰胳轮,五百对牛和五百头驴。所以他才是好人。’于是上帝说:‘好吧。把这一切全从他那里取走,再看看会怎么样。’这就是撒旦做的事。”
菲利普布道时,脑子里一直在想着当天早晨从坎特伯雷大主教那儿来的一封莫名其妙的信。信的开头,就祝贺他得到了神奇的哭泣圣母。菲利普根本不知道哭泣圣母是怎么一回事,但他确定自己并没有这样一件东西。大主教说,他很高兴菲利普重新开始修建新的大教堂。菲利普并没有做这件事。他在等待上帝显示神迹,然后才会做点什么,在他等候的时候,他只在新的教区小教堂里主持一下星期日的祈祷。最后西奥博尔德大主教称赞他的精明,因为他指定了一位在圣但尼新圣坛工作过的建筑匠师。菲利普当然听说过圣但尼修道院和著名的叙热院长,知道他是法兰西王国一位极有权势的教会人士;但他对那里的新圣坛一无所知,更没有指定过来自任何地方的建筑匠师。菲利普心想,这封信可能是写给别人的,送到他手中是投错了。
“好啦,约伯失去了他的全部财产,孩子也都死了以后,又是怎么说的呢?他沮咒上帝了吗?他崇敬撒旦了吗?没有!他说:‘我赤条条地降生,我将赤条条地死去。吾主予取予夺——应该向吾主的名字祝福。’约伯就是这么说的。然后,上帝对撒旦说:‘我怎么跟你讲的?’撒旦说:‘好吧,但他还有健康的身体,对吧?一个人身体健康时,是经受得了任何事的。’于是上帝明白了,为了证明自己的观点,他必须让约伯吃更多的苦,因此他说:‘那就把他的健康也取走,看看会发生什么情况。’于是撒旦让约伯生了病,从头到脚生满水泡。”
如今,在教堂里布道已经很普通了。菲利普小时候,这是很少有的。彼得院长一直反对这么做,说布道会使教士放纵自己。老式的观点认为,教徒只该是观众,默默地目睹着神秘的宗教礼仪,聆听着拉丁文而丝毫不明白,盲目地信仰教士祈祷的功效。但观念在改变。如今,进步的思想家不再把教徒看做神秘仪式的默默旁观者。教会应该成为他们日常生活的一个组成部分。教会在人的一生中标志着里程碑:从洗礼时命名,经过结婚、生下子女,直到临终涂油礼和在献祭地里埋葬。教会可能是他的东家、法官、雇主或顾客。相对的,人们也应该每日每时都是教徒,而不仅限于星期日。按照当时的新观点,他们不仅需要宗教仪式,他们还需要解释、规矩、鼓励、规劝。
“如今,我相信,撒旦和上帝就王桥的事也交谈了,”菲利普说,“我相信上帝对撒旦说:‘看我在王桥的子民。他们难道不是好的基督徒吗?看看他们一星期中在地里和作坊里多么努力地干活儿,然后在星期日,还要花上一整天,给我盖新的大教堂。要是你能,你就告诉我,他们不是好人!’撒旦说:‘他们好,是因为他们富裕。你给了他们好收成和好天气,给他们店铺、顾客,保护他们不受邪恶的伯爵的侵害。但是,把这一切都从他们手中取走,他们就会跑到我这边来。’于是,上帝说:‘你想做什么呢?’撒旦说:‘烧掉这镇子。’于是,上帝说:‘好吧,烧掉镇子,看看会怎么样。’于是,撒旦就派威廉·汉姆雷给我们的羊毛集市放了火。”
菲利普从约伯的故事中得到了极大的慰藉。菲利普和约伯一样,一辈子都勤勤恳恳,尽其所能,按上帝的旨意行事;但是,和约伯一样,他得到的却是厄运、失败和耻辱。布道的目的是给镇民们振作精神,而菲利普看得出来,布道并没起什么作用。不过,故事还没有讲完。
“然后上帝对撒旦说:‘现在看吧!你把整个镇子烧成了平地,但他们还在给我修新的大教堂。现在来告诉我,他们不是好的子民!’可是撒旦却说:‘我手下留情。大多数人从火中逃掉了。他们很快又重新建起了他们的木头小房子。让我给他们送去一场真正的灾难,然后再看会发生什么情况。’上帝叹息一声,说:‘那么你想怎么做呢?’撒旦说:‘我要把那座新教堂的顶弄下来,砸到他们的头上。’他当真这样做了——这我们都知道。”
菲利普扫视了一下教徒,看到只有很少的人在那次可怕的坍塌中没有失去家人。那儿有寡妇麦格,她原先有一个好丈夫和三个高大强壮的儿子,父子四人全都死了;从那时起,她一句话也没说,头发全白了。别的人残废了。小马倌彼得的右腿砸断了,如今只用一条腿走路,他原先是个驯马的,但现在给他兄弟干活儿,做马鞍了。镇上很难找到一家人逃脱了那场大难的。坐在前排地面上的一个人,两条腿都残废了。菲利普皱起眉:他是谁呢?他没在塌顶中受伤——菲利普以前从没见过他。随后他记起来,听人说起镇上有个瘸腿乞丐,晚上在大教堂的废墟里睡觉。菲利普下过命令,让人在客房里给他一张床。
他的头脑又绕了回去。他继续布道。“现在,约伯怎么办呢?他妻子对他说:‘诅咒上帝,然后去死。’他这么做了吗?没有。他失去信仰了吗?没有。撒旦对约伯失望了。我告诉你们”——菲利普举起一只手引起大家注意,来强调他的观点——“我告诉你们,撒旦也会对王桥的人民失望的!因为我们继续崇敬真正的上帝,正如约伯在他的一切苦难中所做的一样。”
他又顿了顿,让他们去领会这些话,但他看得出,他没能打动他们。那一张张仰面看他的脸只表现出兴趣,但并没有受到启示。事实上,他不是一个善于启发人的布道者。他是讲究实干的人,他无法靠他人格的力量去感染教徒。不错,人们确实对他笃信不疑,但那不是立竿见影的,那是一个缓慢的过程,随着时间的推移,人们逐渐理解了,他是如何生活和取得了什么成就的。他的工作有时能鼓舞人心——或者说在过去曾经有过——但绝不是靠他的言辞。
然而,故事的最精彩部分就要到了。“撒旦做了最坏的事以后,约伯怎么样了呢?咳,上帝给了他比原来所有的还要多——多出一倍的东西!他原先有七千只羊,现在有了一万四千只。他失去了三千峰骆驼,却有了六千峰,而且他又成了七个儿子和三个女儿的父亲。”
他们仍然无动于衷。菲利普深入下去:“王桥还会再度繁荣起来,有这么一天的。寡妇会再嫁,鳏夫会有妻子;那些死了孩子的还会再怀孕,我们的街上会挤满人,我们的店铺里存着面包和葡萄酒,皮毛和黄铜,带扣和靴鞋;有一天,我们会重建我们的大教堂。”
麻烦在于,连他自己都没把握这话可不可信;因此,说出来就不那么理直气壮、信心十足。难怪教徒无动于衷了。
他垂下头去看眼前的一本厚书,把拉丁文翻译成英语。“约伯活了一百四十多岁,看见了他的儿子们,孙子们,曾孙子们。然后才死去,只是因为年老,活够了岁数。”他把书合上了。
小教堂的后面,有一阵骚动。菲利普气恼地抬起头来。他明知道,他的布道没有收到预期的效果,但他仍希望在结束时能有一段沉寂的时间。教堂的门是开着的,在后面的人全都回头朝外面看去。菲利普看得见外面有一大群人,大概没在教堂里的王桥居民全都在那儿了,他正想,出了什么事了?
他脑海里掠过好几种可能性——可能打起来了,着了火了,有人死了,一大队骑兵接近了——但他对实际情况都毫无准备。首先,两名教士抬着一个女人雕像过来了,雕像放在一块罩着刺绣的祭坛布的搁板上。从他们的庄严举止上可以看出,那雕像代表一位圣者,可能是贞女。教士身后还有两个人走着,他们就更让人吃惊了:一个是阿莲娜,另一个是杰克。
菲利普看着杰克,慈爱中夹杂着恼火。他想,那孩子,他第一次来到这里,老的大教堂就给烧光了,从那以后,凡是和他有关的事都不寻常。但杰克走进来,菲利普还是感到高兴多于烦恼。尽管这孩子制造了那么多麻烦,但他使生活增添了趣味。孩子?菲利普又看了看他。杰克已经不是孩子了。他虽然才出走了两年,倒像是长大了十岁,他的目光中充满了见识和疲倦。他都跑到哪儿去了?阿莲娜怎么找到他的?
那一行人沿着教堂中间走过来。菲利普决定什么都先不做,只等着看会发生什么事。人们认出了杰克和阿莲娜,响起一阵嗡嗡的激动声。随后有了一种新声音,很像敬畏的嘀咕,“一个人说她哭了!”
别的人应答祈祷似的重复着:“她哭了!她哭了!”菲利普朝雕像看去。一点不错,有水从眼睛里流出来。他突然想起,大主教那封关于神秘的哭泣圣母的莫名其妙的来信。原来就是这个。至于哭泣是不是奇迹,菲利普倒不忙于判断。他能够看出,那双眼睛看似石头做的,也许是什么水晶,但雕像的其余部分全是木头的,可能与这个有关。
那两名教士转过身来,把搁板放到地面上,让圣母面对着教徒。
这时,杰克开始讲话了。
“这位哭泣圣母是在很远很远的国度里到了我手中的,”他开始说。菲利普对他接手祈祷很不满意,但他决定不采取莽撞的行动,他要让杰克做到底。何况,他还是很感兴趣的。“一位受了洗的撒拉森人把她给了我,”杰克继续说着。教徒惊奇地低声议论着,在这类故事里,撒拉森人通常都是野蛮的黑脸敌人,很少有人知道,他们中的一些人实际上是基督徒。“起初,我不明白为什么把她给我。然而,我还是带着她走了好远的路。”杰克让教徒听人迷了。菲利普慨叹地想,他做布道教士比我强多了;我能感到人们已经提起精神来了。“我终于开始认识到,她想回家。可是她的家在哪里呢?我最后想明白了:她想回王桥。”
教徒们惊叹不已。菲利普仍持怀疑态度。在上帝和杰克的行事之间有一种不同,这件事明显是杰克的特点。但菲利普保持缄默。
“我随后又想:我把她带回去怎么办呢?她在王桥有什么样的祭坛呢?她在什么教堂里才能得到安放呢?”他四下看着教区教堂普通的白墙,似乎要说:这里当然不成。“似乎她开口讲话了,她对我说:‘你,杰克的儿子杰克,要给我造一个祭坛,造一座教堂。’”
菲利普开始明白了杰克的目标。圣母将会是点燃人们重建新的大教堂的热情火星。将要产生菲利普关于约伯的布道所没能产生的作用。但菲利普仍不得不自问:这到底是上帝的旨意呢,还是仅仅是杰克的?
“于是我就问她:‘用什么造呢?我又没钱。’她说:‘我会提供钱的。’好了,我们就出发了,坎特伯雷大主教西奥博尔德还为我们祝了福。”杰克在提到大主教时,抬头看了一眼菲利普。菲利普想,他是在暗示我:他的意思是,这件事背后,他有强大的支持者。
杰克又把目光重新对着教徒。“这一路上,从巴黎出发,穿过诺曼底,越过大海,一直回到王桥,虔诚的基督徒都为修建哭泣圣母的祭坛捐了款。”说到这里,杰克向教堂外的什么人示意。
不一会儿,两个缠着头的撒拉森人就庄严地走进了教堂,他们肩上扛着一个箍铁的箱子。
村民们畏缩地直往后退。连菲利普都吃惊了。他从理论上知道,撒拉森人有棕色的皮肤,但他从来没见过,眼前的现实让他惊诧不已。他们缠在身上的光鲜长袍同样引人注目。他们大步穿过敬畏的教众,在圣母像前面跪倒,把箱子重重地放到地面上。
杰克用一把大铜匙打开箱子,抬起箱盖时,人们都大气不出地静静地等着。他们伸长了脖子看。杰克突然把箱子翻转了过来。
随着一阵瀑布般的响声,一股银币从箱子里倾了出来,倒在地上,足有成千上万,人们挤在周围,瞪大眼睛看着,他们中间谁也没见过这么多钱。
杰克提高嗓音,压过他们的惊叹,好让大家听清楚。“我把她带回了家,如今我把她交给新的大教堂的修建。”说完他就转过身,看着菲利普的眼睛,还稍稍低下头,鞠了一躬,似乎是说:交给你了。
菲利普最不喜欢这样受人指使,但同时他也不得不承认,这种行事的方式确实高明。然而,这并不是说,他就这样照办了。人们尽可以为哭泣圣母欢呼,但只有菲利普才能决定,她能不能与阿道福斯圣徒的遗骸同时安放在王桥大教堂里。而且他还没有想通。
有些村民开始询问撒拉森人。菲利普从他的讲坛上走下来,凑近去听。“我从很远、很远的国度来,”其中一个在说。菲利普惊奇地听出来,他讲起英语来,就像是多塞特的渔民,但多数村民并不知道,撒拉森人有他们自己的语言。
“你们的国家叫什么?”有人问。
“我的国家叫非洲,”那个撒拉森人回答说。当然,在非洲不止一个国家,菲利普是知道的——尽管大多数村民并不晓得——菲利普想不出,这个撒拉森人来自哪一国。要是那是一个在《圣经》中提到的地方,诸如埃及或埃塞俄比亚,那该多么激动人心啊。
一个小姑娘伸出一个指头,试着去碰他那深棕色的手。那个撒拉森人冲她微笑着。菲利普想,除了他的肤色,他的样子和别人没什么两样,那小女孩受到了鼓励,问:“非洲是个什么样子?”
“有大沙漠,还有无花果树。”
“什么是无花果?”
“是……是一种果实,样子有点像草莓,吃起来像梨。”
菲利普突然被一种可怕的怀疑触动了。他说:“告诉我,撒拉森人,你在哪个城市生的?”
“大马士革”那人说。
菲利普的猜疑证实了。他很生气。他碰了碰杰克的胳膊,把他拉到一边。他用一种生气的压低的声音说:“你在玩什么花招?”
“你这是什么意思?”杰克说,竭力作出无辜的样子。
“那两个人不是撒拉森人。他们是韦勒姆的渔民,脸上和手上抹上了棕颜色。”
杰克的把戏虽然被揭穿了,他却一点都不苦恼。他狡猾地笑笑,说:“你怎么猜到的?”
“我认为那人从来没见过无花果,而且大马士革也不在非洲。这么骗人是什么意思?”
“这种手段并没有害处,”杰克说,脸上闪过他那迷人的笑容。“凡是骗人就没有没害处的,”菲利普冷冷地说。
“好吧。”杰克看出来,菲利普生气了。他便认真起来。“这和《圣经》书页上的插图一样,有相同的作用。这不是真的,是一种幻象。我们涂抹了皮肤的多塞特郡人扮演了真情实况:哭泣圣母来自一块撒拉森的土地。”
那两位教士和阿莲娜,也离开了围着圣母的人群,凑到菲利普和杰克跟前,菲利普不去理踩他们,对杰克说:“你不会被一张画着蛇的画吓到的。插图不是谎言。你的撒拉森人可不是插图,他们是冒名顶替的骗子。”
“我们弄到这两个撒拉森人以后,我们凑到了更多的钱,”杰克说。
菲利普看着堆在地上的钱币。“镇上的人可能认为,这些钱就足够盖一整座教堂的了,”他说,“依我看,也就有一百磅银便士吧。你知道,这连一年的花费都不够。”
“这些钱像这两个撒拉森人一样,”杰克说,“是象征性的。你知道,你有了这笔钱,就可以开工了。”
这是对的,没有什么可以阻止菲利普修建的。圣母像正是王桥复苏所需要的那种东西。它可以吸引人们到这个镇上来——朝圣者和学者,还有看热闹的。它还可以在镇民心中加人新的血液。它会被视为吉祥物。菲利普一直在等待上帝显示一种迹象,他一心想相信这就是那迹象了。但这并没有来自上帝的迹象的感觉。它只有杰克耍的花招的感觉。
那两个教士中年轻的一个说:“我叫雷诺,这是爱德华——我们为坎特伯雷大主教工作。他派我们来陪伴哭泣圣母的。”
菲利普说:“你们既然有大主教的祝福,何必弄两个捏造的撒拉森人来证明圣母的真实性呢?”
爱德华面上有点惭愧。雷诺说:“这是杰克的主意,但我承认,我看不出有什么害处。真的,你不致怀疑圣母像吧,菲利普?”
“你该称呼我神父,”菲利普厉声说,“为大主教工作,并没有给你们在上级面前不懂规矩的权利。对你问题的回答是肯定的,我怀疑圣母像。我不打算把这座雕像安置在王桥大教堂的范围之内,除非说服我,它真是一件圣物。”
“一个木头雕像能流泪,”雷诺说,“你还要有多少奇迹呢?”
“流泪是没法解释的。这不等于就是奇迹。从液体水变成固体冰也说不清道理,但那并不是奇迹。”
“如果你拒绝了圣母像,大主教会极其失望的。他是经过一番力争,才没让叙热院长把它留在圣但尼的。菲利普知道,这是在威胁他。他想,年轻的雷诺要想吓住我,光靠这一点可不行,还得很费一番力气呢。他平和地说我敢说,大主教不会不对圣母像的真实性进行一番考察,就要我接受的。”
他们的脚边有个什么在动。菲利普低下头去,看到了他早先注意到的那个残废乞丐。那个不幸的人正在拖着两条麻痹的腿,在地上爬,想接近雕像。不管他怎么转来转去,总是让人群挡着。菲利普自然而然地往旁边一闪,给他让出一条路。那两个撒拉森人在护着雕像,不让人们去摸,但那瘸子避开了他们的注意力。菲利普看到那人伸出一只手去碰。菲利普通常是不会让人去碰圣物的,但他还没认为这一雕像是圣物,因此就没去管他。那瘸子碰到了木像衣裙的下摆。突然间,他迸发出一声胜利的欢呼。“我碰到了!”他叫道,“我碰到了!”
大家都看着他。
“我感到力量又回来了!”他高喊。
菲利普想到下一步会出现什么情况,就怀疑地盯着那人。那人弯起一条腿,然后又弯起另一条。旁观的人不约而同地喘了一口气。他伸出一只手,有人接住了。那人费了很大力气,站了起来。
人群发出一声激动的呼唤。
有人叫着:“走走试试!”
那人还握着帮忙人的手,试探地迈了一步,然后又迈了一步。人们大气不出地静静地看着他。他迈出第三步时直摇晃,大家叹息着。但他稳住了身子,走了起来。
大家欢呼了。
他走过中殿,大家都跟着他。又迈了几步之后,他干脆跑了起来。随后他出了教堂大门,跑到太阳下,大多数教徒都尾随在后,欢呼声越来越高了。
菲利普看着两位教士。雷诺敬畏得目瞪口呆,爱德华满面泪水。显然他们没有参与此事。菲利普转向杰克,生气地说:“你怎么敢耍这种花招?”
“花招?”杰克说,“什么花招?”
“那个人只是最近几天才在这一带露面的。再过一两天,他就会消失了,再也见不到了,他衣袋里会装满你的钱。我知道这类事情是怎么做出来的,杰克。可惜,制造假奇迹你可不是第一个人。他的腿从来就没毛病,对不对?他是另一个韦勒姆的渔民。”
这番指责被杰克愧疚的样子证实了。
阿莲娜说:“杰克,我跟你说过不该来这一手的。”
那两个教士这才清醒过来。他们完全信以为真了。雷诺很气愤。他转过来对着杰克。
“你没有权力”他气急败坏地说。
菲利普既生气又伤心。在他内心里,他本来希望圣母像被证实真是圣物,因为他看得出来,他可以如何利用她来恢复修道院和镇子的元气。但事情不是这么回事。他向教区小教堂四下看了一圈。只有几个崇拜的人还留在那里,仍在盯着雕像看。他对杰克说:“你这次做得太过火了。”
“眼泪可是真的——那儿可没有花招,”杰克说,“但那瘸子是个错误,我承认。”
“比错误还糟糕,”菲利普生气地说,“人们一旦了解真相,会动摇对一切奇迹的信念的。”
“他们怎么会知道真相呢?”
“因为我得向他们解释,为什么圣母像不准备安放在大教堂里。当然,我如今是不可能接受这雕像了。”
雷诺说:“我看这有点太匆忙——”
“我需要你的看法时,年轻人,我自会问的,”菲利普声色俱厉地说。
雷诺闭上了嘴,但杰克还在坚持。“你敢说你有权剥夺你的教民拥有圣母像的心愿吗?看看他们吧。”他指了指那一小伙留下来的崇拜者。其中有寡妇麦格,她跪在雕像前,泪流满面。菲利普明白,杰克并不知道,麦格在阿尔弗雷德的塌顶事故中失去了全家人。她的热情打动了菲利普的心,他也弄不清,杰克是不是终归还是对的。为什么要把这个从人们的面前夺走呢?因为这不真诚,他执意地提醒自己。他们利用雕像,因为他们看到了虚构的奇迹。他狠下了心。
杰克跪在麦格旁边,对她说:“你为什么要哭?”
“她是哑巴。”菲利普告诉他。
这时麦格说话了“圣母和我一样受过苦。她明白的。”
菲利普如五雷轰顶。
杰克说:“你看到了吗?那雕像减轻了她的痛苦——你瞪着眼干什么?”
“她是哑巴,”菲利普又说了一遍,“一年多来,她没说过一个字。”
“这是真的!”阿莲娜说,“屋顶塌下来,砸死了她丈夫和三个儿子,从那以后,麦格就吓哑了。”
“这个女人?”杰克说,“可是她刚刚……”
雷诺给弄糊涂了。“你是说,这是个奇迹?”他说,“一个其正的奇迹?”
菲利普看着杰克的面孔。杰克比谁都霖惊,这里可没有花招。
菲利普深深地被感动了。他看到了上帝的手在动,造出了一个奇迹。他微微颤抖着。“好啦,杰克,”他说话时声音在抖,“尽管你做了这么些事,让人不相信哭泣圣母,但看来,上帝倒是愿意用它来制造奇迹的。”
杰克第一次没话可说了。
菲利普从他身边走开,来到麦格跟前。他拉着她的手,轻轻地扶她站起来。“上帝把你治好了,麦格,”他说,激动得声音直发颤,“现在你可以开始新生活了。”他想起他刚才在布道时讲了约伯的故事。那些话又回到了他心中,“于是,上帝赐福给约伯,让他后半生比开始还好……”他曾告诉王桥的人民,他们也会得到好报的。他想,我不知道,他看着麦格老泪纵横但已挂着笑容的脸,我不知道,这是不是新的开始。
当杰克展示他的新的大教堂的设计时,会议室里人声鼎沸了。
菲利普事先就告诫过杰克,要准备遇到麻烦。菲利普当然预先看过设计图。一天清晨,杰克带着平面图和正视图来到了副院长住所,图是画在带木框的石音板上的。他俩在清澈的晨光中一起看着图,菲利普当时就说:“杰克,这将是英格兰最漂亮的教堂,但我们要准备对付那些修士们的麻烦。”
杰克从他当见习修士的时候就知道。雷米吉乌斯和他的亲信仍在时时反对菲利普珍惜的任何计划,虽说菲利普在选举中击败雷米吉乌斯已经过去了八年。他们极少得到广大兄弟们的支持,但是就此事而论,菲利普没有把握,他们实在是些冥顽不化的人,这样的全新设计,会把他们吓坏的。然而,除了把图纸给他们看,并设法说服他们之外,别无他法。菲利普当然不能没有他的多数修士兄弟的全心全意的支持,径直修建大教堂的。
第二天,杰克出席了例会,并出示了他的设计图。图用一条板凳支着,斜靠在墙上,修士们围在前面看着。他们看到细部时,开始低声商讨,很快就成了高声喧哗。杰克泄气了,那腔调是不赞成,而且临近发火了。他们开始彼此争论后,声音越来越大了。有的人攻击那个设计,有的人则为之辩护。
过了一会儿,菲利普要求秩序,大家才平静下来。司财米利乌斯提出了一个事先安排好的问题。“这些拱券为什么是尖顶的?”
“这是他们在法兰西启用的一种新技术,”杰克回答说,“我在好几个教堂里都看到了这种尖顶拱券。这种拱券更牢固,因此我才能把教堂盖那么高。这个中殿可能是英格兰最高的了。”
杰克看得出来,他们喜欢这个主意。
另一个人说:“窗户这么大。”
“厚墙是不必要的,”杰克说,“他们已经在法兰西证明了这一点。是立柱支撑着建筑物,尤其是扇形拱顶。这些大窗户的效果令人叹为观止。圣但尼的院长在窗户里装了绘有图画的彩色玻璃。教堂不再阴暗,而成了敞亮的地方,阳光充足,空气流通。”
好几名修士点头表示赞成。也许他们不像他想象的那样墨守成规。
但是,司铎安德鲁接着发言了。“两年前,你是我们当中的见习修士。你因触犯院规而遭制裁,但你逃避制裁,一跑了之。如今你回来了,倒想告诉我们,怎么修建我们的教堂。”
还没等杰克开口,一个年轻修士争辩说:“那和这件事无关!我们讨论的是设计,不是杰克的过去。”
好几个修士一时都想说话,有些还叫嚷起来。菲利普让他们都先别说,由杰克回答这个问题。
杰克已经料到有这样的问题,事先就做好了准备。“我到圣地亚哥-德孔波斯特拉去朝圣,作为对那次罪过的赎罪苦行,安德鲁神父,我希望,我给你们带回来了哭泣圣母,可以算做对我过失的补偿,”他平心静气地说,“我并非注定要做一名修士,但我希望,我能用一种不同的方式来为上帝服务——作为他的建筑匠。”
大家似乎接受了他的答复。
然而,安德鲁还不算完。“你多大了?”他问,其实他当然知道答案。
“二十岁”
“当建筑匠师可是太嫩了点。”
“这里的每个人都了解我,我从小就住在这儿。”他歉疚地想,从我烧掉你们的老教堂时起。“我在原先的建筑匠师手下学艺。你们看过我刻的石头。我当见习修士时,我作为工程的文书,和菲利普副院长和建筑匠师汤姆一起工作。我谦恭地请求兄弟们用我的工作,而不是用我的年龄来判断我。”
这是另一篇准备好的演讲词。他看到一个修士听到谦恭这个字眼时悄悄笑了,心想可能出了个小错,大家都知道,不管他有多少长处,他反正不是谦恭的。
安德鲁马上抓住了他的失误。“谦恭?”他说,他的面孔由于假装气愤而开始变红了,“三个月前你就在巴黎对建筑工匠们宣布,你已经被任命为这里的建筑匠师了,那可不谦恭。”
修士中又一次出现了表示愤慨的喧哗。杰克心里哼了一声。该死,安德鲁怎么会掌握了这种细节呢?肯定是雷诺或者爱德华说话太随便了。他尽量摆脱这种念头。“我当时是希望吸引那里的一些工匠到王桥来,”他在嘈杂声平息下去之后说,“不管这儿任命谁做匠师,他们都是有用之才。我认为,我那么预估没什么害处。”他竭力做出动人的笑脸。“但我很抱歉,我不够谦恭。”他的话没受到什么欢迎。
司财米利乌斯提出了另一个事先安排好的问题,才算帮他摆脱了困境。“你打算拿这个塌了一半的现存的圣坛怎么办?”
“我已经非常仔细认真地检查过了,”杰克说,“那是可以修复的。如果你们今天任命我做建筑匠师,我会让它在一年内启用。再有,在我按新设计修建交叉甬道和中殿的时候,你们可以照旧用圣坛。最后,等中殿完工后,我建议拆毁这座圣坛,另盖一座新的,和新教堂的其余部分相匹配。”
安德鲁说:“可是我们怎么知道,旧的圣坛不会再坍塌呢?”
“坍塌是由阿尔弗雷德的石头拱顶造成的,那是原先的设计中所没有的。墙壁不够牢靠,支撑不住。我建议恢复汤姆的设计,建一个木头屋顶。”
屋里有一阵惊奇的低语。屋顶为什么会掉下来的问题,一直争论不休。安德鲁说:“但是阿尔弗雷德增加了扶垛的尺寸来支撑额外的重量。”
这个问题也曾困扰过杰克,但他认为,他已经找到了答案。“扶垛仍然不够牢固,尤其在顶部。如果你研究一下废墟,就会看出,掉下来的结构,正是侧窗。在那个高度,没有得到什么加固。”
大家似乎对此感到满意。杰克感到,他提出信得过的答案的能力,加强了他作为建筑匠师的地位。
雷米吉乌斯站了起来。杰克一直在想,他什么时候会跳出来。“我愿意为会议室中的兄弟们读一段《圣经》中的一段话,”他相当装模作样地说。他看了看菲利普,菲利普点头同意。
雷米吉乌斯走到读经台前,打开了厚厚的《圣经》。杰克研究着那个人。他的薄嘴唇神经质地动着,他的泪汪汪的蓝眼睛有点突出,使他脸上总带着愤愤然的表情。他活生生的是幅怨天尤人的肖像。多年以前,他形成了一种信念:他要当别人的领袖,但事实上他是个很懦弱的人,如今他注定要以失望了此余生,便不停地找强者的麻烦。“《出埃及记》,”他一边翻着羊皮纸的书页,一边吟诵着,“第二十章,第十四节。”杰克当真想不出接下来是要做什么。雷米吉乌斯读道:“不可奸淫。”他砰的一声合上书,回到了他的座位上去。
菲利普说话了,平和的语调中带着愠怒:“你也许会告诉我们,雷米吉乌斯兄弟,在我们讨论建筑设计的当中,你为什么挑选了那一小段话来读呢?”
雷米吉乌斯控告似的指点着杰克。“因为这个想当我们建筑匠师的人,生活在一种罪孳的状态之中!”他声若雷霆地叫着。
杰克简直无法相信他那股认真劲。他激愤地说:“的确,我们的结合还没有得到教会的祝福,那是由于特殊的环境造成的,但是我们可以尽快结婚,让你满意。”
“你们不能的,”雷米吉乌斯胜利地说,“阿莲娜已经结过婚了。”
“但那个结合从来就是不美满的。”
“然而,那对夫妻是在教堂里举行的婚礼。”
“可是,如果你不让我娶她,我怎么能避免犯奸淫罪呢?”杰克生气地说。
“够了!”这声音是菲利普的。杰克看着他。他看来很气愤。他说:“杰克,你是不是和你的嫂子生活于罪孽之中?”
杰克大吃一惊。“你难道不知道?”
“我当然不知道!”菲利普吼着,“你认为,如果我知道的话,我会保持沉默吗?”
会场里鸦雀无声。菲利普喊叫可是非比寻常的。杰克看出来,他当真陷于困境了。他的罪名当然只是技术性的问题,但是修士们对这种事该是非常严格的。不幸的是,菲利普不知道他和阿莲娜同居,这一下使问题更糟了。这使雷米吉乌斯给菲利普来了个措手不及,让他当众下不了台。现在,菲利普必须坚决,以证明他是严格的。
杰克痛苦地说:“可是你不能为了惩罚我,就不用最佳设计建教堂啊。”
雷米吉乌斯津津乐道地说:“你必须离开那女人。”
“呸,雷米吉,”乌斯杰克说,“她生了我的孩子——他已经一岁了!”
雷米吉乌斯一副得意洋洋的神气,往后一靠。
菲利普说:“杰克,如果你在会议室里这么讲话,你就得出去了!”
杰克知道他应该冷静,但他办不到。“这是荒唐的!”他说,“你要我抛妻离子!这不是讲道德,这是抓住鸡毛蒜皮不放。”
菲利普的气有点消了,杰克从他清澈的蓝眼睛里看出了熟悉的同情之光。他说:“杰克,你固然有你的一套理解上帝的律条的办法,但我们主张一丝不苟——所以我们才是修士。在你还生活在一种奸淫状态的情况下,我们无法让你做建筑匠师。”
杰克记起了一段《圣经》。“耶稣说:‘你们中间谁是没有罪的,谁就可以先拿石头打。’”
菲利普说:“不错,可是耶稣对淫妇说:‘去吧,从此不要再犯罪了。’”他转向雷米吉乌斯,“我认为你的意思是,如果奸淫停止了,你就撤回你的反对。”
“当然!”雷米吉乌斯说。
尽管杰克既生气又痛苦,他注意到,菲利普干净利落地制伏了雷米吉乌斯。他原以为奸淫是个决定性的问题,因此把新设计的事扯离了题。但杰克不打算沿着那条路走下去。他说:“我不准备离开她!”
“这可能不会很长。”
杰克停住了。这对他很是出其不意。“你是什么意思?”
“只要阿莲娜的第一次婚姻废除了,你就可以娶她。”
“这能做到吗?”
“这会自动完成的,如果,照你所说,那婚姻从来就是不美满的。”
“我该怎么办呢?”
“向教会法庭投诉。通常是由沃尔伦主教的法庭办理,但在这种情况下,你大概该直接找坎特伯雷大主教。”
“大主教一定会同意吗?”
“出于正义,会的。”
这并不是一个完全明确的答复,杰克注意到了。“与此同时,我们得分居吗?”
“如果你想被任命为王桥大教堂的建筑匠师——那就是肯定的。”
杰克说:“你是要我在世上最热爱的两者间选择一个。”
菲利普说:“不用很长。”
他的语调使杰克猛一抬眼:其中含有真心的同情。杰克明白,菲利普因为不得不这么做而由衷地感到抱歉。这使他不那么生气,却更难过了。他说:“多久?”
“可能得一年。”
“一年!”
“你们不必住在两地,”菲利普说,“你还可以见阿莲娜和孩子。”
“你知道她到西班牙去找我吗?”杰克说:“你能想象得出来吗?”但修士是不懂爱情是怎么回事的。他痛苦地说:“现在我得告诉她,我们要分居了。”
菲利普站起身来,把一只手放在杰克的肩上。“时间会过得比你想象的要快的,我向你担保,”他说,“而且你会很忙的——忙于建新的大教堂。”
八年之中,森林增长了,变化了。杰克原以为,在这块他一度了如指掌的土地上他是绝不会迷路的,但是他错了。旧的小径被植物掩没了,而新的又被鹿、野猪和野马在灌木丛中踏出,溪流改道,老树倒卧,新树长高。一切似乎都变小了,路程短了,山也不那么陡了。而最震撼人心的是,他感到自己成了这里的陌生人。一头小鹿惊恐地瞪着他看,越过一片空地,杰克猜不出它的群系或它的母亲何在。一群野鸭飞起,他无法马上说出它们来自哪片水域和受了什么惊吓。而且他还有点紧张,因为他不知道强盗在何处出没。
他从王桥来此,大部分路程都是骑马,但他一离开大路,就只好立刻下马,因为低矮的树丛遮没了小径,无法继续骑行。返回儿时日日游荡的故地,他感到无以复加的伤感。因为他从来没意识到,也就从来没有赞赏过,当年的生活有多么简单素朴。他当年最大的欲望不过是草莓,他知道每年夏季,都有那么几天,长在森林地面上的草莓,能让他吃个够。如今,一切事情都不尽如人意,他和菲利普副院长争争吵吵的友情;他对阿莲娜不能尽抒情愫的爱;他要建全世界最美的大教堂的勃勃雄心;他要弄清有关父亲真相的迫切需要。
他不知道,在他两年外出的时间里,母亲有多大变化。他急切地盼望着和她重逢。当然,在生活的道路上,他自己还是能够应付裕如的,但如果有人随时准备为你挺身而出,岂不是锦上添花?他一直怀念那种让人心里踏实的感情。
他走了一天时间,才到达和母亲曾经居住过的那一带地方。这时,短暂的冬日午后已经迅速黑了下来。很快他就会不得不放弃寻找他的老山洞,只好集中精力去找过夜的栖身之地了。夜里会很冷的。他想,我为什么担忧呢?我原本是每夜都在林中度过的呀。
最后,还是她找到了他。
他眼看就要放弃了。一条窄窄的,几乎不可见的小径,大概只有獾和狐狸才走的,穿过矮树林,消失在密草丛中。他只好原路退回。他调转马头,差点儿和她撞个满怀。
“你已经忘记了怎么在林中不出声响地走动了,”她说,“我在一英里之外就听到你在这周围踩着地嘎吱嘎吱响了。”
杰克笑了。她没变。“你好,母亲,”他说。他吻了她的面颊,然后,一阵亲情的冲动,他拥抱了她。
她触摸着他的面颊。“你比以前任何时候都瘦。”
他看着她。她皮肤稍黑,身体健壮,她的头发依旧那么密,那么黑,一点都没白。她的眼睛还是同样的金黄色,还是能看透杰克。他说:“你一点都没变。”
“你到哪里去了?”她说。
“一直到了孔波斯特拉,甚至还更远,到了托莱多。”
“阿莲娜去追你——”
“她找到了我。谢谢你。”
“我真高兴。”她闭上眼睛,似乎是对天发出感激的祈祷,“我太高兴了。”
她带他穿过森林,来到山洞,其实还不出一英里远,他的记忆总算还可以。她有一个烧着木头的熊熊火堆,还有三个噼啪作响的灯芯草炉。她递给他一罐果汁,是用酸苹果和野蜂蜜做的,他们还烤了些栗子。杰克记得在林中居住时无法自制的那些东西,给她母亲带来了刀子、绳索、肥皂和食盐。她动手剥兔皮,准备做兔肉。他说:“你好吗,母亲?”
“很好,”她说;说罢她看着他,明白了这不是一般的问候。“我为建筑匠师汤姆哀伤,”她说,“可是他已经去世,我无意再找丈夫了。”
“除此之外,你在这里还高兴吗?”
“也高兴也不高兴。我已经习惯了在林中生活了。我喜欢离群独居。我从来不习惯那些爱管闲事的教士们比手画脚地要我注意举止。但我想念你,还有玛莎,还有阿莲娜,我巴不得能常看看我的孙子。”她笑了,“可是我再也不能回王桥住了,因为我诅咒了一个教堂里的婚礼。菲利普副院长为了那件事,永远都不会原谅我的。不过,我最终让你和阿莲娜得以结合,那也值得。”她从手中的活儿中抬起眼来,开心地笑了。“你觉得你们婚后的生活怎么样?”
“嗯,”他犹豫地说,“我们没结婚。在教会看来,阿莲娜还是阿尔弗雷德的妻子。”
“别傻了。教会怎么知道这个?”
“唉,他们知道谁和谁结了婚,而在我和别人的妻子同居时,他们不让我建新的大教堂。”
她的眼中闪着怒火。“于是你就离开了她?”
“是的。要等到她废除婚约。”
母亲把兔皮放到一边。她鲜血淋淋的两只手,拿着一把刀开始切兔肉,把一块块的肉扔进火上烧开了水的罐子里。“菲利普副院长对我这么做过一次,当时我跟着汤姆,”她边说边利落地切着肉条,“我知道他对男女情事为什么这么狂躁,因为他自己是不能这么做的,于是便禁绝别人的自由,来满足他自己遭禁的心理。当然,如果别人的婚姻由教会主持过,他也就无话可说了。而如果没有那道手续,他就得以拆散人家的好事,这样他心里才好过些。”她砍掉兔子的四足,扔到一个放垃圾的木桶里。
杰克点了点头。他无可奈何地接受了那种必然,但每当他向阿莲娜道晚安,从她的门口走开时,他都对菲利普愤愤不已,因此他了解她母亲难解的抱怨。“不过,不会永远如此的,”他说。
“阿莲娜觉得怎么样?”
杰克做了个鬼脸。“不好。但她认为这是她的错,从一开始就不该嫁阿尔弗雷德。”
“是这样的。可是非修教堂不可就是你的不是了。”
他很遗憾,她不能了解他的理想。“母亲,盖别的房子并不值得。教堂最大、最高、最美,也最难修建,比起别的建筑物,教堂有更多的装饰和雕刻。”
“而且别的差劲的东西也无法让你满足。”
“对了。”
她困惑地摇着头。“我从来想不通,你是从哪儿得来的这种想法,非要出人头地不可。”她把剩下来的兔肉全部扔进罐里,动手清理她衣裙的下摆。她还要利用兔皮。“你当然不是从你的血亲身上继承来这些念头的。”
这个暗示是他一直等待着的。“母亲,我在海对岸时,了解到了更多关于我祖上的事。”
她停下手,眼睛看着他。“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我找到了我父亲的家。”
“天啊!”她放下了兔皮,“你怎么做的?他们在哪儿?他们是些什么样的人?”
“诺曼底有个镇子叫瑟堡。我父亲就是那儿的人。”
“你怎么能肯定呢?”
“我长得特别像他,他们还以为我是鬼魂呢。”
母亲重重地一屁股坐在一个凳子上。杰克对把她惊成这样很内疚,他事先绝没想到她会对这消息如此伤心。她说:“他……家的人是什么样子?”
“他父亲已经死了,但他母亲还健在。她在弄清我不是我父亲的鬼魂后,对我可好了。他哥哥是个木匠,有妻子和三个孩子,我的堂兄弟姐妹。”他笑了,“这不是很好吗?我们有了亲戚了。”
这念头似乎让她不大高兴,她的样子很沮丧。“噢,杰克,我没能让你在正常的环境里长大,我真难过。”
“我没什么,”他轻松地说。母亲这样自责,他感到不知如何是好,这可不符她的性格。“但是我很高兴遇到我的堂兄弟姐妹们。哪怕我再也见不着他们,知道他们在那儿就很好了。”
她伤心地点点头。“我了解。”
杰克深吸了一口气。“他们以为我父亲在二十几年前的一次海难中淹死了。他上了一艘叫白船的船,刚离开巴夫勒尔就沉了。所有的人据信都已淹死。显然我父亲活了下来。但是他们却从来不知道,因为他再也没回过瑟堡。”
“他去了王桥,”她说。
“为什么呢?”
她叹息了一声。“他抓住一个木桶,在一个城堡附近,漂上了岸,”她说,“他到城堡中去报告沉船的事。城堡里有好几个有权势的贵族,他露面的时候,他们显得极度惊恐。他们把他抓了起来,又带到了英格兰。过了几个星期或几个月——他一点都记不清了——最后在王桥送了命。”
“他讲过沉船的情况没有?”
“只提到船沉得很快,像是给人凿了洞。”
“听起来他们似乎怕他碍事。”
她点点头。“后来,他们意识到,他们不能永远把他关着,就杀害了他。”
杰克跪在她面前,强迫她看着他。他感情冲动得声音直抖,说:“他们都是谁呢,母亲?”
“你以前问过我的。”
“可是你从来没告诉过我。”
“因为我不想你把一生耗费在为父报仇上。”
她还把他当做孩子,他觉得,情况不明对他不见得有好处。他竭力做出平静如成人的样子。“我要把我的生命用来建造王桥大教堂和同阿莲娜生儿育女上。但我想知道,他们为什么要绞死我父亲。而唯一知道答案的是那些作伪证指控他的人。因此我得知道他们是谁。”
“当时我也不知道他们的名字。”
他知道她在回避,这让他很生气。“可是你现在已经知道了!”
“是的,我现在知道了,”她含泪说道,他明白了,这对她和对他一样痛苦,“而且我准备告诉你的,因为我看得出,你会没完没了地盘问的。”她抽泣着,抹着眼睛。
他悬着心等候着。
“他们一共是三个人:一个修士、一个教士和一个骑士。”
杰克目不转睛地看着她。“他们的名字。”
“你打算问他们为什么在誓言约束下还要说谎?”
“是的。”
“你以为他们会告诉你吗?”
“也许不会。我问他们的时候,我会盯着他们的眼睛看,那样会让我明白所有我需要了解的情况。”
“即使那样也还不大可能。”
“我想试一试,母亲!”
她叹了口气。“那修士是王桥的副院长。”
“菲利普!”
“不,不是菲利普。这是菲利普来此上任之前。是他的前任,詹姆斯。”
“可是他已经死了。”
“我已经说过,不大可能盘问他们的。”
杰克眯缝起眼睛。“另外那两个呢?”
“那骑士是珀西·汉姆雷,夏陵的伯爵。”
“威廉的父亲!”
“是的。”
“他也死了!”
“是的。”
杰克有一种可怕的感觉:他们三个会全部是死人,秘密将随他们的尸体埋到地下。“那教士是谁?”他急切地反问。
“他的名字是沃尔伦·比戈德。现在是王桥的主教。”
杰克深感满意地叹息一声。“他可是还活着,”他说。
沃尔伦主教的城堡,在圣诞节那天竣工。新年初的一个晴好的上午,威廉·汉姆雷和母亲骑马去那里。他们远远地就隔着山谷看见了城堡:它位于对面山脊的最高点,以森严的目光,俯视着四周的乡野。
他们穿越山谷后,经过了老的主教宫殿。如今这里用来存放羊毛,所获收人用来支付新城堡的大部分费用。
他们在山谷对面的缓坡上一路小跑,沿路穿过土围子的一个缺口和一条深深的干壕,来到石墙的门洞前。城堡有土围子、壕沟和石墙三道屏障,可谓固若金汤,比威廉自己的城堡和国王的许多城堡都要坚固得多。
内圈院中被一座巨大的方形三层主楼占据,相形之下,旁边的石头教堂就显得很矮小。威廉帮他母亲下了马。他们留下随身骑士把马牵进马厩,自己便拾级而上,进了大厅。
时近正午,沃尔伦的仆人们正在厅中准备桌子,他的一些副主教、教长、雇员和帮佣站在四周,等候进餐。威廉和里甘夫人候着一名管家上楼到主教的宅邸去通报他们的到来。
威廉妒火中烧。阿莲娜有了情人,全郡无人不晓。她生了一个私生子,她丈夫把她逐出了家门。她怀抱婴儿,外出寻找情人,走遍半个基督教世界,居然找到了。这故事在南英格兰一传十,十传百。威廉每听到一次,就恨得要命。但是他想到了一个报复的方法。
他们被引到楼上,带进沃尔伦的房间。他们看到他正和现在成了副主教的鲍德温坐在桌旁。他们这两位教士正在点一块方格布上的钱:每十二个银便士垒成一摞,再从黑格上把钱移到白格上。鲍德温站起身,向里甘夫人鞠躬,然后迅速拿走了布和银币。
沃尔伦从桌边站起,走向火边的椅子。他走得很快,像只蜘蛛,威廉又感到了早已有的习惯性的厌恶。然而,他决心曲意奉承。他最近听说了赫里福德的伯爵的恶死,那人和赫里福德的主教吵了一场,随后便被逐出教会而后死掉,遗体被埋葬在没有献祭的土地里。
当威廉设想着他自己的尸体躺在没有防护的地下,任凭地狱的魔鬼随意攻击时,他会吓得发抖。他是绝不会和他的主教争吵的。
沃尔伦还像以往那样苍白消瘦,他的黑袍披在身上,如同树上晾的衣服。他从来不见有什么改变。威廉知道他自己已经变了。大吃大喝是他的第一欢乐,因此,一年比一年发胖,虽说他经常骑马活动,也无济于事,他二十一岁那年做的锁子甲,价格昂贵,近七年来已经换过两件了。
沃尔伦刚从约克回来。他这次外出几乎将近半年,威廉客气地问候他:“这次旅行成功吗?”
“不,”他回答,“亨利主教派我到那里去,试图解决长达四年之久的争端:谁将成为约克的大主教。我失败了。争吵还在继续。”
威廉想,对此还是少说为妙。他说:“你外出期间,这里有很多变化。尤其在王桥。”
“在王桥?”沃尔伦感到吃惊,“我还以为,那里的问题已经一劳永逸地解决了呢。”
威廉摇了摇头。“他们弄到了一个哭泣圣母。”
沃尔伦给激怒了。“你在说些什么鬼话?”
威廉的母亲回答了他。“那是在行进队列仪式中用的一个木雕贞女像。在一定时候,眼里会流出水来。人们认为那是奇迹。”
“确实是奇迹!”威廉说,“一座雕像居然会哭!”
沃尔伦轻蔑地看了他一眼。
里甘夫人说不管是不是奇迹,最近几个月来,已有数以千计的人去看过了。与此同时,菲利普副院长重新动工修建教堂了。他们在修复圣坛,上面加盖一个新木顶,教堂的其余部分也已着手。交叉甬道的地基已经开挖,从巴黎来的一些新工匠已经到达“巴黎?”沃尔伦说。
里甘夫人说:“教堂准备建成圣但尼式的,也不知到底是个什么样。”
沃尔伦点点头。“尖顶拱券。我在约克郡听人说起过。”
威廉不在乎王桥大教堂会是什么式样。他说:“问题在于,年轻人离开我的农场,搬到王桥,在那儿当技工,王桥市场每个星期日重新开放,把夏陵的生意抢走了……还是那老一套!”他不安地瞥了另外两个人一眼,不知道他们有谁怀疑他还有隐藏的动机;但他们看来都没起疑。
沃尔伦说:“我这辈子犯的最糟的错误,就是帮菲利普当上副院长。”
“他们得懂得,他们就是不能这么做,”威廉说。
沃尔伦若有所思地看着他。“你打算做什么?”
“我打算再次洗劫那镇子。”到我动手的时候,我就杀了阿莲娜和她的情人,他想;他眼睛看着火,这样他母亲就不会看到他的目光,猜不透他的心思。
“我不确定你能不能,”沃尔伦说。
“我以前做过一次了——怎么不能再做呢?”
“上次你有个很好的理由:羊毛集市。”
“这次的理由就是市场。他们还从来没有得到斯蒂芬国王的恩准。”
“这不大一样。菲利普刚靠羊毛集市走运时,你就立刻袭击了它。而星期日市场在王桥至今已持续了六年,何况,它离夏陵有二十英里,应该获得执照。”
威廉压下他的怒火。他想告诉沃尔伦,别来这套婆婆妈妈的泄气话;但这话可不能说出口。
他正强咽下他的抗辩,一名管家进来站在了门口。沃尔伦说:“怎么回事?”
“这里有个人坚持要见你,我的主教大人。他叫杰克·杰克逊。一个建筑匠,从王桥来的。我要不要打发他走?”
威廉的心跳加速了。这是阿莲娜的情人。他怎么会赶上威廉正策划除掉他的时候到这儿来了呢?也许他有超自然的力量。威廉被恐惧攫住了。
“从王桥来?”沃尔伦颇感兴趣地说。
里甘夫人说:“他是那儿的新建筑匠师,就是他把哭泣圣母从西班牙带回来的。”
“有意思,”沃尔伦说,“咱们来看看他。”他对那管家说:“把他叫进来。”
威廉怀着迷信的恐惧盯着房门。他想象着一个高大、可怕的人,穿着黑斗篷,大步走进来,用诅咒的手直接指点着他。但当杰克走进门来时,威廉没想到他竟然这么年轻。杰克最多不过二十岁。他长着满头红发和犀利的蓝眼睛,他的目光掠过威廉,在里甘夫人脸上停了一下——她那满脸吓人的水疱让任何看不惯的人都要多瞧两眼——然后盯住了沃尔伦。那个建筑匠发现自己面对着全郡最有权势的两个人,并没有感到有什么威胁,而且,除了那种出奇的漠然之外,他看上去并不可怕。
和威廉一样,沃尔伦也觉察到了这位年轻建筑匠的不卑不亢的态度,于是便用冷冷的高傲口气来对付。“喂,孩子,你找我有什么事?”
“想弄清事实,”杰克说,“你看过多少人被处以绞刑?”
威廉屏住了呼吸,这可是个震惊和侮慢的问题。他看看别的人。他的母亲向前倾着身子皱着眉,目光专注地看着杰克,似乎她以前见过他,并且设法和过去的记忆联系起来。而沃尔伦的眸子冷漠而开心。
沃尔伦说:“这是个谜语吗?我亲眼见的绞死的人太多,我不屑去数了,而如果你说话不放尊重点,就会又有一个人上绞架了”
“我请你原谅,我的主教大人,”杰克说,但他听起来依旧毫不畏惧,“那些人你都记得吗?”
“我想是吧,”沃尔伦说,他语气中有一种第三者的兴趣,“我想,其中有一个你特别感兴趣吧。”
“伯格。”
威廉听见他母亲发出了一声压抑着的喘气。
“他是个吟游诗人,”杰克继续说,“你还记得他吗?”
威廉感到室内的气氛一下子紧张了起来。杰克·杰克逊身上有某种非自然的可怕的东西;这是不奇怪的,因为他对沃尔伦和他母亲确有震慑的作用。“我想,我大概还记得,”沃尔伦说。威廉从他的声音听出来一丝自我控制的味道。这儿出了什么事了?
“我想你也记得,”杰克说,这时,他听上去又侮慢了,“那个人是由三个人作证才定罪的。其中两个人现在已经死了。你是那第三个。”
沃尔伦点点头。“他从王桥修道院偷了东西——一只镶珠宝的圣餐杯。”
杰克的蓝眼睛里出现了严峻的神色。“他根本没做这样的事。”
“我亲手抓获他的,他身上带着那只圣餐杯。”
“你撒谎。”
一阵沉默。沃尔伦再次开口时,他的语气缓和下来了,但面孔却如铁般强硬。“为了你刚才说的话,我可以撕掉你的舌头,”他说。
“我只是想了解,你为什么那么做,”杰克说,似乎没有听见那可怖的威吓,“你可以在这里坦率直陈。威廉对你不是威胁,而他母亲,看来已经知道全部内情了。”
威廉看着他母亲。果然,她有一种知情的神态。威廉本人此时已经彻底给弄糊涂了。看来——他几乎不敢相信——杰克的来访,与威廉和他杀害阿莲娜情人的密谋无关。
里甘夫人对杰克说:“你在指责主教作伪证!”
“我不会当众重复这种指控的,”杰克冷冷地说,“我没有证据,何况,我根本无心复仇。我只想弄明白,你们为什么要绞死一个无辜的人。”
“从这里滚出去,”沃尔伦冰冷地说。
杰克点点头,似乎他的期望不过如此。虽然他的问题没有得到答案,他脸上有一种满意的神情,好像他的疑虑得到了证实。
威廉仍然被整个对话弄得稀里糊涂。他一时冲动,说:“等一等。”
杰克在门口转过身,用那双嘲弄的眼睛看着他。
“你……,”威廉咽了一口口水,好控制他的声音,“你对这件事情的兴趣是什么?你为什么到这儿来,问这些问题?”
“因为他们绞死的那个人是我父亲,”杰克说,说罢即扬长而去。房间里一片沉寂。如此看来,阿莲娜的情人,王桥的建筑匠师,是在夏陵被绞死的贼的儿子,威廉想:这又怎么样呢?但母亲似乎忧心忡忡,而沃尔伦实际上在发抖。
最后,沃尔伦痛苦地说:“那女人跟踪了我二十年。”他平时总是掩饰自己,威廉看到他任凭自己真情流露,感到很震惊。
“大教堂坊塌之后,她就消失了。”里甘夫人说,“我想,我们是最后见到她的人。”
“如今,他儿子又来纠缠我们了。”沃尔伦的声音里有着真正的恐惧。
威廉说:“你为什么不因为他指控你作伪证把他抓起来示众呢?”沃尔伦轻蔑地瞥了他一眼,然后说:“你儿子是个狗屁不懂的傻瓜,里甘。”
威廉这才明白,作伪证的罪名一定是真的。而如果他能推测出这一点,杰克也能。“还有别人知道吗?”
里甘夫人说:“詹姆斯副院长临死以前忏悔他作过伪证,听忏悔的是副院长助理雷米吉乌斯,他早就站到我们一边,反对菲利普了,因此他没有危险。杰克的母亲了解一些,但不是全部;不然的话,她现在就会利用那些情况了。但杰克到外边转过一圈——他可能搜集到了什么他母亲不知道的东西。”
威廉看出来,这个奇怪的陈年故事可以利用一下。他装作灵机一动的样子,说:“那就把杰克·杰克逊干掉。”
沃尔伦只是轻蔑地摇着头。
里甘夫人说:“那样一来,刚好引起人们注意他和他的指控。”
威廉感到失望。看来只好听天由命了。这时,屋里的沉默拖延着,他的脑筋一直在想这件事。后来,他又想起了新主意,他说:“那倒不一定。”
那两个人都不大相信地看着他。
“杰克可以干掉,而又不引人注目,”威廉执意地说。
“好吧,告诉我们,怎么办,”沃尔伦说。
“可以在一次袭击王桥的战争中除掉他。”威廉说,他看到他们俩脸上都露出同样的叹服的神色,心中很得意。
黄昏时分,杰克和菲利普副院长在建筑工地上转着。圣坛的废墟已经清理干净,修道院的北侧,堆起了两大堆废料。新的脚手架已经竖起,建筑匠在重砌的墙。疗养所一带是一大堆木料。
“你进展得很快,”菲利普说。
“我原本希望比这还要快呢,”杰克回答。
他们巡视了交叉甬道的地基。四五十名壮工在深深的地基沟下面,把泥铲到筐里,站在地面上的人,摇动轳辘,把筐提上来。大块的粗粗切好的石块在附近堆放着,准备用在地基下面。
杰克带着菲利普到了他自己的工棚。比当年汤姆的工棚要大多了。一面是完全敞开的,便于采光。半间地面都让他的设计图给占了。他事先把木板铺到地上,沿板边放上两三英寸高的木头边框,然后往里面倒石耷,直到框架铺满石膏,快要溢过边框为止。石膏凝固后,硬得可以在上面走人,这时就用一根一头磨尖的短铁丝,在上面画出草图。杰克就是在这里设计细部的。他用的工具有圆规、直尺和三角板。草图刚画好时,洁白清晰。但很快就成了灰色,这样又可以再在上面画新图,而不致混淆。这办法是他在法兰西顺便学会的。
工棚里余下的位置,大都让条凳给占了。杰克在条凳上刻木头模板,用来给工匠做样子,照着刻石头。光线已经暗下去了,他今天不准备再刻了,他开始收拾工具。
菲利普拿起一块模板。“这是做什么用的?”
“主柱的底座。”
“你的准备大大提前了。”
“我不能等到开工再做啊。”
近日来,他们的谈话都是简明、实际的。
菲利普放下模板。“我得去做晚祷了。”他转身就走了。
“而我要去拜望我的家了,”杰克酸溜溜地说。
菲利普站住脚,转回身,似乎要说些什么,样子很伤心,然后还是走了。
杰克锁上了他的工具箱。刚才讲的是蠢话。他已经按照菲利普的条件,接受了工作,现在再对这件事发牢骚就毫无意义了。但他时常生菲利普的气,他不能总闷在肚里。
他在暮色中离开修道院,来到穷人住的小房子那儿,阿莲娜如今和弟弟理查住在那儿。杰克进门时,她幸福得满面笑容,但他们并没有亲吻,他俩现在从来不碰对方,唯恐激起情欲,那样一来,要么是忍痛分手,要么就屈从于欲望,冒被人抓住违背了对菲利普副院长承诺的风险。
汤米在地上玩。他现在一岁半了,最近他着迷的是,把一些东西放到另一些东西里去。他面前摆着四五个碗,他不知疲倦地把小碗放进大碗,还试着把大碗放进小碗。杰克忽然想到:汤米本能上不懂得大碗放不进小碗里去;这是人类要学的东西。汤米吃力地摆弄这些空间关系,就像杰克有时候要想象拱顶中一块石料的外形一样。
杰克看着汤米,也感到忧虑。直到目前,杰克从不担心自己找到工作、保住工作和养活自己的能力。他漂洋过海,到了法兰西,从来没有一刻想过,可能会没钱和挨饿。但现在他需要保障。照顾汤米的需要比照顾自己更有驱动力。他有生以来第一次有了责任心。
阿莲娜在桌上放了一罐葡萄酒和一块加配料的点心,然后坐在杰克的对面。他倒了一杯酒,感激不尽地啜饮着。阿莲娜拿了些面包,放到汤米跟前,但他不饿,他把面包胡乱抛着,撒到了地上铺着的灯草席里。
阿莲娜说:“杰克,我还需要些钱。”
杰克奇怪了。“我一星期给你十二个便士,我一共才挣二十四便士。”
“我很抱歉,”她说,“你一个人过——用不了这么多钱。”
杰克认为这相当没道理。“可是一个壮工一星期才挣六便士。有些人有五六个孩子呢!”
阿莲娜的样子不太高兴。“杰克,我不知道壮工的妻子是怎么过日子——我从来没听说过。我在自己身上没花什么钱。但你每天都得在这儿吃饭。而且还有理查——”
“好啦,理查怎么样了?”杰克生气地说,“他为什么不自己养活自己呢?”
“他从来没千过。”
杰克觉得,阿莲娜和汤米对他已经够是负担的了。“我不知道,理查也要我负责供养!”
“他是由我负责供养的她安详地说你要了我,你也就要了他。”
“我不记得同意过这一点!”他生气地说。
“别恼火嘛。”
这话说晚了,杰克已经恼火了。“理查已经二十三岁——比我还大两岁呢。我怎么就该养他呢?我为什么早点要吃干面包,却要出钱给理查买咸肉呢?”
“反正,我又怀孕了。”
“什么?”
“我又有小孩了。”
杰克的气恼一下子飞到九霄云外去了。他抓住她的手。“这可太妙了!”
“你高兴吗?”她说,“我还怕你会生气呢。”
“生气!我激动还来不及呢!我从来没见过汤米刚生下来时的样子——这下我可以把我缺的补上啦。”
“那,额外的责任,还有钱呢?”
“噢,让钱见鬼去吧。我不过是因为我们不得不分居而脾气变坏了。我们有的是钱。另一个孩子!我希望是个女孩。”他想到了什么,皱起了眉头,“是什么时候……?”
“该是菲利普副院长让我们分居的前几天。”
“也许是万圣节前夜吧。”他笑了,“你记得那天夜里吗?你骑着我,像是骑马——”
“我记得,”她说,脸都臊红了。
他疼爱地盯着她。“我真愿意现在来。”
她笑了。“我也是。”
他俩隔着桌子握住手。
理查进来了。
他把门一甩,进到屋里,又热又脏,牵着一匹汗水淋漓的马。“我听到了坏消息,”他说,一边喘着气。
阿莲娜从地上抱起汤米,好给马匹让路。杰克说:“出什么事了?”
“我们明天就全得搬出王桥,”他说。
“为什么?”
“威廉·汉姆雷星期日又要来烧镇子了。”
“不!”阿莲娜叫道。
杰克全身发冷了。他又看到了两年前的景象:威廉的骑兵,手持明晃晃的火把和阴森森的大棒,冲进了羊毛集市。他想起了那场惊慌,人们的尖叫声和焚烧皮肉的气味。他又看到了他继父的尸体,前额已经粉碎。他心中感到一阵恶心。
“你怎么知道的?”他问理查。
“我在夏陵,看见一些威廉的人在盔甲店里买武器。”
“那也不一定——”
“还有呢。我跟着他们进了一家酒馆,偷听着他们的谈话。其中一个人问王桥有什么防御工事,另一个说什么都没有。”
阿莲娜说:“噢,上帝,这是真的。”她看了看汤米,一只手去摸自己的肚子,新胎儿在里边动呢。她抬起眼来,杰克和她的目光相遇。他俩想着同一件事。
理查接着说:“后来,我和几个年轻的搭讪上了,他们不认识我。我跟他们讲林肯战役等等,还说,我巴望着能参加战斗。他们告诉我去伯爵城堡,但必须今天就去,因为他们明天就出发了,战斗将在星期日进行。”
“星期日,”杰克恐惧地低声说。
“我骑马赶到伯爵城堡,再去证实一下。”
阿莲娜说:“理查,那可太危险了。”
“各种迹象那儿应有尽有:信使进进出出,武器正在磨砺,马匹正在调教,装备正在擦拭……事情已经毫无疑问了。”理查用一种充满仇恨的语气,结束了他的话,“干尽了坏事,那个魔鬼威廉也不能满足——他贪得无厌。”他的手伸向右耳,用一个下意识的、神经质的姿势触了下他那愤怒的伤疤。
杰克端详了一会理查。他是个游手好闲的懒汉,但在军事方面,他的判断是可信的。如果他说威廉在准备一次袭击,大概不会说:“错。”
“这是场大灾难,”杰克说,一半是自言自语。王桥刚刚从消沉中复苏。三年前,羊毛集市给烧了,两年前大教堂坍塌在教众的头上,而现在又来了这个。人们会说,王桥的厄运又回来了。即使他们能靠外逃躲过这场流血,王桥也会就此毁了。没有人会愿意在这里住,到这儿来赶集或在这里工作,甚至会造成大教堂停工。
阿莲娜说我们得告诉菲利普副院长——马上就去说:“。”
杰克点点头。“修士们这会儿正吃晚饭。咱们走。”
阿莲娜抱起汤米,三人匆匆上了山坡,在暮色中向修道院走去。理查说:“等大教堂盖好了,他们可以在里边开市场。那就可以受到保护,不怕袭击了。”
杰克说:“可是目前,我们需要市场的收入来支付大教堂工程的费用。”
理查、阿莲娜和汤米在外边等着,杰克走进了修士的食堂。一个年轻修士正在用拉丁文诵读经文,别人都一声不响地吃饭。杰克听得出来,读的是《启示录》中的一段启示。他站在门口,和菲利普对上了目光。菲利普看到他很奇怪,但还是从桌边站起身,径直走了出来。
“坏消息,”杰克阴沉着脸说,“让理查告诉你吧。”
他们在修复的圣坛里谈话,只有从空洞里透进来的一点昏光。
理查只用几句话,就给菲利普把敌情讲清了。他讲完之后,菲利普说:“可是我们没有开办羊毛集市——只是一个小小的市场啊!”
阿莲娜说:“至少我们还有机会在明天从镇上撤出去。谁也不会受到伤害的。而且我们还可以再重建我们的家园,就像上次一样。”
“除非威廉决定追击撤退的人,”理查板着脸说,“我不会让他得逞的。”
“即使我们全部跑掉,我看这也意味着市场的末日了,”菲利普忧郁地说,“经过这一次之后,人们会害怕,再也不敢在王桥设摊居住了。”
杰克说这可能意味着大教堂的末日。在过去的十年里,这座教堂烧过一次,坊过一次,镇上被火焚烧时,好多工匠被杀死了。我看,再来一次灾难,恐怕就是最后一次了。人们会说:“,这是不祥之兆。”
菲利普被打动了。他还不到四十岁,杰克想起来,但他的脸上已经添上了过多的皱纹,他的头发已经灰多于黑了。然而,他清澈的蓝眼睛里闪着危险的光芒,他说:“我不打算接受这个。我不认为这是上帝的旨意。”
杰克不明白他到底在谈些什么。他怎么能“不接受”这个?小鸡也可以说,它们拒绝接受狐狸,话说得好听没用,命中注定是人家的口中食物。“那么,你打算怎么办?”杰克怀疑地说:“指望威廉今天夜里从床上掉下来,摔断脖子吗?”
理查对抵挡的主意很激动。“咱们来打吧,”他说,“干吗不呢?我们有好几百人。威廉也就是带上五十个人来,了不起一百个一我们光凭数量上的优势,就能取胜。”
阿莲娜不同意:“那我们有多少人会死掉呢?”
菲利普接着说。“修士们是不能打仗的,”他遗憾地说,“而我又不能要镇民们在我不准备拿性命冒险时,去献出他们的生命。”
杰克说:“也别指望我的工匠们会厮杀。这不是他们的活儿。”菲利普看着他,他们身边也就只有他算是打仗的行家了。“有没有什么办法,我们既可以保卫镇子,又不致面对面地格斗呢?”
“除非有城墙,”理查说,“不然的话,我们除了身体,就没有什么可以阻挡敌人的了。”
“城墙,”杰克若有所思地说。
理查说:“我们可以向威廉挑战,靠单打独斗的胜负来决定问题——一场决斗。但我估计,他不会接受。”
“城墙真有用吗?”杰克说。
理查不耐烦地说:“城墙下次可以救我们,但现在却不行。我们不能一夜修起城墙。”
“我们不能吗?”
“当然不能,别——”
“别说了,理查,”菲利普有力地说。他期望地看着杰克,“你脑子里在想什么?”
“城墙并不是那么难筑的,”杰克说。
“说下去。”
杰克转着脑筋。别人屏息听他说。“城墙没有拱券、没有拱顶、没有窗户、没有屋顶……城墙是能够在一夜之间筑起来的,只需有人和材料就成。”
“我们拿什么来筑城墙呢?”菲利普说。
“往四下看看嘛,”杰克说,“这里有断好的石料,是为地基用的。这里有一大操木料,堆得比房还高。在墓地里,还有一大堆坍塌下来的废料。河道上还有一大堆从采石场运来的石料。材料是不缺的。”
“而且镇上有的是建筑工匠,”菲利普说。
杰克点点头“修士们可以负责指挥调度。工匠可以干技术活儿。至于壮工,我们有全镇的人。”他的脑子转得很快,“城墙要利用河这边的堤岸。我们把桥拆掉。然后我们从穷人区沿山筑城墙,与修道皖的东墙相接……绕过北边,再沿山而下,直抵河岸。我不知道石头够不够用……”
理查说:“不一定非用石头不可。一道壕沟,和用壕里挖出的泥土垒成的土围子,也一样管用,尤其是在敌人需要仰攻的地方,更有效。”
“当然还是石头更好,”杰克说。
“更好,但不是非有不可。城墙的目的是强行阻止敌人,使其处于暴露的地位,使守方得以从隐蔽的阵地上轰击敌人。”
“轰击?”阿莲娜说,“用什么?”
“石头、滚油、弓箭——镇上大多数人家都有——”
阿莲娜抖了一下,说:“到头来,我们最终还是要作战。”
“但不是搏斗,不大一样。”
杰克感到两难了。最安全的途径,把各种可能都算进去,是让大家都撤到树林里去,也许威廉烧烧房子就满足了。但即使如此,还是有风险,威廉和他的部下会追杀镇民。如果大家留在镇上,待在城墙后面,危险会不会更大呢?万一有点差错,威廉的人马找到了破城的途径,那场大屠杀可就会是骇人听闻的了。杰克看了看阿莲娜和汤米,想着阿莲娜肚子里的胎儿。“有没有一条中间的路呢?”他说,“我们可以把妇女儿童撤走,留下男人守城墙。”
“不行,谢谢你啦,”阿莲娜坚定地说,“这是两头吃亏。我们既没有城墙保护,也没有男人为我们战斗。”
杰克意识到,她是对的。没有人守护的城墙是没用的,而且妇女和儿童也不能在树林里处于没人保护的地位,威廉可能置城于不顾,专门去杀妇女。
菲利普说:“杰克,你是建筑匠。我们能在一天之内筑起城墙吗?”
“我还从来没筑过城墙,”杰克说,“当然,画个设计图是没问题的。我们得在每一段上指定一名工匠,让他们来判断合不合格。这道城墙要到星期日早晨才能勉强完工。它会是全英格兰最差劲的城墙。不过嘛,我们能筑起来。”
菲利普转向理查。“你是上过战场的。如果我们筑起城墙,我们能挡住威廉吗?”
“当然,”理查说,“他来时的准备会是一次轻装偷袭,而不是围城。如果他发现镇上有防御工事,他就无能为力了。”
菲利普最后看着阿莲娜。“你属于最容易遭到攻击的了,还要护着孩子。你怎么想?我们是逃进树林,指望威廉不来追击我们呢,还是留下来筑起城墙来阻挡他们呢?”
杰克屏住了呼吸。
“这不仅仅是个安全问题,”阿莲娜停了一会儿才开口,“菲利普,你已经把生命奉献给这座修道院了。杰克,大教堂是你的理想。如果我们逃走,你就会失去你为之生存的一切。至于我嘛……哼,我有特殊的理由想眼见威廉·汉姆雷的权势受到抑制。我说,我们该留下。”
“好吧,”菲利普说,“我们筑城墙。”
夜幕降临后,杰克、理查和菲利普提着灯笼,沿镇子的边界走着,确定城墙的走向。镇子是建在一座矮山上的,河围着镇子的两条边。河堤太松软,没有好地基,就撑不住石头城墙,因此杰克建议在那儿筑起木篱。理查对此相当满意。敌人除非从河里进攻,否则就没法攻击木篱,而从河里进攻简直不可能。
在另两条边上,一些地段的城墙是带壕沟的土围子。理查指出,这就管用了,因为地形是山坡,敌人被迫要仰攻。而在平地上则需要石头城墙。
杰克随后便在村里走了一圈,把他的工匠从他们家里——有些人是从床上——和从酒馆里,召集到一起。他说明了情况的紧急,以及镇上打算怎么对付;然后他带着他们沿镇界走了一圈,给每个人指定了一个地区:木篱归木匠,石墙归石匠,土围子归学徒和壮工。他要求每个人把自己的地区打上桩、扯上绳,然后再回家,上床之后还要想好怎么筑他那一区。很快,沿镇界一圈,就由闪亮的灯火拉出了一条点线,工匠们都在挑灯打桩;铁匠点起炉火,连夜打造铁锹。这种不寻常的夜间活动打乱了镇上大多数人的就寝仪式,工匠们花费了不少时间回答令人瞌睡的询问,解释他们在做什么。只有那些修士是有福的,他们天一黑就上床了,不管不顾地睡了个安稳觉。
但是到了半夜,当工匠们做完了准备工作,大多数镇民也安寝了——如果只是在毯子底下压抑着激动讨论这些消息的话一修士们却起床了。他们的早祷缩短了,在食堂里一边吃着面包、喝着淡啤酒,一边听菲利普简明地解释。明天他们要做调度者。他们分成了小组,每组为一个工匠工作。他们要听他指挥,监督开挖、提土、供料和搬运。菲利普强调说,他们优先要考虑的是,确保源源不断地供应工匠所需要的材料:石料和灰泥,木料和工具。
菲利普讲话的时候,杰克在想,威廉·汉姆雷在做什么。从伯爵城堡到王桥,要辛辛苦苦地远远骑行一整天,但威廉不会花一整天行军的,那样的话,他们到达之后就人困马乏了。他们得在今天一早太阳一出来就出发。他们不会列队前进,而是要分散开来,在路上走的时候,还要遮掩着他们的盔甲和武器,以免引起别人的警觉。他们将在下午谨慎地集结起来,地点嘛,可能选在离王桥一两个小时路程的地方,大概是威廉的一个大佃户的庄园宅子里。到了晚上,他们要喝啤酒、磨武器,互相讲些上次胜利的那些暴行:把年轻男人打伤致残,把老头子踩在马蹄底下,把姑娘和妇女强奸,把儿童砍下脑袋,把婴儿挑在剑尖上,听着他们母亲痛不欲生的尖叫。然后他们将在次日黎明后进攻。杰克吓得一抖。但这次我们要阻止他们,他想。但他照样感到害怕。
每一组修士都认准了他那一地区和所需材料的堆放地。随后,当东方地平线上的天际刚刚现出灰白色时,他们分头去到他们指定的居民点,敲着门,叫醒住户,这时修道院的钟声急迫地敲响了。
太阳升起的时候,行动就全面展开了。年轻男女充当劳力,老人们准备吃喝,小孩子拉来跑腿,传送消息。杰克不停地在工地上到处走着,心急火燎地督促着进度。他告诉一个灰泥匠,要少掺石灰,这样可以干得快点。他看到一个木匠用脚手架的立柱做木篱,就告诉他的壮工,从另一处料场拿断好的木料。他还要确保城墙的不同区段接茬的地方要严格合缝。他打着哈哈,满面笑容,不停地鼓励人们。
太阳升到了清澈湛蓝的天空。这将是个热天。修道院的厨房供应成桶的啤酒,但菲利普吩咐要掺水,杰克也同意,因为在这种天气里,干重活儿的人会喝很多,他可不想让他们发困。
尽管危险迫在眉睫,但到处都洋溢着一种欢愉的气氛。全镇的人齐心协力,如同过节,就像收获节时做面包,或者仲夏夜顺流漂河灯似的。人们似乎忘记了作为这次活动起因的威胁。不过,菲利普也确实看见极少数人小心翼翼地离开了镇子。他们要么是躲进树林里去碰运气,要么是在附近村子里有可以接纳他们的亲戚。然而,差不多人人都留了下来。
中午时分,菲利普又敲响了钟,大家收工吃饭。趁大家吃饭的时候,菲利普和杰克巡视了一圈城墙。虽然大家忙了一上午,却不见工程有什么起色。石墙才升到地面的高度,土围子还是低矮的土堆,木篱地段空隙还很多。
他们转完一圈之后,菲利普说:“我们来得及完工吗?”
杰克一上午都故意做出快活和乐观的样子,但现在他强迫自己做一番实在的估计了。“照这种速度不成,”他泄气地说。
“我们该怎么加速呢?”
“通常,活儿要是干得快,必然干得糟。”
“那我们就干得糟些——怎么弄?”
杰克考虑着。“现在,我们是让灰泥匠砌石城,木匠竖木筲,壮工挖土方,镇民管搬运。但大多数木匠能够砌直墙,大多数壮工能够竖木篱。所以,我们可以调木匠去帮助灰泥匠砌石城,调壮工竖木篱,调镇民挖壕筑土城。等这样调配顺了以后,年轻的修士就可以不必再指挥,而去干活儿了。”
“好的。”
他们趁大家吃完饭的时候,下达了新的指令。杰克想,这一下,这不仅仅是全英格兰筑得最糟的城,而且也可能是寿命最短的城了。如果整圈城墙能坚持一个星期不倒的话,那就是奇迹了。
下午,人们开始疲倦了,尤其是那些前一天熬了夜的人。节日气氛已经消失殆尽,人们只是咬牙硬撑着。石墙升高了,壕沟挖深了,木篱逐渐合拢了。太阳西沉时,他们停下来吃晚饭,然后就又干了起来。
天黑时,城墙还没有完工。
菲利普校正了一下时间,命令所有的人,除了放哨的以外,全部回去睡几小时,等半夜听他的钟声。精疲力竭的镇民们上了床。
杰克来到阿莲娜的住房。她和理查还都没睡。
杰克对阿莲娜说:“我想让你带着汤米躲到树林里去。”
这个念头整整一天都装在他心底。起初,他反对这么做;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他老是回想起威廉火烧羊毛集市那天的可怕情景;最后,他决定把她打发走。
“我宁可留下,”她坚定地说。
杰克说:“阿莲娜,我不确定这城是不是有用,如果威廉·汉姆雷破了城,我不想让你留在这里。”
“你在指挥大家留下战斗,我不能走,”她说得合情合理。
他早已顾不得什么是情理了。“如果你现在走,他们不会知道的。”
“他们最后总会明白的。”
“但到那时候,一切就已经过去了。”
“你还是想想面子吧。”
“让面子见鬼去吧!”他叫道。他找不到词句说服她,却快急疯了,“我想让你安全!”
他气恼的声音惊醒了汤米,小家伙哭了起来。阿莲娜把他抱起来,摇着。她说:“我甚至不确定,我在林子里是不是更安全。”
“威廉不会搜林子的。他感兴趣的是这个镇子。”
“他可能对我感兴趣。”
“你可以藏到你那块空地那儿。从来没人到过那儿。”
“威廉可能碰巧找到那儿。”
“听我说,你在那儿比在这儿安全。我知道的。”
“我照样还是想待在这儿。”
“我不想让你在这儿,”他粗着嗓子说。
“好啦,我反正要留下的,”她带着微笑回答,不去理睬他那故意的粗暴。
杰克压下去了一句骂人的话。她一旦打定主意就没有商量的余地了,她执拗得像头骡子。他改用求她的口气。“阿莲娜,我害怕明天会出事。”
“我也怕,”她说,“我想,我们该待在一起害怕。”
他知道他只有体面地认输了,但是他实在担心。“那就去你妈的,”他生气地说。然后夺门而去。
他站在门外,呼吸着夜里的空气。过了一会儿,他冷静下来了。
他还是十分担心,但和她生气是愚蠢的,天亮以后他们可能都得死。
他又进了屋。她还站在他出屋时待的地方,样子很伤心。“我爱你,”他说。他们拥抱了,就这样站了好长时间。
他再次出屋时,月亮高挂在天了。他平息着自己,阿莲娜说不定还是对的,她在这儿可能比在林子里安全些。这样,他至少知道她是不是遇到了麻烦,而且可以尽力保护她。
他知道,他即使躺在床上,也睡不着觉。他有一种愚蠢的担心,怕大家全都睡过了头,半夜起不来,等天明后任凭威廉的人马长驱直人,杀人放火。他心神不宁地绕着镇子的边界走着。说来奇怪,直到今天,王桥从来没有什么边界。石城现在已经齐腰高,还不够。木篱倒是挺高,但还有好些缺口,足够一百人在刹那间冲进来。土围子还没高到连好马都跳不上去。该做的还很多。
他在原先架桥的地方站住了。桥现在已经拆成一块块木料,存放到修道院里。他望着月光照耀下的水面。他看到一个人影沿木篱走来,感到由迷信的恐惧引起的颤抖,但来人只是菲利普,和他一样睡不着觉。
在这时,杰克对菲利普的怨气已经被来自威廉的威胁所压倒,杰克对菲利普不再抱不友好的态度了。他说:“如果我们活了下来,我们得重筑城墙,一点一点地来。”
“我同意,”菲利普热烈地说,“我们应该定下目标,在一年之内修好围绕全镇的石头城墙。”
“就在这儿,在河上架桥的地方,我想修一座城门和碉楼,这样,我们不必拆桥,也可以拒敌于外了!”
“我们当修士的是不揸长这类事的——筹划镇子的防御。”杰克点点头。修士不该卷进任何暴力行为。“可是,你要是不筹划,那又让谁干呢?”
“阿莲娜的弟弟理查,怎么样?”
杰克被这个主意吓了一跳,但想了一下,他承认,这是高明的,“他会干得很出色的,这会让他不再游手好闲,我也不必再供养他了,”他热情地说。他正自觉地用敬仰的目光看着菲利普。“你从来不停滞不前,是吧?”
菲利普耸了耸肩。“我巴不得我们所有的问题都能这样轻而易举地得到解决。”
杰克的思绪又转回到城墙上。“我认为,王桥从此会变成一座永久设防的城镇了。”
“不是永久,但到耶稣再来以前会是的。”
“这可不一定,”杰克怀疑地说,“可能会有那么一天,到时候,像威廉*汉姆雷这样横行霸道的人不再有权;法律也不再奴役普通百姓,而是保护他们;国王带来和平而不是战争。想想那一天吧——那时候,英格兰所有城镇都不需要城墙了!”
菲利普摇摇头。“完全是幻想,”他说,“在末日审判之前,是不会有这样一天的。”
“我想也不会。”
“现在快半夜了,该接着干了。”
“菲利普,再等一下。”
“什么?”
杰克深吸了一口气。“还来得及改变我们的计划。我们现在还可以把人撤出镇子。”
“你害怕了吗,杰克?”菲利普说,一点都不凶。
“是的。但不是为我自己,是为我全家。”
菲利普点点头。“你来这样看一看这个问题。如果你现在走了,你可能会平安无事——明天。但威廉还会再来,随便哪一天。如果我们明天让他为所欲为,我们就会永远生活在恐怖之中。你、我、阿莲娜,还有小汤米,他会在恐惧威廉或他那一类人的环境和心理中长大。”
杰克想,他是对的。如果要让汤米这样的孩子自由自在地成长,他们的父母就不能一味躲着威廉。
杰克叹了口气。“好吧。”
菲利普去打钟了。杰克想,他是个捍卫和平、维护正义、不压迫治下穷人的一地之长。但是一定要保持独身才能做到这一切吗?
钟敲响了。关门闭户的住宅里亮起了灯,工匠们揉着眼睛,打着呵欠,踉踉跄跄地走出家门。他们慢慢地动手干起来,和壮工之间也有些坏脾气的顶撞;但菲利普让修道院的面包房彻夜加工,很快就送来了热面包和鲜牛油,大家都欢呼起来。
黎明时分,杰克和菲利普又巡视了一圈,他俩忧心忡忡地凝视着昏黑的地平线,搜索着骑兵的迹象。河边的木篱就要完工了,所有的木匠齐心协力,在最后几码空隙栽上木篱。在另外两边,土围子如今已有一人高,再加上围子外边的壕沟的三四英尺深度,一个人或许可以攀援而上,但必须从马上下来。石城也有了一人高,但最上面的三四层石条一点也不牢,因为灰浆还没干透。然而,敌人不爬城墙是不会知道这一点的,如果他们爬墙,他们同样会因为城墙不牢靠,一使劲就塌,而恼火的。
除去木篱处的那些缺口外,工程算完成了。这时菲利普又下达了新命令。老人孩子都到修道院去,在食堂里躲避。杰克高兴了,阿莲娜不能不照顾着汤米,这样他俩就会远离前线了。匠人们继续修建,但他们的一些壮工现在要编成军事小组,听从理查的指挥。各组负责保卫自己修筑的那区城墙。镇上有弓箭的男男女女,要在城墙后向敌人射箭。那些没有武器的,要扔石头,现在就先把石头堆放好。滚水是另一件有用的武器,在战略要点要烧好大锅,准备向进攻的敌人浇下去。好几个镇民有剑,但这是最用不上的武器了,如果到了白刃战的地步,就说明敌人已经攻进来了,城墙也就白筑了。
杰克已经两天两夜没合眼了。他觉得头疼、眼睛黏滞。他坐在离河不远的一家住宅的草屋顶上,目光越过田野眺望着远处,这时木匠们还在赶着补上最后的木篱。他忽然想到,威廉的队伍,也许会隔着城墙施放火箭,以便不必破城就可在镇上烧起大火。他抱着疲乏的身子,下了屋顶,小跑上山,一路来到修道院里。他在那儿碰到理查,原来两人不谋而合,理查已经让一些修士备好水桶和木盆,安放在镇子沿边的一些战略要地上了。
就在他要离开修道院的时候,他听到了类似警告的叫声。
他心跳加快了,赶紧爬上马厩的顶上,越过田野,朝西边看去。在通向桥的大路上,大约一英里之外,一团灰尘暴露了大队人马正在接近。
直到此前,始终有一种整个事情都不太真实的成分;但此时,要想焚烧王桥的人就在那里,骑马沿路驰来,顷刻之间,危险变成骇人的真实了。
杰克感到一阵突发的急切,想去找阿莲娜,但已经没时间了。他跳下屋顶,跑下山坡,来到河边。一群人围着最后一个缺口。他眼看着他们把木桩栽人地下,堵上了那个空档,匆匆在背后钉上两个横撑,把活儿干完了。除了躲在修道院食堂的老幼之外,大部分镇民都聚集在这里。杰克来到之后不久,理查就跑下来,一路叫着:“另一边城墙那儿没人守着!可能会有另一队人马从背后偷袭我们!回到你们的阵地去,赶快!”大家离开之后,他向杰克低声嘀咕,“没有纪律——没一点纪律!”
杰克的目光越过田野,盯着远处,这时尘团越来越近,能够分辨出一个个的骑兵了。他想,他们如同来自地狱的魔鬼,发痴地想制造死亡和毁坏。他们之所以存在,是因为伯爵和国王需要他们。杰克想,菲利普在恋爱婚姻的事情上可能一窍不通,但他至少找到了一种无需这种野蛮的手段来治理一个地方。
在这种时刻,居然会闪出这些念头,未免不合时宜。这是不是人在面临死亡时要想的事情呢?
骑兵们更近了。比理查预计的五十名要多。杰克估测人数要接近一百。他们朝原先架桥的地方挺进,跟着他们就慢了下来。他们在河对岸的草地上,勒住马,散乱地停住了,杰克的精神为之一振。在他们隔河瞪着崭新的城墙时,杰克旁边一个人笑了起来。有人随着也笑了,跟着,笑声犹如野火般蔓延开来,很快就有五十、一百、二百名男男女女,对着河对岸目瞪口呆的士兵放声大笑了。
好几个骑兵下了马,挤作一团。杰克透过晨曦的雾霭,觉得看见了队伍中心的黄发红脸的威廉·汉姆雷,但他不敢肯定。
过了一会儿,他们又上了马,集结成队,拍马走开了。王桥的居民欢呼雀跃。但杰克不认为威廉会就此罢休。他们不是退回来路去的。相反,他们在沿河向上游走去。理查来到杰克身边,说:“他们在寻找水浅的地方,想涉水过河,穿过树林,从另一侧攻击我们。把这话传下去。”
杰克迅速沿城走着,重复着理查的估计。在北边和东边,城墙是土围子或石砌的,但没有河水可以阻挡。那边的城与修道院的东墙相接,离阿莲娜和汤米躲在里面的食堂,只有数步之遥。理查已经布置下驯马人奥斯瓦尔德和鞣皮匠的儿子狄克·理查兹,带着弓箭,待在疗养所的屋顶上,他俩是全镇最出色的弓箭手。杰克来到东北角,站在土围子上,隔着田野,看着树林,威廉的人马可能从那里出现。
太阳爬上了天空。这又是一个晴朗无云的大热天。修士们沿着城墙,给大家送来了面包和啤酒。杰克想不出,威廉他们要沿河走多远。距离这里有一英里远的一处河段,好马是可以泅渡的,那里对生人太危险,威廉大概还要再往上游走上二三英里,才可以找到一处浅滩。
杰克不知道,阿莲娜这时在想什么。他想到食堂去看看她,但他不愿意离开城墙;因为如果他这样做了,别人也会学他的样子,那样,城墙就无人拒守了。
就在他抵制着那种诱惑时,有人高喊一声,骑兵又出现了。
他们从东边的树林里钻出来,所以,杰克看他们的时候正逆着太阳,敌人无疑是有意这么做的。过了一会儿,他意识到,他们不仅在接近,而且是在冲锋。他们一定是躲在林子里,隐蔽着,侦察了地形,然后策划了这次冲锋。杰克恐惧地绷紧了神经和肌肉。他们没打算看看城墙就走开,他们想攻破一个缺口。
马匹驰过田野。有一两个镇民射出了箭。理查站在杰克附近,气呼呼地高叫:“太早了!忙什么!等他们进到壕沟里——那时一定能一射一个准!”只有几个人听见了他的话,一排不多的几支箭白白射了出去,射到了长着大麦苗的绿油油的地里。杰克想,作为一支部队,我们简直毫无希望,只有靠城墙来保护我们了。
他一只手握着一块石头,另一只手拿着一个弹弓,就像他小时候打野鸭充饥似的。他不知道还有没有当年的准头。他意识到,他在使劲地紧紧攥着他的武器,只好强制自己放松一些。石头用来对付野鸭是有效的,但对付骑着高头大马、气势汹汹、步步逼近的全副武装的敌人,就显得软弱无力了。他干咽了一下。他看到,有些敌人拿着弓和火箭;过了一会儿,他意识到,那些捏着弓箭的人,是朝着石城去的,其余的人才冲向土围子。这就是说,威廉决定不向石城冲锋了,他不知道灰浆还没千,用手都能把墙推倒。他上当了。杰克享受到了片刻的胜利感。
这时,敌人向土围子发起进攻了。
镇民们发狂地射着箭。一簇簇匆匆射出的箭飞向骑兵。尽管射得很不准,但照样射中了一些敌人。骑兵冲到了壕沟。有些逡巡不前,有些冲下壕沟,又退回岸上。正对着杰克的阵地,一个穿着磨损的锁子甲的大汉策马跃过壕沟,落到土围子的下坡上,还在继续向上爬。杰克装好弹弓,飞出石头。他的准头和从前一样好:石头正击中马鼻尖。那马在松土上本来就打滑了,这时疼得直嘶,后腿人立,调过头去,跑开了,但骑手滚落在地,抽出了长剑。
大多数马匹都退回去了,或者是它们自动的,或者因为骑兵调转了它们;但是,有好几个人步行进攻,其余的人也调回来,准备新的冲锋。杰克回头一瞥,看见好几间屋顶起了火,一些救火的——镇上的年轻妇女藏书网——正在竭尽全力灭火。杰克的脑海闪过一个可怕的念头:这次可能顶不住了。在过去的一天两夜里,大家虽然英勇奋战,抢筑了城墙,但这些残暴的人,会越过城墙,烧杀掳掠。
可能要进行白刃战的前景让他害怕。他从来没学过打仗——他的唯一的经历就是和阿尔弗雷德打架。他感到无可奈何。
骑兵又发起冲锋,而那些失去坐骑的人也徒步爬着土围子。石头、箭矢雨点般飞向他们。杰克连续使用着他的武器,把石头一块块射向敌人,简直如同一架机器。好几个进攻的人在石头和箭矢的攻击下,倒了下去。就在杰克面前,一名骑兵摔下马,丢了头盔,露出了一头黄发:是威廉本人。
没有一匹马上到土围子上,但有几个徒步的人上来了,让杰克害怕的是,镇民们被迫投人了战斗,用长棍棒和斧头,抵挡进攻者的宝剑和长矛。有几个敌人越过了围顶,杰克看到身边有三四个99lib?镇民倒下了。他心中充满了畏惧,镇民有了伤亡。
但每个越过城墙的敌人却有八九个镇民围着他,无情的棍棒和斧头狠狠砍下,应该有好几个镇民受了伤,但所有的敌人都很快就给杀死了。随后,镇民们开始把别的敌人赶下土围子。进攻被打退了。那些还骑在马上的人,心中没底地在原处打转,而少数几个散兵游勇,还留在土围子外。杰克喘着气,歇了一下,心中感激有这么个喘息的机会,紧张地等着敌人的下一步行动。
威廉把长剑举向空中,大声喊叫,要部下注意他。他挥了一圈长剑,召集着他们,然后把剑指向城墙。他们集结好队伍,准备再次向城墙发起冲锋。
杰克看到机会来了。
他拣起一块石头,装在弹弓上,仔细地瞄准威廉。
石头像砌石工的吊线一样,笔直地飞过空中,正好击中威廉前额的中间,那力量很强,杰克都听到了石头碰骨头的声响。
威廉摔倒在地。
他的部下踌躇着,冲锋中止了。
一个又高又黑的人跳下马来,跑到威廉跟前。杰克想,他认识,这是威廉的侍从瓦尔特,时时不离他左右的。瓦尔特手中还握着缰绳;跪在了威廉俯卧着的身体旁边。一时,杰克希望威廉已经死了。后来,威廉动弹了一下,瓦尔特扶他站了起来。威廉已经头晕目眩了。战斗的双方都在关注着他们两个。那一时,石子和箭矢都停止发射了。
威廉依然摇摇晃晃,他上了瓦尔特的马,瓦尔特一直搀着他,这时也爬上马,坐在他身后。时间拖延着,大家都不知道威廉还能不能坚持下去。瓦尔特挥了一圈长剑,召集着人马;然后,他把剑指向了树林,杰克说不出的一阵松心。
瓦尔特刺99lib?了一下马,他俩跑开了。
别的骑兵也跟了上去。还在土围子上作战的敌人也放弃了战斗,转身跑过田野,去追他们的头儿了。少数几块石头和几支箭矢尾随着他们,越过大麦地。
镇民们欢呼了。
杰克往四下看了看,感到晕眩。全结束了吗?他简直不敢相信。火势已经渐弱——妇女们已经成功地控制住了大火。男人们在土围子上跳舞,互相拥抱。理查走上前来,拍拍他的后背。“是这一圈城墙保住了我们,杰克,”他说,“你的城墙。”
镇民和修士们围住了他俩,都等着祝贺杰克和相互致意。
“他们彻底走了吗?”杰克说。
“噢,当然,”理查回答说,“他们不会再来了,这下他们看到了,我们是决心保卫城墙的。威廉懂得,如果人民决心抵抗你,你就夺不下一座有城墙的镇子;除非调来一支大军,围困上半年。”
“这么说是结束啦,”杰克傻乎乎地说。
阿莲娜抱着汤米,挤进了人群。杰克心怀感激地拥抱了她。他们都活着,他们还在一起,他心中感激不尽。
他突然感到了他两天来没有睡觉的后果,他一心想躺下睡觉。但是他不能。两个年轻的建筑匠抓住他,把他抬到他们的肩头上。欢声雷动。他们抬着他前进,众人跟在后边。杰克想告诉他们,不是他救了他们,而是他们自己救了自己;但他知道,他们不会听他的,因为他们需要一个英雄。消息传开,全镇都知道他们取得了胜利,欢呼声直冲云宵。多年来,他们都生活在对威廉的恐惧之中,杰克想,可是今天,他们却赢得了自由。他被他们抬着,在镇上到处走着,后面跟着欢庆胜利的游行队伍,他向人们挥动着手臂,笑逐颜开,盼着大家能早早把他放下,让他倒头闭眼,痛痛快快地睡上一觉。
夏陵的羊毛集市比以往要兴旺。教区教堂门前的广场兼有市场和刑场两重作用,一年一度的羊毛集市也在这里举办,此时已挤满了摊位和人群。羊毛是主要货物,但也有其他在英格兰允许买卖的东西:光闪闪的新剑,加了装饰的雕鞍,肥猪、红靴、姜饼和草帽。威廉和沃尔伦主教在广场上走着,心里算计着,这一场集市要比以往给他榜来更多的钱币。然而,他并没有因此而痛快。
他在王桥战败之后,至今仍感到羞辱,他原以为能够无所阻挡地长驱直人,把镇子烧光,岂知最后死伤了人马,还无功而返。最糟糕的是,他得知城墙是由杰克·杰克逊指挥大家修筑的,那便是阿莲娜的情人,正是他一心要杀的。
他没有杀死杰克,仍然决心报复。
沃尔伦也在想着王桥,他说:“我还是不明白,他们怎么会这么快就筑起城墙来。”
“那也许还算不上是城墙?”威廉说。
沃尔伦点点头。“但我敢说,菲利普副院长已经忙着改进城墙了。我要是他,我就把城墙加固加高,修一个碉楼,派一个值夜的。你那种袭击王桥的好日子算是过去喽。”
威廉同意了,但假装不服。“我还可以把城围困起来。”
“那就不一样了。一次疾袭可以瞒过国王。而长期围困,镇上的人可以派人出来送信给国王,求他保护……那就狼狈了。”
“斯蒂芬不会对我采取行动的。”威廉说,“他需要我。”不过他嘴上这么硬,其实心里没底。他打算最后接受主教的观点。但他想让沃尔伦费一番力气来说服他,这样,他就会感到受了威廉的小恩小惠。然后,威廉就可以把他压在心头的要求提出来了。
一个瘦削、丑陋的女人从路边走出来,在身前推着一个大约只有十三岁的漂亮少女,估计是她的女儿。那母亲拽开女孩单薄的衣裙,露出她那对尚未发育成熟的小乳房。“六十便士。”那母亲嘶哑着声音说。威廉觉得下身一挺,但他摇摇头,拒绝了,继续往前走。
这个维妓让他想起阿莲娜。他当年强奸她的时候,她比这孩子也大不了多少。快十年了,但他依然忘不掉她。如今,他也许永远不能把她弄到手了;但为了得到她,他还是能够把别人都撇到一边。
沃尔伦在沉思。他好像没有看往哪里走,但人们都往后缩着给他让路,似乎连碰到他那身黑袍的下摆都害怕。过了一会儿,他说:“你听说了吗,国王占领了法林登?”
“我在那儿。”那是整个漫长的国内战争中最有决定意义的胜利。斯蒂芬俘虏了数百名将士,缴获了大批武器装备,把格洛斯特的罗伯特一路赶回到西边。这次胜利是十分关键的,连斯蒂芬在北方的宿敌——切斯特的雷纳夫都俯首称臣,并发誓与国王结盟了。
沃尔伦说:“如今,斯蒂芬更稳固了,他不会对他手下的贵族彼此征战那么容忍了。”
“也许吧。”威廉说。他思索着,这是不是该对沃尔伦表示同意,以便提出自己要求的时刻了?他犹豫着,感到发窘。要提要求,他就得暴露他灵魂中的某些东西,而他不愿意对沃尔伦主教这样无情的人这么做。
“你不要再恼着王桥了,起码也要放下一段时间,”沃尔伦接着说,“你有了羊毛集市。你还有一星期一次的市场,尽管比原先小了些。你做着羊毛生意。而且你还有本郡最肥沃的土地,不管在你的直接控制之下,还是由你的佃户租做农场。我的处境也比以往强了。我增加了我的财产,理清了我的土地。我还修筑了自己的城堡。已经变得不那么非和菲利普副院长斗不可了——此时此刻,那会在政治上造成危险的。”
市场广场上,到处都有人在做食物,卖食物,空气里发散着多种气味:胡椒汤、新面包、糖果、煮火腿、炸咸肉、芋头馅饼。威廉感到作呕。“咱们到城堡去吧。”他说。
两个人离开了市场广场,向山上走去。郡守要招待他们吃午饭。在城堡门口,威廉站住了。
“王桥的事,你大概是对的。”他说。
“我很高兴你明白了。”
“但我还想向杰克·杰克逊报复,要是你愿意,可以把这件事交给我。”
沃尔伦意味深长地扬起了眉毛。他的表情在说,他听得很人神,但并不认为自己有什么义务。
威廉继续说:“阿莲娜已经申请解除婚约了。”
“我知道。”
“你以为会有什么结果呢?”
“显然那婚姻不是完美无缺的。”
“就这么些吗?”
“可能吧。按照格拉蒂安——一位饱学之士,我实际上见过的——的说法,构成婚姻的是双方的相互认可;但他还坚持,身体结合的行为,使婚姻‘完成’或‘完满’,他特别指出,如果一个男人娶了一个女人,却不能与她交合,随后又娶了另一个女人,确实与她交合了,那么,是这第二次婚姻有效,这就是说,才算完美无缺的。迷人的阿莲娜在她的申请中无疑会提及这一点,如果她有可靠的忠告,我估计是从菲利普副院长那里来的。”
威廉对这套理论没有耐心。“这么说他们的婚约会解除了。”
“除非有人提出论点驳斥格拉蒂安。事实上,这里有两个方面:神学的和实际的。神学的论点认为,格拉蒂安的定义诋毁约瑟和马利亚的婚姻,因为那是不完美的。实际的论点则认为,出于政治原因或为合并两家的财富,两个身体上不能交合的孩子被安排成婚是相当常见的。如果新郎或新娘在青春期之前就夭折,按照格拉蒂安的定义,该婚约是无效的,这就可能造成非常尴尬的后果。”
威廉从来不明白这些错综纠缠的神学争论,但他却很清楚该如何定案。“你的意思是说,事情可能有两种解决途径。”
“对。”
“而到底用哪种途径,要看谁在施加压力。”
“不错。在这个案例中,并没有影响结局的因素——没有财产,没有效忠的问题,没有军事同盟。但如果有更攸关的意义,而且有人——比如说,一个副主教——肯出面提出有力地反驳格拉蒂安的论点,他们就可能拒绝解除婚约。”沃尔伦会心地看了威廉一眼,弄得威廉窘迫不安。“我想,我猜得出你下一步要我做什么。”
“我想要你反对解除婚约。”
沃尔伦眯起眼睛。“我不明白,你到底是爱还是恨那个倒霉的女人。”
威廉说:“连我也不明白。”
阿莲娜坐在那棵巨大的山毛榉绿荫下的草地上。瀑布溅出细水似的水珠,落到她脚下的石头上。就是在这块林间空地上,杰克给她讲了那些故事。就是在这里,他给了她第一次亲吻,那样随便而快捷,她当时装作没那么回事似的。就是在这里,她爱上了他,却又拒不承认,甚至对自己都否认。现在她以她的全部身心感到懊悔,她当时要是把自己给了他就好了,那就可以嫁给他,生他的孩子,那样的话,现在不管出现什么干扰,她都是他的妻子了。
她躺下去放松一下作痛的后背,现在正是盛夏,空气干燥而凝滞。这次怀孕这么沉重,其实还有六个星期才临产呢。她以为她怀的可能是双胞胎,但她感到只在一个部位有胎动,而且,杰克的继妹玛莎把耳朵贴在她肚皮上听的时候,也只听到一个胎音。
这个星期日下午,玛莎在照顾汤米,因此,阿莲娜和杰克得以在林中相会,并且单独谈一谈他们的未来。大主教已经驳回了解除婚约的申请,显然是由于沃尔伦主教的反对。菲利普说,他们还可以重新申请,但他们在这段时间里要分居。菲利普也认为这不公平,但他说,这该是上帝的旨意。在阿莲娜看来,这一旨意是完全荒唐的。
懊悔的痛苦是她随身携带的一个重负,如同怀着的胎儿一般。有时候她很清晰地感觉到了,有时候她几乎丢到了脑后,但这种懊悔始终存在。它常常刺痛她,成了习惯性的痛苦了。她后悔伤害了杰克,她后悔自己的作为,甚至还对阿尔弗雷德那个小人的遭遇感到遗憾,阿尔弗雷德如今住在夏陵,再也不在王桥露面了。她当初嫁给阿尔弗雷德只出于一个理由,就是支持理查力图夺回伯爵采邑。她未能达到目的,而她对杰克真挚的爱却遭受了挫折。她才二十六岁,但她的生活已经毁了,这全是她自己的过错。
她怀念着她和杰克早期的日子。她第一次遇到他时,他还只是个男孩,尽管有点与众不同。他长大以后,她还把他当成孩子,因此总把他置于自己的保护之下。她拒绝了每一个求婚者,但从没想到杰克也是一个求婚者,因此,她才让他逐渐了解了自己。她不明白,自己何以对爱情抱着如此抗拒的态度。她尊敬杰克,生活中没有什么比得上和他躺在一起的那种快乐;但一度,她却有意地闭眼不看这种幸福。
当她回首往事时,在杰克和她相处以前的日子如同一片空白。她曾经忙忙碌碌,建立自己的羊毛生意,但那些忙碌的日子看来是多么乏味,如同一座空荡荡的宫殿,或是一张摆满空无食物的金银杯盘的餐桌。
她听到了脚步声,便立刻坐了起来。原来是杰克。他清瘦、优雅,像是一只小瘦猫。他坐在她身边,轻轻地吻她的唇。他身上有汗和石粉味。“天可真热,”他说,“咱们到溪水里洗个澡吧。”
那种诱惑是无法抗拒的。
杰克脱下了他的衣服。她如饥似渴地盯着看。她已经好几个月没看到他赤裸的躯体了。他腿上有很多红毛,胸口却没有一根。他看着她,等着她脱。她感到难为情,他还从来没见过她怀孕时的身体。她慢慢地解开她的亚麻布衣裙的领口,然后从头上把衣裙脱下来。她忧虑地注视着他的表情,生怕他不喜欢她臃肿的身体,但他没有任何嫌恶的表示;相反,渐渐展现在他脸上的,是一种钟爱的表情。她想,我本该了解得更清楚的,我本该知道,他会一如既往地爱我的。
他以一个极快的动作,跪在她面前的地面上,吻起她膨胀的肚子上绷得紧紧的皮肤。她不好意思地笑了出来。他摸着她的肚脐。“你的肚脐眼突出来了,”他说。
“我就知道,你会说这个!”
“它原来像个酒窝——现在却像乳头了。”
她感到羞怯。“咱们快洗澡吧!”她说。到了水里,她就不会对自己这么在意了。
瀑布下的水池,大约有三英尺深。阿莲娜滑下水中。她燥热的皮肤立刻感到沁人的清凉,她兴奋地打了个冷战。杰克也下了水,站到她身边。池里没地方游泳——水面只有几英尺的方圆。他把头伸到瀑布下,冲去头发里的石粉。阿莲娜在水中感到很舒适,怀孕的重身子变轻了。她把头钻到水面下洗头发。
她抬头换气的时候,杰克亲吻起她。
她喷着水,上气不接下气地笑着,揉着眼睛里的水。他又亲吻她。她张开两条手臂保持平衡,一只手攥住杰克裆下旗杆般竖起的硬家伙。她快乐地喘着气。
“我可想来呢,”杰克在她耳畔说,声音由于情欲和其他情感——大概是哀伤,而变得粗哑。
阿莲娜的嘴唇因情欲而发干。她说:“我们是不是要违背我们的诺言?”
“现在,以至永远。”
“你这话怎么讲?”
“我们不再分居了。我们离开王桥。”
“可是你做什么呢?”
“到别的镇上去,建另外的大教堂。”
“那么你就当不成匠师了,也用不上你的设计了。”
“总有一天,我可能得到另一个机会。我还年轻嘛。”
这是可能的,但机会却很难说,阿莲娜知道,杰克也知道。她为他所做的牺牲,感动得流出了眼泪。还从来没有过谁像这样爱过她;以后也再没第二个人会的。但她并不愿意让他放弃一切。“我不会这么做的,”她说。
“不会做什么?”
“我不会离开王桥。”
他生气了,“为什么不呢?到别的任何地方,我们都可以作为夫妻来生活,不会有谁管我们。我们甚至可以到一座教堂去举行婚礼。”
她触了触他的面孔。“我太爱你了,我不能把你从王桥大教堂带走。”
“这事由我来决定。”
“杰克,我爱你这种牺牲精神。为了和我共同生活,你准备放弃你视同生命的工作,这件事是……你这么爱我,简直让我的心都碎了。但我不想做把你从你热爱的工作抢开的女人。我不情愿这样跟你走。这会给我们以后的生活投上阴影的。请你为此原谅我,但我绝不会这样走的。”
杰克的样子很伤心。“我很清楚,你一旦决定的事,我是拗不过你的。可是,我们该怎么办呢?”
“我们再申请一次解除婚约试试。我们先分居。”
他看上去很痛苦。
她做出了决定:“但我们每星期日都要来这里,违背我们的诺言。”
他贴紧了她,她可以感到,他又激动起来了。“每个星期日?”
“对。”
“你会再怀孕的。”
“我们就冒冒险吧。我打算照过去那样,生产布匹。我已经又买下了菲利普没卖出去的羊毛,我要发动镇上的人纺织。然后我要在漂土机里加以黏结。”
“你是怎么给菲利普付款的?”杰克惊奇地说。
“我还没给他钱。我打算等产品出来后,付给他成捆的毛呢。”杰克点点头。他痛苦地说:“他同意这么做,是因为他想把你留在这儿,这样我也就不走了。”
阿莲娜点了点头。“而且他还可以得到便宜的毛呢。”
“该死的菲利普。他总是得到想要的东西。”
阿莲娜看出来,她已经胜利了。她吻了吻他,说:“我爱你。”
他也亲着她,用两只手抚遍她的全身,贪婪地摸着她的私处。然后他停下来,说:“但我想每夜都和你在一起,不只是星期日。”
她吻着他的耳朵。“有一天我们会的。”她喘着气,“我向你保证。”
他在水里漂动着,他绕到她身后,把她拉向他,这样,他的两条腿就在她下面了。她劈开大腿,轻轻漂着,坐到他膝头。他用两手抚弄着她丰满的乳房,摆弄着她肿胀的乳头。最后,他进到了她里边,她高兴得发抖。
他们在清凉的水池中缓缓而轻柔地做爱,瀑布冲激着他们的耳朵。杰克的双臂围着她的肚子,两只会意的手摸着她的双腿内侧,随着他的抽送一按一推。他们从来没这样做迓,没用这种姿势做过爱,这样,他可以同时抚摸着她最敏感的那些部位,这大不一样,能得到更强烈的快感,就如同被扎的刺痛和麻木的疼痛之间的区别;不过也许是因为她觉得这么伤心。过了一会儿,她任凭自己去体会那种激动。那种强烈的感迅速地增强着,高潮出其不意地攫住了她,甚至吓着了她,她被欢乐的癌挛折磨着,不由得叫了出来。
在她喘着气的时候,他还留在她里边,还那么硬挺,他还没有满足。他又动了,不再往里捅了,但她知道,他还没到达高潮。过了一会儿,她开始动起来,鼓励着他,但他没有反应。她转过头来,亲着他。他脸上的水是温热的。他在流泪。
第十四章
经过七年时间,杰克完成了交叉甬道——十字形教堂的两臂——与他所预期的完全相同。他在圣但尼教堂的想法上做了改进,把各个部分做得更高更窄——窗户、拱券和拱顶本身无不如此。一簇簇柱身,优雅地矗立着,穿过护廊,延伸成拱顶的扇形肋,弯曲着聚拢到屋顶的中央,高大的尖顶拱券窗,使建筑物内部充满了光线。装饰线条纤细而精巧,石雕装饰是缤纷的叶簇。
在侧窗处有裂缝。
他站在高侧窗的通道里,从北甬道的中断处向外眺望,俯视着上午明媚的春色。他感到震惊和迷惑。依靠建筑匠们的智慧,结构很坚固;但裂缝表明一种薄弱环节。他的拱顶比他所见过的都高,但高得并不很多。他没有重犯阿尔弗雷德的错误,并没有把一个石头拱顶装在并非用来承担这么重的结构上,他的墙壁在设计时就已准备承受石头拱顶。然而在他的高侧窗上出现了裂缝,其位置与阿尔弗雷德失败之处大体一致。阿尔弗雷德是估算错了,但杰克确定,他没有犯同样的错误。在杰克的建筑中有些新的因素发生作用,但他不知道到底是什么。
这并不构成危险,更不会在短时间内出问题。裂缝已用灰浆填死,而且没有再开裂。建筑是安全的。但还不够牢固;对杰克来讲,这一点使整个建筑都不完美了。他想让他的教堂一直矗立到最后审判日。
他离开侧窗,沿塔楼的扶梯下到护廊上。靠北廊上一个窗户透进来充足的光线,他在一个角落里画起他的设计图。他动手画起一个中殿立柱的底座。他画了一个菱形,又在菱形里画了一个正方形,然后再在正方形中画了一个圆,立柱的主要柱身,将从菱形的四个顶点上升起,形成立柱,最后向东、南、西、北分叉,形成拱券或扇形拱肋。辅助柱身从正方形的四角立起,形成拱顶的扇形拱肋,呈对角线状,一边跨过中殿的拱顶,另一边伸向侧甬道的拱顶。中间的圆代表立柱的核心。
杰克的全部设计都基于简单的几何图形和一些不那么简单的比例,诸如二的平方根与三的平方根的比率。杰克在托莱多学会了如何计算平方根,但大多数工匠都不会,而只能使用简单的几何作图法。他们懂得,如果一个圆圈与一个正方形的四个顶点相接,圆的直径便大于一个正方形的一边,其比率为二的平方根比与根号二比一的比率是建筑匠的最古老的公式,因为在一个简单的建筑中,这是外宽与内宽之比,由此即绘出墙的厚度。
杰克的任务由于各种数字的宗教意义而复杂得多。菲利普副院长计划将教堂重新奉献给圣母马利亚,因为哭泣圣母比阿道福斯圣徒的坟墓显示出更多的奇迹。于是,他们就想让杰克使用马利亚的数字九和七。他把中殿设计成九个架间,而在其余部分完工后要建的新圣坛有七个架间,侧甬道中的连锁无窗连拱廊,每个架间将有七个拱券,而西门面将有九个尖头窗。杰克对数字的神学意义不甚了然,但他凭直觉感到,如果同样的数字不断重复使用,一定会给竣工的建筑增加和谐感。
他还没画完底座,就给屋顶匠师打断了。他遇到了一个问题,想让杰克解决。
杰克随他上了塔楼的扶梯,穿过侧窗,进人了屋顶的空间。他们穿越圆顶,也就是扇形拱肋的顶端走着,在他们头上,屋顶匠正铺开大块的铅皮,向橡上钉着。他们从底下往顶上一圈圈地钉,这样,上边的铅皮就压着下边铅皮的边,雨水就不致漏下去了。
杰克立即看出了问题。他在两个坡顶接茬的凹槽的端部,安置了一个装饰性的小尖塔,并且把这份设计交给了一个建筑师傅,但那人没有给从顶部流下的雨水预备好穿过或低于小尖塔的流水沟。现在工匠必须做些改动。他告诉屋顶匠师把他的指示传给建筑匠,然后就回到他的设计图上面了。
他意外地发现阿尔弗雷德正在那里等他。
他已有十年没和阿尔弗雷德说话了。他曾在夏陵或温切斯特从远处看到过他几次。阿莲娜则有九年时间没怎么见过他了,虽说按照教会的看法,他俩还是保持婚约的。玛莎大约一年去一次他在夏陵的家。她每次回来总是完全一样地报告说:他发了财,在为夏陵的富裕户盖房;他一个人生活;他还和以前一样。
但现在阿尔弗雷德看起来不像发财的样子。杰克觉得他疲惫不堪,一副受挫的窘态。阿尔弗雷德一向高大健壮,现在却十分消瘦,他的脸更窄了,他把头发从眼前捋开的那只手,皮包着骨头,从前可是肉乎乎的。
他说:“你好,杰克。”
他的表情还有点咄咄逼人,但他的声腔却是奉承巴结的——这种混合可不讨人喜欢。
“你好,阿尔弗雷德,”杰克谨慎地说,“我上次见到你,你穿着一件绸紧身衣,而且在发胖。”
“那是三年前啦——早在第一个歉收年以前的事喽。”
“原来是这样。”连续三年歉收,造成了饥荒。农奴们挨了饿,许多租佃农场主一贫如洗,大概夏陵的自由民再也盖不起讲究的新的石头住宅了。阿尔弗雷德感到了生活窘迫。杰克说:“时隔这么久,是什么风把你吹回王桥的?”
“我听说了你盖的交叉甬道,来看一看。”他的语气是一种勉为其难的钦佩,“你在哪儿学会了修这式样的建筑?”
“巴黎,”杰克简短地说。他不想和阿尔弗雷德谈论他那段生活,他的出走正是因为他。
“好啊。”阿尔弗雷德看上去很尴尬,然后故作无所谓的态度说,“我愿意在这里干点活儿,好学点这种新玩意儿。”
杰克大吃一惊。阿尔弗雷德真有这厚脸皮向他讨工作吗?他拖延了一会儿,说:“你那帮手下呢?”
“我现在是单枪匹马啦,”阿尔弗雷德说,还尽力装作很随便的样子,“没有足够一帮人干的活儿。”
“不过,我们是不雇人的,”杰克也同样随便地说,“我们的人手足够了。”
“可是你们总能用一个好的建筑匠的吧?”
杰克听出来一种略带乞求的语气,心中明白,阿尔弗雷德是走投无路了。他决定坦诚相待。“经过我们的那段日子,阿尔弗雷德,我是你最不想求的人了。”
“确实是的,”阿尔弗雷德坦率地说,“我到处都试过了。没人雇人。这是闹饥荒的结果。”
杰克想起,阿尔弗雷德那些年一直虐待他,折磨他,殴打他。阿尔弗雷德曾逼他进了修道院,又迫使他远离家园。他没有理由帮助阿尔弗雷德,老实讲,他倒有理由对阿尔弗雷德的倒霉幸灾乐祸。他说:“就算我需要人,我也不会用你的。”
“我还以为你会呢,”阿尔弗雷德硬着头皮坚持着,“终归,我父亲教会了你这一切。是因为他你才当上了匠师。你难道不肯看他的面子帮我一把吗?”
汤姆的面子。杰克突然感到良知的冲击。汤姆以他自己的方式尽量当好继父。他不够温和,也不善解人意,但他对自己亲生的孩子和对杰克没什么两样,而且在传授知识和技能上是耐心和慷慨的。他还让杰克的母亲生活幸福,大部分时间高高兴兴的。再说,杰克想,我在这儿是个成功和富裕的建筑匠师,正在顺顺当当地实现我要建世界最美的大教堂的雄心,而阿尔弗雷德呢,却又穷又饿,没有了工作。这样的报应难道还不够吗?
不行,还是不行,他想。
后来他的心又软了下来。
“好吧,”他说,“看在汤姆的面子上,雇下你了。”
“谢谢你,”阿尔弗雷德说,他的表情难以捉摸。“我要不要马上动手干活儿?”
杰克点了点头。“我们正在给中殿打地基。你就跟着干吧。”
阿尔弗雷德伸出一只手。杰克迟疑了一会儿,然后握住了。阿尔弗雷德的手握得和从前一样有力。
阿尔弗雷德走开了。杰克站在那儿,低头盯着他画的一根中殿立柱的底座。那是实际大小,这样,等画好之后,木匠师傅就可以按照这个图直接做木模了,然后再由建筑匠用木模在石头上做出雕刻的记号。
他是不是做了正确的决定呢?他想起阿泶弗雷德的拱顶曾经塌陷。不过,他不会派阿尔弗雷德干拱顶或拱券这类难做的活儿,砌直墙和铺地面是他的专长。
杰克还在思索着,午钟敲响,该吃饭了。他放下了当画图工具的磨尖的铁丝,从塔楼扶梯下到地面。
结了婚的工匠都回家吃午饭,单身的则在工棚就餐。在一些建筑工地上是提供午饭的,以免下午迟到、旷工和醉酒;但修士的供餐太简单,大部分建筑工匠宁可自己带饭。杰克和继妹玛莎住在建筑匠师汤姆的老房子里,玛莎负责家务。阿莲娜忙的时候,玛莎还要照顾汤米和杰克的第二个孩子——一个女孩,他们给她起名莎莉。玛莎通常都给杰克和孩子们做饭,阿莲娜有时候和他们一起吃。
他离开修道院,轻快地往家里走。路上,他忽然想起一件事,阿尔弗雷德会不会想搬回来和玛莎一起住呢?她到底是他的亲妹妹啊。杰克在答应雇阿尔弗雷德时,没想到这一点。
他过了一会儿又想,这么担心是愚蠢的。阿尔弗雷德能够欺负他的年代早就过去了。他是王桥的建筑匠师,如果他说阿尔弗雷德不能搬进来,那阿尔弗雷德只能作罢。
他有点担心也许阿尔弗雷德会坐在厨房桌子旁边,但他并不在,这才松了口气。阿莲娜在照顾孩子们吃饭,玛莎在搅拌火上的一个罐里的东西。炖羊肉的香味让人流口水。
他轻轻亲了亲阿莲娜的前额。她现在三十三岁了,但她的样子还和十年前一样,她的头发还是那么多,还是深棕色,发卷还是蓬松的,她的嘴还是同样的丰满,眼睛颜色还是那么深。只有她裸着身体时,才会显出年龄和生过孩子的体态:双乳下垂,臀部变宽,肚皮也始终没回到原先那种紧绷绷的平滑的样子。
杰克慈爱地看着从阿莲娜的身体里生出的两个孩子:九岁的汤米是个结实的红发男孩,个子要比同年龄的孩子大,他正在向嘴里扒羊肉,那模样就像是一个星期没吃饭似的;莎莉已经七岁,长着和母亲一样的深色鬈发,她正高高兴兴地笑着,露出门牙中的缺齿,就像十七年前杰克初次见到玛莎时,她掉了一颗门牙一样。汤米每天上午到修道院上学,读书识字,但修士们不接受女孩,阿莲娜只好自己教莎莉。
杰克坐下,玛莎把肉罐从火上端下来,放到桌上。玛莎是个很奇怪的姑娘,她已经超过了二十岁,但对出嫁毫不感兴趣。她始终很依恋杰克,现在替他操持家务似乎很满意。
杰克无疑主持着全郡最古怪的家庭。他和阿莲娜是全镇的头面人物,他是大教堂的建筑匠师,她是温切斯特之外最大的毛呢制造商。大家都把他们当做一对夫妻,但他们却不准一起过夜,只好分住两处:阿莲娜和弟弟同住,杰克和妹妹同住。每个星期日下午,每逢节曰,他们就消失了,人人都明白他俩在做什么,当然,只有菲利普副院长除外。这一段时间,杰克的母亲住在林中的山洞里,因为她被认为是一名女巫。
杰克不时地为不准他和阿莲娜结婚而气恼。他会躺着睡不着觉,听着隔壁玛莎的鼾声,心里想:我都二十八岁了——为什么我还是一个人睡?第二天他就会对菲利普脾气很坏,对修士会议的建议和要求一口回绝,认为是不实际的或是太费钱,对改动或折中都拒不讨论,似乎只有一种方式才能建大教堂,而那就是杰克的方案。随后,菲利普便会躲着他几天,让风暴平息下去。
阿莲娜也不痛快,她把气发泄到杰克身上。她会变得缺乏耐心和不能容忍,对他做的一切事横加指责,他一进门,她就把孩子往床上一放,他吃饭的时候,她就说她不饿。这种情绪拖上一两天以后,她会大哭一场,说她很抱歉,他们还会幸福的。直到下一次,弦又绷得太紧,她受不了了。
杰克留了些炖羊肉放到碗里,开始吃起来。“猜猜今天上午谁到工地来了,”他说,“阿尔弗雷德。”
玛莎把一个铁壶盖往边上一撂,碰出很响的声音。杰克看了看她,看到她满脸恐惧。他转过脸去看阿莲娜,看到她脸都白了。
阿莲娜说:“他在王桥干吗?”
“找活儿干。我猜想,饥荒把夏陵的商人都给弄穷了,再也盖不起原先那种石头房子了。他解散了他那支建筑队伍,自己也找不到工作了。”
“我希望你揪着他的尾巴把他扔出去,”阿莲娜说。
“他说,我该看在汤姆的面子上给他一份工作,”杰克不大自然地说。他没料到这两个女人对这件事反应如此强烈。“毕竟,没有汤姆,就没有我今天的一切。”
“屁话,”阿莲娜说,杰克心想:她这个说法是从我母亲那儿学来的。
“反正,我已经雇下了他,”他说。
“杰克!”阿莲娜尖叫起来,“你怎么能这么做?你不能让他回到王桥来——那个魔鬼!”
莎莉哭了起来。汤米瞪大眼睛看着他母亲。杰克说:“阿尔弗雷德不是魔鬼。他没饭吃,没钱用。我救了他,算是对他父亲的一点怀念。”
“要是他强迫你像狗一样地在他的床脚边睡了九个月,你就不会可怜他了。”
“他待我比这还糟呢——问问玛莎好了。”
玛莎说:“待我也一样。”
杰克说:“我是这么想的,看到他那副模样就是让我看到他的报应了,这就足够了。”
“对我可不够!”阿莲娜大发雷霆,“天啊,你是个十足的傻瓜,杰克·杰克逊。有时候我会谢天谢地,亏得没嫁给你。”
这话太伤人了。杰克扭过头去,他明知道这只是她的气话。他拿起匙子,开始吃饭,但实在难以下咽。
阿莲娜拍拍莎莉的头,往她嘴里塞了一根胡萝卜。莎莉不哭了。杰克看着汤米,汤米还在盯着阿莲娜,脸上很惊恐。“吃吧,汤米,”杰克说,“很好吃的。”
大家默默无语地吃了一顿午饭。
那年的春天,交叉甬道完工了,菲利普副院长到南方视察了一番修道院的产业。经过三个坏年景,他需要有个好收成,他想检阅一下农场的状况如何。
他带着乔纳森陪他去这一趟。这个修道院的孤儿,已经十六岁了,他个子高高的,有点笨手笨脚,但十分聪颖。他和菲利普在这个年龄时一样,对如何生活似乎从没什么怀疑,他已经结束了见习期,宣过誓,成了乔纳森兄弟了。他还有一点也像菲利普一样,他对为上帝服务的物质方面感兴趣,现在成了上年纪的司务白头卡思伯特的助手。菲利普为这孩子感到骄傲,他虔诚、勤奋,有正当的爱好。
他们的卫士是阿莲娜的弟弟理查。理查终于在王桥找到了适合自己的位置。筑起城墙之后,菲利普向教区公会建议:任命理查做警卫长,负责镇上的安全。他组织了夜间的巡更人并且安排维护和加固城墙的事宜,遇上市场开放和节日,他有权逮捕闹事和酗酒的人。随着乡村扩展为城市,这些任务都成了不可或缺的,而又是修士不该做的;教区公会初成立时,菲利普曾认为这是对他的权威的威胁,结果它却变得非常有用。而且理查也很高兴,他已经三十岁了,但这种活跃的生活使他保持了青春。
菲利普巴不得理查的姐姐也能安居乐业。要是说教会对不起谁的话,那就是阿莲娜了。杰克是她爱恋的男人,又是她孩子的父亲,但教会却坚持认为她已和阿尔弗雷德结了婚,哪怕他俩从无肉体关系;由于主教居心叵测的干预,她一直没得以解除婚约。这是教会的不光彩,菲利普虽然毫无责任,仍感到内疚。
一个春光明媚的上午,他们即将结束此行,正骑马穿过一片森林返回王桥,年轻的乔纳森说:“我想不通,上帝为什么让人挨饿。”
这个问题是每个年轻修士迟早要问的,答案有很多。菲利普说:“别把饥馑归咎于上帝。”
“但是,上帝管着天气,才造成歉收。”
“饥馑不仅由于歉收,”菲利普说,“歉收是常有的,每隔那么几年就有一次,但人们并没有挨饿。这次危机的特殊之处,在于发生在多年内战之后。”
“这又有什么不同呢?”乔纳森问。
当过兵的理查回答了他。“打仗对农业是件坏事,”他说,“牲畜给杀了,供养军队;庄稼给烧了,不让敌军收去,骑士们忙着打仗,顾不了农场了。”
菲利普补充说:“前途不保的时候,老百姓是无心投人时间和精力,去开垦土地、扩大畜群、挖沟修渠和建造仓房的。”
“我们可没停止做这些事,”乔纳森说。
“修道院不一样。但大多数普通农场都在战争中放任自流了,所以遇上坏天气,就没法抗御了。修士们的目光要长远些。但我们还有别的问题:羊毛的价格由于饥荒而下跌了。”
“我看不出其中的关系,”乔纳森说。
“我认为,是因为饿肚子的人不买衣服。”在菲利普的记忆中,这是第一次羊毛价格没有逐年提高。他被迫放慢了大教堂的建设速度,停止招收新的见习修士,并且从修士的伙食中去掉了葡萄酒和肉。“不幸的是,正在我们精打细算的时候,赤贫的人们却越来越多地涌进王桥,寻找工作。”
乔纳森说:“于是他们就在修道院门口排起长队,领取施舍的硬面包和粥。”
菲利普阴沉着脸点点头。他看到身强力壮的人由于找不到工作而沦为乞丐,心都碎了。“不过要记住:这是由战争,而不是由天气造成的,”他说。
乔纳森带着年轻人的激情说:“我希望在地狱中专门有一块地方,等着那些造成这一切灾难的王公贵族们。”
“我也这样希望——圣徒保佑我们,是吧?”
一个奇怪的身形,从树丛中站出来,向菲利普猛扑过去。他衣衫褴褛,头发蓬乱,面孔污黑。菲利普以为,这个穷人一定是在逃避一头气势汹汹的野猪,或是一只疯跑的熊。
菲利普惊慌之中,摔下了马。
那个袭击他的人压到了他身上。那人的气味和声音都与野兽无异,他不停地发出不连贯的哼哼唧唧的声音,菲利普扭动着,踢蹬着。那人似乎要抓住菲利普挎在肩上的皮口袋。菲利普意识到那人要抢他。皮口袋中其实只有一本书:《所罗门之歌》。菲利普拼命挣扎,想摆脱那人,不仅因为他特别喜爱那本书,而且因为那强盗实在脏得让人生厌。
但那口袋的皮带是绕到菲利普身上的,那强盗一时夺不走。他们在硬地面上翻滚着,菲利普想逃开,但那强盗死死抓住皮口袋不放。菲利普模模糊糊地感到,他的马脱缰跑了。
那强盗突然被理查拽开了。菲利普一翻身,坐了起来,但他没有立刻站起身。他有点头晕目眩。他吸了口新鲜空气,从那强盗又脏又臭的压挤中解脱出来放松一下。他摸了摸身上的伤痕。没什么破处。他这才去看另外几个人。
理查已经将那强盗按倒在地,他站在那儿,用一只脚踏住那人的两个肩胛骨中间,用剑尖抵住那人的后颈。乔纳森牵着剩下的两匹马,样子很惊惶。
菲利普勉强站起来,仍然觉得四肢无力。他想,我在乔纳森这个年龄时,可以摔下马,立刻再翻身骑上去。
理查说:“你留心这只蟑螂,我去把你的马追回来。”他把剑递给菲利普。
“好吧,”菲利普说。他挥手不要那剑。“我用不着那个。”
理查犹豫了一下,然后把剑插人鞘中,那强盗一动不动地躺着。
从他的短外衣下伸出的两条腿,像是两根细枝,连颜色也差不多;他脚下没穿鞋。菲利普实际并没有遇到什么危险,这个穷人已经饿得无力去掐死一只小鸡。理查去追菲利普的坐骑了。
那强盗看到理查走了,就动了起来。菲利普知道,他想跑。他制止了他,说:“你想吃点东西吗?”
那强盗抬头看着菲利普,似乎以为菲利普发疯了。
菲利普走到乔纳森的马跟前,打开了一个鞍袋。他取出一条面包,掰开来,把一半给了那强盗。那人难以置信地一把抓过面包,立刻把一大半塞进了嘴里。
菲利普坐在地上看着他。那人的吃相像是野兽,想在那顿饭被夺走之前,尽量多吃一些。起初,菲利普以为那人已上了年纪,现在能看清了,才发现他很年轻,也就是二十五岁左右。
理查牵着菲利普的马回来了。他看到那强盗坐在那儿吃东西,很生气。“你干吗把咱们的食物给他吃呢?”他对菲利普说。
“因为他饿坏了,”菲利普说。
理查没有做声,但他的表情说明,修士都是些疯子。
等那强盗吃完面包,菲利普说:“你叫什么名字?”
那人露出警觉的样子。他迟疑着。菲利普有种想法,那人一定有好一段时间没跟人交谈过了。他最后终于开了口:“大卫。”
菲利普想,他神志还算正常。菲利普说:“你出了什么事了,大卫?”
“上一个收获季节之后,我失去了我的农场。”
“你的东家是谁?”
“夏陵的伯爵。”
威廉·汉姆雷。菲利普毫不吃惊。
数以千计的佃户在连续三年歉收之后,交不起租金。菲利普的佃户欠租时,他不过免收就是了,因为如果他让大家一贫如洗,他们反正还是要到修道院来吃赈济的。别的东家,有名的如威廉伯爵,则利用这一危机来驱逐佃户,收回农场。其结果,就是强盗大量增加,他们住在树林里,劫掠路人。正是出于这个原因,菲利普才不得不把理查带在身边当保镖。
“你的家人呢?”菲利普问那强盗。
“我老婆带着婴儿,回她母亲那儿去了。但那儿没我吃住的地方。”
这种事已司空见惯。菲利普说:“攻击一个修士是有罪的,大卫,靠偷盗为生是不对的。”
“可是我怎么活下去呢?”那人叫道。
“要是你打算待在林子里,你最好还是抓鸟捕鱼为生。”
“我不会!”
“你当强盗也不够格,”菲利普说,“你又没武器,何况我们是三个人,这位理查是全副武装,你怎么能抢得成呢?”
“我已经绝望了。”
“好啦,下次再走投无路时,就到一座修道院去。那儿总有些东西给穷人吃。”菲利普站起身。他感到口中有种虚伪的酸楚。他明知道,修道院也不可能喂饱所有的强盗。对大多数强盗来说,除了铤而走险,别无他途。但他在人生中的角色是劝人从善,而不是为罪孽寻找借口。
他对这个潦倒的人再无法做些别的事情了。他从理查手中接过马缰,爬上马鞍。他明白,他刚才落马时的擦伤,会让他疼上几天的。“去吧。从此不要再犯罪了,”他援引着耶解的话说,然后便踢马向前走去。
“你真是心肠太好了,你啊,”理查在他们走开以后说。
菲利普伤心地摇着头。“真正的烦恼在于我还做得不够。”
圣灵降临节前的那个星期日,威廉·汉姆雷结婚了。
这是他母亲的主张。
他母亲已经唠叨了好几年,让他娶妻生子,好有个继承人,但他一拖再拖。女人让他厌烦,而且以一种他所不解的方式,他确实都不愿去想,她们让他忧虑。他老是告诉他母亲,他就要成亲了,但他从来没有任何行动。
最后,她给他找了个姑娘。
她名叫伊丽莎白。她是韦茅斯的哈洛德之女,哈洛德是一个富有的骑士,而且是斯蒂芬强有力的支持者。他母亲有点吃力地向威廉解释,他本可以有一门更匹配的婚事的——可以娶一位伯爵的郡主——但由于他不情愿考虑这件事,伊丽莎白也就可以了。
威廉曾在温切斯特的宫廷上见过她,而且他母亲还注意到,他盯着她看。她长着一个漂亮的脸蛋,一头浅棕色的鬈发,还有宽胸窄臀——正是威廉喜欢的类型。
她只有十四岁。
当威廉盯着她看的时候,曾想象着在一个黑夜里遇上她,把她强带到温切斯特的僻静巷子里,脑子里根本没动过结婚的念头。然而,他母亲很快就弄清楚了,那位做父亲的很好相处,而姑娘本人是个听话的孩子,让她做什么就做什么。他母亲一再向威廉保证,绝不会重演当年阿莲娜带给他们家的羞辱,于是便安排了一次相亲。
威廉一直很紧张。上次他相亲时,还是个不谙世事的二十岁青年,一名骑士之子,要见的却是一位傲慢的年轻郡主。但如今,他已成为经过战争锤炼的三十七岁的成人,做夏陵伯爵也有十年了,为了和一个十四岁的少女相亲而紧张,实在愚蠢。
不过,她更紧张,还竭力讨好他。她激动地谈着她的家庭,她的马和狗,她的亲戚和朋友。他默默地坐着,盯着她的脸蛋,想象着她赤裸时会是什么样子。
沃尔伦主教在伯爵城堡的小教堂中主持了他们的婚礼,婚礼之后,举行了盛大宴会,直到傍晚。按照习惯,全郡所有的重要人物都应邀请,而如果威廉不能提供丰盛的宴会,他就会丢脸。他们在城堡的院子里,烤了三头整牛和几十只猪、羊,客人们把城堡地窖贮藏的啤酒、苹果酒和葡萄酒喝个精光。威廉的母亲那张丑陋的脸上带着胜利的表情,主持着宴会。沃尔伦主教感到这种粗俗的庆典有点不合口味,当新娘的叔父讲起新婚夫妇们的趣事时,他就走开了。
新娘和新郎在夜幕降临时,离开了仍在欢宴的客人,回到了他们的房间。威廉出席过多次婚礼,很清楚在那些年轻的宾客的脑子里都打着什么主意,因此,他让瓦尔特守在门外,并把门关上,以防干扰。
伊丽莎白脱下了她的外衣和鞋子,只穿着亚麻布衬衣站在那儿。“我不懂该做什么,”她单纯地说,“你得做给我看。”
这可和威廉想象的不太一样。他走到她跟前。她仰起脸,他亲了她的嘴唇。然而这亲吻没有使他激动起来。他说:“脱下衬衣,躺到床上。”
她从头上脱下她的衬衣。她相当丰满。她的高耸的乳房上有着凹陷的小乳头。浅棕色的茸毛覆盖着腿裆间的三角区。她乖乖地走到床前,仰卧在床上。
威廉踢掉了他的靴子。他坐在她身边,挤压起她的乳房。她的皮肤很柔软。这个带着甜蜜笑容的听话少女,一点不像那些让他喉咙发干的妇女,她们一为激情攫住,便在他下边呻吟、出汗。他感到上当了。
他把一只手伸到她腿间,她立即劈开了两腿。他把一个指头伸到她里边。她疼得直喘气;但马上就说:“没事,我愿意。”
他一时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完全弄错了方式。他有一种瞬间的幻象,那是他俩并排躺着,摸着,说着,逐渐相互熟悉的不同的场面。然而,在她疼得喘气时,他的性欲总算在体内搅动起来,他撇开疑虑,用手指头粗暴地捅她。他盯着看她的脸,她默默挣扎着忍受着痛楚。
他上床,跪到她两腿之间。他还没有充分勃起。是她那该死的微笑让他不能成事,他敢确定。他向她里边伸进两个指头,她痛得低叫起来。这样好一些。随后,这蠢材又开始笑了。他明白,他必须从她脸上抹去笑容。他使劲打她耳光。她哭了出来,嘴唇也出血了。这样就更像了。
他再打她。
她放声哭了。
这以后就顺利了。
接下来的星期日,刚好是圣灵降临节,大批的人将要到大教堂去,沃尔伦主教要主持祈祷。比起以往,会有更多的人,因为大家都迫不及待地想看看刚落成的新的交叉甬道。据说,十分令人惊叹。威廉要在祈祷时,把他的新娘向全郡的百姓炫耀一番。自从王桥建起城墙以来,他就没进去过,但菲利普不能阻止他进教堂。
圣灵降临节前两天,他母亲死了。
她大概有六十岁了。死得相当猝然。星期五饭后,她感到喘不上气,就早早上床了。天亮以前,她的侍女叫醒了威廉,告诉他,他母亲很难受。他爬起来,踉踉跄跄地走进她的房间,一边还揉着眼。他看到她大口喘着气,已经不能说话,眼里有一种恐怖的神色。
威廉被她那憋着气的样子和瞪大的眼睛吓坏了。她不停地看上他一眼,似乎期待着他做什么。他吓得不敢再待下去,转身往外走;这时他看到那侍女站在门口,对自己的恐惧感到羞愧。他强迫自己又看了一眼他母亲。在唯一一支蜡烛的摇曳烛光下,她的面孔似乎在不停地变形。她那刺耳的沙哑喘息声,越来越响,似乎渐渐充塞了他的脑海。他不明白,这么大的声音怎么没把全城堡的人都惊醒。他用双手捂住耳朵,可是还是能听得见。听起来好像她在朝他叫嚷,就像他小时候,她狂怒地不停地训斥他似的,她的面容也像在生气,大张着嘴,瞪着两眼,蓬乱着头发。他相信她在索要什么,这种看法越来越强烈,他感到自己的年纪和个头都变得越来越小,直到他被一种儿时以来还不曾有过的莫名恐怖所攫住,那种恐怖来自他知道了他唯一钟爱的人竟是一个愤怒的魔王。过去往往是这样:她要他到她跟前来,或要他走开,或者要他上马,或者要他下马;他应答得慢了些,她就会吼叫起来;随后,他已经吓得不知要做什么了;这样便会出现一段歇斯底里的僵局:她的叫声越来越高,而他却吓得又瞎、又聋、又哑,茫然不知所措。
但这次不同了。
这一次,她死了。
她先闭上了眼。威廉这时感到平静了些。她的呼吸渐渐徐缓,面孔变得发灰,不再那么激怒了。连蜡烛也似乎燃得无力,摇曳的影子不再使威廉感到害怕了。最后,她的呼吸干脆停止了。
“好啦,”威廉说,“她现在没事了,是吧?”
那侍女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他坐在床边,看着她静止的脸。侍女找来了教士,教士生气地说:“你们为什么不早点叫我来?”威廉几乎没听见他的话。他待在她床边,直到日出;这时,仆妇们请他出去,她们好“为她整理后事”。威廉下到大厅里,城堡里住的人——骑士、士兵、教士和仆人一正在压抑着吃早点。他坐在她年轻妻子的身边,喝了一点葡萄酒。有一两个骑士和城堡的管家和他说话,他没有回答他们。最后,瓦尔特走进来,坐在他旁边。瓦尔特跟随他多年,知道什么时候该保持沉默。
过了一会儿,威廉说:“马匹都备好了吗?”
瓦尔特莫名其妙。“做什么用?”
“到王桥去。要走两天的路程——我们今天上午就得出发。”
“我没想到,我们要去——在目前这种情况下……”
出于某种原因,这下威廉生气了。“我说过我们不去吗?”
“没有,大人。”
“那我们就去!”
“是的,大人,”瓦尔特站起身,“我马上就去办。”
上午过半,威廉和伊丽莎白,以及通常那几个骑士和侍从,他们出发了;威廉感到恍如梦中。山山水水似乎越他而过,而不是他在前进。伊丽莎白骑马跟在他旁边,青肿着脸,一声不吭。他们停下来的时候,瓦尔特负责关照一切。每顿饭,威廉都只吃一点面包,却喝上好几杯葡萄酒。夜里,他舒服地打着瞌睡。
他们走近了王桥,远远地,越过葱绿的田野,就能看见大教堂了。老的大教堂原先是个低矮、宽肩的建筑,念珠眼似的小窗镶在眉毛似的圆拱下。新教堂尽管尚未竣工,看上去却根本不同。它的样式又高又细,窗户大得难以置信。随着他们越走越近,威廉看到,新的大教堂使周围的修道院建筑显得十分低矮,那是旧的大教堂绝没有的。
大路上挤满了人,骑马的和步行的,全都向王桥进发。圣灵降临节祈祷仪式出席的人很多,因为时值初夏,天气晴朗,气候温和,路面干燥。今年比往年人更多,人们都是听说了新建筑有独特的新颖之处,纷纷慕名而来。
威廉一行人疾驰了最后一英里,把毫无准备的步行人四下赶开。他们蹬蹬地踏上横跨河水的木桥。王桥如今成了全英格兰防御最有力的城镇之一;它有坚固的城墙,还有堡垒式的胸墙,脚下原来直通大街的木桥,现在由一座石砌门楼挡住了路,门楼设有箍铁的极其沉重的大门,此时虽然大敞四开,但无疑到晚间是要紧紧关闭的。威廉模模糊糊地想着,恐怕我再也无法烧毁这座镇子了。
他骑马穿过大街,朝修道院走去,人们当然对他侧目相看,他是伯爵嘛。今天,大家还对骑马走在他左侧的新娘感兴趣。他右边,像往常一样,是瓦尔特。
他们进了修道院,在马厩外下马。威廉把马交给瓦尔特,便转过身去观看教堂。教堂的东端,也就是十字形的顶部,坐落在院子的远端,眼睛看不见。西端,就是十字形的尾部,还没有修建起来,但其轮廓已在地面上用木块和绳索标出,有些地基已经打好了。两端之间是新建的十字形两臂,包括南北交叉甬道,以及中间的交叉点。窗户确实很大。威廉一生中还没见过这样的建筑。
“实在奇妙,”伊丽莎白再也憋不住了。
威廉后悔不该带她来。
他有点敬畏了,便慢慢地沿着两排木桩和绳索圈出来的中殿向前走,伊丽莎白跟在他身后。中殿的第一个架间已经部分建成,似乎在支撑着进入交叉点西口的巨大尖顶拱券。威廉走过那难以置信的拱券下,来到人头攒动的交叉点。
新建筑看起来不像真的:太高、太细、太优雅、太易断了,简直无法站稳。这里似乎没有墙,除了高雅地矗立的一排细柱外,再没有什么支撑着屋顶了。威廉和周围的人一样,伸长脖子向上看,看到立柱向上延伸成弯曲的屋顶,在拱顶的中心汇合,就像林中成年榆树的树枝构成的穹顶。
祈祷开始了。祭坛安放在圣坛的近端,修士站在后面,这样,交叉点和交叉甬道就可以让教众自由往来了,即使如此,人群还是站不下,只好挪到未建的中殿处。威廉向前挤,这是他的特权,和郡里别的贵族一起,站到祭坛附近,他们向他点头招呼,并且交头接耳。
老教堂的油漆木顶,尴尬地和交叉点的高大的东拱券并列在一起,显然,建筑者有意最后拆除圣坛,重新建起,以使之和新建筑匹配。
威廉的脑海掠过这一想法之后,目光便落到了那个建筑者,杰克·杰克逊身上。他这家伙倒是蛮英俊的,一头浓密的红发,身上穿着枣红色的紧身衣,衣边和领圈上还绣有花,俨如一个贵族。他看上去相当自得,无疑是因为他这么快就建起了交叉甬道,而且人人都惊叹他的设计。他握着一个男孩的手,那孩子大约有九岁,和他长得一模一样。威廉一惊,意识到那一定是阿莲娜的孩子,他感到一阵尖利的嫉妒。不久,他看到了阿莲娜本人。她稍稍站在杰克身后的一侧,脸上带着微笑。威廉的心跳加快了:她像以往一样可爱。伊丽莎白不过是个可怜的代用品,比起充满活力的真实的阿莲娜,她显得黯然失色。阿莲娜怀里抱着一个七岁左右的小女孩,威廉想起,她和杰克又生了第二个孩子,尽管他俩没结婚。
威廉更密切地注视着阿莲娜。她终归不如以前那么可爱了,她眼睛周围有了鱼尾纹,在她那骄傲的笑容背后,隐藏着一些悲哀。威廉满意地想到,经过这么些年,她还是无法嫁给杰克,这是当然。沃尔伦主教说话算数,一再阻止解除婚约。这想法时常给威廉一些安慰。
威廉这时才意识到,是沃尔伦站在祭坛后,把圣饼高举过头,以便全体教众都可以看见。数百人跪了下去。那作为圣饼的面包瞬即成了基督,这一转变使威廉深感敬畏,尽管他并不清楚其内涵。
有一段时间,他把精神集中到祈祷仪式上,观看教士们的神秘动作,聆听着不解其意的拉丁文词句,叨念着熟悉的应答的片言只语。前一两天一直伴着他的那晕眩感绵延着;这座魔法般的新教堂,以及在那不可思议的立柱上戏耍的阳光,起着强化那种感觉的作用,他犹如在梦中。
祈祷快结束了。沃尔伦主教开始向教众讲话。“我们现在将要为里甘·汉姆雷伯爵夫人,夏陵的威廉伯爵的母亲祈祷,她在星期五夜间亡故了。”
人们听到这一消息后,纷纷低声议论,但威廉在恐惧地盯着主教。他终于明白了,她临终前要说的话。她一直要见那教士——但威廉并没有派人去叫他。他眼看着她衰竭下去,看着她闭上眼睛,听着她停止了呼吸,让她没忏悔就死去了。他怎么能做出这种事情来呢?从星期五以来,她的灵魂就在地狱里,受着她多次对他绘声绘影地描述过的那些折磨,却没有祈祷来解脱她!他的心上压着罪恶感,而且似乎觉得这种感觉放慢了速度,一时他感到自己也就要死了。他怎么能在她正巴望着天国的安宁时,让她在那个可怕的地方延宕着,让她的灵魂受到扭曲,如同她的脸长满水疱一样,而她正巴望着天国的安宁呢?“我该做什么呢?”他说出了声,周围的人莫名其妙地看着他。
祈祷结束了,修士们列队走了出去,威廉还跪在祭坛前。其余的教众鱼贯出了教堂,到了阳光下,所有的人都不理踩他,只有瓦尔特待在近旁,看着他,候着他。威廉尽了一切力量来祈祷,脑子里想着他母亲的形象,嘴里重复着主祷文以及他能记住的其他祈祷词的片断。过了一会儿,他意识到,还有别的事情可做。他可以点燃蜡烛;他可以付钱给教士们和修士们,为她定期做弥撒;他甚至可以专门盖一间祈祷室,来超度她的灵魂。但他想到的这一切还嫌不够。似乎他能看到她,她在摇头,痛苦而失望地看着他,说:“你还要让你母亲再受多久的折磨?”
他感到有一只手按到了他的肩头,便抬头看去。沃尔伦主教站在他面前,身上还穿着圣灵降临节才穿的灿烂的红色法衣。他那双黑眼睛深深地看透了威廉的眼睛,威廉感到在那洞察一切的目光中没有秘密可言。沃尔伦说:“你哭什么?”
威廉这才感到脸上淌着泪水。他说:“她在哪里?”
“她已去被火净化了。”
“她痛苦吗?”
“痛得可怕。但我们可以给我们钟爱的人在穿过那可怕的地方时加一点速。”
“我什么都肯做!”威廉抽泣着说,“千万要告诉我做什么!”
沃尔伦的眼睛闪着贪婪的目光。“盖一座教堂,”他说,“和这座一模一样的。不过在夏陵。”
阿莲娜只要走在原先属于她父亲采邑的土地上,就会被一种冷冷的恐惧控制住。所有那些堵塞了的沟渠、破损的篱色和坍塌的空牛棚都惹她生气,退化的草地引她伤心,荒芜的村落令她心碎。这不仅是坏年景。这片采邑只要管理得当,即使在这一年,也完全可以养活它的百姓。但威廉·汉姆雷不打算经营他的土地。对他来说,这片采邑只是他个人的钱柜,而不是滋养数千百姓的地产。他的农奴没有东西吃,就挨饿。他的佃户交不起地租,就给赶出去。自从威廉当了伯爵,耕地便在缩小,因为一些退佃的土地已经回到了荒地的状态。他根本没有头脑,看不到从长远来说,对他自己也不利。
最糟糕的是,阿莲娜觉得自己也有部分责任。这本是她父亲的产业,但她和理查没能夺回来。当威廉成了伯爵,阿莲娜丧失了她全部的钱财之后,他们放弃了努力。但那失败还压在她心头,她并没有忘记她对父亲发下的誓言。
在从温切斯特到夏陵的路上,一个腰带上挎着剑的结实的车夫赶着一辆满载毛线的牛车,阿莲娜就坐在车上。她回忆起和她父亲骑马走在这同一条路上的情景。他不断地开垦一些荒地,清理一片片树林,抽干一些洼地的积水,或是耕种一些山坡地。遇上坏年景,总要於备好足够的种子,供那些无种或无粮的人自救之需。他从来不强迫佃户卖掉牲畜或犁耙来交租,因为他懂得,这样一来,他们第二年就无法种地了。他很注意地力的保养,绝不把地用乏,就像一个好的农户会照顾好乳牛一样。
每当她想起往昔的日子有聪明、骄傲又刚强的父亲在她身边,她就感到伤痛般的失落。自从他被俘以后,生活就踏上了歧路。从那时起,她的一切作为,回忆起来,似乎都是一场空:和马修在城中过着梦幻般的生活;抱着徒劳的希望到温切斯特见国王;甚至还竭力支持理查在国内战争中打仗。她取得了别人心目中的成功,她成了一名富有的羊毛商。但那只给她带来了一种表面的幸福。她找到了一种生活方式和社会上的位置,得到了安全和稳定,但在她内心,她依旧是痛苦和失落的——直到杰克进人了她生活。
由于她不能和杰克结婚,之后的一切便都枯萎了。她变得痛恨起菲利普,而原先她是把他视为恩人和师长的。她已有好几年没和菲利普进行过亲切、愉快的谈话了。当然,他们解除婚约得不到批准并不是他的过错;但却是他坚持要他们分居,对此,阿莲娜不能不怪他。
她爱她的孩子,但她也为他们担心,因为他们是在这种不正常的家庭环境中成长的,父亲一到睡觉时间就得走。所幸的是,到目前为止,在他们身上还没看出恶劣的影响。汤米身体强壮、模样好看,喜欢踢球、赛跑和玩打仗游戏;莎莉是个甜美的、喜欢沉思的女孩,给她的玩具娃娃讲故事,喜欢看着杰克画设计图。他们不断的要求和单纯的爱好,是阿莲娜的不正常生活中唯一的正常因素。
她当然还有她的工作。成人以来,她~直做着生意。当前,她有几十名男男女女分散在各个村子里,在他们自己家中为她纺织羊毛。几年前,为她千活儿的人曾经达到好几百,但她和每个人一样,感到了饥馑的后果,如果卖不出去,多织毛呢是毫无意义的。即使她和杰克成了婚,她还是想有她自己的独立的工作。
菲利普副院长老是说:解除婚约随时都可能获得批准,但阿莲娜和杰克至今已过了七年这种令人气恼的生活,一起吃饭,一起带孩子,但却不一起睡觉。
她感到,杰克的不幸福比她更痛苦。她崇敬他,谁也不知道,她有多爱他,也许只有他母亲文伦是例外,她没有一件事是看不清的。阿莲娜爱杰克,是因为他让她重获新生。她原来像是草中的毛虫,是他把她拉了出来,并向她表明,她是一只蝴蝶。若不是他走进了她那秘密的林中空地,给她讲他的故事时,轻轻地亲吻了她,然后缓缓地、温柔地唤醒了她心中蛰伏的爱情,她这一辈子都会对欢乐麻木,对爱情痛苦。当年他尽管年轻,却这么耐心,这么容忍。为了这一点,她要永远爱他。
她穿过森林时,心想不知会不会碰到杰克的母亲艾伦。他们在某个镇子的集市上,偶尔能看到她。大约每年一次,她会在暮色中溜进王桥,和她的孙子孙女过上一夜。阿莲娜对艾伦有一种共鸣的感情,她俩都有奇特之处,是不合时宜的女性。不过,直到她从林中出来,也没有碰上艾伦。
她停下来在一个水塘中饮水,水塘在一个叫做修士地的村子中间,那村子是伯爵地产的一部分。那是相当大的一片地方,周围是郡里最好的土地,村里有自己的教士和石头教堂。然而,大约只有一半左右的土地今年播了种。那些没播种的,有的还长着发黄的小麦,剩下的布满了野草。
另外两名行路人,也在村中的水塘里饮他们的马。阿莲娜警觉地看了看他们。有时候,和别的行路人搭伴是件好事,因为可以互相保护;但对一个女人来说,也可能有危险。阿莲娜发现,像她的车夫这样的男人,当只有他俩的时候,完全甘心听她的话,但如果有别人在场,他总会不那么驯顺。
然而,在修士地水塘饮马的两名行路人中有一个是女人。阿莲娜更仔细地端详了一下她,发现她不过是个少女。阿莲娜认出了她。她曾在圣灵降临节那天在王桥大教堂见过这少女。她是威廉·汉姆雷的妻子,伊丽莎白伯爵夫人。
她那样子痛苦而畏怯。和她在一起的,是一个粗暴的士兵,显然是她的保镖。阿莲娜想,要是我嫁给了威廉,我的命运就会是这样子了。谢天谢地,我反抗了。
那个士兵向车夫随便点了下头,但没理踩阿莲娜。她决定不和他们搭伴走。
他们休息的时候,天空变黑了,大风陡地刮起。“夏天的暴风雨,”阿莲娜的车夫简单地说。
阿莲娜忧虑地望着天空。她倒不在乎挨淋,但暴风雨会影响他们赶路,弄不好会在露天过夜。这时落下了几滴雨点。她不情愿地决定,他们得找地方避雨了。
年轻的伯爵夫人对她的卫兵说:“我们最好在这儿待一会。”
“不行,”那卫兵粗暴地说,“老爷有令。”
阿莲娜听到那人这样子跟那少女说话,勃然大怒。“别做这种笨蛋!”她说,“照顾你的女主人是你分内的事!”
那卫兵奇怪地看着她。“这跟你有什么相干?”他粗鲁地说。
“马上就有大暴雨了,笨蛋,”阿莲娜用最贵族派的口气说:“你不能要一位女士在这种天气里赶路。你的主人会为你做这种蠢事抽你的。”阿莲娜转过去,对着伊丽莎白伯爵夫人。那少女正热切地看着阿莲娜,显然很高兴有人站出来,替她训那个无理的卫兵。天当真下起雨来了。阿莲娜当机立断。“跟我来,”她对伊丽莎白说。
不等那卫兵做出什么举动,她已经拉着那少女的手走开了。伊丽莎白伯爵夫人心甘情愿地跟她走了,脸上笑得像是孩子从学校放了假。阿莲娜猜想,那卫兵也许会跟在后边,把伊丽莎白拉走,但这时天上打了个大闪电,倾盆大雨变成了暴风雨。阿莲娜拉着伊丽莎白,快步跑起来,她们冲过墓地,到了教堂旁边的一栋木头宅子。
门是开着的。她们跑了进去。阿莲娜原以为这是教士的家,果然不错。一个看长相让人觉得脾气很坏的人,穿着黑色外衣,脖子上吊着一个小十字架,迎着她们站起来。阿莲娜知道,待客的职责对很多教区教士是个负担,尤其在当前。她不等对方拒绝,抢先坚定地说:“我的同伴和我需要避雨。”
“欢迎,”那教士从咬着的牙缝里说。
这是一所两间屋的房子,旁边还有一间靠墙搭的披屋养家畜。尽管家畜并不在屋里,但房间也并不干净。桌子上有一个葡萄酒桶。她们坐下来时,一只小狗向她狂吠。
伊丽莎白推了推阿莲娜的胳膊。“太感谢你了,”她说。她眼里含着感激的泪水。“不然的话,雷纳夫会逼着我往前赶路的——他从来不听我的。”
“这没什么,”阿莲娜说,“这些身强力壮的汉子内心里全是懦夫。”她端详着伊丽莎白,感到有点可怕,原来这可怜的少女长得跟她很像。当威廉的妻子已经够倒霉的了;而作为他的第二选择,当真是进了人间地狱了。
伊丽莎白说:“我是夏陵的伊丽莎白。你是谁?”
“我叫阿莲娜。我从王桥来。”阿莲娜屏住气,不知道伊丽莎白听说过这个名字没有,明白不明白阿莲娜就是拒绝了威廉·汉姆雷的女人。
但伊丽莎白年纪太小,不记得当时的传闻,她只是说:“这名字很特别。”
一个长相难看,光着两个肉胳膊的邋遢女人,从后室走了进来,满脸挑衅的神气,给她们端来一杯葡萄酒。阿莲娜猜想,她是教士的妻子。他可能说她是他的女管家,因为理论上,教士是禁止结婚的。教士们的妻子制造没完没了的麻烦,但强迫男人抛弃她是残酷的,而且通常使教会蒙上耻辱。尽管大部分人一般会说,教士应该洁身自好,但遇到具体情况,却往往采取一种宽容的态度,因为他们都认识那女人。因此,教会对这种结合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算了。阿莲娜想:心满意足吧,女人——至少你还在和你的男人同居。
那个士兵和那车夫淋得头发湿湿的,走了进来。那个士兵雷纳夫,站到伊丽莎白跟前,说:“我们不能在这儿停留。”
阿莲娜没想到,伊丽莎白立刻软了下来。“好吧,”她说着,站了起来。
“坐下,”阿莲娜说着,把她拉了回来。她站在那卫兵跟前,用一个手指点着他的脸。“要是我听你再说一个字,我就把村民们叫来,来救夏陵的伯爵夫人。虽说你不懂怎么对待女主人,他们可懂。”
她看出来,雷纳夫在掂量这个局面。如果非摊牌不可,他可能要对付伊丽莎白和阿莲娜,也许还要加上车夫和教士,但如果再来几个村民的话,他就麻烦了。
他最后说:“也许伯爵夫人宁愿继续赶路。”他咄咄逼人地看着伊丽莎白。
那少女吓慌了。
阿莲娜说:“好吧,夫人——雷纳夫谦卑地请求您告诉他您的意愿。”
伊丽莎白看着她。
“干脆告诉他,你的想法,”阿莲娜鼓励她说,“按你的吩咐去做,是他的本分。”
阿莲娜的态度给了伊丽莎白勇气。她深吸了一口气,说:“我们就在这儿休息。你去照顾一下马匹,雷纳夫。”
他咕哝一声表示听清了,就出去了。
伊丽莎白望着他走出去的背影,脸上露出惊奇的表情。
那车夫说:“看来天要撒尿了。”
那教士对他的粗俗话皱起了眉头。“我敢说,这不过是普通的雨,”他柔声细气地说。阿莲娜禁不住笑了起来,伊丽莎白也附和着笑了。阿莲娜有一种感觉,这少女平日很少笑。
雨点声像敲鼓般地响着。阿莲娜看着敞开的门外。教堂不过在数码之外,但已经被大雨遮没得看不清了。这可真是大暴雨了。
阿莲娜对她的车夫说:“你把车子遮起来了吗?”
那人点点头。“连那两头牛也遮住了。”
“好极了。我可不愿意我的毛线都黏起来。”
雷纳夫回到了屋里,身上淋得湿透了。
天上打了一个大闪电,随后便是长时间的滚雷。“这对庄稼可没好处,”那教士故作悲哀地说。
阿莲娜想,他说得不错。现在庄稼需要三个星期的日照。
又打了一个闪电,劈裂的雷声延续的时间更长了,一股狂风摇撼着这座木头房子。冰冷的雨水落到阿莲娜的头上,她抬头看见从干草屋顶上流下一股雨水。她移动了座位,躲开那股雨水。大雨还从门口直接吹扫进来,但没人想去关门,阿莲娜很想看看门外的雨,似乎别人也抱着同样的想法。
她看了看伊丽莎白。那少女脸色煞白。阿莲娜伸出一只手臂搂着她。她在颤抖,虽然天并不冷。阿莲娜搂住她。
“我怕,”伊丽莎白悄声说。
“这不过是场暴风雨,”阿莲娜说。
外面变得漆黑。阿莲娜想,大概快到晚饭时间了>这时她才意识到,她还没吃午饭呢,现在只是中午时分。她站起身,走到门口。天空成了铁灰色。她从来没见过夏天有这种怪天气。狂风劲吹,一个闪电照出了许多没检牢的东西从门口吹过:一条毯子,一个畚箕,一只木碗,一个空桶。
她又回到里边,皱着眉,坐了下来。她开始有点担心了。房子又摇撼起来。撑着屋脊中央的那根立柱震动着。这是村里一栋盖得比较好的房子,她想到,如果这座房子不稳,那些更破烂的房子恐怕就有倒塌的危险了。她看着那教士。“要是情况进一步恶化,我们就得把村民聚集起来,都躲到教堂里,”她说。
“我可不打算出门去淋雨,”那教士说完,还干笑了两声。
阿莲娜不敢相信地瞪着他。“他们是你的教民,”她说,“你是他们的牧人啊。”
那教士侮慢地回视着她。“我只听王桥主教的,而不是你,我才不会因为你对我指手画脚,就去当傻瓜呢。”
阿莲娜说:“至少要让耕地的那组牛避避风雨啊。”像这样一个村落,最值钱的家当就是那组拉犁的八头牛了。没有耕牛,农民就没法种地。没有一个农民能单独有一组耕牛的——那是村里的公产。那教士当然会珍惜耕牛,因为他也要靠耕牛才能有收人,才能富裕。
那教士说:“我们没有耕牛。”
阿莲娜不可思议了。“为什么?”
“我们被迫卖掉四头交租;后来我们把剩下的也都宰了,在冬天吃了。”
这一下就说清了只有一半农田播了种的原因了,阿莲娜想。他们只能耕软土,用马或人拉犁。这情况激怒了她。威廉逼他们卖掉耕牛来交租;真是又愚蠢又狠心,因为这就意味着,他们今年交租还会成问题,就算一直风调雨顺也不成。她听后恨不得掐住威廉的脖子,把他勒死。
又是一股暴风,摇撼着这座木架房子。突然,一边的屋顶似乎在移动;随后,让风给掀起了好几英寸,离开了墙头,阿莲娜从缝隙中看到了漆黑的天空和叉形的闪电。那股风暴又往下吹,把草顶重新砸到了支撑上,阿莲娜一跃而起。现在这里已经危险了。她挺直腰板站着,用压过风暴的声音,朝那教士叫道:“至少去把教堂的门打开!”
他满脸不高兴,但还是照着做了。他从柜子里取出一把钥匙,披上一件斗篷,出了门,消失在雨中。阿莲娜开始指挥别的人。“车夫,把我的车和牛赶进教堂。雷纳夫,你把马也牵进去。伊丽莎白,跟我来。”
他们纷纷穿上斗篷,走了出去。由于风吹得很猛,要走直线实在困难,他们都伸出手臂来保持平衡,奋力走过墓地。雨变成了冰雹,大粒大粒的冰粒,倾倒在墓碑上,在公墓的一个角落里有一棵苹果树,阿莲娜看见,那棵树已经光秃得和冬天一样了,大风把树叶和果实从树枝上给吹落了。她想,今年秋天,这个郡不会有许多苹果了。
过了一会儿,他们到了教堂,走了进去。里面突然那么静,简直让人以为自己聋了。风继续狂吼,雨点击鼓般地落在屋顶上,每过一会儿,就打一个响雷,风声、雨声、雷声似乎都随着一个节奏。教堂里已经有一些村民,他们的斗篷都湿透了。他们还带来了家里值钱的东西:装在袋子里的鸡,捆绑着的猪,铅丝拴着的乳牛。教堂里一团漆黑,但这场面不时被闪电照亮。过了不久,车夫赶着阿莲娜的牛车进来了,跟在后面的雷纳夫牵着马。
阿莲娜对那教士说:“咱们把牲口安置在西端,让人都到东端去,别让教堂看起来像马厩。”此时,大家似乎都承认了阿莲娜是负责人,那教士顺从地点了下头。他们俩开始活动了,教士去和男人讲,阿莲娜去跟女人说明。不久,人畜就分开了。妇女带着小孩,进了小圣坛,男人们把牲口拴到中殿的柱子上。马匹都受了惊,眼睛转着,还直蹦跳,乳牛全都卧下了。村民们都按家聚着,开始传递着吃喝。他们准备长期待下去。
暴风雨这么凶猛,阿莲娜还以为很快就会过去了,谁知反倒越演越烈了。她到了一个窗户跟前。窗上当然没有玻璃,而是半透明的细亚麻布,此时都成了挂在窗框上的破布片。阿莲娜扒着窗台,吊起身体,向外望去,但除了雨,什么也看不见。
风越刮越大了,围着教堂的墙角呼啸着,阿莲娜开始嘀咕,连这里说不定也不安全。她在这座建筑里,仔细地边走边看。这些年她和杰克在一起,懂得一些门道,知道墙砌得好坏。她看出来这里的石头墙砌得齐整而仔细,才算松了心。墙上没有裂缝,石头是切割过的,不是毛石,看来这房子和山一样牢固。
教士的女管家点燃了一支蜡烛,这时,阿莲娜才意识到,外面天已经黑了。白天那么阴沉,简直和黑夜没有大区别。孩子们在侧甬道里来回跑累了,这时蜷缩到他们的斗篷里,睡着了。鸡都把头伸到翅膀下,休息了。伊丽莎白和阿莲娜在地上并肩坐着,背靠着墙。
阿莲娜对这可怜的女孩子充满好奇,因为她担当了阿莲娜十七年前拒绝了的角色,成了威廉的妻子。阿莲娜抑制不住,说:“我以前认识威廉,那时我还小。他现在怎么个样子?”
“我厌恶他,”伊丽莎白激动地说。
阿莲娜对她深感同情。
伊丽莎白说:“你是怎么认识他的?”
阿莲娜意识到,这下把自己给搅进去了。
“告诉你实话,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他是要娶我的。”
“不!你怎么没嫁他呢?”
“我拒绝了,而且我父亲支持我。但那事引起了一场轩然大波……我引起了很多杀戮。不过,这一切都过去了。”
“你拒绝了他!”伊丽莎白惊住了,“你可真有勇气。我要是像你就好了。”她突然又泄了气,“但我甚至在仆人面前都挺不起腰来。”
“你能做到的,你知道。”阿莲娜说。
“可是该怎么做呢?他们根本不听我的,因为我才十四岁。”
阿莲娜仔细地思考着这个问题,然后做出了很全面的解答。“开始,你应该成为你丈夫意愿的传话人。早晨起来,就问他想吃什么,想见哪些人,想骑哪匹马,以及能想得到的诸如此类的事情。然后到厨房,到大厅的管家那儿,到马厩去,把伯爵的命令一个个地吩咐下去。你丈夫会感激你,而对不听你指使的人生气。这样,人们就会慢慢习惯于照你吩咐的去做。这时候,你要注意,谁在热心地帮助你,谁只是敷衍了事。一定要让那些帮你的人得到好处——给他们爱干的活儿,而且一定要让那些敷衍你的人去做一切脏活儿。这样,人们就会明白,听伯爵夫人的话会有好处的。他们还会喜欢你远胜过喜欢威廉,因为他这人很难让人喜欢。最后,你要成为行使你个人权力的主人。大部分伯爵夫人都是这样的。”
“听你这么说,倒不难,”伊丽莎白满怀希望地说。
“不,可不那么容易,不过,如果你有耐心,而且不轻易泄气,你是能做到的。”
“我想我可以,”她很有决心地,“我真觉得我做得到。”
最后她俩打起瞌睡。阿莲娜不时被狂风的怒吼惊醒。她借着蜡烛的昏光四下张望,看到大多数成年人都一样:坐在地上,点着头打一会儿吨,然后突然惊醒。
大概在半夜时分,她一下惊醒了,意识到这次她睡了一个多小时。她周围几乎所有的人都在熟睡。她换了个姿势,半躺在地上,把斗篷紧裹在身上。暴风雨还没有停止,但人们困得顾不得发愁了。雨点还敲打着教堂的墙壁,那声音如同惊涛拍岸,不但没有让她清醒,反而催她人睡了。
她又一次惊醒了。她不知道是什么惊扰了她。她聆听着,周围一片寂静。暴风雨过去了。灰灰的微光透过窗户,照了进来。所有的村民都在酣睡。
阿莲娜起来了。她的动作惊动了伊丽莎白,她也立刻醒了。
她俩都抱着同样的想法。她们朝教堂大门走去,打开大门,走到外面。
雨停了,风只是微微地吹着。太阳还没有升起,拂晓的天空呈灰白色。阿莲娜和伊丽莎白在清澈潮湿的晨曦中向周围张望。
村子已经不复存在了。
除了这座教堂之外,视野以内再没有第二栋房子了。整个地区成了一片平地。几棵沉重的木头靠在了教堂的侧面,原先盖着房子的地方,如今已成了一片泥海,只有几块磨石,散乱地躺在地上。在原来的村头上,还有五六棵高大的橡树和栗树,依然挺立,不过,每棵树上都刮掉了许多大树枝。小树已经被一扫而光。
阿莲娜和伊丽莎白被这一派彻底的荒凉景象惊得头晕目眩,她俩沿原来的街道走去。地面上杂乱地横着断枝和死鸟。她们来到麦地,那里像是夜间圈过一大群牛。正在成熟的小麦倒的倒、断的断,有的连根拔起,有的被水冲走。整个地表都被搅翻过,浸透了水。
阿莲娜惊惧不已。“噢,天啊,”她咕哝着,“人们吃什么呢?”
她们勉强穿过麦地。到处都是同样的损坏。她们爬上一座矮山,从顶上察看着四野,她们看到每一个方向,到处都是毁掉的庄稼,死掉的羊只,刮倒的树木,冲坏的草地和倒塌的房屋。灾难的景象触目惊心,使阿莲娜充满了悲剧感。她觉得,这里看上去是上帝之手落到了英格兰的国土,拍到了地面上,摧毁了人们创造的一切,只留下了教堂。
惨状也震惊了伊丽莎白。“太可怕了,”她说,“我没法相信。什么都不剩了。”
阿莲娜阴沉着脸点了点头。“全完了,”她附和着说,“今年没有收成了。”
“人们怎么办呢?”
“我不知道。”阿莲娜心中交织着同情和恐惧,说,“这个冬天将是可怕的。”
那次大暴风雨四个星期后的一个早晨,玛莎找杰克要钱。杰克很奇怪。他已经给了她每星期六便士作家中的开销,而且他知道,阿莲娜也给了她同样的数目。靠这两笔钱,她要做四个大人和两个小孩子的饭,供应两处住宅的柴火和灯芯草。但在王桥有许多大家庭只靠六便士一星期购买各种东西,吃的、穿的,还有付房租。他问她为什么还要钱。
她看上去很窘。“所有东西的价钱都涨了。买一条四磅的面包,面包师傅要一便士。还有——”。
“一便士!买一条四磅的面包?”杰克简直气坏了,“我们砌个炉子,自己烤好了。”
“是啊。有时我也自己做薄面包。”
“这就对了?”杰克记起来,过去的一星期左右的时间里,他们吃过两次平底锅烤的薄面包。
玛莎说,“可是面粉的价钱也涨了,所以嘛,我们也没有省下多少钱。”
“我们买小麦,自己磨面粉好了。”
“这是不准许的。我们得用修道院的磨坊。再说,小麦也挺贵的。”
“当然。”杰克明白了。他一时糊涂,面包所以贵,正是因为面粉贵了,而面粉贵是因为小麦贵了,小麦贵是因为暴风雨毁掉了收成,这是无法逃避的。他看到玛莎很为难的样子。她以为他不高兴的时候,她总是很沮丧。他笑了笑,向她表明,这没有什么,还拍拍她肩膀。“这不是你的错。”他说。
“可是你说话的口气很生气。”
“不是对你。”他感到内疚。他知道,玛莎宁可砍掉自己一只手,也不会欺瞒他的。他并不很明白,她何以对他如此忠心耿耿。他想,如果出于爱情,她到现在一定也早已冷下去了,因为她和所有的人都知道,阿莲娜是他生命至爱。他曾经一度考虑让她单独过,强迫她脱开旧轨,那样的话,或许她会找到一个称心的人。但他心里明白,那是不管用的,只能使她绝望和不幸。因此,他就不去管了。
他伸手到紧身衣里去掏钱袋,拿出了三枚银便士。“你最好一个星期花十二便士,看看这样够不够。”他说。这个数看起来不少。他的工钱不过是二十四便士一星期,当然还有额外的供应:蜡烛、袍子和靴子。
他喝光了缸子中剩下的啤酒,就走出去了。时值初秋,但天气已经相当凉了。气候还是不正常。他沿街快步走着,过了修道院。太阳还没升起,工地上只有几个工匠在。他在中殿中走着,看着地基。已经快完成了,真是谢天谢地,因为天气冷,今年的灰浆活儿很可能得早点收工。
他抬眼看着新的交叉甬道。他在自己的创造中得到的欢乐,由于裂缝而打了折扣。在大暴风雨之后的那一天,那些裂缝又出现了。他极其失望。这次的暴风雨确实少见,不过,他的教堂设计计划是要经受得起上百次这样的暴风雨的。他困惑地摇摇头,顺着塔楼的扶梯爬上了护廊。他巴不得能有个建过类似教堂的人谈一谈,但是在英格兰并没有这样一个人,而且即使在法兰西,他们也没建到这么高。
他一时冲动,没有到他画图的地方去,而是继续向上爬楼梯,直到屋顶。铅皮已经全部铺好,他看到,一度堵塞过雨水的小尖塔,现在已经由一个畅通的天沟直达底层。屋顶上风很大,他每走到边缘附近,都要尽量握住些什么东西,被一阵劲风吹下屋顶摔死的建筑匠已经不止一个了。这高处的风似乎比地面上要强劲多了。事实上,当你攀援而上的时候,风好像在不成比例地加强……
他站住不动,向裂缝看去。他的困惑有了解答。造成裂缝的,不是他的拱顶的重量,而是其高度。他已经把教堂修建得十分牢固,足以承受重量。这一点他是有把握的,但他没有把风考虑进去。这些高耸的墙壁不断地受着风的吹打,而由于竖得这么高,风就大得足以吹出裂缝。他站到屋顶上,感受到风的力量,就能想象出脚下绷紧的平衡结构上所受的影响。他对这座建筑了解如此深,几乎都能感到那种张力,如同这些墙壁已经是他身体的一部分。风从侧面推着教堂,就像现在推着他一样,而由于教堂是不能弯曲的,于是就出现了裂缝。
他很有把握,已经找到了解释,但是他该采取什么措施呢?他需要加强侧窗,以使它经受得住风力。可是怎么加强呢?修建巨大的扶垛来高高把墙固牢,就会破坏他已成功地达到的令人眩晕的优雅和轻灵的效果。
但如果这是为了这建筑物高高耸立而必须采取的措施,他也无可奈何,非用不可。
他从扶梯上下来。虽说他已最终弄清楚了问题之所在,但一点都高兴不起来,因为解决的办法看来要破坏他的美梦。他想,我太高傲了。我太自信能造成世界上最美的教堂了。我为什么自以为比别人强呢?是什么使我认为自己特殊呢?我当初如果照别人的设计,也就该满足了。
菲利普正在设计图那儿等着他。副院长忧心地皱着眉头,他那剃光的头顶留下的一圈变灰的头发散乱着。他那样子像是一夜没睡。
“我们得削减我们的开支,”他开门见山地说,“我们实在没钱照现在这样的速度把建筑继续下去了。”
杰克一直担心着这一点。这场飓风把南英格兰大部分地区的庄稼毁掉了,这对修道院的财政必定有影响。一提起削减,他总是焦虑万分。在他的内心,他害怕如果放慢进度,也许他在有生之年就看不到大教堂竣工了。但他并不想把他的忧虑流露出来。“冬天就要到了,”他随便地说,“反正到这种季节,工作总要慢下来的。何况今年冬天会来得早呢。”
“这样不够,”菲利普阴沉着脸说,“我想把开销砍掉一半,马上就砍。”
“一半”这听起来简直不可能。
“冬天的裁员今天就开始。”
这比杰克预料的还要糟。夏季工通常都在十二月初离开。他们在冬天的季节里,搭盖木头房子或是制造犁和车,或者给自家做,或者赚些钱。今年,他们的家人,不会给他们好脸色看的。杰克说:“你知道不知道,你在打发他们回到正在挨饿的家中去?”
菲利普只是生气地对他报以瞪眼。
“你当然知道这个,”杰克说,“很抱歉我这么问。”
菲利普有力地说:“如果我现在不这么做,那么到了冬季中的某个星期六,全体工匠就会排起队等工钱,而我只能打开钱柜给他们看,里面空空如也。”
杰克无可奈何地耸耸肩。“这没什么可争的。”
“这还不行,”菲利普警告说,“从现在起,再不能雇一个人,哪怕顶替走的人也不行。”
“我们已经好几个月没有雇人了。”
“你雇了阿尔弗雷德。”
“那不一样。”杰克很尴尬,“反正,不雇就是了。”
“而且也不升级。”
杰克点点头。平日里不时有学徒或壮工要求升99lib?
级为砌石工或刻石工。如果别的工匠评判他的技艺合格,这一要求就会被批准,修道院就得付更多的工钱。杰克说:“升级是建筑匠公会的特权。”
“我并不想改变这个,”菲利普说,“我只是请工匠们延迟一切晋升,到饥馑结束以后再说。”
“我会转告他们的,”杰克含糊地说。他有一种感觉,这种事可能会惹起纠纷的。
菲利普步步进逼。“从现在起,每逢圣徒纪念日一概歇工。”圣徒纪念日月太奏了,原则上都算节日,至于工匠们在节日有没有工钱,是要协商的。王桥的规定是:如果同一个星期里遇上两个或两个以上的圣徒纪念日,那么第一次是付工钱的节日,而第二次则是自选,上班就给钱,不上班就没钱。大多数人都愿意在这天上班。然而,现在他们就没这种选择了。这第二个圣徒纪念日将成为法定的不付工钱的节日。
杰克对于向公会解释的前景感到不乐观。他说:“如果我能把这一切作为可以商量的问题,而不是当做已经决定的事情,向他们提出来,可能会顺利得多。”
菲利普摇着头。“那样他们会以为这有协商的余地,这些提议就会打折扣。他们会建议在圣徒纪念日里干半天活儿,允许限量的晋升。”
他当然说的对。“他们这么提,难道不合理吗?”杰克说。
“当然合理,”菲利普烦躁地说,“只不过是没有调整的余地。我已经在担心,这些措施不一定充分——我不能做任何退步了。”
“好吧,”杰克说。菲利普此时显然无心妥协。“还有别的事情吗?”他小心地说。
“有。停止购买各种供应。减少石头、铁和木材的储备。”
“我们的木材是不用花钱买的”杰克分辩说。
“但我们得付运到这儿来的车钱。”
“那倒是,好吧。”杰克到窗户跟前,往下看着堆在修道院里的石头和树干。这一措施倒不让人担心,他已经知道,他多少有储备了。“这不成问题,”他过了一会儿说,“经过减少人手,我们还有足够的材料能坚持到明年夏天。”
菲利普疲惫地吸了口气。“没法保证明年我们一定可以雇用夏季工,”他说,“那要看羊毛的价钱再决定。你最好跟他们打个招呼。”杰克点点头。“有那么糟吗?”
“是我从来没想过的这么糟,”菲利普说,“这个国家需要三年的好天气。还要有一个新国王。”
“但愿天遂人意吧,”杰克说。
菲利普回到了他的住所。杰克一上午都在考虑,如何处理这些变化。有两种修建中殿的方法:从十字交叉点开始,一个架间、一个架间向西端修;或是一道工序、一道工序地,先打好全中殿的地基,然后向上修。这后一种方法修建速度快,却要求有更多的工匠。这本是杰克原先要用的方法。现在他要重新考虑了。一个架间、一个架间地修建,更适合当前减少人手的情况。这样做还有一个优点:他为了抗风所做的改造设计可以先在一两个架间上加以试验,然后再用于整座建筑。
他通盘算了这次财政危机的长期影响。近几年内,进度可能会越来越慢。他阴郁地看到,他年事增高,头发灰白,身体虚弱,却没有实现他的理想,最后埋在修道院墓地,安息在没完成的大教堂的阴影里。
午钟敲响,他到工匠棚中去。大家坐在那儿喝淡啤酒,吃乳酪,他这才第一次注意到,他们很多人没有面包。他问那些通常要回家吃午饭的人,他们能不能待会儿再走。“修道院现在缺钱,”他说。
“我还从来没听过,哪个修道院不会缺钱的,这不过是个早晚的事,”一个年纪大的人说。
杰克看了看他。他叫双鼻子爱德华,因为他脸上有个抚子,几乎和他的鼻子一般大。他是个出色的刻石匠,能一眼看出精确的曲线,杰克常派他刻柱身和鼓形石块。杰克说:“你得承认,这家修道院管理钱财比大多数别的修道院要好。但菲利普副院长无法顶住暴风雨和歉收的灾难,现在他只好减少开销。我要在你们吃午饭之前,把这种事告诉你们。第一,我们不再买进新的石头和木材。”
别的工棚的工匠也走进来听着。一个叫彼得的老木匠说:“我们现有的木材不够这个冬天用的了。”
“不,够的,”杰克说,“我们要放慢建筑速度,因为我们干活儿的工匠要减少了。冬季裁员从今天开始。”
他立刻就明白了,他这么宣布是错了。在各个角落都有人提议,好几个人同时说起话来。他想,我本该缓缓地一件一件分开来说的。但他没有这种经验。他虽已当了七年匠师,但始终没有财政的危机。
在一片喧哗声中,有一个嗓门压倒了众人,说话的是巴黎的皮埃尔,他是来自圣但尼的一名工匠,虽然在王桥已工作了六年,他的英语还不是很好,由于生气,口音更重了,但他并不因此而泄气。“不能在星期二解雇人,”他说。
“说的对,”铁匠杰克说,“最早也要等到这个星期周末才能让他们走。”
杰克的继兄阿尔弗雷德插话了。“我记得我父亲当年给夏陵的伯爵盖住宅的事,威廉·汉姆雷走来,要解雇所有的人。我父亲告诉他,要给大家一星期的工钱,而且拽住他的马头,直到他拿出了钱。”杰克想,真没理由感谢你,阿尔弗雷德。他固执地说:“你们还得把其余的听完呢。从现在起,圣徒纪念日不干活儿,而且也不再提升了。”
这让他们更愤怒了。“没法接受,”有人说,好几个人也重复着,“没法接受,没法接受。”
杰克觉得他们这样让人生气。“你们在说些什么?如果修道院没钱,你们就拿不到工钱。像一班小学生学拉丁文似的齐声叫喊‘没法接受,没法接受’,又有什么用?”
双鼻子爱德华又说话了。“我们不是一班小学生,我们是一个公会的工匠,”他说,“公会有权提升,谁也无权取消。”
“要是没有钱付提升后多出的工资呢?”杰克激动地说。
一个年轻的匠人说:“我不相信。”
他是布里斯托尔的丹,一个夏季工。他不是一个熟练的刻石匠,但他可以非常准确、快速地下料。杰克对他说:“你怎么能说不信呢?你对修道院的财政有多少了解?”
“我了解我亲眼所见的,”丹说:“修士们饿肚子了吗?没有。教堂里有蜡烛吗?有。窖里存着葡萄酒吗?有。副院长光着脚了吗?没有。还是有钱。只是他不想给我们罢了。”
好几个人大声表示同意。事实上,他至少在一件事上是弄错了,那就是葡萄酒;但现在没人会相信杰克了——他成了修道院的代表。这是不公平的,他对菲利普的决定不负有责任。他说:“喂,我不过是把副院长对我说的话告诉你们。我不保证这都是真的。不过,如果他告诉我们,钱不够了,而我们又不相信他,我们该怎么办?”
“我们可以全体停工,”丹说,“马上。”
“对,”另一人说。
杰克痈苦地感到,这已经控制不了了。“等一等,”他说。他竭力搜寻着一些词句来降温。
“咱们现在先去干活儿,今天下午我来尽量说服菲利普副院长修改他的计划。”
“我认为我们不该干活儿,”丹说。
杰克不能相信正在发生的事情。他曾经设想过许多威胁到建筑他这座梦想的教堂的情况,唯独没预见到工匠们会来破坏。“我们为什么不该干活儿呢?”他怀疑地说,“有什么意义呢?”
丹说:“事情明摆着,我们当中有一半人甚至不知道,这个星期剩下的几天有没有工钱。”
“这是违反一切惯例和程序的,”巴黎的皮埃尔说。惯例和程序这样的字眼多是在法庭上用的。
杰克无可奈何地说:“在我尽量和菲利普交涉的时候,至少要干活儿双鼻子爱德华说如果我们干活儿,你能保证大家能拿到一星期的全工资吗?”
杰克知道,在菲利普目前的情绪下,他无法提供这种保证。他脑海里闪过一个念头,无论如何先答应下来再说,万不得已的话,由他自己出钱给大家好了;但他立即意识到,他的全部储蓄也不够给大家一星期的工钱。于是他说:“我要尽我的全力去说服他,我想他会同意的。”
“对我来说,这还不够,”丹说。
“对我也是,”皮埃尔说。
丹说:“不保证,就不干活儿。”
使杰克伤心的是,大家一致同意了。
他看得出,如果他继续反对他们,他就会丢掉剩下的一点点权威。“公会应该一致行动,”他引用了一句常用的套话:“我们是不是都赞成停工?”
众口齐声同意。
“就这样吧,”杰克没精神地说,“我去告诉副院长。”
沃尔伦主教带着一小队随从,骑马驶进了夏陵。威廉伯爵在市场广场的教堂前廊处候着他。威廉莫名其妙,皱起了眉,他只想来一次现场晤面,而不是正式访问。这个狡猾的主教如今打的是什么主意?
和沃尔伦在一起的,是一个骑着栗色阉马的陌生人。那人又高又瘦,长着浓浓的黑眉毛和一个挺直的鹰钩鼻。他面带轻蔑,似乎已经习以为常。他与沃尔伦并肩骑行,仿佛地位是平等的,但他并没穿主教的服装。
他们下马之后,沃尔伦介绍了这个陌生人。“威廉伯爵,这是韦勒姆的彼得,他是为坎特伯雷大主教工作的副主教。”
威廉想,没有解释彼得来此有何贵干。沃尔伦一定有他的打算。
那位副主教鞠了一躬,说:“主教大人已经对我讲了阁下对圣母教堂的慷慨支持,威廉老爷。”
不等威廉回答,沃尔伦就指着教区教堂,说:“这座建筑将要拆掉,为新教堂腾地方,副主教。”
“你们任命了建筑匠师没有?”彼得问。
威廉不明白,一位坎特伯雷来的副主教为什么会对夏陵的教区教堂感兴趣。不过,他也许只是表示一下礼貌。
“我还没找到一位匠师呢,”沃尔伦说,“有的是建筑匠在找工作,但是我还没找到一个从巴黎来的。好像全世界都想建圣但尼式的教堂,而懂得那种式样的,真是供不应求呢。”
“这倒是蛮重要的,”彼得说。
“有一个可能会有用的建筑匠,正在等着晚些时候见我。”
威廉又感到有点莫名其妙了。彼得为什么认为把教堂建成圣但尼式的那么重要呢?
沃尔伦说:“新教堂要大得多,当然啦。要伸进这里的广场很大一块地方呢。”
威廉不喜欢沃尔伦的那种喧宾夺主的作风。这时他插嘴说:“我不能让教堂侵占市场广场的地盘。”
沃尔伦面带愠怒,似乎威廉在多嘴多舌。“怎么不能?”他说。“逢市场开放的日子,广场上的每一英寸地盘都能赚钱的。”
沃尔伦那副表情,像是他没资格争辩,但彼得却笑容满面地说:“我们不该堵塞银泉嘛!”
“这就对了,”威廉说。他要为这座教堂掏钱。所幸,第四个荒年对他的收入影响不大。小农们交了实物地租,其中的大多数都给了威廉该交的一袋粮食和一对鹅,尽管他们自己只靠橡子汤糊口。更重要的是,那一袋粮食相当于五年前十倍的价钱,这笔增加的收入要比欠租的佃户和饿死的农奴的补偿多。他仍有财源来为新建筑生钱。
他们绕到教堂背后。这里是租金收人最少的一片住房区。威廉说:“我们可以往这边扩建,把这些房子推倒。”
“但大多数住户都是教士,”沃尔伦反对说。
“我们给他们另找地方居住。”
沃尔伦很不满意,但对这话题没有再说什么。
在教堂的北侧,一个三十来岁的宽肩膀汉子向他们鞠躬致意。威廉从他的服饰上看出来,他是个工匠。主教最亲密的同事,鲍德温副主教,说:“这就是我对您讲起的那个人,我的主教大人。他是王桥的阿尔弗雷德。”
头一眼望去,那人并不怎么吸引人,他是个牛一样的人,高大、健康、呆头呆脑的。但是再仔细些端详,他的面孔上有一种狡猾的神色,倒像是狐狸或狡犬了。
鲍德温副主教说:“阿尔弗雷德是建筑匠汤姆的儿子,汤姆是王桥的第一位匠师,阿尔弗雷德本人也当过一段时间的匠师,后来那职位被他的继弟篡夺了。”
建筑匠汤姆的儿子。就是这个人娶了阿莲娜,威廉恍然大悟了。但他从来没有和她圆房。威廉以关切的兴趣看着他。他绝猜不出这条汉子居然不能人事,他看起来很健康、很正常的。不过,阿莲娜对男人会有一种奇怪的作用。
彼得副主教说:“你在巴黎工作过吗?学会了圣但尼的式样吗?”
“没有——”
“但是我们要按新式样盖教堂。”
“目前我正在王桥干活儿,我兄弟在那儿当匠师。他从巴黎带回了新式样,我跟他学了。”
威廉想不出,沃尔伦主教怎么能唆使阿尔弗雷德而没有引起任何怀疑;随后,他想起了王桥的副院长助理雷米吉乌斯是沃尔伦手中的工具。雷米吉乌斯大概先出面拉的关系。
他又想起了王桥的一些别的事。他对阿尔弗雷德说:“可是你盖的屋顶塌了。”
“那不怪我,”阿尔弗雷德说,“菲利普副院长坚持要修改设计。”
“我了解菲利普,”彼得说,语气很恶毒,“一个固执己见又目空一切的人。”
“你怎么认识他的?”威廉问。
“好多年以前,我是林中圣约翰小修道院的修士,当时菲利普在那里负责,”彼得愤愤地说,“我批评他松懈了戒规,他就报复我,几乎把我赶出了修道院。”显然彼得的怨恨不满仍然好像沾火就着。无论沃尔伦在策划什么,这无疑是个因素。
威廉说:“不管怎样,我不愿雇一个塌了屋顶的建筑匠,不管有什么理由。”
阿尔弗雷德说除了杰克·杰克逊以外,我是全英格兰唯一盖过新式样教堂的建筑匠师。
威廉说:“我不在乎什么圣但尼式样。我只相信,靠传统的设计,我可怜的母亲的灵魂照样可以得到祈祷。”
沃尔伦主教和彼得副主教交换了一下眼色。过了一会儿,沃尔伦压低声音对威廉说:“有一天,这座教堂会成为夏陵大教堂。”
威廉这才恍然大悟。多年以前,沃尔伦就曾经策划过,把主教管区的中心由王桥迁到夏陵,但菲利普副院长抢先了一步。如今,沃尔伦又故技重演。看来,这次他要更迂回地进行。上次,他只是请求坎特伯雷大主教批准他的要求。这次,他却一上来就动手修建一座规模和声望都足以充当大教堂的新教堂,与此同时,他还同大主教圈子里的彼得这种人勾结起来,以便为他的申请铺路。这个如意算盘打得倒不错,不过,威廉只想建一个纪念他母亲的教堂,在她经受永恒之火的道路上,灵魂能够得到宽慰;因此,他不满意沃尔伦试图把这一修建计划纳人他的个人目的。但是另一方面,这里要是有座大教堂,对夏陵将是最大的促进,威廉也会从中渔利。
阿尔弗雷德说:“还有些别的情况。”
沃尔伦说:“什么?”
威廉看着这两个人。阿尔弗雷德比起沃尔伦来,要高大、强壮和年轻,他可以从背后抽出一只大手来,把沃尔伦一拳打倒在地;然而在这种对面相觑的场面中,他的行动倒像是个弱者。若干年以前,威廉要是看到一个文弱的白脸教士在左右一个壮汉,他会生气的;但他如今对这类事已经司空见惯,不会动怒了,世上的事就是这样的。
阿尔弗雷德压低声音说:“我可以把王桥的全班人马带到这儿来干活儿。”
听他说话的三个人一下子竖起了耳朵。
“再说一遍,”沃尔伦说。
“要是你们雇我为建筑匠师,我就把王桥的全体工匠都带来。”
沃尔伦警觉地说:“我们怎么知道,你说的是真话呢?”
“我不要你们相信我,”阿尔弗雷德说,“你们可以把这件工作有条件地交给我。如果我说话不算话,我就离开,分文不要。”
听他说话的这三个人,出于各自不同的理由,都痛恨菲利普,他们立即被可以给他这样一个打击的前景吸引住了。
阿尔弗雷德补充说:“那儿有几名建筑匠在圣但尼干过。”
沃尔伦说:“你怎么能把他们带来呢?”
“这有关系吗?咱们就算他们更愿意跟我干,而不喜欢杰克好了。”
威廉觉得阿尔弗雷德在这件事上撒了谎,沃尔伦似乎也有同感,因为他向后仰着头,目光往下,经过他的尖鼻子,长时间地盯着阿尔弗雷德。然而,阿尔弗雷德却表现得好像之前讲的都是真话。不管真实理由是什么,他似乎有十足的信心能把王桥的工匠带过来。
威廉说:“要是他们全跟上你到这儿来,王桥的活儿就得彻底停工了?”
“是的,”阿尔弗雷德说,“就是这样。”
威廉看了看沃尔伦和彼得。“我们还要再进一步谈谈。他最好和我们一起吃饭。”
沃尔伦点头同意,对阿尔弗雷德说:“跟我们到我的住所来。在市场广场的另一头。”
“我知道,”阿尔弗雷德说,“那是我盖的。”
接连两天,菲利普副院长拒绝讨论停工的问题。他气得一语不发,一碰到杰克,扭过头,绕道就走。
第二天,从远处的一座王桥修道院的磨坊,拉来了三车面粉。车子是由武装士兵护送的,,这年头,面粉和麦子一样珍贵。面粉是由乔纳森兄弟验收的,他现在是老白头卡思伯特下面的副司务。杰克看着乔纳森数面粉袋。在杰克眼里,乔纳森的容貌有些面熟得古怪,似乎他像杰克熟识的某个人。乔纳森又高又瘦,长着浅褐色的头发——绝不像菲利普,菲利普又矮又轻,头发是黑的;但除了身体特征之外,乔纳森倒是蛮像他的代理父亲。这孩子认真又讲原则,坚毅又有理想。尽管他对道德问题态度相当固执,但人们都喜欢他一人们对菲利普也正是这样。
由于菲利普拒绝谈话,与乔纳森搭仙一下也就是最好的办法了。
杰克先看着乔纳森给士兵和车夫付钱。他不声不响,但办事利落,当车夫像往常一样,要求超过他们应得的工钱时,他平和而坚定地拒绝了他们。杰克忽然觉得,修道院的教育倒是培养领导才干的好地方。
领导才干。杰克在这一领域里的弱点已经暴露得相当彻底了。
由于他不善于管理他手下的人,才把一个问题演变成了危机。每当他想起那次会议时,都要责怪自己的不称职。他决心找到一个途径扭转这一局面。
牛车吱吱呀呀地开走以后,杰克随随便便地走过去,对乔纳森说:“菲利普对这次停工气坏了。”
乔纳森有一阵子似乎要说什么不愉快的话——他本人显然也相当气愤——但最后他的脸色平和下来,说:“他看上去很生气,但内心里却很伤心。”
杰克点了点头。“他把这当做跟他本人过不去了。”
“是啊。他觉得,工匠们在他需要的时刻背叛了他。”
“我认为,在某种意义上是这样的,”杰克说,“但他一心想靠命令来改变施工过程,在判断上犯了个大错误。”
“他还能怎么办呢?”乔纳森反问道。
“他满可以先和他们讨论一下目前的危机。他们完全可能提出一些节省建议。但我绝没资格埋怨菲利普,因为我自己也犯了同样的错误。”
这下挑起了乔纳森的好奇心。“怎么回事?”
“我把削减的方案,照菲利普对我说的那样,原封不动,直截了当地告诉了他们。”
乔纳森想发火,就像菲利普那样,还想责备工匠的停工是忘恩负义,但他极不情愿地看到了事情的另一面。杰克决定不再多说。他已经影响了他。
他离开乔纳森,回到他的设计图那儿。他拿起他的设计工具,心里想着,麻烦在于,镇上的调解人就是菲利普。通常,他是平冤的法官和劝架的裁判。如今,菲利普成了争吵的一方,又气又怨,不肯缓和,事情就难办了。这一次,要靠另一个人来使双方和解,而杰克能够想到的唯一的一个人,便是他自己。他作为匠师,是能来往于双方之间进行说合的人选,而且他的动机不容置疑——他要继续修建大教堂。
他那天剩下的时间全都用来思考怎么把握这项任务,而他一再自问的是:菲利普会怎么做?
第二天,他感到胸有成竹,可以和菲利普面谈了。
那天天气阴冷潮湿。杰克午后即悄悄来到被荒废的工地,他用斗篷的帽子蒙住头,以免全身都弄得湿漉漉的,假装在研究侧窗上的裂缝(这个问题还没有解决),直等到菲利普从回廊匆匆穿过工地回他的居室。菲利普进屋之后,杰克就跟了进去。
菲利普的房门总是打开着的。杰克敲了一下,就进去了。菲利普跪在屋角的小祭坛跟前。杰克想,人们会觉得他一天到晚在教堂里祈祷得够多的了,用不着再回到屋里祈祷了。屋里没生火,菲利普在厉行节约。杰克静静地等着,直到菲利普站起,转过身来。这时杰克说:“这事该了结了。”
菲利普素常很和气的脸上,板起了生硬的线条。“我看不出有什么难处,”他冷冷地说,“他们只要愿意,可以马上回来工作。”
“按你的条件。”
菲利普只是死盯着他。
杰克说:“他们不会按你的条件复工的,而且也不会一味干等着你明白道理。”他连忙又补充了一句,“或者说,他们认为的道理。”
“不会一味等下去?”菲利普说,“他们等久了以后,要到哪儿去?他们在哪儿都找不到工作的。他们以为只有这里才受饥荒吗?整个英格兰没一处不挨饿。所有的工地都在削减。”
“所以你打算等他们爬着回来,向你求饶吗?”杰克说。
菲利普转过脸去。“我不要谁在地上爬,”他说,“我就不信,我什么时候给了你口实,让你以为我会这么做。”
“你没有,所以我才来见你,”杰克说,“我知道。你并没真想羞辱这些人一这不是你的本性。再说,如果他们人回来了,心里却觉得挨过打、受过气,以后几年他们就干不好活儿。因此,依我的看法,其实也是你的看法,我们应该给他们留点面子。这就意味着做些让步。”
杰克屏住呼吸。这可是他的一番重大表白,成败在此一举了。如果菲利普还无动于衷,那前景可就黯淡了。
菲利普使劲盯了杰克好长一会儿。杰克能从这位副院长的脸上看出,理智在与感情搏斗。最后,他的表情终于缓和了,他说:“我们最好坐下来好好谈吧。”
杰克落座的时候,压下去一口舒心的喘气。下边该讲什么,他已经准备好了,他不打算再重复他对工匠们那样地不讲策略。“对你冻结购进材料这一点,没必要更动,”他开始说了,“同样,不再雇新工匠这一点也照样保留——没人会反对的。我还觉得,能够说服他们接受圣徒纪念日不工作,只要他们在别的方面得到了让步。”他停了停,让这些话渗到对方耳朵里。到此为止,他都在答应而没提要求。
菲利普点点头。“好吧。什么让步呢?”
杰克深吸了一口气。“他们对禁止提升的建议十分反感。他们认为,你在推翻匠人公会的古老特权。”
“我向你解释过,那不是我的本意,”菲利普恼怒地说。
“我清楚,我清楚,”杰克连忙说,“你当然说得很明白,而且我也相信你。可是他们不这么认为。”菲利普的脸上掠过受委屈的表情。怎么竟会有人不相信他呢?杰克匆忙接着说:“但这事已经过去了。我来提个建议,不会花费你什么。”
菲利普表示出兴趣。
杰克继续说:“让他们继续批准提升的申请,但是把相应的提高工钱,延迟一年。”他心想:你要是有本事,就提出理由来反对这项建议吧。
“他们肯接受这一点吗?”菲利普怀疑地说。
“值得一试。”
“万一一年后我还付不起提高的工钱呢?”
“等问题出现时再解决不迟。”
“你的意思是,在这一年之中再谈判。”
杰克耸耸肩膀。“如果必要的话。”
“我明白了。”菲利普含糊其辞地说,“还有呢?”
“最大的障碍,在于立即解雇夏季工。”这时,杰克已经完全坦率直接了。这个问题可没那么顺耳。“在基督教国度里的任何工地上,从来都不准立即解雇的。最早也要过完那个星期。”为了不致让菲利普感到他太无知,杰克又补充说,“我事先要是告诉你就好了。”
“那么说,我只好再雇用他们两天啦?”
“现在,这样已经不够了,”杰克说:“如果我们从一开始就用这种办法来处理这件事,可能早就没事了,如今,他们会要求更多的让步的。”
“不用说,你脑子里已经有了具体想法了。”
杰克确实想好了,而且这才是他所要求的唯一真正的让步。“现在是十月初。我们通常要到十二月初才能解雇夏季工。咱们和他们往中间凑一下,在十一月初解雇。”
“这只给了我所需要的一半。”
“不止一半呢。你还可以从停购材料、延迟支付提升的工钱和圣徒纪念日不上班里面得到节省。”
“那都是些配搭。”
杰克往后一靠,觉得阴暗了。他已经尽了他的最大努力。他再没什么论点可以向菲利普提出,没什么道理可以用来说服他,再没什么可说的了。他的招数已经用尽了。但菲利普还硬撑着。杰克已经准备认输了。他看着菲利普铁板似的面孔,等待着。
菲利普长时间、默默地望着角落里的小祭坛。他终于转过来,对杰克说:“我要把这些向修士会议提出来。”
杰克无力地舒了口气。这并不是胜利,但已经接近了。菲利普不会把连他自己都不同意的事情提请修士们考虑的,而且他们常常照着菲利普的想法去做。“我希望他们能接受,”杰克无力地说。
菲利普站起身,把一只手放到杰克的肩膀上。他第一次有了笑容。“如果我把情况像你讲的这样有说服力,他们会的,”他说。
杰克没料到他情绪的这一突然转变。他说:“这事了结得越快,长期的影响越少。”
“我知道。这事让我很生气,但我不想和你争吵。”他出乎意外地伸出了手。
杰克握住了那手,心里好多了。
杰克说:“我要不要通知工匠们一早到工棚来,听取会议的裁决?”
“好的,请吧。”
“我现在就去。”他转身要走。
菲利普叫着:“杰克。”
“怎么?”
“谢谢你。”
杰克点了下头,表示理解,就走了出去。他没套上帽子,就走进了雨中。他感到很高兴。
当天下午,他挨家去通知所有的工匠,明天上午要开会。那些不在家的人——大多是没结婚的夏季工——他也在酒馆里找到了。他们没人喝醉,因为酒价随着别的东西一起涨了价,没人买得起够自己一醉的酒。他唯一找不到的是阿尔弗雷德,他已经好几天没露面了。黄昏时分,他终于出现了。他那呆滞的脸上带着一种古怪的胜利表情,来到了酒馆。他没有说他去了哪里,杰克也没有问他。杰克看着他和别人一起喝着酒,就走了出来,去和阿莲娜还有孩子们一起吃晚饭了。
第二天上午,他没等菲利普副院长来到工棚,就开始会议了。他想先打下点基础。他又一次非常仔细地准备好要说的话,做到有把握不再由于不讲策略而把事情弄糟。他又一次按照菲利普的办法来处理这些事情。
所有的工匠早早就到了。他们的生计在此一举。有一两个年轻人眼睛红红的,杰克猜想,昨夜酒馆一定开到很晚,有些人一时忘了自己没钱了。年轻的和夏季工很可能要找点麻烦,老成的工匠都有更长远的打算;人数不多的女工旺总是小心而保守,对什么决定都会支持。
“菲利普副院长打算请我们复工,他准备向我们做些让步,”杰克开始讲了,“在他来以前,我们该商量一下;我们准备接受什么条件,我们一定要坚定地反对什么,还要想想,哪些地方可以再商量。我们应该向菲利普表明我们团结一致。我希望你们都同意。”
有几个人点了点头。
他故意让人听着他有点生气,他说:“依我看,我们要绝对不接受立即解雇。”他在工作台上砸下一拳,强调在这一点上他绝无弹性。好几个人高声表示赞同。杰克知道,菲利普一定不会提这一要求的。他想让这些发热的头颅自己转到捍卫这一方面古老的惯例和程序上去,这样,当菲利普对此让步时,他们就不会出来捣乱了。
“还有,我们应该保持公会的提升权,因为只有工匠才能判断一个人技术熟练不熟练。”他在这里又用了一点心计。他把他们的注意力引到没有实惠的提升上,以期他们在这点上获胜之后,会在工钱上乐于让步。
“至于在圣徒纪念日上班的问题,我还拿不定主意。节日通常是要协商的——并没有标准的惯例和程序可遵循,就我所知是这样的。”他转向双鼻子爱德华,说,“你在这点上有什么看法,爱德华?”
“实际情况各工地彼此不同爱德华说。向他征询意见,他很高兴。杰克点了点头,鼓励他说下去。爱德华开始引证处理圣徒纪念日的各种方式。会议完全照杰克的设想进行着。这种对一个问题畅所欲言的敞开讨论,会使人们厌倦,到面对面地交锋时,已经泄掉了精力。然而,爱德华的独白被后面一个声音给打断了这都太离题了。”
杰克朝工棚尽里头望过去,看到说话的人是布里斯托尔的丹,那个夏季工。杰克说:“请一个一个来。先让爱德华把他的话说完。”
丹可不是那么容易压下去的。“别管那一套,”他说,“我们要的就是提高工钱。”
“提高工钱?”杰克被他的荒唐话气恼了。
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有人支持丹。皮埃尔说:“不错,就是提高工钱。看嘛,一条四磅重的面包,要一便士。一只母鸡原先只要八便士,现在要二十四便士了!我们这儿的人,都有好几个星期没喝过啤酒了,我敢打赌。什么东西都涨了价,但我们大多数人还拿着刚受雇时的工钱,不过是一星期十二便士。我们还要靠这点钱养家呢。”
杰克的心沉下去了。他一直掌握着一切,进行得都很顺利,但这一打扰,把他的全部策略都给毁了。然而,他还是控制着自己没有反驳丹和皮埃尔。因为他知道,他只有表现出能听取各种意见,才能更有影响力。“我同意你们俩。”他说,大家都明显地感到惊奇。“问题在于,现在修道院正缺钱,我们能有什么机会说服菲利普给我们提高工钱呢?”
没人对此做出呼应。相反地,丹却说:“我们需要一星期二十四便士才能活下去,就这样,我们的日子还不如过去呢。”
杰克感到沮丧和恼火,会议怎么会不知不觉不受他掌握了呢?皮埃尔说:“二十四便士一星期,”好几个人点起头。
杰克忽然看明白了,带着准备好的策略来开会的,不仅他一个人,他严厉地看了丹一眼,说:“你们是不是事先商量过这件事了?”
“不错,昨天晚上,在酒馆里,”丹挑衅地说,“这有什么不对吗?”
“当然没有。不过,为了我们这些没出席那会议的人的利益,你能不能把结论归纳一下呢?”
“好吧。”没有去酒馆的人都面露不满,但丹正得意。就在他要开口的时候,菲利普副院长走了进来。杰克投过去一个迅速、探询的目光。副院长看样子挺高兴。他看到了杰克的目光,几乎难以察觉地点了下头。杰克感到庆幸:修士们接受了妥协。他张嘴要制止丹先别讲,但稍迟了一点。“我们要求给匠人一星期二十四便士,”丹高声说,“给壮工十二便士,给师傅四十八便士。”
杰克看了一眼菲利普。那种兴致勃勃的表情不见了,他的面孔又出现了对峙时的那种生硬、气愤的线条。“先等一会儿,”杰克说,“这可不是公会的观点。这是一伙喝醉的人在酒馆炮制出来的愚蠢要求。”
“不对,不是这么回事,”一个新的声音说。这是阿尔弗雷德。“我看,你会发现大多数工匠都支持这一双倍的工钱。”
杰克气愤地瞪着他。“九个月之前,你求我给你一份工,”他说,“现在你又要求付双倍的工钱。我当初就该让你挨饿!”
菲利普副院长说:“要是你们不能理智点看的话,你们大家都会遇到这种局面的!”
杰克本来竭力想避免这种挑战性的言辞,但现在他看出来已经别无出路了,他自己那套策略全跨了。
丹说:“低于二十四便士,我们就不复工,就是这么回事。”
菲利普副院长生气地说:“这不可能。这是个蠢梦,我连商量都不想。”
“我们也不打算商量别的事,”丹说,“无论如何,我们都不会在低于这样工钱的条件下干活儿的。”
杰克说:“这是愚蠢的!你怎么能坐在那儿,说你工钱低了不干活儿?这样是不成的,你这傻瓜。你到哪儿去都不成的!”
“我们是没处可去吗?”丹说。
工棚里一片寂静。
噢,上帝,杰克绝望地想;原来如此——他们另有出路。
“我们还有别的地方可去,”丹说。他站起身来。“至于我嘛,我现在就到那儿去。”
“你在讲些什么啊?”杰克说。
丹洋洋得意。“我已有了新工作,在一个新工地,在夏陵。建筑教堂。给工匠一星期二十四便士。”
杰克四下打量了一圈。“还有谁得到了同样的工钱?”
整个工棚的人面带愧色。
丹说:“我们人人有份。”
杰克无话可说了。整个事情都是设计好的。他被出卖了。他既感到委屈,又感到愚蠢。他对局面彻底估计错了。他受到的伤害变成了愤怒,他要找个人发泄一下,“是谁?”他叫着:“是你们当中的谁做了叛徒?”他向四下一个个地看着他们。很少有人敢正视他的目光。他们的羞愧并没有给他慰藉,他觉得自己像个被人一脚踢开的情人。“谁从夏陵给你们带来了这种工作的机会和工钱?”他高叫着,“谁要去当夏陵的建筑匠师?”他的目光扫过聚在这里的人们,最后落到了阿尔弗雷德身上。没错。他厌恶得直恶心。“阿尔弗雷德?”他轻蔑地说,“?99lib?你们离开我,去给阿尔弗雷德干?”
大家都沉默着。丹最后说:“是的。”
杰克看出来,他败了。“就这样吧,”他痛苦地说,“你们了解我,你们也了解我哥哥;但你们还是挑了阿尔弗雷德。你们了解菲利普副院长,你们也了解威廉伯爵;可你们还是挑了威廉。我对你们只有一句话要说,你们将要得到的一切,都是你们自找的。”
第十五章
“给我讲个故事吧,”阿莲娜说,“你好久没给我讲故事了。还记得你从前是怎么给我讲的吗?”
“我记得。”杰克说。
他俩在他们那块秘密的林中空地上。时值暮秋,因此,他们没坐在溪边的树荫下,而是在一块突出地面的大石头的遮蔽下,点起一堆火。那天下午,天气灰黑、阴冷,但他们在一起做爱,身上变得暖烘烘的,篝火在一旁热烈地噼啪燃烧着。他俩赤裸着身体,盖着他们的斗篷。
杰克掀开阿莲娜的斗篷,触摸着她的乳房。她觉搏她的乳房太大,而且她还很伤心,因为有了孩子以后,她乳房不像过去那样高耸、坚挺了,但他似乎一如既往地爱着它们,这让她很开心。他说:“有个故事,是关于一位在高高的城堡顶上的公主的。”他轻柔地触着她的一个乳头,“还有一个王子,住在另一个高高的城堡的顶上。”他触着另一个乳房,“每天从早到晚,他俩从关他们的监狱的窗户里,遥遥对望,切望着能越过两山间的峡谷。”他的手落在她双乳间的凹窝处,然后突然往下移动。“但是每个星期日下午,他俩都在森林中会面!”她惊叫一声,然后笑起自己来。
这些星期日下午,是迅速土崩瓦解的日子中的黄金时刻。
粮食的歉收和羊毛价格的暴跌,带来了经济的崩溃。商人们破产了,镇民们失业了,农民们挨饿了。所幸,杰克还挣着一份工钱;他带着不多的几名工匠,还在缓慢地竖起中殿的第一个架间。但阿莲娜几乎完全关闭了她那个织毛呢作坊。由于威廉对饥馑采取的反应措施,这里比南英格兰的其他地方更加悲惨。
对阿莲娜来说,这是整个局面最痛苦的一面。为了在夏陵建造新教堂,以献祭对他那恶毒如半疯的母亲的纪念,威廉贪婪地攫取钱财。他把众多的欠租佃户逐出农场,结果,全郡最好的土地如今荒芜了,这就加剧了粮食的匮乏。然而,他却囤积粮食,进一步抬高粮价。他没雇多少人,没人需要供养,因此,在一个短时期内,他实际上发了饥馑财。但从长久来说,他对土地造成了难以弥补的损害,使之无力养活自己的人民。阿莲娜记得,这片土地在她父亲治下时,曾是沃土遍野、城镇繁荣的富郡,如今的惨景令她心碎。
有几年,她曾几乎忘记了她和弟弟对临终的父亲发下的誓言。自从威廉·汉姆雷被封为伯爵,她建起自己的家庭后,让理查争回伯爵采邑的念头似乎变成了遥远的梦幻。理查自己也安心当起警卫长。他甚至还娶了一位当地的姑娘,一个木匠的女儿;然而不幸的是,那姑娘原来健康很差,没有给他生下一男半女,去年就亡故了,饥馑开始以来,阿莲娜又开始想采邑的事了。她知道,如果理查当了伯爵,在她的帮助下,他能做很多事来减缓由饥馑造成的不幸。但这全都是做梦。威廉深受斯蒂芬国王的青睐,而在内战中,斯蒂芬又占了上风,因此还看不到变化的前景。
然而,在这块秘密空地上,当阿莲娜和杰克躺在草皮上做爱时,这一切哀伤的希望全都消逝到九筲云外了。从一开始,他们就对彼此的肉体贪婪地爱恋着——阿莲娜永远不会忘记,开始时她是多么为自己的性欲所震惊——即使是现在,在她已经三十三岁,生儿育女使她臀宽腹坠的今天,杰克仍然沉湎于对她的欲望,每个星期日,他俩都要做爱三四次。
这时,他那番有关森林的笑谈,已经变成了纤柔的爱抚,阿莲娜拉过他的脸,亲吻着;跟着,她听到了一个话音。
他俩僵住了。他们的空地离大路有一段距离,而且藏在森林之中,除了偶尔有粗心的鹿和大胆的狐狸,他俩还从未受过干扰。他们屏住呼吸,聆听着。那声音又传来了,而且紧跟着还有另一个声音。他们竖起耳朵,听出了一阵悄悄的沙沙声,似乎有一大群人正在穿过森林。
杰克找到了放在地上的靴子。他不出声地移动着,敏捷地走到几步外的溪水边,他把一只靴子灌满水,再把水浇到火上,火苗发着叽叽的声响熄灭了,冒出了一股白烟。杰克没有声音地进了灌木丛,弯下腰,消失了。
阿莲娜穿上她的内衣,外衣和靴子,然后再把斗篷裹在外面。
杰克像去时一样无声无息地回来了。“强盗,”他说。
“多少个?”她悄声说。
“很多。我没看全。”
“他们往哪儿去?”
“王桥。”他举起一只手,“听。”
阿莲娜歪着头。她可以听到远处,王桥修道院的钟声急速不停地敲着,发出危险的警报。她的心漏跳了一拍。“噢,杰克——我们的孩子!”
“如果我们穿过‘泥底’沼泽,并且在栗树林处趟过河去,我们还能赶在强盗之前回去。”
“那我们就快去吧!”
杰克伸手抓住她的胳膊,挡住她,聆听了片刻。在森林里他总能听到她听不到的声音。这是由于他自幼在野外长大的缘故。她等候着。最后他说:“我想,他们已经全都过完了。”
他们离开了空地。过了不久,他们来到了大路上。周围看不见人影。他们越过大路,穿过树林,沿着一条几乎看不见的小径走着。阿莲娜把汤米和莎莉留给玛莎照顾,两个孩子在一个熊熊的火堆前,玩着九子棋。她并不清楚有什么危险,但她很害怕在她回到孩子身边之前会出事。他俩尽量跑着,可是,让阿莲娜着急的是,大部分路径都很难走,她只能慢慢地迈步,而杰克则大步流星地迈动双腿。小径比大路难走多了,所以他们通常都不走这条道,但这条路要近得多。
他们滑下陡坡,向“泥底”走去。不小心的陌生人偶尔有死在这片沼泽里的,但对那些熟悉穿过其中的路径的人却毫无危险。然而,那种拖泥带水的泽路,似乎抓住了阿莲娜的双脚,让她走不起来,不让她回到汤米和莎莉身边。“泥底”的另一头是个过河的渡口。冰冷的河水直没到阿莲娜的膝盖,冲掉了她脚上的泥巴。
从那往前就是直路了。他们离城近了,听到的钟声也更响了。阿莲娜想,不管镇子面临着强盗的什么危险,他们总算事先得到了警报,于是便竭力提起精神。她和杰克从林中出来,走进与王桥隔河相望的草地时,二三十个在附近村里踢球的孩子们,也同时到了,虽然天气很冷,他们却个个满头大汗,还嘶哑着嗓子叫喊。
他们匆匆过了桥。城门已经关闭,但雉堞上的人看见并认出了他们,给他们把门开出了一道小缝。杰克拦住孩子们的队伍,让他和阿莲娜先进去了。他们低着头,穿过低矮的门洞。阿莲娜抢在强盗前面回到了镇子里,心里总算大大松快了。
他们一边累得呼哧呼哧喘气,一边沿大街匆匆前进。镇民们已经携带着长矛、弓箭并堆好了石头,上城守卫了。孩子们都已集中起来,被带到了修道院里。玛莎一定是已经领着汤米和莎莉到了那儿了,阿莲娜心想。她与杰克直奔修道院。
在厨房院里,阿莲娜看见了很让她吃惊的——杰克的母亲艾伦,她还和以前一样黝黑消瘦,但长发中已有灰丝,眼角也有了皱纹,她毕竟已经四十四岁了。她很亲切地和理查谈着话。菲利普副院长正在一段距离之外,指挥着孩子们进人会议室。他好像没看见艾伦。
站在附近的就是玛莎带着汤米和莎莉。阿莲娜喘着松心的气,搂住了两个孩子。
杰克说:“母亲!你怎么来了?”
“我来报警,有一帮强盗在路上。他们要袭击这镇子。”
“我们在树林里看见他们了,”杰克说。
理查竖起了耳朵。“你们看到他们了?有多少人?”
“我说不准,可是听脚步声得有好多,至少一百,也许还多。”
“什么武器?”
“棍棒,刀子,有一两把斧头。大多是棍棒。”
“什么方向?”
“镇子北面。”
“多谢啦!我要从城墙上看一看。”
阿莲娜说:“玛莎,把孩子们带到会议室去。”她跟着理查,杰克和艾伦也跟在后边。
他们在街上匆匆走着,不时有人问理查:“怎么回事?”
“强盗,”他总是简洁地答着,脚下依然大步走着,并不停下。
阿莲娜想,理查在这种局面下最出色了。要他出去,每天挣他自己的面包,他简直一筹莫展,但遇到紧急军情,他就冷静、清醒、游刃有余。
他们走到北城墙根下,爬上梯子,到了胸墙后边。城头上有一堆堆石头,摆放得很整齐,间隔都一致,那是准备投向下边的进攻者的。携带着弓箭的镇民,已在雉堞后站好位置。木久以前,理查曾劝说镇民公会一年进行一次紧急情况演习。起初,他这个主张受到很多阻力,但后来就成了一种仪典,如同仲夏游戏一般,人人都很开心。此刻,其真正的好处显示出来了,镇民们听到钟声,反应迅速而自信。
阿莲娜担心地越过田野看着树林。她什么也看不见。
理查说:“你们大大赶在他们前面了。”
阿莲娜说:“他们为什么要上这儿来呢?”
艾伦说:“修道院的仓库,这是方圆几英里内,唯一有吃的东西的地方。”
“当然啦。”这些强盗都是饥民,被威廉剥夺了土地,除去偷抢,已经没有活路了。在那些不设防的村庄里,没有什么可偷的,农民并不比强盗日子好过多少。只有地主的粮仓里才有一定数量的粮食。
就在她想到这点时,她看见了他们。
他们从林边冒出来,就像老鼠从着火的干草屑里跑出来。他们一窝蜂似的穿过田野,朝镇子涌来,二十,三十,五十,称得上是一股小军队了。他们大概希望,能够出其不意地冲进城门,占领镇子,但当他们听到钟声报警时,他们明白了,对他们已早有防备。然而,他们为饥饿的绝望所驱使,仍然继续前进。有一两个弓箭手过早地射出了箭,理查叫着:“别忙!别浪费箭!”
上次王桥遭到进攻时,汤米刚一岁半,阿莲娜还怀着莎莉。当时她和老人孩子一起躲在修道院里。这次,她要待在雉堞后,为打退危险,助一臂之力。其余的妇女,大多也抱着同样的想法,城墙上的女人几乎和男人一样多。
强盗们一步步通进,阿莲娜依旧感到不安。她离修道院很近,但进攻的人仍可能从别处破城而入,赶在她前面,到达修道院。或许,她会在战斗中受伤,没法照顾孩子们。杰克在这儿,还有艾伦,要是他们都阵亡了,那就只剩下玛莎照顾汤米和莎莉了。阿莲娜犹豫不决。
强盗几乎到了城下了。一排箭射向他们,这次理查没要弓箭手再等。强盗们纷纷中箭。他们没有铠甲保护,他们也没有组织,没人为进攻做出计划。他们像一群受惊的野兽,朝一大片城墙冲上前来。等到了城根,又不知道该如何是好。镇民们从雉堞后向他们投射飞蝗般的石头。好几个强盗用棍棒进攻北门。阿莲娜知道那箍着铁的橡木大门的厚度;那是要一整夜时间才能打破的。与此同时,屠夫阿尔夫和鞍匠亚瑟,正从一户人家的厨房里抬出一大锅开水,运到城门上方的城头。
在阿莲娜的正下方,一伙强盗开始搭人梯。杰克和理查立刻向他们投出石头。阿莲娜心里惦着孩子,也扔出了石头,艾伦也加人了。那些绝望的强盗硬撑了一会儿,后来,一个人头上挨了一块石头,人梯垮了,他们退了下去。
不久之后,北门处有痛苦的尖叫声,原来是沸水浇到了进攻城门的人的头上。
这时,有些强盗意识到,他们死去和受伤的同伴是最容易掠夺的,于是就剥光他们身上的东西。那些伤势不重的起而抵抗,而抢夺死人衣物的人之间也争吵起来。阿莲娜想,这是一群乌合之众,一群令人厌恶的、不顾羞耻的乌合之众。随着进攻的停止,进攻者像狗抢骨头般自己争斗,镇民们也不再扔石头了。
阿莲娜转向理查。“他们太散漫了,算不上真正的威胁,”她说。
他点了点头。“只要稍加帮助,他们就能构成相当的危险,因为他们已经绝望了,但目前这样子,缺的就是领导。”
阿莲娜忽然想到一个念头。“一支军队等着一个指挥官,”她说。理查没有反应,但她却被这个念头所激动。理查是个优秀的指挥官,但没有军队。而强盗们是一支军队,缺乏指挥官。伯爵采邑正在分崩离析……
一些镇民还在向强盗们投石和射箭,又有些人倒了下去。这一次让他们最后泄了气,开始撤退了,如同一群夹着尾巴的狗,还懊恼地回过头看。这时,有人打开了北门,一群年轻人挥舞着剑和斧,追逐着那些落伍的人。强盗们溃逃了,但有些人被抓住给杀死了。
艾伦厌恶地转过头去,对理查说:“你应该下令让那些小伙子停止追击了。”
“年轻人经过这样一场对垒,得见点血,”他说,“再说,我们这次杀死的越多,下次我们面对的就要少些了。”
阿莲娜想,这是一个战士的哲学。在她感到她的生命每天都受到威胁时,可能也会像这些年轻人一样,追杀这些强盗。目前,她想消灭的是产生强盗现象的原因,而不是这些强盗本人。再说,她还想到了一种利用这些强盗的途径。
理查告诉一个人去敲响修道院的钟,宣告警报解除,并下令当夜要加倍警戒,除了哨兵,还要有巡逻兵。阿莲娜到修道院去接玛莎和孩子。他们都在杰克家里聚齐了。
阿莲娜很高兴,大家都团圆了;她和杰克和两个孩子,杰克的母亲,阿莲娜的弟弟,还有玛莎。这很像一个普通人家,阿莲娜几乎能忘掉:她父亲已病死狱中,她合法地嫁给了杰克的继兄,艾伦是一名强盗,还有——
她摇了摇头,假装这是个普通人家是没用的。
杰克从桶中倒出淡啤酒,斟到一个个大杯子里.99lib.。经过这场危险,大家都很紧张激动。艾伦生起火,玛莎往一个锅里切着萝卜片,做起晚饭喝的浓汤。要是以前,他们会在这种日子里,烤上半只猪的。
理查长长地喝了一大口啤酒,抹了抹嘴,说:“冬天结束以前,我们还会面对更多这类事情的。”
杰克说:“他们应该进攻威廉伯爵的仓库,而不是菲利普副院长的。是威廉把他们中的大多数人逼上绝路的。”
“他们进攻我们成功不了,要进攻威廉,同样占不了便宜,除非他们改进策略。他们像是一群狗。”
阿莲娜说:“他们需要一个指挥官。”
杰克说:“谢天谢地,他们可别有人指挥!那样他们可就真是危险了?”
阿莲娜说:“一名指挥官可以指挥他们进攻威廉的财产,而不是打我们的主意。”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杰克说,“一名指挥官会这么做吗?”
“如果这指挥官是理查,就会。”
大家都沉默了。
阿莲娜的头脑里已经形成了这个主意,这时她相信能够行之有效了。他们可以实现他们的誓言,理查可以摧毁威廉,当上伯爵,全郡可以恢复和平和繁荣……她越想越激动。她说:“今天这些暴民有一百多人。”她转向艾伦,“在林子里还有多少?”
“数不清,”艾伦说,“成百。上千。”
阿莲娜伏在厨房的桌子上,把目光停留在桌对面的理查身上。“当他们的指挥官,”她有力地说,“组织他们,教会他们怎么作战,为进攻出谋划策,然后派他们投人战斗一向威廉开战。”
她说这话时,她心里明白,她在要他把生命置于危险之中,她全身直抖。也许他夺不回伯爵采邑,却战死沙场。
然而他却没有这种疑虑。“我的天,阿莉,你可能是对的,”他说,“我应该有一支自己的队伍,我要率领他们和威廉作战。”
阿莲娜看到他脸上闪过了那长期积郁的仇恨,她又注意到左耳垂被削掉后留下的伤疮。她赶紧压下那眼看就要浮到表面上来的有关那邪恶罪行的记忆。
理查对这个提议很热中。“我可以袭击威廉的畜群,”他津津有味地说,“偷走他的羊,偷猎他的鹿,打开他的仓房,抢夺他的磨坊。我的天,我可以让那个歹徒吃尽苦头,只要我有一支队伍。”
阿莲娜想,他始终都是一名武士,他命定如此。尽管为他的安全担心,她还是为他可能有机会完成他的使命这一前景而激动不已。
他想到了一个难题。“可是我怎么才能找到这些强盗呢?”他说,“他们总是东躲西藏的。”
“我能回答你,”艾伦说,“在温切斯特大路上岔出一条草丛掩盖着的小径,直通一个废弃的采石场,过去叫‘莎莉的采石场’,那里就是他们的藏身之处。”
七岁的莎莉说:“可是我没有采石场!”
大家都笑了。
随后他们又都安静下来了。
理查的样子很有点跃跃欲试,他神色很坚定。“好极了,”他简洁地说,“莎莉的采石场”
“那天,我们一上午都在卖力干活儿,在山上挖一个巨大的树兜,”菲利普说,“我们回来的时候,我弟弟弗朗西斯就站在小羊圈里,怀里抱着你。你刚生下来一天。”
乔纳森样子很严肃。这对他是个庄严的时刻。
菲利普视察了林中圣约翰修道院。如今,目力所及,已经没有多少树林了,这么多年来,修士们清理出许多英亩的土地,修道院四周已经都是田野了。这里有了更多的石头房子——一个会议室、一个食堂和一个寝室一还有许多木头仓房和牛奶作坊。看上去简直不像十七年前他离开的那个地方了。人也都换了。几个当年的年轻修士,如今都在圣约翰修道院占据着负责的岗位。多年前用热蜡丸弹见习修士导师的光头的那个惹祸的威廉·博威斯,现在是这里的院长。有些人走了,那个爱找岔子的韦勒姆的彼得,现在在坎特伯雷,为一个叫托马斯·贝克特的野心勃勃的年轻副主教工作。
“我想不出他们是什么样的人,”乔纳森说,“我指的是我的父母。”
菲利普为他感到一阵难过。菲利普本人也失去了双亲,但那时他已经六岁,而且他能清楚地记得他们,他母亲安详而可爱,他父亲高大,留着黑胡须,而且——反正,在菲利普心目中——勇敢又强壮。可是乔纳森连这些都没有。他对他父母所知的一切便是他们不想要他。
“我们可以猜出很多有关他们的事,”菲利普说。
“真的?”乔纳森急切地说,“都是什么?”
“他们很穷,”菲利普说,“有钱人没理由弃婴。他们没有朋友,朋友们知道什么时候这家生孩子,要是那孩子不见了,朋友们也会问的。他们当时绝望了,只有绝望的人才能忍痛丢掉孩子。”
乔纳森的脸绷得紧紧的,眼里含着热泪。菲利普要替他抹去泪水,这孩子——人人都说——特别像菲利普本人。菲利普恨不得能给他一些安慰,跟他讲些有关他父母的温暖和鼓励的话;可是他怎么能假装说,他们扔下他等死,是对他的爱呢?
乔纳森说:“可是,上帝为什么做这种事情呢?”
菲利普看到他的机会来了。“你一旦开始问这个问题,你就可能以困惑告终。但就这件事来说,我认为,答案是很清楚的。上帝想把你留给他自己。”
“你真这么想吗?”
“我难道以前不是这样讲给你听的吗?我始终相信这一点。在发现你的那天,我对这里的修士们就是这么说的。我告诉他们,上帝把你送到这里来,是出于他自己的目的,在为上帝工作中把你带大,是我们的职责,这样你就会对他分派给你的任务得心应手了。”
“我不知道,我母亲是不是了解这个。”
“如果她和天使们在一起,她就知道。”
“你认为,我的任务可能会是什么呢?”
“上帝需要修士们成为作家、插图画家、音乐家和农场主。他需要有人承担负有责任的工作,如司务啦,院长啦,主教啦,等等。他需要有人能做羊毛生意,能给人看病,能在学校教书,能建造教堂。”
“难以想象,他居然还为我留下一个角色。”
“如果他没为你留下一个角色的话,我认为二他就不会给你找这么多麻烦了,”菲利普微笑说,“不过,按世俗观点,这个角色不一定那么伟大,那么有前途。他也许想让你成为一名安分守己的修士,一个把生命奉献给祈祷和静思的谦卑的人。”
乔纳森的面孔耷拉下去。“我想可能是的。”
菲利普哈哈笑了。“但我看不是的。上帝不会用木头做刀,用做鞋的皮革做女式无袖衬衫。你不是那种适合过安分守己日子的材料,上帝是知道这一点的。我猜想,他想让你为他而战,而不是给他唱赞歌。”
“我当然希望如此。”
“但现在,我想,他要你去见利奥兄弟,看看他为王桥的地下室准备了多少乳酪。”
“对!”
“我要到会议室去和我弟弟谈谈。记住——要是哪个修士和你谈起弗朗西斯的话,尽量少开口。”
“我不出声就是了。”
“你去吧。”
乔纳森快步穿过院子。那副庄严的神色已然离开了他,还没到牛奶作坊,他那种感情洋溢、生气勃勃的本性,就已回到了他身上。菲利普看着他的背影,直到他消失在屋里。他想,我就是这样子,也许除了不那么聪明。
他向相反方向,朝会议室走去。弗朗西斯给他捎来口信,要菲利普在这里悄悄和他会面。王桥的修士们都知道菲利普在对一座小修道院作例行视察。这次会面当然瞒不过这里的修士,但他们与世隔绝,无人可说,只有这儿的院长有时到王桥去,菲利普已要他发誓保密。
他和弗朗西斯都是今天上午到的,虽说他们不可能欲盖弥彰地宣布,他们是巧遇,但他们始终装出这样安排只是为了兄弟二人喜相逢。他们一起参加了大弥撒,然后和修士们一起进餐。现在他们才有机会单独谈话。
弗朗西斯正在会议室里等着,他靠墙坐在一个石凳上。菲利普几乎从来没见过他自己的映像——修道院里是没镜子的——因此,他只有靠比他年轻两岁的弟弟的变化,来判断自己年事的增高。四十二岁的弗朗西斯的黑发中有几根银丝,他的明亮的蓝眼睛周围,也印上了一些皱纹。与菲利普上次见到他相比,他的脖子和肚子都沉重多了。菲利普想,我大概灰发更多,但还不至于这么胖,不过我说不上,我们俩谁的愁纹更多些。
他在弗朗西斯身旁坐下,打量了一下这间空荡荡的八边形房间。弗朗西斯说:“事情怎么样?”
“暴民们已经得到控制,”菲利普说,“修道院缺钱,我们几乎停止修建大教堂了,王桥在走下坡,半个郡都在挨饿,行路很不安全。”弗朗西斯点点头。“全英格兰到处都一样。”
“或许暴民会永远受到控制,”菲利普阴郁地说,“或许在权力机构里,贪婪永远压倒聪慧;或许在手中握剑的人的头脑中,恐惧永远战胜同情。”
“你平常可不这么悲观。”
“几个星期之前,我们遭到了强盗的进攻。那场面真可怕,镇民刚杀死几个强盗,他们就自相火拼了。但是在他们撤退的时候,我们镇上的年轻人追上那些倒霉的可怜虫,把抓到的全都杀了。真让人恶心。”
弗朗西斯摇摇头。“实在难以理解。”
“我想,我倒理解。他们一直担惊受怕,只好让吓唬他们的人流血,才能驱除他们的惊怕。我在杀害我们父母的那两个人的眼里看到过。他们之所以杀戮,是因为他们害怕。但是怎么才能驱除他们的恐惧呢?”
弗朗西斯叹息一声。“和平、正义、繁荣……真得到这些就难喽。”
菲利普点点头。“好啦。你现在做什么?”
“我在为莫德皇后的儿子工作。他名叫亨利。”
菲利普听人说起过这个亨利。“他是个什么样子的人?”
“他是个既聪明又坚定的年轻人。他父亲死了,因此他继位为安茹的伯爵。他还是诺曼底的公爵,因为他是老王亨利最大的外孙,老亨利原先就是英格兰国王和诺曼底的公爵。他娶了阿基坦的埃莉诺,所以现在他也是阿基坦的公爵了。”
“他统治的疆土比法兰西国王还大。”
“一点不错。”
“他这个人怎么样?”
“受过良好的教育,勤奋,果断,不安分,有毅力。他脾气很大。”
“我有时巴不得自己脾气大点,”菲利普说:“这样可以让别人俯首帖耳。可是大家都知道我这人讲道理,所以嘛,从来没人对我欣然从命,要是在一个随时会发火的副院长面前,他们就该乖乖地听话了。”
弗朗西斯哈哈大笑了。“你就保持你的本色好了,”他说。他又严肃起来。“亨利让我明白了,国王人品的重要。瞧瞧斯蒂芬吧:他的判断力是可怜的;他一时兴之所至,打定了主意,然后就又放弃了;他逞一时之勇到了愚蠢的地步,而对敌人始终宽恕。那些背叛他的人没有什么风险;他们知道,可以指望他的慈悲心肠。其结果呢?他接手统治一个统一的王国,为了维持他的统治,却打了十八年不成功的内战。亨利已经极大地控制了原先独立的几个公国和郡,合起来比斯蒂芬曾拥有过的最大的版图还要大。”
菲利普忽然想到一个念头。“亨利派你回英格兰来干什么?”
“视察这个王国。”
“你发现了什么?”
“这里法律废弛,百姓挨饿,惨遭暴风雨的破坏和战争的劫掠。”菲利普若有所思地点着头。年轻的亨利当上诺曼底公爵,因为他是莫德的长子,而莫德又是亨利王唯一的合法子女,亨利原来就是诺曼底公爵和英格兰国王。
按照血统,年轻的亨利也可以宣布自己为英格兰国王。
他母亲就这样宣布过,之所以遭到反对,是因为她是个女人,而且她丈夫又是个安茹人。可是年轻的亨利不仅是男性,而且还拥有附加的头衔:来自他母亲的诺曼底公爵和来自他父亲的安茹伯爵。菲利普说:“亨利有意一争英格兰的王冠吗?”
“那要看我的报告来定。”
“你要报告他什么呢?”
“现在是难得的良机。”
“赞美上帝,”菲利普说。
威廉伯爵在去沃尔伦主教城堡的路上,在他拥有的乳牛渡磨坊逗留了一下。磨坊工是个倔强的中年人,名叫伍尔夫里克。他有权为附近十一个村庄种植的粮食磨面。每二十袋粮食他抽两袋作报酬:一袋归他自己,另一袋上缴威廉。
威廉到那里去收他的那份税。他平时并不亲自出马,但这并非平时。如今,他要为每一辆运送面粉和别的食品的牛车派出护送的武装。为了从他的百姓身上榨出尽量多的油水,每当他带着随从的骑士们四处活动时,总要拉上一两辆车,只要能搜刮到的,都统统拉回来。
强盗行径的激增,是他对欠租佃户施加严厉措施的副作用。无地的农民时常转而偷盗。一般地说,他们偷东西并不像种庄稼那样内行,威廉估计,他们在这个冬季里大多也就自生自灭了。起初,他的这种估计证实是对的,强盗要么劫掠单身的路人,所获无几;要么毫无组织地袭击防御坚固的目标,徒劳而返。后来,不知怎么的,强盗们的行动有章法了。现在,他们总是以至少两倍于守军的人数来攻击。米仓装满时,他们就来了,这说明他们经过了仔细的侦察。他们的攻击来得疾,去得快,而且他们敢于拼命。然而,他们并不恋战,而是只要抢到一只羊、一条火腿、一块乳酪、一袋面粉或者一袋银币,立刻转身就逃掉。由于他们钻进树林,四散而逃,要追击他们是毫无意义的。他们有人指挥,而且指挥得当,换了威廉,也会这么干的。
强盗们的成功,给威廉脸上抹了黑。他像是个连自己的采邑都维持不好的小丑。更糟糕的是,这些强盗似乎很少偷抢别人,倒像是专门针对他的。威廉最痛恨的,莫过于感到人们在背后嘲笑他。他这辈子都在强迫人们尊重他和他的家庭,这伙强盗使他前功尽弃了。
尤其让威廉恼火的是人们在他背后所说的那些话:他这是自作自受,他对他的佃户这么无情,现在他们在向他报复,这是他活该。这类话气得他都要晕了。
威廉和他的骑士们驰近乳牛渡的时候,村民们惊恐失色。威廉怒视着那一张张瘦削、惊惶的面孔在门洞里露了一下就又缩了回去。这些人曾派他们的教士去求他,要他答应他们今年自己磨面,说是他们缴不起给磨坊十抽一的钱了。那教士态度傲慢,威廉差点想拔掉他的舌头。
天气很冷,贮水池边上还结着冰。磨坊的水轮停着不转,磨石没有声响。从磨坊旁边的那所房子里,走出一个女人。威廉看到她,感到一阵性欲的冲动。她大概有二十岁,长着漂亮的脸蛋和一头深色的鬈发。虽然闹着饥荒,她的乳房仍然很大,大腿也很结实。她露面时,样子很愉快,但一看到威廉和他的骑士,脸色刷地一变,立刻退回了屋里。
“她不喜欢我们,”瓦尔特说,“她一定是看见了格瓦斯。”这是个老笑话,不过他们还是都笑了。
他们拴上马匹。这几名随从已经不是国内战争刚起来时威廉带在身边的原班人马了。当然,瓦尔特还追随在他身边,还有丑鬼格瓦斯及斧头休;但吉尔伯特在和采石工的那场遭遇战中丧了命,由纪尧姆顶替了,迈尔斯在诺里奇的一家酒馆里,因为掷骰子而拔剑相拼,掉了一条胳膊,所以路易斯取而代之了。他们已经都不是小伙子了,但他们的言谈举止和过去没什么两样,吃喝嫖赌,寻欢作乐。威廉已经数不清,他们砸过多少酒馆,折磨过多少犹太人,糟蹋过多少黄花姑娘。
那个磨坊工走了出来。他那愠怒的表情,无疑是因为多年来磨坊工一直不受人们欢迎。他那怨天尤人的神气如今被忧虑所掩盖。这倒蛮好,威廉喜欢在自己露面时,人们担惊受怕。
“我还不知道你有个女儿哩,伍尔夫里克,”威廉说,戏弄地瞧了他一眼,“你一直藏着她,不让我看见。”
“那是玛吉,是我老婆,”他说。
“放屁。你老婆是个不中用的干瘪老太婆,我记得她。”
“我的梅去年死了,老爷。我又娶了一个。”
“你这只老脏狗!”威廉狂笑着说,“这个老婆要比你小三十岁呢!”
“二十五——”
“那也够多的了。我的面粉呢?二十袋里有我一袋!”
“都在这儿了,老爷。要肯赏光,就进来看吧。”
要进磨坊,就要经过住房。威廉和他的骑士们,跟在伍尔夫里克后面,进了那个单间的住房。磨坊工的年轻老婆跪在火前,正在添柴。她弯着身子,外衣在臀部紧绷着。威廉注意到,她的腰腿很丰满。在饥荒中磨坊工的老婆当然是不会挨饿的。
威廉站住脚,打量起她的臀部。骑士们咧嘴笑着,那磨坊工忐忑不安了。那少妇转过头来看,明白了他们在看她,赶紧站起身,满脸惶恐。
威廉向她眨着眼,说:“给我们拿点啤酒来,玛吉——我们都是很渴的男人呢。”
他们穿过一道门洞,进了磨坊,在圆形的打谷场外,排着一袋袋面粉,数量不多,通常都要垒放得一人多高。“就这么些吗?”威廉说。“今年收成太坏了,老爷,”伍尔夫里克紧张地说。
“我的呢?”
“这儿哪,老爷。”他指着八九袋的一堆。
“什么?”威廉感到脸一下红了,“这是我的?我有两辆大车在外边等着,你就给我这么点?”
伍尔夫里克的脸益发悲哀了。“我很抱歉,老爷。”
威廉数着面粉口袋。“只有九袋!”
“全都在这儿哪,”伍尔夫里克说。他几乎要哭出来了。“您看,我的那份紧挨着您的,数是一样的——”
“你这条撒谎的狗,”威廉生气地说,“你把它给卖了——”
“没有,老爷,”伍尔夫里克坚持说,“从来就这么些。”
玛吉端着摆了六陶罐啤酒的托盘,来到门口。她把托盘送到每个骑士面前。他们一人取了一罐,喝着解渴。威廉没理踩她。他气得顾不得喝了。她端着那个只剩下一罐啤酒的托盘,站在那儿等着。
“这都是些什么?”威廉对伍尔夫里克说,一边用手指着剩下的口袋,这堆靠墙堆着的口袋大概有二十五至三十袋。
“等人拿走的,老爷——您看,袋子上都有本主的标记……”
这是实情,每个口袋上都标着字母或记号。这当然可能是花招,但威廉也没办法证实。他觉得这事让他发火。他可不习惯接受这样的局面。“我不相信你,”他说:“你在抢我的面粉。”
伍尔夫里克尽管声音发颤,还是毕恭毕敬地坚持着。“我是诚实的,老爷。”
“诚实的磨坊工还没出世哪。”
“老爷——”伍尔夫里克使劲咽了口气,“老爷,我可从来没骗过您一粒麦子一”
“我敢打赌,你一直蒙混我,掠夺我。”
天气虽冷,伍尔夫里克的脸上却冒出了汗珠。他用袖子抹了下前额。“我可以用耶稣和圣徒的名义发誓——”
“闭嘴。”
伍尔夫里克不说话了。
威廉的火气越冒越高,但他还是决定不下来怎么办。他可以让瓦尔特用锁子甲手套揍他一顿,给他留点伤疤,他可以把伍尔夫里克自己的面粉拿走一些或全都拿走……这时,他的目光落到了玛吉身上,她还端着剩下一罐啤酒的托盘,漂亮的面孔吓得发呆,她那对高耸的年轻人的乳房在沾满面粉的外衣下突出来;他于是想到了惩罚伍尔夫里克的最好办法。“抓住他老婆,”他从嘴角挤出这几个字,对瓦尔特说。接着又对伍尔夫里克说:“我要给你一点教训。”
玛吉看着瓦尔特朝她走过来,但已经来不及跑了。她刚一转身,瓦尔特就抓住了她的胳膊,把她拉了回来。托盘翻了,罐子碎了,啤酒洒了一地。瓦尔特把她的胳膊拧到她背后,按住她,她吓得浑身颤抖。
伍尔夫里克说:“别,放开她,求你们了!”他的声音十分惊慌。
威廉满意地点了下头。伍尔夫里克得看着他的年轻老婆遭这几个人的轮奸,却又无力救她。下一回他就知道要缴足粮食来满足老爷了。
威廉说:“你老婆吃了偷来的面粉做的面包,才长得这么有肉,伍尔夫里克,可是我们别人都得勒紧肚皮。咱们来看看她有多少肉,好吧。”他向瓦尔特点了下头。
瓦尔特攥住玛吉的领口,往下猛地一扯。衣袍裂了,掉在地上。她里面穿着一件齐膝的亚麻布衬衫。随着她害怕的喘气,丰满的乳房起伏着。威廉站在她面前。瓦尔特更使劲地扭住她的胳膊,把她扭得痛苦地后仰着,乳房挺得更高了。威廉看了一眼伍尔夫里克,然后把手放到她乳房上,揉捏着。那对乳房在他手中又软又沉。
伍尔夫里克往前迈了一步,说:“你这魔鬼——”
“拽住他,”威廉厉声说,路易斯拽住磨坊工的双臂,按住了他。威廉扒下了那少妇的内衣。
他看着她那洁白的胴体,给激起了性欲,他的喉咙发干了。伍尔夫里克说:“别,求你了——”
威廉感到他的欲火在上升。“把她按倒,”他说。
玛吉尖叫起来。
威廉解下他佩剑的腰带,扔到地上,骑士们按住她的双臂和双腿。她不可能抵抗四个强壮的汉子,但她还是不停地扭动,叫喊。威廉喜欢这样子。她扭动时,乳房颤抖着,她大腿劈开又并拢,时露时隐着她的私处。那四个骑士把她按倒在打谷场上,威廉跪到她两腿之间,撩起了自己的衣服下摆。他抬眼看了一下她丈夫。伍尔夫里克发狂了。他恐慌地瞪着眼,嘴里嘀咕着求饶,但那声音让尖叫声压住了,听不见。威廉品味着这一时刻:女人吓得要命,骑士们把她按在地上,做丈夫的眼睁睁地看着。
这时,伍尔夫里克的目光移开了。
威廉感到了危险。屋里的人都盯着看他和那少妇。唯一能引开伍尔夫里克的注意力的,只有受到救援的机会。威廉转过头去,看着门口。
就在这时,一个沉重的东西狠狠打在了他头上。
他疼得吼了一声,便瘫在了那少妇的身上。他的脸砸到她脸上。他突然听到男人的叫声,人很多。他从眼角看到,瓦尔特和他一样倒在了地上,好像也是让棒子打的。那几个骑士松开了玛吉。威廉从她脸上看到震惊和解脱的表情。她挣扎着从他身下出来。他不去管她,迅速滚到一边。
他抬眼看到的第一件事,便是一个手持伐木斧的怒气冲冲的男人,他心想:我的天,这是谁?这少妇的父亲吗?他看到纪尧姆站起来,转过身去,随即,那斧头狠狠砍在纪尧姆没有甲胄的脖子上,锋利的斧刃深深砍进皮肉里,纪尧姆倒在威廉身上,死了。他的血喷到威廉的紧身衣上,到处都是。
威廉从身上推开尸体。当他能够重新抬头观看的时候,他看到磨坊里拥进了一群衣衫褴褛、头发散乱、面孔脏污的人,手里都拿着棍棒或斧头。他们人可真不少。他明白他遇到麻烦了。是村里人来救玛吉了吗?他们怎么敢!不等这天过去,就要在这村里吊死几个人。他气急败坏地爬起来,伸手去拔剑。
他的剑没在身边。他在要强奸那少妇时,把腰带和剑扔掉了。
斧头休、丑鬼格瓦斯和路易斯,正在拼死抵挡模样像是一群乞丐的暴民。地上有几个农民已经死了,但那三个骑士渐渐被逼退到打谷场外面。威廉看到,赤裸的玛吉还在哭着,发狂地夺路冲过格斗的人,向门口跑去。威廉虽然处在慌乱及恐惧之中,但眼看着那圆润白皙的背影,仍感到一阵未得满足的性欲。随后,他看到,伍尔夫里克在和一些闯进来的人徒手搏斗。这个磨坊工怎么会和救了他老婆的人动手呢?见鬼,这是出了什么事了?
威廉心急火燎地四下寻找他的剑。原来几乎就在他脚边。他拣起来,抽剑出鞘,向后退了三步,以便稍稍离开一点格斗着的人们。他的目光掠过他们,看到大多数闯进来的人根本没有作战——他们在搬起面粉袋向外跑。威廉开始明白了。这并不是一场由气愤的村民采取的救援行动。这是一伙外来的袭击者。他们不是要救玛吉,而且也不知道威廉和骑士们待在磨坊里。他们不过是要掠夺磨坊,抢走威廉的面粉。
这些袭击者是谁就很明显了,是强盗。
他感到全身发热。这是他回击这班暴徒的机会,他们一直在抢空他的仓房,吓得全郡不安。
他的骑士数量上大大处于劣势。进攻的人数不下二十。威廉对这些强盗的勇气十分吃惊。农民们哪怕比骑士的人数多上两倍,甚至十倍,通常也会像小鸡似的四散逃跑。可是这些人却拼死向前,哪怕有个伙伴倒下,也毫不气馁。他们似乎在必要时准备一死,或许是因为他们反正会饿死,除非他们能偷到面粉。
路易斯正在同时对付两个人,这时,第三个人从后面上来,用木匠的铁榔头给了他一下。路易斯扑倒在地,再也起不来了。那人放下榔头,拿起路易斯的剑。这时还有两名骑士对付二十个强盗。但瓦尔特已经从头上挨的那一记棍棒中清醒过来,立即拔剑加人了混战。威廉也举剑投人了战斗。
他们四人组成了一个难以击败的战斗小队。强盗们用手中的棍棒和斧头,拼命招架着闪光的长剑,往后退着。威廉刚想到,他们的士气可能垮了,会四散而逃;这时,他们当中的一个人喊道:“合法的伯爵!”
这是一句重振旗鼓的号召。其余的人立即也喊起来,他们作战更凶猛了。那一声接一声的呼喊,“合法的伯爵——合法的伯爵”,即使在他为活命而战时,也一直让他冷到心底。这就是说,这支强盗的军队的首领不管是谁,反正把目光对准了威廉的头衔。威廉更加拼命战斗,如同这一小规模的格斗可能决定这块伯爵采邑的前途。
威廉意识到,只有一半强盗在和骑士们动手。剩下的人都在搬运面粉。战斗稳定了下来,成了你刺一剑,我挡一招,我攻一下,你躲一步的换招。如同知道撤退号令在即的士兵,这些强盗开始小心地采取守势,只是一下下地抵挡着。
在这群投人战斗的强盗的身后,其余的人在搬运着磨坊里的最后几袋面粉。强盗们开始退却,穿过磨坊的门洞,进到磨坊工的住家。威廉心里明白,不管现在出现了什么事,强盗们已经抢走了大多数的面粉。用不了多久,全郡都会知道,强盗们在他眼皮底下偷走了所有的粮食。他就会成为笑柄。他让这念头激怒了,他向对手狠命刺出一剑,直透那人的心脏。
随后,一名强盗饶幸刺中了休,伤了休的右肩,迫使他退出了战斗。这时,门洞处有两名强盗,挡住了三名幸存的骑士。这本身就够丢人的了,就在这时,其中一个强盗满不在乎地向另一个挥手,要他退出,那人立刻就不见了。剩下的最后一名强盗,向后退了一步,进人了磨坊工的单间住房。
门洞里只能容下一个骑士和那强盗作战。威廉迈步向前,用肩顶开瓦尔特和格瓦斯,他要亲自收拾这个人。当他们的剑相碰时,威廉立即反应过来,这个人可不是一无所有的农民,他和威廉一样,是个难对付的武士。他这才第一次看那强盗的脸;他受到的震惊之大,使他几乎丢掉了手中的剑。
他的对手是王桥的理查。
理查的脸上绽放着仇恨的光彩。威廉可以看到他残耳上的疤。
理查仇恨的力量比起他手中闪光的剑更让威廉害怕。威廉原以为他把理查彻底击垮了,而如今理查卷土重来,率领着一支衣衫不整的队伍,把威廉随意耍弄。
理查利用威廉吃惊的这一瞬间,向他猛攻。威廉向侧迈步,躲过一刺,举起剑来,挡住一劈,同时向后一退。理查向前逼进,但这时威廉已经靠门洞遮住一半身形,使得理查进攻的剑法施展不开。但理查逼得威廉继续后退,直到威廉进了磨坊,理查进到门洞里。这时,瓦尔特和格瓦斯杀向了理查。在三个人的压力下,他又后退了。他一退出门洞,瓦尔特和格瓦斯就给挤开,剩下威廉和理查对垒。
威廉意识到,理查处于不利的地位。他刚占上风,就要以一敌三。威廉打累了,就可以换瓦尔特上。理查几乎不可能有把握地顶住他们三个人。他这样打下去,非败不可。或许今天最后不会以威廉的耻辱告终。或许他可以杀死他这个老对手。
理查大概也循着同样的思路想着,而且可能也得出了同样的结论。然而,他却愈战愈勇,没表现出意志或精力的不继。他狞笑着看了看威廉,使威廉差点吓掉了魂,跟着就是一个跨步突刺。威廉一避,绊倒在地。瓦尔特迎上前来,护住威廉免受那致命的一击——但理查并没有逼上来,反而转身跑了。
威廉站起身来,瓦尔特撞到了他身上,格瓦斯正想挤过他俩。他们三人折腾了一阵,才算分弁,就在这一瞬间,理查已经穿过屋子,溜出房门,把门关上了。威廉追踪而至,打开了房门。强盗们正在逃走——他们还骑走了威廉的骑士的马匹,给他们脸上抹了最后一道黑。威廉冲出房门时,看到了他自己那匹坐骑——一匹超凡的战马,价值够得上一个国王的赎金,马鞍上正安坐着理查。那匹马显然是解开缰绳,牵好了等着的。威廉大受刺激,痛心地想,这已经是理查第二次偷走他的战马了。理查踢了下马肋,那马人立而起——它对生人很凶——但理查是个出色的骑手,仍然稳坐鞍上。他抖动缰绳,牵动马低下了头。这时,威廉往前一蹿,用剑向理查刺去;但那马正在猛地弯背跃起,威廉没有刺中,剑尖刚刚碰上鞍上的毛毯。接着那马奋蹄跑开,追在逃跑的强盗背后,沿村路奔驰而去。
威廉眼看着他们走掉,心中恨不得要杀人。
合法的伯爵,他想。合法的伯爵。
他转过身来。瓦尔特和格瓦斯站在他身后。休和路易斯受了伤,他还不知道他们伤得多重,纪尧姆是死了,他的血溅满了威廉的紧身衣的前襟。威廉这次丢尽了脸面。他几乎抬不起头来了。
所幸,村子成了荒野,村民们都跑光了,没有等着看威廉丢丑。磨坊工和他老婆当然也跑掉了。强盗们抢走了所有的马匹,只留下了两部牛车和拉车的牛。
威廉看着瓦尔特。“你看清那人是谁了吗,最后那个?”
“是的。”
瓦尔特已经养成习惯,当他的主人生气的时候,说话越少越好。
威廉说:“他是王桥的理查。”
瓦尔特点了点头。
“他们管他叫合法的伯爵,”威廉把话说完了。
瓦尔特没做声。
威廉回到屋里,进了磨坊。
休坐了起来,他的左手按着右肩,脸色煞白。
威廉说:“你觉得怎么样?”
“这没什么,”休说,“那些人是谁?”
“强盗,”威廉简单地说。他向周围看了一下。地上躺着七八个死伤的强盗。他看到路易斯仰卧着,睁着眼。起初,他以为那人已经死了,这时,路易斯眨动着眼睛。
威廉说:“路易斯。”
路易斯抬起头来,但他眼神很茫然。他还没有恢复过来。
威廉说:“休,扶着路易斯上一辆车。瓦尔特,把纪尧姆的尸体抬到另一辆上。”说完,转身就出去了。
村民们都没有马,但磨坊工有一匹。那匹花斑的矮马,正在河边哨青草。威廉找到了磨坊工的马鞍,套在马背上。
过了一会儿,他骑马离开了乳牛渡,瓦尔特和格瓦斯赶着牛车。
在去沃尔伦主教的城堡的路上,他的愤怒并没有消除。事实上,当他回忆起这次获得的消息时,他更气愤了*强盗们能够公然蔑视他已经够糟的了;更坏的是,他们是由他的老对手理查率领的;而最令人不能容忍的是,他们居然称理查为合法的伯爵。如果不把他们坚决地消灭掉,理查很快就会用这支队伍直接向威廉发起进攻。当然,理查要用这种办法夺回伯爵采邑,是完全非法的;但威廉有一种感觉,要是由他对这种非法的进攻起诉,不一定能得到同情他的审判。威廉中了埋伏,被强盗打败了,他的粮食被抢走了,全郡很快就会拿他受到的羞辱开玩笑,这些还算不上他最糟的问题。他对伯爵采邑的控制,突然受到了严重的威胁。
他当然得杀死理查,问题在于怎么找到他。他在去城堡的一路上,都在思索这问题。等他到达时,他估计,沃尔伦主教可能攀握着解决问题的关键。
他们进人沃尔伦的城堡时,像是集市上的滑稽游行:伯爵骑着一匹花斑矮马,他的骑士赶着牛车。威廉对主教的手下专横地吆三喝四,吼着要一个人去为休和路易斯找医生,又下令要另一个去找个教士来为纪亮姆的灵魂祈祷。格瓦斯和瓦尔特到厨房去找啤酒,威廉进了主楼,被迎进沃尔伦的私室。威廉最不喜欢向沃尔伦求教,但他需要沃尔伦帮他找到理查的藏身之地。
主教在看一卷账目,上面是没完没了的数字。他抬起头来,看到了威廉脸上的气愤。“出什么事了?”他说,口气里带点开心的意味,这总让威廉恼火。
威廉咬牙切齿地说,“我发现了谁在组织和率领这些该死的强盗了。”
沃尔伦扬起了眉毛。
“是王桥的理查。”
“啊。”沃尔伦点点头表示理解,“当然啦。这很可以理解。”
“这很危险,”威廉生气地说。他深恨沃尔伦对事情那种冷漠的态度。“他们叫他‘合法的伯爵’。”他指着沃尔伦,“你当然不愿意那个家族回来管理这片采邑——他们恨你,而且他们还是菲利普副院长的朋友,那可是你的老对手。”
“好啦,平静点嘛,”沃尔伦说,劝告中明显地带着优越感,“你说得不错,我不能让王桥的理查把这片采邑接过去。”
威廉坐下了。他开始感到浑身疼痛。这些天来,他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战斗的后遗症。他肌肉紧张、手臂酸痛,在被打或碰过的地方有青肿。他想,我才三十七岁;难道这是年纪变大的开始吗?他说:“我得杀死理查。只要把他除掉,这些强盗就会垮掉,成为一群不可救药的散兵游勇。”
“我同意。”
“杀死他不难。问题是要找到他。不过你可以帮我这个忙。”沃尔伦用拇指揉着他的尖彝子。“我看不出用什么办法。”
“听着。如果他们是有组织的,他们就得待在什么地方。”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他们在森林里嘛。”
“通常,在树林里是找不到强盗的,因为分散在各处。他们大多不在一处地方连续过上两夜。他们在什么地方点一堆火,却睡到树上。但如果你想把这些人组织起来,就得把他们全都召集到一块地卞。你必须有个长期的藏身之地。”
“所以说,我们必须弄清理查藏身的所在。”
“一点不错。”
“你建议该怎么办呢?”
“这正是要你插手的地方。”
沃尔伦满脸狐疑。
威廉说:“我打赌,王桥的人有一半知道那地方在哪儿。”
“可惜他们不肯告诉我们。王桥所有的人都恨你和我。”
“并非所有的人,”威廉说:“不是那么回事。”
莎莉觉得圣诞节奇妙极了。
圣诞节的节日食品大多是甜的:姜饼,用小麦、鸡蛋和蜂蜜做的甜粥,还有让她喝了咯咯直笑的甜梨酒,把牛肚煮上几小时,再做成馅烤成甜饼的圣诞饼。由于饥馑,今年这种吃食要少些,但莎莉还是蛮高兴的。
她喜欢用冬青点缀房间,把三色紫罗兰悬挂起来,虽然这东西让她笑得比喝了梨酒还厉害。第一个跨过门槛的人,只要是黑头发,就能给人带来好运。莎莉的爸爸圣诞节那天一上午只好待在屋里,因为他的红头发会给人带来厄运。她喜欢教堂里演出的耶稣诞生剧。她喜欢看修士们化妆成东方的国王、天使和牧人,当圣家族抵达埃及,所有这些虚假的偶像都倒在地上时,她简直笑破了肚皮。
但最好玩的还是男孩扮演主教。圣诞节的第三天,修士给年纪最小的见习修士穿上主教的袍服,所有的人都要服从他。
大多数镇民都在修道院里等候男孩主教出来。他不可避免地要吩咐年长和有身份的市民去做诸如搬柴火、清猪圈之类的体力活儿。他还要装模作样地侮辱那些掌权的人。去年,他就让司铎拔过鸡毛,结果逗得大家哄堂大笑,因为司铎不懂得该怎么办,弄得到处都是鸡毛。
他极其庄重地出场了,他是个大约十二岁的孩子,脸上带着调皮的笑意,身上穿着紫色缎袍,手拿一个木头十字架,骑在两个修士的肩上,修道院其余的人都跟在后面。大家一齐欢呼鼓掌。他做的第一件事是指着菲利普副院长说:“你,孩子!到马厩去,刷洗一下那驴子!”
大家都放声大笑起来。那头老驴脾气坏得出了名,从来没有给刷洗过。菲利普副院长说:“是,我的主教大人,”脸上带着慈爱的笑意,转身去完成他的任务了。
“前进!”那男孩主教命令道。修士们的队伍出了修道院,镇民们跟在后边。有些人躲藏起来,还锁上了家门,生怕给挑出来去做什么不愉快的事情;但这样一来,他们就看不到趣事了。莎莉全家都来了:她妈妈和爸爸,她哥哥汤米,玛莎姑姑,甚至还有理查舅舅,他昨夜出人意料地回来了。
男孩主教按照传统,率领大家来到酒馆。他在那儿给自己和别的见习修士都要了一杯不要钱的啤酒。酒馆老板一本正经地把酒递了过去。
莎莉坐在一条长凳上,发现旁边挨着雷米吉乌斯兄弟,他是年纪最大的修士之一。他是个身材高大、待人不和气的人,她以前从来没跟他说过话,但现在他冲她微笑着说:“你舅舅理查回家来过圣诞节,这可太好了。”
莎莉说:“他给了我一只木头做的小猫,是他自己用刀刻的。”
“太棒了。你认为,他要住很久吗?”
莎莉皱起眉头。“我不知道。”
“我想,他很快就要回去的。”
“对。他现在住在树林里。”
“你知道在哪儿吗?”
“知道。那儿叫做‘莎莉’的采石场那是我的名字!”她笑了起来。
“原来是这样,”雷米吉乌斯说,“真有意思。”
他们喝完啤酒之后,男孩主教说:“现在——安德鲁司铎和雷米吉乌斯兄弟去洗波尔寡妇的东西。”
莎莉笑得直叫,还鼓着掌。波尔是个脸色红润、身材圆滚滚的女人,专门收洗人家的衣物。爱挑剔的修士最不愿意千这种活儿:洗那些人们穿了半年才换下来的臭烘烘的内衣和袜子。
人们离开了酒馆,抬着男孩主教,列队前往码头附近波尔的那所独室住房。当人们告诉她,谁来给她洗衣物时,她大笑了一阵,面颊更红了。
安德鲁和雷米吉乌斯抬着重重的一篮脏东西,从波尔家到河边去洗。安德鲁打开篮子,雷米吉乌斯脸上带着极端厌恶的表情,取出了头一件袍子。一个年轻妇人快活地叫着:“小心点那件衣服,雷米吉乌斯兄弟,那是我的无袖短衫!”雷米吉乌斯脸憋得通红,大家都笑了。这两名中年修士做出勇敢的表情,开始在河水里洗起衣物,围观的镇民高声指点着,鼓励着。莎莉看得出来,安德鲁极其不满,但雷米吉乌斯脸上露出令人费解的满意表情。
一个巨大的铁球用一根链子拴着从木头脚手架上垂下来,如同绞架上耷拉着的绞索。铁球上还拴着一根绳子。这根绳子绕过脚手架正上方的一个滑轮,垂到地面,地上由两名壮工拽着,当他们牵动绳索,往下拽的时候,那个铁球就上升,直到抵上滑轮,链子和脚手架的支架保持水平。
夏陵的大多数居民都在观看。
地面上那两名壮工一松手,大铁球就落下来,直砸到教堂的墙上。轰隆一声巨响,墙壁颤抖起来,威廉感到了脚下大地的震撼。他想着,要是就在铁球撞墙的地方,把理查夹在那里,砸上这么一下,他该多高兴。理查会像被拍死的苍姆似的,给砸个稀巴烂。
那两名壮工又拽起绳子。威廉感到,当大铁球升到最高点时,他大气都不敢喘了。那两人松开了手,那球落了下来,这次在石头墙上砸进一个洞。围观的人欢呼起来。
威廉很高兴地看着他要盖的新教堂工地上的进展,但他今天脑子里想着更紧急的事情,他四下张望,寻找着沃尔伦主教,瞥见他正和建筑匠阿尔弗雷德站在一起。威廉走过去,把主教拉到一边。“那人到了吗?”
“也许已经到了吧,”沃尔伦说,“到我住所来。”
他们穿过市场广场。“沃尔伦你把你的人马带来了吗?”
“当然。足足二百人。他们就在城外的树林里等着呢。”
他们进了房子。威廉嗔到了煮火腿的气味,他的嘴里还是流出了口水,尽管他还有紧急的事情要做。目前,大多数人都在减省饮食,但对沃尔伦来说,不因饥饿而改变他的生活方式似乎是个原则问题。主教从来都吃得不多,但他愿意让大家都知道,他有钱又有权,绝不仅仅是一点灾荒所能影响得了的。
沃尔伦的住所是一栋典型的窄门面的城镇住宅,前面是一座厅,后面是厨房,后院里有粪坑、蜂箱和猪圈。威廉看到大厅里等着一个修士,这才松了口气。
沃尔伦说:“日安,雷米吉乌斯兄弟。”
雷米吉乌斯说:“日安,我的主教大人。日安,威廉老爷。”
威廉热切地看着那个修士。他是个神经紧张的人,长着一张自负的脸和突出的蓝眼睛。他的脸有点面熟,大概是王桥的祈祷仪式上那许多光头顶中的一个。威廉已经听说过他有好多年了,他是沃尔伦在菲利普副院长大本营中的一名间谍,但这是威廉头一次和这人说话。“你给我弄到什么情报了吗?”他说。
“大概吧,”雷米吉乌斯回答。
沃尔伦用掉一件毛边的斗篷,走到火前去烤手。一个仆人端来用银高脚杯盛着的热呼呼的接骨木果酒。威廉拿过一杯,喝了些,不耐烦地等着仆人退去。
沃尔伦吮了口酒,狠狠地看了雷米吉乌斯一眼。仆人走后,沃尔伦对那修士说:“你离开修道院找了什么借口?”
“没有,”雷米吉乌斯答道。
沃尔伦扬起了一条眉毛。
“我不打算回去了,”雷米吉乌斯顶撞着说。
“怎么会这样呢?”
雷米吉乌斯深吸了一口气。“你们在这儿盖了一座大教堂。”
“只是一座普通教堂。”
“要盖得很大。你们打算最后把它变成大教堂。”
沃尔伦迟疑了一会儿才说:“也许吧,咱们不争了,算你对吧。”
“大教堂得有一个管理委员会来管理,或者是修士会,或者是教士会。”
“那又怎么着?”
“我想当副院长。”
这倒有道理,威廉想。
沃尔伦酸溜溜地说:“你那么有把握能得到这个职务,居然不经菲利普批准,也没有借口,就离开王桥了。”
雷米吉乌斯看上去很不舒服。威廉很同情他,沃尔伦那种冷嘲热讽,足以让任何人坐立不安。“我希望我没有过于自信。”
“大概你能带我们到理查那儿去?”
“是的。”
威廉激动地插嘴说:“太好了!他在哪儿?”
雷米吉乌斯不做声,只是看着沃尔伦。
威廉说:“喂,沃尔伦,看在上帝的分上,给他那个职位吧?”
沃尔伦还在犹豫。威廉知道,他最不喜欢被人强迫。沃尔伦最后说:“好吧。你就当那个副院长吧。”
威廉说:“现在说吧,理查在哪儿?”
雷米吉乌斯还是盯着沃尔伦。“从今天起吗?”
“从今天起。”
雷米吉乌斯这时才转向威廉。“一座修道院可不是一座教堂和一间寝室。要有土地、农场和教堂缴纳什一税。”
“告诉我理查在哪儿,我就连同教区教堂一起,给你五个村子,做你起手的本钱,”威廉说。
“从一开头就要有个合适的凭状。”
沃尔伦说:“你会有凭状的,别担心。”
威廉说:“喂,我说,我有一支人马等在镇子外面。理查藏在哪儿?”
“是一个叫做‘莎莉的采石场’的地方,就在温切斯特大路边上。”
“我知道那地方!”威廉不得不控制自己,才没有发出胜利的欢呼,“那是个废弃了的采石场。没人再到那儿去了。”
“我记得的,”沃尔伦说,“那里已经好几年不用了。那是个很好的藏身之地——你不走进去,就不知道有这么块地方。”
“可是那地方也是个陷阱,”威廉乐不可支地说,“三面都是开采过的石壁。谁也跑不掉的。我也不会抓一个俘虏的。”他想象着那场面,益发激动了,“我要把他们统统杀掉。我会像进鸡舍杀鸡一样。”上帝的两位仆人古怪地看着他。“感到有点受惊吧,雷米吉乌斯兄弟?”威廉轻蔑地说,“一场大屠杀的念头是不是让我的主教大人反胃了?”他两句话都问到点子上了,他从他们的脸上可以看出来。这些上帝的仆人都是大阴谋家,但一到了流血的时候,他们还得靠干实事的人。“我知道你们会为我祈祷的,”他讽刺地说着,然后离开了。
他的马就拴在门外,那是一匹黑色的公马,用来代替一一但并不等于——他那匹被理查偷走的战马:他跨上马,驰出了城。他抑制着自己的兴奋,尽量冷静地思考着战法。
他不知道,在“莎莉的采石场”会有多少强盗。他们在偷袭时,一次有一百多人。他们大概至少有二百人,也许会多至五百人。威廉的人马数量要少些,因此,他必须充分发挥他的优势。一点是出其不意;另一点是武器优越,大多数强盗只有棍棒、锤子,最好的是斧头,而且没人有盔甲。但最重要的优势是威廉的部下全是骑兵。强盗们有几匹马,但在威廉进攻的这种时刻,大概大多都没有备鞍。为了使自己具备进一步的优势,他决定派一些弓箭手到山坡上去,在主攻开始前,向采石场里射一阵子箭。
最重要的是防止任何强盗逃跑,至少在确定理查被俘或被杀之前不能放松。他决定派上一伙信得过的人,随在主攻部队后面,专门消灭试图溜掉的狡猾的敌人。
瓦尔特和别的骑士和士兵们在几小时前威廉离开他们的地方原地等着。他们急于求战,士气很旺,他们已经预见到这场仗很容易打胜。不久之后,他们就小跑在温切斯特的大路上了。
瓦尔特骑在威廉身边,不说一句话。瓦尔特的一件至宝是他能保持沉默。威廉发现大多数人都经常和他说话,甚至在没话可说时也要勉强搭讪,大概是因为他们太紧张。瓦尔特荨敬威廉,但在他面前并不紧张,他们相处的时间太长了。
威廉感到了一种熟悉的兼有急于参战和贪生怕死的心情。打仗是他在这世界上所擅长的一件事,而每次作战,他都要冒生命危险。但这次奇袭却特殊。今天,他有机会摧毁一个十三年来一直是他肉中之刺的人。
中午时分,他们在一个村子里停了下来。这个村子不小,因此一定有酒馆。威廉给部队买了面包和啤酒,他们还饮了马。出发前,他向部下作了部署。
他们又走了几英里之后,就离开了温切斯特大路。他们所走的小路勉强分辨得出,威廉要不是有意寻找,简直难以注意到。一旦踏上这条小路,他就可以靠观察草木来循迹前进了,大概有四五码宽的地带上没有成年树木。
他派了弓箭手走在前边,为了给他们留够时间,他让其余人放慢速度。时值一月份,这一天天气晴好,无叶的秃树难以遮挡冷冷的日光。威廉已经有多年没到过这处采石场,现在他已弄不清前面还有多远。不过,他们在离开大路走了一英里左右之后,他开始看出了常有人走的痕迹:踏倒的草木,折断的幼树和搅翻的泥地。他很高兴,雷米吉乌斯的报告得到了证实。
他紧张得像绷紧了的弦。迹象越来越明显了:草地狼藉,马粪和人便比比皆是。由于深入到林中很远,强盗们没有认真掩藏他们的存在。再没什么可怀疑的了。强盗们就在这儿。马上就要开打了。
藏身地应该很近了。威廉竖起了耳朵。他的弓箭手随时都会开始攻击,就会有叫骂诅咒、厉声哀号和惊马的嘶叫了。
那条小路通向一块宽阔的空地,威廉看见,前面几百码处的地方,就是“莎莉的采石场”。那儿无声无息,有点不大对劲。他的弓箭手没有射箭。威廉感到一阵恐惧的战栗。出了什么事了?他的弓箭手会不会中了埋伏,被对方哨兵不声不响地干掉了?一定不会一个不剩呀。
但已经没时间多考虑了,他几乎和敌人近在咫尺了。他刺了一下马,让它疾驰起来。其余的人策马紧随在后,蹄声隆隆地接近了藏身地。威廉的恐惧在冲锋的振奋中烟消云散了。
进人采石场的路径像是一条弯弯曲曲的深谷,威廉虽然越走越近,却仍看不到里面。他抬眼瞥去,看到他的一些弓箭手站在峭壁顶上,往采石场里瞧。他们为什么不射箭呢?他有一种灾难的预感,要不是这些狂奔的马已经收不住,他宁可停下来,调头回去。他右手举剑,左手拉缰,颈上悬着盾牌,疾驰进了废弃的采石场。
里面没有人。
这意外的场面如同给了他当头一棒。他简直都要哭出来了。一切迹象应有尽有,他把握十足。可是如今,沮丧搅得他脏腑生疼。
马匹慢了下来,他看出,不久之前,这里还是强盗的藏身地。这里有用树枝和苹子搭的临时遮篷,烧火做饭的余灰,还有一堆粪便。角落上曾经用几根棍棒围成篱笆,充当马厩。威廉可以随地看到一些有人活动过的踪迹:鸡骨头,空口袋,一只旧鞋,一个破罐。有一堆火似乎还在冒烟。他突然又升起一线希望:或许他们刚刚离开,还来得及追上!随后,他看到一个孤零零的人形,蹲在火边的地上。他走了过去。那身形站了起来。是个女人。
“唉,唉,威廉·汉姆雷,”她说,“太晚了,跟往常一样。”
“你这侮慢的母牛,为了你这么讲话,我要撕下你的舌头,”他说。“你不会碰我的,”她平静地回答,“我已经诅咒过比你强的人。”她把手放到自己脸上,伸出三个指头,做着女巫似的姿势。骑士们纷纷后退,威廉在身上划着十字,保护着自己。那女人用一双惊人金黄的眼睛毫无惧色地看着他。“你不认识我了,威廉?”她说,“有一次你还想花一磅银便士买下我。”她放声大笑,“算你走运,你没买成。”
威廉想起了那双眼睛。这是建筑匠汤姆的寡妇,杰克·杰克逊的母亲,住在林中的女巫。他确实高兴当初没买成她。他想尽快躲开她远远的,但他还必须先盘问她一下。“好吧,女巫,”他说,“王桥的理查在这儿待过吗?”
“直到两天以前。”
“他到哪儿去了,你能告诉我吗?”
“噢,可以,我能告诉你,”她说,“和他的强盗去为亨利打仗了。”
“亨利?”威廉说。他有一种可怕的感觉,他知道她指的是哪个亨利。“莫德的儿子?”
“对啦。”她说。
威廉凉了半截。精力充沛的年轻的诺曼底公爵可能在他母亲失败的地方取得成功——而如果斯蒂芬现在败了,威廉也会随着他倒台。“出了什么事?”他急切地说:“亨利做了些什么?”
“他率领着三十六艘船跨过海峡,在韦勒姆登了陆,”那女巫答道:“人家说,他带来了一支三千人的军队。我们被侵占了。”
温切斯特拥挤、紧张又危险。双方的军队都集结在这里,斯蒂芬国王的皇家部队在城堡中驻守,而亨利公爵的叛军——包括理查和他的那些强盗——则在城墙外一年一度举办集市的圣贾尔斯山上扎营。双方的士兵都不准在镇上逗留,但许多人违反禁令,在酒馆、斗鸡场和妓院消磨晚上的时间,以致酗酒闹事、虐待妇女和因掷骰子及九子棋而斗殴甚至杀人的事情时有发生。
夏天斯蒂芬的长子死了,弄得他斗志全无。如今,斯蒂芬在王宫城堡里,亨利公爵待在主教宫殿中,由双方的代表进行和平谈判。坎特伯雷的西奥博尔德大主教是国王的发言人,而老牌的权力代理人、温切斯特的亨利主教则是亨利公爵的发言人。每天上午,西奥博尔德大主教和亨利主教都在主教宫殿中开会。到了中午,亨利公爵就带着他的副将们——包括理查——走过温切斯特街头,到城堡中去用餐。
阿莲娜第一次见到亨利公爵时,几乎难以相信,就是这个人统治着一个和英格兰幅员相当的帝国。他只有二十岁左右,皮肤晒得黑黑的,脸上长着雀斑,外表像个农夫。他穿着一件平常的深色紧身衣,上面没有剌绣,他那头微红的头发剪得很短。他的模样像个富有的自由民的勤奋的儿子。不过,过了一阵儿,她便看出,他确有某种承担大权的风采。他矮小粗壮,肌肉发达,宽肩膀,大脑袋;但那种粗豪的武夫气概,由于那双热切而专注的灰色眼睛,而显得不那么咄咄逼人。但他周围的人从来不靠得太近,而是对他表现出小心翼翼的亲密,似乎他们害怕他随时可能要教训人。
阿莲娜心想,城堡里就餐的气氛一定相当紧张,令人不快,因为敌对双方的军队首领要围着同一张餐桌。她想象不出,理查怎么能容忍和威廉伯爵同时就座。要是她,宁可给威廉一刀,而不是去割一块鹿肉。她本人只在远处而且时间很短地看到过威廉。他焦急不安,脾气暴躁,这倒是个好兆头。
当伯爵、主教和院长们在主楼里会面时,不那么显贵的人在城堡的院子里聚集:骑士和郡守,小贵族,首席执法官和城堡主们;以及那些个人前途与王国的命运息息相关、无法离开首都的百姓们。阿莲娜大多数上午都在那儿见到菲利普副院长。每天都会有十几条不同的谣传。一天,有消息说,所有追随斯蒂芬的伯爵都要遭到贬黜(这将意味着威廉的完蛋);第二天,又说他们都会保持原先地位,这会使理查的希望化为泡影。有时传说斯蒂芬的所有城堡都要拆除,然后又传说,所有叛乱者的城堡要拆除,随后是所有的城堡一概拆除,随后又是一座城堡也不拆了。一条瑶传说,亨利的全部支持者都要得到骑士头衔和一万英亩的土地。理查倒不想要那些东西,而是要夺回采邑。
理查不知道,这些谣传如果有真的,到底哪一条是真的。他虽是亨利信任的战场上的副将,但并没有向他询及政治谈判的细节。不过,菲利普似乎知道一些进展。他不肯说出他的消息来源,但阿莲娜回忆起来,他有个弟弟,偶尔到王桥来探望他,是为格洛斯特的罗伯特和莫德皇后工作的,如今他也许在为亨利公爵效力。
菲利普说,谈判已接近协议阶段。双方同意,斯蒂芬将继续为王,直到去世,但亨利将成为他的继承人。这让阿莲娜很忧心。斯蒂芬可能还会活上十年。这期间会发生什么情况?斯蒂芬的伯爵们在他在位之时一定不会被废黜。因此,亨利的支持者们一比如理查——怎么获得他们的报偿呢?他们是否要一直等下去呢?
一天黄昏,菲利普听到了答案,当时他们已经都在温切斯特逗留了一星期了。他派了一名见习修士来叫阿莲娜和理查到他那里去。他俩在繁忙的街道上向大教堂院落走去,理查急不可耐,阿莲娜浑身直抖。
菲利普在墓地里等着他俩,他们伴着西下的太阳,在墓碑间谈着。“他们已经达成了协议,”菲利普开门见山地说:“但有点混乱。”阿莲娜受不了这种紧张。“理查可以当伯爵了吗?”她迫不及待地问。
菲利普的手从一边摆到另一边,那手势是说可能成,也可能不成。“这很复杂。他们达成了一项妥协。凡属被篡夺者攫取的土地应归还老王亨利时期的原主。”
“我要的就是这个!”理查当即说,“我父亲在亨利王时代是伯爵。”
“住嘴,理查,”阿莲娜厉声说。她转向菲利普,“那还有什么噜苏的呢?”
菲利普说:“协议里没有提及斯蒂芬非强制执行不可。到他死和亨利继位之前,可能就这么维持现状了。”
理查垂头丧气了。“这就等于取消了那一条!”
“也不见得,”菲利普说,“这意味着你是合法的伯爵。”
“可是到斯蒂芬死前,我还得过强盗般的日子——而威廉那个畜牲却占据着我的城堡,”理查气愤地说。
“别这么大声,”菲利普制止他说,这时刚好有一个教士走过去。“这一切还是秘密呢。”
阿莲娜很冲动。“我接受不了这个,”她说,“我不准备等到斯蒂芬死。我已经等了十七年,我等够了。”
菲利普说:“可是你又能怎么办呢?”
阿莲娜对理查说:“举国上下大多宣称你是合法的伯爵。斯蒂芬和亨利现在又承认了你是合法的伯爵。你应该夺取城堡,像个合法的伯爵那样来统治。”
“我没法夺取城堡。威廉一定留下人守卫了。”
“你不是有一支队伍吗?”她说着,任凭自己的气恼推动着思路,“你有权占据城堡,而且你也有能力占据城堡。”
理查摇了摇头。“在十五年内战中,你知道有多少次我看过一座城堡在攻坚战中被占领了?没有一个。”和往常一样,一谈起军事问题,他就变得成熟和有权威了,“也许这永远办不到。有时候,或许可以夺取一座镇子,但城堡却不成。可能会在久困之下投降,或者被援军解围;我倒是看见过由于怯懦、诡计或背叛而失陷的,但并不是靠主力部队。”
阿莲娜仍不想轻易接受他们的观点。在她看来,需要孤注一掷。她再也不能放任自己继续等待和盼望了。她说:“假如你率领你的部队到威廉的城堡去,又会怎么样呢?”
“他们会拽起吊桥,关上大门,让我没法进去。我们只好在外面宿营。即使我们打退了他的进攻,我们还是占领不了城堡。城堡易守难攻——要点就在这儿。”
他说话的时候,一个念头在阿莲娜激动的头脑里逐渐成形。“怯懦、诡计或背叛,”她说。
“什么?”
“你目睹过由于怯儒、诡计或背叛而丢掉了城堡。”
“哦,是的。”
“多年以前,威廉从我们手中夺取城堡时,他用的哪一招?”菲利普插话说:“时代不同了。当年在老亨利王的统治下,这个国家有过三十五年的和平。威廉对你父亲是出奇制胜。”
理查说他用的是诡计。他带了几个人偷偷摸摸地溜进了城堡,后来才发出了警报。但菲利普副院长说得对,这年头再用那办法不灵了。人们的警惕要多了。
“我可以进去,”阿莲娜信心十足地说,虽然她这么讲的时候,害怕得枰怦心跳。
“你当然能——你是个女人嘛,”理查说,“可是你进去之后,还是无能为力。他们也正是因为这个才让你进去。你对他们无害。”
“别这么死傲慢,”她火了,“我曾经为了保护你而杀过人,你可还没为我干过这类事,你这头忘恩负义的猪,你还居然敢说我无害。”
“好吧,你不是无害,”他赌气说,“你进了城堡以后,打算怎么办?”
阿莲娜的火气消了。我打算怎么办?她害怕地想。见鬼,我在勇气和智谋上至少不比威廉那头猪差。“威廉是怎么办的?”
“放下吊桥,打开城门,让主力进攻部队有充分时间进去。”
“那么,我也这么办,”阿莲娜说话时,心提到了喉咙口。
“可是怎么做到呢?”理查怀疑地说。
阿莲娜想起来,那次她安慰过一个让暴风雨吓坏了的十四岁少妇。“伯爵夫人欠我一次情,”她说,“而且她还痛恨她丈夫”
阿莲娜、理查和他的最精壮的五十名部下骑行了一夜,在黎明时分到达了伯爵城堡附近一带。他们在隔着田野与城堡遥遥相望的树林里停了下来。阿莲娜下了马,脱下她的法兰绒斗篷和软皮靴,换上一件农民披的粗毛毯和一双木鞋。一个部下递给她一篮子垫着草的新鲜鸡蛋,她拎在臂弯里。
理查上下看了她几遍,然后说:“蛮好。完全是一个给城堡厨房送东西的农妇。”
阿莲娜使劲咽了口气。昨天她还火气冲天,勇气十足,但眼下她就要实行她的计划了,心里倒怕了起来。
理查吻了她的面颊。他说:“等我听到钟响,我就慢慢念一次主祷文,然后,先头部队就出发。你只要让那些卫兵有一种虚假的安全感就成了,这样,我的十个人就可以穿过田野进人城堡,而不致引起惊动。”
阿莲娜点点头。“千万别让主力部队在先头部队穿过吊桥之前暴露。”
他微笑着说:“我要亲自带领主力部队。放心吧,祝你好运。”
“也祝你好运。”
她走开了。
她从林中走出来,穿过田野,朝在十六年前那可怕的一天她所告别的城堡走去。重见这故地,她对那天早晨有一个生动、可怕的记忆:暴风雨后天气潮湿,两匹马冲出城门,穿过浸透雨水的田野。理查骑着战马,她骑着那匹小些的马,两人都吓得要死。她曾经否认所发生的事情,有意把那忘掉,按照马蹄嗒嗒的节奏对自己吟着:“我不能回想我不能回想我不能我不能我不能。”这倒很管用,事后的好长时间,她都记不起那次强奸,而只记得发生了什么可怕的事,而一直想不起细节。直到她爱上了杰克,她才又重新想起;而且那记忆可怕得让她不能对他的爱有反应。感谢上帝,他一直那么耐心。她正是靠这个才懂得他的爱有多强烈,他承受了那么多,但仍然爱着她。
她离城堡越走越近,她就幻想出一些美好的回忆,来镇定自己的神经。她曾经在这里度过童年时代,身边有父亲和理查。他们有钱又安全。她和理查在城堡的围墙上玩,她在厨房里闲逛,偷着拿点甜糕点,她在大厅里坐在父亲身边就餐。她想,我当时身在福中不知福,根本不晓得,没什么可担惊受怕的是多么走运。
那种好时光从今天起又要重新开始了,她对自己说,只要我现在不出错。
她曾经把握十足地说过,伯爵夫人欠我一次情,而且她还痛恨她丈夫,但当他们彻夜奔驰时,她思量过所有可能出错的事情。第一,她可能根本进不去城堡,可能出了什么事,让守备部队替觉起来,卫兵可能会疑心,或者她可能干脆运气不佳,碰上挡路的哨兵。第二,她进人城堡以后,可能说服不了伊丽莎白背叛她丈夫。自从阿莲娜在那场暴风雨中遇见伊丽莎白以来,已经过了一年半了,妇女可以通过这么长的时间习惯最恶毒的男人,现在,伊丽莎白可能已经认了命。第三,即使伊丽莎白心里情愿,她也许没有那种权威或胆量照阿莲娜的意思去做。上次她俩见面时,她还是个胆小怕事的小姑娘,有可能,城堡的卫兵拒绝听她的话。
阿莲娜走过吊桥时,警觉得很不自然,她异乎寻常地耳聪目明,把一切都看在眼里,听在耳中。守备部队刚睡醒。有几个睡眼惺忪的卫兵正在围墙上懒洋洋地巡逻,一边还打着呵欠,咳嗽着,一条老狗正卧在门洞里搔着痒。她把兜头帽往前拽了拽,遮住脸,以防万一有人会认出她,就这样进了门洞。
门楼里有一个懒散的哨兵,正坐在板凳上吃着一大块面包。他衣服不整,他的佩剑腰带挂在屋里的一个钩子上。阿莲娜提心吊胆,脸上却堆起微笑来掩饰她的恐惧,她给他看看她那篮子鸡蛋。
他用了个不耐烦的手势挥了一下,让她进去了。
她过了第一道难关。
纪律十分松弛。这是可以理解的,留下来的不过是支撑门面的队伍,能干的全都去作战了。这里一向也没什么大事的。
今天可不同了。
到此为止,一切顺利。阿莲娜紧张得不敢出气,穿过了下圈院子。作为一个不速之客回到阔别多年的故居,作为一名潜人之人溜进她原先有权随意走动的地方,那种心情古怪极了。她四下张望,又要当心别让人看出她好奇得过分唐突。大部分木头房子都变了,马厩比以前大了,厨房换了地方,还有一块新刻的石头纹章。这里似乎比过去脏了。但祈祷室还在那儿,她和理查曾在那可怕的暴风雨夜坐在里面躲避,又惊又怕,冻得僵硬了。一些城堡的仆人们开始了他们晨间的杂务。一两名士兵在院中走动。他们的样子在她看来很吓人,大概是因为她担心一旦他们知道了她来此的目的,会把她杀死。
如果她的计划奏效,今天夜里她就又会成为这座城堡的女主人了。这想法令人激动,但太不真实,像是一场不可能实现的辉煌的梦。
她进了厨房。一个男孩在添火,一个女孩在切胡萝卜。阿莲娜向他俩愉快地笑着,说:“二十四个新鲜鸡蛋。”她把篮子放到桌上。
那男孩说:“厨师还没起床呢。你得等他来才能拿到钱。”
“我能拿块面包当早点吗?”
“在大厅里。”
“谢谢。”她留下篮子,就出去了。
她走过第二座吊桥,来到上圈院子。她对第二道大门的卫兵微微一笑。那当兵的头发蓬乱,眼睛充血。他上下打量了她一下,说:“你到哪儿去?”他的声音里询问之中带着戏弄。
“去弄点早点吃,”她说,但未停下脚步。
他斜起眼睛挑逗她。“我这儿有点东西给你吃,”他在她身后叫着。
“不过,我可能会咬下来的,”她回头说着。
他们这一会儿还没有怀疑她。他们没想到一个女人会有危险。他们可真蠢。男人干的事妇女大多都能干。男人们去打仗的时候,是谁留下来管事或巡逻?还有女木匠、女染匠、女鞣皮匠、女面包师和女酿酒师。阿莲娜本人就是全郡最重要的一个商人。修女院的管理和职责和修道院还不都是一样的。哼,也还是个女人,莫德皇后,发动了这场国内战争,而且一打就是十五年!然而这些榆木脑袋的士兵竟不怀疑一个女人可以是敌人的间谍,只因为这事并不寻常。
她跑上主楼的台阶,走进了大厅。门口没有人管理。这大概是因为主人外出的关系。将来,我要保证门口总要有一名管家,阿莲娜想,不管主人在不在家。
围着一张小桌,有不到二十人在吃早点。有一两个人抬眼看了看她,但没人真正注意。她观察到大厅相当干净,而且有一两处女性的痕迹:刚刚粉刷过的墙壁,地面上的灯草中掺了些香草。伊丽莎白在这些小地方还是留下了她的格调。这倒是大有希望的迹象。
阿莲娜没搭理桌边的人们,径直穿过大厅,走到角落里的楼梯,想让人觉得她有充分的权力在这儿,但也随时准备被人叫住。她走到楼梯脚下,没有引起注意。随后,当她跑上楼梯,准备进人顶层的卧室时,她听到有人说:“你不能到那上边去——嘿,说你呢!”她不理睬那话音。她听到有人跟在后面上来了。
她跑到顶层时直喘气。伊丽莎白会睡在主卧室,就是阿莲娜的父亲原先占用的那间屋里吗?或者,她会在原先阿莲娜的房间里有她自己的一张床吗?她犹豫了一会儿,心怦怦直跳。她猜想,到现在,威廉大概已经厌烦了伊丽莎白每天夜里都和他一起睡了,可能允许她有她自己的房间了。阿莲娜敲了敲小房间的门,随手推开了。
她想得不错。伊丽莎白正坐在火边,身上穿着睡衣,梳理着头发。她抬起头,皱着眉,跟着就认出了阿莲娜。“是你!”她说,“真想不到!”她看来很高兴。
阿莲娜听到了身后沉重的上楼梯的脚步声。“我可以进来吗?”她说。
“当然——欢迎!”
阿莲娜走进去,马上把门关上。她快步走到伊丽莎白坐的地方。一个男人破门而人,说:“嘿,你,你以为是老几?”跟着就追过来,像是要抓阿莲娜。
“待在那儿别动!”她用她那最带命令口气的声音说。他犹豫了。她说:“我来看望伯爵夫人,带来了威廉伯爵的口信,你要是好好守门,而不是吃得满脸都是硬面包的话,你早就该知道了。”
他面带愧疚。
伊丽莎白说:“这没什么,埃德加,我认识这位女士。”
“好极了,伯爵夫人,”他说。他走出去,关上了门。
我办成了,阿莲娜想。我进来了。
她四下张望着,心跳恢复了正常。这房间和当初她住的时候没什么大变化。一只碗里有些干掉的花瓣,墙上挂着一块漂亮的壁毯,屋里还有几本书,一个装衣服的箱子。床还在老地方——实际上还是原来那张床——枕头上有个布娃娃,很像阿莲娜原来的那个。她觉得很熟悉。
“这原先是我的房间,”她说。
“我知道,”伊丽莎白说。
阿莲娜很诧异。她没跟伊丽莎白讲过自已的过去。
“自从那场可怕的暴风雨以来,我已经了解到有关你的一切,”伊丽莎白解释着。她补充说:“我对你佩服得五体投地。”她眼睛里闪着英雄崇拜的光彩。
这是个好兆头。
“威廉怎么样?”阿莲娜说,“和他过日子,你比原先快活些了吗?”
伊丽莎白眼睛望着一边。“唉,”她说,“我现在有了自己的房间,而且他常外出。事实上,事情好办多了。”说完她就哭了起来。
阿莲娜坐在床上,伸出双臂搂住那姑娘。伊丽莎白伤心地使劲抽泣着,泪水流下她的面颊。在抽泣中间,她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我一一恨——他!我——巴不得——我——能——死!”
她的不幸十分引人同情,而且她还那么小,阿莲娜自己也快落泪了。她痛苦地意识到,伊丽莎白的命运本来很容易就是她的了。她拍了拍伊丽莎白的背,她也会这样安慰莎莉。
伊丽莎白终于平静了。她用她的睡衣的袖子抹了把脸。“我真害怕会有孩子,”她痛苦地说,“我这么害怕,是因为我知道他会怎么虐待孩子。”
“我了解,”阿莲娜说。她也曾一度被可能会怀上威廉的孩子的想法吓坏了。
伊丽莎白瞪大了眼睛看着她。“他们说的是真的吗?他们说……他对你干下的事?”
“是真的。发生那件事时,我就是你这岁数。”
她俩对视了好一会儿,共有的憎恶让她们变得亲密。突然之间,伊丽莎白看上去不再像个孩子了。
阿莲娜说:“只要你愿意,你就能摆脱他。就在今天。”
伊丽莎白瞪着她。“真的吗?”她说话时那种迫不及待的神气真让人可怜,“是真的吗?”
阿莲娜点点头。“这就是我到这儿来的原因。”
“我可以回家了?”伊丽莎白说,她的眼里由于激动又充满了泪水。“我可以回韦茅斯的家,到我母亲那儿去了?就在今天?”
“是的。不过你得勇敢点。”
“我什么都肯做的,”她说,“都肯!快告诉我。”
阿莲娜想起来,曾给她讲过怎么在她丈夫的手下人面前树立威信,她不知道,伊丽莎白是不是已经把那些原则付诸实践了。“那些仆人还支使得你团团转吗?”她直率地问。
“他们还这么想。”
“但你不让他们得逞了。”
她样子很窘。“唉,我有时候还行。我现在十六岁了,也当了两年伯爵夫人了……我一直努力按你的忠告去做,还真管用!”
“我来解释一下,”阿莲娜开始说,“斯蒂芬国王和亨利公爵达成了协议。所有的土地都要归还老王亨利时代的主人。这就是说,我弟弟理查将要成为夏陵的伯爵——有朝一日,但他想现在就把这事办妥。”
伊丽莎白大睁着眼睛。“理查要和威廉开战吗?”
“理查现在就在附近,还带着他的一小伙人马。如果他今天能占领城堡,他就会被承认为伯爵,而威廉也就完蛋了。”
“我无法相信,”伊丽莎白说,“我无法相信这是真的。”她那份突然的高兴比她刚才的凄楚更令人断肠。
“你只要让理查和平地进来,”阿莲娜说,“然后,等一切都过去之后,我们就把你送回家。”
伊丽莎白又害怕起来。“我不敢说这帮人一定听我的。”
这正是阿莲娜所担心的。“卫队长是谁?”
“粗胳膊迈克尔。我不喜欢他。”
“把他叫来。”
“对。”伊丽莎白抹了下鼻子,站起身走到门口。“马奇!”她扯着喉咙叫着。阿莲娜听到远处有人应声。“去把迈克尔叫来。告诉他马上到这儿来——我急着要见他。请你赶快去。”
她回到房里,开始利落地穿起衣服,把一件外衣往睡衣外一套,又蹬上她的靴子。阿莲娜向她简洁地部署着。“告诉迈克尔敲响大钟,把所有的人都召集到院子里。就说你从威廉伯爵那里接到了封信,你要讲给整个守备部队、士兵和仆人及其他所有的人听。你要四个人留下放哨,剩下的全都到下圈院子里集合。还要告诉他,你在等候十来个骑兵随时送来进一步的口信,他们一到就带到你跟前来。”
“我希望我别漏掉什么,”伊丽莎白紧张地说。
“别担心——你万一忘了,我就提醒你”
“这样我就觉得好多了。”
“粗胳膊迈克尔是副什么模样?”
“浑身臭味,很自信,块头像头牛。”
“聪明吗?”
“不!”
“这就好。”
过了一会儿,那人就进来了。他样子很粗暴,脖子很短,肩膀很宽,他身上有一股猪圈的气味。他用询问的目光盯着伊丽莎白,给人一种印象,他很不高兴给叫来。
“我从伯爵那儿得到了一封信。”伊丽莎白开始说。
迈克尔举起一只手。
阿莲娜害怕地意识到,她事先没想到给伊丽莎白准备好一封信。整个妙计可能就因为这样一个愚蠢的疏漏而功败垂成。伊丽莎白向她投来求助的一瞥。阿莲娜转着眼珠想找个说词,她终于想到一招。“你识字吗,迈克尔?”
他的样子很不痛快。“教士会读给我听的。”
“你的女主人识字。”
伊丽莎白看上去很害怕,但她还是说:“了我会把那封信亲自给整个守备部队读的,迈克尔。把钟敲响,把大家集合在院子里。但一定要留下三四个人在墙头放哨。”
正如阿莲娜所担心的,迈克尔不喜欢伊丽莎白这样下命令。他满脸不服气。“干吗不让我对他们讲?”
阿莲娜焦虑地意识到,她可能说不服这个人,他太蠢,跟他讲不通道理。她说:“我给伯爵夫人从温切斯特带来了重大消息。她想亲口告诉她的手下人。”
“那,是什么消息呢?”他说。
阿莲娜没说话,只是看着伊丽莎白。伊丽莎白又害怕起来。然而,阿莲娜并没有告诉她这封杜撰的信件中该有什么内容。因此,伊丽莎白不可能满足迈克尔的要求。最后,她干脆继续说下去,似乎迈克尔就没插过话。“告诉哨兵,要注意看有十来个骑兵。他们的队长还会从威廉伯爵那儿带来新消息,要把他立刻带到我这儿来。好了,现在去敲钟吧。”
迈克尔显然还有意争辩几句。他站着不动,皱着眉,阿莲娜屏住了呼吸。“还有送信的人,”他说,似乎这句话非常难懂,“这位女士带来了一封后,还有十来个骑兵再带来一封。”
“不错,现在你去敲钟好吗?”伊丽莎白说。阿莲娜可以听出她的声音在颤抖。
迈克尔看上去无能为力了。他弄不明白出了什么事,但他也看不出反对的道理。最后,他咕哝着说了句“好吧,夫人”,就出去了。
阿莲娜这才透过气来。
伊丽莎白说:“下一步该怎么办呢?”
“等他们在院子里集合好了,你就告诉他们斯蒂芬国王和亨利公爵间停战的事,”阿莲娜说,“这样就会分散了大家的注意力。你讲话的时候,理查就会派出一支十人的先头部队。不过哨兵会认为他们是我们所等的从威廉伯爵那儿来的传令兵,因此他们不会立刻惊慌起来,拉起吊桥。你要设法让大家把注意力放到你讲的事情上来,这时先头部队就好进城堡了。好吧?”
伊丽莎白看上去有点紧张,她说:“然后呢?”
“等我给你信号,你就说,你已经率领城堡向合法的伯爵理查投诚了。这时,理查的部队就冲出隐蔽地点,驰向城堡。到这个地步,迈克尔就明白出了什么事了。但他的部下会犹豫到底该向谁效忠——因为你已经告诉他们要投诚,而且称理查为合法的伯爵了一一而且先头部队已经在城堡里,不准任何人关闭大门了。”钟敲响了。阿莲娜害怕得心都揪起来了。“我们没时间了。你觉得怎么样?”
“害怕。”
“我也怕。咱们走吧。”
她们走下楼梯。门楼上的钟一声声地响着,和当年阿莲娜是个无忧无虑的孩子时一样。同一架钟,同一个声响,只是阿莲娜不同了,她想。她知道,钟声会传过田野,直达树林边。理查这时会屏气缓缓念诵主祷文,计算着他该派出先头部队的时间。
阿莲娜和伊丽莎白从主楼出来,穿过内吊桥,向下圈院子走去。伊丽莎白吓得脸色苍白,但却坚定地紧闭着嘴。阿莲娜朝她微笑着鼓励她,然后揭起了她的兜头帽。到此刻为止,她还没见到一个熟人,但全郡人都熟悉她的模样,迟早一定会有人认出她的。粗胳膊迈克尔的脑袋再笨,如果他弄明白了她是谁,他也会感到事情不妙。这时好几个人都向她投来好奇的目光,但没人和她搭话。
她和伊丽莎白走到了下圈院子的中间。由于地面有点斜坡,阿莲娜可以越过人群的头顶,穿过大门洞,看到外面的田野。先头部队这时该从隐蔽地出来了,但她还看不到他们的踪影。噢,天啊,我希望这时可别出现意外,她害怕地想着。
伊丽莎白需要个什么东西,好站在上面对众讲话。阿莲娜吩咐一名男仆去马厩搬一个上马墩来。她们等着的时候,一个上年纪的女人看了看阿莲娜,说:“咦,这是阿莲娜郡主!见到你可太好了!”
阿莲娜的心沉下去了。她认出这老妇人是汉姆雷家的人到来之前在城堡中做饭的。她强笑了一下,说:“喂,蒂蕾,你好吗?”
蒂蕾用臂肘捅了捅身边的人。“嘿,是阿莲娜郡主隔了这么些年又回来了。你是不是又要当女主人了,郡主?”
阿莲娜不想让粗胳膊迈克尔听到这句话。她忧心地四下张望。所幸,迈克尔待的地方听不到这话。.99lib.然而,他的一名士兵听到了这几句交谈,锁起眉毛瞪着她。阿莲娜做出满不在乎的样子回视着他。那人只有一只眼——难怪他给留下驻守,而没有随着威廉去打仗——阿莲娜突然感到被一个独眼龙盯着很可笑,她只好压下去不笑出声。她意识到她有点歇斯底里。
那名男仆搬来了上马墩。钟声不响了。阿莲娜让自己镇定下来,随着伊丽莎白踏到上马墩上站好,人群安静了下来。
伊丽莎白说:“斯蒂芬国王和亨利公爵停战了。”
她停了一下,欢呼声四起。阿莲娜在看着大门外。现在,理查,她想;现在是时候了,不要拖得太迟了!
伊丽莎白微笑着,让人们欢呼了一阵子,然后她继续说:“斯蒂芬继续做国王直到他去世,然后亨利就继承他为王。”
阿莲娜观察着塔楼里和门楼上的哨兵。他们的样子很放松。理查呢?
伊丽莎白说:“和平条约会对我们的生活带来很多变化。”
阿莲娜看到哨兵们都僵呆了。其中一个把手遮在眼上,越过田野向远处看着,另一个转过身子往院里看着,像是想遇到队长的目光。但粗胳膊迈克尔正在聚精会神地听着伊丽莎白讲话。
“在位的和未来的国王一致同意,所有的土地都要归还老王亨利时代的老主人。”
这句话在人群引起一阵低声议论,人们在考虑,这一变化会不会影响到夏陵的伯爵采邑。阿莲娜注意到粗胳膊迈克尔正在想事。她终于透过门洞看到了理查先头部队的坐骑。赶快,她想,赶快!但他们只是稳稳地小跑着,不想惊动哨兵。
伊丽莎白正在讲着:“我们都该感谢上帝给我们带来这一和约。我们应该祈祷,斯蒂芬国王在他的晚年会英明地统治,年轻的公爵会维护和平,直到上帝把斯蒂芬召唤走……”她讲得太出色了,但她开始有点为难了,似乎马上就没话可说了。
所有的哨兵都向外看,观察着越来越近的这队人马。事先已经告知他们,要等候这样一伙人,并要他们把领头的立即带到伯爵夫人跟前,因此,他们无需采取什么行动,只是好奇罢了。
那个独眼龙转过脸去,往门外看着,然后又调过头来,盯着阿莲娜,她猜,他在为她出现在这里和前来的这一队人马的意义皱眉寻思。
城头上的一个哨兵似乎打定了什么主意,走下一个楼梯,不见了。
人群有点骚动了。伊丽莎白正在转圈讲些冠冕堂皇的话,但人们对这不容置疑的消息已经失去了耐心。她说:“我刚出生不到一年,这场战争就打了起来,我像举国上下许多年轻人一样,在盼望着体会一下和平是什么样子。”
从城头上下来的那名哨兵,这时已从一座塔楼底下走了出来,他快步穿过院子,向粗胳膊迈克尔报告。
阿莲娜透过门洞可以看见,骑兵们还远在两三百步之外。这还远了点。她简直要灰心得尖叫起来了。她眼看着就要控制不住这种局面了。
粗胳膊迈克尔转过身去,透过门洞朝外看去,还皱起了眉头。跟着,独眼龙拽了拽迈克尔的衣袖,说了些什么,还指点着阿莲娜。
阿莲娜生怕迈克尔会关闭城门,拽起吊桥,让理查来不及进来,但她一时又想不出怎么制止他。她不知道,她有没有那胆量,不等他下达命令,就向他扑去。她的左衣袖中还藏着她的匕首,她甚至可以杀掉他。他果断地转过身去了。阿莲娜挺直身躯,碰了碰伊丽莎白的臂肘。“制止迈克尔!”她悄声说。
伊丽莎白张嘴要说话,却没有声音发出来。她吓傻了。接着,她的表情变了。她深吸一口气,仰一仰头,用十分威严的口气说:“粗胳膊迈克尔!”
迈克尔转回身来。
阿莲娜明白,现在已经到了没有退步的时刻了。理查的人马还没有到,但她这里已把时间用光了。她对伊丽莎白说:“现在!告诉他们,现在!”
伊丽莎白说:“我已经把城堡献给夏陵的合法伯爵,王桥的理查了。”
迈克尔不肯相信地瞪着伊丽莎白。“你不能这么做!”他叫嚷着。
伊丽莎白说:“我命令你们全体都放下武器。不会流血的。”
迈克尔转过身去,吼着:“拉起吊桥!关上城门!”
士兵们跑过去执行他的命令,但是他毕竟犹豫得长了一点。当那几名士兵跑到两扇巨门跟前,打算关门堵住门洞时,理查的先头部队已经拍马越过吊桥,进了院子。迈克尔的大部分手下都没穿铠甲,有些人连武器都没拿,只好在马队前四散逃开。
伊丽莎白高声说:“大家要保持镇定。这些传令兵将证实我的命令。”
城头上传来一声叫喊,一个哨兵用双手在嘴前拢成筒状,向下边嚷着:“迈克尔!袭击!我们遭到了进攻!他们有几十人呢!”
“背叛!”迈克尔吼着,抽出了99lib? 他的剑。但理查的两名骑兵立刻围上他,他们手中的剑闪着光亮,随着鲜血涌出,他倒在了地上。阿莲娜转过脸去。
理查的一些部下已经占据了门楼和轳辘室。有两个登上了城头,迈克尔的哨兵向他们投降了。
阿莲娜透过门洞看到主力部队已经疾驰过田野,朝城堡冲来,她的精神如初升的太阳般振奋起来。
伊丽莎白用尽气力高叫:“这是一次和平的投诚。谁也不会受到伤害的,我向你们保证。都待在原地别动。”
大家都纹丝不动,聆听着理查的骑兵的马蹄声隆隆地驰近。迈克尔的士兵样子困惑,犹豫不决,但没有谁采取任何行动。他们的头目倒了,他们的伯爵夫人要他们投诚。城堡的仆人被眼前的突变惊得僵呆了。
这时,理查骑着战马,穿过了门洞。
这是个伟大的时刻,阿莲娜的心中充满了自豪。理查面貌英俊,露出胜利的微笑。阿莲娜叫着:“合法的伯爵!”随在理查身后进人城堡的人也跟着这样叫起来,院中的一些人也重复着——他们大多对威廉没有好感。理查骑着马缓缓地在院中兜了一圈,摆着手,接受众人的欢呼。
阿莲娜忆起了为这一时刻她所经历的一切。她现在三十四岁了,其中的一半岁月,她都在为此奋斗。她想,我的全部成年的人生,都奉献给这一刻了。她想起,往袋子里塞羊毛直擦得双手红肿出血。她记起了在大路上遇见的那些面孔,那些贪婪、凶残和好色的面孔,只要她稍一示弱,那些人就会杀死她。
她想起,她如何硬起心肠对待心爱的杰克,宁可嫁给阿尔弗雷德:她忆起了她像狗一般睡在他床脚边地板上的那几个月,全都因为他答应供应武器、盔甲,以便理查能去作战,夺回这座城堡。
“城堡在这里了,父亲,”她高声说。
没人听得见她,他们都尽情欢呼。
“这就是你想要的,”她对她已故的父亲说,她心中既有胜利,也有苦楚。
“我答应过你的,我坚守了自己的诺言。我照顾了理查,他这些年一直在作战,如今,我们终于又回到了家,理查也成了伯爵。现在……”
她的嗓音提高到叫喊,但大家都在叫,没人注意到泪水流下了她的面颊。
“现在,父亲,我已经为你做到了,所以请你回到坟墓中去,让我平静地生活吧!”
第十六章
雷米吉乌斯尽管一贫如洗,却深深自得。他走进汉姆雷村的庄园木屋时,高昂着头,眼睛从他的长鼻子看下去,望着支撑屋顶的巨大剥皮树干做的曲木屋架,抹灰篱笆墙和夯实的地面中间的没有烟囱的火堆。
威廉看着他走了进来。我可能走着背运,但我还没倒霉到你那程度,他想,只落得脚穿补丁压补丁的修士便鞋,身披污秽的长袍,下巴不刮,头发散乱。雷米吉乌斯从来就不是个胖子,但现在比原先更瘦了。镶在脸上的高傲表情无法掩盖眼睛下面失败的紫色疤痕或疲惫印记。雷米吉乌斯还没有俯首认输,但他已经惨败了。
“祝福你,我的孩子,”他对威廉说。
威廉对此毫无准备。“你想要什么,雷米吉乌斯?”他说,有意不称呼这修士“神父”或者“兄弟”以侮辱他。
雷米吉乌斯一缩,像是挨了一下打。威廉猜想,自从他来到这个世上以来,应该受过若干这种奚落了。雷米吉乌斯说:“你给我这位夏陵教士会教长的土地,已经重归理查伯爵所有了。”
“我毫不奇怪,”威廉回答说,“一切都该归还老王亨利时代的旧主人所有。”
“但这样一来,我就没有着落了。”
“还有许多别的人呢,”威廉随随便便地说,“你得回王桥去。”雷米吉乌斯气得面色煞白。“我不能回去,”他低声说。
“为什么不能呢?”威廉折磨着他说。
“你知道的。”
“菲利普会说你不该从小女孩嘴里骗出秘密吗?你告诉了我强盗们的藏身之地,他就认为你出卖了他吗?你当了教堂的教长,准备取代他的大教堂,他会为此对你动气吗?唉,这么说,我看你是不能回去了。”
“给我一些东西,”雷米吉乌斯求着,“一个村子。一座农场。一个小教堂!”
“对损失是没有奖赏的,修士,”威廉刻薄地说。他很为此开心得意,“在这个世界上,出了修道院,就没人照顾你了。鸭子会吃虫子,狐理吃掉鸭子,人射杀狐狸,魔鬼抓走人。”
雷米吉乌斯的声音变成自语了。“我该做什么呢?”
威廉笑了笑,说:“要饭。”
雷米吉乌斯转过身去,出了房门。
威廉想,还骄傲呢,没多久了。你得要饭。
他看到有人比他还要落魄,心里很痛快。他永远也不会忘记,站在自己的城堡门外,却被拒之门外的那种折磨和痛苦。他听说理查和他的一些部下离开温切斯特之后,曾经怀疑过;后来,和平条约宣布了,他的不安变成了惊慌,他赶紧带着他的骑士和士兵,一路赶回伯爵城堡。他留了一支守备部队保护城堡,因此他预计理查要在田野里扎营,采取围城之势。当看到一切都显得那么平静时,他放心了。还责怪自己对理查的突然消失过于大惊小怪了。
他走近城堡后,发现吊桥是拽起来的。他策马直到壕边才勒住,高叫:“给伯爵开门!”
就在这时,理查出现在城头,说:“伯爵在城堡里。”
大地好像从威廉的脚下陷下去了。他一直害怕理查,总是担心他是个危险的对手,但他并没特别想到此时自己的地位如此不稳固。他曾想过,真正的危险将在斯蒂芬故去、亨利即位之际,那总要等到十年之后了。如今,当他坐在这间简陋的房子里,反省自己的错误时,他痛苦地意识到:理查事实上非常聪明。他利用极小的机会成功了。不能控告他破坏了国王的和平,因为战争还没有停止。而他对伯爵采邑的要求已经由和约的条款合法化了。至于斯蒂芬,已经年高力衰,又打了败仗,再也无力东山再起了。
理查宽宏大量地释放了那些愿意继续为威廉效力的士兵。独眼龙瓦尔多对威廉讲了城堡被占的前前后后。伊丽莎白的背叛令他发疯,但对威廉来说,还是阿莲娜所起的作用最是奇耻大辱。多年以前,被他强奸和折磨并逐出家园的孤立无助的小女孩,现在回来报了仇。每当他想起这件事,他胃中就痛苦地翻腾,犹如喝了烈酒。
他的第一个念头是和理查作战。威廉可以保有他的部队,住在乡间,向农民抽税收租,和他的对手随时打上一仗。但理查控制着城堡,而且时间对他有利,因为威廉的后台斯蒂芬年纪已老又打了败仗,而理查却有年轻的公爵作后盾,那是最终要继位为亨利二世国王的人。
于是,威廉决定立即洗手,以免继续损失。他返回汉姆雷村,住回他从小住的庄园宅第。汉姆雷及附近的几个村子,早在三十年前就封给他父亲了。这一带从来就不属伯爵采邑,因此,理查并没有要求这里的产权。
威廉指望,如果他夹起尾巴,理查会对已经实现的报复心满意足,不再去理睬他了。到目前为止,这一做法还是有效的。然而,威廉痛恨汉姆雷这座村子。他恨这里小巧整洁的住宅,在池中戏水的鸭子,那灰白的石头教堂,长着苹果似的脸蛋的小孩子,那些宽臀的女人和怨气冲天的强壮男人。他恨这里的简陋、卑微和贫穷,他之所以愤恨不已,是因为这是他家失势衰微的象征。他看着那些慢腾腾的农民开始春耕,估计着当年夏收中他应得的地租,却发现土地贫瘠,收成有限。他到他有限的一点森林中去打猎,却连一头鹿都没打着,看林人说:“现在只有野猪可以打,老爷——强盗们在饥荒中把鹿都杀光了。”他在他庄园宅第的厅堂中开庭,风透过篱笆泥墙的缝隙呼呼地吹进来;他做出严厉的判决,处罚大量的罚金,进行着随心所欲的统治,但这也不能让他满足。
他当然停止资助夏陵新教堂了。他连给自己盖一所石头住宅的钱都没有,还管什么教堂呢。他一停付工钱,建筑工匠们就停止了工作,他们后来怎么样了,他不知道,也许他们都回到王桥去为菲利普副院长干活了。
现在他经常梦魔缠身了。
这些梦魇全是一样的。他看见他母亲还在死去的地方,她的眼睛和耳朵往外出血,当她开口讲话时,嘴里出的血更多。那种惨景让他充满了死亡的恐怖。在光天化日之下,他没法说他所畏惧的梦境是什么样子的,因为她反正并没有威胁他。但在夜间,当她出现在他面前时,恐惧完全攫住了他,那是一种无理性的、歇斯底里的、盲目的惊恐。他小时候有一次,在池塘里戏水,突然水变深了,他发现自己没了顶,喘不了气;那种对空气的急需一时完全占有了他,成为他儿时难以磨灭的记忆之一;但如今的梦魇比那还要糟糕十倍。竭力想摆脱他母亲那鲜血淋漓的面貌,不啻在流沙中弹跳。他会这样一下子惊醒,犹如他被抛过房间,惊恐万状,遍体流汗,呻吟不止,全身由于肢解的拉扯造成的痛苦而绷紧。瓦尔特总是坐在他的床边,点着蜡烛——威廉睡在厅堂里,用一面屏风和别人隔开,因为这地方没有卧室。“你哭出声了,老爷,”瓦尔特咕哝着说。威廉会使劲喘气,盯着看真正的床、真正的墙和真正的瓦尔特,让梦魔的力量渐渐消失到他不必害怕的程度;然后他就说:“没什么,只是个梦,你走吧。”但他其实吓得不敢再睡了。第二天,人们会看着他,似乎他中了魔。
在和雷米吉乌斯那次谈话几天之后,他坐在同一张硬椅子上,待在同一个冒烟的火堆旁,这时,沃尔伦主教走了进来。
威廉吃了一惊。他刚才听到了马蹄声,但他还以为那是瓦尔特从磨坊回来了。他看到这位主教时,不知道该做什么。沃尔伦总是那么傲慢,那么有优越感,一次次地使威廉自惭愚蠢、笨拙和粗鲁。让沃尔伦看见他如今居住的这处陋室,实在是一种耻辱。
威廉并没有起身向客人致意。“你想干什么?”他粗率直言。他没有理由讲客套,他想让沃尔伦尽快离开。
主教不理睬他的无礼。“郡守死了,”他说。
起初,威廉没弄明白他目的何在。“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得有一位新郡守。”
威廉几乎就要说出那又怎么样?但他制止了自己。沃尔伦关心的是,谁会成为新郡守。而他来和威廉谈起这件事。这只意味着一件事,可能吗?他胸中升起了希望,但他用力压了下去,只要沃尔伦一卷进去,希望往往就以沮丧和失望告终。他说:“你脑子里想到了谁?”
“你。”
这是威廉不敢去希望的。他巴不得他能信以为真。一个机灵和蛮横的郡守,几乎可以和一位伯爵或一位主教一样重要和有影响,这可以成为他恢复财富和权势的道路。他强制自己去考虑这未知的祸与福。“斯蒂芬国王为什么委任我呢?”
“你支持他和亨利公爵作战,结果你却失去了你的伯爵采邑。我推测,他是想给你一些补偿。”
“从来不会有人出于感激之情而报答的,”威廉说,重复着他母亲的一句口头禅。
沃尔伦说:“斯蒂芬不会因为夏陵的伯爵是一个和他打过仗的人而高兴的。他可能愿意他的郡守成为抵消理查的敌对力量。”
这还言之成理。威廉违背自己意愿地感到激动。他开始相信,他可能会实际上摆脱叫做汉姆雷村的这个地下洞穴。他会拥有一支由骑士和士兵组成的可观军队,而不像现在这样,只能供养一小撮可怜的部下。他会在夏陵主持全郡的法庭,挫败理查的意愿。“郡守是住在夏陵的城堡里的,”他渴望地说。
“你还会阔起来的,”沃尔伦补充说。
“是的。”只要适当地剥削,郡守的职务可是个大肥缺。威廉几乎可以和他当伯爵时捞同样多的钱。但是他不明白,沃尔伦为什么特意提及这个。
过了一会儿,沃尔伦回答了这个问题。“你就又能资助新教堂了。”
原来如此。沃尔伦无论干什么,总不会没有进一步的隐蔽动机的。他想让威廉当郡守,为的是威廉能给他盖教堂。但威廉情愿沿这一计划走下去。如果他能盖成纪念他母亲的这座教堂,也许那梦魇会就此终止。“你当真认为这事能成?”他急切地说。
沃尔伦点点头。“这要花钱,当然,不过,我想能办成。”
“钱?”威廉怀着突然的忧虑说,“多少?”
“很难说。在林肯或布里斯托尔那样的地方,郡守的职务会花上你五六百磅银便士呢;但那些镇子的郡守比红衣主教还有钱呢。对于夏陵这样的小地方,如果你是候选人,国王想要——我可以加以关照——你花上一百磅,大概就能得到。”
“一百磅!”威廉的希望破灭了。他从一开始,就一直怕失望。“要是我有一百磅,我就不会过这种日子了!”他痛苦地说。
“你能得到的,”沃尔伦轻松地说。
“谁肯给?”威廉忽然想到一个主意,“你肯给我吗?”
“别蠢了,”沃尔伦带着气人的倨傲口气说,“那是犹太人才干的事。”
威廉带着一种熟悉的混杂着希望和不满的心情意识到,主教又一次对了。
从出现第一次裂缝开始,已经过去两年了,但杰克还没有找到解决这个问题的办法。更糟的是,同样的裂缝也出现在中殿的第一个架间处。设计上出了些致命的错误。结构牢固得足以支撑拱顶的重量,却抵不住如此强劲地吹着高墙的风。
他站在高高的脚手架上,一边仔细地观察着那道新裂缝,一边思考着。他需要想99lib?出一种办法加固墙的上部,以防在风吹下摇动。
他回想起墙的下部得到加固的方法。在侧甬道的外墙里是又牢又粗的支柱,通过侧甬道屋顶中隐藏着的半圆拱券,与中殿的墙相连结,半圆拱券和支柱每隔一段距离将墙撑起,如同隔开的扶垛。由于支撑是隐藏的,中殿看上去轻灵又优雅。
他需要设计一个类似的系统来加强墙的上部。他可以做一个两层的侧甬道,干脆重复一下隔开的扶垛;但这样会遮住透过高侧窗射进来的阳光——而这种新式建筑的整体构想是让教堂里有更多的光线。
当然,并非这样的侧甬道在起作用,支撑来自侧墙中沉重的支柱和相连的半圆拱券。侧甬道不过掩藏起了这些结构上的成分。只要他能建起支柱和半圆拱券来支撑高侧窗而无需将其藏进侧甬道内,他就可以一举解决这个问题。
有个声音在下面叫他。
他皱起了眉头。他觉得,他马上就要想到关键,这么一打断,就没法继续思考了。他往下一看,原来是菲利普副院长在叫他。
他进入塔楼,走向盘旋扶梯。菲利普在梯底等着他。副院长气得直冒汗。“理查背叛了我!”他劈头就是一句。
杰克奇怪了。“怎么?”
菲利普没有马上回答这个问题。“我给他帮了这么多忙,”之后他气咻咻地说,“当别人都在欺负阿莲娜的时候,我买下了她的羊毛——要不是有我,她可能永远没法起步。后来,她破产了,又是我给了他警卫长这个职务。去年十一月,我向他们透露了和平条约的内容,他才得以夺回伯爵城堡。如今,他收回了伯爵采邑,光彩体面地进行着统治,他却背弃我了。”
杰克从来没看过菲利普这么面色铁青。副院长剃光的头顶气得发红,说话时唾沫飞溅。“理查到底怎么背叛了你?”杰克说。
菲利普还是不回答这个问题。“我从来就知道,理查是个性格懦弱的人。他对阿莲娜支持极少,这些年都是如此——只是向她索取他所需要的,而从不考虑她的需要。但我没想到,他居然是个坏蛋。”
“他到底做了什么?”
菲利普这才告诉他。“他拒绝给我们进入采石场的权利。”
杰克吃了一惊。这可是个忘恩负义的行动。“可是他有什么理由呢?”
“一切都该恢复到老王亨利时代的所有人手中。但采石场是斯蒂芬国王批给我们的。”
理查的贪心是明显的,但杰克没有像菲利普那样生气。他们到现在为止已经建好了半个大教堂,所用的石头大多是花钱买的,他们还继续这么买嘛。“嗯,我想,理查,严格地说,是有这个权力,”他分辩着说。
菲利普怒不可遏。“你怎么能说出这种话?”
“这有点像你对我的做法,”杰克说,“我给你带回来哭泣圣母,为你这新的大教堂做出了奇妙的设计,给你筑起城墙,保护你不受威廉的骚扰,而你呢,却宣布我不能和我孩子的母亲住在一起。这就是忘恩负义”
菲利普被这种并列比较惊住了。“这完全不同!”他抗辩说,“我不想让你们分居。是沃尔伦阻挠废除婚约。上帝的法律说,你们不能通奸。”
“我敢说,理查也会讲点类似的理由的,”杰克坚持说并不是理查下令恢复产权。他不过是在执行法律。
午钟敲响了。
“上帝的法律和人间的法律是有区别的,”菲利普说。
“可是我们得靠这两种法律来生活,”杰克继续说,“现在我要去和我孩子的母亲一起吃饭了。”
他转身就走,撂下菲利普气呼呼地站在那里。他并不当真认为,菲利普和理查一样忘恩负义,但装成是这么回事,也可消消自己的气*他决定问问阿莲娜采石场的事。也许最后能说服理查把采石场交给修道院。她会了解内中的原委的。
他离开修道院,走过街道,来到他和玛莎住的房子。像往常一样,阿莲娜和孩子们待在厨房里。去年一个好收成结束了饥馑,食物不再奇缺了,桌子上摆着小麦面包和烤羊肉。
杰克亲吻了孩子们。莎莉给了他一个稚气的轻柔的吻,汤米已经十一岁,一心只盼着自己快长大成人,只是向他仰起了面颊,样子很馗尬。杰克微微一笑,什么也没说:他想起来他也曾有过那么一段时间,觉得亲吻很蠢。
阿莲娜看上去心烦意乱。杰克挨着她坐到板凳上,说:“菲利普大发雷霆,因为理查不肯给他采石场。”
“这可不像话,”阿莲娜温和地说,“理查太没良心了。”
“你看能劝他改改主意吗?”
“我真没把握,”她说。她有点心不在焉。
杰克说:“你看来对这个问题不大感兴趣。”
她挑战地望着他。“我就是不感兴趣。”
他了解这种情绪。“你最好跟我讲一讲你的心事。”
她站起身。“咱们到后屋去谈吧。”
杰克遗憾地看了看那条羊腿,便离开桌子,随她走进卧室。他们照常把门开着,以免万一有人进了屋会引起怀疑。阿莲娜坐到床上,把两臂抱在胸前。“我做了一项重大决定。”她开始说。
她一本正经,杰克摸不着头脑到底是什么决定。
“我成人之后的大部分时间,始终生活在两个阴影里,”她开始说了,“一个是在我父亲去世前我向他发的誓言。另一个是我和你的关系。”
杰克说:“可是如今你已实现了对你父亲发下的誓言。”
“不错。我还想从另一个负担中解脱出来。我已经决定离开你了。”
杰克的心似乎停止了跳动。他知道,她是不爱闲扯淡的人,她是认真的。他瞪着她,无言可答。他被这一宣布给打懵了,他从来没想到她会离开他。这种可怕的事情怎么会跑到他身上来的呢?他把反应到脑子里的第一件事说:“了出来是不是有了别人了?”
“别傻了。”
“那又是为了什么呢?”
“因为我再也受不了了,”她说,泪水直在她眼圈里打转,“我们为了废除婚约,已经等了十年了。这是永远办不成的了。杰克,我们注定永远照这样生活下去的——除非我们分手。”
“可是……”他的头转了一圈,想找点词儿来说。她这一决定这么气势汹汹,再争辩也无望了,就像妄想躲开飓风一样。然而,他还是不死心,“我们这样不是比没这关系强些吗,不是比分手强些吗?”
“最后可不一定。”
“可是,如果你搬出去,又能改变什么呢?”
“我可能遇到别的人,会又一次恋爱,过正常的生活,”她嘴里这么说,却泪流不止。
“你可还是嫁给阿尔弗雷德的。”
“但没人会知道或在乎。我可以在一个教区教堂结婚,主婚的教士从来没听说过建筑匠阿尔弗雷德,就算知道那回事,也不会认为那次婚约有效。”
“我不相信你会说这种话。我无法接受。”
“十年了,杰克。我已经等了十年,就为了能和你过正常日子。我不想再等了。”
这些话句句像是打在他身上。她还在不停地说:“着,但他再也不了解她了。他只能想着没有她的生活。他打断了她的话你知道,我可从来没爱过任何人。”
她畏缩着,像是感到疼痛,但她又接着讲下去了。“我还需要几个星期来安排好一切。我要在温切斯特弄一所房子。我想让孩子们在开始新生活以前,熟悉一下这个想法——”
“你还要带走我的孩子,”他说了蠢话。
她点点头。“我很抱歉,”她说。她的决心似乎第一次动摇了,“我明知道,他们会想念你。但他们也需要正常生活。”
杰克再也无法听她说下去了。他转身走了。
阿莲娜说:“别说走就走。我们还得再谈谈。杰克——”
他话也不说地往外走。
他听到她在他身后哭叫:“杰克!”
他穿过堂屋,也没看孩子们一眼,就出了家门。他恍惚地走回大教堂,不知道该再往什么地方去了。建筑工匠们还在吃午饭。他没法哭,男子汉有泪是不轻流的。他连想也没想,就爬上了北交叉甬道的台阶,从那里一直爬上楼梯,到了顶部,迈到了屋顶上。
地面上虽难以觉察,这高处倒有一点和风。杰克往下看去,如果他从这里掉下去,他会掉在交叉甬道这边侧甬道的披屋上。他可能会摔死,但也不一定。他走到交叉点处,站在屋顶边上直落到地的地方。如果这新式的大教堂结构不牢固,而阿莲娜又离开了他,他还有什么值得活的。
当然,她的决定并不像乍看那样突然。她不痛快已有多年了——他俩都不痛快。但他们已经习惯于不幸福了。夺回了伯爵城堡,动摇了阿莲娜的蛰伏状态,提醒了她要对自己的生活负责,从而晃动了原已不稳的局面;倒很像暴风雨造成了大教堂墙壁上的裂缝的方式。
他看着交叉甬道的墙壁和侧甬道的屋顶。他可以看见沉重的扶垛向侧甬道的墙外伸出,他可以想见,在侧甬道的屋顶下,把扶垛连向高侧窗底脚的牢固拱券。今天上午,就在菲利普扰乱了他的思路之前,他想到的解决问题的办法是更高的扶垛,也许还要再加高二十英尺,上面再加一层半圆拱券,越过空间,连到墙上出现裂缝的地方。高大的扶垛和半圆拱券会在教堂的一半高度上撑住屋顶,并且在有风时保持墙壁不动。
这样可能解决问题。但麻烦是,如果他修一个双层的侧甬道来掩盖加固的扶垛和第二层半圆拱券的话,就会影响采光;而如果不……
他想,如果我不的话,又会怎么样?
他被一种情感占据着:既然他的生活已经垮了,就没有什么可以在乎的了;在这种心情下,他看不出光秃秃的扶垛又有什么不对劲。他站在这里的屋顶上,很容易想象那将是什么样子。一排坚实的石柱将从侧甬道的外墙上升起。从每根石柱的顶部,将伸出一个半圆拱券跨过空间,连到侧窗上。或许他可以在每根柱顶上,在拱券飞起的上方,加一个装饰性的小尖塔。对,这样看起来会好些。
这是一个大胆革新的主意:在一处显眼的位置,加筑大的强固成分。但这也是新式建筑的一部分,显示建筑物如何加固撑。
反正,他的直觉告诉他,这是对的。
他越想,越喜欢这个方案。他想象着从西边看这座教堂的样子。半圆拱券排成一排,犹如一队飞鸟的两翼,正在扑腾欲飞,拱券不一定很大。只要做得好,完全可以纤巧、秀气,既轻又牢,犹如鸟翼。带翼的扶垛,他想,对一座教堂来说,轻盈得如同跃跃欲飞。
他想,我没把握,我不知道这能不能行。
一股风骤然刮来,他几乎失去了平衡。他在屋顶边缘上摇摇晃晃。有一阵子,他觉得他就要掉下去摔死了。后来,他又稳住了身体,从边上往回走,他的心怦怦直跳。
他慢慢地、小心翼翼地沿屋顶走回塔楼的门,然后从那里走了下去。
夏陵的教堂完全停工了。菲利普副院长发现自己对这件事有点幸灾乐祸,经过这么长时间,他眼巴巴地看着自己那荒废的工地,丝毫得不到慰藉,如今同样的事情发生在他的敌手身上,他无法不感到痛快。建筑匠阿尔弗雷德刚刚来得及拆毁旧教堂和为新教堂打好地基,威廉就丧失了地位,财源枯竭了。菲利普告诫自己,对一座教堂的毁弃感到高兴是罪过。然而,这显然是上帝的旨意,要把大教堂建在王桥,而不是在夏陵——厄运尾随着沃尔伦的工程,看来是上天意向的明显征兆。
如今,由于镇上最大的教堂已经给拆掉了,郡法庭便在城堡大厅中开庭。菲利苷由乔纳森在身边陪着,骑马上了坡。雷米吉乌斯不辞而别之后,曾引起一阵动荡,于是菲利普便任命乔纳森为他的个人助理。菲利普当时很为雷米吉乌斯的背信忘义感到震惊,但他也很高兴看到了他背后的支持者。自从在选举中菲利普击败了雷米吉乌斯以来,雷米吉乌斯对他来说一直如芒在背。如今他走了,修道院要好多了。
米利乌斯成了新的副院长助理。然而,他还兼任司财一职,下面还有三个人协助他。雷米吉乌斯已经走了,所以谁都揣摩不出来,他原来整天都干些什么。
菲利普在和乔纳森的合作中得到了极大的满足。他向他解释,修道院是如何管理的,他用世俗的方式教育他,他向他示范,如何最好地和人打交道。这小伙子很受大家喜爱,有时候他居然有潜移默化的本领,他能轻而易举地让那些缺乏自信的人振奋起来。但他还需要了解,那些敌视他的人是出于本身的软弱。他看到这种敌视态度,就会做出义愤填膺的反应,而不能看出对方那种软弱并消除他们的疑虑。
乔纳森脑子很快,常常因办事利落而使菲利普惊诧。菲利普有时觉得自己犯有骄傲的罪过,这时便会想到,乔纳森太像他了。
今天他带着乔纳森,是想让小伙子见识一下郡法庭是如何开庭的。菲利普打算请郡守命令理查把采石场向修道院开放。他把握十足,认定理查从法律上说是错的。新法律规定把财产归还给亨利老王时代的原主,并不影响修道院的权利。其目的在于允许亨利公爵用自己的伯爵取代斯蒂芬的伯爵,以便奖掖那些支持他的人。显然,这一条并不适用于修道院。菲利普有信心打赢这场官司,但还有一个未知的因素:老郡守已经死了,他的继任将在今天宣布。没人知道是谁,但大家估计,这职务将授予夏陵市民中的三四个头面人物中的一个:丝绸商大卫;曾在宫廷中工作过的教士威尔斯人里兹;在镇边拥有土地的骑士狮心贾尔斯;或是索尔兹伯里的主教的私生子休。菲利普希望是里兹,倒不是因为那人是他的同乡,而是因为他可能会对教会偏袒一些。不过,菲利普并不过分忧虑,这四个人中的任何一个上台,都对他没什么不利,他是这样想的。
他们催马进了城堡。这里并没有戒备森严。因为夏陵的伯爵在镇外另有城堡,夏陵人已经好几代幸免于战火殃及了。城堡更像一个办公的中心,有郡守和他的随从办公和休息的地方,也有关押罪犯的地牢。菲利普和乔纳森把马匹拴进马厩,就走进了最大的房间—大厅。
通常摆成T形的活腿桌已经重新摆放过了。T形的顶端还保留着,由一个高台架起,高于厅内的其余地方,其余的桌子则沿大厅的两侧排开,这样原告和被告就给隔得远远的,以免一时动怒,发生暴力行为。
大厅里已经挤满了人。沃尔伦主教端坐在台上,样子很恶毒。出乎菲利普意料的是,威廉·汉姆雷和他坐在一起,一边看着人们走进来,一边从嘴角和主教议论着。威廉在这里做什么?九个月来,他一直忍气吞声,连村子都很少出,菲利普——还有郡里的许多人——高兴地抱着希望:他大概永无出头之日了。可是他今天却露面了,高踞在台上,似乎他还是伯爵。菲利普不明白,是什么卑鄙、贪婪、无法无天的阴谋,今天把他弄到郡法庭上来了。
菲利普和乔纳森坐在一边,等候着议程开始。法庭上有一种忙碌、乐观的气氛。如今,随着战争的结束,国家的精英们已经把注意力回到创造财富的生意上来。这里本是个沃土遍地的国家,很快就收效了,今年还可指望有个好收成。羊毛的价格又升上去了。菲利普重新雇用了差不多所有在饥馑最严重时走掉的人。各地劫后余生的,都是年轻力壮和富裕的人,如今他们满怀希望,在夏陵城堡的这座大厅里,到处可见激烈争论的人头,高喉咙大嗓门的声音,男人的新靴子和女人时髦的帽子,而且,他们已经富裕到拥有值得在法庭上一争的东西,这事实本身就很说明问题。
随着郡守的副手陪同理查伯爵走进大厅,人们纷纷起立。这两个人登上高台,然后,不让大家坐下,副手开始宣读国王任命新郡守的命令。当他念诵着那套开篇的冗词赞语时,菲利普观察着那四名假定的候选人。他希望中选者勇气十足,他需要借此在这些本地权要人物诸如沃尔伦主教、理查和威廉老爷的面前,为法律挺身而出。中选者本人大概知道任命了他——对他是没理由保密的——但这四个人没有谁看上去跃跃欲试。通常,被任命的人应该站在副手身边,听他宣读任命,但现在台上的只有理查、沃尔伦和威廉。菲利普的脑海里掠过一个骇人的念头:沃尔伦可能被指定为郡守。这时,他听到了更使人害怕的结果“……任命我的仆人,汉姆雷的威廉为夏陵的郡守,我命令所有的人都予以协助……”
菲利普看着乔纳森说:“威廉!”
镇民们发出惊讶和失望的声音。
乔纳森说:“他怎么弄到的?”
“他一定是花了一笔钱。”
“他从哪儿得到这笔钱呢?”
“我想,是借的吧。”
威廉走到顶端桌子中间的木座跟前,满脸微笑。菲利普回忆起,他曾经是英俊青年。他现在还不到四十岁,但他看上去要老一些。他的体重太重,他的模样露出酗酒的痕迹,他年轻时的面孔本来很有吸引力,但现在失去了朝气蓬勃和乐观向上的神采,代之的是放荡过度的衰颓。
威廉刚坐下去,菲利普就站了起来。
乔纳森也随他站了起来,悄声说:“我们走吗?”
“跟我来,”菲利普低低地说。
大厅里鸦雀无声。他们穿过法庭朝外走时,所有的眼睛都望着他们。人群为他们让开路。他们走到门口,就出去了。大门在他们身后关上时,人们纷纷低声议论起来。
乔纳森说:“有威廉坐在那个位置上,我们就没有成功的机会了。”
“还要糟呢,”菲利普说,“如果我们提出我们的案子,我们可能失去其他权利。”
“天啊,我从来没想到这一点。”
菲利普阴郁地点了点头。“有威廉当郡守,沃尔伦当主教,还有不忠不义的理查当伯爵,王桥修道院再想在这个郡里得到正义,是完全不可能了。他们对我们可以随心所欲。”
马夫为他们备鞍时,菲利普说:“我准备向国王请求,让王桥自治。这样我们就可以有自己的法庭,而且,我们直接向国王纳税。实质上,我们就可以摆脱郡守的司法权。”
“过去,你是一直反对这么做的,”乔纳森说。
“我原先反对,是因为这会使镇子和修道院分庭抗礼。但现在,我想,我们可以接受这个,作为独立的代价。转折点就因为威廉。”
“斯蒂芬国王会给我们自治权吗?”
“他可能会,大概需要一点代价。不过,如果他不肯,也许等亨利为王时会愿意。”
他们上了马,垂头丧气地在城里穿过。
他们出了城门,经过了紧靠城边的荒地上的垃圾堆。几个衰老的人在捡破烂,翻找着一些能吃、能穿或者能当柴烧的东西。菲利普毫无兴致地瞥了他们一眼,其中一个人引起了他的注意。一个熟悉的高身影正弯着腰,在一堆垃圾里翻拣着。菲利普勒住了马。乔纳森也在他身边停住了。
“瞧,”菲利普说。
乔纳森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过了一会儿,他低声说:“雷米吉乌斯。”
菲利普注视着。沃尔伦和威廉抛弃雷米吉乌斯显然有一段时间了,大概是在新教堂财源枯竭的时候。他们再也不需要他了。雷米吉乌斯背叛了菲利普,背叛了修道院,背叛了王桥,一心希望能当上夏陵的教长;但他的奖赏灰飞烟灭了。
菲利普策马离开大路,走过荒地,来到雷米吉乌斯站立的地方。乔纳森跟在后边。这里有一股恶臭,似乎是像雾一样从地面升腾起来的。菲利普走近以后,看到雷米吉乌斯已经瘦得皮包骨了。他的袍服十分脏污,还赤着两只脚。他已经六十岁,成年后一直在王桥修道院,从来没人教过他怎么过苦日子。菲利普看着他从垃圾堆里拣出一双破皮鞋,鞋底上有个大洞,但雷米吉乌斯看着鞋的那副表情,犹如一个人发现了宝藏。他刚要穿上试试,抬头看见了菲利普。
他站直了身子。他的脸上明显地流露出内心中羞愧和挑衅的争斗。过了一会儿,他说:“喂,你们是来看我的热闹的吧?”
“不,”菲利普轻声说。他的老对手落到如此可怜的地步,菲利普对他只有同情了。他下了马,从鞍袋中取出一个瓶子。“我是来给你一些酒喝。”
雷米吉乌斯并不想接受,但他已饿得无法拒绝了,他只迟疑了一下,就抓过了瓶子。他怀疑地嗔了嗅瓶中的葡萄酒,然后便把瓶口对上了嘴。他一开始喝,就停不下了。瓶里的酒只剩下了半品脱,他却喝了好半天。他放下瓶子,有点摇晃。
菲利普接过瓶子,放回鞍袋里边。“你最好再吃点东西,”他说,他取出了一小条面包。
雷米吉乌斯接过这份赠送的面包,一下子全都塞进了嘴里。他显然已经好几天没吃过东西了,大概也有好几个星期没正经吃过一顿饭了。他会很快死掉的,菲利普伤心地想;即使不是因为饿肚子,也会因为耻辱。
那块面包很快就落下他的肚里。菲利普说:“你想回来吗?”
他听到乔纳森猛吸了一口气。乔纳森和许多修士一样,巴不得永远再别见到雷米吉乌斯。他大概在想,菲利普一定发疯了,居然提出要带他回去。
过去的那个雷米吉乌斯又有点露出苗头,他说:“回去?给我什么职位?”
菲利普伤心地摇摇头。“你在我们修道院里从来就没有什么地位,雷米吉乌斯。回来当一名普通的、卑微的修士。请求上帝宽恕你的罪孽,在祈祷和静思中度过你的余生,准备让上天接受你的灵魂。”雷米吉乌斯向后一仰头,菲利普以为他会轻蔑地加以拒绝,但他却没有。雷米吉乌斯张开嘴要说话,但又闭上,然后垂下头去。菲利普静静地站着不动,看着他,不知道会出现什么情况。沉寂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菲利普屏住呼吸。雷米吉乌斯重新抬起头来时,他的脸上淌满眼泪。“是的,请吧,神父,”他说,“我愿意回家。”
菲利普感到一阵欣喜。“那就走吧,”他说,“骑上我的马。”
雷米吉乌斯目瞪口呆了。
乔纳森说:“神父!你这是在干什么?”
菲利普对雷米吉乌斯说:“上马吧,照我说的去做。”
乔纳森吓慌了。“可是,神父,那你怎么走路呢?”
“我步行好了,”菲利普高兴地说,“我们中总得有一个步行。”
“让雷米吉乌斯走吧!”乔纳森怒气冲冲地说。
“让他骑马吧,”菲利普说,“他今天让上帝高兴了。”
“那你呢?难道你不比雷米吉乌斯更让上帝高兴吗?”
“耶解说,一个悔过的罪人比九十九个正直的人更让上天高兴,”菲利普反驳说,“你难道不记得那个浪子的寓言了吗?他回到家中的时候,他父亲杀了一头小肥牛。天使为雷米吉乌斯的眼泪高兴。我所能做的最低限度是把我的马给他骑。”
他拉起马缰,牵着马走过荒地,回到大路上。乔纳森跟在后边。他们到了大路上以后,乔纳森下了马,说:“请吧,神父,那就骑我的马吧,让我来步行!”
菲利普转过身来,面对着他,有点严厉地说:“现在,骑上你的马,别再跟我辩了,只是想一想正在做的这件事,和为什么这么做。”
乔纳森很困惑,但他还是上了马,不再说话了。
他们转向王桥走去。那儿有二十英里远。菲利普迈动了两脚。他感觉好极了。雷米吉乌斯的回归大大补偿了采石场。他想,我在法庭上失败了,但那只是石头而已。我所赢得的要有价值得多得多。
今天,我赢得了一个人的灵魂。
新成熟的苹果在桶里漂浮着,当阳光照到水面时,便闪着红色和黄色的光彩。九岁的莎莉特别激动,她俯在桶边上,倒背着两手,尽力用牙叼起一个苹果。那苹果跳开了,她的脸蛋浸到了水里,她甩着水,又叫又笑。阿莲娜微笑着擦去小女儿脸上的水。
这是夏末的一个温煦的午后,当天是个圣徒纪念日和节日,镇上大部分的人都聚集在河对岸的草地上玩漂苹果,这是那种阿莲娜总是兴高采烈的场合,但她脑海里不时浮起一个想法:这将是自己在王桥的最后一个圣徒日了,这念头压得她心事重重,提不起精神。她还是打定主意离开杰克,但自从做了这一决定以来,她就开始提前感到了失落的痛苦。
汤米正在桶边转来转去,杰克叫道:“汤米——试一下!”
“还不到时候,”他回答说。
汤米十一岁了,懂得自己比妹妹机灵,而且自以为比大多数人都强。他注视了一会儿,思索着那些成功地叼住苹果的诀窍。阿莲娜在一旁看着他那人神的样子。她特别疼爱他。她第一次遇到杰克时,他也就是这个年纪,而且汤米也真像杰克小时候的样子。她看着他,眷恋地想起了自己的童年。杰克想让汤米当建筑匠师,但汤米还没显示出什么对结构的兴趣。反正,还有的是时间。
最后,他走到木桶跟前。他弯下腰,把头慢慢凑上去,嘴张得大大的。他把选中的苹果压到水下去,把脸也都浸到水里,然后胜利地叼着苹果露出脸来。
汤米只要用心去干一件事,总会成功。他的性格上有点像外祖父巴塞洛缪伯爵,他意志坚强,对正确和错误的判断有点执拗。
倒是莎莉,继承了杰克那种悠闲的本性和蔑视人为的规矩的特点。当杰克给孩子们讲故事的时候,莎莉总是同情那些倒霉的人,而汤米更可能要对那人评论一番。两个孩子分别在外貌和个性上,交叉继承了父母亲的一方:自得其乐的莎莉长得像阿莲娜,而且头发也是深棕色的鬈发,而意志坚强的汤米长着杰克的胡萝卜色头发,白皙的皮肤和蓝蓝的眼睛。
这时汤米叫着:“理查舅舅来了!”
阿莲娜转过身去,循着他的目光看去。没错,她的弟弟,夏陵的伯爵,骑马进了草地,后面还随着几个骑士和扈从。阿莲娜吓了一跳。他在采石场的事情对菲利普来了那么一手,怎么还有胆量在这里露面?
他来到桶边,向大家微笑着,并和每个人一一握手。“叼一个苹果出来,理查舅舅,”汤米说:“你一定行!”
理查把头往桶里一浸,等他抬起头来,金黄色的胡须都湿了,强有力的白牙齿间叼着一个苹果。他在游戏中始终比在现实生活中更有本领,阿莲娜想。
她不想让他就这么下去,好像他没干什么错事。别人可能会因为他是伯爵而不敢说他什么,但在她心目中,他不过是她傻乎乎的小弟弟。他过来亲吻她,但她推开他,说:“你怎么能从修道院手里抢走采石场?”
杰克看出来要吵嘴,就拉起两个孩子的手,走开了。
理查像是被刺痛了。“所有的产业都归还给原先的主人——”
“别跟我说这个,”阿莲娜打断他的话,“菲利普为你做了那么多事之后,你竟然这样!”
“采石场是我生来就有的权利的一部分,”他说。他把她拉到一边,开始低声讲话,以免别人听见。“再说,我需要卖掉石头得来的钱,阿莉。”
“那是因为你整天打猎!”
“可是我该做什么呢?”
“你应该让土地产生财富!该干的事多着哪修补战争和饥馑造成的损伤,引进新的农耕方法,清理林地,疏竣沼泽——这些才能增加你的财富!而不是去抢斯蒂芬国王赐给王桥修道院的采石场。”
“我从来没拿不属于我的东西。”
“可是你也没干别的事”阿莲娜动气了。她趁着气头上,说出了最好不讲的话,“你从来没干过什么事。你拿我的钱花在你那愚蠢的武器上,你得到了菲利普给你的工作,你接过去我用盘子端给你的伯爵采邑。如今,你不拿不属于你的东西,甚至就管理不了采邑!”她转过身去,风风火火地走了。
理查在她身后追着,但有人拦住了他,给他鞠躬,向他问好。阿莲娜听见他很有礼貌地回答,然后就热络地聊上了。这样更好,她已经把她的话说完了,不想和他再多辩了。她走上桥头,回头去看。现在又有另外一个人和他搭讪了。他朝她挥了下手,表示他还有话要和她说,但他脱不了身。她看见,杰克、汤米和莎莉开始用一根棍子和一个球做起游戏。她望着他们在阳光下一起玩耍,感到自己无法忍受把他们分开。可是又有什么别的办法能让我过上正常生活呢?
她过了桥,进了镇子。她想单独待一会儿。
她已经在温切斯特弄到一所房子,房子很宽敞,楼下是铺面,楼上有厅堂和分开的卧室,院子尽头还有一间大仓房,可以存放她的毛呢。但越临近搬去的日子,她越不想搬了。
王桥的街道上热气腾腾,灰尘飞扬。无数粪堆上生出的苍蝇,在空中到处乱飞。所有的店铺都停业了,住宅也都上了锁。镇上空无一人,大家都到草地上去了。
她到杰克的住处去。等叼苹果的游戏结束之后,全家人都会回到这里来的。房门打开着。她心烦地皱起了眉。谁没锁门就走了?有钥匙的人太多了:她自己、杰克、理查和玛莎。里面倒没多少东西可偷。阿莲娜的钱当然不放在这里,多年以来,菲利普一直让她把钱存在修道院的钱柜里。但这样敞着门,屋里一定会进很多苍蜗的。
她迈步进了屋。里面很阴凉。苍蝇在房间当中飞舞,绿头蝇在亚麻布上爬着,一对黄蜂在蜜罐盖子周围气恼地究着圈子争斗。
阿尔弗雷德坐在桌旁。
阿莲娜惊叫了一声,立刻就镇静下来,说:“你怎么进来的?”
“我有一把钥匙。”
他收着这把钥匙可有好些年头了,阿莲娜想。她看着他。他的宽肩膀瘦骨嶙峋,他脸上的肉都干瘪了。她说:“你在这里干什么?”
“我来看你。”
她发觉自己在战栗,不是出于畏惧,而是因为愤怒。“我不想见你,从现在到永远她吐了口唾沫你待我像条狗,后来,杰克可怜你,雇了你,你却背叛了他的信任,把所有的工匠拉到了夏陵。”
“我需要钱,”他说,声音中既有乞求,也有挑战的意味。
“那就干活嘛。”
“夏陵已经停工了。我在王桥这儿又得不到工作。”
“那就去伦敦——去巴黎!”
他像牛一样固执地坚持着。“我原先以为你会帮我一把的。”
“这里没你的事。你最好走开。”
“你没有同情心吗?”他说,此刻,那种挑战意味没有了,只剩下了乞求。
她靠在桌子上,稳住自己。“阿尔弗雷德,你难道不明白,我恨你?”
“为什么?”他说。他的样子像是受到了伤害,似乎出乎他意料。她想,亲爱的上帝,他实在是蠢;他要找借口,这是最方便的了。“如果你需要救济,就到修道院去吧,”她疲乏地说,“菲利普的宽大胸怀是超乎常人的。我可不成。”
“可是你是我的老婆,”阿尔弗雷德说。
可真荒唐。“我不是你妻子,”她轻声说:“你也不是我丈夫。你从来就不是。现在滚出屋去!”
出乎她的意料,他抓住了她的头发。“你是我老婆,”他说。他隔着桌子把她拉向自己,用那只空闲的手抓住她的乳房,用力挤压。
阿莲娜完全惊呆了。她怎么也没想到,这个和她在一间屋里睡了九个月,从来没试过和她性交的男人,竟然会这么做。她本能地尖叫起来,并推拒着他,但他紧紧攥住她头发,又把她拉了回去。“这儿没人听得见你叫喊,”他说,“他们全都在河对岸呢。”
她突然特别害怕起来。这里只有他们俩,而他又这么身强体壮。经过那么漫长的人生旅途,经过那么多年地在大路上冒险奔波,她竟然在家中被她嫁的人攻击了!
他看到了她眼中的畏惧,说:“害怕了,是吗?也许你还是乖一点好。”然后他就亲起她的嘴。她使尽力气咬他的嘴唇。他痛得大吼了一声。
她并没有看见挥过来的拳头。那一记拳狠狠地打在她面颊上,她害怕地想,他一定得把她的骨头打碎了。她一时间失去了视觉的平衡,从桌边倒退几步,感到自己摔倒了,她撞到地面上时,灯芯草减轻了那股冲力。她摇摇头,想清醒一下,伸手去摸她捆在左臂上的匕首。还没等她抽出刀来,她的双腕就被抓牢了,她听见阿尔弗雷德说:“我知道那把匕首。我见过你脱衣服,还记得吗?”他放开她的双手,又打起她的脸,还抽出了那把匕首。
阿莲娜想挣脱出去。他坐到了她腿上,用左手掐住她的脖子。她挥着两臂不停地捶打。突然,匕首的刀尖逼在了离她眼珠不出一英寸的地方。“别动,不然我就挖出你的眼睛,”他说。
她僵呆了。弄瞎眼睛可太吓人了。她曾见过受罚挖去双目的人。他们沿街乞讨,他们空洞的眼窝,可怕地盯着过路的行人。小男孩折磨他们,用手捅他们,用脚绊他们,直到他们再也憋不住火,徒劳地想抓住折磨他们的人,把一场戏弄到了高潮。他们通常活不过一两年。
“我还以为那样可以让你平静下来呢,”阿尔弗雷德说。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他对她从来没有过性欲。会不会只是因为他潦倒了、气恼了,而她这么脆弱呢?她是不是成了摒弃他的世界的替罪羔羊了呢?
他骑在她身上,两膝夹在她的臀侧,身子前倾,刀尖仍不离她的眼睛。他又把脸凑到她脸前。“现在,”他说,“乖乖的。”他又亲了她。
他那没刮的脸扎着她的皮肤。他的呼吸散发着啤酒和洋葱的气味。她紧闭着嘴唇。
“这可不乖,”他说,“来,回亲我一下。”
他又亲了她,把刀尖放得更近了。刀尖碰到她眼皮时,她张开了嘴唇。他嘴里的味道让她恶心。他把他粗糙的舌头伸进了她双唇。她觉得她简直要吐出来了,但她竭力压下这种心情,唯恐他会杀了她。
他又抬起了身子,但刀尖还是不离她的面孔。“现在,”他说,“来摸摸这个。”他拉着她的一只手,伸到他外衣的下面。“握住。”他说。她握住了,“现在轻轻地捋。”
她听从着他。在她看来,如果她能用这一手让他满足了,也许就可以避免被他插进去了。她恐惧地看着他的脸。他脸上红了,眼睛闭上了。她把他的包皮一捋到底,心里想起杰克曾被这种弄法给闹疯了。
她害怕她永远不会再从这里得到乐趣了,泪水涌进了她的眼睛。
他危险地摇晃着匕首。“别这么使劲!”他说。
她专注地捋下去。
这时门打开了。
她的心中涌起了希望。一股明亮的阳光射进屋里,照到她脸上,弄炫了她泪汪汪的眼睛。阿尔弗雷德僵住了。她收回了手。
他们俩都朝门口看去。是谁呢?阿莲娜看不见。求求你了,上帝,可别是哪个孩子,她祈祷着;那我可就无地自容了。她听到了一声怒吼。是男人的声音。她眨着眼,挤出泪水,看清了是她弟弟理查。
可怜的理查,恐怕还不如是汤米呢。理查的左耳垂被削掉,留下了伤疤,提醒着他,他十四岁时目睹的那个可怕的场面。现在他又眼见了另一次。他怎么忍受得了。
阿尔弗雷德想站起身,但理查动作极快。阿莲娜眼看着理查一闪就跨过了小屋,踢出穿着皮靴的脚,把阿尔弗雷德的下巴踢个正着。阿尔弗雷德往后一倒,撞到了桌子上。理查立刻追过去,在阿莲娜身上绊了一下也不顾,扑到阿尔弗雷德跟前,就是一阵拳打脚踢。阿莲娜爬到一边。理查的脸上蒙上了不可遏止的愤怒。他并没有看阿莲娜。她明白,他并不想管她。他已经愤怒得到了极点了,不是由于阿尔弗雷德今天对阿莲娜的行为,而是因为威廉和瓦尔特十八年前对他理查的所作所为。他当年岁数小,没力气,又孤立无援,但如今他已经是条又大又壮的汉子,一个久经沙场的武士,他终于找到了一个发泄他心中积郁多年的狂怒的出气筒了。他用双拳接二连三地狠摸着阿尔弗雷德。阿尔弗雷德慌乱地想躲到桌后,无力地举起双臂抵挡着。理查有力的一记勾拳打到他下巴上,把他打翻在地。
阿尔弗雷德倒在灯芯草上,害怕地抬头看着。阿莲娜被弟弟的暴力吓坏了,说:“够了,理查!”理查不理睬她,又跨步去踢阿尔弗雷德。这时阿尔弗雷德才突然明白过来,他手里还握着阿莲娜的匕首。他躲闪着,迅速站起身来,举刀反扑。理查一惊,立即向后一跳。阿尔弗雷德又一次扑上来,逼得他连连后退。这两个人身高和块头相仿,阿莲娜看到,理查精于技击,但阿尔弗雷德手中有刀,他们此刻正是势均力敌。阿莲娜突然担心起弟弟来。要是阿尔弗雷德制住了他,该会发生什么结果?到那时,她就要亲自和阿尔弗雷德一斗了。
她四下寻觅着一件武器。她的目光落到了灶边的劈柴上。她抄起了一根沉重的木棒。
阿尔弗雷德又向理查扑去。理查闪避着;然后,当阿尔弗雷德的胳膊伸直了的时候,理查抓住他的手腕一拉。阿尔弗雷德跌跌撞撞向前扑来,失去了平衡。理查疾速地连连用双拳打在他脸上和身上。理查的面孔上露出狂野的狞笑,那是一个正在复仇的男人的笑容:阿尔弗雷德开始哼哼唧唧地呻吟,又只有招架之功了。
理查迟疑了一下,喘着气。阿莲娜以为这场格斗算结束了。但阿尔弗雷德突然又反攻了,他以惊人的速度,用刀尖擦着理查的面颊。理查挨了一下,向后一跳。阿尔弗雷德高举着匕首,逼上前来。阿莲娜眼看着阿尔弗雷德要杀死理查了。她朝阿尔弗雷德跑过去,使出浑身力气,抡起木棒。她没打中他头部,却击中了他的右臂肘。她听到了木头砸到骨头上的咔嚓一响。阿尔弗雷德的胳膊给打麻木了,手一松,匕首掉在了地上。
这场格斗结束得快得吓人。
理查弯腰捡起阿莲娜的匕首,随手向上一挑,不等阿尔弗雷德抵挡,就极有力地将匕首插进了他的胸膛。
匕首直插到刀柄。
阿莲娜吓得瞪着眼睛。这一刺太可怕了。阿尔弗雷德杀猪般地嚎叫了一声。理查抽出匕首,阿尔弗雷德的血从胸膛上的洞中喷涌而出。阿尔弗雷德张开嘴想再叫,但没有发出声音。他的面孔变白又变青,眼睛闭上,倒在了地上。血浸透了灯芯草。
阿莲娜跪倒在他身边。他的眼皮在闪动。他还在呼吸,但生命已渐渐离开了他。她抬头看着站在眼前,还在喘气的理查。“他要死了,”她说。
理查点点头。他有点无动于衷。“我看过比他强的人死呢,”他说,“我杀过还不如他该死的人呢。”
阿莲娜对他的冷酷感到震惊,但她什么都没说。她只是记起了理查第一次杀人时的情景。那是在威廉夺取了城堡之后,她和理查在去温切斯特的大路上,遭到了两个强盗的袭击。阿莲娜捅了一个强盗,然后,强迫只有十五岁的理查,给了那人致命的一刀。如果说他变得心狠手辣,她愧疚地想着,是谁把他引上这条路的呢?
她又看了看阿尔弗雷德。他睁开眼,回望着她。她几乎感到羞惭,因为她给这个垂死的人温情太少了。她看着他的眼睛,心想,他自己也从来没有温情,没有谅解,没有宽容。他终生都在培育自己的怨愤和仇恨,在害人和报复的行为中寻求乐趣。她想,你的生活完全可以是另一副样子的,阿尔弗雷德。你本来可以对你妹妹心善一些,谅解你的继弟比你聪明。你本可以出于爱而不是为了报复而结婚。你原该对菲利普副院长忠心耿耿的。你原可以很幸福的。
他的眼睛突然大睁着,说:“上帝,疼啊。”
她巴不得他赶快死去。
他的眼睛合上了。
“这就好了。”理查说。
阿尔弗雷德停止了呼吸。
阿莲娜站起身来。“我成了寡妇了,”她说。
阿尔弗雷德被埋葬在王桥修道院的墓地里。这是她妹妹玛莎的意愿,而她是这一家中唯一幸存的人了。她也是唯一感到伤心的人。阿尔弗雷德从来对她不好,而且她也一直向继兄杰克寻求爱和保护;然而她愿意把他埋得近一点,以便她能扫墓。当人们把棺材下到墓穴里时,只有玛莎哭了。
杰克有一种冷峻的舒心样子:阿尔弗雷德不复存在了。汤米紧靠着阿莲娜站着,他对一切都感到非常有兴趣——这是他家的第一个葬礼,为死者所做的一切仪式对他都这么新鲜。莎莉拉着玛莎的手,脸吓得煞白。
理查也在。他在祈祷过程中告诉阿莲娜,他来是求上帝饶恕他杀死了姐夫。他并不认为自己做了错事,他连忙补充说:他只想图个安全。
阿莲娜挨了阿尔弗雷德最后那一拳,脸上还青肿着,她回忆起,她初次遇见这位死者时的种种情景。他跟着他父亲建筑匠汤姆来到伯爵城堡,还有玛莎、艾伦和杰克。阿尔弗雷德当时已经是这家中的暴君了,他又高又壮,像牛一般的迟钝,带点狡猾和一丝令人厌恶的神情。假若当时阿莲娜能想到,她日后会嫁给他,她会禁不住要跳下城头的。她也没想到,在这一家人离开城堡后,居然又会遇到他们;然而,她和他最后都住进了王桥。她和阿尔弗雷德发起了教区公会,如今已成为这镇上生活的一个重要机构。就在那时,阿尔弗雷德向她求了婚。她怎么也想不到,他的动机更多的是出于和他的继弟一决高低,而不是对她的爱欲。她当场拒绝了他,但后来他发现了如何才能摆布她,便用保证支持她弟弟的言词,说服她嫁给了他。她回首往事,阿尔弗雷德为他们的婚事蒙受挫败和羞辱都是自作自受。他的动机是没有心肝的,而他的报偿也是没有爱情的。
阿莲娜不能不感到高兴。当然,现在她已不必住到温切斯特去了,她要和杰克立即成婚。她在葬礼上做出一副庄重的样子,甚至想着一些庄重的事情,然而内心深处却按捺不住喜悦。
菲利普宽容背叛他的人的度量是无限的,他同意埋葬阿尔弗雷德,并出席了葬礼。
当这五个成人和两个孩子站在敞开的墓穴周围时,艾伦来了。
菲利普恼火了。艾伦曾经诅咒过教会主持的婚礼,不为修道院欢迎;但他无法不准她参加她继子的葬礼。反正仪式已经结束,于是菲利普干脆一走了之。
阿莲娜很难过。菲利普和艾伦都是好人,他们竟反目成仇,实在丢人。他们表达善意的方式不同,而他们偏偏不能容忍对方的道德标准。
艾伦的样子老了,脸上增添了皱纹,头发里更多了灰发,但她金色的眼睛还是那么漂亮。她穿着一件做工简陋的皮外套,此外就什么都没有了,甚至连鞋都没穿。她的四肢晒得黝黑,肌肉坚实。汤米和莎莉跑过去亲吻她。杰克先过去和她拥抱,紧紧地搂着她。
艾伦仰起面颊,让理查亲了她,然后说:“你做得对。不必内疚。”
她站在墓边,往里边望着,说:“我是他的继母。我要是早知道怎么让他幸福就好了。”
她从墓穴转过身来,阿莲娜拥抱了她。
他们一起缓缓地走开。阿莲娜对艾伦说:“你愿不愿意再多待一会儿,和我们吃饭?”
“太好了。”她抚摸着汤米的红头发,“我愿意和我的孙子孙女谈谈。他们长得可真快。我第一次遇见建筑匠汤姆时,杰克也就汤米这么大。”他们快走到修道院大门了。“人一老,就觉得日子过得快。”
“我相信——”她话说到一半就停住了,脚下也站住了。
“怎么回事?”阿莲娜说。
艾伦盯着修道院大门。木头大门敞开着。外面的街上没人,只有远处有几个小孩站在树瘤上,盯着视线以外的什么东西。
“理查”艾伦敏锐地说,“别出去!”
大家都站住了。阿莲娜看到了是什么惊动了艾伦。那几个小孩像是在看着什么东西或是什么人,就在大门外,躲在墙后。
理查反应很快。“这是个圈套!”他说着,立即转身往回跑。
紧接着,一个戴头盔的脑袋从门柱后探进来看。那是一个大块头士兵的头。那人看见理查在往教堂里跑,就惊叫起来,跟着冲进了修道院。他身后紧随着三个、四个、五个人。
参加葬礼的人散开了。那几个当兵的不管他们,只追理查。阿莲娜害怕了,她想不出来,谁敢在一座修道院里公然袭击夏陵的伯爵呢?她屏住呼吸,看着他们在院中追着理查。他跳过匠人们正在修建的那道矮墙。追他的人也随着一跃而过,丝毫没想到他们正进人一座教堂。工匠们都惊呆了,手里还举着凿子和锤子,眼看着先是理查,后是追他的人疾跑而过。一个年轻又脑子快的学徒伸出一把铁锹,绊了一个士兵,他飞出去摔倒在地;但别人都在原地站着,没人干涉。理查跑到了通往回廊的门跟前。追得离他最近的人高举着剑。在那一瞬间,阿莲娜想到,门要是锁着的,理查就进不去了。那人把剑劈向理查。理查推开门,溜了进去,门弹回来关上,那把剑劈到了木门上。
阿莲娜这才透过气来。
那几名士兵围在回廊的门外,开始没把握地四下张望。他们像是突然意识到,他们身在何处了。工匠们敌视地瞪着他们,举着锤子和斧头。有将近一百名建筑工匠,当兵的只有五个。
杰克怒气冲冲地说:“见鬼,这都是些什么人?”
他身后的一个声音回答说:“他们是郡守的人。”
阿莲娜转过身去,惊呆了。她可太熟悉这声音了。在大门口,骑在一匹不安的公马上,穿着锁子甲,拿着武器的,是威廉·汉姆雷。一看见他,她立即全身发冷。
杰克说:“从这儿滚开,你们这些坑脏的公猪。”
威廉被这句话骂得脸红了,但他并没有动。“我来抓人。”
“走开。理查的人会把你撕碎的。”
“他关在监狱里,是不会有什么人马的。”
“你以为你算老几?郡守是不能把伯爵关进监狱的!”
“可以用谋杀罪关他。”
阿莲娜喘起气来。她立即看出,威廉那邪恶的脑子里打的什么主意。“这里没有谋杀!”她怒冲冲脱口喊出。
“有,”威廉说,“理查伯爵谋杀了建筑匠阿尔弗雷德。现在我要向菲利普副院长解释,他在窝藏杀人犯。”
威廉踢了一下马,骑过他们身边,穿过未建成的中殿的西端,来到接待俗人的厨房院子里。阿莲娜难以置信地盯着他。他这人恶毒得简直无法想象。他们刚刚埋葬的可怜的阿尔弗雷德,由于心胸褊狭和性格上的弱点,干了许多错事,他的恶劣比什么都更具悲剧性。但威廉才是魔鬼的真正仆人。阿莲娜想:我们什么时候才能摆脱这个恶魔呢?
士兵们都来到厨房院子,和威廉汇合了,其中一个用剑柄砸着厨房门。建筑工匠们离开了工地,挤在一处,瞪着这些人侵的人,他们手中握着重锤和凿子,样子很吓人。阿莲娜告诉玛莎,把孩子们带回家去;然后她和杰克同工匠们站在一起。
菲利普副院长来到厨房门口。他个子比威廉矮,身穿轻薄的夏季袍服,比起骑在马上、穿着铠甲的大胖子,显得瘦小极了,但菲利普的脸上自有一股凛然正气,使他看上去比威廉更令人生畏。
威廉说:“你在窝藏一名逃犯——”
菲利普一声吼打断了他。“离开这里!”
威廉又试图说:“这里出了一件谋杀——”
“从我的修道院出去!”菲利普叫道。
“我是郡守——”
“就是国王也不许带着有武器的人进人一座修道院的范围!出去!出去!”
建筑工匠们开始互相愤怒地低声嘀咕。士兵们紧张地看着他们。威廉说:“就是王桥的副院长也该回答郡守。”
“在这种条件下绝不回答!把你的人带出去。把你们的武器都放到马厩里。等你准备好,在上帝的处所,像个卑微的罪人一样行动,你才可以进人修道院,到那时候,副院长自会答复你的问题。”菲利普回到厨房里,关上了门。
建筑工匠们欢呼了,阿莲娜发现自己也在欢呼。威廉一向是个有权势的人物,并且威胁着她的生活,眼见他被菲利普副院长数落一番,她真是心花怒放了。
但威廉还不准备服输,他下了马。慢慢地解开了他的佩剑腰带,把它送给他的一个手下。他对他们轻声吩咐了几句,他们就拿着他的剑,穿过院子退了出去。威廉目送他们到了大门口;然后他转过身来,再次面对着厨房门。
他叫道:“给郡守开门!”
过了一会儿,厨房门开了,菲利普又出来了。他上下打量着威廉,这时已解除了武装,站在院中;然后他又看了下修道院另一端大门口围着的那几个士兵;最后又看着威廉,说:“怎么?”
“你在修道院里窝藏了一名谋杀犯。把他交给我。”
菲利普说:“在王桥没有谋杀。”
“夏陵的伯爵四天以前谋杀了建筑匠阿尔弗雷德。”
“错了,”菲利普说,“理查杀了阿尔弗雷德,可是那不是谋杀。阿尔弗雷德是在试图强奸时被抓住的。”
阿莲娜惊呆了。
“强奸?”威廉说,“他试图强奸谁?”
“阿莲娜。”
“但她是他妻子!”威廉得意地说,“一个人怎么能强奸他的妻子?”
阿莲娜看出了威廉想把争辩引向何处,心中火冒三丈。
菲利普说:“那桩婚事从来就是不美满的,她早就申请废除婚约了。”
“那可从来没批准过。他们是在教堂里结婚的。按照法律,他们仍然是夫妻。不存在强奸的事。相反,”威廉猛地一转身,用手指着阿莲娜,“她多年来一直想摆脱藏书网她丈夫,并且最后说服了她弟弟帮她除掉了他——用她的匕首捅死了他!”
冷冰的恐怖揪住了阿莲娜的心。他编造的这个故事是彻头彻尾的谎话,但对那些没有亲眼目睹的人来说,这些情节和真情实况一样顺理成章。理查这下麻烦了。
菲利普说:“郡守是不能逮捕伯爵的。”
阿莲娜明白过来,这倒是真的。她刚才一直没想起来。
威廉掏出一个封筒。“我有皇家文书。我是代表国王逮捕他的。”
阿莲娜感到无望了。威廉想得倒挺周到。“威廉怎么能弄到那个?”她嘀咕着。
“他动作挺快的,”杰克回答说,“他一定是一听到这消息,就立刻骑马赶到温切斯特,见过了国王。”
菲利普伸出一只手。“让我看看。”
威廉伸手举着。他们俩相距还有好几步远。有一阵僵持,双方谁也不动地方;后来威廉放弃了,走上台阶,把文书递给了菲利普。
菲利普读后,还给了他。“这也没给予你权力来进攻一座修道院。”
“但给了我权力逮捕理查。”
“他已经请求给予庇护。”
“啊。”威廉看上去并不吃惊。他点了点头,似乎听到了某种不可避免的事情证实了,往后退了两三步。他重新说话时提高了嗓音,以便让大家都能听清他。“他一离开修道院,请立即通知我,以便马上逮捕他。我的副手们将驻在镇上和他的城堡外面。别忘了——”他向周围的人群看了一圈,“别忘了,谁伤害了一个郡守的副手,就是伤害了国王的仆人。”他又转向菲利普,“告诉他,他可以待在庇护圈里,愿意待多久就待多久,但如果他要离开,就要面对法律。”
四下一阵沉寂。威廉慢慢走下台阶,穿过厨房院子。他的话在阿莲娜听来,如同是宣判监禁。人群为他分开一条路。他走过阿莲娜跟前时,得意地瞥了她一眼。他们都看着他一路走到大门口,上了马。他下了道命令,就小跑着走了,留下两名手下站在门口,往里边看着。
阿莲娜转过身来时,菲利普正站在她和杰克跟前。“到我的住所去,”他悄声说,“我们得商量一下。”他又进了厨房。
阿莲娜有一种印象,他在悄悄地为什么事高兴。
激动的场面过去了。建筑工匠们回去干活了,他们还热烈地议论着。艾伦回家去和孙子们在一起。阿莲娜和杰克穿过墓地,绕过工地,走进了菲利普的住所。他还没回来,他俩坐在一条板凳上等着。杰克感到了阿莲娜对弟弟的担心,安慰地搂了一下她。
阿莲娜四下张望,发现菲利普的住所一年年地慢慢变得更舒适了。可以说,以城堡中伯爵的私邸为准,这里依旧显得光秃,但已经不像原先那样简朴了。在角落里的小圣坛前,现在有了一块小地毯,以让他的双膝在长夜祈祷中好受一些;在圣坛后面的墙上,挂着一个镶珠宝的银十字架,这可是件值钱的礼物。菲利普年事渐高,让他轻松些,对他没坏处,阿莲娜想。也许他对别人也不会那么严厉了。
过了一会儿,菲利普进来了,后边跟着失魂落魄的理查。理查立刻就说话了。“威廉不能这样做,这是发疯!我发现阿尔弗雷德想强奸我姐姐——他手里还有一把刀藏书网,他几乎杀了我!”
“平静点,”菲利普说,“咱们来安安静静地商量商量这件事,尽量冷静判断一下,如果有危险的话,多么危险。我们干吗不坐下说呢?”理查坐下了,但他还是说个不停。“危险?没有危险。郡守不能监禁伯爵,出于什么理由都不行,哪怕是谋杀。”
“他打算试一下,”菲利普说,“他要派人守在修道院外边的。”理查做了个打发的手势。“我闭着眼都能越过威廉的人。他们不是问题。杰克可以在镇子的城墙外备好马等着我。”
“等你到了伯爵城堡呢?”菲利普说。
“还是一样。我能悄悄溜过威廉的人。或者要我自己的人出来接我。”
“这听起来倒不错,”菲利普说,“然后呢?”
“然后就没事啦,”理查说,“威廉又能怎么样?”
“可是,他还拿着皇家文书,宣你去答复谋杀的起诉。你一离开城堡,他会设法随时逮捕你。”
“我去哪儿都带着护卫好了。”
“你在夏陵或别的地方开庭时呢?”
“还是一样。”
“可是,人家知道你自己就是个逃避法律的罪犯,谁又肯听你的判决呢?”
“他们可以请便,”理查阴郁地说,“他们应该记得,威廉当伯爵时,是怎么强制执行的。”
“他们不见得像害怕威廉那样害怕你。他们会认为,你不那么像嗜血的魔鬼。我希望他们想得不错。”
“别指望那个了。”
阿莲娜皱起了眉头。菲利普可不是这么悲观的人——除非他还有隐藏的动机。她怀疑,他是在为他心中暗藏的机谋预作铺陈。她想,我敢拿钱打赌,采石场的事一定会扯进这里边来。
“我主要担心的是国王,”菲利普在说:“在你拒绝答复起诉时,你就是在蔑视国王。一年以前我会说,蔑视就蔑视吧,去他的吧。但现在战争已经结束,伯爵再那么随心所欲就不那么容易了。”
杰克说:“看来,似乎你要答复这起诉,理查。”
“他不能那样做,”阿莲娜说,“他别指望有正义。”
“她说得对,”菲利普说,“这案子将在皇家法庭上听证。事实是都知道的:阿尔弗雷德企图对阿莲娜施暴,理查进去了,他们打了起来,理查杀了阿尔弗雷德。一切都取决于解释。威廉是斯蒂芬国王的忠心支持者,由他来指控,而理查可是亨利公爵最伟大的同盟之一,对他的判决很可能是有罪。斯蒂芬国王为什么签署那份文书?大概是因为他决定报复理查和他作战。阿尔弗雷德之死给他提供了一个充分的借口。”
阿莲娜说:“我们应该向亨利公爵呼吁,请他干预。”
这时,倒是理查表示疑虑了。“我不愿意靠他帮忙。他在诺曼底呢。他可能写上一封信,抗议一番,但他还能做什么?大胆设想一下,他率军队跨过海峡,这样,他就破坏了和约,我看他不会为我承担这种风险。”
阿莲娜感到痛苦又害怕。“噢,理查,你陷于一个可怕的网里了,这全都因为你救了我。”
他冲她极富魅力地一笑。“我还会再这样做的,阿莉。”
“我知道。”他说的是实话。不管他有多少毛病,毕竟是勇敢的。他刚刚继承了伯爵采邑,这么快就面临了这样一个难题,看来真不公平。作为伯爵,他使阿莲娜失望——可怕的失望——但他并不该遭这份报应。
“好啊,多好的选择啊,”他说,“我可以待在这修道院里等到亨利公爵即位,或者因谋杀罪而受绞刑。要是你们修士不吃那么多鱼的话,我就当个修士算了。”
“可能还有另外的出路,”菲利普说。
阿莲娜急切地看着他。她本来怀疑,他在策划一个阴谋,而如果他能解决理查的困境,她会对他感激不尽的。
“你可以为这次杀人进行苦修,”菲利普说。
“也包括吃鱼吗?”理查俏皮地说。
“我在想圣地的情况,”菲利普说。
他们都沉默了。巴勒斯坦由耶路撒冷国王鲍德温三世统治,他是祖籍法兰西的一名基督教徒。那里经常受到周围国家的攻击。到那里去要走上一年半载,再参加军队作战,保卫基督教王国,确实称得上是一种苦行,一个有过杀戮行为的人可以借以净化他的灵魂。阿莲娜感到担心和疑虑:并非所有的人都能从圣地回来的。但她多年来一直为理查参战而忧虑,圣地那里也不见得就比英格兰更危险。她就是烦心的命。她已经习惯了。
“耶路撒冷王始终都需要人,”理查说。每隔几年,教皇的使者都要来这里视察,讲述保卫基督教国度中的战斗和荣誉的故事,竭力鼓动年轻人去圣地作战。“但我才刚刚回到我的采邑,”他说,“我外出时,谁来负责我的土地呢?”
“阿莲娜,”菲利普说。
阿莲娜突然感到透不过气来。菲利普在建议由她接过伯爵的采邑,照她父亲那样进行统治……这个建议让她一时感到晕眩,但她一镇定下来,立即就感到这是对的。当一个男人到圣地去时,他家中的事情通常都由他妻子照看。对一位单身的伯爵来说,由他姐姐来完成同样的任务是无可厚非的。而且她要按她一向知道该采用的办法,靠正义感、洞察力和想象力,去治理这片采邑。她要把理查至今如此令人沮丧地没办成的事一一去做好。在她思前想后的时候,她的心跳加快了。她要试用新观念,用马而不用牛耕地,在休闲地种燕麦和豆类这样的春播作物。她要开垦新的农田,设立新的市场,并且在经过这么长时间之后,向菲利普开放采石场——
他当然也想到了这一步。在菲利普多年来所设想出来的一切聪明策略中,这大概要算最高明的了。他一举三得:他让理查脱了钩,他把一个胜任的统治者推出来负责这片采邑,而且他也最后得到了采石场。
菲利普说:“我不怀疑,鲍德温国王会欢迎你——尤其是如果你率领着那些欢欣鼓舞地要和你一起去的骑士和战士的话。这将是你自己的小小的十字军东征。”他顿了顿,让他的话被大家理解。“威廉当然对你鞭长莫及,”他继续说,“而你定会凯旋而归,成为英雄。到那时,谁也不敢判你绞刑了。”
“圣地,”理查说,眼中闪着战死或荣归的光彩。阿莲娜想,这是适合他做的事情。他在治理伯爵采邑上不揸长。他是一名战士,他想打仗。她看到了他脸上出神的样子。在他的头脑里,他已经在那里了:他手持长剑,盾饰红十字,在炙人的阳光下,打退敌人的进攻,保卫着沙地的城堡。
他很高兴。
全镇的人都来出席婚礼了。
阿莲娜感到惊奇。大多数人把她和杰克或多或少看成是早已成婚了,她原以为他们会把这个婚礼仅仅当做是个形式。她本来预计只有一小伙朋友,大多是她的同龄人和杰克的工匠伙伴。但是,王桥的每个男人、女人和孩子都来了。她被他们99lib?的出席所感动。而且他们看上去都为她感到幸福。她意识到,他们同情她这些年来的遭遇,尽管他们都小心翼翼地对她闭口不谈这些。现在,他们分享着她嫁给了爱了这么久的男人的愉悦。她由弟弟理查挽着走过街道,为追随着她的笑脸而晕眩,由于幸福而陶醉。
理查明天就要出发去圣地。斯蒂芬国王已接受了这一解决办法——确实,他看来巴不得这么轻易地就摆脱了理查。威廉郡守当然很气愤,因为他的目的是褫夺理查的伯爵采邑,如今他毫无机会了。理查的眼睛里依然有那种出神的样子,他已迫不及待地要出发了。
她在走进修道院时想,这可不是她父亲所设想的事情的结局:理查在遥远的地方作战,而阿莲娜本人却在扮演伯爵的角色。然而,她已经不再觉得非按父亲的意愿来安排自己的生活不可了。他已经去世十七年了,何况,她还懂得了一些他原先不了解的事情:她做伯爵,要比理查强得多。
她已经接过统治权了。城堡的仆人经过多年松懈的管理,都很懒散,她已经让他们勤快起来了。她重新安排仓房,把大厅粉刷一新,清理了面包房和酿酒坊。厨房太脏,她把它烧毁,新盖了一个。她开始亲自发放星期工钱,表明她在负责,她还遣散了三个经常酗酒的士兵。
她还下令在离王桥几英里远的地方修建一座新城堡。伯爵城堡离王桥太远了。杰克为新城堡画了设计图,等主楼一盖好,他们就搬进去。与此同时,他们将轮流在伯爵城堡和王桥居住。
他们已经在伯爵城堡中阿莲娜的老房间里睡过几夜,这里远离菲利普那不赞同的盯视。他俩像是度蜜月的新婚夫妻一样,沉溺在不知满足的生理激情中。或许是因为这是他俩第一次有了可以锁上门的卧室。隐私还是老爷们的奢侈享受,别人都在楼下的公用大厅中睡觉和做爱。甚至住在家中的夫妻,总有极大的可能被他们的孩子或家人,或者过路的邻居打扰。人们不在家时才锁门,而在家时是不锁门的。阿莲娜以前从来没有对此不满意过,但现在她才发现:知道你能随心所欲地行事而不怕被人看见,有一种特殊的激动。她想起在过去的两个星期里,她和杰克做的一些事情,不禁脸红。
杰克在大教堂部分修好的中殿里,和玛莎、汤米和莎莉一起等着她。在婚礼上,新婚夫妻通常要在教堂的前廊里交换蜇词,然后再进人教堂做弥撒。今天,中殿的第一架间权充前廊。阿莲娜很高兴,他们在杰克修建的教堂里举行婚礼。大教堂是杰克的一部分,完全像他穿的衣服、他做爱的方式也是他身体的一部分一样。他的大教堂将会像他本人:优雅、富于创造性、欢快,而和过去已经消逝的任何事情都毫无共同之处。
她充满爱恋地看着他。他今年三十岁,长着一头红发和一双闪烁的蓝眼睛,实在英俊极了。她还记得,他小时候很丑,她当时认为,他不值得她注意。但他从一开始就爱上了她,他这样说过;忆起往事,他依旧畏缩,当年,因为他说从来没有过父亲,他们大家是如何嘲笑他的。这事都快过去二十年了。二十年……
要不是菲利普副院长,她可能再也见不到杰克了。此时,菲利普副院长从回廊进人教堂,又笑眯眯地进人了中殿。他看上去为他俩终成眷属而由衷地感到激动。她想起来她第一次和他相遇的情形。她生动地回忆起当时感到的绝望:在她的全部辛苦和伤心化做一袋袋羊毛之后,那些羊毛商却要欺蒙她。她还想起当时对那位年轻的黑发修士的无限感激之情,他救了她,说:“我随时都愿意买下你的羊毛……”现在他的头发变灰了。
他救过她,后来又强迫杰克在她和大教堂之间做出抉择,几乎毁掉她。他在是非问题上是一个不肯通融的人;有点像她父亲。不过,他倒是真想主持结婚祈祷。
艾伦诅咒过阿莲娜的第一次婚礼,那次诅咒还真应验了。阿莲娜很高兴。假如她和阿尔弗雷德的婚姻不是完全无法忍受的话,也许她还在和他一起过日子呢。奇怪的是,当她回想起当初可能发生的情况时,她感到浑身发冷,如同噩梦和可怕的幻象。她回忆起托莱多那个漂亮、性感的阿拉伯姑娘,那姑娘爱上了杰克,假如他真娶了她又会怎样呢?阿莲娜怀抱着婴儿,风尘仆仆地赶到托莱多,却发现杰克在和别人过日子,把他的身心交出了一半给别人。那念头真可怕。
她听着他低声诵念主祷文。现在看来有点惊奇,可是想想当初吧,她来到王桥住下时,她对他的注意并没胜过对粮商的猫。但是他注意到了她,那些年里,他一直秘密地爱着她。他是多么有耐心啊!他曾经看着乡绅们的年轻儿子们,一个接一个地向她求婚,然后又失望地、受伤害地或气冲冲地走开了。他已经看出来一他是多么多么机灵啊——她是不能靠求婚来赢得的;于是他便采取迂回的办法来接近她,作为朋友而不是作为恋人,在树林中与她会面,给她讲故事,使她不知不觉地爱上他。她回想起那第一次亲吻,那么轻柔而随便,只是让她的嘴唇在随后的几个星期内一直灼热。她对第二次亲吻更加记忆犹新。每当她听到漂土磨的哐当哐当的声音时,就会想起她当时体味到的那种阴暗、陌生和不受欢迎的性冲动。
她生活中的一个持久的悔恨,就是从那以后她变得那么冷漠。杰克真诚地一心爱着她,而她竟吓得回避他,假装对他无所谓。这深深地伤害了他;尽管他继续爱她,伤口也愈合了,却留下了一个疤痕,如同深深的伤口所致。有时,在他们吵嘴和她对他冷冷地说了什么的时候,她就会从他看她的样子中看到那疤痕,他的眼睛似乎在说:是的,我了解你,你可以冷漠,你可以伤害我,我应该警惕。
现在,当他发誓要在余生中爱她、忠于她的时候,他眼中有没有一种警觉的神色?他有足够的理由怀疑我,她想。我嫁给了阿尔弗雷德,还能有比那个更大的背叛吗?但后来我走遍了半个基督教世界去寻找杰克,总算作了补偿。
这样的失望、背叛及和解,是婚后生活的内容,但她和杰克在婚礼前就已经历过了。现在,她至少自信了解他,像是没什么可以使她吃惊的了。说来这样做事很好笑,但总比先发婚誓,然后再渐渐了解对方要好。教士当然不会同意;的确,菲利普要是知道她脑子里在想些什么,会昏过去的;但话说回来,教士对爱情的了解,比别人要少。
她发了婚誓,跟在菲利普后边一句句重复着那些话,她心想,那句承诺多美:我用我的身体来崇拜你。菲利普永远不会了解这个。
杰克把一个戒指套在她手指上。她想,我终生都在等待这个。他俩对视着眼睛。她看得出来,他身上发生了些变化。她直到这时刻才意识到:他从来没有对她真正的放心。现在,他看上去深为满意了。
“我爱你,”他说,“我将永远爱你。”
这就是他的誓言。其余的全是宗教的那套陈词滥调,但现在他做出了自己的誓言,阿莲娜意识到,她也是直到此时才对他放心。他们很快就会向前走,进人交叉甬道做弥撒:之后,他们将接受镇民的祝贺和衷心祝福,把他们带回家丢,给他们吃的喝的,大家欢乐一番。但这一小小的瞬间却只是为他俩的。杰克的样子在说:你和我,在一起,永远;阿莲娜想,终于。
一切让人感到十分平和。
第十七章
王桥还在扩展。这个镇子早已越出原先的城墙,而原先的城内,也就比现在的镇子的一半稍多几间住屋。大约五年以前,镇上的公会建了一座新城墙,把老镇外面崛起的城郊围了进去;如今,在新城墙的外面又有了更大的一片郊区。河对岸镇民举办收获节和仲夏夜传统活动的草地,现在成了一个小村,叫做新港。
一个寒冷的复活节星期日,威廉·汉姆雷郡守骑马穿过新港村,跨过石桥,走进现在叫做王桥老镇的旧城区。今天,新竣工的王桥大教堂要举行献祭典礼。他进了牢固的城门,沿着新近铺好的主街走去。两旁是清一色的石头房子,下层做铺面,楼上做居室。今日王桥之大,其繁荣和富裕程度,都是夏陵从来所不及的,威廉想到这里,心里很不是滋味。
他走到街尽头,往旁边一转,进了修道院的围墙;在他的眼前,就是王桥兴起而夏陵衰败的原因:大教堂。
真是令人叹为观止。
高耸人云的中殿,由一排优雅、飘洒的飞拱支撑着。西端有三间有圆柱的门廊,如同巨人的门洞那样高大宽敞,门廊上是一排又高又窄的尖顶窗,两侧是细长的塔楼。这种新式样,在十八年前落成的交叉甬道上已经预示了,但如今才算达到了令人惊叹的极致。英格兰从来没有过一座这样的建筑。
这里的市场仍然每逢星期日开放,教堂门前的绿地上排满了摊位。威廉下了马,把马交给瓦尔特照看。他一瘸一拐地穿过绿地,朝教堂走去。他已经五十四岁,身胖体沉,腿脚的痛风症经常让他疼痛难忍。由于这种痛苦,他三天两头总要发脾气。
教堂的内部给人印象更深。中殿和交叉甬道的风格相一致,但建筑匠师改进了他的设计,使得圆柱更细,窗户更大。然而,这里还有一项革新。威廉曾经听人谈起,杰克·杰克逊从巴黎请来了工匠,造出了彩色玻璃。他当时想不出这又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因为在他的想象中,一个彩色玻璃窗无非和壁毯或绘画差不多。现在他亲眼得见,才明白其奥妙之处。从外面射进来的阳光透过彩色玻璃变成了五光十色,从而产生了相当神奇的效果。教堂里挤满了人,大家都伸长脖子,瞪着上面的窗户。画面表现的是《圣经》故事,天堂和地狱,圣哲、先知和门徒,以及一些王桥的市民,他们大概为玻璃捐了钱,让自己在画面中有一席之地——一个面包师端着一盘点心,一个鞣皮匠拿着他的皮革,一个建筑匠握着圆规和水准仪。威廉酸溜溜地想,我敢打赌,菲利普从这些窗户中一定大大地捞了一把。
教堂里人山人海,都是来参加复活节祈祷活动的。市场常常一直扩展到教堂里面,威廉往中殿里走,有人要他买冷啤酒,有人要他买热姜饼,还有人拉他到墙根去,花三便士和妓女干一下。教会方面始终竭力禁止小贩进教堂,但这项任务永远也无法完成。威廉和郡里的一些市民中的头面人物互相打着招呼。尽管有社交上的应酬和买卖人拉生意的干扰,但威廉发觉自己的目光和思绪常常被吸引到头上连拱廊的雄劲的线条上。拱券和窗户,带有集柱式柱身的立柱,扇形拱肋和穹顶的扇形瓣,看上去全都指向上天,使人不能不去联想这一建筑正是用于这一目的。
地面铺着石板,立柱涂着油漆,每扇窗户都闪着异彩。王桥和这里的修道院很富有,而大教堂则宣布了这里的繁荣。交叉甬道中的小祈祷室中,有金烛台和镶宝石的十字架。市民们也展示着他们的财富:穿着色彩斑斓的紧身衣,佩着银制的胸针和带扣及金制的指环。
他的目光落到了阿莲娜身上。
和往常一样,他的心漏跳了一拍。她还像从前那么漂亮,虽说她现在足有五十出头了。她的鬈发仍然那么浓密,只是剪短了,而且看上去像是浅棕色,似乎褪了些颜色。她眼角上有了引人注目的鱼尾纹。她比过去发福了些,但身材仍有魅力。她穿着一件蓝色斗篷,里面有红绸衬里,脚下是红色的皮鞋。她身边围着一群毕恭毕敬的人。虽然她并不是女伯爵,而只是一位伯爵的姐姐,但由于她弟弟已在圣地定居,大家都把她当做伯爵来对待。而她的举止则如同一位女王。
她的形象引起威廉的痛恨,犹如苦胆汁在他腹中翻腾。他曾经毁掉了她父亲,强奸了她本人,夺取了她的城堡,烧光了她的羊毛,放逐了她的弟弟,但每次他以为自己已压垮了她,她都东山再起,而且从挫折上升到新的权势和财富的高峰。如今威廉已经衰老,身体又胖,还有痛风,他才意识到,他始终生活在一个可怕的魔咒的威力之中。
她身边有一个高个子的红发男人。威廉第一眼看去,以为是杰克;但仔细端详,那人显然过于年轻,他这才明白,那人必定是杰克的儿子。那小伙子的衣着像个骑士,还佩着剑。杰克本人站在他儿子旁边,比儿子要高上一两英寸,鬓边的红发正在变浅。他比阿莲娜要小,如果威廉没记错的话,大概要小五岁,但他眼圈上也已有了皱纹。他正在和一个年轻姑娘亲切地说着话,那一定是他女儿。她长得很像阿莲娜,也那么漂亮,只是她的浓密的头发,紧紧地梳到脑后,编成辫子。她穿得很简朴,如果她在土褐色短外衣下有一个妖媚的肉体的话,她不想让任何人知道。
威廉看着阿莲娜富有、高贵、幸福的一家,不由得怒火中烧。他们所有的一切本应属于他。但他并没有放弃复仇的希望。
好几百个修士的歌声响了起来,压倒了人们的谈话声和小贩的叫卖声,菲利普副院长率队进人了教堂。威廉想,这儿从来没有过这么多修士。修道院的规模也随镇子扩大了。年过六旬的菲利普,几乎完全秀顶了,还发了福,原先的瘦脸已经成了圆脸。不用说,他对自己很满意:大教堂的献祭仪式,是早在三十五年前,他初到王桥时,就已构想好的目标。
身穿极其华丽的长袍的沃尔伦主教走进来时,人们纷纷低声议论。他那苍白的瘦脸,僵滞而无表情,但威廉清楚,他内心很不平静。这座大教堂是菲利普战胜沃尔伦的象征。虽说威廉也恨菲利普,但他同样暗自庆幸,看到了目空一切的沃尔伦主教也有得意不起来的时候。
沃尔伦很少在这里露面。夏陵的新教堂总算建成了——专门附有一间小祈祷室奉献给对威廉母亲的纪念——尽管在规模或新颖度上都远不能与这座大教堂相比,然而沃尔伦还是把夏陵教堂当做他的大本营。
然而,尽管沃尔伦百般刁难,王桥大教堂仍是主教堂。在长达三十年的战争中,沃尔伦使出浑身解数来摧毁菲利普,然而菲利普最终还是胜了。他俩这种争斗和结局,有点像威廉和阿莲娜的角逐。在这两对人的情况中,都是弱小谦和击败了强大蛮横。威廉感到永远无法理解其中的奥秘。
沃尔伦主教今天不得不来出席这一献祭典礼,如果他不出面欢迎所有这些显赫的贵宾,未免有点太不正常。附近一些主教管区的好几位主教,以及一大批著名的修道院院长和副院长,今天都到场了。
坎特伯雷大主教托马斯·贝克特不会出席。他和他的老朋友亨利国王正在争吵,处境不妙;他们的争吵已经尖锐激烈到大主教不得不出逃,在法兰西避难的程度了。他们在所有的法律问题上都有冲突,其实,核心很简单:国王是该为所欲为,还是该受到限制?这也是威廉和菲利普副院长当初争吵的内容。威廉认为,伯爵可以随心所欲——这才叫伯爵呢。亨利对王权也抱同样观点。而菲利普副院长和托马斯·贝克特都主张限制统治者的权力。
沃尔伦主教是个站在统治者一边的教士。对他来说,权力就意味着要使用。三十年来的失败,并没有动摇他认为自己是上帝意志的工具的信念,也没有改变他执行圣职时的专横跋扈。威廉确信,即使在为王桥大教堂主持献祭典礼时,他也会设法给菲利普的一时荣光煞煞风景。
在整个祈祷仪式中,威廉一直在走动。他的腿站着比走着还难受。他去夏陵教堂时,瓦尔特为他抬着一把椅子。那样他就可以坐下来打个吨。不过,这里有人可以聊天,而且大多数教众都在用这个时间做交易。威廉四下走动,巴结着权贵,威胁着弱者,从多方面打听着各种消息。他已经不能像当年那样,让老百姓对他谈虎色变,但作为郡守,还是能让人俯首听命。
祈祷活动拖拖拉拉地进行着。中间有很长一段中断,由修士们绕着大教堂,向外墙面上洒圣水。快结束时,菲利普副院长宣布了一位新的副院长助理的任命:是修道院收养的孤儿,乔纳森兄弟。乔纳森现在三十多岁,个子出奇的高,使威廉想起了老建筑匠汤姆,他也有着巨人般的身材。
当仪式终于结束了的时候,贵宾们都在南交叉甬道中闲逛,而郡里的小乡绅们则聚在周围来会晤他们。威廉一瘸一拐地凑过去。当年,他曾一度视主教为平级,但现在他却不得不向骑士及小地主们鞠躬致意。沃尔伦主教把他拉到一边,说:“这个新的副院长助理是个什么人?”
“修道院收养的孤儿,”威廉回答,“一直是菲利普的宠儿。”
“他当副院长助理可有点嫩。”
“他比菲利普当副院长时还大呢。”
沃尔伦若有所思了。“修道院收养的孤儿。让我想起了当年的细节。”
“菲利普到这儿上任时,就带来了个婴儿。”
沃尔伦想起了旧事,面色开朗了。“上帝,一点不错!我把菲利普的那婴儿全忘了。我怎么能让这样的事溜出了我的脑海呢?”
“已经三十多年了。谁又去管这个?”
沃尔伦轻蔑地看了威廉一眼,威廉最恼火他这种态度了,那目光无非是说:你这蠡牛,你连这么简单的事都想不透吗?他脚上一阵刺痛,他移动着脚,想换一下身体重心来缓解一下,其实也没用。沃尔伦说:“喂,那婴儿是从哪儿来的?”
威廉忍气吞声。“是在林子里他原先那个小修道院附近发现的一个弃婴,要是我没记错的话。”
“再好不过了,再好不过了,”沃尔伦热切地说。
威廉还是不明白他的目的何在。“那又怎么样?”他沉着脸说。“你说,菲利普是不是把那孩子像他亲生的一样带大?”
“对。”
“现在又任命当他的副院长助理了。”
“大概是修士们选的。我相信他很受拥护。”
“一个在三十五岁当了副院长助理的人,终将成为副院长的。”
威廉不打算再说,“那又怎藏书网么样?”,于是就干脆等着听沃尔伦的下文,觉得自己像个蠢学生。
沃尔伦终于说了:“乔纳森显然是菲利普自己的孩子。”
威廉放声大笑了。他本来期待着什么深奥的思想,沃尔伦却讲出了这么完全滑稽的想法。使威廉满意的是,他的嘲笑让沃尔伦那蜡般的面容上泛起了一片微红。威廉说:“凡是认识菲利普的,没人会相信这种事。他生来就是个干枯的老木头橛子。你可真能想!”他又哈哈笑起来。沃尔伦可能认为自己一向聪明,但这次太离谱了。
沃尔伦的傲慢是冷冰冰的。“我说,菲利普曾经有过一个情妇,是在他管着林中那个小修道院的时候。后来,他成了王桥的副院长,只好把那女人遗弃了。她不想要一个没父亲的婴儿,于是就撇给了他。菲利普是个重感情的人,觉得有义务照顾孩子,于是就把他当弃婴收养了。”
威廉摇着头。“不可信。别人可能,菲利普不可能。”
沃尔伦还在坚持:“如果那个婴儿是别人遗弃的,怎么证明他的来历呢?”
“他证明不了,”威廉承认。他望着远处南交叉甬道里菲利普和乔纳森一起站着的地方,他们正和赫里福德的主教谈话。“但他们连长相都不像。”
“你长得也不像你母亲,”沃尔伦说,“感谢上帝。”
“这一切又有什么用呢?”威廉说,“你打算拿这件事怎么办?”
“在宗教法庭上控告他,”沃尔伦回答。
这就不~样了。认识菲利普的,没人会有片刻相信沃尔伦的指控,但一个对王桥毫不知情的法官就会认为言之成理了。威廉不甘心地看出来,沃尔伦的念头终归不那么蠢。和往常一样,沃尔伦比威廉要刁钻。沃尔伦那副机灵相让人气恼,这是不用说的。不过,威廉也确实为能整垮菲利普的前景所鼓舞。“天啊,”他热切地说,“你认为这事办得到吗?”
“那要看谁是法官了。不过我可以在那边做些安排。我不知道……”
威廉看着远处交叉甬道里的菲利普:他脸上洋溢着胜利的微笑,身边是他的高个子门徒。大的彩色玻璃窗把迷幻的光彩投射到他们身上,俨如两个梦中的人物。“私通和重用裙带关系,”威廉高兴地想,“我的天。”
“如果我们能利用这根棍子,”沃尔伦饶有兴致地说,“就可将那个该死的副院长置于死地了。”
没有哪个明理的法官会发现菲利普有罪。
事实是,他从来不必竭力去抵制私通的诱惑。他从听取忏悔中得知,有些修士不得不拼命和肉欲相拼搏,但他却不那样。在他十八岁前后,有一段时间,他曾做过不纯洁的梦,但很快就过去了。他已活了大半辈子,贞洁对他不成问题。他从来没有过性行为,而如今,他可能已经老得不中用了。
然而,教会却对指控十分认真。菲利普必须在宗教法庭上受审。从坎特伯雷来的一位副主教将出席。沃尔伦原想在夏陵审判,但菲利普竭力反对,最后他成功了,现在定在王桥开庭,因为这里毕竟是大教堂所在的城镇。菲利普清理了他个人的东西,搬出了他的住所,给要住在这儿的副主教腾出地方。
菲利普清楚自己是无辜的,他没有私通,自然也就没有重用裙带关系一说,因为一个人既然没有孩子,就不可能宠用亲子,这是十分合逻辑的。然而,他还是深刻自省,看看在提携乔纳森一事上是否有什么错误。正如不纯的思想是重大罪行的一种阴影,或许宠爱一个私生孤儿正是重用裙带关系的阴影。修士们是应该放弃天伦之乐的,而对菲利普来说,乔纳森一直像个儿子。在乔纳森年纪很轻时,菲利普就任命他为司务,现在又提携他作副院长助理,他扪心自问:我这么做是不是出于我自己的骄傲和个人的好恶呢?
唉,是的,他想。
在教导乔纳森、观察他的成长和看着他学会如何管理修道院的事务中,菲利普确实得到了极大的满足。但即使这些事情没有给菲利普这样强烈的乐趣,乔纳森依然会是修道院中最能干的年轻管理人。他聪慧、虔诚,有想象力,也有良知。他是在修道院中长大的,对别样的生活一无所知,从来没渴望过自由。菲利普本人原就是在修道院中长大的。他想,我们这些修道院收养的孤儿可以成为最好的修士。
他把一本书:《路加福音》,放在一个小书箱中。他待乔纳森如亲子,但他并没有犯下要上宗教法庭的罪。这种指控是荒谬的。
不幸的是,单单这一指控本身,就足以毁掉一个人了。它削弱了他的道德威望,将会有人记住了指控而忘掉了裁决。下一次,当菲利普站起来,慷慨陈词“戒律禁止一个人觊觎他邻居的妻子”的时候,有的教众就会想:你年轻时也找过乐子。
乔纳森气喘吁吁地闯了进来。菲利普皱起了眉头。副院长助理在进人房间时,是不得喘粗气的。菲利普刚要就修道院负责人的举止进行说教时,乔纳森说:“彼得副主教已经到了!”
“好啦,好啦,”菲利普缓和着说,“我反正也快收拾好了。”他把小书箱递给乔纳森,“把这个拿到寝室去,到哪儿也不要跑,修道院是个和平和宁静的地方。”
乔纳森接过去小书箱,也接受了指责,但他说:“我不喜欢副主教那副样子。”
“我相信,他会是一个主持正义的法官的,这也就是我们的全部所求了,”菲利普说。
门又开了,副主教走了进来。他和菲利普年龄相仿,又高又瘦,灰发已经渐稀,脸上带着一种目空一切的表情。他看上去有点面熟。
菲利普伸出手去,说:“我是菲利普副院长。”
“我认识你,”副主教酸溜溜地说,“你不记得我了吗?”
那沙哑的声音提醒了菲利普。他的心沉下去了,这可是个老冤家。“彼得副主教,”他苦笑着说,“韦勒姆的彼得。”
“他可是个专门找岔子的人,”菲利普过了一会儿对乔纳森解释说,这时他们已经离开了副院长住所,让副主教自己舒服一下。“他会指责我们不勤快,或者吃得太好,或者祈祷时间太短。他说我太纵容。我敢说,他自己想当副院长。他当然会招灾惹祸的。我派他当司赈,这样,他就有一半时间在院外了。我那么做,就是为了摆脱他。这对修道院和他本人都大有好处,但我敢说,他在为这事记恨我,虽说已经时隔三十五年。”他叹息一声,“大饥馑之后,你跟我去拜访林中圣约翰小修道院的时候,我曾听说,彼得去了坎特伯雷。如今他倒要坐在那里来审判我了。”
他们在回廊里。天气晴和而温暖。三个班级的五十名男孩,在北走道中学习读书写字,他们压低的读书声,飘过了四方院子。菲利普记起了当初这里只有五个男孩和一名上年纪的见习修士导师的时代。他想到了他在这里所做的一切:修建了大教堂;把一座贫穷、衰败的修道院变成了一个富裕、繁荣、有影响的机构;还扩大了王桥镇。教堂里,一百多名修士在唱弥撒。从他坐的地方,他可以看到高侧窗上美丽绝伦的彩色玻璃。在他身后远离东走道的地方,是一座石头建的图书馆,里面收藏了几百部书籍,涉及神学、天文学、伦理学、数学,各种学科真可以说应有尽有。修道院外的下属农场,在具有自给自足观念的修士的负责下,不仅养活了修士,而且还养活了数以百计的农场工。这一切难道就凭一句谎言全都要从他手中夺走吗?难道繁荣和虔敬的修道院就要拱手交给别人,诸如谄媚的鲍德温副主教这样的沃尔伦主教的爪牙,或者是韦勒姆的彼得这样的自以为是的蠢材,任凭他们像菲利普振兴修道院时那样快地再把它糟蹋到衰微破败、一贫如洗的地步吗?难道大群大群的羊就要缩小到一小撮皮包骨的瘦羊,农场又要回到杂草丛生、颗粒无收的景象,图书馆会因弃置不用而蒙满灰尘,美丽的大教堂会沉沦到潮湿失修吗?他想,上帝助我成就了这一切;我无法相信,他有意把这里变成一无是处。
乔纳森说:“反正彼得副主教也一样无法认定你有罪。”
“我看他会的,”菲利普沉重地说。
“他难道就没有良心了吗?”
“我认为他始终对我心怀不满,这次他总算找到机会证明我是有罪的,而他是有理的。沃尔伦不知怎么发现了他的怨气,于是设法安排彼得来审判这个案子。”
“但是并没有证据!”
“他不需要证据。他将听取指控和辩护;然后他祈求上帝给予明示,就宣布他的裁决。”
“上帝会给他以明示的。”
“彼得不会听上帝的。他从来就不肯听别人的意见。”
“那又会出现什么情况呢?”
“我会被撤职,”菲利普忧郁地说,“他们可能让我留在这里当一名普通修士,用苦行来赎罪,但不大可能。更可能的是把我逐出这里,以防我在这里还有进一步的影响九九藏书。”
“到那时又会怎样呢?”
“当然要举行一次选举。不幸的是,王权政治如今已进入了教会。亨利国王和坎特伯雷大主教托马斯·贝克特争吵不休。托马斯流亡到了法兰西。他的半数副主教都追随着他走了。另一半留在了这里,他们都是站在国王一边反对大主教的。彼得显然属于这一集团。沃尔伦主教也站在国王一边。沃尔伦会推荐他挑的人当副院长,他有坎特伯雷的副主教和国王在背后支持。这里的修士要反对他是很难的。”
“你想他会推荐准呢?”
“沃尔伦脑子里已有人选,还有待确认。可能是鲍德温副主教。甚至可能是韦勒姆的彼得。”
“我们必须采取措施来防止这事!”乔纳森说。
菲利普点点头。“但局势整个对我们不利。我们无力改变政局,唯一的可能性……”
“什么?”乔纳森迫不及待地问。
情况看来实在无望,菲利普觉得再为那绝望的念头动脑筋是毫无意义的,虽能激起乔纳森的情绪,但最后只能使他失望。“没什么,”菲利普说。
“你刚才要说什么?”
菲利普还在想着办法。“如果有一种办法能证明我的无辜是无疑的,彼得就不可能认定我有罪了。”
“但是什么能算证明呢?”
“一点不错。可以用反证法。我们得找出你的生身父亲。”
乔纳森立即热情起来了。“对啊!就是这样!这正是我们要做的事!”
“慢点,”菲利普说,“我当时就努力过了。但事隔多年之后,不可能变得容易了。”
乔纳森并没有泄气。“关于我的生身之谜,难道一点线索都没有吗?”
“恐怕,没有。”菲利普现在担心他引起了乔纳森的希望,最后却落个一场空。虽说这孩子不记得他的双亲,但他们遗弃了他这个念头,始终烦恼着他。现在他想解开这个谜,并找到一些解释,证明他们当真是爱他的。菲利普确定无疑地认为,这只会导致彻底失望。
“你询问过住在附近的居民们了吗?”乔纳森说。
“那附近没有人烟。那座小修道院在森林深处。你的父母可能是从好几英里之外来的,也许是温切斯特吧。我把这些根据都想过了。”
乔纳森还在坚持。“那段时间你没在那森林里见过什么路人吗?”
“没有,”菲利普皱起了眉头。当真如此吗?一丝念头触动了他的记忆。发现婴儿的当天,菲利普就离开修道院到主教宫殿去了,路上他曾和什么人说过话。突然他想了起来。“噢,对了,事实上,建筑匠汤姆和他全家人正走过那里。”
乔纳森很吃惊。“你从来没跟我说过这个。”
“这本来无足轻重的。现在也还是这样。我在一两天之后遇见了他们。我问过他们,他们说,他们没见到任何可能是弃婴的父母的人。”
乔纳森垂头丧气了。菲利普担心,这样刨根问底下去,会使他产生双重失望:他不但找不出他父母的情况,也无法证明菲利普的无辜。但现在已经制止不了他了。“他们在树林里到底做了些什么呢?”乔纳森穷追不舍地问。
“汤姆在去主教宫殿的路上。他在找活儿干。所以他们后来到了这里。”
“我想再问问他们。”
“唉,汤姆和阿尔弗雷德已经死了。艾伦住在树林里,天晓得她什么时候会露面。不过你可以去找杰克或者玛莎谈谈。”
“这倒值得一试。”
也许乔纳森是对的。他有年轻人的精力。菲利普可太悲观和泄气了。“去吧,”他对乔纳森说,“我日渐衰老和疲惫了>不然的话,我自己原该想到这一点的。和杰克谈谈。这根线索可够细的/不过,这是我们唯一的希望了。”
窗户的设计图已经画好了,尺寸是原先的,还涂了颜色。图是画在一张大木桌上的,事先拿淡啤酒洗过,以免颜色流失。图上画的是耶西家谱叭基督家系的形象化。莎莉拿起一小块红宝石色的厚玻璃,放到设计图上一个以色列王的身上——杰克也不清楚是哪位国王,他从来记不住神学图画中的错综复杂的象征含义。莎莉用一支毛笔在一个石灰水的碗里蘸了一下,把人形描到玻璃上:肩、臂和袍子的下摆。
在她桌边的地炉上,放着一个木把铁杆。她把铁杆从火上取下,用烧红的杆顶迅速而仔细地沿着她画的线描了一圈。玻璃沿着画的线齐整地分割开了。她的徒弟把中心的玻璃拿出来,用磨铁打光边缘。
杰克喜欢看着他女儿工作。她的动作利落、准确又简洁。她小时候就对杰克从巴黎请来的玻璃工做的活儿着迷,老是说,等她长大了,就做这个。后来她当真干上了这一行。杰克很不痛快地想起来,人们初来王桥见到大教堂时,他们更被莎莉的玻璃而不是她父亲的建筑所吸引。
那学徒把磨光的玻璃递给她,她开始用铁矿粉和尿做成的颜料和用阿拉伯树胶做的黏结剂在玻璃表面画衣褶。平平的玻璃看上去一下子就像轻柔、自然垂皱的布料了。她非常熟练,做得很快。然后她把画好的玻璃在一个铁盘中和其他玻璃拼装在一起。铁盘底部预先涂满了石灰。全盘的玻璃都拼装好以后,就把铁盘放进一个炉子。热量将把颜料融进玻璃。
她抬头看了一眼杰克,冲他得意地笑了一下,然后又拿起了另一块玻璃。
他走开了。他可以这样看上她一整天,但他还有工作要做。用阿莲娜的话说,他对女儿简直都犯傻了。他常常用一种惊奇的目光看她,不敢相信这个聪明、独立和成熟的年轻女子,是他亲生的女儿。他为她是如此出色的一位女工匠而激动。
具有讽剌意味的是,他一直给汤米施加压力,培养他当一名建筑匠。实际上他还强迫孩子在工地上干过两三年。但汤米的兴趣都在农场、骑术、狩猎和剑术上,全是些让杰克心冷的事情,最后,杰克认输了。汤米在本地一家贵族处当了一段扈从,后来被封为骑士。阿莲娜给了他五个村子的一小块封地。结果证明,他原来是个很出色的统治者。汤米早已结婚,娶的是贝德福德伯爵的一个小女儿,他们已经有了三个孩子。杰克成了祖父。但莎莉虽已二十五岁,还是单身。她身上有很多祖母艾伦的个性,过分自立自强了。
杰克在大教堂的西端绕来绕去,抬头看着那一对塔楼,已经差不多完工了,一口巨大的青铜钟正在从伦敦的铸造场向这里运送的途中。最近,这里已经没有多少杰克要做的事情了。当初,他曾在这里指挥着一支身强力壮的砌石匠和木匠的大军,砸下一排排的方石,搭起高高的脚手架。如今,他只有一小伙刻石匠和漆匠做着小规模的精雕细刻的工作,为壁凹雕人像,为小尖塔做装饰和为石雕天使的翅膀涂金。除了偶尔为修道院修建一些新房子外,没有多少设计的事情可做了,这些新房子包括一座图书馆、一间会议室、更多的供朝圣者居住的客房、新的洗衣房和乳制品作坊。在这些小活计之间,杰克自己也雕刻一些石头,这已是多年以来的第一次了。他迫不及待地想推倒建筑匠汤姆的老圣坛,建起他自己设计的新的东端,但菲利普副院长想享用一年这建好的教堂,然后再开始另一次大工程。菲利普感到了自己年事日高。杰克担心老人家也许不能活着见到建成的圣坛了。
然而,在菲利普死后,这工作还要继续下去,杰克想到这里,抬头看到乔纳森兄弟那巨人般的高大身材从厨房院子的方向大步向他走来。乔纳森会成为一个出色的副院长,大概会不亚于菲利普本人。杰克很高兴这样的交接已经有了保证,使他能够做未来的计划了。
“我在担心这次的宗教法庭。”杰克乔纳森单刀直入地说。
杰克说我原以为这不过是一次无中生有的大惊小怪呢。
“我先前也这么想——但这位副主教原来是菲利普副院长的老冤家。”
“见鬼。但即使如此,他一定也无法认定菲利普有罪。”
“他可以随心所欲。”
杰克厌恶地摇着头。他有时想不通,像乔纳森这样的人怎么还要在教会已经无耻地堕落时继续信教。“你打算怎么办?”
“我们能证明他无辜的唯一途径是找出我的父母是谁。”
“这可有点晚了!”
“这是我们的唯一指望。”
杰克受到了震撼。他们快绝望了。“你打算从哪里开始呢?”
“就从你这里。我出生的前后,你在林中圣约翰小修道院那一带。”
“是吗?”杰克没明白乔纳森的目标何在,“我在那里一直住到十一岁,我该比你大十一岁……”
“菲利普神父说他遇到了你,还有你母亲和建筑匠汤姆,带着汤姆的两个孩子,就在发现我的第二天。”
“我记得这事。我们把菲利普的食物全吃光了。我们饿坏了。”
“好好想一想。你们当时有没有看见有人带着一个婴儿,或是一个孕妇模样的人,在那一带的什么地方?”
“等一等。”杰克有点糊涂了,“你是不是在告诉我,你是在林中圣约翰附近被发现的?”
“是啊——你难道不知道吗?”
杰克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了。“是,我不知道,”他缓缓地说。他的脑子在随着这一揭示的含义转着。“我们到达王桥的时候,你已经在这里了,我自然以为你是在这附近的林子里被发现的。”他突然感到需要坐下。近旁有一堆建筑废料,他慢慢地坐了下去。
乔纳森不耐烦地说:“我说,别管别的,你在那林子里见过什么人没有?”
“噢,当然,”杰克说,“我不知道怎么和你讲这个,乔纳森。”
乔纳森面色苍白了。“你了解一些情况,是吧?你看到过什么?”
“我看到了你,乔纳森;这就是我看到的。”
乔纳森的嘴张开了。“什么……怎么?”
“当时天刚亮。我在搜寻野鸭。我听到了哭声。我发现了一个新生的婴儿,用一块扯下的旧斗篷包着,放在一堆要熄灭的余火的旁边。”
乔纳森瞪着他。“还有呢?”
杰克缓缓点着头。“那婴儿是放在一座新坟上的。”
乔纳森吸了口气。“我母亲?”
杰克点点头。
乔纳森抽泣了起来,但他还在问问题。“你怎么办了呢?”
“我去找我母亲。但是等我们回到那地方时,我们看到一个教士,骑着一匹老马,怀里抱着婴儿。”
“弗朗西斯,”乔纳森抽噎着说。
“什么?”
他用力地咽了口气。“我是菲利普神父的弟弟弗朗西斯,就是那修士,找到的。”
“他在那儿做什么?”
“他正要到林中圣约翰见菲利普。他就是在那儿拣到我的。”
“我的天。”杰克盯着这个泪流满面的大个子修士。他想,你还没听到全部情况呢,乔纳森。
乔纳森说:“你见过可能是我父亲的什么人吗?”
“见过,”杰克庄重地说,“我知道他是谁”
“告诉我!”乔纳森低声说。
“建筑匠汤姆。”
“建筑匠汤姆?”乔纳森一屁股坐到了地上,“建筑匠汤姆是我父亲?”
“对。”杰克恍然大悟地摇着头,“现在我知道,你让我想起谁了。你和他都是我见过的最高大的人。”
“我小时候,他总是对我特别好,”乔纳森用一种迷乱的语调说,“他陪我玩。他爱护我。我见他和菲利普副院长一样多。”他的泪如泉涌,“他原来是我父亲。我父亲,”他抬眼看着杰克,“他为什么要遗弃我呢?”
“他们觉得你反正是要死的。他们没有奶喂你。我知道,他们自己在挨饿。他们离任何地方都有好几英里远。他们不知道附近就有座修道院。他们除了萝卜没别的吃的,而喂你萝卜,你还是只有一死。”
“他们终归是爱我的。”
杰克又看到了那场面,宛如昨日:就要熄灭的火,新坟上的新土和那个粉红色的小婴儿在灰色的旧斗篷里踢蹬着四肢。那个小人儿成了眼前坐在地上哭泣的大个子。“噢,不错,他们是爱你的。”
“怎么从来没人提起这件事呢?”
“汤姆当然觉得惭愧,”杰克说,“我母亲应该了解这些情况,而我们孩子们,我想,也觉察到了。无论如何,这是个不能提及的话题。当然,我们从来没把那个婴儿和你联想在一起。”
“汤姆应该联想起来了,”乔纳森说。
“对。”
“我不明白,他为什么不把我领回去呢?”
“我们来这里不久,我母亲就离开了他,”杰克说。他悔恨地笑了笑。“她很难被取悦,就像莎莉。反正,这就意味着,汤姆不得不雇一个保姆来照顾你。因此我猜他是想:干吗不把婴儿留在修道院里呢?你在这儿得到了很好的照顾。”
乔纳森点点头。“那是靠了八便士老约尼,上帝让他的灵魂安息吧。”
“汤姆大概是想这样可以有更多时间和你在一起。每天你都在修道院里跑来跑去,而他就在这里干活。如果他把你从修道院接走,搁在家里由保姆带着,他见你的时间反倒少了。我猜,随着时间一年年过去,你作为修道院的孤儿一天天长大,而且看来很高兴,他也就越来越自然地觉得把你留在修道院好了。再说,人们常常把一个孩子送给上帝的。”
“这些年来,我一直想弄清我的父母。”乔纳森说。杰克为他感到痛心。“我竭力想象他们是什么样子,请求上帝让我和他们见面,我想知道他们是不是爱我,询问他们为什么撇下我。现在我明白了,我母亲在生我时死了,我父亲后来一直守在我身边,直到他死。”他透过泪水笑了,“我没法告诉你,我有多幸福。”
杰克觉得自己也快落泪了,为了掩饰,他赶紧说你长得像汤姆。
“是吗?”乔纳森开心了。
“你还记得他多高吗?”
“当时我觉得所有的大人都很高。”
“他的五官很端正,你也是。脸上有棱有角。要是你留起胡子,人们会猜到的。”
“我记得他死的那天,”乔纳森说,“他带我逛集市。我们看熊狗相斗。后来我爬上了圣坛的大墙。我吓得下不来了,是他上去把我抱下来的。后来他看到威廉的人马来了。他把我放到回廊里。那是他生前我最后一次见他。”
“我记得那件事,”杰克说,“我看着他抱着你下来的。”
“他一定要保证我平安无事,”乔纳森惊异地说。
“然后他便去照顾别的人,”杰克说。
“他真的爱我。”
杰克突然想起一件事。“这对菲利普的审判会大不一样了吧?”
“我都忘了,”乔纳森说,“不错,会的。我的天啊。”
“我们有了驳不倒的证据了吗?”杰克没把握地说,“我看见了婴儿和教士,但我从来没看见婴儿给带到小修道院。”
“弗朗西斯带去的。不过弗朗西斯是菲利普的弟弟,因此,他的证明就要受影响了。”
“我母亲和汤姆那天早晨一起去看了,”杰克说,在记忆中追索着,“他们说,他们打算去看那教士。我敢打赌,他们是到修道院去证实一下,婴儿没事。”
“要是她能在法庭上这么讲,那就真是天衣无缝了,”乔纳森热切地说。
“菲利普认为她是女巫,”杰克指出,“他肯让她作证吗?”
“我们可以向他突然宣布。但她也恨他。她肯作证吗?”
“我不知道,”杰克说,“咱们问问她看。”
“私通和重用裙带关系?”杰克的母亲叫着,“菲利普吗?”她哈哈大笑起来,“太荒唐了!”
“母亲,这可是正经事,”杰克说。
“就是把菲利普和三个妓女放到一只桶里,他也不会私通的,”她说,“他根本就不知道该怎么办!”
乔纳森看上去很窘。“菲利普副院长真的陷人困境了,尽管这种起诉是荒唐的,”他说。
“可是我为什么要帮菲利普呢?”她说,“他除了让我心痛,没有给过我别的。”
杰克怕的就是这个。他母亲从来不肯原谅菲利普拆散她和汤姆。“菲利普在我身上也做过对你所做的事——既然我能原谅他,你也能。”
“我不是那种原谅人的人,”她说。
“那就不为菲利普——而是为我原谅了他吧。我还想在王桥继续修完大教堂呢。”
“怎么?教堂不是已经完工了吗?”
“我想把汤姆的圣坛推倒重来,也用新式样。”
“噢,看在上帝的分上——”
“母亲。菲利普是个好副院长,他走之后,乔纳森就会接替他——不过你要到王桥来,在法庭上说明真相。”
“我痛恨法庭,”她说,“它干不出好事。”
这可就难了。她握着审判菲利普的关键钥匙,她可以证明他是清白的。但她是个固执的老太太。杰克从心里害怕,他无法说服她插手此事。
他决定试着用一下激将法。“我猜是这路太长了,像你这年纪的人走不了了,”他滑头地说,“你今年多大岁数了——六十八了吧?”
“六十二,别想刺激我,”她厉声说,“我比你还结实呢,我的孩子。”
杰克想,还真可能是这样呢。她头发已经雪白,脸上也都是深深的皱纹,但她那双惊人的金色眼睛还像从前一样炯炯有神,她一看到乔纳森,立即就知道他是谁了,并且说:“好啦,我用不着问你们干吗来这儿了。你已经表明了你的来历,对吧?天啊,你和你父亲一样高,而且也差不多一样壮了。”她还像以前那样独立不羁。
“莎莉就像你,”杰克说。
她高兴了。“是吗?”她笑了,“怎么个像法?”
“脾气也拗得像骡子。”
“嗯。”母亲看上去有点恼,“那她就没事了。”
杰克决定再试着求她一下。“母亲,求你啦——跟我们到王桥去,把实情讲出来。”
“我不知道,”她说。
乔纳森说:“我还有些别的事要请教你。”
杰克不知道会出什么事。他怕乔纳森会说出什么让他母亲反感的话,她是很容易发火的,特别容不得教士。他屏住了呼吸。
乔纳森说:“你能指给我,我母亲埋在哪儿吗?”
杰克悄悄舒了口气。这种事问得没错。的确,杰克也难以想出更能让她心软的事了。
她立刻放弃了她那轻蔑的态度。“我当然会指给你看的,”她说,“我有十分把握,一定找得到那地方。”
杰克不情愿耽搁这时间。审判明天上午就要开始了,他们还有长路要走呢。但他觉察到,他只能听天由命了。
母亲对乔纳森说:“你想现在就去吗?”
“是的,求你了,如果可以的话。”
“好吧。”她站起身来。她拿起一块兔皮毛做的短围巾,往肩上一披。杰克本想说,用不着蒙那个,太热了,但他收住了没讲,老年人总是怕冷的。
他们离开了满是堆存的苹果和木柴烟气味的山洞,推开堵在洞口的草木,走进了春日的阳光下。母亲说走就走。杰克和乔纳森解开他们的马匹,跟在她后边。他们只好牵着他们的坐骑,因为草木长得很茂盛,不便骑行。杰克注意到他母亲比以往走得慢了。她并不像她装的那样结实。
杰克自己是找不到那地方的。以前他在这林子里找起路来,就像现在在王桥到处走动那样容易。但如今这林子里一块块空地在他看来都差不多,正如在陌生人眼里,王桥的房子都一样似的。母亲沿着一串动物的踪迹,穿过密密的树丛。杰克不时会认出一个和儿时记忆相关的地标:他曾经在上边躲避过一头野猪的一株参天橡树;为他提供过许多顿饭的一处野兔繁殖区;他隐约记得能够很快抓到肥鱼的一条鳟鱼溪。有一阵,他能认识路,但随后就又迷失方向了。
想想也奇怪,当初他觉得像是自己家的这块地方,如今简直成了异国他乡。这里的溪流和密林对他毫无意义,犹如他的楔形拱石和承梁短板对农夫一样。要是他当初曾经设想过,他的未来生活会是什么样子,他最好的猜测恐怕和如今的现实也毫无关联。
他们走了好几英里。这是个春天的暖和日子,杰克已经出汗了,但母亲还围着那兔皮围巾。半下午的时候,她在一处有树荫的空地上停住了脚。杰克注意到,她在喘着气,而且脸色也有点发灰。一定要让她离开树林,同他和阿莲娜住在一起了。他决定要尽力说服她。“你没事吧?”他说。
“我当然没事,”她厉声说,“我们已经到了。”
杰克四下张望。他没认出来。
乔纳森说:“就是这儿吗?”
“对,”母亲说。
杰克说:“大路在哪儿?”
“那边。”
当杰克定出大路的方向时,这块空地开始眼熟了,过去的强烈印象一下子涌上心头。这就是那棵高大的七叶树,当时树叶掉光了,林地上满是枯枝败叶,而现在,这棵树正在开花,上面开满蜡烛似的大白花。花已经开始谢了,每过一会儿,就有一团花飘落下来。
“玛莎对我讲了当时的情况,”杰克说,“他们走到这里停了下来,是因为你母亲再也走不动了。汤姆点起一堆火,煮了些萝卜当晚饭;汤里没有肉。你母亲就在这里的地面上,生下了你。你长得特别结实,可是出了什么毛病,她就死了。”离树根几英尺远的地方有一块地面稍稍隆起。“瞧,”杰克说,“看见那个土堆了吗?”
乔纳森点了点头,他感情冲动得绷紧了脸。
“那就是坟。”杰克说,这时,从树上飘下一簇花,落在了土堆上,犹如铺上了一张花瓣的地毯。
乔纳森跪在坟边,开始祈祷。
杰克默默地站着。他记起了他在瑟堡找到了家人的情形,那种经历真是没齿难忘。此时乔纳森正经历着的,恐怕更要强烈。
乔纳森终于站了起来。“等我当了副院长,”他庄严地说,“我要在这儿盖个小修道院。要有祈祷室和客房,以便将来在这条公路上的行人永远不会在寒冷的冬夜里露宿。我要把客房奉献给对我母亲的纪念。”他看着杰克,“我想,你从来不知道她的名字,是吧?”
“她叫埃格妮丝,”艾伦轻声说,“你母亲的名字叫埃格妮丝。”
沃尔伦主教制造了一个有说服力的案子。
他一上来先向法庭讲述了菲利普过早的发展:刚刚二十一岁就当上了他所在修道院的司务,二十三岁时成了林中圣约翰小修道院的院长,在二十八岁这样十分年轻的时候,又成了王桥的副院长。他不停地强调菲利普的年轻,并且成功地暗示了:过早承担起责任的人总有些洋洋自得。然后他把林中圣约翰小修道院描绘了一番,渲染那里十分偏僻闭塞,提到在那儿当院长的很是自由独立。“谁会吃惊呢?”他说,“经过五年时间的慎独,而且只有极微极远的一点点监督之后,这位涉世不深的热血青年有了个孩子。”这事听起来简直在所难免。沃尔伦讲得头头是道,让人不由得不信。这实在令人气愤难忍,菲利普恨不得能掐死他。
沃尔伦继续讲到,菲利普如何在到王桥时,带来了乔纳森和八便士约尼。沃尔伦说,修士们看到他们的新副院长带来了一个婴儿和一个保姆,都很吃惊。这倒是真的。菲利普一时忘了他的紧张,并不得不压下回想起当时情况时想露出的微笑。
沃尔伦接着说,菲利普哄着小时候的乔纳森玩,教给他功课,后来让小伙子当了他个人的助理,这和任何父亲都会这样对自己的亲生儿子一样,只是,修士是不该有儿子的。“乔纳森和菲利普一样,也是少年得意,”沃尔伦说,“白头卡思伯特一死,菲利普就让乔纳森当了司务,尽管乔纳森当时只有二十一岁。在这座有一百多修士的修道院里,难道当真就再没一个人能当司务了,非要一个二十一岁的孩子不可?还是菲利普偏爱他自己的亲骨肉呢?当米利乌斯调到格拉斯通伯里当副院长时,菲利普让乔纳森当了司财。他三十四岁。他是这里所有修士中最聪明、最虔敬的呢?还是仅仅因为他是菲利普的宠儿呢?”
菲利普观察着法庭中的情况。法庭设在王桥大教堂南交叉甬道里。彼得副主教坐在一把精雕细刻的大椅子里,如同身登王位。沃尔伦的助手们全都到齐了,王桥的大多数修士也出席了。副院长受审期间,修道院做不成什么事。全郡所有重要教堂的执事们都来了,甚至一些穷教区的教士也到了。到场的还有周围主教辖区的代表们。整个南英格兰的教会都在等候这次法庭的裁决。他们的兴趣当然不在菲利普的品德有无问题,他们要把握菲利普副院长和沃尔伦主教之间的最后较量的结果。
沃尔伦坐下后,菲利普宣了誓,然后开始讲起好久以前那个冬晨的故事。他上来先讲韦勒姆的彼得所造成的那场乱子,他想让在场的人都知道,彼得对他有偏见。然后他叫弗朗西斯讲述婴儿是怎么发现的。
乔纳森出去了,他留下口信说,他要去追踪有关他父母的新线索。杰克也消失了,菲利普从中得出结论,他们外出一定和杰克的母亲,那个女巫艾伦有关,乔纳森唯恐留下来一解释,菲利普会不让他去。他们应该在今天一早回来,可是还没到。菲利普并不认为,艾伦会对弗朗西斯所讲有什么可补充的。
弗朗西斯讲完以后,菲利普开始说话。“那个婴儿不是我的,”他干脆地说,“我发誓,他不是我的,我敢以我不朽的灵魂发誓。我从来没有过关于女人的肉体知识,直至今天我还保持着由使徒保罗向我们推行的童贞。主教大人问,那我为什么对待那婴儿如同我的亲子呢?”
他向四下张望了一下听众。他已决定,他的唯一机会是向他们说出实情,以期上帝的声音大到足以使精神上失聪的彼得振聋发聩。“在我六岁的时候,我的父母就死了。他们是被老王亨利的士兵杀死的,那是在威尔士。我弟弟和我被附近一座修道院的院长救了下来,从那时起,我们就受到了修士们的照顾。我就是个修道院收养的孤儿。我知道那是什么滋味。我了解,孤儿是如何渴求母亲的爱抚的,尽管他对照顾他的修士们十分热爱。我懂得,乔纳森会觉得很不正常,很独特,很可能是私生子。我曾经体验过那种孤独感,那种别人有父母唯独我没有的不同一般的感觉。我像他一样,为自己成为别人发慈悲的负担而羞愧;不知道自己有何不对,竟被剥夺了别人自然都有的一切。我知道,他会在夜里梦见他从未知晓的母亲柔和的声音和温馨的胸怀,梦见母亲对他无以复加的疼爱。”
彼得副主教的面孔如石头一般。菲利普明白了,他是最差劲的基督徒,他热中于否定,强调所有的禁忌,坚持各种歪理,要求睚眦必报;然而他却忽略了基督教义的怜悯和同情,不承认其慈悲心肠,公然违反其爱的道义,并公开蔑视耶稣的温和的规定。菲利普想,这是法利赛人的特点;难怪我主乐于与收税员和罪人一起进餐。
虽然他带着沉重的心情明白了,无论他说什么,也穿不透彼得自以为是的铠甲,他还是继续说下去。“除了他的父母,没有谁能比我对那孩子照顾得更无微不至了;而我们又从来寻不到他的父母。上帝旨意包含的内容再清楚不过了……”他没说完就停住了。这时乔纳森刚好走了进来,还有杰克;他俩中间是那个女巫,杰克的母亲。
她上年纪了,她的头发雪白,脸上是深深的皱纹。但走进来时,如同一位女王,她高昂着头,奇妙的金色眼睛闪着挑战的光芒。菲利普一时惊住,没有抗议。
当她走进交叉甬道,面对彼得副主教站下时,法庭里安静极了。她说话的声音号角般响亮,在她儿子修建的大教堂的侧窗上发出回声。“我以一切神圣的名义发誓,乔纳森是我已故的丈夫,建筑匠汤姆和他的发妻的儿子。”
从教士中间发出阵阵惊奇的喧闹。一时间谁的话也听不见了。菲利普完全惊呆了,他张着嘴瞪着艾伦。建筑匠汤姆?乔纳森是建筑匠汤姆的儿子?当他的目光对准乔纳森时,他马上知道这是真的:他们很像,不但在身高上,而且在面容上。假如乔纳森留起胡子,就更明显了。
他的第一反应是一种失落感。直到现在,他一直是乔纳森心目中最像父亲的人。但汤姆才是乔纳森的生身父亲,虽然汤姆已死,这一发现还是改变了一切。菲利普再也不能悄悄地把自己当做一位父亲了;乔纳森也不会觉得是他的儿子了。现在乔纳森是汤姆的儿子了。菲利普失去了他。
菲利普重重地坐了下去。等大家安静下去以后,艾伦讲起,杰克听到了哭声,发现了一个新生婴儿。菲利普聆听着,晕眩了,她讲到她和汤姆如何隐在树丛里看着,菲利普和修士们上午歌工回来,却发现弗朗西斯抱着一个新生婴儿在等他们,而八便士约尼正试着用一块碎布蘸着盘中的羊奶来喂孩子。
菲利普还记忆犹新,一两天之后,他们在大路上邂逅相遇时,菲利普给他讲了弃婴的事,当时还年轻的汤姆多么感兴趣。菲利普原以为,他的兴趣是那种重感情的人听到动人的故事时的好奇,但事实上,汤姆是听到了他自己的孩子的命运。
菲利普立刻又想起,后来的几年里,随着婴儿从蹒跚学步到长成调皮的男孩,汤姆有多爱乔纳森。没人注意过这一点,当年,全修道院人人都把乔纳森当做小宠物看待,何况汤姆又整天待在修道院里,因此,他的行为完全不引人注目;但现在回想起来,菲利普就看出来了,汤姆对乔纳森格外关注。
艾伦坐下以后,菲利普明白,他已证明是无辜的了。艾伦揭示的内容太让人震惊了,他几乎忘了他在受审。她故事中所说的出生与死亡,绝望与希冀,古老的秘密和持久的爱恋,使得菲利普是否贞洁的问题变得无足轻重了。当然并非无足轻重,修道院的前途系在这上边,艾伦把这个问题回答得这么出人意料,这么引人人胜,看来不可能再审下去了。菲利普想,有了这样的铁证,就连韦勒姆的彼得也无法认定我有罪了。沃尔伦又一次败北了。
然而,沃尔伦是不会这么快就承认失败的。他伸手责难地指点着艾伦,“你说建筑匠告诉你,带到小修道院去的婴儿是他的。”
“不错,”艾伦警觉地说。
“但另外两个可以证明这件事的人——阿尔弗雷德和玛莎这两个孩子——并没有陪你们到修道院去。”
“没去。”
“而汤姆已经死了。因此,我们只能把你的话看做是汤姆这样告诉你的。你的故事无法证实。”
“你还要多少证明呢?”她激烈地说:“杰克看到了弃婴。弗朗西斯捡走了他。杰克和我遇到了汤姆和阿尔弗雷德及玛莎。弗朗西斯把婴儿送进了修道院。汤姆和我偷看了修道院。还要多少证人才能让你满足呢?”
“我不相信你,”沃尔伦说。
“你不相信我?”艾伦说,菲利普突然看出来她生气了,那是一种仇恨满怀的勃然大怒。“你不相信我?你,沃尔伦·比戈德,我可知道你是个作伪证的家伙,就凭你?”
现在到底闹出了什么事?菲利普有一种大变动的预感。沃尔伦脸色惨白。菲利普想,这其中还有更多的情况,是令沃尔伦害怕心虚的情况。他感到心中飘荡起激动的兴奋。沃尔伦一下子变得脆弱无力了。
菲利普对艾伦说:“你怎么知道这位主教是作伪证的人呢?”
“四十七年前,就在这座修道院里,监禁着一个叫杰克·谢尔伯格的人,”艾伦说。
沃尔伦打断了她的话,“这个法庭对发生在那么多年前的往事不感兴趣。”
菲利普说:“不,是感兴趣的。对我的指控就.99lib.说的是三十五年前的一次所谓的私通行为,我的主教大人。你曾要求我证明我的清白无辜。现在法庭也同样要求你这样做。”他转过来对艾伦说,“请吧。”
“谁也不知道为什么要监禁他,他本人更莫名其妙;但他终于被释放了,还给了他一个银珠宝的圣餐杯,大概是作为他多年来受冤被关的补偿。他当然不想要一个银珠宝的圣餐杯,他拿了没用,而且要到市场上去卖钱,也太贵重了。他把圣餐杯放在了这儿,王桥旧的大教堂。不久他就被捕了——出面逮捕他的就是沃尔伦·比戈德,当时只是个郡里的普通教士,虽然地位卑微,却野心勃勃——那只圣餐杯又神秘地重现在杰克的挎包里。杰克·谢尔伯格被诬告为偷了圣餐杯。他被三个发了誓的证人证明有罪:沃尔伦·比戈德、珀西·99lib?汉姆雷和王桥的詹姆斯副院长。他因此被绞死了。”
法庭上出现了片刻的不知所措的宁静,然后,菲利普说话了:“你怎么知道这一切的?”
“我是杰克·谢尔伯格唯一的朋友,他就是我儿子,这座大教堂的建筑匠师,杰克·杰克逊的父亲。”
法庭上轰动了。沃尔伦和彼得同时都想说话,但在聚集在这里的教士们的惊诧议论声中,没人能听到他们在说些什么。菲利普想,他们是来看最后胜负的,但谁也没料到这个。
最后,彼得总算让人听见了他的话。“为什么三个守法的市民会阴谋诬告一个陌生人呢?”他怀疑地说。
“为了有所得,”艾伦说,“沃尔伦·比戈德被任命为副主教。珀西得到了汉姆雷的庄园和好几个别的村子,变成了一个有钱人。我不知道詹姆斯副院长得到了什么奖励。”
“我可以回答这一点,”一个新的声音说。
菲利普转过头去看,很是吃惊:说话的人是雷米吉乌斯。他早已年过七旬,白发苍苍,说话容易离题;但是现在,当他撑着一根手杖站起来时,他目光炯炯,表情警觉。如今很少听到他当众说话了,自从他潦倒归来后,他一直过着不言不语、低声下气的日子。菲利普不知道会出现什么情况。雷米吉乌斯到底要站在哪一边呢?他会不会抓住这最后一次机会从背后捅他的老敌手菲利普一刀呢?
“我可以告诉你们,詹姆斯副院长得到了什么奖赏,”雷米吉乌斯说,“修道院得到了北原、南原和百英亩这几个村子,外加奥尔狄安的森林。”
菲利普惊呆了。老副院长为了几个村子的缘故居然在发誓之后提供伪证,这是真的吗?
“詹姆斯副院长从来不善管理,”雷米吉乌斯继续说着,“修道院处于困境,他以为额外的收入会帮我们摆脱困难。”雷米吉乌斯顿了顿,然后又透彻地说,“其结果好处不多,害处不少。那些收人一时有用,但詹姆斯副院长再也恢复不了他的自尊了。”
耳中听着雷米吉乌斯的发言,菲利普回忆起了老副院长的那副老态龙钟、委靡不振的样子,终于明白了个中的原委。
雷米吉乌斯说詹姆斯本人实际上并没有作伪证,因为他只发誓说圣餐杯属于修道院;但他知道杰克·谢尔伯格是无辜的,却缄口不言。在之后的日子里,他一直为那次沉默而后悔。
菲利普想,他会的;对一个修士来说,这是一种受贿罪。雷米吉乌斯的证言证实了艾伦讲的情况——并且谴责了沃尔伦。
雷米吉乌斯还在讲着:“今天在座的一些老人会记得,四十年前修道院是副什么样子:衰败、没钱、老朽、腐化。那都是因为罪孽的重负悬在副院长的头上。他弥留之际,向我忏悔了他的罪过。我当时想——”雷米吉乌斯中断了。大家静静地等待着。那老人叹息一声,又重新说下去:“我想得到他的职位,整顿一下修道院。但上帝选择了另一个人来完成这项任务。”他又停顿了一下,在他挣扎着结束他的话时,老脸痛苦地抽动着。“我应该说:上帝选择了一个更好的人。”他突然坐了下去。
菲利普震惊了,高兴了,心中充满感激之情。两个老敌人,艾伦和雷米吉乌斯,搭救了他。这些久远的秘密的揭示,使他觉得自己似乎一直闭着一只眼生活。沃尔伦主教气得面色铁青。他必定以为事隔多年他已平安无事了。这时他凑近彼得,在副主教的耳边说着什么,听众中则升腾起纷纷议论声。
彼得站起来高喊:“安静!”教堂里静了下来。“法庭闭庭!”他说。
“等一会儿!”这是杰克·杰克逊。“这还不行!”他激动地说,“我想知道为什么。”
彼得不理睬杰克,顾自向通往回廊的大门走去,沃尔伦跟在后边。
杰克尾随过去。“你为什么这么做?”他朝沃尔伦喊着,“你发了誓还要撒谎,使得一个人死了——你打算不再说一句话就从这儿走掉吗?”
沃尔伦直视着前方,面色苍白,紧闭嘴唇,他的表情是压抑着气恼的面具。在他走过门口时,杰克叫道:“回答我,你这个撒谎的、堕落的、无用的胆小鬼!你为什么要杀掉我父亲?”
沃尔伦走出了教堂,门在他身后砰地关上了。
第十八章
亨利国王的来信送到的时候,修士们正在会议室里。
杰克新建了一座大会议室来容纳一百五十名修士一在全英格兰,这是单独一家修道院中修士人数最多的。这座圆形建筑有一个石头拱顶天花板和一层层的石阶,供修士们当座位。低级修士们坐在围墙而设的石凳上,比起其余石阶来要稍微高一些;而菲利普和乔纳森的座位则是门对面靠墙的两把有雕刻的石椅。
一名年轻修士正在诵读《圣本笃戒律》的第七章。“谦卑的第六步,其达到的标准是:修士要满足于一切最卑微低贱的东西……”菲利普意识到,他不知道正在朗读的那位修士的姓名。是因为他年纪越来越大了呢,还是因为修道皖太大了呢?“谦卑的第七步,其达到的标准是:一个人不仅要在口头上承认他比起别人来更为低劣,而且要在内心深处这样相信。”菲利普知道,他还没有到达谦卑的这一阶段。在他六十二年的生命中,成就颇多,而且是靠勇气、决心和动脑筋才取得的。他需要不断提醒自己,他成功的真正原因是他有上帝的帮助,没有这一点,他的全部努力将一事无成。
坐在他身边的乔纳森,不安地变换着坐姿。乔纳森在谦卑的品德上比起菲利普来麻烦更多。自高自大是好的领导人的缺点。乔纳森现在已做好准备接管修道院,有点跃跃欲试。他和阿莲娜交谈过,他也热切地想试试她的农耕技术,比如用马耕地,在休耕地上种燕麦和豆类这种春播作物。菲利普想,三十五年前,我在养羊剪毛的问题上也一样。
他知道,他该下台,把副院长的职位移交给乔纳森。他自己应该在祈祷和静思中度过晚年。这是他常向别人建议的办法。但如今他老到该退休了,这种前途却让他害怕。他的身体还像钟一般硬朗,他的头脑一如往常那样活跃。靠祈祷和静思来打发日子会把他逼疯的。
然而,乔纳森不会总这样等下去。上帝赋予了他管理一座大修道院的才干,他也不想浪费他的禀赋。近半年,他拜访过许多修道院,无论走到哪里,都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近几天里,有一位院长病故了,那里的修士请乔纳森竞选院长,菲利普难于拒绝让他去。
菲利普不记得名字的那个年轻修士刚刚读完那一章,外面有人敲门,跟着,司阍就走了进来。巡察史蒂文兄弟向他皱起眉头,在读经时是不准干扰修士的。巡察负责纪律,史蒂文像所有担任这项工作的人一样,在制度上是一丝不苟的。
司阍压低了声音报告:“国王派来了信使!”
菲利普对乔纳森说:“你去关照一下,好吗?”信使坚持要把信亲手交给一名负责的低级修士。乔纳森出去了。修士们交头接耳地议论起来。菲利普坚定地说:“我们来继续悼念死者。”
为死者所做的祈祷开始后,他想不出亨利二世国王对王桥修道院会有什么话说。看来不大像什么好消息。亨利对教会抱顽固态度已经长达六年。争论始于宗教法庭的裁判权问题,然而,我行我素的国王和满腔宗教热忱的坎特伯雷大主教托马斯·贝克特各持己见,不肯妥协,从而使这一争论发展成危机,贝克特被迫出走。
令人伤心的是,英格兰教会并非团结一致地支持大主教。像沃尔伦·比戈德这样的主教就站在国王一边,以向王室邀宠。然而,教皇则向亨利施加压力,要他和贝克特讲和。或许,这场争论的最糟结果是,亨利出于从英格兰教会内部获得支持的需要,会让像沃尔伦这样权力欲极强的主教们在宫廷中具有更大的影响。正因如此,一封来自国王的信,对菲利普来说,可能是异乎往常的不祥之兆。
乔纳森回来了,递给菲利普一卷蜡封的牛皮纸写的信。蜡封上盖着巨大的玉玺。所有的修士都在观望。菲利普也觉得,他手中拿着这样一封信,再要求大家集中精力去祈祷亡灵,是不大可能了。“好吧,”他说:“我们以后再继续祈祷。”他打开印封,展开了信。他扫了一眼开头的客套话,就把信交给了乔纳森,以年轻人的视力读起来要省力些。“请你给大家读一下。”
在惯用的问候之后,国王写道:“林肯的新主教,我已经提名现任王桥主教,沃尔伦·比戈德出任……”乔纳森的声音被议论声淹没了。菲利普憎恶地摇起头。自从在那次审判菲利普的法庭上被揭出了当年的丑行,沃尔伦在本地已经信誉扫地,他已经无法担任主教了。于是他居然说服国王提名他做林肯的主教——林肯是世界上最富的主教管区之一,而在英格兰,则是仅次于坎特伯雷和约克的第三重要的主教区。林肯的主教位置离大主教只有短短的一步之遥了。亨利甚至可能推荐沃尔伦取代托马斯·贝克特做坎特伯雷大主教,即英格兰教会的领袖,一想到沃尔伦,菲利普怕得简直感到恶心。
修士们平静下去之后,乔纳森继续读信:“……我已经建议林肯的长老和教士会选举他。”菲利普想,这可是说着容易办着难了。皇家的推荐几乎等于命令,但也不全是,如果林肯的教士会反对沃尔伦,或是他们有自己的候选人,他们就会给国王制造麻烦。国王或许最后能达到目的,但这就难以预料了。
乔纳森继续读:“我命令你们,王桥修道院的修士会,对王桥的新主教举行选举;我推荐你们选举坎特伯雷的副主教,我的仆人韦勒姆的彼得,作为主教。”
从在座的修士中爆发出不约而同的抗议呼声。菲利普身心都冷了。那个自鸣得意、怨天尤人、自以为是的彼得副主教,居然被国王选做王桥的新主教!彼得和沃尔伦是一丘之貉。他俩虽然真心虔信上帝,但对自身的错误都毫无感觉,以致把他们个人的意愿看成是上帝的旨意,结果便不择手段地追求他们的目标。若是彼得做了主教,乔纳森将在一个由没有心肝的铁腕人物统治的郡里,以副院长的身份,把生命耗费在为正义和尊严而斗争上。而如果沃尔伦当上了大主教,乔纳森就没有解脱的希望了。
菲利普看到了前景将长期黑暗,犹如国内战争时的最恶劣的阶段一般,威廉式的伯爵们将要横行霸道,自尊自大的教士们将要不顾教民的疾苦,从而使这座修道院再一次萎缩到其先前那种贫穷和虚弱的阴影中。想到这里,他义愤填膺了。
气愤的不只是他一个。巡察史蒂文站起身来,满脸通红地叫着:“这绝不行!”他是扯着嗓门喊的,完全无视于菲利普的规定:在会议室中,任何人都要安静地讲话。
修士们热烈欢呼,但乔纳森却显示了他的聪明,他只问了一个关键性的问题:“我们该怎么办?”
司厨伯纳德还是那么胖,他说:“我们应该拒绝国王的要求!”
好些修士都表示同意。
史蒂文说我们要写信给国王,说:“我们要选我们拥护的人。”过了一会儿,他又驯顺地补了一句:“当然要遵照上帝的指示。”
乔纳森说:“我不赞成直截了当地拒绝。我们越是迅速地对抗国王,就会越快地把他的恼火惹到我们头上来。”
菲利普说:“乔纳森说得不错。败在国王手下的人会得到宽恕,但战胜了国王的人是要遭映的。”
史蒂文发火了:“可是你这是屈服!”
菲利普和别人一样担心和害怕,但他必须表现出平静。“史蒂文,请你节制一点,”他说,“我们当然要为反对这种无理的任命而战。但我们要谨慎而聪明地去做,永远要避免公开冲突。”
史蒂文说:“可是你准备做什么呢?”
“我还没想好,”菲利普说。他开始有点沮丧,但现在他已开始感到要挺身一搏了。他这一生已经一再为此而战。他曾在这座修道院中为之奋斗,击败雷米吉乌斯,当选副皖长;他曾在本郡为之奋斗,反对威廉·汉姆雷和沃尔伦·比戈德;如今,他要在全国范围内为之奋斗了,他将要和国王较量。
“我想,我要去一趟法兰西,”他说,“去见托马斯·贝克特大主教。”
在以往的每次危机中,菲利普都能够考虑出一个方案。每当他本人或他的修道院或他的城镇受到无法无天的野蛮势力的威胁时,他都想出了某种防卫或反击的办法。他虽无必胜的把握,但他从来没有不知所措——目前这次可不同了。
当他到达法兰西王国巴黎东南的桑斯时,依然满腹疑团。
桑斯的大教堂是他所见过最宽敞的建筑。中殿足有五十英尺宽。与王桥大教堂相比,这里给人的印象是宽敞而不是明亮。
他还是有生以来第一次在法兰西旅行,他意识到教堂的样式比他原先想象的要多,也才理解了杰克·杰克逊.99lib.那次旅行所接受的建筑式样革新的影响。菲利普在途经巴黎时,特地去拜访了圣但尼的修道院教堂,看到了杰克从那里得到的启发。他还看到了两座类似王桥大教堂的带飞拱的教堂,显然,别的匠师也曾面临着和杰克同样的问题,而且也想到了同样的解决方案。
菲利普去拜望桑斯的大主教白手威廉,他是已故国王斯蒂芬的侄子,是一名出色的年轻教士。威廉大主教邀请菲利普进餐。菲利普受宠若惊,但还是婉辞谢绝了。他千里迢迢来见托马斯·贝克持,如今已近在咫尺,他已迫不及待了。他出席了大教堂的弥撒后,便沿着约讷河向北,出了镇子。
作为全英格兰最富有的一座修道院的副院长,他这次旅行可谓轻装简从,他只带了两名武装护卫和一个叫布里斯托尔的迈克尔的年轻修士做助手,还有一匹驮马载着在王桥抄写并加了精美插图的圣书,用做沿途拜访院长和主教时馈赠的礼品。这些贵重的圣籍是极有价值的礼物,与菲利普简朴的随行人员形成强烈对比。这是他有意为之,他要让人们对修道院而不是对他本人肃然起敬。
就在桑斯的北门外,在河畔阳光普照的草地上,他发现了历史悠久的圣哥伦布修道院,过去这三年里,托马斯大主教一直住在这儿。托马斯的一位教士热情地向他致意,招呼仆人看管他的马匹和包裹,引他到主教驻跸的客房去。菲利普觉得,这些被放逐的人一定很高兴接待家乡来的客人,不仅出于乡谊之情,而且也因为这是一种支持的迹象。
菲利普和他的助手受到饮食款待,并被介绍给托马斯的追随者们。这些教士大多很年轻,而且——在菲利普看来——也都相当聪明。没过多久,迈克尔就和他们当中的一个人争论起变体的问题。菲利普嘬吮着一杯葡萄酒,聆听着他们的辩论,但没有参与。后来,一个教士对他说:“您的看法如何,菲利普神父?您还一直未发表观点呢。”
菲利普微微一笑。“对我来说,这些纠缠不清的神学问题是最不必优虑的了。”
“为什么?”
“因为这些问题终究会得到解决,眼前还是搁置起来的好。”
“说得好!”一个新的声音说,菲利普抬起头来,看到了坎特伯雷的大主教托马斯。
他马上意识到面对着一个大人物了。托马斯身材又高又瘦,英俊脱俗,长着宽宽的额头,亮亮的眼睛,白白的皮肤和深色的头发。他大概比菲利普要小十岁,五十或五十一岁的样子。尽管他身处不幸,但满脸仍带着喜乐的表情。菲利普马上看出来,他是个非常有魅力的人;这也部分地解释了他何以能从贫寒出身直步青云。
菲利普跪下去,吻了他的手。
托马斯说:“认识你真高兴!我一直都想去拜访王桥——我听到许多有关你的修道院和雄伟的新大教堂的事。”
菲利普很为他的美言所感动。他说:“我来见你,是因为我们所取得的一切成就,都被国王置于危险之中了。”
“我想听听这一切,马上就听,”托马斯说,“到我的房间里来。”他转过身,仪态堂皇地走了出去。
菲利普跟在后面,心情豁然开朗起来。
托马斯把他领进了一个小房间。里面有一张用木头和皮革做的考究的床,上面蒙着细亚麻布的床单和一床绣花被;但菲利普还看到,屋角里卷着一张薄席,他随即想起,人们都说托马斯从来不用主人提供的奢侈家具。菲利普想起自己在王桥的那张舒适的大床,心中一阵愧疚,他在舒适的床上打鼾,而英格兰的大主教却睡地铺。
“说起大教堂来,”托马斯说,“你认为桑斯这个怎么样?”
“令人惊叹,”菲利普说,“谁是建筑匠师?”
“桑斯的威廉。我希望有朝一日能吸引他到坎特伯雷去。坐吧。告诉我,王桥出了什么事。”
菲利普讲了沃尔伦主教和彼得副主教的事。托马斯对他讲的每一件事都深表兴趣,还问了很多有见地的问题。他不但外表迷人,而且颇有头脑。他需要这两者,才能升到足以粉碎英格兰有史以来一个最强悍君主的意志的地位。据传,在托马斯的大主教的袍服下,穿着一件粗毛衬衫;菲利普提醒自己,在大主教迷人的外表下,必定有一个钢铁般的意志。
菲利普叙述完之后,托马斯的表情严肃起来。“绝不准这样的事情发生,”他说。
“的确,”菲利普说。托马斯的坚定语气给了他鼓励。“你能制止吗?”
“只要我回到坎特伯雷。”
这可不是菲利普所期待的回答。“不过,你难道不能马上就给教皇写封信吗?”
“我一定写,”托马斯说,“今天就写。教皇不会承认彼得做王桥的主教的,我向你保证。但我们无法制止他坐进主教宫殿。而且我们也不能任命别人。”
菲利普听罢托马斯这番确定无疑的消极话,既吃惊又失望。他一路走来,始终抱着希望:托马斯会做出他办不到的事,想出击溃沃尔伦阴谋的办法。但聪慧的托马斯也为难了。他所能提供的一切,只是重返坎特伯雷掌教的希望。当然,到了那时候,他有权否定主教的任命。菲利普气馁地说:“有没有你很快回去的希望呢?”
“有些希望,如果你是个乐观派的话,”托马斯回答,“教皇已经拟就了一个和平条约,他敦促我和亨利同意。其中的条款我是可以接受的,条约给了我一直为之奋斗的东西。亨利也说,他可以接受。我坚持要求,为了表明他的诚意,要给我和平的亲吻。他拒绝了。”托马斯说话的时候,声音都变了。交谈时的那种自然的抑扬平缓了下来,变做了绵延的单调。所有的轻松愉快也从脸上消失了,换上了面对溲不经心的教众布道时,教士的那种自我克制的神情。菲利普从他的表情中看出了,多年来支持他奋斗不已的那种执拗和骄傲。“亨利拒绝和平的亲吻是一个迹象,表明他计划将我诱回英格兰,然后再毁弃一致同意的条款。”
菲利普点着头。和平的亲吻是弥撒礼仪中的一部分,是信任的象征,从婚礼到停战的一切协定,没有了这种亲吻,就不算完成。“我能做些什么呢?”他说,既在自问,也在问托马斯。
“回英格兰去,为我力争,”托马斯说,“给你那些副院长、院长同僚们写信。从王桥派出一个代表团去见教皇。向国王请愿。在你那座心爱的大教堂中布道,告诉全郡的人民,他们最高的教会领袖被他们的国王一脚踢开了。”
菲利普点点头。这些事他一件也不会去做。托马斯在要他站在反对国王的一边,这或许能对托马斯的士气有些好处,但对王桥却毫无益处。
菲利普有一个更好的主意。既然亨利和托马斯已经如此接近了,也许用不了多大力气就可以把他们凑到一起了。菲利普抱着希望想,或许,他能做点什么。这念头振奋了他,使他乐观起来了。目标远了点,但不会有损失。
说到底,他们只不过在一次亲吻上不一致。
菲利普看到他弟弟十分显老,非常震惊。
弗朗西斯的头发变灰了,眼睛下面有眼袋,面部皮肤很干枯。不过,他已经六十岁了,也许没什么可奇怪的。何况他的眼睛炯炯有神,精神矍铄。
菲利普意识到,使他烦恼的,正是他的年龄。像以往一样,看见弟弟,他就会想到自己如何上了年纪。他已有多年没有照过镜子,他不清楚自己有没有眼袋。他摸了摸自己的脸。很难摸出来。
“亨利喜欢做些什么?”菲利普问,他很好奇,像所有的人一样,总想知道国王在私下里是什么样子。
“比莫德强,”弗朗西斯说:“她很聪明,但太喜欢做些小动作。亨利却非常坦率,你永远都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他们坐在巴约的一座修道院的回廊里,菲利普这次就暂住在这里。亨利国王的宫廷就在附近几步远的地方。弗朗西斯还在为亨利工作,他已经为他工作了二十年了。他如今是文书长,负责一切王室书信和文件的起草。这是个重要而有权的职位。
菲利普说:“坦率?托马斯大主教不这么看。”
“这不过是托马斯又一重大判断错误。”弗朗西斯嘲弄地说。菲利普认为,弗朗西斯不该对大主教这么轻蔑。“托马斯是个伟大的人,”他说。
“托马斯想当国王。”弗朗西斯干脆地说。
“而亨利看来想当大主教,”菲利普回敬说。
他们互相盯视了一会儿。菲利普想,如果我们兄弟俩都吵了起来,那就无怪亨利和托马斯斗得这么凶了。他笑了笑,说:“好啦,你我无论如何不能为这事发生争吵。”
弗朗西斯的面孔平和了。“当然不能吵。别忘了,他们的争吵已经折腾了我六年了。我没法像你那么超脱。”
菲利普点点头。“不过,亨利为什么不肯接受教皇的和平计划呢?”
“他肯的,”弗朗西斯说,“我们离和解只差毫厘。但托马斯要求更多。他坚持要有和平的亲吻。”
“不过,如果国王是诚心诚意的,他一定会给一个和平的亲吻的,对吧?”
弗朗西斯提高了嗓音。“这不在计划之内!”他用一种气恼的声音说。
“可是,为什么不可以吻一下呢?”
弗朗西斯叹了口气。“他很愿意的。但他曾经发过一次誓,是当众发的,绝不给托马斯和平的亲吻。”
“许多国王都违背过誓言,”菲利普争辩说。
“那都是软弱的国王。亨利不会违背他当众发下的誓言的。正是在这类事情上他和可怜的斯蒂芬国王不同。”
“这么说,教会不该再试着用其他方法劝说他了。”菲利普不大情愿地承认说。
“话说回来,托马斯为什么一定坚持要亲吻呢?”弗朗西斯气恼地说。
“因为他不信任亨利。有什么能制止亨利毁弃协议呢?托马斯对此能做什么呢?重新出走吗?他的支持者都很坚定,但他们疲惫了。托马斯不能再从头经历这一切了。因此,在他屈服以前,他该得到铁一般的保证。”
弗朗西斯伤心地摇了摇头。“现在已经成了自尊心的问题了,唉,”他说,“我知道亨利无意欺骗托马斯。但他也不愿被迫去做什么。他最不喜欢觉得受到强制了。”
“我看,托马斯也一样,”菲利普说,“他已经要求这一表示,也没法收回了。”他困乏地摇了摇头。他原以为弗朗西斯可能会出个什么主意把那两个人弄到一起,但这任务看来不可能了。
“这件事的可笑之处是,亨利很愿意在他们和解之后亲吻托马斯的,”弗朗西斯说,“他只是不愿作为先决条件来接受。”
“他当真这样说过吗?”菲利普说。
“是的。”
“那可就全不一样了!”菲利普激动地说,“他到底怎么说的?确切点!”
“他说:‘我要亲吻他的嘴,我要亲吻他的脚,而且我要听他讲弥撒——在他回来之后。’我是亲耳听到的。”
“我要把这话告诉托马斯。”
“你认为他能接受这一点吗?”弗朗西斯热切地说。
“我不知道。”菲利普简直不敢去抱希望了,“看起来这只是小小的一点退让。他可以得到亲吻——只是比他所要求的迟一点。”
“对于亨利来说,也有点类似小小的退让,”弗朗西斯精神越来越振奋地说,“他给了那一吻,但是自愿的,而不是被迫的。天啊,也许能成呢。”
“他们可以在坎特伯雷和解。全部协议可以提前宣布,这样,双方都无法在最后一分钟再更改了。托马斯可以讲弥撒,而亨利可以给他亲吻,就在大教堂里。”他想,随后,托马斯就可以制止沃尔伦的邪恶计划了。
“我准备向国王提出这一建议,”弗朗西斯说。
“我去向托马斯说。”
修道院的钟声响了。兄弟俩站起了身。
“尽量说服吧,”菲利普说,“要是成功了,托马斯可以回到坎特伯雷——而如果托马斯回来了,沃尔伦·比戈德就完蛋了。”
他们在诺曼底和法兰西王国边界一条河岸边的美丽草地上会面,地点离福莱特瓦勒和维也威洛黑两镇不远。亨利国王带着他的随从先到一步,随后,托马斯在桑斯大主教威廉的陪同下也到了。菲利普在托马斯的队伍里,瞥见了他弟弟弗朗西斯,陪着国王在草地的另一边。
亨利和托马斯已经达成了协议——在理论上。
双方都接受了妥协,和平的亲吻将在贝克特回到英格兰后,在和解的弥撒上给出。然而,在他们俩会面之后,才会说妥。
托马斯策马走到草地中间,把手下全都留在了身后,亨利也照样做了。大家都屏息观望着。
他们谈了好长时间。
别人谁也听不见他们在谈些什么,但大家都能猜到。他们谈着亨利对教会的冒犯,谈着英格兰主教们不服从托马斯的情况,谈着有争议的克拉伦登宪法,谈着托马斯的出走,谈着教皇的作用……起初,菲利普担心他们会大吵一番,就此益发敌对地分手。他们以前曾经接近于达成协议,还像这样会晤过,随后出了什么情况,有什么事伤了一方或双方的自尊,结果便说了些生硬的话,发起火来,互相指责对方不肯让步,他们现在谈得越长,菲利普越乐观。他觉得,要是他们中哪一个想发火,恐怕早就该发了。
酷热的夏日午后开始凉爽了。榆树的影子变长了,投到了河对岸。那种紧张劲简直让人透不过气来。
后来,终于发生了什么事。托马斯动了。
他是要骑马走开吗?不是。他在下马。这意味着什么呢?菲利普屏息注视着。托马斯下了马,走到亨利跟前,在国王脚下跪倒。
国王下了马,拥抱托马斯。
双方的随员们欢呼着,把帽子抛向天空。
菲利普感到泪水涌进了眼睛。冲突解决了——靠的是理智和良好的意愿。事情本该如此。
或许这是未来的征兆。
那是圣诞节,国王发起了脾气。
威廉·汉姆雷吓坏了。他只知道有一个人脾气和亨利国王的一样大,那就是他母亲。亨利简直和她一样吓人。他的模样本来就够让人害怕的了:宽肩膀,厚胸脯和大脑袋;而他一发起火来,他的蓝眼睛会充血,他长着雀斑的脸会涨得通红,他习惯的焦躁不安会变成一只被困的熊的气冲冲的踱步。
他们是在布尔-洛-胡瓦,那是亨利的一片猎场,位于诺曼底海滨的猎园里。亨利本应当高高兴兴的。他喜欢打猎胜过世上的一切,而这里又是他最喜欢的一处地方。但他还是发怒了。原因就是坎特伯雷的托马斯大主教。
“托马斯,托马斯,托马斯!这就是我从你们这些讨厌的高级教士嘴里听到的一切!托马斯正做这今——托马斯正做那个——托马斯侮辱了你——托马斯对你不公平。我烦死托马斯了!”
威廉悄悄打量着大厅里围着圆桌吃着圣诞正餐的伯爵、主教和其他显贵的脸色。他们大多表情紧张。只有一个人面带得意之色,那就是沃尔伦·比戈德。
沃尔伦曾经预言过,亨利很快就会又和托马斯翻脸的。他说,托马斯取得的胜利太有决定意义了,教皇的和平计划逼迫亨利过分屈从了,随着托马斯试图兑现皇家的承诺,他们会再次吵翻的。但沃尔伦并没有向后一靠,等着瞧事态的发展,他一直努力造成他的预言变成现实。靠了威廉的帮助,沃尔伦不断地向亨利告发,托马斯返回英格兰后都在做些什么:带着一队骑士在乡间骑马到处走啦,拜访他的亲信并且策划若干背叛阴谋啦,惩处他流放期间支持国王的教士啦。沃尔伦在向国王转告这些密报之前总要先给它们添些油加些醋,但他说的每件事都有些依据。然而,他却在为已经烧得够旺的火扇风。那些在六年争吵中抛弃了托马斯的人,现在都胆战心惊地过日子,唯恐遭到报复,于是他们都热中于向国王说他的坏话。
因此,亨利一生气,沃尔伦便喜上眉梢了。他可能真该高兴。托马斯回来后,他的日子最不好过。大主教拒绝批准任命沃尔伦为林肯的主教。而且,托马斯还提名菲利普副院长做王桥的主教。如果托马斯办到了,沃尔伦就会失去王桥,而又得不到林肯,他可就毁了。
威廉自己的处境也会变得困难。阿莲娜代行伯爵的职权,菲利普取代沃尔伦当上主教,乔纳森毫无疑问地继任副院长,威廉就会彻底遭到孤立,在郡里没有一个联盟。正因此,他在宫廷中和沃尔伦合伙破坏亨利国王和托马斯大主教之间摇摇欲坠的协议。
没多少人吃餐桌上的天鹅、鹅、孔雀和鸭子。威廉平时本是个敞开肚皮大吃大喝的人,此时只是小口小口地啃着面包,喝着牛奶甜酒——一种用牛奶、啤酒、鸡蛋和肉豆蔻做的饮料,来平息他那多胆汁的胃。
亨利这次发脾气是因为听说托马斯派了一个代表团到达图尔——教皇亚历山大在那里驻跸——去告发亨利没有执行和平条约中他那部分条款。国王的一位老参议波翁的昂茹惹尔说:“不除掉托马斯,国无宁日啊。”
威廉吃了一惊。
亨利大吼一声:“对!”
对威廉来说,显然,亨利说这个字是表示悲观,并非认真的提议。然而,威廉有一种感觉:昂茹惹尔的话可不是说着玩的。
威廉·马尔瓦桑懒洋洋地说:“我从耶路撒冷回来经过罗马的时候,听人说一个主教被处死了,就因为他傲慢得让人无法忍受。该死,现在我要是能想起他的名字就好了。”
约克的大主教说:“看来,似乎对抗托马斯再没别的办法了。只要他活着,不管在国内还是在国外,总要煽动叛乱。”
在威廉看来,这三个人的话听起来异曲同工。他看了看沃尔伦。这时沃尔伦开口了。“要想让托马斯懂得体面,是没有意义的——”
“安静点,你们这些人!”国王吼着,“我听够了!你们就知道抱怨——你们什么时候能够起而行动呢?”他从他的杯子里喝了一大口淡啤酒。“这啤酒味道像尿!”他怒气冲冲地大喊。他把椅子往后一推,众人匆忙站起身,他站起来,风风火火地出了房间。
随后是一阵忧心忡忡的沉寂,这时沃尔伦说:“这意思再清楚不过了,我的诸位大人。我们得从椅子上站起来,采取点行动对抗托马斯。”
埃塞克斯的伯爵威廉·曼德维尔说:“我认为,我们应该组成一个代表团去见托马斯,让他老实点。”
“要是他拒绝听从理智,你该怎么办?”沃尔伦说。
“我看,我们就以国王的名义把他抓起来。”好几个人同时开口讲话。大家分成了几摊。围着埃塞克斯的伯爵的一伙人开始计划派代表团到坎特伯雷去。威廉看见沃尔伦在和两三个年轻些的骑士说话。沃尔伦和他目光相遇,示意他过去。
沃尔伦说:“威廉·曼德维尔的代表团成不了事。托马斯可以轻而易举地对付他们。”
雷金纳德·菲茨厄斯狠狠看了一眼威廉,说:“我们有几个人认为,是采取严厉行动的时候了。”
“你是什么意思?”威廉说。
“你听见昂茹惹尔说的话了。”
理查·勒布列特是个十八岁上下的大孩子,他脱口而出:“处死。”
这个字眼让威廉心里发冷。那样可就严重了。他瞪着沃尔伦。“你们要请求国王允许吗?”
雷金纳德回答了。“不可能。他不能事先许可这件事的。”他微笑着,“但他能在事后嘉奖他忠实的仆人。”
年轻的理查说:“好吧,威廉——你跟不跟我们一起去?”
“我不知道,”威廉说。他感到既激动又害怕,“我还得再想想。”雷金纳德说:“来不及想了。我们现在就得走。我们得赶在威廉·曼德维尔之前到达坎特伯雷,不然的话,他那伙人会碍事的。”
沃尔伦对威廉说他们需要一个年长的人和他们一起去,指导他们,策划这次行动。
威廉欣然同意了。这不仅可以解决他的全部问题,国王说不定还会为这件事赐给他一块伯爵采邑呢。“可是,杀死一位大主教该是弥天大罪啊!”他说。
“不必担心这个,”沃尔伦说,“我会给你忏悔宽恕的。”
在这伙杀手去英格兰的路上,他们准备去做的这件罪大恶极的事,一直像暴风雨的乌云似的悬在威廉的头上。他什么别的事都想不起了,他吃不下,睡不着;他举止失措,言谈混乱。船到多佛时,他已经要放弃这次行动了。
他们在圣诞节三天后,一个星期一的晚上,到达了肯特郡的盐林城堡。城堡属坎特伯雷大主教所有,不过在他出走期间,被布罗克的雷纳夫占据了,至今不肯归还。确实,托马斯向教皇申诉的一项内容就是,亨利国王未能把城堡归还给他。
雷纳夫给威廉注人了新精神。
雷纳夫曾经在大主教不在时,趁权力空缺之机,在肯特胡作非为,大有威廉当年之风,为了恢复他随心所欲的自由,他什么都肯做。他对暗杀计划十分热心,很高兴能有机会参加进来,立刻就有滋有味地讨论起细节了。他们讲求实效的办法,驱散了一直蒙着威廉视线的迷信引起的恐惧的雾翳。威廉又一次开始设想,如果他重当伯爵,没人可以对他指手画脚,那会是一番什么景象。
他们大半夜都没睡,一直在计划这次行动。雷纳夫用一把刀在桌上画着大教堂院子和大主教宫殿的平面图。修道院的房舍在教堂的北侧,这是很不寻常的——通常都和王桥一样,在南侧。大主教宫殿与教堂的西北角相连。要从厨房院子进去。他们商讨计划的时候,雷纳夫派骑士到他在多佛、罗切斯特和布莱青雷的要塞中去,命令他的骑士们次日上午在通往坎特伯雷的大路上同他会合。天快亮了,这伙阴谋家上了床,争取睡上一阵。
长途跋涉之后,威廉的腿火烧火燎地疼。他希望这是自己这辈子参加的最后一次军事行动。如果他没算错的话,他很快就要五十五岁了,再干这种舞刀弄枪的事,是有点太大了。
尽管他很困乏,但雷纳夫给了他振奋的影响,他还是睡不着觉。一想起要杀掉一位大主教,他就恐惧不已,尽管他已被赦免了罪孽。他害怕如果睡着了,会做噩梦。
他们已经研拟出了一个很好的主攻方案。当然,会出错的,总会出些错的。重要的是在出现意外时,要能随机应变。但无论为了什么事,一伙职业武士战胜不多的柔弱修士,不会很难的。
灰蒙蒙的冬晨昏暗的光线,透过射箭窗口,泄进了房间。过了不久,威廉就起来了。他竭力想做点祈祷,但他做不成。
别人也早早起来了。他们一起在大厅中吃早饭。和威廉及雷纳夫一起的,还有被威廉指定为攻击组组长的雷金纳德·菲茨厄斯,组里年纪最小的理查·勒·布列特,最大的威廉·特雷西和地位最高的休·莫维尔。
他们穿上铠甲,就骑上雷纳夫的马匹出发了。天气严寒,天空垂着乌云,似乎就要下雪。他们沿着叫做石街的老路走着。在.99lib.半个上午的旅程中,又有好几名骑士加人了他们的行列。
他们的主要集合点在城外的圣奥古斯丁修道院。雷纳夫曾经向威廉保证,那儿的院长是托马斯的老敌手,但威廉还是决定,只告诉他,他们是来逮捕托马斯的,而不说要杀他。他们对外要一直这么讲,直到最后一刻。除了威廉本人、雷纳夫以及从法兰西跨海而来的四名骑士外,谁也不知道他们此行的真正目的。
他们在中午时分到达修道院。雷纳夫召集来的人已经等在里面。那位院长招待他们吃了午饭。他的葡萄酒非常好,他们全都喝了不少。雷纳夫向他的人简单交代了一下任务,要他们包围修道院,不准任何人逃掉。
威廉一直在发抖,就是站在客房的火边也止不住。这不过是一次简单的行动,但失败的代价可能是被处死。国王自有办法为谋杀托马斯辩解,但决不会支持未遂的谋杀。他会推脱不知情,而将行凶者绞死。威廉在郡守任上绞死过许多人,但想到自己的身体吊在绳端上摇晃,还是让他发抖。
他转而去想,作为成功的奖赏,他可以指望得到的伯爵采邑。到了这把年纪,重新当上伯爵,让人们对他俯首帖耳,唯命是从,真是太美了。或许阿莲娜的弟弟理查会死在圣地,亨利国王会把他的旧产业再赐给威廉。这念头比烤火更让他全身暖和。
他们离开修道院时,已经是一支小部队了。他们一路顺利地进人了坎特伯雷。雷纳夫控制这一带地方已有六年,目前还没有放权。他的势力比托马斯还大,难怪托马斯向教皇苦苦抱怨呢。他们一到,立刻就包围了大教堂院子,封锁了所有的出路。
行动开始了。到此刻为止,从理论上说,还是可以在未造成任何伤害前取消全部计划的;但这时,威廉怕得打了个冷战,心想木已成舟,只有豁出去了。
他留下雷纳夫负责包围的人马,给自己留下一小伙骑士和士兵。他把大部分骑士安顿在大教堂院子的正门对面的一所房子里。然后,带着剩下的三个阴谋分子骑马进了厨房院子,像是官方访问者,而不像武装人侵者。威廉本人则跑进门楼,用剑尖指着吓坏了的守门人。
攻击在进行。
威廉的心提到了喉咙口,他命令一名士兵捆起守门人,然后把其余的人都召集进门楼,把大门关上。现在,没人能够出人了。他已经用武装控制了修道院。
他随着那四个阴谋分子进人厨房院子。院子北面是马厩,但那四个人把马检在院子当中的一棵桑树上。他们摘下了佩剑腰带和头盔,他们要再维持一会和平访问的表象。
威廉追上了他们,也把他的武器放到树下边。雷金纳德用询问的目光看着他。“一切顺利,”威廉说,“这地方已经给隔绝了。”
他们穿过院子,向宫殿走去。他们进了门廊。威廉指定叫做理查的一名本地骑士留在前廊里守卫。其余的人进入了大厅。
宫殿中的仆人正坐下来吃午饭。这说明他们已经伺候完托马斯和同他在一起的教士和修士。一个仆人站了起来。雷金纳德说:“我们是国王的人。”
房间里立刻静了下来,但那个站起来的仆人说:“欢迎,我的大人们。我是大厅的管家,威廉·菲茨尼尔。请进吧。你们要不要用餐?”
威廉想,他可真够友好的,在他的主人和国王不和的情况下。可能有人专门嘱咐过他。
“不用了,谢谢,”雷金纳德说。
“走了这么远路,来杯葡萄酒吧?”
“我们从国王那里给你的主人带来了一封信,”雷金纳德不耐烦地说,“请马上给我们通报一下。”
“好的。”那管家鞠了一躬。他们都没有武器,因此没有理由拒绝他们。他离开餐桌,走到大厅的尽头。
威廉和四个骑士跟了过去。那些默不做声的仆人的目光紧盯着他们。威廉又像每次投人战斗前那样颤抖起来,他巴不得能马上打起来,因为他清楚,到那时候他就会好了。
他们全部上了楼梯,到楼上去。
他们来到一间宽敞的会客室,周围一圈摆着板凳。一面墙的中间有个大宝座。好几个穿黑袍的教士和修士坐在板凳上,但宝座上没人。
那管家走进房间,到了一个开着的门前。“国王派来了信使,我的主教大人,”他高声通报。
没有听见里面有声音应答,大概大主教点了下头,因为管家招手让他们进去。
骑士们大步走过房间,进入内室时,修士和教士们都睁大着眼睛瞪着他们。
托马斯·贝克特坐在床边,身上穿着大主教的袍服。屋里另外只有一个人:一个修士,坐在托马斯的脚边,听他说话。威廉和那修士的目光相遇,认出那是王桥的菲利普副院长,不由得大惊失色。他在这儿干什么?不用说,是在邀宠。菲利普已被选为王桥的主教,不过还没有被批准。这时,威廉凶残而得意地想,他永远也不会得到批准了。
菲利普看到威廉也同样惊讶。不过,托马斯继续讲着,假装没注意到这几个骑士。威廉想,这是故意做出的无礼表示。骑士们在床周围的矮凳和板凳上落座。威廉心想他们要是不坐下就好了,这样看上去像是社交拜访,他觉得他们已经有点失去冲动了。也许这正是托马斯的目的所在。
托马斯终于看他们了。他并没有起身向他们问好。除了威廉,那几个他都认识,他的目光落在地位最高的休·莫维尔身上。“啊,休,”他说。
威廉事先指定由雷金纳德负责这次行动,因此,是雷金纳德而不是休,和大主教谈话。“我们从诺曼底,从国王那里来。你是想在众人面前还是私下里听他的口信呢?”
托马斯躁怒地从雷金纳德看到休,又回到雷金纳德身上,似乎他不高兴和代表团中一个低级身份的人打交道。他叹了口气,然后说:“你先走吧,菲利普。”
菲利普站起身,面带忧虑地走过骑士们的身旁。
“不过不要关门,”托马斯对他背后说。
菲利普出去以后,雷金纳德说:“我以国王的名义要你到温切斯特去回答对你的指控。”
威廉看到托马斯面色变白,很是得?99lib?意。“原来是这么回事,”大主教安详地说。他抬眼看去。管家正在门口徘徊。“叫大家都进来,”托马斯对他说,“我想让他们都听听这个。”
修士和教士们鱼贯而入,菲利普副院长也在他们中间。有的人坐下了,剩下的都靠墙站着。威廉并不反对,相反,在场的人越多越好;因为这次非武装对决的目的,就是在众目睽睽下制造口实:托马斯违抗王命。
大家各就各位之后,托马斯看着雷金纳德。“再说一遍吧?”他说。
“我以国王的名义要你到温切斯特去回答对你的指控,”雷金纳德又重复了一遍。
“什么指控?”托马斯安详地说。
“谋反。”
托马斯摇起头。“我不会受到亨利的审问的,”他平和地说,“我没有犯罪,上帝晓得。”
“你把王室的仆人开除出教会。”
“那不是我,而是教皇做的。”
“你怀疑其他主教。”
“我以慈悲的条件提出恢复他们的职位。他们拒绝了。我的提议并未收回。”
“你毁谤王太子的加冕礼,以此威胁王位继承人。”
“我没做过这类的事。约克的大主教无权为任何人加冕,而且教皇已为他的厚颜无耻遗责了他。但并没有人暗示过那次加冕无效。”雷金纳德气急败坏地说:“这些事是一件接一件的,你这该死的傻瓜。”
“够了!”托马斯说。
“我们也受够你了,托马斯·贝克特,”雷金纳德叫喊着:“以上帝的名义起誓,我们对你受够了,你的傲慢无礼,你的惹是生非,你的叛逆谋反,够了!”
托马斯站了起来。“大主教的各城堡都由国王的人占据着,”他高声说,“大主教的租赋由国王收走了。大主教还奉命不得出坎特伯雷城。现在你倒来告诉我,你们受够了?”
一个教士试着干预,对托马斯说:“我的大人,咱们还是私下里讨论这个问题吧——”
“为了什么目的呢?”托马斯厉声说,“他们要求的是我不该做也不会去做的事情。”
这些高声叫嚷吸引了宫殿中所有的人,威廉看到,从门口到房间,都挤满了睁大眼睛聆听的人。这场争吵持续的时间足够了,这下没人能否认托马斯拒绝王命了。威廉向雷金纳德发出信号。那是个很细微的手势,但菲利普副院长注意到了,惊讶地扬起了眉毛,他意识到这伙人的头目不是雷金纳德,而是威廉。
雷金纳德一本正经地说:“托马斯大主教,你已经不再处于国王的和平保护之下了。”他转了一圈,向旁观的人命令说:“离开这屋子。”
没人动。
雷金纳德说:“你们这些修士,我以国王的名义命令你们,看住大主教,别让他跑了。”
他们当然不会做这种事。威廉也没想让他们这么做,相反,他想让托马斯试图逃跑,那样更容易杀死他。
雷金纳德转回身去,面对着管家威廉·菲茨尼尔,理论上说,他是大主教的贴身护卫。“我逮捕你,”他说。他抓住管家的胳膊,把他拽出了房间。那人并没有反抗。威廉和别的骑士相跟着走了出去。
他们跑下楼梯,穿过大厅。当地那名骑士理查,还在前廊里守着。威廉不知道该拿这管家怎么办。他问他:“你和我们站在一起吗?”
那人已经吓坏了。他说是的,只要你们站在国王一边威廉决定,这人已经吓得不构成任何威胁,站在哪一边都无妨。他对理查说:“盯着点他。别让任何一个人离开房子。把前廊门关好。”
他和别的人一起,跑过院子,来到桑树跟前。他们急忙戴好头盔,佩好长剑。威廉畏惧地想,我们现在就要动手了;我们要回到那里边,杀掉坎特伯雷大主教,噢,我的上帝。威廉已经好长时间没戴过头盔了,而且护头和护肩的锁子甲的边缘老是碍事。他诅咒着他发值的手指。他这会儿可没时间出什么岔子的。他看到一个张着嘴巴盯着他看的男孩,就冲他嚷道:“嘿!叫你哪!你叫什么名字?”
那男孩回过头去,朝厨房看,不知道是该回答威廉,还是该拔腿就跑开。“罗伯特,老爷,”他过了一会儿说,“他们叫我管子罗伯特。”
“过来,管子罗伯特,帮我弄一下这个。”
那男孩又犹豫起来。
威廉再没耐心了。“过来,要不,我以耶稣的血发誓,我就用这把剑剁下你的手!”
那男孩不情愿地走上前来。威廉教给他怎么提着锁子甲,让他套上头盔。他总算穿戴好了,管子罗伯特赶紧跑掉了。威廉闪过一个想法,那孩子将来会给他的子孙们讲这件事的。
头盔上有一个护嘴铁页,可以拉过去,用一根绳拴好,别的人都已拴好,因此他们的面孔给遮住,别人认不出他们了。威廉还让他的护嘴打开了一会儿。他们每个人都一手仗剑,一手握斧。
“好了吗?”威廉说。
他们都点了点头。
从现在起不会再讲什么话了。不必再下什么命令了,也不必再做什么进一步的决定了。他们只用回到那里,杀死托马斯就成了。
威廉把两个指头伸进嘴里,吹出一声尖利的口哨。
这时他锁紧了他的护嘴。
一名士兵从门楼里跑过来,把主要大门打开。
威廉事先安顿在路对面的房子里的骑士们,从里边跑出来,冲进了院子,他们按照吩咐的,一路高喊着:“国王的人!国王的人!”
威廉跑回了宫殿。
理查骑士和威廉·菲茨尼尔为他们打开了前廊大门。
他正往里跑,大主教的两名仆人趁理查和威廉·菲茨尼尔注意力放在开门上,赶紧把前廊和大厅之间的门砰地关上了。
威廉全身去撞门,但他迟了一步,里面已经闩上了门闩,安全了。他骂着。一道障碍,而且这么快!骑士们开始用他们的斧头劈门,但没什么进展,门是做来防止攻击的。威廉感到自己正在失去控制能力。他强压下开始露头的惊慌情绪,跑出前廊,去寻找另一道门。雷金纳德和他一起去了。
这座建筑物的这一侧什么都没有。他们跑着绕过宫殿的西端,经过隔开的厨房,进人了南侧的果园。威廉高兴得直哼哼,在宫殿的南墙上,有一道楼梯通到楼上,看上去像是直通大主教房间的私人人口。那种惊慌情绪消失了。
威廉和雷金纳德跑到楼梯底部。楼梯从中途再往上已经坏了,附近有一些工匠的工具和一部梯子,似乎正在修理楼梯。雷金纳德把梯子靠在楼梯侧面,爬上去,绕过了那要破损的楼梯。他到达了顶部,那里有一道门通进一个凸肚窗,也就是一个封闭的小阳台。威廉看着他试着打开那道门。门是锁着的。门边有一个关着的窗户。雷金纳德只用斧子砍了一下,就把百叶窗砸烂了,他进到窗内,摸索一阵,把门打开,走了进去。
威廉开始爬梯子。
菲利普从他看到威廉·汉姆雷的那一刻起就感到可怕了,但托马斯的随从教士和修士起初还满不在乎。后来,他们听到了斧头劈大门的声音,才害怕起来,其中有好几个人建议到大教堂里去避难。
托马斯抱着轻蔑的态度。“避难?”他说,“避什么?那几个骑士吗?一位大主教不能逃避几个莽汉。”
菲利普觉得他是对的,不过只是在一点上:大主教如果被骑士吓倒,那个头衔就毫无意义了。他是上帝的人,他是安全的,因为他知道,他的罪得到了宽恕,他把死视做向一个更美好的所在的幸福转移,他对剑无所畏惧。然而,即使是一位大主教,在攻击临头时,也不该对他的安全掉以轻心。何况,菲利普对威廉·汉姆雷的凶残恶毒早有了解。因此,当他们听到砸烂凸肚窗的百叶窗的声音时,菲利普决定挺身而出。
他透过窗户可以看见,宫殿已经被骑士包围。他们那副凶神恶煞的模样让他更怕了。显然,这是一次计划周密的攻击,而且这些凶徒们是准备要使用暴力的。他连忙关上卧室的门,把门闩上。别人都眼睁睁地看着他,巴不得有这样一个果断的人负起责任。托马斯大主教仍然抱着轻蔑的态度,不过他并没有设法阻止菲利普。
菲利普站在门边龄听着。他听到一个人穿过凸肚窗,进入了会客室。他不知道,卧室的门有多牢靠。然而,那人并没有砸门,而是穿过会客室,走下了楼梯。菲利普猜想,他要去从里头打开大厅的门,把别的骑士放进来。
这就给了菲利普一刻缓冲的时间。
在卧室的对面角落里,另有一道门,让床遮住了一半。菲利普指着那道门,急迫地说:“那门通什么地方?”
“通回廊,”有人说,“但门是锁着的。”
菲利普走过去,试了试门。确实是锁着的。“没有钥匙吗?”他问托马斯,想了一下又补充说,“我的大主教大人。”
托马斯摇了摇头。“就我记忆所及,那条道从来没用过,”他说话时那种平静,让人着急。
那门看起来并不怎么牢靠,但菲利普已经六十三岁,而且用蛮力从来不是他所揸长的。他后退一步,踹了门一脚,踹得他脚生疼。那门脆弱地咯吱咯吱响着。菲利普咬紧牙关,更用力地又踹了一脚。门开了。
菲利普看着托马斯。托马斯似乎还不情愿逃遁。他大概还没有像菲利普那样清醒地开窍:这些骑士的数量和他们这次行动的精心策划的本质都表明了,他们处心积虑地要加害于他。但菲利普本能地知道,试图用面临危险来说服托马斯必须逃遁是不会有结果的。于是,他只是说:“该做晚祷了。我们不能任凭几个暴徒来打乱我们正常的敬神活动。”
托马斯微笑了,他看出来,菲利普正用他的论点来说服他。“好极了,”他说着,便站起身。
菲利普在前面引路,他总算让托马斯动身了,他感到舒心,但他又怕大主教还是不会赶紧快走。那条路向下是一长段台阶。除了从大主教卧室中透过来的光线之外,没有其他照明。通道尽头是另一道门。菲利普还像刚才那样用力踹门,但这道门要结实得多,他没踹开。他开始用拳头砸门,同时叫道:“帮帮忙!打开这道门!赶快,赶快呀!”他听出了自己声音中的惊慌意味,便竭力平静一下,但他的心跳得很快,而且他清楚,威廉的骑士就紧随在后。
其余的人都下来了。他继续边砸门,边叫喊。他听见托马斯说:“尊严,菲利普,请注意了。”但他没有理睬。他只想保持大主教的荨严——他自己的尊严算不上什么。
没等菲利普再抗辩,就有拉闩和转动钥匙的声音,门开了。菲利普松心地哼了一声。两个惊慌不已的司务站在那里。一个人说:“我不知道这道门是通哪儿的。”
菲利普迫不及待地推开他们,走出门去。他发现自己在司务的贮藏室里。他在木桶和袋子之间迂回前进,到了另一道门,再穿出去,就到了露天里。
天在黑下来。他在回廊的南走道里。他看到,在这条走道的尽头,有一道门通向坎特伯雷大教堂的北交叉甬道,他不由得大大松了口气。
他们几乎安全了。
他必须赶在威廉和他的骑士们追上来之前,就把托马斯弄进大教堂。一行人陆续从贮藏室里出来了。菲利普说:“进教堂,快!”
托马斯说:“不,菲利普;不要快。我们要十分有尊严地进人我的大教堂。”
菲利普恨不得叫嚷起来,但他只是说:“当然,我的大人。”他听得见这废弃不用的通道里响着不祥的沉重脚步声,骑士们已经破门进人卧室,并且发现了藏身处。他知道,大主教的最好防身物就是他的尊严,但脱离危险对尊严是没有伤害的。
“大主教的十字架呢?”托马斯说,“我不能没有十字架就进人教堂。”
菲利普无可奈何地哼了一声。
这时,一个教士说:“我把十字架拿来了。在这里。”
托马斯说:“把它举在我面前,像往常那样,请吧。”
那教士举起十字架,用压抑着的匆忙的步伐,朝教堂门口走去。
托马斯跟在他后面。
大主教的随从们在他前面引导着,进人了大教堂,一切都不失规矩礼仪。菲利普走在最后,并为他开着门。就在托马斯刚刚进去的时候,两名骑士从司务的贮藏室里冲出来,沿南走道疾跑而来。
菲利普关上了交叉甬道的门。门框旁边的墙上有个洞,里面放着门闩。菲利普抓住门闩,把门闩上。
他转过身来,才把心放下,用背靠着门。
托马斯正在穿过狭窄的交叉甬道,朝通往教堂北侧甬道的台阶上走,但当他听到闩门的声音时,突然停住脚步,转过身来。
“不,菲利普,”他说。
菲利普的心沉下去了。“我的大主教大人——”
“这是教堂,不是城堡。把门闩卸下来。”
门外的骑士想把门打开,门被撞得摇晃得很厉害。菲利普说:“我怕他们会杀死你!”
“那么说,他们很可能会成功的,不管你闩不闩门。你知道这座教堂有多少门吗?打开吧。”
门上有一连串的砰砰响声,似乎骑士们在用斧子劈门。“你可以躲一躲,”菲利普绝望地说,“有十几处地方呢——通地下室的进口就在那儿——天已经黑了——”
“躲,菲利普?在我自己的教堂里?你会吗?”
菲利普盯着看了托马斯好长时间。最后他说:“不,我不会的。”
“打开门吧。”
菲利普怀着沉重的心情,卸掉了门闩。
骑士们一拥而入。他们一共五个人。他们的面孔遮在头盔后面。他们手持长剑和短斧。他们的样子像是从地狱来的使者。
菲利普知道他不该害怕,但他们武器的锋刃还是吓得他打了冷战。
有人叫嚷着:“托马斯·贝克特在哪儿,那个国王和王国的叛逆?”
其他人喊:“那个叛逆在哪儿?大主教在哪儿?”
这时天已经相当黑了,大大的教堂只有几支蜡烛发出昏暗的光。所有的修士穿的都是黑袍,而骑士的视力也多少受到了头盔面罩的限制。菲利普突然涌起一线希望:或许他们在黑暗中找不到托马斯。但这希望马上就化作了泡影,托马斯从台阶上下来,朝骑士们走过去,说:“我在这儿——不是国王的叛逆,而是上帝的教士。你们想做什么?”
当大主教站在那里,面对五名长剑出鞘的骑士时,菲利普突然明白,毫无疑问,托马斯今天一定会死在这里了。
大主教的随从们一定也想到了这一点,因为他们当中的大多数人一下子作鸟兽散了。有一些消失在昏黑的圣坛里,有几个分散到中殿里,躲进等着祈祷的镇民中间,有一个人打开一扇小门,跑上螺旋扶梯。菲利普感到厌恶。“你们应该祈祷,而不是跑!”他对着他们身后喊着。
菲利普觉得,如果他不跑,他也可能被杀死的。但他不能从大主教身边走开。
一个骑士对托马斯说:“放弃你的叛逆罪行!”菲利普听出来那是雷金纳德·菲茨厄斯的声音,先前就是由他说话的。
“我没什么可放弃的,”托马斯回答说,“我没有犯叛逆罪。”他镇定得惊人,但他的面孔是苍白的,菲利普意识到,托马斯和别人一样,知道他就要死了。
雷金纳德对托马斯叫嚷:“跑吧,你是个死人了!”
托马斯站着一动不动。
菲利普想,他们想让他跑;他们无法残忍地下手杀他。
大概托马斯也明白了这一点,因为他面对着他们坚定地站着,毫不惧怕他们触碰他。有很长一段时间他们全都俚持在一幅谋杀画面中,骑士们不想先行动,大主教的骄傲也不允许自己跑掉。
还是托马斯致命地打破了值局。他说:“我准备一死,但你们不准触碰我的任何人,教士、修士或百姓。”
雷金纳德先动了。他朝托马斯挥舞着他的剑。把剑尖越来越近地逼向他的脸,似乎在大着胆子让剑锋触到大主教。托马斯像石头般地屹立着,双眼紧盯着那骑士,而不看剑。猛然间,雷金纳德迅速地一抖手腕,把托马斯的帽子打掉了。
菲利普突然再次满怀希望了。他想,他们不能下手;他们不能碰到他。
但是他错了。骑士们的决心似乎由于打掉大主教的帽子的愚蠢动作而加强了;或许,他们仿佛抱着些许希望,巴不得由上帝的手把他们击倒,然而他们动了一下手都平安无事,这鼓励了他们再下狠手。雷金纳德说:“把他从这里抬出去。”
其他骑士把剑插入鞘中,走近大主教。
其中一个抓住了托马斯腰部附近的地方,想把他举起来。
菲利普绝望了。他们终于碰他了。他们毕竟是打定主意要伤害一个上帝的人了。菲利普对他们的深深的邪恶,有一种反胃的感觉,如同身临深渊,往下一眼望不到底。他们在内心中应该知道,他们会为此下地狱的;可是他们还是要走。
托马斯失去了平衡,挥舞着两臂,开始挣扎。别的骑士们一拥而上,想把他举起来,抬出去。托马斯的随从中留下来的只有菲利普和一个叫做爱德华·格里姆的教士。他俩冲上前去帮助托马斯。爱德华抓住了托马斯的斗篷,紧紧攥住。一个骑士转过身来,用戴铁甲手套的拳头打了菲利普一拳。那一下击中了菲利普的头侧,他晕过去,倒在了地上。
他清醒过来之后,骑士们已经放开了托马斯,他站在那里,低着头,双手合在胸前,做着祈祷的姿势。一个骑士举起了他的剑。
菲利普还躺在地上,发出一声长长的抗议的呼叫:“别——!”
爱德华·格里姆伸出他的一只手臂隔开那一击。
托马斯说:“我把自己交给上帝——”
那一剑落了下来。
击中了托马斯和爱德华两个人。菲利普听到自己在尖叫。那一剑砍断了爱德华的手臂,砍进了大主教的头颅。鲜血从爱德华的手臂上喷出,托马斯跪了下去。
菲利普呆望着托马斯头部的骇人伤口。
大主教缓缓地落下去,用双手撑地,不过只撑了一会儿,然后脸部就撞到了石头地面上。
另一个骑士举起剑,也往下砍。菲利普不自主地发出了一声哀号。第二剑砍在同第一剑相同的位置上,把托马斯头颅的顶部劈了开来。这一剑挥得十分用力,最后砍到地面上,剑折为两截。那骑士扔掉了剩下的那半截。
第三个骑士的行为将烙在菲利普的记忆中,没齿难忘:他把他的剑尖伸过大主教被劈开的脑壳中,把脑子挑出到地面上。
菲利普双腿一软,跪了下去,完全被恐惧压倒了。
那骑士说:“他再也起不来了——咱们走吧!”
他们全都转身跑开了。
菲利普看着他们一路跑过中殿,一面挥舞着剑,驱散镇民。
杀人凶手们走后,有一阵恐怖的沉寂。大主教的尸体俯卧在地上,砍掉的颅顶,连同上面的头发,像个壶盖似的,翻在头的旁边。菲利普把脸埋在双手之中。这结束了所有的希望。他不停地想,野蛮取胜了,野蛮取胜了。他有一种飘飘忽忽的晕眩而失重的感觉,如同他在缓缓坠下一个深湖,在绝望中溺死。再也没什么东西可以去抓牢,原先看起来仿佛很固定的一切突然都不稳定了。
他这一辈子,一直都在和恶毒的人的蛮横势力抗争,如今,在这最后的一决雌雄中,他却败北了。他想起,当威廉·汉姆雷第二次来王桥放火时,全镇的人在一昼夜之间筑起了一道城墙,那是多么了不起的一场胜利!成百上千的普通百姓的和平力量击退了威廉伯爵赤裸裸的残暴。他回忆起那一段时期,为其一己之私,沃尔伦·比戈德想把大教堂建在夏陵,以便能控制大教堂。菲利普一下子动员起全郡的人民。数以百计,多达一千的百姓,在三十三年前那个辉煌的圣灵降临节涌进王桥,单凭他们热情的力量,就粉碎了沃尔的阴谋。但现在却没有希望了。坎特伯雷的全体百姓,甚至整个基督教世界的人民,都无法让托马斯起死回生了。
他跪在坎特伯雷大教堂的北交叉甬道的石板地面上,又一次看见了五十六年前那两个闯进他家,在他眼前屠戮了他父母的人。那种心情,现在从那六岁孩子身上来到了他身上,那不是恐惧,甚至不是哀伤,而是愤怒。他当年无力制止那个大块头、红脸膛、嗜血杀人的人,便抱定一个识烈的理想,要铐住所有这种武士,弄钝他们的长剑,弄瘸他们的战马,强制他们服从于另一种权威,一种基于残暴的君主制的权威。当时没过多久,他父母的遗体还躺在地上的时候,彼得院长就走进屋里,给他显示了那条路。院长既无武器,又无防卫力量,只凭着他的教会权威和他的德行,便立即制止了流血。那场面激励了菲利普一生。
直到这一时刻之前,他始终相信,他和像他的人在取胜。在过去的半个世纪里,他们取得了一些令人瞩目的胜利。但如今,在他生命的垂暮之年,他的敌人却证明了,一切都没有改变。他的胜利是暂时的,他的进展是虚幻的。他曾赢得一些战斗,但理想却最终无望了。同杀害他父母一样的人,现在又在大教堂中谋杀了一位大主教,似乎要丝毫不容置疑地证明,没有一个权威能够击倒一个持剑者的暴行。
他从来没想到他们竟敢杀害托马斯大主教,尤其是在一座教堂里。然而,他也从来没想到过有谁能杀死他父亲,同样的身披盔甲、手持长剑的嗜血杀人的人,在这两次事件中,向他展示了骇人的真理。如今,在他六十二岁时,当他看着托马斯·贝克特惨不忍睹的尸体的时候,他又被一个死去父亲的六岁男孩的稚气的、盲目的、无所不包的愤怒所攫住了。
他站起身来。人们在大主教的尸体周围聚集起来,教堂中的气氛非常凝重。教士、修士和镇民们缓缓地走拢来,一个个满怀恐惧,目瞪口呆。菲利普感觉得到,在他们溪惊的表情背后,有和他一样的盛怒。有一两个人咕哝着祈祷,也许只是难以分辨的呜咽。一个女人迅速弯下腰去,触摸了一下遗体,似乎为了求福。好几个也跟着学她的样子,跟着,菲利普看到先前那女人悄悄地用一个小瓶收了些血,犹如托马斯是一位殉教者。
教士们开始恢复了理智。大主教的总管奥斯伯特泪流满面,他取出一把刀,割下自己的一块衬衫,然后在遗体旁蹲下身去,手脚笨拙又目不忍睹地把托马斯的颅顶绑回头上,尽着他的心意试图多少恢复一些大主教面对暴徒的尊严。他这么做的时候,周围的人群不约而同地发出低低的哀泣声。
几名修士弄来了一副担架。他们轻轻地抬起托马斯,放了上去。许多手伸出来帮助他们。菲利普看到,大主教英俊的面孔很平和,暴行留下的唯一痕迹是右太阳穴流出的细细的一线血,流过鼻子,直到左颊。
大家抬起担架时,菲利普捡起了杀死托马斯的那把断剑的残柄。他一直想着,那女人用瓶子收集大主教的血,犹如他是圣徒。她的这一小小行动,有着巨大的意义,但菲利普还没想清楚到底是什么意义。
人们被一种无形的力量所吸引,跟在担架后面走着,菲利普和人群一起行进,感受到有一种不可思议的强制力紧紧抓住他们大家。修士们抬着遗体穿过圣坛,然后轻轻地放在那高高的祭坛前的地面上。人群中有好多人都出声地祈祷着,他们看着一名教士拿来一块洁净的布,整齐地包扎好大主教的头部,然后用一顶新帽子遮住大部分绷带。
一名修士剪断了黑色的大主教斗篷,把浸透了鲜血的斗篷移开。他似乎拿不定主意该把这浸血的袍服怎么办,像是要扔到一边。一个市民快步走上前来,从他手中接过去,犹如那是一件宝物。
在菲利普脑海深处徘徊不定的念头,这时灵感般地闪浮到表面。市民们把托马斯视做殉教者,热切地收集着他的鲜血和衣服,似乎它们具有圣徒遗骸的超自然的神力。菲利普一直把这次谋杀看做是教会的一次政治上的失败,但这里的人民并不这样看,他们看到了一次殉难。一位殉教者之死,虽然看上去是一次失败,但最终绝对可以给予教会鼓舞和力量。
菲利普又一次想起数百名普通百姓聚集到王桥修建大教堂,想起男女老少同心协力半夜构筑城墙。如果这样的人民现在可以动员起来,他心潮澎湃地想着,他们就可以发出愤怒的吼声,响彻全世界。
菲利普看着集合在遗体周围的男男女女,看着他们受着悲愤与惊恐折磨的面孔,他意识到,他们只需要一名领袖。
这可能吗?
他意识到,这一局面有某种似曾相识的东西。一具伤残的尸体,一群围观的人们和远处的一些士兵。他以前在哪里见过?他感到,下一步将是一小伙死者的追随者排成队列,反对一个强大帝国的全部权力和威望。
当然。基督教就是这样开始的。
他一旦理解了这一点,就知道下一步该做什么了。
他走到祭坛跟前,转过身来面对着教众。他手中还握着那把断剑。大家瞪着他。他有一阵子对自己有点疑虑。他想,我能做吗?我能在此时此地发起一个运动,震撼英格兰的王位吗?他看着众人的脸,他看到人们的表情中悲愤交集,这是希望的迹象。
他把残剑高高举起。
“这把剑杀死了一位圣徒,”他开始说。
下面一阵低声附和。
菲利普受到鼓励,继续说:“今天晚上,在这里,我们目睹了一次殉难。”
教士和修士们露出惊奇的神色。他们像菲利普一样,没有立刻看出来他们目睹的这次谋杀的意义。但镇民们看到了,他们发出了赞同的呼声。
“我们每一个人都应该走出这里,把他所见到的告诉别人。”好些人用力点着头。他们在聆听——但菲利普想要的不止于此。他想激励他们。布道从来不是他的长处。他不是那种能够抓住听众的情绪,让他们笑,让他们哭,并说服他们听从他的指挥的人。他不晓得怎样让他的声音发出颤抖,并从他的眼睛中放射出荣光异彩。他是个脚踏实地、埋头苦干的人;而现在,他需要像天使般讲话。
“很快,坎特伯雷的男女老少,人人都会知道,国王的人在大教堂中谋害了托马斯大主教。但这只是开始。这消息将传遍英格兰大地,然后遍及整个基督教世界。”
他可以看出,他正在失去他们。一些人的脸上出现了不满和失望的神情。一个人叫道:“可是我们该做什么呢?”
菲利普意识到,他们需要立即采取某种具体的行动。号召人们进行一场远征,然后却打发他们去睡觉,那是不可能的。
他想,一场远征。就是这个主意。
他说:“明天,我将拿着这柄剑到罗切斯特。后天,到伦敦。你们愿意跟我一道去吗?”
大多数人都感到茫然,但后排有人喊:“去!”跟着,又有一两个声音附和着。
菲利普稍稍提高一点嗓音。“我们要把这件事向英格兰的每一个村镇介绍。我们要把这柄杀害圣徒托马斯的剑拿给人看。我们要让他们看到这件血染的长袍。”他给这个题目又加些温,还流露出一些他的气愤,“我们要引起传遍整个基督教世界的呼声,对,直到罗马。我们要把整个文明世界调动起来,反对制造这一令人发指的亵渎神明罪行的野蛮人!”
这次,大多数人高呼赞成了。他们一直在等待某种表达他们情绪的方式,现在他拿给了他们。
“这一罪行,”他一字一字地说得很慢,但声音却升到一种呼叫,“将永远永远不会一被遗忘!”
他们吼叫着表示赞同。
他突然明白了从这里该往哪里引了。“我们现在就开始远征!”他说。
“对!”
“我们要拿着这柄剑,走遍坎特伯雷的每一条街!”
“对!”
“我们要告诉城里的每个居民,我们今晚在这里所目睹的一切!”
“对!”
“带上蜡烛,跟上我!”
他高举着那柄剑,大踏步径直走过大教堂的中间。
他们紧随着他。
他感到大受鼓舞,一路穿过圣坛,越过交叉点,下到中殿。一些修士和教士走在他身边。他无须回头去看,他可以听到上百人的脚步声跟在他身后。他走出了正门。
这时他有了片刻的忧虑。他的目光越过漆黑的果园,能够看见士兵们正在洗劫主教宫殿。如果他的追随者们和士兵们面面相觑,这场远征刚开始,就可能变成一次争吵对骂。他突然担心起来,便转了个急弯,领着人群,穿过最近处的一座门,走上街头。
一个修士唱起了一曲圣歌。家家户户紧闭的门窗后都有灯光和火光,但当游行队伍走过的时候,人们打开了门,来看发生了什么事。有些人向游行的人询问着,有些人加人了游行队伍。
菲利普拐过一个街角,看见了威廉·汉姆雷。
威廉正准备上马,离开这座城市。他身边还跟着几个人。他们都在等着看,大概是听到了歌声,想知道出了什么事。
手持烛光的游行队伍走近的时候,威廉起初感到好奇。接着他看到了菲利普手中的断剑,才恍然大悟。他目瞪口呆地待了一会儿,然后开了腔。“停下来!”他叫嚷着,“我命令你们解散!”
没人予以理踩。和威廉在一起的人面露忧色,虽说他们手中有剑,面对这一百多人的激动的悼念的人群,他们仍然显得软弱无力。
威廉直接对菲利普发话了:“以国王的名义,我命令你停止这一行动!”
菲利普飘然走过他身边,被众人簇拥着一直向前。“太迟了,威廉!”他回过头去喊道,“太迟了!”
小男孩们早早就来到绞刑场。
他们已经在夏陵的市场广场了,向猫扔着石子,戏弄着乞丐,互相逗趣着。这时阿莲娜来了,她是独自一人步行来的,披着一件便宜的斗篷,用兜头帽遮着面孔。
她远远地站着,望着绞刑架。她本来没想来。在执行伯爵职务的这些年中,她目睹过的绞刑太多了。如今她没有那个重任在肩,她觉得,在余生中不用再看处绞刑,实在是一大幸事。但这一次另当别论。
她不再执行伯爵的职务了,因为她弟弟理查死在了叙利亚——具有讽刺意味的是,他并非战死沙场,而是死于一次地震。这消息六个月后才送到。她已经有十五年没见到他,从今以后就再也见不到他了。
山顶上,城堡的大门开了,罪犯被押了出来,后面跟着新伯爵,阿莲娜的儿子汤米。
理查始终没有子嗣,因此他的外甥就成了他的继承人。国王被贝克特谋杀案弄得惊惶不安,心力交瘁,他没有提出任何异议,很快便批准汤米继任伯爵。阿莲娜立即向年轻一代移交了权力。她在伯爵采邑上取得了预期的成就。这里又成了富饶、繁荣的郡,封地上到处是肥硕的羊群、油绿的田野和坚实的磨坊。一些大的和进步的地主都学她的榜样,换成用马耕地,用按照三块地轮作休耕系统栽种的燕麦喂马。结果,这片土地比起她父亲进行开明统治的时期养活了更多的人。
汤米会成为一个好伯爵的。他生来就是做这个的。杰克好长时间对此视而不见,想让他儿子当建筑匠师;但最后只好被迫承认事实。汤米从来不能把石头切成直线,但他生就有领导才干,在二十八岁的年龄,就已经是个果断、坚定、聪明又有远见的人了。现在人们都习惯于称他为托马斯。
在他接管之后,人们都以为阿莲娜会留在城堡里,唠叨唠叨儿媳妇,哄哄孙子孙女。她嘲笑了他们。她喜欢汤米的妻子——一个漂亮的女孩子,贝特福德伯爵的小女儿~也疼爱她的三个孙子孙女,但在五十二岁的年龄,她还不准备养老。她和杰克在王桥修道院附近有一栋石头大宅——地点就在原先的穷人区,当然现在已经不复存在了——她又重操羊毛旧业,做买卖,谈生意,精力不减当年,转手之间就赚钱。
执行绞刑的认伍进人了广场,阿莲娜才从幻想中惊醒过来。她仔细看着那罪犯:他双手反绑在背后,被人扯着绳子,磕磕绊绊地向前走。他是威廉·汉姆雷。
站在前排的一些人向他吐唾沫。广场上人山人海,因为人们都高兴地要看一眼威廉的下场,即使原先和他没有恩怨的那些人,也觉得该看一看原来的郡守处绞刑。威廉卷进了最为臭名昭著的谋杀事件,这是人人都记得的。
阿莲娜从来没听说或想象过有什么事像杀害托马斯大主教那样反应强烈。消息如野火一般传遍了整个基督教世界,从都柏林到耶路撒冷,从托莱多到奥斯陆。教皇也戴孝了。亨利国王的帝国在大陆上的那一半处于被褫夺教权的禁令之下,就是说,教堂全部关闭,除了洗礼之外,没有任何祈祷活动。在英格兰,人们开始到坎特伯雷朝圣,似乎那里是和圣地亚哥-德孔波斯特拉一样的圣地。而且还出现了奇迹。染有殉教者鲜血的水,和他遇难时身穿的袍服的碎片,不仅在坎特伯雷,而且在全英格兰,都治愈过病人。
威廉的人曾试图从大教堂中盗走尸体,但修士们事先得到警告,便将尸体藏匿了起来;如今遗骸安全地保存在一个石头墓穴中,朝圣者只能把头伸进墙上的一个洞中,亲吻大理石石棺。
这是威廉的最后一次罪行。他匆匆赶回夏陵,但汤米逮捕了他,指控他犯有渎神罪,他被菲利普主教的法庭判为有罪。通常,没人敢判处一个郡守,因为他是国王的官员,但就他的案例而论,恰恰反过来,没人,甚至连国王在内,敢为一个谋害贝克特的凶手辩护。
威廉将会悲惨收场。
他的眼睛狂野地东张西望,他的嘴张开着,淌着口水,哼哼唧唧地呻吟着,他紧身衣的前襟上有一大片他自己弄湿的污溃。
阿莲娜看着自己这个老敌手跌跌撞撞地盲目地朝绞架走。她还记得三十五年前强奸了她的那个傲慢无礼、没有心肝的年轻人。简直难以相信,他变成了她如今看到的这个呻吟着的可怕的半人半畜。即使他晚年变成的那个肥胖、患痛风的失意的老骑士,同眼前这个人也判若两人。在他被带近绞刑架时,他开始挣扎、嚎叫。士兵拖着他走,像是赶着一头猪进屠宰场。阿莲娜心中毫无怜悯之情,她所能感觉到的只有舒畅。威廉再也不能吓唬任何人了。
在把他架上牛车时,他踢蹬着,嚎叫着。他看上去像是一头牲畜,红红的脸,又野又脏;但他嘟嚷、哼唧和叫嚷时,听起来又像是个小孩。有四个人按着他,第五个人把绞索套上他的脖子。他挣扎得太厉害了,自己把绞索早早拉紧,开始用自己的力量把自己勒紧了。士兵往后退去。威廉扭动着,愁着气,一张肥脸变紫了。
阿莲娜看呆了。即使她正处于气愤和仇恨的顶峰,她也不希望他这样死法。
周围一片寂静,只有他在抽噎。人们站着不动,连小男孩们都被这可怕的景象吓得不出声了。
有人朝牛肋抽了一鞭,那牲口往前动了。威廉终于落下了车,但这一下并没有拉断他的脖子,他吊在绞索上晃着,慢慢窒息了。他的眼睛还睁着。阿莲娜觉得他在看着她。他吊在那儿,痛苦地扭动着,脸上的怪相是她所熟悉的,她意识到,他在强奸她,就要达到他的高潮时就是这副模样。那记忆如同一把刀戳着她,但她不想扭转头看别处。
整个过程时间很长,但人群一直静静地从头看到尾。他的脸变得越来越青。他那痛苦的扭动变得只剩下抽搐了。终于,他的眼珠吊了上去,他的眼皮合上了,他一动不动了,随后,令人憎恶地,他的舌头吐了出来,乌青肿胀,耷拉在上下牙之间。
他死了。
阿莲娜放松了。威廉改变了她的生活——有一度,她会说是他毁掉了她的生活——如今他已经死了,再也无力伤害她或任何别人了。
人群开始散去。小男孩们互相做着威廉死时的模样:翻起眼珠,伸出舌头。一名士兵爬上绞架,割断绳子,把威廉放了下来。
阿莲娜和她儿子的目光相遇了。他看到她很惊奇。他马上走了过来,弯腰去吻她。她想,我的儿子;我的大儿子。杰克的儿子。她记起当时她曾多么害怕,唯恐怀上威廉的孩子。好啦,有些事情还是有了好的结局。
“我以为你今天不想来这儿呢,”汤米说。
“我得来,”她说,“我得看着他死。”
他的样子很吃惊。他不明白,不那么明白。她很高兴。她希望他永远也不要明白这种事。
他伸出一只胳膊搂着她,母子俩一起走出了广场。
阿莲娜没有回头去看。
在酷暑季节的一个大热天,杰克和阿莲娜还有莎莉,在北交叉甬道上面的护廊的阴凉里吃午饭,他们坐在画有他设计图的有刮痕的石音上。圣坛里修士们唱诵、祈祷的声音低低的,像是远处一个瀑布的水流声。他们吃的是冷羊肉片,新面粉烤的面包和一石罐金黄色的啤酒。杰克一上午都在勾画准备明年动工的新圣坛的设计图。莎莉一边用她整齐的白牙咬了一口肉片,一边盯着设计图看。杰克知道,过不了一会儿,她就要发表评论了。他瞥了一眼阿莲娜。她也看到了莎莉的表情,知道接下来的是什么事。父母二人交换了一下心照不宣的眼色,微微笑了。
“你干吗要把东端弄成圆形的呢?”莎莉说。
“我是以圣但尼的设计为基础的,”杰克说。
“可是,这样有什么优点吗?”
“有。可以便于朝圣的人流动。”
“所以你只有这一排小窗户。”
杰克已经料到,窗户的问题很快就要提出来了,因为莎莉是个玻璃匠。“小窗户?”他假装生气地说,“这些窗户够宽大的了!我初次把这种尺寸的窗户放进教堂时,人们都认为,整座建筑会因为缺乏支撑结构而辑塌呢。”
“如果圣坛是方形的,你就会有宽大平整的墙壁,”她坚持说,“你就能放进真正的大窗户。”
杰克想,她有点道理。用这种圆形的设计,整个圣坛就要有同样形状的向上延续,按传统分成的三层:连拱廊、护廊和高侧窗,一直都得是圆的。一个方形的底部就提供了改变设计的机会。“也许还有别的办法便于朝圣的人流动。”他动着脑筋说。
“而且初升的太阳可以透过大窗户射进来,”莎莉说。
杰克可以想象得出。“可以有一排高大的尖头窗,像是立在架子上的矛。”
莎莉说:“或者一个大圆窗,像是一朵玫瑰。”
这倒是个惊人的主意。对于一个站在中殿里的人来说,一直向东看到教堂的屋头,圆窗看上去会像一个巨大的太阳放射出无数道奇光异彩。杰克完全可以看到那种效果。“我不知道修士们愿意要什么主题。”
“律法和预言书,”莎莉说。
他向她扬起了眉毛。“你这滑头的丫头,你已经和乔纳森副院长讨论过这个主意了,对吧?”
她不好意思了,但一个年轻的刻石匠凿子彼得的到来给她解了围。他是个羞怯、笨拙的小伙子,金黄色的头发垂过眼睛,但他的石刻非常漂亮,杰克非常高兴他来。“我能帮你什么忙吗,彼得?”他说。“实际上,我是来找莎莉的,”彼得说。
“好啦,你已经找到她了。”
莎莉站起身,拍拍胸前的面包屑。“再见吧,”她说,随后,她和彼得就穿过低矮的门洞,走下了螺旋扶梯。
杰克和阿莲娜对视着。
“她脸红了吗?”杰克说。
“但愿如此吧,”阿莲娜说,“我的天,是她该对人动心的时候了。她已经二十六岁了!”
“好啊,好啊。我已经放弃希望了。我还以为她打算做个老姑娘呢。”
阿莲娜摇起头。“莎莉才不会呢。她和别人一样渴望被爱。她只是太挑剔了。”
“是吗?”杰克说,“本郡里的姑娘可没有排长队非要嫁凿子彼得不可。”
“本郡的姑娘喜欢汤米那样高个子的英俊男人,能够骑在马上大出风头,或者斗篷镶上红绸边招摇过市。莎莉不一样。她要聪明和理智型的。彼得正适合她。”
杰克点了点头。他从没这么想过这问题,但他从直觉上感到,阿莲娜是对的。“她就像她奶奶,”他说,“我母亲专爱有点古怪的人。”
“莎莉像你母亲,而汤米像我父亲,”阿莲娜说。
杰克向她微笑着。她比以前更漂亮了。她的头发里有绺绺灰发,她喉咙的皮肤也不像以往那样如大理石般光滑了,但随着她年龄的增长,虽然失去了哺育孩子时的圆润,但她可爱脸蛋的精致骨骼却变得轮廓更鲜明,她有了一种耐看的,似乎是结构之美。杰克伸出手去抚摸着她下巴的线条。“像我的飞拱似的,”他说。
她微笑了。
他的手沿着她的脖子向下滑,直到胸脯。她的乳房也变了。他记得,那时她的乳房像是毫无重量似的向前挺着,乳头向上挑着。后来她怀孕了,乳房变大了,乳头也长大了。现在,乳房已低了,软了,她走路时从一边到另一边高兴地摆动着。他爱着她的乳房各个时期的不同变化。他不知道,等她老了以后,她的乳房会是什么样子。会不会干瘪了呢?甚至到那时,我大概还会爱的,他想。他感到她的乳头在他的触摸下变硬了。他俯身向前亲着她的唇。
“杰克,你这是在教堂里,”她嘀咕着说。
“没关系,”他说着,他的手向下摸到她肚子下面的私处。
扶梯处响起脚步声。
他犯罪般地抽身坐回去。
她撇嘴笑着他的狼狈相。“这是上帝对你的审判,”她不虔诚地说。
“你就等着吧,”他用假装威胁的口吻说。
脚步声到达了扶梯的顶部,乔纳森副院长走了出来。他庄重地向他俩致意。他的样子很严肃。“有些事我想请你听一听,杰克,”他说,“你到回廊里来一下好吗?”
“当然。”杰克站起身来。
乔纳森返回去,走下螺旋形扶梯。
杰克在门口停住,威胁地指点着阿莲娜。“等着。”他说。
“说好了?”她笑了一下说。
杰克随着乔纳森走下扶梯,穿过教堂,来到通向回廊的南交叉甬道里的一道门。他们沿着北走道,越过用蜡笔和石板写字的小学生,在角落里站住了。乔纳森摆了下头,把杰克的注意力引到西99lib?走道中间石壁台上孤零零坐着的一个修士身上。那修士的兜头帽套着头,遮住了他的面孔,但当他们俩停住脚步时,那人转回脸来,抬眼看了一下,然后迅速地移开了目光。
杰克不由自主地退了一步。
那修士是沃尔伦·比戈德。
杰克生气地说:“这该死的在这里干吗?”
“准备去见造物主,”乔纳森说。
杰克皱起了眉。“我不明白。”
“他是一个潦倒的人,”乔纳森说,“他没了地位,没了权势,没了朋友。他已经明白了,上帝不想让他成为一个位高权重的主教。他看出了他行事的错误。他步行到这里,要求收留他做一名卑微的修士,在他的余生中请求上帝饶恕他的罪行。”
“我觉得这简直难以置信,”杰克说。
“起初我也这么想,”乔纳森说,“但最后,我意识到他始终是真心诚意敬畏上帝的人。”
杰克表示怀疑。
“我当真认为他是虔诚的。他只是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他相信,在为上帝服务中,目的决定手段。这就为他的一切行为开了大门。”
“包括阴谋杀害一位大主教!”
乔纳森举起双手,做了个辩护的姿态。“上帝——而不是我,会为此惩罚他的。”
杰克耸耸肩。这是菲利普会说的那类话。杰克看不出来有什么理由让沃尔伦住在这修道院里。然而,这就是修士们行事的方式。“你干吗要我来见他?”
“他想告诉你,他们为什么绞死了你父亲。”
杰克突然感到发冷。
沃尔伦坐在那儿一动不动,像块石头,两眼看着前面。他光着双脚。老年人虚弱的白脚踝在粗袍服的下摆下面露了出来。杰克意识到,沃尔伦再也不可怕了。他衰弱、颓唐和哀伤。
杰克慢慢走上前去,在离沃尔伦一码远的一条板凳上坐了下来。
“老王亨利太厉害了,”沃尔伦劈头就说。
“一些贵族不高兴——他们受限制太多。他们希望继位的是一个软弱的国王。但亨利有王储,就是威廉。”
这一切全都是老话了。“那时我还没出生呢,”杰克说。
“你父亲在你出生前就死了,”沃尔伦说,他的言谈里又流露出了一点他旧日的傲慢。
杰克点点头。“那就说下去吧。”
“一群贵族决定除掉亨利的王储威廉。他们的想法是,如果继承人成了问题,他们就能对选择新君有更大的影响。”
杰克端详着沃尔伦又白又瘦的脸,搜寻着有没有耍花招的证据。这老人看上去只是疲惫、衰颓和懊悔。如果他别有用心,杰克还没能看出什么迹象。“但是,威廉死于白船的海难中了,”杰克说。
“那次沉船不是自然事故,”沃尔伦说。
杰克猛地一震。这会是真的吗?就因为一伙贵族愿意有个懦弱的君主,王储就遭难了?但比起谋杀一位大主教来,也就没什么让人吃惊的了。“接着说下去。”他说。
“那伙贵族的人凿沉了白船,就乘小船逃掉了。船上所有的人都葬身海底,只有一个人抱住了一根桅杆,漂到了岸上。”
“那是我父亲,”杰克说。他开始看出来一点头绪了。
沃尔伦脸色苍白,连嘴唇都没有血色。他谈话时不带感情,也不看杰克的眼睛。“他上岸的海滨,离一个参与阴谋的贵族的城堡不远,他们捉住了他。那人根本无意揭发他们的。事实上,他从来不知道船是给凿沉的。但是,如果允许他自由走动和叙述他的经历,他所目睹的事情会向别人揭示真情。因此他们绑架了他,把他带到英格兰,让他们信得过的人看着他。”
杰克感到深深的悲哀。他父亲一直只想给人们带来娱乐,母亲这样说过。但沃尔伦的叙述中有些奇怪的地方。“他们为什么不当场杀死他呢?”杰克说。
“他们本来可以这么做的,”沃尔伦无动于衷地说,“但他是个无辜的人,一个吟游诗人,是给大家娱乐的。他们没法下手。”他苦笑了一下,“连最肆无忌惮的人,说到底,也还是有些顾虑。”
“那么,他们为什么又改变了主意呢?”
“因为他终于变得危险了,即使在这里。起初,他威胁不到任何人——他连英语都不会说。但是,他当然学会了,而且开始结交朋友。所以,他们就把他关在修道院寝室下边的地牢里。这时,人们开始询问为什么把他关起来。他成了让他们困窘的难题。他们意识到,只要他活着,他们就不得安宁。于是,最后他们就要我们除掉他。”
杰克想,这么轻易。“可是你们为什么要听从他们的呢?”
“我们三个人都抱着野心,”沃尔伦说着,他的面部第一次流露出感情,这时他的嘴在自责的痛苦中扭曲着,“珀西·汉姆雷,詹姆斯副院长,还有我。你母亲说的是实情——我们都得到了报偿。我成了副主教,我在教会中的生涯踏上了辉煌的起点。珀西·汉姆雷成了一个殷实的地主。詹姆斯副院长的修道院产业也得到了有用的扩充。”
“那些贵族呢?”
“沉船之后,在接下来的三年中,亨利遭到了来自安茹的福尔克、诺曼底的威廉·克利托和法兰西国王的进攻。一时之间,他像是不堪一击了。但他打败了他的敌人,又统治了十年。然而,当亨利身后无子,斯蒂芬即位的时候,贵族们所巴望的混乱状态,终于到来了。在国内战争持续的后来的二十年里,贵族们在他们的封地中像国王一样统治着,因为没有中央的权威来辖制他们了。”
“我父亲就为这个而死了。”
“其实,连这种混乱局面也变得辛酸了。那伙贵族大多死于战场,有些人连儿子也搭了进去。而为了除掉你父亲,我们在这一带散布的那点谎言,到头来萦绕在我们的心头。你母亲在那次绞刑后,诅咒了我们,她的诅咒应验了。詹姆斯副院长被自己的行为拖垮了,雷米吉乌斯在那次审判会上已经讲了。珀西·汉姆雷在真相大白以前就死掉了,但他的儿子被处了绞刑。再瞧瞧我吧,我作伪证的行为差不多过了五十年才遭到报应,把我的前途葬送了。”沃尔伦面色灰白,精疲力竭,似乎他强硬的自我控制是一根绷得过紧的弦。“我们都害怕你母亲,因为我们不敢确定她了解多少情况。最后证实她并不知道什么,但那也就够了。”
杰克感到自己也如沃尔伦表现出来的那样精疲力竭了。他终于了解到了有关他父亲的实情,这是他多年来一直想弄清的。现在他既不觉得气愤,也没心思报复了。他从来不了解他的生父,但他有过汤姆,教他热爱上建筑这一行,那成了他生活中的第二大激情所在。
杰克站起了身。这些事件全都远在过去,他不会再为之哭泣了。从那时以来,发生了这么多事,大多都还是不错的。
他低头看着坐在那里难过的老人。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如今倒是沃尔伦遭受着悔恨的痛苦。杰克怜悯他,心想,人老了,知道人生虚度了,有多么可怕啊。沃尔伦抬起眼睛,他们的目光才第一次相遇。沃尔伦畏缩了,把目光转向别处,犹如挨了一记耳光。有一阵子,杰克可以看出对方心中所想,他意识到,沃尔伦从他的眼睛中看到了怜悯。
对沃尔伦来说,敌人的怜悯是最可怕的羞辱了。
菲利普站在坎特伯雷这座古老的基督教城市的西门口,身穿英格兰主教色彩斑斓、雍容华贵的全套冠袍,手持价值一个国王赎金的镶了珠宝的十字架。大雨倾盆地下着。
他已经六十有六,雨水寒彻他的老骨头。这是他最后一次冒险离家出来这么远了。但他无论如何也不会错过今天这个特殊曰子。在某种程度上说,今天这个仪式将是他一生工作的巅峰。
自从托马斯大主教惨遭谋害那一历史性事件以来,已经过去三年半了。在时间长河的这一短暂的瞬间中,对托马斯·贝克特的神秘崇拜席卷了基督教世界。菲利普在率领手擎蜡烛的一小伙人游行于坎特伯雷街道上时,并不知道他在发动什么。教皇几乎以不够慎重的速度,把托马斯定为圣徒。在圣地,甚至有了一种称做阿克尔的圣托马斯的骑士这样一个新的修士一骑士等级。亨利国王无力对抗这样一个强有力的群众运动。其势头之凶猛,使得任何个人都无力抵挡。
对菲利普来说,整个现象的重要性在于它在有关国王权力上的证明。托马斯之死表明,君主能够永远滥用暴力。但对圣托马斯的崇拜证明了:这样的取胜永远都是空洞的。说到底,王权并不是绝对的,它可以被人民的意志限制。这一变化在菲利普的有生之年就已发生了。他不仅亲眼目睹了,而且还助其实现了。今天的仪式就将是对此的纪念。
一个头大体壮的人,在雨雾中向城市走来。他光头跣足。他身后的远处,跟随着一大群骑马的人。
那人便是亨利国王。
当被雨淋得湿透的国王在泥泞中走向城门时,人群如同参加葬礼似的安静。
菲利普按照事先安排好的计划,走上大路,在赤足者的前面带路,引领着他们向大教堂走去。亨利低头跟在后面,竭力控制着平曰那种轻快的步伐——他的姿态完全是一幅悔罪的图画。诚惶诚恐的镇民们默不做声地看着英格兰国王在他们眼前俯首躬腰。国王的随从远远地跟着。
菲利普引导着他缓缓穿过大教堂的大门。这座辉煌的教堂的沉重大门洞开着,他们走进教堂,这两个人的庄严行进,形成了那个世纪的政治危机的高潮。中殿的地面是铺了石头的。人群分开,让他俩通过。人们低声耳语,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位基督教世界中最骄傲的国王,浑身湿透,乞丐似的走进了教堂。
他们沿中殿缓缓地走着,再下了台阶,进人地下室。下面,在殉教者的新坟旁边,坎特伯雷的修士们正在守候,同他们在一起的,还有王国中最负声望、最有权势的主教和院长们。
国王跪倒在地。
他的廷臣们随在他身后也进了地下室。英格兰的亨利二世国王,在众目睽睽之下,忏悔他的罪行,说是他导致了圣托马斯被谋害,虽然他并非有意为之。
他忏悔完毕之后,脱下了斗篷。里面他穿的是绿色紧身衣和粗纺衬衣。他重新跪好,躬起他的后背。
伦敦的主教折曲了一根笞杖。
国王将受鞭笞。
他要挨在场的每个教士抽的五鞭和每个修士抽的三鞭。当然,鞭笞是象征性的:由于在场的有八十名修士,若是每个人都真打,他就活不成了。
伦敦的主教用鞭笞杖轻触了五次国王的脊背。然后他转过身来,把笞杖交给王桥的主教菲利普。
菲利普上前迈步,去鞭笞国王。他很高兴,能活着看到这个。他想,过了今天之后,这个世界将不复是旧模样了。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