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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色诫》
第一章
我生就是个独一无二的孩子——因此自然形成功一个独一无二的人。
我的名字叫高佑大:真教开足玩笑,因为本人十分矮小。全部算上,分毫不差,五英尺三又八分之三英寸。在巨入充斥的世界上,那八分之三的零头对个侏儒来说弥足珍贵。
这是命运捉弄我的头一件事。另外还多着。举例说明,我三个月大便成了孤儿,当时我父母在一次突发的断桥事件中亡故,出事地点是邻近爱阿华州,奥斯卡路萨的臭鼬河。起重机颤巍巍的抬头时,我整个被摔开在一边,后来发现,我躺在一丛月桂树里,正乐呼的吮着脚趾。
人家说这是奇迹。那当然,做孤儿的并不是他们。几年后,赵若苛教我做侦查员的时候,说了句一针见血的话。他自以为罹得胃癌,担心害怕个把月之后,刚才明白得的是小小一点溃疡。只不过是胃溃疡。每个人都冲着他说真是福气。
“这福气,”赵若苛说:“是指一椿事不关己的事儿。”
我由我母亲的哥哥和他太太华非洛夫妇一手带大。他们是很平常的一对。不过人挺和气亲切,给予我不少关爱。我真希望对他们那三个儿子两个女儿,全比我年岁大(比我个儿大),也能说上几句好话。不过,我总以为被人视做闯进来的不速之客是理所当然;我随时应该切记自己矮人一截的尺寸和没爹没娘的身分。
舅舅在爱阿华州,阿吐马开一间五金铺子。生意不算兴隆,还够养家糊口,所以,倘若是我必须穿着几位表哥们穿戴不下的旧衣物,于情于理似乎都不该有烦言。
我高中念得不赖,经济情况又有需要起见,遂获得格仑福学院的一个奖学金。奖学金小,这所文理学院也小。就读期间,我打过各种工:侍应生、电影院带票、加油站油员、足球队助教等等。暑假都在五金铺打杂。
我志在当律师。但是到我以优等成绩取得文学学士的时候,便彻悟法律学位于我实在是心余而力绌。
一个小矮人在高大的美国只有一样抉择:他可能变得晦暗、劳碌、歹毒;或是是伶俐、开朗、热诚。我选定后者,管它体积不够大,钞票不够多,我总要到外面的大世界去闯一下;这个世界是大,我不得不上童装部去买衣服。
于是,穿上一套登样的蓝西装,我踮起脚尖吻别舅舅、舅妈和诸位表哥表姐们,搭上驶往纽约的巴士,自觅前程。心中说不出的快活。
在这个大都会的头几年,我住宿在第二十三街的男青年会,干了一连串差劲的工作:洗盘子工、菜店店员、马铃薯削皮器示范员等。过着几乎是离群索居的生活。没半个朋友。闲时都泡在博物馆(那儿没出入管制)或是公共图书馆里。我一直是个有看无类的读者。巴尔札克、雨果、大仲马、西奥多德莱塞全是我最喜爱的作家。历史、传记、法律味足的小说,如狄更斯的作品,也一样看得。
现在该向各位说说我的性生活。这要不了您多少时间。
美国的社会,矮人在情场上注定失意是个不争的事实。我看过研究报告的结果,证实在美国,成功与体型成正比。大多数的公司主管都是个子高大,相貌堂堂的汉子。大多数成功的政治家都昂藏六尺的伟丈夫。甚至有名气的律师法官、内外科医生,好像全都是重量级的人物。再下来,推销员、警察、职业足球队员和酒保也一样。尺码和吨位确实大有讲究。
所以,我认为大多数女人跟定一位果断、进取、精力充沛、成功指日可待的、又高又重的男人是属必然。一个小矮子,尤其是一个又小又缺钞票的矮子,太容易成为被消遣、可怜、轻视和打心眼里就排斥的对象九九藏书。
其实不然,在格仑福学院(男女合校)四年期间,我学到一个宝贵的真理。那就是,如果我想赢取芳心,切不可东施效颦,乱模仿大个子的言行举止。夸大本身的缺陷、体格上的柔弱和性格上的温驯,反而奏奇效。
不管拥护女权运动的人士会怎么说,我认为多数女人都拥有强烈的“母性意识”,她们对无依靠的人,特别是男性,会产生发自肺腑的温馨回应。这也就是我在大学时期,攀牢不放的一根救命索。等她们搂我上膝头一面软语温存之际,我便知本人已得其所哉,得其所哉。
在正式的故事上场前的六年里,毎逢节庆我都在梅西百货公司任临时店员。圣诞节后,我又失业。所幸袋里有钱,还够逍遥一个礼拜。我吃几顿大餐、闲步曼哈顿、逛博物馆、上图书馆、看芭蕾、外带约会一位在男士内衣部服务时认识的年轻小姐。我们进中国饭馆、看电影,随后我就爬上她的膝盖头。
过不久,手头开始拮据,就买一份星期日时报,耗一整个下午拿红笔猛圈征人启事。周一早晨出发,向曼哈顿东半部进军。在我名单上排列第四的一则广告,是一家法律公司征一名收发室差童。我二十六岁,不晓得还够不够格当“差童”。如果必要,我想我可以谎报年齢。也可能没这必要。我除了矮,骨架也小,而且又排。头发淡黄、眸子浅棕、五官端正。隔天刮一次脸。自认外貌十足少年,通过初审该无问题,于是乎,我就这么上了。
“四杰”——泰尔(T)、区(O)、阮(R)、铁(T)四杰法律公司——座落在曼哈顿摩雷山区,东三十八街。是一幢改建的五层楼公馆。上午我稍迟到达时,应征的人已排至街心。老老少少、穿新着旧、高矮肥瘦,各式齐全。而我,当然是最矮小的一位。
“应征的?”我问排在长龙末尾的那位仁兄。
他苦哈哈的点头,我站到他后面。不过几分钟,我身后又排了不少人。
紧接着我注意到一个很奇怪的现象:队伍移动得相当迅速,出来的人跟进去的人一样快。真应了一句:乘兴而入,败兴而出。
我前面的仁兄一把逮住一个出局的人。
“怎么回事?”他问。那人狼狈地摇着头。
“莫名奇妙,”他说,“不谈。不写。也不问。那个大佬官对我瞧一眼就说:‘抱歉。你不行。’就这样。毛病!”
我随着长龙向前移,过街上楼,穿堂入室,到了一间气派非凡的门厅,有着圆拱形的天花板和镶胡桃木的墙壁。队伍一推一冲就上了一道宽敞铺地毯的楼梯口,害我不及细看墙上框着的克里尔艾伍兹式的版画。
上了二楼。队伍歪歪斜斜的晃进一条长廊,停在一扇厚重的镂花橡木门前。门关着,靠边置着一张小办公桌,桌后面坐着的,是一位纹风不动、面无表情的年轻妇人。每当一个应征者从橡木门里给撵出来的时候,她就喊“下一个!”
我一路听得“下一个!下一个!下一个!”,两只眼睛怎么也没法离开那位标致的守门神。我见到漂亮女人的直觉反应总是很绝望。她们对我来说高不可攀,远不可及,几乎远在“天边”。
队伍挺进极快。我发现自己居然是第二个站在这扇生死门前的家伙。
门开了。原先站在我前面的那位苦哈哈的仁兄走了出来,头垂着。一声“下一个!”我便跨进门里,轻轻带上门。我模糊的意识到这是间很大、很暗的房间,一列列的法律书籍都排在玻璃柜里。还有几把高脚椅,一个地球仪,脚架上支着好重一本字典。
不过真正占满这间房的是一张雕满花的巨型红木桌。桌上没搁文件,倒规规矩矩的摆着台灯、吸墨纸、笔筒、信拆、剪刀——全都包着皮面或是镶着皮边。还有一座电话对讲机,上面是成排的按钮和小灯孢。连话筒都有个皮把手。
坐在桌后的那个人似乎也裹着一层同样的质料:带黑色的小牛皮。他彷佛是个古人:搁在桌一动不动的两只手等于是一双空荡荡的手套,那张脸带一份泄掉气的汽球般的委顿神色。
但是那对蓝眼睛却晶亮,在说“请过来”的时候,他的音调浑厚有力,掷地有声。我走近桌前。他坐高背转椅上。很难估量他的身高,不过我看得到那窄小的肩、细瘦的颈和干削的臂。
“你多高?”他突然冒出一句。
我希望尽失。
“五英尺,三又八分之三英寸,先生。”
他点头。
“什么时候可以来上班?”
我不相信,连嘴都合不拢。我惊愕至极,眨着眼,咽下口水。还是不敢相信。
“马上,先生。”
他再点头。倾身向前,举起一只枯死的手,用一根像泡足盐水的食指按下对讲机的一个钮。
“巴小姐,”他大声说道,“人已经有了。向其余的道声谢,请他们走路。”
随后他靠回转椅,严肃的察看着我。
“姓名?”他开口说。
“高佑大,先生。”
他没有笑,连微笑都没有。
“籍贯?”
“爱阿华州,先生。”
“学历?”
“文学士,先生。成绩优等。”
“巴小姐,在门口的那位女士,会引你去见我们的经理,胡海密。他会把必要的手续办好,指示你要做的工作。”
“谢谢您,先生。”
“待遇?”他又问。
“噢,对,先生,”我有些失措。“待遇怎么样?”
“周薪一百,”他仍盯牢我。“满意?”
“啊是的,先生。”
他举起一根手指。我以为是逐客的表示,便转身开步走。到门边时……
“高先生。”
我回转身。他已经站起来。这下我看清了他的尺寸。
“我,”他神气的说:“有五英尺,三又八分之七英寸高。”
一离开办公室我便求教那位漂亮的接待员,方才与我说话的是何许人。“噢,那就是铁先生,总经理之一,我叫巴耶妲,”她弯腰致意。“欢迎你到‘四杰’来。”
“这就是我为泰尔、区、阮、铁四杰工作的来由。”
在收发室耽了差不多两年,薪水调了四次,升到挺可观的一百五十元一周。我对我们那位正值适婚年龄的接待员,巴耶妲小姐的单相思,也有增无已。
不出所料,我的出头日终于来临。
“四杰”五十多名员工,赵若苛是其中之一。他的头衔是总侦查长。这完全是一番好意,因为他是我们这儿绝无仅有的一位侦探。老赵过去是约市警察,请辞的理由是“健康问题”。他是个肥酒桶,不过惊人的肚围和骇人的酒量(桌上老搁着一整热水瓶的伏特加)并不妨碍他办案的效力。
一名在大律师公司里支薪的调查员,应情势所需,他的工作也跟那些小律师事务所找来的私家侦探一样。追踪目击证人,查对主顾们在场及不在场的证明,护送不愿多事的证人上法庭左证,拆穿那些擅于做伪证的专家等等。
此外,为罪犯抗辩虽只是“四杰”作业的一小部份,赵若苛在这方面也有不少实例可查。所有这一切,跟他以前在警局耽过大有千系。这大概就是他尽管他在办公桌上搁酒瓶,还能照样受聘的道理。再说,我进泰尔区阮铁“四杰”公司的时候,这位总侦查长已是高龄六十有一,他摆明要在六十五岁退休,到弗罗里达州去看塘鹅,安享余年。
我相信赵若苛喜欢我。我是很喜欢他。他从来不拿我的身材当笑话,他对待我就像个朋友,不当我是“四杰”图腾柱上最矮的一个人。所以我乐意为他跑腿:冲出去替他买一夸尔的伏特加,或是在我吃完午餐后,为他带个热腾腾的红油比萨回来,他每天都在办公桌上解决午饭。(整个比萨饼外加泡菜、胡椒,还有一大块吓坏人的菠萝酪饼。)
他回报我的是,告诉我许多当年做警察,以及后来担任刑事警探时候的故事。也教会我不少职业侦探的伎俩和把戏,那简直绝妙。我从没想到警方的招数居然如此繁杂,也没想到这些花样书上根本学不到。那只能从亲身经验或其他警察的办案经验中吸取。
偶尔,我有空,经常是取得“四杰”三位大经理之—的首肯,(阮西恩先生已在七年前亡故,是被一块夹生的伦敦烤肉噎死的。)赵若苛便会编派我一件侦査任务。开始的时候都是很简单的差事:查出某某人家的门牌号码、停车地点、那个女的何时与她的前夫离婚等。几个月之后,渐渐的,老赵的题目多起来也更有意思。
“今天晚上有事吗,小高?没有?好极。钉牢这家伙。他说毎遇三晚上都到棋迷俱乐部去。我不敢确定。别叫他看见你。这是件离婚诉讼。”
或者是……“查査究竟谁开的夜总会?翻纪录。明了情况。”
再不就是……“看看这娘儿们有没有常来往的客人。说是她一个人住着——谁知道?你也许得给门房五块钱小费,否则人家不会敬重你。这牵涉到遗嘱的鉴定问题。”
凡此等等……
所有的任务我全能圆满达成,我不免怀疑自己并没有侦探的本领。我的成功,一部份大概都归功于我的体型。我蛮横不起来,本性上的害羞、迟疑、近乎无助的态度好像很能引起某种恻隐之心。“我们帮帮这个孩子吧。”于是我便以对付女人同样的招式大获全胜:这整一个世界都想要把我抱上它的大膝头。
我在“四杰”公司近两年时,赵若苛唤我进了他的办公室,又命我关好门坐下。这次,不是交代什么任务。完全不是那么回事。
我无言的望着赵若苛先生为他自己斟满一纸杯的伏特加。他缓缓啜着,一面若有所思的横过桌面盯着我。
他是个肥仔,那个肚子促使他的转椅和办公桌保持两英尺宽的距离。一头干草色的乱发已很稀疏,斑剥的头皮随处可见。半灰的眉毛纠结着,也没见他刷理过。他的鼻子显然被砸碎过几次,它已经不晓得该往那边弯。嘴唇抿得死紧,牙齿是烟熏成的黄黑。可是眼睛却犀利无比。瞧见这对眼睛,我不免庆幸他跟我是友非敌。
“小伙子,”他终于呼噜着声音发话,“我吿诉你是怎么挡子事。你知道,我打算过几年退休,如果这该死的溃疡没有先要了我的命的话。那也就是说他们非得接我的位置不可——对不?所以我就上铁老总那儿去。他很喜欢你——知道吗?他用你就因为你是此地唯一比他还矮的家伙。你明白这点的,是吗?”
“是,”我说。“我明白。”
“嗯!……”他呷了口伏特加,“你实在不错。我是说,你工作卖力,不偷邮票,很有礼貌。总是面带微笑。这里大伙全喜欢你。除了胡海密,那个来找碴的刺猬。不过他谁都不喜欢。只除了巴耶妲。老胡对她有意思。”
我默默的点头。
“于是嘛我对铁老总说,把高佑大调升侦査员如何?让他跟我这最后两年,我说,保证教会他诀窍。等我退位的时候,你就有了个可以接我棒的最佳人选,一个有守有为的年轻小伙子。我向铁老总说你把我交代的事做得多么出色。这孩子,我说,是块料。给他个机会,你的组织里头就有了一位一流的侦查员。”
我兴奋至极,一屁股滑到椅子边。努力倾向老赵。
“他怎么说?”
“他说不行,”总侦査长抱憾的说。“他说你太年轻。他说你经验欠缺。他说要找另外一个干过警察的来接手。”
我崩溃。
“慢着,”老赵举起一只像熏肉似的巴掌。“不打不争我绝不轻言放弃。我说你看起来可能还年轻,不过等我退休的时候,你也该有三十了吧——对不?——何况你的脑袋比年齢老成得多。再说,这经验,我可以教会你一大半应该知道的,其余的你尽可走着瞧。至于再找一名干过警察的来接手,我说,如果他还想要一个像我一样的邋遢货,那是他的事。不过一名侦査员是常时需要露面,面对大众应该予人一种代表整个公司的好印象。你穿戴整洁,裤子外套配得很称,领带什么全挺象样。之后我丢给他一句最厉害的话。我告诉铁老总,雇用个干警察的,一年支两万块的薪准跑不掉。找小高的话,同样的差事只消一半的代价。”
“那他怎么说?”我屛息以待。
“他们今天下午开会,”赵若苛说。“三巨头会。结果我会通知你。现在,我的瓶快空啰,去给我加点油如何?”
午后,消息传来,泰尔区阮铁“四杰”的巨头审慎密商后颁布,本人暂调离收发室,今后两年,在赵总侦查长麾下受教习艺。两年期满,老总们将接受赵总侦査长的判决,决定本人是否够格在他退休之后接掌门户。我做学徒期间,继续支我一百五十元的周薪。
“放心,”赵若苛眨着眼,对我打包票。“探囊取物的事。包在我身上。你等着看。”
他做到了,我也做到了。往后两年,我卖力的程度无以复加,为决定精熟这份新的“头路”(台语,工作之意),有时候我一天工作十八个小时。
老赵教我的东西太多,不可能逐条记下。包括了必修的,如刑法、民法、隐私权、考证条例,以及一些现场作业的指示,譬如怎么开锁、怎么在最挤的街上钉梢、带什么装备去做长时间的定点守望。(空的牛奶纸箱最好,有安全感。)
除了老赵口述的数据和派给我更多次的实际侦查作业外,我还在家里发愤用功。看的书是老赵给的纽约警官学校的参考数据、再加上厚厚的法律学、诉讼程序和犯罪学等,这些书都是我买或借自公共图书馆。
两年学徒届满之时,由于本身不屈不挠的乐观天性,我自认对于这扮新差事确已深谙其中玄奥,足以当得起“四杰”的总侦察长。我一定露出来一些自大自负的风声到我师父那儿。就在他退休的前数日,把我召进办公室,砰上门,结结实实训了我一顿:“你以为你全懂了,是吗?你真叫我作三日呕!你懂什么。懂屁!一个精明的坏蛋就能兜得你团团转。等着吧,假使遇上个骗子,高竿的骗子,你会连方向都搞不清。你才起步,小子。要学的事多得无计其数。我瞧你望巴耶妲的神情。她如果说从窗口跳出去,你准跳。这要是刚好一个像她这样的娘们是个嫌犯,你必须找出她的缺点可怎么办?搞屁啊,你看到的只是她的风骚相。那不死定。小高,你非得学着去怀疑每个人。不相信毎一个人。外面是冷酷的世界,坏人、和那些怕被别人逮着使诈的人到处部是。在亲自查证之前,万万不可轻信旁人的说话。万万不可让私情把公事搅混。最重要的,决计不可因为女的漂亮、男的英俊、体面、乐捐好施,就相信他们全是正人君子。很多你遇到的人都想诈你。所以你只消场面上微笑说,‘嗯——哦’,私下开始査访。小高,你应该大有可为。你有脑筋,等着人家来发掘,你的想象力也很不错,也许太好了些。最令我愁的是你过份天真,简直有点白痴。”
但是我的缺点,并未阻碍赵若苛推举我做他的接替人。一周后,他向佛州出发,提着“四杰”全体员工致赠的一套行李箱,五千块退休金,和我送他的一副精致的德国双眼望远镜。
“去看塘鹅吧,”我说。
“当然,小伙子,”他捶我的胳臂。“好极了。我会寄地址给你。保持联络。要是有用得着警局的地方,通知我。”
“谢谢你,赵先生,”我说。“一切的一切。”
接下去的二十六个月,我痛苦地觉悟在一位有经验的侦査员辅佐下的在职训练,与独当一面,身负全责的为泰尔区阮铁“四杰”办案,这两者间截然不同。
首先,申请侦查的案件潮水锻涌进我的办公室,那是来自三位老总、七位少总(其中包括少泰尔先生、少区先生和小区先生在内)、十二位副理、书记、协理,还有那位卑鄙的胡海密经理。单是排定先后顺序,设法与这些难剃头的人士打商量已费我不少时间。(搞法律这行的似乎本位主义特别重,个个都是有我无他,老死不变。)
毎一个人都以为自己申请的案子应当“火速”办理,刚一开始可把我整惨了;不过,待观察“四杰”处理大部份案件的牛步之后,我遂了解时间分两种。一种是六十分钟就到一小时、二十四小时就是一天;转得飞快。另外一种则是法律时间,流动之慢,几乎难以觉察。
一名商界的主管说出“明天给你回音,”的时候,他指的通常就是明天,或者过几天,至多等上一个星期左右。而律师说“明天给你回音,”那通常是指六个礼拜,等明年十一月,或者根本就杳如黄鹤。在法律界一直流行一句心照不宣的话:“急什么?”摘自莎士比亚在阑述“法律之延误”中的名言,人人都明白法院的冷漠,即使甫自法律学院毕业出来的,最年轻、最机灵、最有干劲的律师,也很快便适应这种推拖拉的方式,而视作一种生活的模式。因为,法律就是一条冰河。欲速则慢,适得其反。
一旦识得个中三昧,随即泰然,极少几件事确属紧急,我集中心力专攻办案的手法和技巧。毫不夸口,我干得绝不太差。最起码,在荣任总侦查长第一年终了时,我的薪俸擢升至一万两千五,待第二年结束,已高达一万五千元整。这无疑证明“四杰”对我的表现颇为满意。这番调整,使我得迁出男青年会,移入属于自己的公寓,添制新行头,并邀巴耶妲小姐去吃了一顿有小瓶法国名酒的晚餐。差只差,她不曾邀我爬上她的膝盖头以为回报。
并非事事都能手到擒来。当然,我一样会犯错。很可能,预测的误失还比犯错来得更多些。举个例子,公司派我去接一位在猜想中颇为友善的见证,务必担保他按规定的时间出庭,那只是一椿清偿债务的小官司。我出现在他布隆克斯区寓所时,他根本拒绝与我同行。
这人是一个粗卤、傲慢的家伙,穿一件奇脏的汗衫,嚼一根湿漉漉的雪茄。
“你一定要去一趟,”我说。
“一定?”他嗤道。“一定个屁。”
“你答应过的,”我绝望的抗议。
“我改变了主意,”他一派自然。
“我坚持你非得跟我走一赵,”我怕得连声音都变了调。
“你坚持?”他畅怀大笑。“你怎么个坚持法——拖我过去吗,小屎蛋?”
我不得不向接掌此案的“四杰”大律师请罪。所幸,他不怪罪于我,他表未证人的证词不是决定性的,一张传票不能作什么约束,随后便将这事忘得一干二浄。但是我不能;它老蟠在我心上。
第二次我学了乘,尽我所能的对可能出庭的证人预做了解,甚至于做到一连跟踪他好几天,并记下他各项行踪的地步。
果如所料,这位仁兄也说他改了心意,拒绝左证。
“回心转意吧,”我说。“我不想向你的老婆打小报告,告诉她昨天下午三个钟头 你在什么地方鬼混。”
他穿起大衣。也说了一句:“小屎蛋!”
对这些少见的几个因我的份量不够,造成办案上诸多困难的例子,我已习得如何对付。当然,我不是一名有执照的正牌私家侦探,也毫不希冀取得携枪带械的承诺。我以为不靠暴力一样应付得过。
大体来说,担当泰尔区阮铁“四杰”总侦査长的头两年还算顺手。我悟出赵若苛在退休前冲我穷吼的许多真理。人真会说谎,说谎的理由经常是为着他们觉得真话值钱,没有酬劳,不该随便泄露给陌生人。人真想诈我,我很快学会察言观色:是坦诚无欺的凝视还是尖嘴滑舌的诡辩。
我也习得公私不相混淆,保持不即不离的态度。我也习得一个侦查员的职守需要无比的耐心、细心和毅力。
假使我疏漏其中任何一点,就陷自己于万劫不复的境地。我自认已证实我的能力足以应付例行的各项任务,那些大多是只消几通电话、成是做几项简单的追査,根本不必什么特别的技巧。如今我盼的是更大的挑战。
考验胆识的机会遂在我入“四杰”的第七个年头的二月来临。
第二章
毎天早上我都在八点三十分左右到达办公室,带一壶浓浓的咖啡和一个涂满奶油的面包卷。我喜欢在电话铃响之前先把这一天的工作调配一番。二月六日,星斯二上午,我发现桌上的记事簿有一则泰尔乐柏的留言:“上午十点到辨公室一谈,L·T·二月六日”
我把原订在上午办的一些外务暂往后挪,九点五十分进入洗手间;检査头发是否服贴,领带是否歪斜,指甲是否干浄。还用纸巾擦拭了皮鞋。
老总们的私人办公室盘据着二、三、四楼最大间的套房,一个比一个高。铁先生在二楼、区先生三楼、泰尔先生是四楼。泰尔先生秘书的办公桌安置在门廊上。她叫鲍茜玛,做了将近六十年的老处女,还有着一张年轻的脸和一头乳色的秀发。喜着高领的衬衫,领口别一枚贝壳胸针。她慷慨、肯借贷些小钱,而且从来不忘记别人的生日或是周年节庆。她办公桌的底层抽屉里装满头痛药、胃痛散、鎭静剂、OK绊、咳嗽糖浆、感冒胶囊等等,以备任何人的不时之需。在这大堆药丸当中放着一个小纸杯,让你随时投几枚硬币进去,以维持这个药箱常年不断。
“早啊,鲍小姐,”我说。
“早,高先生,”她瞥一眼扣在99lib?上衣外的怀表。“你早了三分钟。”
“我知道,”我说。“我想跟你相处这点时间。”
“啧,你啊!”
“鲍小姐,我还以为你会帮我物色个太太,”我悲叹。
“我什么时候说过那个?”她羞红了脸。“我相信你自己一定能找到一位很好的女孩。”
“目前还没有一点苗头,”我说。“现在可以进去了吗?”
她再看一次表。“再三十秒,”她决断性的说。
我叹口气。我们沉默等待,鲍小姐继续瞪着她的表。
“好,进去!”她就像个钉牢跑者的发号员。
我敲一下那扇厚重的房门,推开,走进去,随手带上。
这个房间没有成排的法律书籍,取而代之的,是一列列热带鱼缸。大大小小,各形各状,应有尽有,灯光自鱼缸后方射出。通气管不断冒出水泡。整间屋子溢满温润的气氛。有孔雀、海马、神仙、斑马、粉红淑女、小丑、鬼鳗、火鱼、紫皇后、剑尾、和一条食人鱼。
牠们在清澈、映着灯光的水槽中,做最耀目的展示,追来逐去,吹着泡泡,亲吻玻璃,游向水面吐气。
第一次见到泰尔先生,他便问过我是否喜欢热带鱼。我坦承不喜欢。
“哼,”他道。“那你对于从我们这群鱼友作伴下,获得的那份宁静舒适,压根毫无概念。”
紧接下去的半小时,泰尔先生绕着房间,逐个鱼缸解说牠们的拉丁学名、生活方式、喂食习惯、性的倾向以及他那群鱼友们的劣根性。最明显的,绝大多数都吃食她们的骨肉。关于这段讲词,我后来发现,竟是每位新到职者必须忍受的。所幸只这一次,绝不重复。
坐在大桌后,皮转椅内的这个人物似有七十五六的年纪。他有颗很有份量的大头,搁在一个好大、没脖子的肩骨上,四平八稳,你不禁怀疑,他是否在夹克的两肩装着个木头衣架。
他的手很宽,手指扁阔,手皮起茧变了颜色。他的手臂不成比例的长,走路来耸着肩,大头橕向前面,堆满肉的脸庞显出一副不豫的神色,模样笨重,法院办事的全叫他“金刚”。当然,只敢小声说。
他的脸可一丝不像猩猩。倒有点像一头疲倦的拳师狗,一块块的肉,打着皱折,嘴唇突起、有弹性(总是很湿润),眼睛含着泪光老像在哭。他惯有的表情是一种莫名的哀戚。据说他在任辩护律师时,便以这副表情,大获陪审团的同情。
“早,泰尔先生,”我轻快的说。
他以君王对待奴仆的姿态,与我颔首为礼,指指桌边的高脚椅。
“戚索,”他说。声音宏亮有力。金嗓子。我真希望能在法庭上聆听他的判决。“对不起。先生?”
“戚索,”他重复—遍。“戚索门,正确的说法。这名字对你毫无意义吗?”
我拚命想。这不是—个容易叫人忘记的名字。我陡然忆起……
“我记得,”我说。“戚索门。两周前的一椿自杀案。从东区他寓所的顶楼跳下来。时报上的一则小故事。”
“对,”他脸上的皱折呈现层层的忧戚,“时报上的一则小故事。你该知道,年轻人,戚索与我有五十五年的私交、也是本公司四十年来的一位老主顾。”
这话似乎找不到什么合适的回答。
“我们要处理遗嘱的问题,”泰尔先生继续。“戚索是个有钱的人。不是顶有钱,却算得上富有。一句老话。我希望不出半分差错。”
他住口,倾务向前,按下桌上对讲机的一个钮。
“鲍小姐,”他说,“进来一趟好吧?把昨天下午我跟那个陌生人的对话记录带进来。”
他靠回座。我们候着。鲍茜玛携着一本活页速记簿,轻悄的走进来。泰尔先生不叫她坐下。
“有时候,”他一派上司的口物,“我以为,某些电话,要鲍小姐在分机接听做笔录,很对。好,鲍小姐,可以开始……”
鲍小姐翻过几页,开始口译她的速记,她从无框的镜片下望,以平板、确实的音调迅速念道:“今年,二月五日,周一下午,四点四十六分,楼下总机接获一个电话。一名男子的声音请求接通处理戚先生遗产的律师。电话转给了我。这人重复他的请求。我问他究竟要做什么,但是他说只肯向负责的律师透露。照惯例,我建议他先写一封要求面晤的信面,说明来意。他不愿意这么做,他表示如果律师拒绝与他谈话,以后一定会后悔。他就是这么说的:‘他以后一定会后悔。’于是我问他可不可以等。他同意。我便让他等在电话上,以对讲机叫唤泰尔先生,解说这一回事。泰尔先生答应与来话的人一谈,不过要我在分机边上做笔录。”
我打个岔。
“这名男子的声音,鲍小姐,”我说。“年纪轻?年纪大?”
她瞪我几秒钟。
“中年,”接着便继续往下念。
“泰尔先生问到拨电话来的目的。这人问说他是否处理戚先生遗产。泰尔先生称是。这人请教他的名字。泰尔先生报上姓名。这人才说他握有影响戚先生遗产的重要情报。泰尔先生问起情报的来源。来电话的人拒绝透露。泰尔先生说他认为这个情报值得开个高价。这人说一点不错。他说:‘就是这句话,乖乖!’泰尔先生遂建议来电话的人到他办公室密谈。这人否决了这点,他指出无意教他的谈话被秘密录下音来。不过他说他愿意与泰尔先生或是他的代表人在他,指来电话的人,选定的地点晤面。泰尔先生问他的性名。发话的人说‘马丁’。泰尔先生问住址,马丁不愿透露。之后泰尔先生表示必须对此事稍微思考,假如他或他的代表人想与马丁晤面,自会与他联络。马丁留下一个电话号码,但是必须在二十四小时之内回复。如果到二月六日,星期二下午五时,马丁得不到泰尔先生的消息、他便认为泰尔先生对这项有关戚先生遗产的贵重情报不感兴趣,引用他 的说法,那么,他即可任意与其他可能的买主接洽。谈话至此终了。”
鲍小姐啪的合上速记簿,抬头看。
“就是这些吧,泰尔先生?”她问。
他抬起那颗重重的脑袋。“是的,谢谢。”
她滑出房间,轻轻闭上门。
他阴沉的瞪着我。
“如何?”他问。“你的看法?”
我耸耸肩。“很难讲,先生。还看不出什么眉目。可能是敲诈勒索,或者只是个下三滥的骗子想榨几个钱。”
“你看我该不该跟这人设法见个面?”
“不必,先生,”99lib?我说。“我看我该去一趟。他说过你或者是你的代表人。”
“我不喜欢这檔子事,”泰尔乐柏显得焦躁不安。
“我也不喜欢,先生,”我说。“不过我想见个面是上策,想办法套出他自认为‘贵重的情报’是什么。”
“嗯——对——这个——”泰尔先生那几根粗厚的手指头,不住在桌面上敲着。
然后他静默好一阵子,我突发奇想,他准是知道有什么或是猜到什么尚未吿诉我,这会儿正考虑应不应该说出来。最后他决定不说。
“好,”他缓缓点着那颗份量极重的头颅,“你拨个电话安排见面。设法探出他要卖的究竟是什么货。不可滥买。不管数额大小,都不要说定价钱。”
“自然是不会的,先生。”
“告诉他你会把他开的条件转告我。”
“是的,先生。”
“告诉他只有我才有权在这种情形下付款。”
“我明白,先生。”
“还有,尽量查明他的真实姓名和住址。”
“是,先生,”我憋住一声叹息。有时候他们依然把我当个差童看待。
第三章
我跨出泰尔先生的热带鱼殿堂,在鲍茜玛的桌前稍做停留,取过神秘马丁的电话号码,随即下楼。大区先生,区密欧的宫殿设在三楼,四面全是助手,绝大多数是女人。他约有六十多岁,高大挺拔,一头浓密漂亮的华发。他的活力,那份优雅,看上去顶多实际年龄的三分之一,加上红润的肤色、黑亮的眸子、健壮的体格、精心的修饰和着自信,遂使他形成了电影或电视上那种十全十美的律师形象。
区密欧对离婚案最拿手,在争取瞻养费和子女教育补助费方面真有两把刷子,总是比他客户希望到手的数字更多。又有一说,他经常是刚办完离婚手绩的那些女子们的第一位安慰者。
我真希望一溜面过,不引起他那那帮人的注意,可是他的手已经从圈子里伸出来,箝住了我的胳臂。
“小高!”他兴高采烈的喊着。“我想见的就是你!”他一把拉我近身,不是第一次,我又闻到了他古龙水的味道。
“我听见一个笑话,你绝对有兴趣。”他朝我咧着嘴,诡谲的笑道。
我的心沉了下去。他说给我听的笑话全部都涉及小矮个九九藏书。
“有这么个侏儒,”他开始了,眼光扫过他那圈助手群。她们的脸摆好一副准备爆笑的架势,有几个早已经在笑。
“他娶了马戏团里最高的一个女人,”区先生一路往下说。他暂停是为了增加效果。我摸得一清二楚。
“这全是给他朋友整的!”他终于下了结论,紧接着就是他那群助手们一顿哄笑,顿足拍腿的又叫又闹。丢脸的是,我跟他们笑得一般大声,最后总算突围下楼,一面狼狠的咒骂自己。在楼下,面对面的撞见了怒气冲天的胡海密,胡经理。
“高先生,过来看看,”他说。
老胡毎回开场白都是:“过来看看。”弄得我只好凑过去,碰上他的鼻子为止。
“什么事,胡经理?”我顺从的说。
“这私人秘书是怎么回事?”他朝我的脸猛挥一张纸片。我认出这是我前几个星期递上去的一张便笺。
“上面全写明白了,”我说。“到现在,我一直是自己在打所有的信件,可是工作量实在太多。我又不能请别的秘书和打字员帮忙,他们都有自己的工作。”
“赵先生没有要过一个秘书,”他冷笑。
“赵先生是出了名的最差记录保存员,”我说。“连他自己都承认。结果,凡是他经手的案子,我们都无从査起,他写的信不留复本,电话、谈话不留笔录。这些记录万一有翻供或更审的时候,相当要紧。我确实需要设立一套完整的档案,随时保持机动。”
“我不相信你会忙到没办法自己处理这些事,”他刻薄的加上一句,“你好像有的是时间跟巴耶妲搭讪。”
我瞪眼望他。他真是个卑鄙小人。更有甚者,他看起来便是一副小人嘴脸。
他身材中等,姿势太难看(圆肩、驼背、突肚),所以显得很矮。皮肤死白,—对无神的鼠眼分得太开。嘴唇呆板,鼻子像一块楔字形的干酪。头发很黑,总是油腻腻的,乐意一提的是,他后脑袋已现濯濯之势。他尽把两边油亮的头发向后梳拢以便遮丑。
他的声音是高八度,介乎号和叫之间。他还有个习惯,毎说完一句话,总要吸一下牙齿,就像有一丝芹菜卡在齿缝里剔不出来似的。还有,还有……噢,对,他还有一对专门盯着巴耶妲的眼睛(炽热、滚圆),就我个人的说法,仅此一点已足论定。我知道他们俩偶尔一道午餐,我只能推断她与他作伴纯粹出于怜悯仁慈,好似一个人也可能看扔一粒花生米给动物园里一头特别讨人厌的红屁股猩猩一样。
“这么说,我猜想是要不成一位秘书啰。”我说。
“你猜想的完全正确,”他把大门牙吸得啧啧有声。
我嫌恶的瞧着他。要是我斗不过这头野兽、宁愿交出我那枚马基维利智多星勋章。我掉转头,径直走入自己的办公室,大力九九藏书砰上门。
我做的头一件事,便是拨马丁的电话。我任它铃了十次,没有人应声。于是我收拾好记事本、马表和大衣,开始外出例行的侦查作业。
巴耶妲在她座位上,忙着应付一对年老的夫妇,他们正以德国音极重的英文努力向她解释着什么。我走过时,她举起美妙的指头向我摆摆手。我99lib.也摆了摆手。
我花整个上午为一名年轻的客户求证,他不可能于中午十二点零六分,在四十街与第八街口,港务局公交车总站内抢劫一家照相器.99lib.材店之后,及时通过十九条街,于十二点十四分时,被人指认在五十九街与第八街口,哥伦布圆环大会场的电子展示会中出现。
三次,我搭出租车从公交车总站到大会场,三次坐地下火车,三次乘公共汽车(回程全是坐出租车)。我用马表定下最准确的时刻,并仔细作记录。
下午两点三十分左右完成时间的左证。我吃下一个汉堡,借公用电话拨给马丁。仍旧没人应。我开始有些烦躁。马丁说截止时间是下午五点。
三点二十分整我踏进“四杰”的大楼,巴耶妲在讲电话。她抬头冲我一笑,(嗬哟,那一笑哦!)她边说着话,边递给我一张小纸条。又是一张留言。这次是铁先生的秘书留的。要我一到就回电话。
我进入办公室,脱下大衣,再拨一次马丁的电话。仍旧没人应。我接着便拨给铁先生的秘书,孟爱蒂。她说他即刻就要见我,只是这会儿有客户在;等一完事,她马上叫我上去。
我这才脱下夹克,坐在打字机前,开始敲出刚刚那段时证的追踪报告。
我的办公室,位在一楼,尚不至于小得像个清洁柜。还够放得下一张L形的办公桌,在短的那头,搁着打宇机。一把钢质的转椅。一张供来客坐的钢质把手靠椅。一个钢质资料柜。一个字纸篓,一根挂衣柱,一个小小的钢质书架。如此而已。当时赵若苛挟着他的大肚皮盘据这间屋时,这小方块都快胀炸了。我匀出来的空间多一些,不过房间依然狭窄得难透气。没有窗子。如果我真要得到一名秘书,下一步计划就是要求大一点的地盘来容纳秘书。我的野心真是无止境。
孟爱蒂通知我上楼的时候,我的报告几乎已快打完。我穿好夹克,到洗手间端正仪容,便登上二楼。
“嗨,小高,”爱蒂唱着低音。她将届五十,听起来倒像吸了一辈子可乐娜雪茄似的。“他找了你一天,快进去吧。”
“谢谢,爱蒂。”
我训练有素的,敲一次,开开门,走进去,轻轻把门带上。
铁依讷比他录用我的那日苍老六岁,可是你绝对看不出。很显然,他已经到达年华老大的一个乎稳境界,(七十?七十五?)这以后再不会老化下去。即使走进了坟墓他也还是现在这个样,皮肤坚靱,蓝眼睛明亮,声音有力。
“坐下,小伙子,”他说。
我选了最近办公桌的椅子。台灯的光线落在我身上,他的脸却在暗影里。
“一个客户,”他突然说道。“石耶鲁,石教授。一个最喜欢打官司的人。这情形你知道吧?”
我聪明的含糊应着。
“唔,”他说。“石教授随便在什么时候,随便找什么理由——或者根本没有理由,他都会告。他告上他家修水管、电器的工人。他告房东。他告百货公司。他告出租车司机跟那家车行。他吿报纸、杂志、工廒、旅馆、客运公司、电话公司、纽约市、美国童子军和一名在街上不小心撞了他的倒霉蛋。有一次,石教授吿的是美利坚合众国。”
“他胜诉过吗,先生?”我问。
“极少,”铁先生淡淡一笑。“就算胜诉的时候,也是得不偿失,赔儍所得永远赶不上那笔庞大的诉讼费用。我记得有一件案子,庭上判给他一分钱。可是石耶鲁不在乎——或者是人家说他不在乎。他坚持原则第一。”铁先生中断话头,重重叹口气。“我不敢说石教授完全疯癫。他过去一直反常,确是无疑的。”
“过去?”我重复一遍。“这位先生不再是我们的客户了吗?还是他已仙去了?”
铁先生不理会我的问题,兀自继续:“诚如我说的,我们力图劝阻他做这些无谓的诉讼,他却固执己见。他那些控告,呃,倒是提供给本公司一些年轻的新手们不少很好的经验。除了控告之外,我们也承办石教授在房地产上所做的几项投资的法定程序。我相信,他很富有。富有到什么程度,我无从得知,因为本公司并没有代他立遗嘱,也没在他那些房地产投资方面扮演过任何角色。只有一次,我问起他是否已起好遗嘱,他以相当敌视的语气回答说已经妥善处理。他对我提出的问题反应竟如是,令我无意更进一步的追问下去。我只当是他已聘别的大律师拟妥,这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然后他缄口不语。我也不知所以的静默着。
铁依讷交叉着他那细小皱皮的手指搁在桌面上。他垂眼望着它们,一次动一根指头。似乎对于它们还能够动感到很惊奇。他盯着双手,继续以沉静、梦呓的声音说故事……
“昨天,石教授的太太来看我。告诉我,有一天晚饭过后,她丈夫不说去那里便出了门,一直到今天,还没有回家。”
“他留了字条吗,先生?有没有带走什么衣物?有没有从银行户头提出大笔款子?是否作过任何预谋出走的暗示?”
铁先生缓缓抬起脸注视我。
“这些问题我同样都问过石太太。她的答案全部是否定。”
“我猜、石太太报了警?”
“自然。他们査过医院和太平间、意外事件报告。也跟纽约大学石教授的助教谈过。石教授专攻:十七世纪英国海运史。几个月来校方没有人见过他或者收到过他的信息。纽约警察局将石耶鲁教授列入失踪人口。呃,我和警局接触过几次,与警探谈过。他的看法是,教授既是兴之所至的失踪,最后,必定会顺其自然的出现。”
“警探对这个看法可有任何依据,先生?”
“这难说。他的判断很可能是凭经验和按照一般失踪人口行为分析的比率而来。”
“你知不知道警采是否査过机场、公路局和火车站?”
“查过。根本没有以石教授的名义订位的旅客。不过这大概作不了准。订位可以用别的名宇,车票通常又不必预订,直接付钱就买得到,这相信你一定也很清楚。”
“是的,先生。”
“警探也向机场、公路局和火车站的人员出示过一帧石教授的相片。毫无结果。”
“教授自己有车吗,先生?”
“有。他失踪的第二天车仍旧停在车库。”
我吸一口气。“这个,像是掩护。石太太能不能说出任何一点她丈夫出走的理由,先生?”
铁先生做了一个莫可奈何的手势。
“她认定石教授是去散步,可能摔了,跌着了,或是遇上什么意外事故,结果得了遗忘症,现在正在这个市区里漫游,根本不晓得自己是何许人。”
“嗯,”我说。“可能,先生,不过不大合理。”
“对,”他说,“不合理。”
“过去多大——石教授现在多大岁数?”
“七十二。”
“石太太呢?”
“我看有五十八九。可能六十。他们的孩子,一个年纪轻轻的女儿和儿子,只三十一和二十八岁。石教授夫妇结婚很晚。”
“子女都成家了吗,先生?”
“没有,都没有。”
随后我们又无言的坐着。我把方才听得的一切在脑子里转一圈。完全不得要领。石教授的失踪简直无从解说。
“可不可以问个问题,先生?”我终于开口。
铁依讷庄重的点点头。
“石教授的失踪案对我们的利害关系是什么?”
“石太太希望聘我们做法律顾问,”他平板的说。“她的问题有三重。第一,她要我雇一名私家侦探深入调査她丈夫的失踪。我相信已经说动了她,这是件白糟蹋钱的事。我无法想象失踪人口调査局都办不到的事,一个私家侦探如何办得成。你说对不对?”
“对,先生。我以为警方已经查得很彻底。”
“对极。可是,我没法让石太太完全明白这点,所以我向她保证,关于她丈夫的失踪,将由我们自己的侦查部全权负责。”
四年前我是一名差童,现在我是堂堂一个部。不得了的成就!
铁先生接着往下说:“石太太的第二个问题就是财务。她丈夫所有的财产,包括支票和储蓄账户在内,全都归在他自己的名下。所以石太太,在身无分毫的情况下,呃,大为痛心。”
“我也会这么想,先生——要是他不见了一个月的话。”
“对。我现在正把有关一名失踪人口资产状况的处置做全盘硏究。相信我可以请求庭上,在她失踪的丈夫正式宣告死亡之前——如果是真的宣告死亡,先赐给他的家属一份生活补助费。”
“如果他,”我说,“我的意思是,在将来正式宣告死亡的时候,谁是受益人?财产又怎么分?”
“第三个问题,”铁先生阴沉的说道,“石太太找不到她丈夫的遗嘱。它好像也失踪了。”
第四章
我一回进办公室,立即再拨电话给马丁。照旧没人应。四点二十五分,我打完时证报告,正本呈阅,副本投入我的档案柜。接着做成两份新卷宗,上面注明“戚”和“石”。截至目前,“石”的卷宗里空空如也,而“戚”的只存了一个马丁的电话号码进去。
我松散片刻,两脚跷在桌上,重温方才与铁老总会晤的那一段。
铁老总命我做的不过是与石家的家属及仆从们打个照面谈谈,向他们提出任何在我认为可能与教授失踪有关的问题,概略的査访一番,并设法对当时的情形做某些比较有学问的猜测。
“你是个很机灵的小伙子,”铁先生说:“说不定会想到一点警方忽略的门路或是某个角度。”
不管是他,抑或“四杰”派定的哪位律师,进法院请求赐予石教授家属生活补助费之时,铁老总都希望能够向庭上提出实证,表明对追查石教授的行踪已然竭尽心力。
“我们已经可以提出纽约警局追查不果的事实,”他说。“另外,我指出石太太个人也出力,透过我们——她的法定代理人,去寻找过她的丈夫。我要你把花费在这件调查工作上的时数列出一份详细的记录。愈多愈好——当然,不能影响你其他的正常作业。我更计划在地方报上刊登一则启示,凡通报石教授生死行踪者均有重赏。甚至可以印制传单分发他们附近的地区,酬赏相同。我个人看来,道些做法不见得会有什么效果,其目的不过是证明给庭上看,我们对于不经这名失踪人士的许可,先申请动用他的资产一事上,确已尽心尽力。”
我这才想通。我的调査仅是一场法律游戏当中的一部份,根本不希冀有什么结果,其实这也无损于我的自尊。
四点五十六分,我再一次拨马丁的电话。这回铃了三响就有应声。一个男人的声音:“是?”
“马丁?”
“是。你是谁?”
“我代表泰尔乐柏打这个电话。”
“时候差不多。刚赶上。”
“我已经打了一天。”
“噢?”他说:“我总会进进出出一下。”
那是个很浑浊的口音,带着纽约没知识水平的那种人的腔调。他住了口,等我开腔。
“泰尔先生要我和您见个面,”我礼貌周到。“看您什么时候方便。一起讨论有关戚索门的财产间题。”
“我守在这儿为的就是这个,”他很爽快。“我卖,你买——对吧?”
“哎,是这么说的,”我抢着说:“我们在什么时候什么地点见?”
他停一会,说:“第八、第九街中间的西四十六街上,有一家小酒吧。靠第九街近点。叫做紫牛。明天上午十一点半在那儿会我。明白吗?”
我不停的速记。
“明白,”我说:“我怎么认出你?”
“我会坐在左边最后的小间里。”他接着压着嗓门又说:“一个人来?”
“当然,”我答。
“好,”他说:“不准耍花样。”
他切了线。
我注视着记下来的字条,慢慢挂上电话,试着分析他的话。我最后下了结论,不是恐吓,不过他颇有自信。
我叹一声,将字条夹人“戚”的卷宗,存入钢质档案柜。随后穿起大衣回家.99lib.,一路向其余下班的同事们互道“晚安”。巴耶妲的座位空着,显然已经走了。
晦暗阴沉的天气,光线恶劣,空气是令人窒息的冰雪味。气温倒缓和了些许;寒风依然彻骨,却挺清新,向晚的天空展现出几道灰蓝。不想塞进拥挤不堪的公共汽车,我决定徒步回家。
我住在查尔西的一条街上,那儿一度是私人住宅区。大多数房子前面都围着铁栅,有石阶通向装饰华丽的大门。房屋内部依旧完整的几户仍有着大理石的壁炉和灰泥缀饰的高敞的天花板。
我那幢楼有暖气和热水,因为屋99lib?主就住这儿。第一层楼是一家建筑公司,名称是“亚曼与布克”;与另一家杂货进口商,“福山公司”。
屋主和她的女儿,胡贺梦及胡可丽,分开住在二楼。我跟尚拉威合住三楼,他过去是渡船的船长,年纪一把,又被轮椅困住。顶楼,第四层楼,住着卡素萝夫人,她说她曾在美特演唱过,现在白天的时候,她仍照常吊嗓子。四褛的另一边由费阿陶占着,他是个皮鞋推销员。
公寓很暗,天花板却很高,壁炉也还管用。我一个月支付三百五外加水电瓦斯费。
今天这个很不平常的夜晚,尚拉威在三楼楼厅里候着我。白葡萄酒瓶夹在腿上、一只干浄的玻璃杯是为我预备的,另外喝掉一半的那只,他正啜着。我一打开房门,他就转着轮椅进来,我还不及脱大衣,他已经开始大嚷这一天的电视节目。
他年轻的时候,必定是个虎虎生威的彪形大汉,肩膀结实,臂膊粗硬,拳头就像地质学的标本。如今,虽说困在轮椅上,喝得胡天胡地,他依然有一股咄咄逼人的相貌。声音震得响窗户,动作姿态孔武有力。
因为秃顶,他成天戴着顶船长帽;帽沿底下,是张果醤脸,从粉红到深紫。身上穿的是黑色套头毛衣和一件钉铜扣的蓝色军官外套。
我任他响雷似的叙述这一天看过的电视节目,待他暂停下来添酒时,便问他是否愿意跟我一道吃饭。
“我准备来个香肠炒蛋,”我说:“可能再做点色拉。还有一块派。欢迎你共享,船长。”
“不啦,”他说:“我已经自己弄了点东西下肚。你哪里来的派——女力道山给的?”
这是他对我们的房东,胡太太的称谓。挺合适的一个绰号;她站起来五英尺十一英寸,磅一下最起码是个轻重量级。
“对,是她给的,”我说:“荷兰苹果派,很棒。自己做的。”
“啊哈,”他望着我,咧大了嘴。“她对你真不赖啊?”
“她对你不也很好吗?”
“她可没为我做什么派。你去参加宴会吗?”
“什么宴会?”
“星期六晚上。女力道山邀请了所有房客。”
“我没有被邀请。”
“你一定会。”
“什么事?”
“情人节——她这么说。可是我心里有数。”
“你今天晚上老在打哑谜,船长。”
他看我慱起纸头在壁炉生火。
“这样做不对!”他大吼。“交叉堆起来点火。”
“我都像这样弄的。行得通。”
这次,火同样也点着了。我们望着它,一杯在手,这时门上响起一阵急促的敲啄。
“喂,喂!”卡夫人唱着。“小高?你在吗?”
“别让她进来,”船长咆哮。
“卡夫人,”我向她微笑。“见到你真是太好了。快请进。”
她拍拍我的脸。“你答应要叫我素萝的,小皮蛋。”然后她踩着碎步,飞快的进了房间。“啊你已经有了伴。向船长。”
“尚,”他再咆哮。
“我没打扰你们什么吧?”她快活的笑着。
“一点没有,”我对她说:“我们正喝着酒。让我替你斟一杯。”
“小高,”她说:“礼拜六晚上的宴会你是会去的啰?”
“我还没有被邀请。”
跟尚拉威一样,她说:“你一定会的。”他们俩都在笑。
“你们两个究竟搞什么?”素萝一手按着面颊,两眼的溜溜的转。
“他不知道,”尚拉威说了一句。
“讲!”我爆发出来。
“女力道山替可丽选中了你。”船长说。
他们不久便离去,我进厨房去做菜肉蛋饺。我有点飘飘然;我和别人一般的虚荣。其实,这整件事很荒谬。胡可丽是一位很可爱,柔声柔气的小姐。平时我们笑笑彼此打个招呼。再深一层交往是不可能的。可丽至少有五英尺十英寸,穿了高跟鞋更高。
但是我的思维又转回到这项伟大的胡氏计划。敲门声响时,我立刻知道是谁。是胡太太端着一个盖着纸餐巾的盘子。
“胡太太!真是太意外了?请进来坐坐吧?”
“这……只躭搁一会儿工夫。我不想太打扰你。”
“不会不会,”我说“喝杯咖啡好吗?”
“不,什么都不必,谢谢,”她说:“我们刚吃过晚饭。哎呀,可丽做的这顿饭太好了。瑞士牛排,加上薯泥、鲜嫩的豌亘,还有最最棒的肉汤。你还没喝咖啡是吧?”我照实回答说还没有。
“哦那好,可丽培了这些巧克力脆饼,我们想你可以配着咖啡吃几块。”
“胡太太,您太慷慨了。”
“尝一块试试,”她下令。
我服从的咬一块入口。
“真好吃,”我说。
“是啊,”她叹声气。“我们的可丽——在厨房里真叫能干哪。她准是个贤妻。”
“我相信她一定是,”我嘟囔着。“您现在要把盘子带走吗?我可以把小饼干放在罐子里。”
“不急,”她说。“随便什么待候还都行。说真的,高先生,这饼干只是我上来的理由之一。我想请你在星期六晚上,来参加由可丽和我办的一个宴会。”
第五章
即使在上午的十一点半,紫牛弥漫着的全是一股生啤酒和廉价雪茄的味道。吧台上的人都弓着背,死命地盯住他们眼前的酒,等待着世界末日。我发现马丁果然在左边最后一间小隔间。他面对着门坐,交叉的手指护着一壶啤酒。在昏朦的灯光下,他似乎四十五岁左右,很瘦,麻子面皮,留一道淡淡的小胡子。
他毫无兴趣的瞧着我走近。我在隔间旁驻足。
“马丁?”我说。
“嗯?”
“我是泰尔乐柏先生派来的。”
他露出一嘴牙。“你是个什么,工友?”
我一脚滑进隔间,在他对面坐下。
“我是泰尔先生的执行助理,他的代表人。”
“那敢情好,”他说。
“您可否吿诉我这到底怎么回事?”我问道。“您表示了——”
“来一杯?”他打个岔。
“不,”我说。“谢谢。”
“谢什么?”他说。“我又没打算请你。”
“您表示了,您有足以影响到戚索门遗产的情报。对吗?”
“我用不着什么表示。玩意就到手了。”
“可否告诉我是什么样的情报?”
“笑话?那正是我要卖的。”
我叹气,靠坐回去。
“那恐怕就没戏唱了,”我说。“你当然不会以为我们在一无所知的情形下开价钱吧。”
他横过桌子凑向我。他的鼻息带着很厉害的馊味。他的眼睛几乎无色,我注意到他缺了左耳垂。戴一顶苏格兰呢帽,一件绿色带帽子的大外套,栗子色的衬衫,配条粉红花领带。外套很脏,有短短一层白毛,他的指甲缝镶满黑垢。声音比起电话里更为黏糊。
“听着,小子,”他说。“我没.99lib.叫你开价;是我来告诉你我要开多少价。第二,我不会告诉你我到手的是什么,因为一说就没得好卖了。开窍了吧,嗯?我只能点到为止:我到手的货准能破坏原来的计划。有了这个货,老戚那份遗嘱根本是个屁。”
“你要价多少?”
“五万,”他马上答。“给不给你看着办。”
我大概把受到的惊吓掩饰得很成功。
“很大一笔数目,”我慢呑吞的说。
“不会,”他说,“小意思。那笔遗产是多少——四百万?五百万?花五万块弄清楚遗产别给错了人,这应九九藏书该很值得吧?”
“这个……”我说,“我一回公司,自当将这点转告泰尔先生知照。”
“别耍我哦,小子,”他说。“我另外还有急着要这个货的买主。今天稍后,我会跟他们碰头。先来。先给。”
“泰尔先生一有决定,我立刻和你连络,”我说。“请把尊姓告诉我行吗?你想我们总不能付这么大笔款子给一位只知道名字叫马丁的人。”
他斜眼皱鼻的想了会。
“说出来也没大要紧,”他说。“姓益。利益的益。益马丁。成语说‘三思而后“益”’——对吧?还是那个电话找我就行。今天下午晚一点我会在那儿。”
我点头,一步跨出隔间。“幸会,益先生。”
“嗯。”他无意与我同行。摆明是防我跟踪,可惜他太低估了本人的职业气派。
到了店外我便折向西,过第九街,很快选定一个门口做为定点。然后手揷衣袋,静心等。不时跺跺脚以免冻成僵块。不时伸出手摀摀耳朵。他终于走出来,站在街沿,拉起外套的拉錬,四处张望着。然后便转身往东向时报广场行去。
他在西四十六街南。我在北,正巧在他后面。人行道上全是人,正赶着进这条街上的一家饭馆里抢座位,因此益马丁走动很慢。纵使有这许多人,那顶呢帽和那身大外套依旧极显眼。不晓得他是否怀疑有人跟踪,至少他毫无迹象表示:从没有回过一次头或是瞥一眼橱窗里的映射。我尾随他过第八街东边几家靠上第四十九街之处,他转进一家放映成人电影戏院隔壁的一幢大楼,戏院正在上演“情宝初开”。他进了门厅,我便快步过街跟进。油滑的大理石壁上有一块标示。
益马丁:私家征信社
我立即回返公司向泰尔先生报告,但是鲍小姐说他去吃午餐,等他回来她会电话通知我。
我乘着打录与益马丁会面报告的时间,叫来一份奶酪包、一杯牛奶,就地解决。我将报告存入“戚”卷宗后,便拨电话至铁先生的办公室。他从不外出午餐,只在座位上喝杯茶。吃两片全麦饼干。我告诉他我希望与石家的人面谈,若是由他先打电话,约好一个全家人连同仆役都在场的时间,那事倩就更好办。
“好,好,”他不耐烦的应着,“待会儿再打给你。”便猝然挂上电话。
大概是他的全麦饼干全走了气。
我刚放下话筒,鲍小姐就来了电话。我乘电梯上四楼,电梯里还有两位职员,捧着好高一迭法律书籍,高到连他们的眉毛都看不见。
“两天来两次,”鲍茜玛说。“天,这公司少了你该怎么办哦?”
“跟牢我,娃娃,”我说,“你一定会大富大贵。”
我敲一次门,进去。他正在喂鱼,揑着些白色的碎屑投进鱼魟,舌头牙齿还发出一声声的“啧、啧、啧”。
“泰尔先生,”我说。“关于戚先生的遗产问题,我和马丁见了面。”
他继续喂鱼。“坐下说话,”他说。
当我提到五万块钱的时候,泰尔先生的手跳一下,他的一条鱼友马上吃到一顿意外的大餐。我叙述完毕,他回到转椅上,挥着双手。
“我不喜欢,愈来愈不喜欢这件事,”他说。“如果他要五百、一千,或者甚至五千,我料定他充其量是个混混的骗徒。可是现在他显然确定这份情报极有价值。他要真是个私家侦探,那么,他很可能确实发掘某些扎手的东西。他对这份情报怎么说的,你再仔细说一遍。”
“他说,我到手的货准能破坏原来的计划。有了这个货,老戚那份遗嘱根本是个屁。”
“他说他还有别的很相当的买主?”
“是的,先生。他说今天稍后便与他们会面。那是他用的字眼:‘他们’。”
我们静坐良久。最后他动一下说:“我不喜欢这事到了极点。身为执法的人,我不可以卷进这种诈欺的勾当里。同时,我对死者和他遗嘱上列明的财产分配都有责任。”
他面无表情的瞭着我。我一时不明所以,继而恍然大悟。
“先生,”我说,“那份遗嘱是不是有什么不对?”
“不是、不是,”他说。“那是一纸相当简短的文件。不过我一直没有把全部的情形告诉你,高先生。在他自杀当天上午,戚索与我们通电话说,他想立一份新的遗嘱。”
“我明白,”我轻声应着。
“是吗?”他说。“我不明白。现在蹦出这个‘马丁’宣称手上有着促使现行遗嘱失效的情报。”
“是,先生,”我道。“您是要付这笔款吗,泰尔先生?”
“我说过,”他雷鸣,“我不能让自己和进去!”
“当然不和,先生。但是我不是执法人,我能够放手去干这件事。”
这句话正中他下怀。泰尔先生退后,手指纠在他结实的胃上,严肃地端详我。
“你有什么打算,高先生?”
“这笔款子不可以取自本公司。先生。绝不可以有丝毫牵连,在我们账面上什么也没有。这笔钱须得从外面开源。”
他想一会。“可以安排,”他终于说。
“而我必须是唯一出面跟姓益的连络的人。公司绝不可再有别人跟他接头或碰面。”
“我同意。”
“我第一件要做的就是打电话给姓益的,告诉他我们同意他的条件。当然是在他和别的买主谈成交易之前。然后我定下交付的日期,时间拖得愈久愈好。再以后就是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他口头上说出来也行。”
“为什么你说时间拖得愈久愈好?”
“好给我时间设法不花钱就把情报弄上手。”
“妙极了,小伙子!”他说。“如果办得到的话。不过最主要的目标就是取得这份情报。希望你了解这点。”
“我了解,先生。”
“好,随时保持联系。我需要一、两天的时间筹款。”
“泰尔先生,如果您肯告诉我—·些关于戚先生现行遗嘱上的事,会有所帮助。特别是,受益最多的是谁?万一遗嘱因为某种原因,宣吿无效时,对谁最有利?”
他低头盯着自己的一双大手,这会儿都扣在桌上。
“目前,”他低声说道,“我宁可保密。等到你,呃,稳操胜券的时候,我一定会复印一份给你。”
到了我该走的时候。
“高先生。”
我自门边回身。
“方才那段谈话根本没有发生过,”他的语气严厉。
“哪段谈话,先生?”我问。他几乎笑了开来。
第六章
一
我回到自己的办公室,打电话给马丁。没人接应。不知道他是否在与另外几个买主晤面。
我脱下夹克,翻阅那些由少总和副理们交下来的待办案件。大部份都可以一个电话、一封信,或是查查赵若苛那个有字典、地图、历书、户籍数据等等的小图书馆即能办妥。
一九六四年,布隆克斯的西班牙籍人口多少?
板金一次要多少时间?盘尼西林是哪一年发现?
纽约州最后一个坐上电椅的是谁?莫洛托夫鸡尾酒的成份是什么?
我又拨了两次电话给益马丁。孟爱蒂通知我与石家有约。我须得在晚上八时到西中央公园路与七十街口,他们的住所。
现在将近四点半。我决定不回家,在市区吃过晚饭,便去西七十街。我看过钱夹,便打给巴耶妲。
“哦,小高,”她说。“你早点打来就好了。我很想去。可惜半个钟头前,阿密邀了我跟他一道去吃晚饭。”
“阿密?”
“海密啊。胡海密。”她居然叫他阿密。
“噢,是,很可惜你不能赏光,耶妲。下次再请你。”
“一定?”她吹着气说。
“一定。”
因此我加班到六点半。这其间又拨过两次电话给马丁。没有回应。我离开饭馆之前,当然是一个人吃的,又再试一次。照样没有回应。我开始担心他已经和别的买主达成交易。
时间还宽裕,我便步行至四十二街,搭上一班公共汽车,驶往七十街。再走到西中央公园路。天空阴暗。细雨纷霏。风声轻起,夹着淡淡的尘土气息。是个挺适合调査失踪案件的夜晚。
二
石家住的是一幢很大、金宇塔形的砖造公寓楼房。极古老、极坚固、极华丽。门厅全是大理石和镜子。着制服的守门员先请示主人。
“高先生要见石太太,”他通报。随后搁上电话朝我说。“十七号之二。”
电梯已改装成自动操作式,但是壁板和顶篷都是漂亮的胡桃木斜嵌着椭圆形的镜子;来自东方的地毯织得大小刚合适。
十七号之二靠中央公园这边。我按铃等候许久。门终于由一位极年轻的女子启开。她含着笑。
“高先生?”她说。“晚上好,我是石莉妮。”
她替我将大衣挂进存衣柜。随即引我走入一道光线暗淡的长廊,廊上陈列着许多古老的地图,及海战的大场面。我遂明了为什么等候了许久才开门的理由。走到起居室等于是行军。公寓实在太大。
她先我进入一间比我的住所还宽大的起居室。迅速映入我脑际的,是花砖壁炉中的熊熊烈焰,起了皱的天鹅绒坐椅和沙发,以及俯瞰公园的落地长窗。石莉妮正带我走向一位蜷伏在长榻一角,略显矮小的妇人,她手中握住一只半满的酒杯。她身前,玻璃台面的桌几上搁着一瓶雪利酒。
“我的母亲,”莉妮向我说。她的声低哑,几近无声。
“石太太,”我微微躬身。“我是铁先生公司里的高佑大。很高兴见到你。”
“我丈夫是死了,对吧?”她说。“我知道他死了。”
她出口惊人不说,她的声音更是惊倒了我。尖得发颤。
“妈妈,”莉妮说,“那根本无凭无据。”
“我自己明白得很,”石太太说。“快坐下,高先生。坐那儿,我可以看见你。”
“谢谢。”我在她指定的椅子落座。我庆幸两脚都能着地,虽然只是刚好触到而已。
“吃过晚饭了吗?”她问。
“是的,夫人,吃过了。”
“我们也是,”她轻快的说道,“现在我暍的是一杯雪利。莉妮不喝。莉妮是滴酒不沾。没错吧。孩子?”
“没错,妈妈,”女儿耐着性子答。“高先生,你想暍些什么?”
“一杯雪利就好,”我说。“谢谢。”
莉妮从一辆搁酒具的小马车上取下一个杯子,拿起她母亲的酒瓶斟满一杯。递给我之后,便端坐在长榻的另一头。她娴雅而拘谨。
“铁先生告诉家母,你将负责调查家父的下落。”
“是的,”我说。“我们确信警方已尽其所能,不过重愎再査一遍于事也无损。”
“他死了,”石太太再说。
“夫人,”我说,“据铁先生说,你相信你的丈夫遇上意外事故,患了遗忘症。”
“我是这么想过,”她道,“但是现在不再想了。他死了。我看见幻影。”
石莉妮正仔细的检査着她的手指甲。我取出记事本和笔。“我实在不愿意重复那些令你伤痛的事情,”我说。“可是如果你能将石教授失踪当晚的实际情形告诉我,那必定大有帮助。”
石太太叙述大部份,她女儿时而以平静的声调修正一些或补述一些。石太太诉说时我笔记,其实这只摆摆样子,教她们以为泰尔区阮铁“四杰”公司对她们的境遇是如何的认真。
我不断从胡乱笔记当中抬眼注视石太太。
在说话的睁候,她仍不停啜着雪利酒,并倾身添酒两次。她的眼,淡青似牛奶杯,闪烁有如烛焰。她有一头蓬松的金色鬈发,小羊皮的肤色,和一个怪习惯,毋宁说是神经质的抽动,喜用左手食指碰她那上翘的鼻尖。不是推,是碰,彷佛要确定它依然存在那儿似的。
她手势奇多,面部表情丰富——蹙眉、微笑、噘唇、撇嘴——一个接一个快速无比,致使她的脸瞬息万变。她穿的是少女式的雪纺花纱服。她蜷伏的坐姿,露出了好大一截腿。
她说话极快,像是渴望一次吐尽为快。发颤的声音持续不断,片刻过后,它又转成儿童在排演学校里的话剧时的背书式,抑扬顿挫全失。
一月十日,石家在七点进晚餐。在场的是石耶鲁教授、妻子石尤兰、女儿石莉妮、与儿子石宝华。晚餐是由住在石家的厨师兼管家,戴艾菲太太侍候。女佣,何好佳,那天休假外出。
石莉妮离开饭桌最早,在八点左右,去看时报广场圆环演出的“人与超人”。晚餐后全家转入起居室。八点三十分左右,石教授进书房。几分钟后又回到起居室,说要出去。他走过长廊到玄关。事后断定他拿了帽子、围巾和大衣。石太太和她儿子都听见外间门砰上的声音。门厅的守门员记得石教授走出大楼的时间是八点四十五分整。
自此他便不再露面。
叙事完毕,母女俩以期盼的眼光注视我,好像在等一个立即式的解答。
“石教授在失踪后可曾试图与你们联络?”
“没有,”莉妮说。“完全没有。”
“这是不是一个很普通的现象——教授在那个时候外出?譬如说,去散散步?”
“不是,”石太太说。“他晚上从不出门。”
“很少,”莉妮更正。“一年有一两次他会去参加教授会议。不过那通常包括吃晩饭,他出门也比较早。”
“一月十日那晚他出去的时候,没有说明去哪里吗?”
“没有,”石太太说。
“你没问吧,妈妈?”
母亲求助的望向她的女儿。
“家父过去是——”她一说出,随即改口,“家父是一位很固执的人。他不喜欢受人查询。他总是自行其是。他很保密的。”
“你们看他那晚吃饭时是否有任何反常的行为?”
这次女儿望向母亲。
“没—有,”石太太缓慢答道。“他在饭桌上话不多,不过他一直是话不多。”
“那你是说那晚他的行为是完全正常啰?对石教授来说,”我急忙又补上后来这句。她们同时点头。
“好,”我说。“有几件事我还想再硏究一下,不过首先我希望听听石教授离开以后的事。”
在我的循求之下,石太太重拾话头。
她与儿子,宝华,留在起居室,观赏十三频道上的贝姬剧场,喝了几杯酒。管家戴太太大约在十点三十分进来道晚安,走向寓所尽头她自己的房间。
直到夜里十一点,他们才记挂起教授的行踪。他们电话询问守门员,他只能说出石教授在八点四十五分离开太楼,尚未回来。他们唤醒戴太太,问她教授是否向她提及要去哪里。她说没有,不过她很关心,在睡衣外添加一件睡袍后,便与他们一起守在起居室。随后他们拨了几个电话给教授的一些助手,并为深夜惊扰致歉。谁也不曾见过他或接到他的讯息。他除了事业上的助手外根本没有别的朋友。
到十一点三十分,大家忧心如焚,不知如何是好。他们对报警迟疑不决。怕万一报了警,过几分钟他却好端端回来,必定大发雷霆。
“他脾气火爆得很。”莉妮说。
莉妮在午夜稍过才从戏院回来,得知父亲失踪。即建议向车库打听,石教授是否已将车驾走。宝华问过后,说车仍停放在车库内。
他们四人等到凌晨两点,方始打电话给区派出所。警官回说除非教授失踪二十四小时,否则失踪人口调查局不予受理。不过,他愿代査意外事件报告及医院急诊室。他说会给他们回话。
大伙不眠不休的等着。饮着咖啡,到三点二十,警官来了电话,他说没有任何涉及石教授或类似这型人物的意外事件报告。
至此似已无计可施。翌日,他们拨了更多的电话,宝华按遍邻居的门铃、踏遍左近的街道、问遍报摊和通宵营业的餐馆。硬是无人见过他父亲或任何像他模样的人。
二十四小时已过,他们遂将教授以一名失踪人口呈报纽约警察局,全部事情的始末就是这样。
我深深喘一口气。
“我不愿意第一次见面就占去你们太多的时间,”我说。“希望你们允许我再来造访,或是一发现问题时,许我拨电话过来。”
“当然,”石莉妮说。“无论多少时间都随你。我们非常乐意与你合作。”
“只剩下几个问题,”我注视着她,说,“令尊有没有什么仇敌?任何一个可能蓄意去……”
我故意拖个尾巴,可是她并不畏缩。再一次,令我觉得她看着便不是畏缩的型。
石莉妮比她母亲高。满实的身体,焕发着朝气。茶色的长发柔滑的披在肩上。一张三角形的脸,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宽阔、线条分明的嘴唇点着少许唇膏。穿着一件简单的服装,质料很薄,紧贴合身。不戴珠宝首饰。
我有种感觉,在那层自我约束底下。必定热情如火。黑眼睛不泄露一丝端倪,喜怒也不形于色。
她还有个在答复问题之前,暂停的习惯,停的时间极短。虽只半拍,却足以使我相信她的答案都经过长考。
“没有,高先生,”她平稳的说。“我不以为家父有恨到要加害于他的仇敌。”
“那他确是有敌人吗?”我锲而不舍。
“有许多人不喜欢他。他不是一个好相处的人。”
“噢,莉妮,”她母亲喟叹。
“高先生也知道这个事实,妈妈,这有助于他的调査。家父过去——一直就是一个暴君,高先生。偏激、顽固、独裁、很不合群。经常为许多很可笑的理由控告别人。他当然有敌人,在大学和其他他到过的地方。不过我清楚绝没有人会讨厌他到——到伤害他的地步。”
我点头,看着笔记。
“石太太,你说石教授出门之前,进过书房?”
“是的,不错。”
“你知道他在里面做什么吗?”
“不知道。书房是他的私室。”
“闲人免进,”莉妮说:“他很难得让我们进去。”
“他让你进去的,莉妮,”她母亲说。
“他甚至于自己打扫房间,”莉妮继续。“他在写一部书,不愿意他的文稿受到侵犯。”
“一部书?哪一类的?”
“皇家太子号的历史,十七世纪一艘著名的英国战舰。”
“令尊过去出版过别的东西吗?”
“在学术性的刊物上发表过几篇论文和短评。他也常替报章撰稿。要不要再暍一点雪莉,高先生?”
“不了,谢谢。很可口。石太太,令郞今晚不在这儿?”
“不在,”她说:“他在……”
她没有说完,却俯身斟酒。
“我弟弟不住这里,”莉妮平稳如旧。“宝华住格陵威治村。父亲失踪那晚他留在此过夜,是因为我们大家都心烦意乱的。”
“你弟弟和令尊不和?”我问。
“很不和,”她说:“宝华一个星期过来吃两三次晚餐。不管怎么说,家父与舍弟之间的关系跟你的调查毫不相干。”
“宝华好卖力在做,”她母亲悲叹。
莉妮侧身伸手按着她母亲的胳臂。她的身体摊直,几乎斜靠下来。令我一览无遗……
“我们都很卖力,妈妈,”她柔声说。
我合起记事本,收好。“我看今天晚上,我已经请教两位女士太多问题。不过在我走之前,如果可能的话,我很想看看石教授的书房,并且也想与你们的管家谈几分钟。”
“没问题,”莉妮站起身。我随她走向屋子偏远端的一扇门。它通入一间餐厅,冷清朴实,灯影暗淡。
对面的壁上有两扇门,一扇是厨房用的活动式。
“那个门是到厨房的?”我问。
“是的。”
“另外那扇是到令尊书房?”
“完全正确。”
“令堂说令尊在外出前进过书房。可是他们不可能看见他进的是哪一间。也许是厨房。”
“你很敏锐,高先生,”她说:“戴太太在饭后还留在这里清洗收拾,她看见他进了书房。”
莉妮打开书房门,探进去扭开灯,然后站在一旁。我上前一步探看。这一刻我与她很贴近。我觉出她的味道。不是古龙或香水;是她的体味。温暖的、女人的、引人兴奋的。我再向前踏入书房。
“我不会动任何对象,”我说。
“恐怕我们早已经动过了,”她说:“翻寻父亲的遗嘱。”
“没有找到?”我问。
她摇榣头,闪亮的发丝跟着晃。“我们找到了他的存折和支票簿,就是没有遗嘱。”
“令尊有没有租保管箱?”
“在他有存款和支票户头的银行都没有。”
“石小姐,你确定有这份遗嘱存在?”
“噢,它存在的,”她说:“或者过去是存在的。我不是指我读过。只是有一天晚上在他书桌上见过它。有四、五页,还有一个浅蓝衬底。爸爸看见我望着它时,就把它折好放进一个长形的信封。‘我的遗嘱,’他说。所以我知道它过去的确是存在的。”
“令堂知道上面的内容吗?”
“不知道。父亲从来不与她谈钱的事。他只给她生活费,如此而已。”
“令尊也给你生活费,石小姐?”
她直直的看着我。
“是的,”她说:“他给。”
“令弟呢?”
“不,”她说:“搬出去开始就不给了。”接着又敏感的加上一句,“这些跟我父亲的失踪有什么关系?”
“我不知道,”我据实以答。
这是间近乎四方形的房间,天花板很高。也有一个砖造的壁垆,书架嵌在壁上,大型的书柜贮着超大型的书籍、杂志、刊物,和一卷卷的地图。
一把包着栗色皮面的座椅,还配着一只脚垫。边上是一张雕着浮花金叶、皮台面的茶几。茶几上置着一个银质托盘,托的是一瓶未启封的雷蜜马丁白兰地,和两只小酒杯,一盏绿罩子的落地台灯竖在椅子背后。
书房正中是张大书桌,皮的桌面,铜的把手,凌乱的放着纸张、图表、地图、书籍、彩色铅笔和钢笔。还有一柄放大镜、一副两脚规,以及一枚像似古代指南针形的图章。
但是最引我注意的却是较远的一堵墙。从椅子的扶手起到天花板止,全部覆贴着现代化的船只模型。我不知道各位是否见过这种模型。那是以硬木制作,船身纵切。平的一面固定在饰板上。每一块饰板都附着一块牌,注着该船建造的日期与名称。我走近细看。我从不曾在同一处见过这许多的模型,也不曾见过像这么漂亮的模型。
莉妮注意到我对它的兴趣。“这些是父亲找康州米斯提的一个人打造的。等他过世了,国内就再也没有人能凭造船工程的设计图样来雕刻船只模型。”
“太漂亮,”我说。
“也太贵。”
纵使这间屋子有话对我说,我却听不见它。我转身走向门口。
“令尊没有保险箱?”
“没有,”她说:“他书桌的抽屉都没上锁。”
“他平常都不上锁?”
“我实在不知道。戴太太可能清楚一些。”
我正担心待会儿查问戴太太时,她是否还想在场,结果是杞人忧天。她带我入灯光明亮的厨房。对里面的那名妇人说:“艾菲,这位是高先生。他是代表律师来调查父亲失踪的案子。请你回答他的问题,尽量与他合作。高先生,这就是戴艾菲,戴太太。你办完事,相信一定能找到原路回起居室。”她说完便转身离去。
戴太太,一个水桶型的女人,三层下巴,吹气管似的大胸脯。两只粗短的胳臂像香肠,肥大的足踝搭在便鞋外面。长在胖圆脸上的是一对发光的小眼睛,就像闪亮在一大块派上的浆果。她的臀部特宽,我看她非得侧身才过得了门。
“戴太太,”我说:“希望没有打扰你。”
“哪里的话,”她说:“我正在等水开,好好冲上一杯咖啡。你要喝一杯吗?”
“我喜欢暍茶,”我撒谎。
她举起脚走向长台。茶泡好时,她摆出茶杯、茶碟和茶匙。我把茶碟举向亮光,赞叹它的半透明度。
“美,”我说。
“都是最好的,”她说:“他绝对不苛刻自己。”
“你在石家多久了,戴太太?”
“好久了,”她说:“我结婚的时候,他还是光棍,我就是教授家的厨子兼管家。后来我先生死了,教授结了婚,我就搬过来和他们住在一起。”
我望着她将赤褐色的茶水倒入我们的茶杯。在喝以前,她双手捧杯吸着杯子里的芳香。我也一样。
“石太太与莉妮告诉了我教授失踪那晚的经过,”我开场。“她们认为当晚他的行为丝毫没有不正常的地方。你认为昵?”
她想一会。
“是没有——”她拉长了音调。“他眼平常差不多完全一样。藏书网他是个魔鬼。”她将道个字眼在肥唇当中品味,似乎很喜欢这个说法,再用力重复一次:“魔鬼!不过我可不愿意听他那套鬼扯蛋,这点他知道。他喜欢吃我烧的菜,我把这里弄得舒舒服服。他清楚他的太太不会管这个兽园,他女儿是没兴趣管。所以我个人来说,他倒是好得很。工钱付得很高。”
“这一切全靠他那份教授的薪水?”
“噢不是。不是不是。那是他过去家里的钱。他祖父和父亲在航运业。他继承了一大笔财产。”
“他这么愤世嫉俗为了什么?”我问她。“他好像恨透这个世界。”
“谁知道?我哓得他一生有几件不如意的事,可是谁又没有?我哓得他在大学没捞到升迁——所以才辞职——另外一次,他还年轻的时候曾经情场失意过。但是就我所知,没什么大不了的事会让他变成这副德性。说实话,我以为他纯粹是喜欢这样苛刻。再加一点茶?”
“好。”
我看着她倒茶加水。“他们一直在找教授的遗嘱,”我说:“它不见了。你知不知道这件事?”
“我知不知道?他们把我的厨房都拆散了在找。连面粉桶都翻过来。害我花了好几个钟头才收拾干浄。”
“莉妮告诉我,她父亲都是自己打扫书房,不让任何人进去。是这样吗?”
“最近是的,”她说:“他失踪前的一个月是的。在那以前,他准我进去清扫。我们有一批清洁工,一周做一次彻底的大扫除,吸尘啦、洗厕所啦——这类的事。如果我在,他也会让他们进书房。后来,就是他失踪前一个月左右,就不准了。说是他自己会整理。”
“他对这种改变做过什么解释吗?”
“说是在写书,房间里有很重要的文稿,不希望别人乱动。”
“唔——,”我说:“石太太和她女儿告诉我,一月十日那晚就在他出门之前,到书房耽了一会儿。你看见了?”
“我看见。我当时在餐厅。那晚是?99lib.好佳休假,由我来收拾饭桌。他从起居室出来,走进书房,过了几分钟又出来。那就是我最后一次看见他。”
“他进书房以后有没有关门?”
“关了。”
“你听见里面有什么声音吗?”
“像哪一种?”她问。
“随便。随便说出一种,或许能给我一个概念他在做什么。重重的踱方步?搬动家具?”
她缄默,努力回亿。我耐心等候。
“我不知道……”她说。“一个月以前的事。也许我听见他使劲关上一个书桌的抽屉。不过我也不敢保险一定就是。”
“那是另外一回事,”我说:“书桌的抽屉。他都上锁的?”
“对,”她很肯定。“他不在里面的时候,一定上锁。我记得因为有一次他弄丢了钥匙,我们不得不去找锁匠来撬开。”
“没别人有开书桌的钥匙?”
“我知道是没有。”
“艾菲,教授和他儿子之间是怎么回事?”
“可怜的宝宝,”她叹着。“宝华是被赶出去的。”
“为什么?”
“他不找事,他又不回大学拿学位,他还跟格陵威治村那堆狂人混在一起。后来教授逮到宝华在他卧室里抽大麻,于是就扫地出们了。”
“宝华现在有工作吗?”
“我知道是没有。”
“他怎么过日子?”
“我猜他自己有点钱,那是他祖母留给他的。另外,石太太和莉妮大概也常接济他一些,当然瞒着教授。”
“这事什么时候发生?”
“宝华赶出门的事?一年多以前。”
“他仍旧来这儿吃晚饭?”
“只有最近这两、三个月。石太太哭个没完,老说宝华在挨饿,莉妮也一直向她父亲下工夫,他终于说宝华随时可以回家吃晚饭,不过他不行搬回来住。”
“好,”我说:“那么莉妮呢?她做事吗?”
“不做了。她做过一两年,辞掉了。”
“她在哪里做事?”
“我看是一家药厂的秘书。大概是这类的。”
“现在她完全没有工作?”
“每星期三次她自愿在市区里一间诊所帮忙。不过确实没有固定的工作。”
“朋友多吗?”
“好像是。她常外出。上戏院、看芭蕾什么的。有些个礼拜,天天晩上都出去。”
“可有一位比较特殊的男朋友?”
“我知道是没有。”
“她有朋友来过这儿吗?她款待过客人吗?”
“没有,”戴太太难过的说:“我从没看见过她任何一位朋友。这屋子一直很少款待过客人。好多年都是如此。”
她挥起一只胖手,指着头顶上的餐具架、厨具、桶子、佐料罐、炉子、炉灶、冰箱、冷冻库。“看到了吗?这些东西现在几个月都用不到一半。孩子们长大的那时候,情形就大不相同。教授大部份时间都留在学校,这地方全是孩子们的朋友。宴会、舞会都在这儿。连石太太都有茶会、桥牌、跟朋友们聚餐。哎呀,我忙得很。不过那时候,我们还有一名住家的女佣,我倒也没什么。笑的、闹的,全是声音。真叫乱。之后教授辞职,成天都躭在家里。他禁止所有的聚会。慢慢的,人家都不来了,他实在讨厌。再以后,我们过起隐士般的生活,总是踮着脚尖走路,惟恐惊动了他。再不是以前那种日子啰。”
我点头,起身。
“艾菲,”我说:“谢谢你的招待,也谢谢你谈了这许多。”
“我喜欢谈话,”她咧开嘴笑,“你大概也看得出。这儿太缺少聊天的对象简直把人憋死。”
“好,我很高兴,”我说:“我了解了很多。希望你准我下次再来,跟你聊天。”
“随时欢迎,”她说:“我有自己的电话。要不要留个号码?”
她说,我便写在记事本上。
“艾菲,”我最后问一句,“你想石教授会遭到什么?”
“我不知道,”她显出焦虑。“你想呢?”
“不知道,”我说:“我也不知道。”
我回起居室,只有石太太一人在屋里,她依旧蜷缩在长榻上。雪利酒瓶已空。
“嗨,”我说。
“莉妮去睡觉了,”她咯咯笑道。
我看手表。离十点还差几分。睡觉太早了些吧。
我在西中央公园乘地下铁,到二十三街下车,走过三条街回家。入了大楼,兴起一种纽约人共有的感觉,安全回家喜悦无限。现在,假使房里没有戴面具的强人,喝着我的白兰地,等候着我,那一切就太好了。
倒不是什么贼人在等候我,而是尚拉威船长,他喝的也是他自己的白葡萄酒。他的房门开着,听见我爬上楼,他便一路推到走廊。
“你到底上哪儿去啦?”他怨气冲天。“快进来,喝一杯,跟我一到看十一点的新闻。”
“最好是下次再来,船长,”我说:“今天累得好惨,我想早点睡。”说归说,我仍走了进去,把椅上的脏衣服挪开,坐下来面对二十四英寸的彩色电视机。
“带伴参加宴会?”尚船长边问,又自斟上一杯酒。
“是的,”我说:“是这样。”
“我知道你会,”他差点爆笑。“一切如我所料,对吧?”
我浅饮了一口,头靠后,闭上眼。
地方新闻开播,听了不少关于纽约财经新闻的说明。看见布隆克斯一间公寓火灾烧死三个人。看着市长将一把都市之钥交给一名掷比萨饼的冠军。
新闻开始时,我正考虑怎么脱身。那位闻声不见人的播报员读了几则小趣味,我却神思恍惚,心不在焉。接着,他说:“来辛顿街今晚交通曾受阻一小时,将一名男尸自十四街站下的快车轨移开。该名男子显然是当一列火车驶过时,从站南端坠下或跳轨死亡。死者经初步指认为曼哈顿区的益马丁。目前尚无进一步的消息。现在向所有戴假牙的朋友报告……”
“什么?”我一惊而醒。“他刚刚说什么?”
第七章
早晨在二十三街公交车上,我由时报让到这则报导。只占了“市容”专栏中的一小段:“警方正寻觅曼哈顿区,益马丁死亡的目击者,死者系由来辛顿洛地下铁路,十四街站落轨死亡。意外事件发在傍晚最拥塞的时刻,以致交通受阻达一个多小时。据笔事列车司机向警方投诉,当‘这个尸体忽然飞落下来的时候’,他刚驶入车站,扳下煞车器。”
三思而后“益”。
九点还差几分,我带着时报到公司,拨通了鲍茜玛,说我必须尽快见泰尔先生。
“你快成了常客,”她说。
“只是找借口来看你,”我说。
“啧,你呀!”
我费一小时纪录我与石家母女及戴太太的谈话。尽可能只字不漏,因为此刻我对孰轻孰重,毫无概念。校阅一遍之后,对石教授的失踪案仍是没有头绪,甚至连半点蛛丝马迹都瞧它不出。鲍茜玛适时来电话通知泰尔先生愿意见我。我踏进他的办公室,他正站在大活动桌后面,喝着一只印有“爷爷”字样的杯子里的东西。一脸怒气。
“什么事那么火急,都等不及我看完鱼?”
我把时报摊在他桌上。姓益的那一段已用红笔框好。
泰尔先生从前胸口袋摸出一副厚重的黑色牛角架眼镜。再取出一方干浄的手帕,对镜片先哈气,再慢条斯理的拭着。戴好眼镜,原地站着,看将起来,看完一遍,他抬头瞪我,再看第二遍。他的表情未改,却缓缓的矮下身体,坐进了他的转椅。
“坐下,高先生,”他说。声调已不再恼火。事实上,还有些颤抖。“你猜想是怎么回事?”
“我猜想是他被人谋杀了,先生。被他打算去会面的另外一个、或者好几个买主推下了铁轨。”
“你的想象倒是活灵活现,高先生。”
“很吻合,先生。”
“那么,假使他售出了那份情报,钱必定已不在他身上?报纸上并没有提到这点。或者是,他没有做成交易,那份情报也应该早已不在他身上啰?”
“未必,先生。第一,我们不知道他的情报是不是有形的物证。也许它只是他知晓的一件事。也有可能他去会另外的买主只是讨论交易的细节问题,在他死之前并没有作任何交换。但是,在讨论之后,那些买主害怕这笔钱只是往后一连串榨取的开端,于是他们决定,除掉他就是唯一的解决办法。”
他重重吐出一口气。
“非常有想象力,”他说。“可惜全都没有证据。”
“是的,先生,”我说。“我承认。不过记得我和姓益的见面的时候,我说五万块是笔大数目,他说,‘花五万块弄清楚遗产别给错了人,这应该很值得吧?’他是在说那份遗产,先生。所以,可能他另外那些买主就是‘错了的人’。您明白了吗,泰尔先生?”
“我当然明白,”他火冒三丈的说。“你是说把姓益的干掉,那批不对路的人就会得利。换句话说,列在现行遗嘱里的受益人,可能包括那批不对路的人。”
他完全不爱这套说法。他倾身对那则报导看第三遍。然后愤怒的把报纸推过一边。
“我真希望,”他说,“能够确定那个姓益的手上真有货。也许他只是看了戚索自杀的新闻,设计这个阴谋从中获利。可能就是一个密告的把戏,唬人的。”
“泰尔先生,戚索自杀的新闻上提过他的财产吗?”
“当然没有!”
“记得我见姓益的时候,他说,‘那笔遗产是多少——四百万?五百万?’这个数字是否很接近那笔遗产,泰尔先生?”
“够近了,”他低声道。“四百六十万左右。”
“好,如果他与戚家不这么熟稔,姓益的又如何得知?无疑的,他对遗产的了解便是他握有那份情报的明证。”
泰尔乐柏沉沉叹息。坐在那里低头沉思。还把下嘴唇直往外翻。我很想拍他的手,告诉他嘴唇已经拉得够长。
我不知道我们默坐了多久。终于,泰尔老总又叹一声,抬起头。厚实的双手摆在桌面,巴掌向下。
“好吧,”他说,“我懂得你的言下之意。你认为一旦益马丁道出实情,又有推翻戚索的遗嘱的实证,那么有关戚索自杀一案势必重新调查。”
“疑似自杀,”我说。“是的,先生,我正是这样认为。”
“很好,”他说。“你可以小心求证。再说一遍,是小心求证。为避免对你的调查有所偏见,目前我绝不透露戚索遗产继承的几个主要受益人。”
“悉听尊便,先生,”我说。“不过您如果能将此人及他的家庭背景告诉我一些,大有帮助。您提过他和您有五十五年的私交。”
“对,”他说。“我们是纽约市大的同学。我继续攻法律,戚索进了他父亲的纺织界。但是我们保持连络,经常会面。他是我婚礼时的男傧相,我也做过他的。我们俩的妻子是好朋友。那是戚索的第一任太太。她在六年前过世,戚索再婚。”
我是不是在他的话里嗅出某种颇不以为然的口气?
“戚索是个非常成功的生意人。他父亲去世后,他成了‘戚记纺织厂’总经理,并且扩展营业,包括新英格兰、南卡罗莱那、西班牙及以色列的针织厂。十年前他们已达到人尽皆知,戚索变成了富翁。第一任太太为他生下三男一女。孩子都已长大成人,当然,也都已成家。戚索有十一个孙儿女。他续弦不久,呈半退休的姿态,将戚记纺织厂一切日常杂务,托付给他的两个儿子。第三个儿子在洛杉矶行医。女儿住在佛罗里达州的波卡拉登。你还想知道什么?”
“第二任妻子,先生——您能不能说一些关于她的事?”
“她比戚索年轻——年轻太多。我相信她是个演戏的,一句话足够。她的名字叫荻贝。”
现在我确定是听见了他话里的不以为然。
“是的,先生。再就是他本人。他是怎样的人?”
“戚索是我有幸得见的最和善、最亲切的人士之一。宽宏大量。是一位好丈夫、好父亲、好爷爷。孩子们敬爱他。他们对他的死非常难过。”
“他为什么要自杀,先生——就算他是自杀?可有任何理由?”
泰尔老总忧伤的摇着他的大头。“戚索也是我所知的最糟糕的忧郁症患者。他不时为着假想的生理失调去看医生。这在他家里和朋友间传为笑谈,但是我们却无法令他相信他的健康状况好极,即使医生个个都这么说也无济于事。只要看到一篇医学的文字提到某种无名疾病,他就深信自己有这些症状。他服下各种各类的成药,而且,据我知道,他一天要呑五十几种维他命丸和含矿物质的胶囊。他年轻时如此,到老更变本加厉,有时候便造成严重的神经衰弱。我想他就是在这种情形之下自杀的。”
“在和你约定了履行新遗嘱之后?”
“事实如此,”泰尔先生执拗的说。
“我看差不多了,先生,”我起身。“如果有什么您该知道的事,我一定向您报告。”
“当然,”他说。“有需要协助的地方,尽管说。若是必要,可以拨电话到我家里。我动不了。全靠你了,高先生,靠你悄悄的,用点手段去査访。”
“是,先生,我明白。我想由调查戚先生死亡的那位警探身上着手。您还记得他的姓名吗?”
“我手边没有,鲍小姐有他的姓名和电话。我叫她把资料给你。”
“泰尔先生,那位警探也许想知道我们对这事感兴趣的理由。我可以告诉他益马丁的事吗?”
他考虑片刻。
“不好,”他说,“最好不要。假使不扯上这些,姓益的这个角色根本不足挂齿,再说我不希望任何人知道我们跟他有所交易。万一警探问起原因,只消告诉他事关遗产和保险。相信他会满意。你可能要请他吃顿中饭或晚餐。我认为吃喝一顿,他或许会更合作。我一定批淮你的交际费。‘合理的’交际费。”
二等警探史培士是戚索门案的探员。我从鲍茜玛那儿取得他的电话号码。我一回办公室即拨给他,接话的人答称史警探到下午四点才值勤。我说到时候再通话。
我开始打录与泰尔先生谈话的纪要,删去所有有关益马丁的部份。事毕,遂拨到石家;一个极沙哑的声音接听。我猜八成是女佣,何好佳。跟着,石太太的颤音出现。我问她关于她丈夫健康的问题。他失踪的时候情况不错,但是那阵子一直有病。
“是从夏天快完的时候开始,”她说。“渐渐的愈来愈坏。十月和十一月很严重。可是后来突然就好了。你知道,他属天蝎座,标准一只蝎子。”
“十月和十一月?”我复述一遍。那么,他必定是在失踪前一个月左右复元。
“他得的是什么病,石太太?”
“噢,我不大清楚,”她答得爽快。“我丈夫对这类事守口如瓶。大概是流行性感冒,或者染上什么滤过性病毒。他硬是拒绝看医生,后来实在太虚弱才去的。其实,才去了几次,医生彻底做了检查。他一定找到了病因,因为耶鲁好得很快。”
“能告诉我医生的姓名吗,石太太?”
“他的名宇?”她说。“他的名字?茂登,我看,好像是的。”
我听见她叫唤,“好佳!”隔一段距离听得见杂乱的谈话声。接着石太太回到在线。“姓杜,”她说。“杜茂理医生。”
我査杜茂理医生的电话。他在西七十四街,离石家仅几步路的距离。我拨过去,一个女人的声音:“杜医生诊所。”医生正在为一名病人诊断。我留下姓名、电话,请他回话。
我怀疑杜医生是否真会回话。我正自考虑请石太太代为说项或为上策时,胡海密踱进了我的办公室,把薪水袋往我桌上一摔。
“过来看看。”
“又怎么了,胡经理?”
“我尽量想好好时开导你,”他又把牙齿吸得喷啧有声。“可是你完全不开窍。巴耶妲和我是一体的。我要你别再烦她。”
“我如果真烦了她,”我说,“也要让这位女士亲口告诉我。”
他咕哝一些威吓的话,冲出去,用劲砰上门。
于是,理所当然的,我立即拨给巴耶妲。
“嗨,我小高,”我奇怪自己的声调居然这么哑—一这么亲密。
“嗨,小高,”她以小女孩的吹气声说。“好久不见啦。”
这,像是一个被我烦得要命的女人吗?
“今天一道吃午饭如何?”我提议。“只为了庆祝发薪日?”
“噢,太棒了!”她说。“我们上第三街的金克去吃。”
中午走到接待处畤,她正等着我,大衣搭在臂上,一顶粉蓝、软毛小圆帽迷人的盖在她金黄色的鬈发上。一身浅黑紧身针织套装,我一见到那神奇美妙的起伏,便99lib.觉呼吸紧迫,膝盖骨也像上了太多的机油。
我们走向第三街时,她挽着我的手臂,天真的吱喳不停,显然不知道她那轻柔的一握,对我的心跳、脉搏,起了何等样的作用。总归是这样,当我跟她在一起的时候,我对周遭的一切,既聋且瞎。我全部的感官触觉都专注在她的身上,有一次,她冷得发抖,说一声,“欧!”再抓紧我的胳臂贴近她的酥胸时,我几乎喜极而泣。
在餐馆中,我只是想看着她,瞧着那口整齐的贝齿咬进一团肉馅,注视着呑咽时,她的喉头如何轻柔有致的律动,打一个小嗝时,她又如何优雅细致的用纸巾轻拍着朱唇。
“呵,小高,”在细嚼慢咽之间,她说:“我有没有告诉过你,麦迪逊那家店里看中的那件好棒的毛衣?我爱得半死,就是太贵,而且太暴露。领口好低,我上班穿的话,总得围条围巾什么的,遮着点,或者里面加件衬衫也行,不过那会破坏线条,因为它非常非常合身,翠绿的。你喜欢绿色吗,小高?”
“爱绿色,”我发出嘎声。
“它非常非常贵,可是我也许就狠心这一次,因为你如果真想要某样东西,就别管什么价钱都该要到手。我记得有句话,‘要就要最好的。’我有这种感觉,你一定认为我好可怕。”
“绝对不会。你值得——”
“哎对,”她吃吃笑着,“说不定我就买下来,算是自己送自己的生日礼物。”
“今天是你生日?”我大叫。
“还没呢,小高。下个星期。不过我真的希望你别以为我,我告诉你这些,是在打什么坏主意。好像想贪图一份礼物什么的,我才不是那种女孩子。”
“我了解,耶妲。”
她伸出一只手按在我手上。
我们吃的冰淇淋附着幸运饼。耶妲的幸运话是“崭新的生活等待着你。”我的也是:“崭新的生活等待着你。”
耶妲凝视我,突然很严肃。
“小高,”她说:“这不是很奇怪吗?我是说,我们俩都将有一个新生活。我真的觉得很奇怪。你不以为——?”
她停住话头,看手表。
“天哪,”她说:“看看什么时候了!我非走不可。该上工了!”
我们一道晃回公司。到达之前我说,“耶妲,你看中那件毛衣的店……”
“在三十六和三十七街中间,”她接上。“靠西边。就在橱窗里。”
那一个下午我全耽在办公室,努力赶完少总及副理们交代下来的例行公事。四点过不久,我便拨电话给侦办戚索门命案的警官。他回话很正式。
“探员史培士。”
“你好,”我说:“我是高佑大。在泰尔区阮铁四杰法律公司工作。泰尔先生给了我你的大名和住址,他说你调查过戚索门的自杀案。”
“戚?”他说:“不错。我记得。”
“我希望和一谈谈那件事,”我说:“这关系到遗产和保险金的权益。”
“我不能提档案给你,”他说。
“噢不必,”我连忙道:“不需要那样。这纯粹非正式的。你不必提出证据。我只想请教几个问题。”
“你说这关系到保险金?”
“是的。”
“喔——,”他沉默片刻。之后:“好吧,想必也没什么大碍。你到我这儿?”
“我看找个地方见面比较合适。吃晩饭如何?”
“晚饭?”他说:“你打算破费?”
“是的。”
“好极,”他说:“比萨饼快吃腻了。今天晚上?”
“没问题。”
“待会儿我要到城中北区办点事。在西五十四街。大概八点完事,可以有一段空档。八点左右,我在西五十一街的赤夏酪饼店会你。那些地方十足英国味。”
我收拾桌子,准备下班,电话铃乍响。意外的变化。
“高佑大,”我应道。
“请稍候,高先生,”一个女子的声音。“杜茂理医生的电话。”他开了腔,声音又大又急。“这石教授是怎么回事?”他问。
我向他报上姓名,说明为谁工作,并解释找他的理由。他要弄清楚我从哪里到手他的名字,咆哮说医生与病人的关系事属机密。最后表示明天给我五分钟见面的时间。他猛的摔下电话,我也打定主意下班。
回家既是顺路经过麦迪逊路,我自然发现巴耶妲提的那家店。绿色的毛衣确实在橱窗里,穿在一个木头模特儿身上。耶妲没有夸大,领口不是好低,简直整个沉到底下。再往下看标价,我的心就跟那领口一样:美金五十九元九毛五。也许换块漂亮的手帕她也会喜欢吧。我遂决定从长计议;反正,她的生日是在下个星期。我继续走到二十三街,搭公交车到第九街,再从那儿走回家。尚船长没在老地方候我,不过我听得见他房里的电视开得震天价响。我溜进了自己的房间,轻轻阖上门。我喜欢这位老人,真的;可是对那瓶白葡萄酒我却受不了。
七点半,搭上往第八街的公交车上市区,提前到达五十一街。找到那家赤夏酪饼店,顺着人行道走几步路便是。诚如史培士说的,这是家英国式的餐馆,一进门左手边,是一道长吧台,右边靠墙,是一排两人坐的小桌子。后面,我瞧见一间大餐室,里头是四人份的餐桌。
挺愉快的一个朦胧境地,洋溢着可口的菜肴香,装饰着铜马与甲盔。人潮已离去,仅余下几个客人:两个男的、两对夫妇,和四个人的一桌。不见史培士。
我等在近入口处,一名瘦高的男人,兜着一条长长的白巾,从台子后面出现,走近我。手里拿块白布净着一只酒杯。
“先生您?”
“等人,”我说:“我看还是坐下来,喝杯酒等的好。”
“对,”他东瞧西望。“那边角落如何?”
挂好大衣,我落了座。背靠墙,看得见入口。侍者过来,我点一份威士忌加水。
才呷一口,便有一名高个子的黑人走进来,四面望着。他脱下大衣帽子,挂在衣帽架上,直接向着我走过来,步伐大而有力。我挣出座位,与他握手。
“高先生?”他说:“史培士。”他拉开我对面的座位,侍者便赶过来,将这位警探面前的盘子、餐巾、餐具、水杯一并撤走。
“等了很久?”他问。
“刚到,”我说:“正暍酒。你来一杯什么?”
他要了一份纯马丁尼,不掺水,不加橄榄。酒立刻送到。
“对吗?”我问。(指酒是否对胃口)
“正好,”他说。“你干总侦查长多久?”
对我的讶异他笑笑。我尽量泰然。
“两年。不过那以前我干过两年副手。跟个叫赵若苛的。他在警局耽过。你认识他吗?”
“老赵?当然。离职以前他是个挺不坏的警察。现在还是生龙活虎的?”
“退休了。住在佛罗里达。”
“我们点菜吧,”他说:“边吃边谈。我大概有一个钟头的空闲。我已经决定吃什么。带骨的烤牛排,很生的,约克夏布丁。随便来点蔬菜。一份色拉。一杯啤酒。”
我点了牛杂派、色拉和啤酒。
“关于姓戚的案子,”史培士开门见山。“你说你们对保险金有兴趣?”
“权益,”我点头说:“我们必须跟他投保的公司审核权益。”
“哪家公司?”
“呃,首都人寿。”
“怪了,”他说:“姓戚的死后一个礼拜左右,有一个精益人寿的权益审核员来看我。他说戚索门是他们的被保人。”
他定睛看着我。我一定全脸发烧。扭头不敢正视他的目光。
“不介意我叫你小高吧?”史培士和气的问我。
“不,不介意。”
“你叫我培士就行,”他说:“小高,在这行干两年,或者甚至于四年,还是不够格当个说谎专家。第一要则是,非不得已不说谎。一旦说了,尽可能说得少说得真。别跑远了。否则,是给自己找麻烦。我问你你们对保险金有兴趣,你该答是,一个字带过。我很可能信以为真。处理遗产的律师对死者的保险金关心很合乎逻辑。可是你竟扯到权益上面,我知道你是在唱戏。”
“而且我连保险公司的名字都不知道,”我丧气的说。
他仰头大笑,声音之大,惹得别桌的食客都侧目。
“呵,小高,”他说:“我也一样不知道是哪家公司。压根没有什么审核员找过我。我只是用精益的名来套你的反应。你一弱,我就知道你在玩花样。”
上菜,我们暂停说话、等侍者离开。“那么你是不愿意跟我谈这件案子了?”我说。
“为什么?”他显得骛讶。“我很愿意合作。这是件公开的案例。你的老板,那个爱玩鱼的,要是逼得紧,说不定还能调档案出来看一眼。牛杂派怎么样?”
“好得很,”我说:“吃得过瘾。你的烤牛排够生吗?”
“再生一点的话,它恐怕还有气呢。好,现在我来告诉你关于姓戚的那件案子。我离开办公室的时候,翻阅过档案,以便刷新记忆。事情是这样的……”
他边吃边说,我则不时抬头注视他。
猜他大约五十出头。身高六英尺左右,削肩窄臀,够苗条。服饰讲究而整洁,双排扣蓝条纹上衣,弧度恰到好处的大翻领。衬衫是雪白的薄呢料,小领,外带领扣。系一个圆点蝴蝶领结。一只手腕上是金表,另一手是识别金炼。至于是否携枪,由于看不见——只能假定说是。
他的肤色在昏朦的光线下很难断定,依我看是略带红色的深棕,不完全似哥德华皮,也相去不远。头发墨黑,呈波浪形服贴在头上。手很长,指甲修剪得很整齐。
他的眼睛深沉,距离很开。鼻子略嫌张大,厚嘴唇往外翻。颧骨高,像印地安人。下颚极阔,几乎四方,脖子却惊人的厚实。小耳朵贴紧在头的两侧。
我绝不会说他是个美男子,但是他的相貌却令人相当愉快。他看起来有趣,自信,能干。在思考,或是试着想一个合适的字眼,一句成语的时候,他习惯把舌头卷进腮边,鼓着。
我觉得自己被这位体面风雅的人物深深吸引,他全不是我臆想中纽约警探的模样。他真像是一位商界的主管人才,或是一位信心十足的推销员。我想这可能是他故意塑造的一种形象,作为他工作上的一种帮助。
“我们顺着时间的次序往下说,”他开言道。“这事发生在一月二十四日,星期三。打给九一一的第一个电话,记时是三点零六分。是下午。从一之九区派出的一辆警车,在三点十四分抵达目的地。不坏吧?车上有两名警员。他们看过情况,便通知隶属的区域。时间是三点二十一分。大家正各忙各的。你知道,我们不是老在那儿闲着。密报在三点二十九分传到我工作的凶杀耝。它不大像凶杀案,不过总得去查证。三点四十三分,我到现场。跟另一位同事一起,探员麦德罗。我们刚到,就有任务把阿罗调走了。有个疯子在第一街一家超级市场掳了人质,他们召了大队人马过去。
“阿罗一走,就剩下我一个。我是说留在那儿凶杀组的人只我一个。还有好多警察、救护人员、验尸官、技术人员、摄影师等等。现场之乱。我问了些目击证人,他们很怕事,问不出什么,我就走了。当晚我再去,后来又连着去两次。我跟邻居、验尸官、你的老板泰尔先生、戚索门的医生、戚的儿子都谈过。一切办完以后,这件事看起来纯粹一件自杀案,于是乎我们就此结束。有问题吗?”
“拨第一个电话通知九一一的是谁?”我问。
“我正要说,”史培士道。“正戏还没开始。”他顿住,饮干杯中的啤酒,盯着我。我唤来侍者,再要了两杯。这位警探继续道:“故事是这样……首先,你必须了解犯案现场,其实那不是犯罪,除非你硬把自杀也算做犯罪。不管怎么说,那座公馆等于是座皇宫。大呀!你没法相信。可以把半个东哈林全睡进去。六层楼高,双层地下室,外带电梯。我根本没去数过它究竟有多少房间。我看,起码有三十来间,大部份全空着。我是说家具装潢都有,只是没人住在里面。可怕的浪费。顶楼,第六层,是面向街道的一间大屋。进深得很,占了大楼的一半。后一半是个露天阳台。前面的大房间是宴会用的。有大屏幕的电视机、吧台、音响、电影放映机等等。后阳台栽着花草树木,和户外的家具。戚索门就是从阳台往下跳。阳台四周有道墙围着,高度三十八英寸——我量过——即使像姓戚的这样一个老头子,要爬过去也不难。”
他暂停,呑一口啤酒。我利用这点空间啃晩餐。我对这个故事太着迷,唯恐漏失分毫,以致忘食。他已经吃完一大半牛排,这会儿,正以熟练的外科医生操刀法,削下肋骨上剩余的零星碎肉。
“愈近骨头的地方,”他说,“肉愈鲜。好,我追查出来的是那个星期三下午两点三十分,公馆里一共有五个人。戚索门、他的妻子,荻贝——她是个大美人——还有三名仆人。戚和他太太在他们的卧室,五楼的主卧室。仆人都在一楼,厨房那带。荻贝在等位客人,一个新教会的牧师,姓倪。他是常客,通常以一两杯酒和一点小三明治招待他。仆人正在为他准备。
“戚太太近两点五十分下楼,查看接待倪牧师的一切是否定当。现在楼下有四个人,而楼上只戚索门一个——对吧?公馆后面是个天井。大部份都铺着花砖,搁着一些铝合金的家具:一张鸡尾酒桌、几把椅,一张带伞的晴雨两用桌——这一类的。靠后面较远的一角是个小花园:有花、有树丛。不过天井的绝大部份都铺着花砖。有两条路通到那儿:一扇穿过厨房的门,另一扇是由餐厅过来的法式合门。
“三点刚过几分钟,四个人听见好大的碎裂声,和一件重物坠入天井的声音。大家全听见了。全体冲进厨房朝外看,是戚索门。他摔烂在花砖地上。那便是他们听到重物落地声。他的一条腿撞着伞桌,把桌子压凹一块,翻转过来。即便是他们听到的碎裂声。大家冲出去,再看一眼,戚索门死得就像条翻白的鲭鱼——绝不是有意损他。”
史培士餐毕。椅子略微退后,跷起二郞腿,整理裤子的折痕。点燃一支烟,啜一口残留的啤酒。
“突发性的歇斯底里症,”他继续。“戚太太昏倒,厨子大叫,就在这时,前门门铃响。”
“那位客人?”我说。
“对。倪牧师。男仆去开门,请他进来,尖喊着方才发生的事。我猜测那以后这位姓倪的办了不少事。他就是个专收烂拥子的家伙。他拨了九一一,把戚太太弄醒,叫其他的人安静下来。等我到的时候,他们已经找到自杀的留言。来点咖啡好吗?”
“当然,”我说。“甜酒?白兰地?”
“白兰地好了,”他说。“我可否建议_雷蜜马丁牌?”
我照他的意思叫了两杯,外加一壶咖啡。
“我有很多问题,”我试探着说。
“猜得到,”他说。“问吧。”
“你确定公馆里除开戚索门,就只四个人?”
“绝对。我们一到就捜查每间房。一个人都没有。目击证人也发誓无人离开。”
“你告诉我事情发生的时证——是从戚太太口中得来?”
“还有那些仆役。还有倪牧师。大家的说词都是实时对证。没一个像是事先排练。假使你在想说不定是大家伙一起干的,免谈。他们干嘛集合来对付这么个老头?据仆人们说,他待他们不错。一个有钞票的老好人。他的太太说婚姻很幸福。谁也没有露出一丝勉强的破绽。没有抓痕瘀伤——这类的伤痕全无。如果有一个人,或是全体,想除掉戚索门,大可以轻而易举的在他的药瓶里塞点什么进去。你该去瞧瞧他的药箱,等于开了个药房。对了,那纸自杀留言。是他的笔迹。”
“你记得上面怎么写的?”我说。“一字不差?”
“是写给他太太的。写着:‘荻贝:请原谅我。我为自己惹了许多麻烦抱歉。’署名‘索’。”
我叹息。咖啡和白兰地送上来,我们默默的坐一会,饮着雷蜜马丁。这与我在家中喝的加州牌大不相同。
“你查过天井的围墙吗?”
史培士面无表情望着我。
“你不错,”他说。“老赵是对你下了功夫。是的、我们查过那堵墙。很粗的水泥工、漆着粉红色。墙头上戚索门摔过的地方有刮过的痕迹。他鞋尖沾有粉红色水泥屑,嵌在鞋缝里。还有什么问题?”
“没有了,”我有些沮丧。“也许待会儿还会想出一些,眼前是一个也没有。所以这就当自杀事件定案?”
“我们还有什么选择?”史培士警探几乎生气起来。“我们有数不清的凶杀案要破。我是说,完完全全,百分之百确定的凶杀案件。像这种不管你怎么剖析,都像是自杀的案子,我们能花上多少时间?所以,我们就把姓戚的事给结了。”
我吞下一大口白兰地,超过限度,结果呛到。史培士逗趣的看我。
“走岔了路?”他说。
我点点头。“这椿自杀案,”我仍在喘着,“也卡在我喉咙口。培士,你以为如何?我指私底下的看法?你对这桩案子绝对服气吗?”
他瞠视我,舌头转进腮边,鼓着,彷佛努力在作决定。接着他为自己添了些咖啡。
“这是出货时间,”他低声道。
“什么?”我问。“我不懂。”
“一件只出不进的买卖,”他说。“我和你之间。你告诉我你的兴趣在乎戚索门怎么死,我却要告诉你我个人怎么想。”
我作着深呼吸,心底只愿当时不曾问泰尔先生,是否该向这位警探提到益马丁。泰尔先生执意不淮提。若是没问,我早不经考虑便和盘托出。我默念自己的忠诚何在。我下了决定。
“这关系到我的工作,”我说,“如果有丝毫泄露的话。”
“谁也不会从我这儿听到半分消息。”
“好,”我说,“我相信你。我只有相信你。是这样的……”
于是我将益马丁的事全说与他听。件件不漏,从他拨电话给泰尔先生,之后我与他通话、见面、他说什么、我说什么、对他开价采取的对策,以及周三晚上他如何死在地下火车车轮之下。
史培士专心一致听着叙述,表情始终不变。但是他的眼睛一直钉牢我,我还注意到在我述说的时间,他连绩不断的抽着烟。我叙述完之后,他又点燃另一支,但随即把烟折成两半,扔了。
“我抽得实在太凶,”他嫌恶自己。
“你的看法?”我急切的倾身向前,问道,“对那个益马丁?”
“你的老板可能是对的,”他慢慢的说。“姓益的可能只是一个混吃混喝的骗子。”
“可是他被害死啦!”我激动之至。
“是吗?”史培士说。“你并不知道。就算他是,那也不能证明他手上就有那份情报。也许他又以同样伎俩施在别的人身上,他们不像你和你老板那么文明,就把他踩了。”
“可是他清楚戚索门的财产数目,”我争论。“那难道不能证明他认识这家人、或者跟他们有所往来?”
“也许,”他说。“说不定戚索门曾经向某人说过这份遗嘱的内容,也可能那个人告诉了益马丁。再也许是益马丁的运气,猜中了这笔数目。”
促使这位职业警探相信,戚索门之死疑窦丛生,值得更深入侦査这点,对我来说极其重要。既然已经违背了泰尔先生的瞩咐,我干脆来个将错就错,一路错到底。
“另外还有一件事,”我说。“戚索门死亡当天早晨,他拨电话给泰尔先生,说要变更他的遗嘱。”
史培士不断把玩着他的打火机,一面垂眼看着它。现在他停住这个无意识的动作,缓缓抬起眼皮,注视我。
“上帝,”他吸气,“这事有趣了。”
“好了,”我靠后坐。“这就是我的货。现在该你的。你真以为戚索门自杀身死?”
他毫不犹疑。
“这件案子已经正式判决,”他说,“文件也已归档。不过有些事从一开始就困扰着我。都是小事。不足以把它改变成他杀案,可是那些事,说正确点,有三样,就是不对劲。第一,从六楼往下跳的自杀行为实在不是一件很有把握的事。你可以从比那更高的地方跳下来,还能活命。
“这就是很多跳楼者都从高过六楼的地方往下跳的原因。他们要的是结束自己的性命,并非一个残废终身的机会。这位戚先生拥有一家纺徽公司。他已半退休,由他儿子掌理这番事业,戚先生自己一个礼拜有三、四天仍到公司去个几小时。办公处设在市政中心一幢大厦的三十四层楼上。他可以由那儿的窗户往外跳,那是必死无疑。”
“培士,他从六楼阳台下来的时候,究竟是什么致他于死的?”
“头着地。头盖骨碎裂。对,从六楼可能有这种情况。也可能折手断脚,摔成内伤,仍旧活着。那也会发生。从三十四楼,这些情况都不会有。这就是第一个困扰我的问题:从六楼跳下来的自杀事件。就好像拿一把玩具枪想办法把自己的脑袋炸开花。
“第二件事是当人往下跳,不管是从窗子、突出的岩石、骑楼,通常都是笔直的坠下去。我是说,只要向外跨出一大步就下去了。他们并不是真的跳。事实上我看过的跳楼的人全都在离建筑物边六英尺以内的地方着地。一般都是摔落在人行道上。从真正的高处下坠时,也许身体会做风车转。不过纵使那样,一样是撞到入行道,或者充其量,压上停靠在路边的车顶。可就从来没见过任何一个人会跳离建筑物六、七英尺以外的。戚索门的尸体几乎到了十英尺开外。”
我拨开迷雾。
“培士,你的意思是有人把他抛出去?”
“谁?房子里有四个人——记得吗?戚索门体重大约一百六十磅。里面的女人没有一个有力气把他举过阳台的围墙,再抛出去,叫他落在离楼房十英尺远的地方。唯一的男士,那位司膳务的管事,已经胖到能站着就不容易的地步。也许戚老先生刚巧是跳远似的跳下去。”
“一位老人能那样?”
“可能,”他顽强的说。“第三件比前两样更不足道。就是那张留言。写着:‘我为自己惹了许多麻烦抱歉。’懂吗?‘惹了。’请原谅我做过的某些事情。在我看,那张字条像是在说他过去做过的事,而不是几分钟后他计划做的事。而且,这张字条写得非常清晰,是一只稳定的手写出来的字体。不是你想当然的那种,一个脑袋昏昏的家伙,几分钟后就要从阳台往下俯冲的笔迹。不过,这也有可能。我说过这点微不足道。所有困扰我的这一切,全都微不足道。”
“我不以为然,”我热切的说。“我认为全都很重要。”
他给了我半个微笑,看看手表,收拾起烟盒、打火机。
“慢着,”我不顾一切的说,“我们再怎么走?”
“要难我,”他说。
“你能不能——”我刚开始。
“重开这件案子?”他接口说。“靠我们手上这点证据根本行不通。我要真提出,我的上司准把我禁闭。你是总侦查长——去査吧。”
“我不知道从哪儿开始,”我发作。“我知道应该跟戚家的人谈谈,可是不晓得找什么借口去问。”
“把你对我说的依样画葫芦过去,”他忠告。“说你在捜集资料,审九九藏书核保险金的权益。他们会接受。”
“你没有,”我挑明这点。
“他们不像我这样多疑,”他笑笑。“你说什么他们都会信。只要记住我告诉你说谎的原则。说得少,要简单;别扯太远。你追查的期间,我试试査出益马丁的死因。照你说的来看,可能已经按意外事件结案——也说不一定。保持联络。万一有什么情况,仍旧拨你手上的号码,或留句话,我会回你电话。打到你那个泰尔什么的公司行吗?”
我考虑。
“最好不要,培士,”我说。“我们的关系最好,呃,保持机密。”
“当然,”他说。“我了解。”
“我把家里的电话号码给你。我每天晚上差不多都在家。”
“很好。”
他取出随身带的记事本写下我的电话。记事本是黑封皮,边角带金色。与他所有的配件一样,漂亮高级。
我付了帐,给过小费,我们便走向门口。
“我还是不以为那是自杀,”我说。
“你也许对,”他温和的说道,“但是,以为和证明完全是两码子。任何一个警察都会这么说。”
我们穿上大衣,出了店,走上人行道。他穿一件海蓝长大衣,一顶黑色窄边帽。标准的花花公子。
“谢谢这顿晚餐,小高,”他说。“太好了。”
“客气,”我说。
“你往哪个方向?”他问。
“第九街。我搭公交车。我住在查尔西。”
“我陪你走过去,”他说。我们并肩向西走。
“这件事别罢手,小高,”他突然很热诚。“我没办法管;事情太多。可是我有种感觉有人在耍我们,我不喜欢。”
“我不会罢手,”我说。
“好。”他说。“也谢谢你安排这次见面。”
“记着,”他又迟疑的加上一句,“如果你想的一切都正确,确有其人害死戚索门,又推益马丁下铁轨,那么他们必定不是好人——你明白?所以要当心。”
“噢,我会的。”
“你带着家伙?”他突然发问。
一时间我还真搞不懂他的意思。
“哦没有,”我说。“我不信暴力。”
他重重叹息。“一个小孩子要来管事了,”他说。“晚安,小高。”
第八章
第二天清晨醒来,我两眼发光,精神饱满。虽然史培士警探一再坚持,我们到手的全是些无凭无据的假设,却使我更加相信戚索之死绝非自杀。更何况,不管史培士有意放弃,我已令他和我的看法完全一致。
一夜的微雪;人行道及车顶上蒙着一层淡薄的白粉。暖暖的朝阳,却迅速将它溶尽。天空蔚蓝,清风徐来。这与我的心情简直太相衬,我出发去见石耶鲁的医生时,便把好天气视作这一天的好兆头。
?99lib.杜医生的诊所是当街的一幢黄砖公寓房子。高过附近的高级住宅。八点十五分到达。他的接待小姐瘦高,红色鬈发上是一顶头巾式的帽子。一张尖削的晚娘脸。我注意到她的手指甲特别长,涂得血红,皮包骨的手腕上挂一条附着一大堆小饰物的手镯,走到哪儿响到哪儿。她冷冷的招呼我。
“高佑大,来见社医生的,”我兴冲冲的说。
“来早了,”她丢下一句。“坐着等。”
于是我把大衣、帽子搁在腿上,坐着等。
八点二十五分,另外一位护士出现——这次是个小个子——她对我招手。
“医生现在见你,”她说。
站在杂乱的桌子后面的人物,中等高度,很壮,一个沉甸甸的肚子突在那件白色短外衣前面。戴一幅无边厚镜片的眼镜,给予他一个凸眼的长相。抽黑雪茄;空气里全是难闻的烟味。
“早,医生,”我说。
“五分钟,”他冲口便说。“不能再多。”
“我明白,先生。”
“你跟石耶鲁又是什么关系?”
“我在电话里跟您说过,”我耐着性子,“我正在査石教授的失踪案。”
“你是个私家侦探?”他怀疑。
“不是,”我说。“我是石教授的律师那儿的人。您要是不信可以问石太太。”
他咆哮几声。
他没请我坐下。
“好吧,”他说。“你问你的。答不答在我。”
“可否告诉我,石教授是什么时候来求教(求诊)的?”
他从桌上拿起病历,很快翻过,雪茄仍咬紧在他的牙齿中间。
“去年十月和十一月来过七次。你要确实的日期吗?”
“不必,不需要那么麻烦。可是石太太说他病发在去年夏末。”
“怎么样?”
“他一直到十月才来找您吗?”
“我刚才说过了,”他暴躁的说。
“是否可以告诉我,石教授到这儿来之前有没有去看过别的医生?”
“我怎么知道?”
“他没有提过?”
“没有。”
“医生,”我说。“我不敢奢望您说出石教授得的是什么病,但是——”
“说对了,我绝不会说,”他马上打断我的话。
“但是,您是否能告诉我,石教授的病情,假如不接受治疗,会致命吗?”
他眼光闪烁。接着低头,往下看,将雪茄烟蒂捻熄在一个很大的水晶烟灰缸里。再说话时,声音却出奇的温和。
“往肉里长的脚趾甲,不治好是会致命的。”
“石教授不来看您的时候,病是否痊可了?”
“在复元,”坏胂气又开始。
“他的病会传染吗?”
“这是什么?”他大怒,“机智问答?”
“我不是要您说出病名,医生,”我说。“只是问它会不会传染。”
他尖利的看着我。
“不会,它不是花柳病,”他说。“你想问的就是这个,对吧?”
“对。依您看石教授的精神状态如何?”
“是个相当顽固、难纒的病人。”(真是五十步笑一百步!)“不过要是说他在病情之外显出任何精神失常的症状,答案是否定,他没有。”
他不曾发觉,这段话已有所泄露:教授确有某些精神失常的征候与他的病情有关。
“他可曾给您任何一点暗示,有意抛弃他的妻子和家庭?”
“不曾。”
“您可不可以把您这位病人的情况当一种疾病来描述一下,医生?”
他注规壁上的钟。
“五分钟时间到,”他说。“再见,高先生。”
我在外间穿上大衣。有三、四个人在候诊。
“非常谢谢你,”我对那位接待小姐露出一个最天真可爱的微笑。这不常见效,这次有了;她解了冻。
“他是只熊,对不对?”她悄声道。
“比那更恶劣,”我也悄声回道。“他一直那样?”
她骨碌着眼睛。“一直那样,”她说。“嘿,可不可以请教你一个私人的问题?”
“五英尺,三又八分之三英寸,”说罢,我挥手道别。
在出门遇见的第一个电话亭里,拨电话回公司。留话给鲍茜玛,说明我在外出勤,待会儿再告诉她回去的时间。
搭上百老汇的公交车到四十九街,步行至益马丁设办公室的所在,一幢老旧的楼房。他的姓名仍列在楼下人名指示栏内,但是上达九楼,九一〇室的门大开,一个着油污工作服的大胡子漆工,在毛玻璃窗槛上,正忙着用刀片猛刮,“益马丁:私家征信社”的字样,已经去掉一半。
我站在漆工后面,偷眼往里瞧。房间空空。没有桌椅、档案柜,什么都没有。只剩肮脏的墙壁,封满灰尘的窗户,和龟裂的塑料地板。
“要什么?”漆工在问。
“你知道这间办公室的家具都到哪儿去了?”
“去问经理。”
“上哪儿去找经理?”
“楼下。”
“能不能告诉我经理的名字?”
他不答话。
楼厅的后面是一扇门,门上贴着一方厚纸板:“经理室”。我使了些力打开门。一道陡峭的钢梯直通下去。我小心翼翼的、吊着沙沙的扶手走下去。一条黑暗的水泥长廊伸到大楼的背后。天花板上是纵横交错的通气管、水管。隧道末端有一扇斑痕累累的木门。我推门而入。
就像走进了监狱。只差铁栅栏。水泥顶、水泥墙、水泥地。没有窗。家具全像“你丢我捡”来的。这个小室里窝着两个人。一位非常动人的东方女孩对着一架老爷安德活牌的打字机劈啪敲着,偶尔停顿,把乌黑的长发自脸庞拂开。一个瘦小棕黄皮肤的男人坐在一张大桌子后面,以一种我听不懂的语言,极快速的在讲电话。他桌上有一块干浄的铜板:“经理,衡克来”。
我进去,他们谁也没看我一眼。我耐心等。衡先生继续以无法理解的语言滔滔不绝,之后突然啭成英文。
“彼此一样,混账!”他尖吼一声,挂断电话。便看见了我。
“啊,有何效劳之处,先生?”他柔声问道。
“也许您能帮我个忙,”我说。“我找益马丁,九一零室的。可是他的办公室都空了。”
“啊,”他说。“益先生已不再与我们同在。”
“哦?”我说。“那么,您能吿诉我他迁到哪里?”
“啊,”衡先生道,“益先生不是搬家。益先生死了。”
“死了?”我叫。“天哪!什么时候的事?”
“两天前。益先生死在地下火车车轮下。您是,呃,他的朋友?”
“客户,”我说。“真可怕。我有几份很重要的文件在他那儿。您知道他的文件数据怎么处理的?”
“他的,啊,未亡人,”衡先生说。“昨天来把一切取走。”
“你就让她拿吗?”我声音大起来。
这位经理摊开手掌耸耸肩。“人家的未亡人有资格拿走他的一切。”
“你确定那是他的未亡人?”
“啊,益先生欠了两个月房租,”衡先生圆滑的说。“这个女人全付了。”
“那不能证明她就是未亡人。”我很生气。
那位东方女子停止打字,但是并未转身看我。
“是她没错,”她说。“有一次我在门厅见过他们俩在一起,他还做了介绍。”
“看吧?”衡先生以胜利者的姿态说。“未亡人。”
“你有她的电话?”
“啊,抱歉没有。”
“住址?”
“也没有。”
“住址当然还在租约上?”
“没有租约,”衡先生说。“我们按月出租。”
“那我只好査电话簿了,”我说。
衡先生停了一秒钟。“啊,不,”他伤心的说。“益先生有一个没登记的号码。”
我谢过衡先生,便离去。穿过阴暗的隧道,快到楼梯口的时候:听见一声叫唤“嘿!”我回转身。那位动人的女孩向我跑过来。
“十块钱,”她说。
“什么?”
“十块钱,”她重复一遍。“交换益先生的住址费。”她从我指间一把抓走钞票,已经准备往回跑。
“就在电话簿里,”她叫着说。
我有些怀疑衡先生是否会分到这十块钱。
我走过两条街,才找到一本曼哈顿区电话号码簿。我略微惶惑的翻开它,惟恐第二次受愚。结果并不假:一个是四十九街的办公,另一个在九十三街。
我在第八街搭上往市内住宅区的公交车,仍99lib?旧为方才花钱的事耿耿于怀。
益家住在沙律街,就在桑堡与干特之间。这条街只有一家福利旅舍的建筑较高;大部份原有的高级住宅都已改装成平民公寓。遮阳板替代层层窗幔,底层店面的窗口全纠缠着灰蒙蒙的藤蔓、枯死的羊齿植物和干瘪的葛类。随处可见的涂鸦,大都是西班牙文。
益家的房子列在其中,一幢三层楼的灰石建筑,如今已是污秽残缺。昔日的高雅所剩无几:一块精雕的石墩、门框上细细琢磨的斜角玻璃、门钮上一个讲究的黄铜盾饰。
我按下标着“益寓”边上的门铃,等待。毫无消息。再按。照旧无人应。我又试一次,一样的没结果。我步下人行道,一位老妇人却正要拾级而上。她携着两袋极重的什物。
“要不要帮忙,老太太?”我问。她惊疑的望着我。
“只帮你拿到门口,我就走。”我说。
“谢谢你,年轻人,”她有气无力的说。
我提着袋子上去,搁在门里。我走出来时、她才勉强上了三级,毎上一级都得停下来喘息。
“气喘,”她压着胸口说:“今天很厉害。”
“老太太,”我怜悯的说:“我不知道您——”
“有时候它就像把刀子,”她气嘘嘘的说:“在一刀刀的割我。”
“我晓得这是很痛苦的,”我说:“我在找——”
“昨天一晚上都没阖过眼,”她说:“咳、咳、咳。”
“益太太,”我不管三七二十一的说了:“益马丁,益太太。她住这儿。想找到她。”
疑惧又现。
“你要找她干嘛?”她问:“你还不够格当警察。”
“我不是警察,”我向她保证:“是关于她先生的保险金。”
道句话套住了她。
“他留下很多吗?”她小声问。
“对不起,我不能说。相信您也了解。不过益太太大概会很高兴见到我。”
“这个……”老妇人吸着鼻子,“她其实并没有为那事难过。除非我搞错,年轻人,你一定可以在‘下流’找到她。那是个酒吧,往百老汇下去第二条街。”
“下流”是间长形、挺干浄的屋子,靠后面有几张桌位,和小隔间。不过大部份活动重心都在吧台。我走进去,那儿无疑正在大举宴饮。起码有四十对男女在场。
空气是凝结着的烟气,噪音不绝——喊声、笑声、断续的歌声,与点唱机中穷吼的爱尔兰快步舞曲在做竞赛。两个酒保忙进忙出。吧台面上湿透。一个肥胖、红脸的司仪一手箝住我的肩膀。
“马丁的朋友?”他怪叫。
“呃,我是——”
“过来,”他喊着,一把推我到吧台。“兰芝在背词哪。”
一杯啤酒越过钻动的人头递到我手中。我这位新朋友热忱的往我背上一拍;啤酒泼了一半。接着他又去欢迎新来的客人。
“下流”聚着的都是一些浪荡不羁的人。大家似乎都很熟。我慢慢穿过这批乱哄哄的人群,寻找益马丁的未亡人。
终于找到了她,被一圈哀悼者围着,他们正努力在背“当爱尔兰之眼在微笑”中的句子。她是个板油型的女人,一圑红棕色的头发,化妆很浓。嘴边的啤酒泡成了一道白胡子。身上的寡妇装是一种质地很薄发亮的布料,接缝绷得极紧,前胸开得极低,露出一大截长着斑点的胸脯,还擦着厚厚的白粉。
“益太太,”乘她停下来换气的时候,我说:“我想表示——”
“什么?”她弯身向我大吼。“吵得要死我听不见。”
“我想向你表示我很难过——”
“当然、当然,”她拍着我的肩膀说:“很好。嘿,你的杯子空啦!小田,道里来个大杯的!你,马丁朋友?”
“呃,我是一个客户。”我说。
也许是我多疑,我觉得她的笑容冻结,换成一副苦瓜脸,湿湿的唇张开,显出一口完全不像是她自己的漂亮牙齿。
“一个客户?”她重复。“他没几个。”
她预备转开,我立刻冲上去,惟恐她跑掉。
“益太太,”我匆促的说:“我上你先生的办公室去过,可是东西全——”
“没错,”她随口答:“我把那地方出清了。他有一大堆破烂,不过我从这个检破烂的家伙那儿还捜到了几个钱。”
“他的资料呢?”我问:“档案?我有很重要的文件在他那儿。”
“不是开玩笑?”她的眼放大。“老天,那可真抱歉。昨晚上我把那些东西全扔进了垃圾箱。”
“那可能还留在你们家门口的垃圾箱里?”
“不会啦,”她不看我说。“他们今天一早就收走了。现在那些纸头都进了焚化炉。”
“你是否记得——”
可是我被挤了开去。
我把啤酒杯留在桌上,尽量不惹人注意的溜出“下流”。
我拨电话回公司。巴耶妲说没有人我过我。
“小高,你看见我提到的那件毛衣了吗?”她问。
我说看见,很漂亮。
“好暴露哦,”她咯咯笑着。“我是说,它乱没神秘感的。”
“喔,我看不至于,”我说:“说正经的。耶妲,万一有人找我,就说我要午饭之后才回公司。记得吗?”
“当然,小高,”她说:“绿色最是我的色调了——你说是不是?”
我总算挂断电话。
到达西七十四街,时间还有很多。我选定社茂理医生诊所对街,面向哥伦布大道方向的街口。红头发的接待小姐在正午刚过一会便出现。我快步过街,正对着她走去。我抬头,一脸驽讶。接着停步。抬一下帽子。
“又见面了,”我满面含笑。
她也停步,低头看我。
“噢,是高先生,”她说:“嘿,希望你今早别介意。就是,我问你的那个私人的问题。”
“我不会,”我教她安心。“人家总是在谈论我的尺寸。其实,这也有好处;他们绝对不会忘记我的名宇。”
“我的也是,”她说:“倒不是我的名字多伟大。人家都喜欢把它当成笑话。”
“你的芳名是?”
“孔雀,孔雀娥。”
“孔雀娥?啊,好美的名字。孔雀是一种非常美丽的鸟。”
“是啊,”她说:“带个大尾巴。你住这附近?”
“不,办事。我有点饿,想吃一些东西,这附近有什么好去处?”
“很多,”她说:“七十一街口有一家麦当乐汉堡,甜甜圈饼店就在百老汇东边。不过我平常都去哥伦布大道街角。那里什么样的餐馆都有——墨西哥的、印度的、中国的,应有尽有。”
“很不错嘛,”我说:“可以陪你一道过去?”
“好啊。”
我们往回走向哥伦布。
“有没有想到过穿矮子乐鞋?”她问我。
“哦,想过,可是那也不过才加了一英寸左右。没太大的区别。我需要的是高跷。”
“是啊,”她说:“真是过份。我是说,我是个高脚七,自己觉得是个累赘。你应该高一些,而我应该矮一点。哎,管它呢。”
“你正好,”我告诉她。“你很有样子,而且很苗条。就像个模特儿。”
“是吗?”她开心的说:“不是说笑话?”
我们在哥伦布大道上的樱桃餐厅进餐,就在七十五与七十六街之间。孔雀点的浇龙虾沙士的小虾。我是火腿煎蛋、炸薯条。
“你们老板今天早上叫我挺难受的,”我信口说。
“大可不必为这事难受,”她劝说:“他叫每个人都挺难受的。尤其是我。有时候我认为他对我简直太过火。”
“我还以为他很理智呢。”我说。
“嘿、嘿!”她一面说,一面侧身打趣的推着我。差点下了櫈子。
“到底怎么回事?”她问:“你在电话里提的那个姓石的?”
“就是他,”我说:“去年十月、十一月来看过杜医生,记得他吗?”
“敢不记得!”她说:“难缠到家。老是埋怨这埋怨那。要他等啦、诊所太冷啦,要不就是医生的雪茄烟熏得那里发臭啦。他才是个真正讨厌的家伙。”
“杜医生应该庆幸他没被控告,”我说:“这位石先生最喜欢告别人。”
“他告了你?”
“不是我个人,”我说:“也许是我那家公司。”我开始自己编的脚本。“我是一家健康保险公司的调查员。爱体健保险公司。听过啁?”
“没有,”她说:“没听过。”
“小公司,”我坦白承认。“我们特别针对教育机构的教职员,提供各项保险项目。你知道中小学、大专院校——一类的。团体投保。这个姓石的过去在纽大执教。现在已经退休,不过他私人缴付保险费,所以仍旧在保。明白了吗?”
“当然,”她说:“我为杜医生填过保健会病历数据表。很麻烦的。”
“对,”我说:“你知道填那表必须写明病因——对吧?”
“当然,”她说:“一定要的。”
“这位姓石的就不。他说那是他个人的事,谁要泄露就是擅越私权。”
“太狂了!”她破口大骂。
“对极,”我说:“他既然拒绝向保健会报备,他们便不准他申请。他现在就告他们。”
“告保健会?”她怔住。“那是美国政府啊!”
“对极,”我说:“他吿的就是它。你能相信吗?”
“不像真的,”她说。
“这且不说,他也向我们公司,爱体健保险公司,提出权益申请。同样也不肯告诉我们他的病因。他这项申请自然驳回。所以现在他告的是我们。当然,我们应该抗辩,但是这费时又费钱。要请律师、要诉讼。我们宁愿私下和解。来份甜点如何?”
“巧克力圣代,”她接得很快。
我们又喝了杯咖啡,等她吃光圣代,我便为她点燃一支烟。我总是揣着火柴,只为替别人点烟。
“我这才去找杜医生,”我继续,“想他也许肯告诉我姓石的得的是什么病。结果不行。”
“对,”她说:“他和病人之间是保密的。我和护士,我们都严守纪律,绝对不准许谈病人的病历。好像谁喜欢谈似的。那地方教我不寒而栗。老实讲,毎天跟病人和在一起实在不是滋味。”
侍者将账单分别放在我们面前。我两份一把抓。
“哎,”孔雀娥言不由衷的说:“各付各的嘛。”
“没这回事,”我愠怒。“是我邀你吃饭的。”
我们缓步走回她的诊所。
“姓石的这件事真教人头痛,”我甩甩头。“我们要的就是病因。有了病因才能受理他的申请。看情形,这场官司打定了。”
我斜里瞄99lib.她一眼,可惜她没瞧见。
“真希望有什么办法翻一下他的病历,”我烦躁的说道:“就只这么点要求。我们不需要那份病历,只是瞧一眼他的病名。”
奏效了。她逮住我的臂。
“那可以节省你们公司一大笔钱?”她压低了声音。“只要查出姓石的为什么生病?”
“对,”我说:“我们要的就是这个。”
“那,你知道,是保密的?”
“我绝对是唯一清楚数据源的人,”我说:“我公司不在乎我从什么地方,用什么手段得着这项数据,只要到手。”
我们沉默的走了几步。
“愿意花钱吗?”她呑吞吐吐的问:“我是说,我一直都和在那些病历资料里面。那是我职责的一部份。”
她要五百。我向她说明,公司不理会什么通货膨胀,和够不够糊口度日,至多不超过一百。
“你想要知道的是他得的什么病——对吗?”
“对。”
“好吧,”她说:“就一百。现在付?”
“现在付五十。另外的五十等数据到手再付。”
“好,”我很慎重、很小心的塞给她这笔头款时,她笑了。“很快就有消息。”孔雀轻快的挥着手,迈开大步走向诊所,我则招来一辆出租车,往城西驶去。
第九章
我站在东八十二街,戚家门前的人行道上,那儿介乎第五街与麦迪逊之间。向西,首都博物馆触目可及。往东,延伸的整条街上,尽是一派富丽堂皇的建筑,大使馆、领事馆,及许多有名气的机构。这条街绝无垃圾堆稹的问题。绝无脏乱。绝无涂鸦。
戚家是一幢颇为醒目的灰石房屋,进口处是熟铁铸的栅门。三、四楼全是弓形大窗户;玻璃带着云形的曲线。我不知道换这么一块玻璃需价多少。六楼上是一层雕饰的沈甸甸的屋檐,再上面才是一片铜泽已褪的斜屋顶。
间隔戚家与隔壁那层楼房的是一条狭窄的弄堂。有一扇铁门、上面一方小小的亮铜标示“收件箱”。但不知我是否由此入内。
我决意不采纳史培士警探的好意相劝。我不预备藉保险之名做为造访的理由。相信保险公司自会派员调查此事,何况我一无文件证明,又无十成把握骗术高明。
我揿下铁栅大门上的门铃,前来启开里面一道雕花橡木门的男子,几几乎塞满整个门框。他简直是广大;是我见过最肥最胖的人士之一。他不黑不白,灰棕色。很像米其林牌的轮胎人,又像那种橡皮不倒翁,一推倒,马上又站直的那种玩偶。不过我看他要是倒了下去绝对回不直。得用起重机才行。
“先生,您?”他问。声音很软很顺,带着西印度群岛明快的节奏。
“敝姓高,高佑大,”我说。“在泰尔区阮铁四杰公司服务,他们是戚太太的律师。如果戚太太在家,我冒昧打扰她几分钟。”
他瞪着一双铜铃眼看我。显然已明白我不是刺客或恐布份子类的人物……
“请稍候,先生,”他说。“稍候片刻……”
他关上门,我伫候在冷风中。片刻后他又出现,果然守信,他步下短短的台阶,打开大门。他的手脚出奇的优雅,动作极其细腻,他彷佛觉得体态上的一举一动,都有伤他的格调。
他引我进入满是花砖的门厅,厅高两层,大,足以容下一圑的马戏杂耍班。左边一道微弯而宽的扶梯。两旁都是两合式的门,一条长廊,直通到屋的后方。厅里装饰着许多盆景,与一座巨型大理石雕邱比特像,他的箭头对准了我。
管事拿着我的衣帽,我拎着公文包。他带我向左,敲一下门,再推开,领我进去。
这完全不似一般正规的起居室;倒像一间一家人聚谈的起坐间。将这样大小一间屋子弄得舒适亲切实在不可能,这位室内设计家只把桌椅三三两两的排着。很像俱乐部里玩牌的房间。感觉上却很舒服,光线明亮,四壁印着墙花,依我这外行人的眼光来看,恰似一幅塞尚的壁画真迹。
房里有两个人。我走过去,男的起身,女的仍坐着,正将一支烟嵌入一根金烟嘴。
我复述一遍自己的姓名、职业。那位男士与我握手,稳定、冷淡的一握。
“高先生,”他说。“幸会。我是倪主瑞。这位女士是戚太太。”我把拎了一天的公文包搁在地上,趋前为她点烟。
“夫人,”我小声道,“很高兴见到你。”
“谢谢,”她说着,伸出一双纤细白晳的玉手。“坐啊,高先生,不是那儿。那是主瑞的位子。”
“哎,荻贝,”他爽朗的笑着说。“什么位子还不都一样。椅子多得是。”
我没有坐他的位子。我选了一张近壁炉的椅子,以便不必转向便能同时看见他们两人。
“您的家真美,戚太太,”我说。“美极了。”
“很像中央火车站,”倪牧师讽剌着说。接着的话与史培士的一字不差。“可怕的浪费。”
戚太太出声,是短促的笑声,却等于是干嚎。
“你看,高先生,”她说。“倪先生是一位牧师,德高望重的倪主瑞牧师。他为穷人做不少事,他暗示我好几次,假如我答应让他那群穷鬼住进我可爱的家,那才是基督的慈悲为怀。”
“我带领,”倪牧师一本正经的说,于是他们俩同声大笑。我则彬彬有礼的微笑。
“夫人,”我说,“请原谅我不曾事先来电话,因为我凑巧在附近的一家公司办事,顺道过访。要是您想查证的话,不妨拨电话给泰尔先生。”
“哦,我看不必了,”她慵懒的说。“乐柏近来如何?”
“乐柏啊,夫人。身体健康。忙碌如常。”
“还是那老嗜好?叫什么来着——集邮还是养什么宝贝?”
“热带鱼,夫人,”我通过了她的测验。
“对呀,”她说。“热带鱼。一个律师居然有这种怪嗜好。你是不是觉得他该喜欢更有力一些的宠物。”
“牠们有一些的确很具侵略性的,戚太太。说句实话,很好战。”
我意识到倪牧师正严密的审视着我,他似乎在怀疑我是否指桑骂槐。其实,我并无此意。我的城府还不至于此。
“嗯,”戚太太说,“我相信你绝不是来这儿谈泰尔先生的鱼。你究竟是什么目的,高先生?”
“是关于您亡夫的财产,夫人,”我说,同时瞥向倪主瑞。
“荻贝,你看我需要回避吗?”他问。“如果事属机密——家务私事——我可以转到厨房跟加德、蓓蒂闲聊一会。”
“胡说,”她道。“绝没有你不能听的事。高先生,主瑞是多年的老友,而且我丈夫去世他出力很多。你尽管当着他的面说好了。”
“是的,夫人,”我顺从她的意思。“并没有什么机密。目前,您的律师正着手核算您亡夫财产的总价值。这包括股票、公债、各项投资、私人财产等等。结算的目的是与国有财产局核计正确的遗产税。”
“主瑞?”她看他,问道。
“是的,”他说,“不错。西泽的东西自当归还西泽。荻贝,只怕你就要为西泽的要求大大的不乐了。”
“我们十分希望这份遗产的核计达到最大的精确度,”我接着往下说。“有时候常发生这种情形,数据中心及国税局所做的遗产预估总值,呃,与律师提出的不符合。”
“你的意思是他们的比较高,”倪牧师干笑着说。
“经常如此,”我同意。“当然,站在律师的立场,我们希望遗产税维持在法定上的最低限。我就是由公司委派担当这份工作,判断这个住所、家具陈设,以及您丈夫的私有财物。”
倪牧师靠回座椅。自外套口袋内取出烟斗、一小袋烟丝。以食指将烟丝塞进烟斗。
“有趣得很,”他说。“你如何来判断像这样一幢房子的价值呢?高先生。”
轻而易举。我暗暗念叨。
“市场时价,”我立即答道。“就是在拍卖时,你可能接收到多少。其他的因素则是现有财税的估计,以及附近房屋的比价。家具就比较复杂。我们总希望照原来的买价扣除折旧——算出最低的总值,这点你们必然了解——然而数据中心通常坚守替换价值。这样一来,在这种通货膨胀的时期,往往比原来的买价高出许多。”
“我怎么没想到,”戚太太尖利的说。“哎呀,我有好些漂亮的东西根本花两倍钱都买不回来的。有些那更是出什么价钱都没法替换的。”
“荻贝,”倪牧师深抽几口燃着了烟斗,“别对税务人员讲那个!”
我停顿,看他,此时他已很满意将烟丝点匀。他一共享了三根火柴。烟味有水果与醇酒的芳香。倪主瑞牧师身高六英尺不到一点。高大壮硕,长毛苏格兰呢的衣肩衣袖都绷得好鼓。灰色法兰绒长裤、暗红鹿皮靴。格子花布衬衫,不系领带,扣子却一路扣到底。虽然如此,依旧露出一截厚实的脖子。手掌方阔,手指粗短。
头发胡子都是灰鼠色。不是络腮胡,只是嘴上撮,下巴一丛,末梢一刀剪平。很仔细的框着那张饱满的、近乎红润的嘴唇。一双棕色,沉稳、炯炯有神的眼,和略弯的鼻子。这不算一张英俊的脸,但是线条分明、生气勃勃颇具男性的魅力。他的年纪,依我看,四十刚出头,却比戚太太年轻十岁的模样。举止敏捷有力,姿态强健挺拔。
我回转注意力到这位寡妇的身上。
“我的任务,”我说,“必须对所有的家俬做完整的清点明细。当然,今天是不可能的了。那得费好几天的时间。我尽力不惊扰您,夫人,我在此地工作时也会尽量小心。今天,我只希望初步的勘查,数数房间的数目,计划作业最快的顺序。这,您觉得还方便吗,戚太太?”
“该死!”她不耐的说。“真希望一次完结。”
她自身旁桌几上一个细瓷烟盒,再取一支烟。我一跃而起,赶过去点着它。
“谢谢,”她挺有兴趣的望着我。“你很有礼貌。你不抽烟?”
“不,夫人。”
“喝酒呢?”
“偶尔,”我说。“大都是淡酒。”
“为了你的胃,”倪牧师一语道破。
“现在想暍一杯吗,高先生?”
“哦不了,谢谢您,戚太太。我想马上开始工作。”
“再一两分钟,”她说。“你在泰尔先生那里干了多久?”
“大约六年。”
“结婚了?”
“没有。”
“没有?”她的眼睛夸张的睁大。“啊,我们可以想想办法哦!”
“哎,荻贝,”倪主端责备说,“别又做媒。”
“这有什么不对?”她顶回去。“戚索和我过得多快活,我要人人都那么快活幸福。”
倪主瑞对我眨眼。
“当心啊,高先生,”他大笑着说。“荻贝把人家凑成对,我就为他们福证。这就是合伙。”
“哎呀,主瑞,”她嘟嚷着,“你把它说成那么——那么冷血绝情。”
“冷血对热婚,”他说。“一句古老的希腊格言。”
“你刚好全做到,”她说。
“对,”他照单全收,这会儿两个人又是一场哄笑。
“不知道我是否可以——”我发言。
“高先生,既然你不想喝,”这位寡妇说,“那么倪牧师和我就不客气了。跟平常一样,主瑞?”
“好,”他说。
我看着他,似乎感觉他在顺从的答复时,略微耸一下肩。
我不以为戚太太有意刁难。她会许我查看她的家——在最合宜的时候。她想要明明白白让我知道她是这里的女主人,她的愿望就是一切合法,不在乎别人的无聊想法。因此我耐心等候。
戚太太按下一个钮,那是安置在一根延长线路的底端。我们静候片刻,那位肥胖的管事悄声步入房内。
“夫人?”他问。
“酒,加德,”她说。“倪牧师和我照旧。这位高先生不喝。”
“是的,夫人,”他庄重的应着,无声的出房。以他的体积来说,他的脚步委实够轻盈。他的动作也近乎灵巧迅捷。
他走后,戚太太谈论起前一晚在麦迪逊路一间画廊观赏的一项艺术展览预演会。虽然她偶尔看看我,表面上视我为谈话对象,事实大部份都是针对倪主瑞的话题。换句话说,她不忽略我,但是最多只当我是一名受雇的职员,对于这种人可以保持礼貌而不必亲密。很对;这给了我一个端详她的机会。
她是一位银发隹丽,有惊艳之美。头发挽上去紧束着,不松不散。绝隹的一副年轻身材:瘦肩美腿,美妙的展现在一袭无柚、乳棕色丝绒短衫下。小巧完美的鼻子,微绿的媚眼。两片薄唇很巧妙的以两层唇红装扮得丰满许多。
这是一张吹弹得破的脸蛋,没有皱纹,微凸的颧骨上,皮肤绷得极挺。我怀疑这张毫无瑕疵的脸和十全十美的鼻子,是否出于整型外科的手艺。她刻意保持那个尖下巴微微抬着,即使在大笑之时,她似乎也很注意,惟恐有什么碎裂发生。
我在想她必是个很残忍、报复心重的敌人。
加德端着酒进来。倪牧师是威士忌苏打,戚太太是纯马丁尼。管事欲离开时,她开口说:“加德,高先生想査看一下房子,从上到下全看。劳驾你带个路吧?”
“是的,夫人。”管事答应。
我连忙起身,握牢公文包。
“戚太太,”我说,“多谢您的款待和诚意。我十分感激您的合作。倪先生,幸会了。”
他起身与我握手。
“希望再见到你,高先生,”他说。“祝你一切顺利。”
“谢谢。”
我随着一堵山似的加德走出房间。他顺手关上门时,却已经听见戚太太与倪主瑞牧师爆起的大笑声,随即沉寂。
管事在门厅处停步,转身面向我。
“全部的房间都要看吗,先生?”
“是的。我要清点一下所有的家具。不是今天一天,还要来叨扰几次。所以你会常见到我。我尽量不增添太多的麻烦。”
他望着我,很困惑。
“计算遗产的价值,”我解释。“为了税。”
“啊,是的,”大块头点头。“有许多漂亮值钱的东西。该看的。请走这边,先生。”
他沿着长廊往厅后走。到一扇陈旧门前,将它推开。内里是一扇活动的铁门,再过去是一乘小电梯。加德开了门,让我入内,他随后跟进。再把滑门推上;外门自动关合。我实时闻到他甜香的古龙水味。他按一个钮,梯内透出一盏灯光,我们缓缓上升。
“你跟戚家多久了?”我好奇发问。
“十七年,先生。”
“那你必定认得前一位戚太太。”
“的确,先生。很可爱的一位女士。事情全——”
他随即住口,不再往下说,直直的望向铁门。
电梯刹然顿住。加德推铁门,拉外门。先站出去,为我把着门。
“六楼,先生。”
我四处观望。
“主楼梯不到这儿?”
“不到,先生。主楼梯到五楼为止。不过有一道后梯,比较小的,直通上去,这电梯就不必说了。”
我打开公文包,拿出记事簿,预备记下一些相关的事物。这里即是史培士警探推述的宴客房,单间,占楼房前半截。我看见小餐馆里那种桌椅、大电视机、音响,中间一方空地,分明是跳舞专用,以及一架放映机等。
“这房间是娱乐用的?”
“对,先生。”
“那两扇门呢?”
“一扇通到后面的楼梯,一扇通往盥洗室。”他把盥洗室念成“官洗室”。
“戚太太常宴客?”
“戚先生过世后就不了,先生。不过她说现在起又要开始。下个星期预定举行一次自助餐会。”
我彷佛探到他口气中的一丝不悦,我瞥向他时,他却瞪眼望空,像个瞎子似的毫无表情。
我走向房间后方。两组法式合门都面向阳台。我见到许多盆景、树木,和史培士提到的那些摆设。我试过一组门上的旋钮。锁着的。
“戚太太吩咐这些门要上锁,先生,”加德阴阴的说。“从意外发生以后开始。”
“可不可以让我很快看一眼呢?只看一眼?”
他犹疑,接着说,“全照你的意思,先生。”
他腰带上系着一根细錬,炼上却是一大串沉重的钥匙。他毫不考虑便挑出一把铜匙,开了门。跟随我上了阳台。我四处晃着,做着速记:“外桌四、金属椅八、鸡屋桌二、长椅二、桌几二、盆景、树、其他。”
我走到阳台后部。水泥新近漆过。
“这就是意外发生的地点?”我问。
他无言地点头。我发觉出他脸色发白,可能是阳光太强的缘故。
我谨慎的倾身向下望。不管史培士怎么说,对我而言,这里已够高,从这个高度栽下去,无人能幸免。
正下方便是天井,戸外的家具摆设更多,后面一个小花圃,现在都已祜黄,一片荒芜。天井的确铺着花砖。我看得出戚索坠地的方位,因为他压坏的那些砖块已重新换过。
这大概是首次,我真正领悟自己在做什么。我不仅要设法解开这个谜,更要设法推敲一个人如何面对充亡。萎谢的花圃,粉碎的砖块,破空的坠落——现在这一切似乎都活生生的对着我:黑色的身躯似风车般转落,手脚齐张,风鞭策着他的衣衫,地面迅速迎上来,难抑的压迫感……
“他喊叫了吗?”我低声问。
“没有,先生,”加德的声音与我一样。“他落地之前我们什么也没听见。”
我一阵寒颤。
“外面冷,”我说。“进去吧。”
加德明显的不喜欢下下楼梯,我们乘电梯下到五楼。
“这一楼,”加德说,“有两套浴室设备的主卧室,及戚太太的化妆间。女侍的房间也在这一檩,方便侍候戚太太。另外,戚先生还有一间小私室。你看见了吧,先生,主楼梯到此为止。”
我们走遍各间,起码也探头向里张望过,我忙于笔记。我对主卧室特别有兴趣,房间极宽敝,家具清一色奶油色法国式,全都镂刻着花朵藤蔓。两间浴厕与卧室相连,另一扇门通往戚太太的化妆间。
这是一块近似四方的空间,设有全身、三面式的穿衣镜;一张裹着粉红缎面的躺椅;一个凌乱的梳妆台,镜子四周围满着灯泡;一架古典式的电话搁在一张镀金的桌几上;还有一辆铜质推车,载着一小套瓶子、杯子以及一应酒具。房里两面墙是折合式百也门。
“戚太太的衣橱,先生,九九藏书”加德说。“你要不要看看?”
“喔不了,”我连忙道。“不必了。”
“有一百双鞋,”他冷冷的说。
五楼尚余两间屋空着。一间,加德说,原来是婴儿房,另外一间是孩子们的游乐室。
“我猜,那是在你以前的事,”我说。
“是的,先生,”加德很庄重的说。“那时候我父亲在戚家当差。”
我对他有更新的兴趣。
“你贵姓,加德?”我问。
“天,”他说。
起初我以为那是一个惊叹号,他却接着说,“天加德,先生,”于是我明白又是一件稀奇事。
“薛蓓蒂是女侍,”他继续说,“金白莎太太是厨师兼管家。这是我们永久性的成员,先生。我们三个都住在这里。另外,是一组一星期来打扫两次的清洁工,和一名每天早上来几个小时的管理员,负贵清除垃圾,和打杂之类的事。临时工也有,凡是有特别的大事:像正式的大宴、普通宴会、舞会等等,就需要。”
“谢谢你,加德。”之后,为了使他相信,我对任务以外的话题并无兴趣起见,我说,“这些永久性成员房间里的家俬——也都属于戚太太的吗?”
“哦,是的,先生。家具都是的。我们很少有几样私人的物品。像照片、收音机、小古玩——之类的。”
“我了解,”我迅速做笔记。
我们再乘电梯下四楼。这一层,加德告诉我,整个空着。但是所有的房间都摆设完整,所有的房门也未落锁。四间小套房(卧室连浴厕)、过去是戚家儿女专用。此外,有两间大客房,也是套房式。还有一间缝纫室,一间设备齐全的暗房,那是为戚索的一个儿子对摄影有兴趣而设,另一间看设计装潢,瞧不出什么名堂。
“这间是什么?”我问。
“只是一间房间,先生,”加德理所当然的说,我发现自己也一再重复史培士和倪主瑞的那句话:“可怕的浪费。”
第三层显得较有生气。有一间很安适、镶木条的书斋,加德说,这儿是已故戚索门先生经常与老友们玩牌戏,或者在饭后饮一杯白兰地、抽一支雪茄的地方。
这层楼也是金白莎太太,那位厨子兼管家的居室。一间相当舒服的套房,拼花地板上铺着明亮的印地安地毯和印花棉布。四处挂满相框,绝大部份是孩子们的相片。
三楼也有两间客房,横过屋前的是一间长形的房间,采光全赖两扇弓形窗户。称之谓“日光屋”,以纯白柳枝,及贴在墙上的风景、马戏海报为装饰,另一端,是一座表演木偶戏的小舞台,加德告诉我这是所有戚家的孩子小时候最热中的游戏。我喜欢那间屋子。
二楼包括了一间有镜子的大舞厅,一端是一个升起的音乐台,供乐队或游艺表演。一排排的长椅列在墙边,也有相连的浴室,和一间女士们专用的化妆间。
天加德的房间便在这一楼。它拥有一间卧室、一间小书房,和一间浴室。室内的摆设一如其人。样样都整齐、干净,方正规矩。一丝不苟。没有相片。几册书。一架收音机和一台小型手提式电视机。墙上挂的是空旷的风景画。
“很好,”我礼貌的说。
我问这位管事,这幢房子可曾住满过,那些卧室可曾全部使用过。他答称有过,那是第一任戚太太在世,每逢节庆的时候。那时,戚家的子女再加上他们自己的子女,外带表兄弟姐妹、叔叔、婶婶,常时一起到来住一个星期或更长的时间。多的是宴会、舞会、餐会。满屋子的喧晔、笑闹。
“戚先生再婚后光景就不再了吗?”我问。
“不再了,先生,”他的脸一无表情。“亲戚、家人不再聚会。”
楼下,除了门厅,和我见过的起居室外,尚有正式的客厅、餐厅、厨房和餐具室。我一眼瞥过餐厅门外的天井,它比六楼往下俯瞰时更加孤寂冷清。
随后天加德领我回转长廊,走向厨房和餐具室范围。我以为石家的厨房已然够大;这一间简直是巨大,整间连地一齐算上,准定有15X25英尺。它像是旅馆或餐馆的大厨房,不锈钢的流理台,铜的、铁的厨具器皿都挂在头顶的钩架上。
厨房有四扇门。一扇是我们方才由长廊走过的。一扇是通往餐厅的活动摆门。一扇后门,镶着玻璃,通天井。第四扇落了重闩铁錬,门上有个眼洞。加德说它面对小弄堂,收邮件包裹用。
“金太太今天休假,”加德柔声道,“不过你也许愿意见见我们另一位成员。”
他带头入了餐具室。这房间也够大,足可容纳一个四方橡木桌,和四张高背橡木椅。坐在一张椅子上,无聊的翻着邮务晚报的,是一位活发的年轻女士。我们一进去,她便猛然的抬99lib.起头来。
“高先生,”加德很正式的说,“容我介绍我们的女侍,薛蓓蒂小姐。蓓蒂,这位是高佑大先生。站起来,孩子,你是和这家的客人见面。”
她懒洋洋的起身,向我一笑。
“你好,薛小姐,”我说。
“很好,”她没规没矩的说。“你叫我蓓蒂。人家都这么叫的。除了加德,我才不告诉你他叫我什么!”
他注视着她,现出我见他以来的第一种表情——厌恶。
“别乱嚼舌根,孩子,”他发怒的说,她却向他猛吐舌头作为回答。
他转身离开。我向蓓蒂颔首微笑,欲随加德离去。一阵蜂鸣,我听见尖锐的一声喀嗒。加德抬眼望着壁上的监收器。一个玻璃匣里有两排指示钮。整幢屋子任何角落在召唤侍者时,监收器便蜂鸣,指示钮一响,便展现出一个白色的方块。在每个方块上,都有签条贴附在玻璃上,显示按钮的房间。我数着签条。是三十二。
“他们要暍茶了,”加德说。“失陪一会,高先生。蓓蒂,快把托盘备好。”
我站在进门处。空间很大,蓓蒂却擦身而过。“抱歉,”她爽快的说,“上工了。”
她自冰箱取出一个餐盘,扯掉覆着的一块湿布。是几块去了边皮,只一张邮票大小的三明治。她把餐盘放在大银托盘里的布垫上,再摆上一把银茶壶、瓷杯瓷碟、茶匙、99lib?牛奶杯和糖罐。开火烧水,水将开时,熟练的往壶里倒了四匙茶。这一切动作她都做得纯熟利落。
加德返回查看托盘。
“餐巾,”他斥着。
蓓蒂打开碗橱,添了两块粉红亚麻小装巾在托盘上。
“高先生,”加德向我说,“戚太太询间你是否仍在屋里,我答是,她要我问你是否愿意暍上一杯茶或是咖啡。”
“她真客气,”我说。“喝咖啡吧。要是不太麻烦的话。”
“一点不麻烦,先生,”他说。“蓓蒂,备足我们三人份的量。我一忙完就回来。”
铜水壶冒出蒸气,这位男侍加满了一茶壶。随后双手捧起托盘。不得不捧得远些;他的胃是个大妨碍。他踏着稳重的脚步向长廊走去。
蓓蒂高不了我一、两英寸。一个黑里俏的女人。黑亮的头发剪得奇短,像个野丫头。一对晶莹的眸子。长舌头老是吐在细小的贝齿和润湿的唇间。我看着她忙碌的准备我们楼下的聚餐。
她像是小号的维纳斯。丰满犹如门厅那座大理石雕邱比特。奶油色的肌肤。穿一条简单的缎料裙,小花边围裙和小帽、便鞋,一件吓坏人的低胸衫——如同“巴黎女人”书中古典法国女侍的装扮,引人遐思。她野性的活力惊倒了我,却也因此深深的为她吸引。
她携着一盘杏仁饼进来。坐进我的对桌。支着肘,托着下颚。瞭着我,两眼发光。
“你满可爱的,”她说。
“谢谢,蓓蒂,”我努力装笑。“你很仁慈。”
“我不是仁慈,”她抗议。“我是实话实说。我一向如此——直来直往。你呢?”
“哦,这个……不常这样,”我得体的答着。“有时候很容易伤人。”
“你看我怎么样——直说!”
天加德回来解了我的围。他重重的坐在橡木桌旁。一连吃下三块杏仁饼:一、二、三。
“咖啡好了,”他说。“蓓蒂,尽尽地主之谊吧?”
她起身,走过他的椅背后。扯着他脑后梳得精光油滑的头发。他正要撵开她的手,她却已经入了厨房。
“请不要见怪,先生,”他说。“她有点野气。”
蓓蒂提来了咖啡壶,我们遂吃喝起来。我思付着如何勾引他们谈起戚索的跳楼事件。
“真凄惨,先生,”加德哀伤的摇着他的大脑袋说。“戚先生是最好的主人。”
“好人一个,”蓓蒂说。
“是个悲剧,”我说。“我不清楚详细的情形,不过对你们大家必99lib.定是件非常难过的事。”
于是他们重温一次那些充满恐怖的时刻,再从听见天井发出的碎裂声和着地的砰声说起。这一切我已听史培士讲述过。与他一样,我相信他们确是据实而言。
“事情发生的时候,就只你们四个人在屋里?”我问。
“五个,先生,”加德说。“苦命的戚先生算在内。”
“管理员当时不在这里?”
“不在,先生。那是下午。他只在每天上午来。”
“可怕,”我说。“多可怕的经验。你说,戚太太昏了过去?”
“就倒下去,”蓓蒂点着头。“休克了。金太太开始尖叫。”
“是痛哭,孩子,”加德更正说。
“不管啦,”这位女侍说。“反正她弄出一大堆声音。”
“你们一定整个都乱了,”我说,“在听见响声,冲出去,看到他的时候。”
这位管事在叹息。
“很坏的一段时间,先生,”他说。“还有杏仁饼吗,孩子?没有的话,把那个胡桃蛋糕拿来。哎,先生,那真是很坏的一段时间。主人死了,戚太太昏倒,金太太働哭不已——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应付。”
“后来倪牧师按门铃?”我急着说。
“对,先生。这位候在门外的先生真是我们的救星。他担起一切,高先生。打电话给警局,救醒了戚太太,把我们全体带进起居室,服侍我们喝了白兰地。如果没有他,我真不知道我们该怎么办。”
“他好像非常能干,”我应着,注意力却分散,因为蓓蒂拿来胡桃蛋糕搁在桌上。她站在我身边,把蛋糕切成块。她柔软的臀部正靠压在我的手臂上?
“他确是如此,先生,”加德说着,选中胡桃最多的一块,塞进口中。“很不错的一位绅士。”
“唔不错,”蓓蒂咭格笑着。“真不错!”
“别乱嚼舌根,孩子。”他再度发出警吿,她也再次对他吐舌头。这似乎成了一种仪式。
“我猜这位牧师先生是位常客,”我思考着说,一面再为自己斟上半杯咖啡。“他的教堂在哪儿?”
“他没有固定的教区,先生,”管事说。“他做私人的顾问,也跟格陵威治村那些可怜的年轻孩子们合作。街头布道之类的。”
“他一直是位常客?”我再重复。
“是的,好些年了。”说到此,管事凑近我,小声言道,“我相信戚太太现在是真的领受教义了,先生。从倪牧师那儿。就在她丈夫死后开始。”
“这场惊吓,”我说。
“这场惊吓,”他点头同意。“因为自那以后,她明白世间的生命短暂,来世的生命才是永恒。而只有那些追求伟大的上帝,耶和华的爱的人,必当取得福佑。也就是,唯有来自痛苦歴难中的灵魂,才该赢得对我们罪行的宽恕与超度。”
我总算知道了他热中的是什么。
监收器再响,我欣然接受。
“我真该走了,”我说。“加德,感谢你大力帮忙。我说过,还要再来。我事先会挂电话。如果对你或戚太太不方便,请通知我,再安排别的时间。”
蓓蒂先我走向门厅。帮我穿上大衣。
“裹紧一点,”她将我的衣领拉起。“保持暖和。”
“是的,谢谢。”
“星期四我休息,”她说。
“喔?”
“我们都有私人电话,”她说。“电话簿里有。姓薛,草字头的。”
那晚回家,坐在自己最喜爱的椅子上,吃着阳春通心面,潦草的做着纪录,加进“戚”卷宗里,并且将我与杜医生、孔雀娥的谈话摘出一份粗略的报告。
一个电话中断了我的工作。我真高兴听见的居然是史培士警探的声音。他的电话证明他口头的合作承诺确有诚意。我几乎感激不尽。
“哗,”他说。“别急。静一静。我没什么大事奉告。我査过益马丁。被我料中,他们已经按意外死亡结案。没有任何目击证人出面反证。他们能怎样?在这个市区里,谁都不愿受牵连。虽说有那么一件趣事:他有前科。都不是大罪,否则他们早已经扣住他的身分证。不过诉讼的次数奇多。单纯的斗殴;不予起诉。蓄意勒索;不予起诉。非法侵害;无处分纪录。这些你看出什么名堂吗?”
“没有,”我说。
“我附近打听过,”培士说。“这个姓益的显然是个莽汉。但是他们并没有在尸体上找到大笔的钱。也没有找到任何类似法律凭据的东西。大体如此。你那边如何?”
我告诉他如何到姓益的办公室捜寻证据,只是隐去如何被衡先生诈的事;我也描述“下流”的那批吊丧者。他大笑。
我告诉他我以为有人在我之前去找过姓益的太太,兰芝,因为她有钱付清房租和丧宴的账单。
“唔……是的,”史培士慎重的说。“像那么回事。我可以接受这点。如果案子没结,我可以再查,就这个女人,看是否能查出钞票的来源。可惜我不能,小高,听起来她像是有脑筋的娘们,假使我一出面,她可能密告上去。然后又是那句老话,我的顶头上司一定想明了我干嘛追查一宗了结的案子。这下我可就两头落空,悬在那儿了。懂吗?”
“当然懂。”我又说除了到益太太家闯空门,盗取她可能握有的、她丈夫的死亡凭证之外,别无他途。而偷盗,是万万行不得的一件事。
接着我又将下午走访戚公馆的详情悉数奉出。他仔细的听,到述及我问天加德,戚索跃下时,可曾高声喊叫,管事答称只听见身体着地的重击声一节时,他才打了岔。
“混蛋,”培士说。
“什么不对?”我问。
“没有不对,”他说,“只是我当时该问的没问。你很对,小高。”
我很开心。报导完毕,我们一致赞同我并未因此而发掘一线新的曙光。
“只有宗教的那点,”培士道。“姓倪的是个牧师,那个肥管事又很像是个宗教狂。”
“那意味着什么?”我问。
“没什么,”他愉快的说。“不过很有趣。小高,你要往这条线继续钉下去?”
“当然,”我说。“我尽量常去那儿。我想跟那位厨子兼管家的谈谈,也想再多看一点。我这出骗术奇谭意下如何?”
“妙绝,”他说。“你快成了说谎大家。”
“谢谢,谢谢,”我晕陶陶的说。
第十章
周六上午起得晏(晚),醒来发现在下雪:大片的雪花迅速集成了堆。收音机报告中午降雪将减,气温可能回升至三十度(华氏)左右。
我吃够丰盛的一顿早餐,整个白天耽在公寓里,一面大扫除,一面思考那些案子。
傍晚时分,入浴,为庆贺这件特别美好的大事,还刮了胡子。穿戴起白色粗棉衬衫,暗红领带,天蓝运动式外套,灰法兰绒长裤,黑亮的鹿皮靴。看着就如一名补校的学生——我已习惯于此。
我往前胸衣袋塞进一块白手帕时,有人敲门。
“谁?”敲门声未完我便发问。
“费,”门外的人应着。
我开门,微笑,迎费阿陶进屋。他是四楼的房客,住卡素萝对门。
“啊,晚上好,高,”他说。“我看我们该帮着尚下楼了吧。”
我看看手表。
“还有点时间,”我说。“来杯酒加点油怎样?”
“这个……不要麻烦了。”他嘴在说,却接下了威士忌。
“万事顺遂,”我说。
“你都打扮好了,”他忧伤地说。“我忙了一天,没时间换衣服。”
“不错了嘛,”我安他的心。
他低头瞧着自己。
“经理说我不该穿棕色皮鞋,配蓝衬衫,”他说。“经理说一个皮鞋推销员穿双棕色皮鞋,配件蓝衫不登样。话是不错,我只是在女鞋店里做事——可是还是一样。你说昵,高?”
“也许穿双黑皮鞋比较好。”
“我上去换,”他热切的说。“我有双黑鞋。”
“不必了,”我说。“我看也不会有谁注意。”
他很高,至少六英尺一,特瘦,斜肩,弯颈,头啄在前面像只饿鸟。一团纠结、鼠色的乱发,搭在那道压低的眉毛上。面皮长疱,外带褪了色的苍白。
声音、态度总是含着抱歉。有一个老故事,两个人同判死罪枪毙。其中一名对刽子手吐口沫。他的同伴斥责说,“别惹麻烦。”那就是费阿陶。
“呃,你看宴会是在胡太太家?”他问,“还是在可丽那边?”
“我不知道。可能是胡太太家。”
“呃,我想你跟很多女孩出去过吧?”
我大笑。“哪里来的念头,费?没有,我没有跟很多女孩出去过。”卡夫人说的对。他是想探我的口风,是否对胡可丽有兴趣。“有一个,”我说。“我们公司里的女孩。她很可爱。”
他笑——或者是努力装笑。失策;他把那口牙齿给露了出来。
费和我合力护着尚船长坐轮椅下楼。实在不容易;我们只能斜倒椅背,力量全支在大转轮上,让它滚下去,一次滚一阶。费紧抓椅背的把手,我在前面,设法举起脚凳,在椅子碰撞楼梯的时候,尽量减低震荡。要是尚船长不乱喊命令,事情就好办得多。他揣着我买来的酒。
到了二楼楼厅,三位女士,听见我们一路碰蹬的声音,正在那儿候着。我估计错误,胡可丽的房门开着,显然宴会是在她那里举行。
“你说——”费刚开始耳语。
“算啦,”我说,下决心离他愈远愈好。
我把酒递给胡太太,告诉她这是尚和我的献礼。
“太好了!”她说。“看看,可丽。看看高先生送的多好!”
“还有船长,”我提醒她。
“嘿,嘿,小高,向船长!”卡素萝夫人唱着。
“尚,”他说。
可丽的寓所,明显是合她母亲的口味,家具塞满,枯燥难耐,令人室息。伟大的胡氏计划正照章进行。
宴会实际是一次和着果汁的混合酒加小饼干的茶会。我庆幸,下午吃过一份火腿三明治垫底。混合酒的味道就像喝果汁。
“这是什么玩意?”尚船长问。“一点不来劲。灌一半白酒进去。”
我加了,过一会又上楼取来伏特加和白兰地一并加进去。来宾都很拘谨,强迫自己配合胡太太与卡夫人繁文缛节式的宴会型态。但是不出一小时,情形大为改观。
卡夫人唱出“啊,美妙的生命。”及其他多首半歌剧的曲子。船长吼着,乱敲轮椅的把手。经不住卡夫人和胡太太的催促,可丽和我认真的跳着“星尘”舞曲,由卡夫人竖琴伴奏。费蠢动着想揷一腿,却被胡太太揪过去与她共舞。
高潮戏是在胡太太舞得99lib?裙襬掀高,露出袜颈的一刻,而后以一曲感伤的“魂断蓝桥”作结束。愁眉苦脸的费和我困难重重的再把尚拉威船长推回楼上。
我情绪亢奋,不想立刻就寝,便坐在暗中,穿着睡衣,瞪着冰冷的壁炉。时间,大概是凌晨一点半,我快活的打着瞌睡,一面又想起身上床,这时我听见了极轻微的敲门声。
“谁?”我哑声问。
静止片刻,接着:“可丽,胡可丽。”
我拔开锁錬,旋开房门。她仍穿着宴会的服装。
“我刚要睡觉,”我的声音自觉带着不必要的颤音。
“我藏书网只想和你谈一会。”
“呃,当然可以,”我请她进来。她坐在我最喜爱的椅子上。我坐她对面。坐得笔直死板,穿睡裤的膝盖并拢,睡袍死紧。
“首先,”她低低的说,“我要谢谢你所做的一切。这次宴会是我母亲的主意。我原以为会一团糟。结果,因为你的帮忙,教一切都变得很有趣。”
我摆个手势。
“别谢我,”我说。“是混合酒的功劳。”
她涩涩的一笑。“不管是什么,”她说,“我都很高兴。”
“我也是,”我说。“真的很有趣。谢谢你请我参加。”
“这是母亲的意思,”她又重复,然后深呼吸。“你知道,我将近三十岁,她怕我……”
她的话无形中消失。
“是的,”我柔声道,“我明白。”
她满怀希望的抬眼看我。
“是吗?”她问。接着说:“你当然会明白。你很聪明。九九藏书你知道她在做什么。想要做什么。我只要你明白这全不是我的本意。我相信你一定很窘,我向你道歉。为我的母亲道歉。”
“可丽,”我说。“我叫你可丽,你叫我小高行吗?”
她默默点头。
“好,可丽……当然,我明白你母亲在做什么。想做什么。可是这有什么难堪呢?我不怪你,也不怪她。”
“这实在太——太恶劣了!”她爆发出来。“我只要你明白这不是我的主意,我绝不会做那样的事。”
“我明白,”我安慰道。“你心里一定很难受。不过别怪你的母亲,可丽。她只是以她的想法为你做最好的打算。”
“我知道。”
“那么,我们随她去做她以为然的事有什么恶劣呢?我是说,现在只要我们俩心照不宣,任由她去想是在忙你,这一点都不恶劣——对不对?”
“唔,对。”
我们静默的对坐一会,彼此不看对方。
“费阿陶如何?”我终于开问。
“噢,不好,”她立刻反应。“不好。你没看见他今天晚上一脚棕色皮鞋,一脚黑皮鞋吗?”
“没有,”我说,“没注意。”
“还不止那一点,”她说。“什么都不对。”
“可有哪一个你比较中意的?”我问。“我不是有意刺探,既然我们能这样开诚……”
“没有,”她说。“一个都没有。”
这话的语气竟是如此空虚,如此绝望,我怔住。注视她。她够得上是一位高挑、苗条的美女,她的冷漠、神秘,几乎完全西班牙式。她会落单实在是罪过。
“可丽,”我不计一切的说道,“这并不表示我们不能做个朋友。对吗?”
她抬起清亮的眼睛定定的看着我。我从那里瞧不出任何启示。只是一双很深、很深的眼,深不可测。
“我愿意,”她终于含笑。“做个朋友。”
整件事至此转为轻快。
“我们可以学些新的舞步。像皮布地。”
“像麦可西斯,”她开懐的笑了笑。
就在她迈向门口时,她弯身亲我的面颊。蜻蜓点水的一啄。
“谢谢你,”她柔和的说。
等我重新关好门户时,已经全身乏力,摇摇欲坠。我不要想,连感觉都懒得理会。我只要睡觉,让疲惫的身体复元,让涨满的印象、记忆、猜测消灭。
我一头栽进床上。在无梦、沉睡的当口,电话铃响起。
“喂?”
“小高?”
“是。哪一位?”
“雀娥。孔雀娥。记得吗?”
我猛然清醒。
“当然记得,”我由衷的说。“好吗,孔雀?”
“你到哪里去了?”她问。“我拨了一晚上电话。”
“呃,有一个比较晚的约会。”
“你个棍球!”她说。“听着,你要的姓石的东西我到手了。”
“太棒了!”我说。“他是什么病?”
“我拿得到另外的五十块?”
“当然。什么病?”
“你绝对猜不到,”她说。
“是什么嘛?”我求她。
“砒素中毒,”她说。
第一章
星期一上午,我等着见铁依讷,铁老总,便在他办公厅外面与孟爱蒂搭讪,消磨时间。她用算计的眼光钉着我。
“我不知道怎么办,”她说。
“什么事?”我无知的问道。
“你,”她说。“还有巴耶妲。还有胡海密。”
“哦,”我说,“那个。”我个人的私事竟成了公开的话题,感到很“那个”。
“有个赌局,”她说。“你不知道?”
我摇头。
“你出一块钱,”她说明,“赌耶妲嫁给谁——你或者老胡。现在这场赌博差不多是平分秋色,所以,你赢的最多不过是另外的一块钱。”
“你赌哪边赢?”我问她。
她细密的瞧着我。
“不知道,”她说。“还没决定。你对她是认真的吗,小高?”
“当然,”我说。
“嘿嘿。”她说。“等着看吧。”
铁先生的门开了,胡海密抱着好厚一本账簿出来。
他看我,再看孟爱蒂,然后走路。一言不发。
“性格先生。”爱蒂说。“你可以进去了,小高。”
他看上去比任何一个时候都来得矮小。就像一个走气的足球,皮又粗又皱。他纹风不动的坐在那张大桌子后面,锐利的眼光跟着我进门,跟着我走近。向着一把椅子呶呶下巴。我坐下。
“报告?”他说,半是发问半是命令。
“铁先生,”我开始,“关于石耶鲁的案子……希望您批准一笔一百元的支出费用。是为了换取秘密情报。”
“什么情报?”
“到石教授失踪的前一个月为止,大约有六个月的时间,他一直是砒素中毒的受害者。”
倘若我在等反应,那注定失望;什么也没有。
“先生,情报的来源不便透露。我相信这很有根据。教授在去年夏末开始中毒。最后病情太严重,他不得不去看医生。经过一连串查验之后,才对症下药。”
“你全知道?”他问。“这全是事实?”
“我逐步推敲,”我承认。“情报的来源不止一个。石教授自己了解情况后,很明显的,就采取了制止中毒的方法。最后,他复元了。到失踪的时候,他的健康情形相当好。”
他开始缓缓的,前后转动着大转椅,毎转一次,便略微侧头,保持着看得见我的视线。
“你认为他是被人有意下毒的,高先生?”
“是的,先生。”
“被他的亲人?”
“或者是他家里的人,先生。他有两个仆人。除此,我看不出还有什么其他的可能。在我的印象中,他极少出去吃饭。如果误食砒霜,他必定是在他自己的家里。”
“家里其他的人都没有得病?”
“没有,先生,就我所知是没有。这点我必须再査。”
他思考许久。
“恶劣,”他最后说。话音中对于人类的这种行为并无丝毫厌恶,也无半分失望。纯粹一种批判的意见:“恶劣。”
“是的,先生。”
“动机会是什么?”他问。“假定你相信的这些是真,石家的人又为什么想要毒杀他?”
“这我就不知道了,先生。也许与遗嘱有些关系。那份失踪的遗嘱。铁先生,一个人可以自己立遗嘱吗?”
他瞪眼望我。
“亲笔写的遗嘱?”他说。“立遗嘱人自己的笔迹?内容完整,见证充分?可以,有效。有几种中止的情形。譬如说,丈夫不可以完全剥夺他妻子的继承权。立遗嘱人不可做违反国体的赠与。例如供应行剌国家元首阴谋事件的经费。诸如此类。另外还有一些最好交由专业律师处理的要件。不过一份单纯的遗嘱经由当事人拟定就算合法。”
“就您对于石教授的了解来看,您认为他能立出这样一份遗嘱吗?”
“能,”他说。“说实在,以他这种人来说,很有可能。你以为他这么做了?”
“不知道,”我坦认。“当然有可能。您问过石太太,她丈夫和别的律师有来往吗?”
“问过,”他点头。“她说一个都不知道。那当然不能表示他没有。他是个非常隐秘的人。高先生,我发现这事愈发麻烦了。我说过只怕石教授已经死亡。我这种信念只是基于一种感受,一种直觉,一种终生与人性弱点打交道的经验。你挖掘到石教授是砒毒的受害人这个情报,不过是证实了这种信念。”他一顿。“我们俩都用了‘受害人’这个字眼。你不以为这中毒的现象有可能只是意外?”
“我不以为,先生。”彼此一阵静默。“铁先生,”我说,“您要我继续调査吗?”
“是,”他答得如此低,这个“是”字变成了一声模模糊糊的“嘘”。
“您看砒素中毒的事该向警局报案吗?”
他挺直一点,坐正在椅子上。
“不,目前还不必。继续调査。”
我下到一楼,满心希望跟巴耶妲闲聊一会。不巧区先生刚进大门,一名虔诚的随从为他把着门,另外两名必恭必敬的跟在他身后,唯诺相应。
“小高,”他大叫,捉住我的臂。“我又有个新的笑话,你准定爱!”
他一把拉近我。他的随从们簇拥过来,热烈的笑着。
“有这么个很矮的小矮个坐在酒吧里,”区老总说,“在吧台另一头他看见了一位又高又大,棒得不得了的金发美女独个坐着。懂吧?”
笑话结束,我东倒西歪的回进自己的办公室,拨通了孔雀约她过二十分钟,一点四十五分,在七十四和阿拇特丹街口会我。接着拨到石公馆,问说是否可在下午两点过访,与女佣,何好佳谈谈,并挑选一帧石教授的相片做悬赏海报用。这是再去的巧计。我是与石莉妮通的话;她说她和母亲都很欢迎我。
我去会孔雀的路上买了一个旋转测度器,一瓶可乐。她站在西北角,正等着我。
“谢天谢地!你准时到了!我请了一位护士代班,可是万一杜医生召我,我不在,他准疯。”
“谢谢你,雀娥,”我低声说,递给她一个信封。“帮了大忙。”
“随时欢迎,”她说着,信封已然收起。“你到这附近,就给我个电话。我们一道吃午饭,或其他什么的。”
“我会,”我说。
我步向西中央公园路南边到石家的公寓大楼,通过桌后那位守门员的诘问。
十七号之二的门由一位“维姬丽”(战神的婢女)启开。她欠缺的只是带角的头盔。毫无疑问,这一定是何好佳。几乎高我足足一英尺,肩宽臀大,腿长臂长,全是肌肉。头跟粗壮的脖子一般阔,在那身黑制服底下,我猜想必是一个,肌肉迭肌肉的强健躯干,紧绷的皮肤泛着健康的红光。
我曾异想过浅黄色的头发。现在果真出现在眼前,只是已编结成整根、粗如缆绳的发辫,一圈又一圈的盘在头顶上,生似一顶闪耀夺目的皇冠,遂使她原本惊人的高度又多加添了六英寸。那对眼睛,也是我梦寐以求的,海样的蓝、乳般的白。不施脂粉,却是红唇饱满,面色丰润。
她给人的印象如此健美,看见她,我不免更形自惭。她似乎是来自另一颗星球的异种,特来儆告世人的不幸。
“高先生?”她以粗戾震撼的声音发问。就凭这声音,在电话里初听见时,便已勾画出这样一个特异的形象。
“是的,”我答。“你一定是何小姐了。”
“对,”她说。“帽子?大衣?”
她将我这两样东西挂进了存衣橱。我随她走过长廊。她踏着稳健、整齐的步伐。裙襬下,小腿肚圆鼓而光滑。像是练健美操的运动家,刚柔并进。
石尤兰,石太太和莉妮在起居室等我。一只小桌几上摆着茶具,在她们诚意的敦促下,我从何好佳手中接过了一杯茶。
“很抱歉,目前我还无可奉告,”我对母女俩说。“对石教授的失踪我没有发现什么新的进展。”
“母亲说你问及父亲的健康,”莉妮说。“去年他得的病。你跟医生谈过吗?”
她蜷缩在长榻的一角,两条美丽的腿屈在身下。
“是的,我和杜医生谈过,”我向着她们俩说。“他不肯透露病因,我猜可能是某种流行性感冒或是什么滤过性的病毒。在教授得这病的同一个时候,家里可有其他的人也不舒服?”
“让我想想看,”石太太敲着头说。“那是去年。哎对。我得了感冒,怎么都好不了。可怜的艾菲鼻子足足塞了一个礼拜。莉妮,你有没有生病?”
“大概吧,”她女儿照旧哑着声音说。“我实在不记得,不过通常一到冬天我就会感冒。这跟家父失踪有关系吗,高先生?”
“哦不,”我急忙道。“我只是要确定他在一月十号那天身体很好。照你们和杜医生说的看来,他确实如此。”
石莉妮望我一会。我觉得她有些困惑,而后随即开朗。
“你是想断定他是否得了遗忘症?”她问。“或是患了某种暂时性的精神分裂?”
“是的,”我说,“就像那类的。不过这个推断显然不成立。石太太,您是否介意我和您的女侍谈几分钟。看看她可否记起什么事。”
“毫无问题,”石莉妮抢先答话。“她大概在厨房或?99lib?者餐厅。你认得路的;尽管去吧。我已经告诉好佳,尽她所能的告诉你一切。”
“谢谢,”我起身。“你太客气。不会太费时的。待会儿,我还想请教两位女士一些事情。”
女侍在餐厅,坐在长桌一端。正在看一本“预防”的书。
“嗨,”我轻轻快的说。“石太太说我可以私下跟你聊聊。可以叫你好佳吗?”
“可以,”她说。
她坐得笔挺,竖直的背椎骨不碰到椅背;即使坐着,她仍旧高过我。
“好佳,”我说,“我在石家的法律顾问公司做事,是来调查石教授的失踪案。希望你能帮我忙。”
她集中那对土耳其玉似的眼珠瞪着我。就像牙医的钢钻钻进了我的瞳孔。我被整个看透。
“怎么帮?”她说。
“你对他遭到什么事可有任何概念?”
“没有。”
“我知道他失踪那晚你不在家,不过你可曾注意到他有没有反常的现象?我是指,举动上有没有什么两样?”
“没有。”
“他失踪的时候,很健康?”
她耸肩。
“他去年生病了?对不对?去年他病得很厉害?”
“对。”
“后来好了。”
“对。”
我叹气。真了不起。对,没有,耸肩膀。
“好佳,”我说,“你在这儿的工作时间是一点到九点,一周六天——对吧?”
“对。”
“你侍候午饭和晚餐?”
“对。”
“他吃过什么其他的人全没吃过的东西吗?”
“没有。”
我投降。“好一个沉默的瑞典人”。嘉宝跟这位比起来简直是个话匣子。
“好了,好佳,”我准备站起来。“谢谢你,我想——”
她的手突然射出,箝住我的胳臂,立刻切断了血液循环。她拖我近身。我直觉的抗拒。就像在抗拒一条拖船。她一把就将我拉到她面前。她的唇贴在我耳旁。我指的是,能感觉出她的嘴唇到了我耳朵上,抓得我死紧。
“他被下了毒,”她低语。
暖和的气息喷进耳内,很痒,但是我惊得已不知反应。这不就是我需要的突破?
“被谁?”我问。
“我早该救他了,”她说。我膛目结舌。
对于这个没有问出口的问题,她严肃的举起那本谈健康与减肥的杂志,指出答案。
原来她是指石教授,跟大家一样,吃多了化学加工的食品。
起居室里,莉妮与她母亲仍是我离开时的模样。石太太在舐着斟满酒的杯口。
“一无所获,”我长叹。“棘手的很……我再继续设法。现在家里唯一不曾谈过话的,石太太,就是令郞。他父亲失踪那晚他在此地。或许他能想到什么……”
她们给我地址及未列入登记的电话号码。之后我要求看一些生活照片。我紧张兮兮的夹坐在两个女人之间,慢慢翻着一厚迭的相片。这是一个很奇特的经验。我明知是在看一个死者的照片。石耶鲁是个脸相单薄,乖戾的人,双颊低陷,唇薄如纸。一双爱责难的眼睛,一个利刃似的鼻子。在全身的照片中,他像是一具裹着厚呢的骷髅,有棱有角。他很高,耸肩,因此他的头分外的向前冲。
“身高?”我间。
“六英尺一,”石太太说。
“不到一点,妈妈,”莉妮平静的说。“不到六英尺。”
“头发的颜色?”
“带着点褐色,”石太太说。
“大部份是灰色,”莉妮说。
最后我们挑选了一张十英寸光面的登记照片。我谢过石太太和莉妮,并向她们保证随时告知调查的进行。
下了楼,我问守门员,石耶鲁踏出公寓的那夜是否他当班。他答不是,是罗大博,罗的轮班时间是从下午四点到午夜。大博通常在三点半左右露面,到地下室更换制服,他说我如果过十五或二十分再来,或许就能与他当面谈话。
因此我在附近逛了一会,试着推测石教授在离家后可能的几条路线。
在西中央公园和七十二街口有一个地下铁路站。进城或出城都有可能。
他可以搭七十二街站的环市公交车往五十七街,过麦迪逊路,再出市区到东七十二街。
他可以徒步走到哥伦布路,搭乘往市中心的公共汽车。
百老汇站的公交车又可以带他下到四十二街和东区。
第五街站的公交车,在百老汇和七十二街都有站头,可以载他由市中心经第五街,再到格陵威治村。
第七街站则可以带他到布隆克斯或者布鲁克林。
再不然,有一辆专程候着他的汽车,那就无处不去。
十七分钟后我回返公寓大楼,询问桌后是另外一位着制服的守门员。
“罗先生?”我问。
“是我,”他说。
我说明身分,正在调査石教授的失踪事件。
“我已经跟警方说过,”他说。“我知道的全说了。”
“我了解,”我说。“他在一月十日晚间大约八点四十五分离开大楼一——对不对?”
“对。”
“戴帽子,穿大衣,围围巾?”
“不错。”
“没对你说什么话?”
“一个字也没有。”
“那并不反常,”我说。“对吗?我是说,他本来不是那种你所谓的交际人,对不对?”
“这话你再说上多少遍都没错。”
我只说一遍。我再问,“罗先生,你记得那晚天气如何?”
他看着我。他有一双大而无邪的蓝眼睛。
“记不得,”他说。“一个月以前的事。”
我从皮夹抽出一张五元票子,塞过那张大理石面的桌子。一只粗糙的手掌出现,把它轻轻抄走。
“现在记起来了,”罗大博先生说。“要命的一晚。冷啊。雨水冻成冰珠。记得我当时在想,他八成是个白痴,居然要在那种夜里出门。”
“冷,”我重复。“冰冷的雨。他没请你叫辆出租车?”
“他?”他轻蔑至极的笑道。“门儿都没有。他生怕我替他开灯,还要两毛小费。”
“他就这么走出去?”
“对。”
“你没看到他往哪条路走的?”
“没。我管他那许多。”
“谢谢你,罗先生。”
“没关系。”
我直接回家,五点过几分到达,换上工作裤和旧的运动夹克,外出吃饭。尚拉威船长坐着轮椅待在走廊上,面朝着楼梯。他听见我房门一开,便熟练的滚着椅子过来。
“搞什么?”他说。“我一直在等你回来,结果你一直在房间里!”
“我回来早了,”我解释。“也刚到不久。”
“我一直在等,”他又说。
“船长,”我说。“我好饿,出去吃点东西。等我回来的时候找你行吗?一个钟头左右?”
“七点以后,”他说。“回放的‘轮椅神探’,我非看不可。七点以后没问题。再要到九点才有好节目。”
“木的”餐厅在西二十三街,由聂如乐自资自营,如乐是位寡妇,她丈夫只遗下这个餐馆。她没有子女,有时候把上门的顾客全当成一家人。顾客大都是附近的,彼此相熟。这里几乎等于是俱乐部。人人称她做“聂姐”。
我在这个刮风的星期一晚上来到时,前厅只十几个酒客,后间有六个食客。但是满室的暖意,桌上的小灯闪现着红光,点唱机正播着一张平克劳斯贝的老唱片(“舞男”),这地方对我恰似一个避风的小港。
聂如乐年近四十,是我见过的最排的女人。橄榄色的皮肤,剪短的头发,像像顶黑盔似的盖着头皮。她用起化妆品相当大方,刷黑的眼影,涂抹仔细的嘴唇。喜戴耳圈,维多利亚式的指环,奇形怪状的圆章和护符一类的项链。
我进门时,她坐在吧台前,盯着一扎钞票,戴着半副镜片的眼镜,使她原本就小的脸显得更小:一张孩子脸。
“小高!”她说。“你去哪见啦?前一晚我梦到你。”
“多谢,”我说。
我选了她边上的櫈子,要了一杯啤酒。她将那个梦境告诉我:她参加一个婚礼,我站着等候新娘走完红毯道;我就是新郞倌。
“新娘怎么样?”我问。“你看她一眼没有?”
她遗憾的榣着头。“她没走进来我就醒了。可是我清清楚楚的看见你,小高。你没想过结婚?”
“不太可能,”我说。“谁愿意要我这样的矮子?”
她按着我的臂。“你太在乎那了,小高。你是个很好看的男人;又有固定的职业。好多女孩都想逮住这个机会。”
“报一个名字看看,”我说。
“认真的?”她紧町住我。“你要真是这样,我马上给你撮合。我不是指露水姻缘。附近真有一位漂亮、健康、心地善良的好女孩,她想要结婚生子。怎么样?我去约一下?”
“呃,不要现在,聂姐,”我说。“我还没准备好。”
“你几岁——二十八?”
“三十二,”我说。
“天哪,”她说,“只剩两年风光。统计学证明要是一个男人到三十四岁还没成家,可能就光棍定了。你想变成一个泡在啤酒里的那些老怪物吗?”
“哦,我看,总有一天会结婚的。”
她大概发觉出我的不自在,突然转了话题。
“小高,你是只来暍,还是想吃点?不是我吹,大厨子做了好棒的炖牛肉,你要是想吃,我就替你留一些。免得待会儿大批人马一到,全部啃光。”
“炖牛肉太好了,”我说。“我现在就要。在吧台上吃行吗?”
“怎么不行?”她说。“我叫喜弟来给你预备好。是个女孩喔,小高——喜弟。”
“只除了比我重五十磅。”
“对,”她沙着声音大笑。“他们会剥了你的皮!”
炖牛肉真棒。
聂如乐赶过来时,我正穿上夹克。
“这么快?”她问。
“有事,”我含笑撒个谎。
“听着,小高,”她说,“我不是随便说说;你要真想找个好女孩,告诉我。我是说真的。”
“我知道你是说真的,聂姐,”我说。“我很感激。不过我自己会去找。”
“希望如此,”她郁郁的说。忽然又爽朗起来。“你当然会。记得我那个梦?每次你总是一个人来这儿。总有一天,你会挽着一位公主跳着进门。一位公主哦!”
“对,”我说。
第二章
一
泰尔先生用指尖弹着鱼食,两眼却望着我彷佛在等最坏的宣判。
“高先生,”他吹响了喇叭,“你究竟是怎么混进戚家的?”
我盼他别问起这个问题。既然问了,就不能瞒骗,以防万一戚太太来电话査询我的口实。来之,安之,我便坦白说明是藉清点戚先生的遗产为由。我以为他会大发雷霆。相反的,他似乎舒坦很多。起码脸上血脉贲张的层层垂肉已经稍微向上拉起。
但是说话的声音依旧严峻。
“高先生,”他说:“一份完整的财产清点目录是委托具有法定资格的有关单位办理,它必须由存证律师,和共同执行人签名。这个人恰巧就是我。不幸泄露财产数字,不管蓄意或过失,均构成重罪。你了解吗?”
“我现在了解了,先生,”我气馁的说:“我并不是想做最后,法定上的清点。我只是想——”
“我十分了解你想做的是什么,”他不耐地说:“混进去。这招玩得不坏。但是我奉劝,假使戚太太或者任何人问及你进一步的作业情形,你要声明,你只做初步的清査。最后的报告书,就是我必须签名的那份东西,则是由律师和精于此道的专门鉴定人定夺。听明白?”
“是的,先生,”我说:“只是有一件不情之请,先生。除了这宗戚索的案子,我也在为铁先生查访一件事。一个失踪的客户。石耶鲁教授。”
“我了解这事,”他一派上司的口吻。
“此外还有日常的职务,”我提醒他的注意。“目前,我尚能克尽己责。可是戚索和石教授两件案子占的时数愈来愈多。假如有一位秘书协助,对我的工作一定大有帮助。打字和档案处理就有专人负责了。”
他瞪我。
“不必全日上班,”我连忙加注。“可以一星期来几天,或一天来几小时的那种临雇、或者半日工。不是正规的公司职员。绝不是的,先生。”
他重叹。“高先生,”他道:“你一定会很惊讶,所谓临雇或半日工总归是以变成正规职员做收场。不过,我愿意优先考虑。等我跟其他几位总经理商讨一下。”
我正想再要求一间较大的办公厅,一转念,随即住口。建立王国,不妨慢慢来。
“谢谢您,泰尔先生,”我收拢卷宗。“最后一个请求。请您首肯我与戚索的两个儿子谈话,就是经理纺织公司的那两位。”
“这有何不可?”他说。
“您看我以什么说词?做为与他们谈及戚索死亡的借口?”
“这个……”他像在梦呓,“留给你去办吧,高先生。你干得挺不错——就目前来说。”
我打电话给石宝华。这是那天上午第二次试图与他接头。第一个电话是一个女人接答,她说他正在冥思,不容惊扰。这次是他。我作自我介绍,解释原委,并请教见面的时间。
“我不知道这有什么用,”他冷硬的说:“凡是我清楚的全都已告诉警方。”
“是,石先生,”我说:“我了解。但是有些内幕只有你能提供。不会占去你太多时间的。”
“不能在电话上谈?”
“不大好,”我说:“这关系到一些,呃,相当机密的事。”
“哪类的?”他怀疑的问。难缠啊。
“这……家属的关系可能与令尊的失踪相关。我十分盼望和你私下谈谈,石先生。”
“哦……好吧,”他很勉强。“不过我不想耗费太多的时间。”
好一个丧父的孤见。
“不会久的,”我再度保证。“时间由你定。”
“今晚,”他突然说“我冥思是从八点到九点。九点以后我们面谈一小时。不可提前到;会破坏效果。”
“九点以后到,”我承诺。“我有你的住址。谢谢,石先生。”
“祝和平,”他说。
我怔住。和平。那早该在六〇年代随着“戴花的孩子”销声匿迹。
第二个电话拨给戚家的管事天加德。告诉他,如果方便,我将在下午两点登门续作清查。他说绝无问题,“夫人”交代过随时许我出入。
下午一点,外出午餐,在第三街的一家快餐餐厅,点一份热狗,一杯生啤酒。随后我踱回麦迪逊路,再看一次那家服饰店的橱窗。绿毛衣仍在。
我稍早抵达戚家,在街口蹓跶至两点正。方才按下门铃。我揣着公文包,带了笔、记事簿以及草拟的计划。
天加德引我入内。他透露戚太太与倪主瑞牧师,及另外几位密友都聚在坐谈室。金白莎太太和薛蓓蒂在厨房,准备茶点。
“非常欢迎你加入我们那边,先生,来喝一杯茶或咖啡,”管事说。
我表示感谢,但是以公事为第一优先。稍后再加入他们的厨房聚会。他躬身为礼,请我只管前去办事。并表示如有需要,任何房间都能按铃通知。
我牵记着一件事。戚索坠楼当天下午,他妻子说,曾与他同在五楼主卧室。随后她即到楼下。仆从他们也都作证。几分钟后,戚索的身体便狠狠的撞上了花砖天井。
我感兴趣的是,戚太太如何下的楼。十之八九,乘电梯。她不是那种肯走五层楼梯的女人。
倘若如此,那么她丈夫身亡之时,电梯应当在楼下。除非,戚索揿了铃,等电梯上来,再乘它上六楼肠台。
这个说法似乎不大近情理。我站在主卧室内。看着手表。以稳定规律的步子走向走廊,折西踏上后楼梯,登上六楼,进宴客的屋子,到通向阳台的那两扇上了锁的法式合门。再看手表。不到一分钟。但也不能说一个决定寻短见的人,就“不肯”等待一架慢呑呑的电梯。至多证明从那间发现自杀遗言的主卧室到达死亡的一跃之间,距离极短。
接下去的一小时,我重新绕行各层楼,修正清点计划,对家具、地毯、绘画等一一做纪录,而最主要的,其实教自己熟稔这憧大楼的设计形势。
我査看毎一层楼的电梯门。不是我本身有什么毛病,我确实以为电梯在那个要命的午后事件中,扮演着极重要的角色。
梯门全部雷同:传统式,嵌着方框的橡木门。门框坚实,只齐眼处留一格玻璃,供人看视。每一扇门都落锁。唯有电梯停在某一层时,该扇门才能启开。于是你便可开木门,推去铁门,走进电梯。
毎扇梯门边的柱子上设有一个号码盘,比大号手表大不了很多。盘上面覆着圆形玻璃,电梯上上下下,号码盘随着前后转动。换言之,一看号码盘,便知电梯是停是走;以及它正确的停留位置。
此时此刻,我也不明白此举的意义,但是我决意一并记下,供以后的参考。
我下楼,便听见阵阵的笑语暄晔来自敞开的坐谈室的门。薛蓓蒂急冲而过,端着一托盘的小瑰三明治。她无暇对我眨眼招呼。天加德跟在她身后,步履稳重,托着一只小盘,盘内只一个杯子,像是白兰地。
我走向厨房与餐具间。在厨房门边转身回顾。由这个位置瞧得见长廊的全长、电梯门、坐谈室的门,以及门厅的一小部份。看不见的是前面的大门。
我走进凌乱的厨房,再回入餐具间。高背椅上坐着一位极瘦的妇人,在喝茶。白领白袖口的黑制服上系一条棉布围裙。
“金太太?”我问。
她抬头看我,表情带着些许厌恶。
“哎?”她的声音像粉笔直着刮过黑板。
“我是高佑大,”我露出最巴结的笑容,解释身分,此行的目的。向她说明天加德邀我在离去之前到厨房打个转。
“他在忙,”她一声喝。
“喝一杯茶,”我盯着她,继续开门见山的往下说:“喝一杯可口、友善的好茶。”
我几乎看得出她在盘算怎样发作怒气。
“那就坐下,”她终于说:“哪,茶杯、茶壶。”
“谢谢你,”我说。“你真客气。”
说反话无效。她火气太大。
“这个下午够你忙的?”我坐下,自斟自饮,愉快发问。
“忙他们的!”她厌恶已极的说。
“戚太太能再款待客人总是好的,”我特别注明,“在这场悲剧以后。”
“奸,是好。”她尖酸的说:“一个还没冷透,一个大请其客。我不在乎你把这话告诉谁。”
“我谁都不告诉,”我说:“我不是个碎嘴的人。”
“哦?是吗?”她怀疑的看着我。
“金太太,你在戚家很久了吧?”我喝着茶。茶很好,不过还不及石家戴太太泡的。
“我打从开始做事就跟着索先生,”她忿忿的说:“早在她前头多多。”这位管家倔起姆指过肩一挥,配合着那个“她”字,正巧指向起居室的方向。
“我清楚她过去是在剧院里,”我不在意的提出。
“剧院!”她把它念成了“妓院”。
“她呀,她根本是个跳舞的笨货!”
之后,彷佛为了感谢我给了她一吐怨气的机会,她起身,进厨房带回一小盘甜饼。再自动加满了我的茶杯。
金太太是个骨瘦如柴的村妇,线条角度粗硬不堪。制服、围裙下的平板身材表现出一举一动,都是硬性的转、跳、推、拉。倒茶时,我生起很舒服的感觉,她对杻断鸡脖子一定很熟练。
“他是个圣人,”她坐下来。我发现,是坐在靠近我的一把椅子上。“没见过的好人。我敢说,他现在一定在天堂上。”
我发出同情的唔声。
“我要不干了,”她以刺耳的耳语声说:“索先生走了,我绝不为那个女人做事。”
“真难以相信,”我说:“那样好的一个人会自杀。”
“嘿,是嘛!”她冷笑。“自杀!他们是这么说的。”
我大感不解的注视她。
“他是从阳台跳下去的,”我说:“难道不是?”
“可能是跳下去的,”她不再紧靠桌子。“我没说不是。可是什么原因令到他这么做?你说:是什么原因?”
“她吗?”我低声说:“戚太太?”
“她?”她嫌恶的说:“不对。她是奶做的。好得不能再好。是因为‘他’。 ”
“他?”
“天加德,”她点头。
“他逼戚先生自杀?”我听见自己口吃起来。
“当然是他逼的,”金太太自满的说:“在他身上下了符。他那个教会。他们喝人血的。我猜加德念了咒。才教索先生往下跳。他被逼的。”
我一口呑下剩茶。好烫。
“加德为什么要做这种事?”我问。
她倾身过来,近到我闻得出她茴香味的气息。
“很容易看出来,”她说:“搞什么名堂我一清二楚。我住这儿。我知道。”她边说边作着不堪入目的手势,令我恶心。“他要的就是这玩意。他是个黑人。她是个白人,可能还很低贱。这就是他下符咒到索先生身上的缘故。没错。”
我离座。
“金太太,”我说:“非常谢谢你的招待。你真客气。我保证不会对任何人提到你方才说的话。”
在长廊上,迎面来的是薛蓓蒂,捧着一大盘空酒杯走向厨房,我闪在一边。她止步,冲我一笑。
“星期四,”她说:“星期四我休假。我说过。”
“对,”我说:“你说过。”
“试试看啊,”她说:“你会喜欢的。”
到她走进厨房,我独自站在原地,结巴没完。
我前行到门厅时,天加德.99lib.从坐谈室出来。后面是戚荻贝,和倪主瑞牧师。从敞开的门里,我看见几位女士围坐一圈,一面喝茶一面闲谈。
“高先生,”戚太太悦耳的声音响起,“今天收工了?”
“是的,夫人,”我说:“不过还有一大堆未了的,总是有进展。”
“加德招待还好吧?”
“很好,夫人。我喝了一杯好茶,非常感谢。”
“真希望我只暍了茶,”倪主瑞拍着胃说:“荻贝,你再拿那些面点招待,我只好不来了。”
“你必须维持体力啊,”她小声说,他大笑。
他们俩并肩站着,管事从衣帽柜取出倪和我的大衣帽子。他为倪拿过一件污泥的大雨披,再递给他一顶爱尔兰呢帽,是那种帽沿全扯下来的帽子。
“可以送你一程吗,高先生?”倪牧师说:“我的车在外面。”
他的车是老爷金龟车。已经喷漆无数次。
“暖气坏了,”上车的时候他说:“抱歉。不过还不算太冷吧?我们走第五街,在三十八街转。好吗?”
“好,”我说。接着是一段沉默,直到他驶上干线,到第五街。“戚太太处理得满不错,”我加注:“我是说,她丈夫的死。”
“她恢复得快,”他亮起方向灯,左转上第五街。“开头几天难过。那一阵子我考虑送她住院。上帝,她亲眼目睹的事。她听见他撞上去的。”
“幸好当时你在场,”我说。
“我当时不在场。过了几分钟才进来。那场面!又嚎又叫,每个人都满屋子打转。乱啊。我做了该做的。打电话通知警方。”
“你认识他吗?”
“戚索?熟极了。好人。慷慨。极慷慨。对我的工作极感兴趣。”
“呃,介意我问这个问题吗?就是,你的工作。我很好奇。”
“介意?”他又发出活力充沛的笑声。“我太喜欢了。呃……可以叫你佑大?”
“叫小高吧,”我说。
“我喜欢佑大,”他说:“很有‘旧约’上面的味道。佑大,说到我的工作……你听过‘搭帐篷的人’吗?”
“搭帐蓬的人?像奥马?”
“不完全。更像圣保罗。总之,问题就出在财务方面。新教会教士何止千千万。教会地却不够。所以愈来愈多的教友们便参与了俗事。这事有个典故。圣保罗当初凭着搭帐篷维持布道的经费。因此我们自称搭帐篷的。你可以在商界、艺术界找到牧师,他们也干募捐、著书,甚至搞政治。我是个搭帐篷的。虽然有时候碰上正规牧师度假、生病、退隐,由我瓜代,却始终没有固定的教会所。大半都是靠乞讨维生。”他短促的斜视我一眼。“吃惊不小吧?”
“不会,”我说:“没什么。我好像记起这也有个典故。”
“对,”他赞许的说:“确实如此。嗨,我可不是指托着钵,沿街吆暍的叫化子。意义相当。我今天就是在工作。我认识了一堆有钱人,通常都是女人,有一些也算不上太富有。我敲她们一记。回报她们的是做做参谋或者做个耐心又善心的听众。要是她们征求意见,我就提供。经常都只是精神方面的。少有实际的效用。纯粹是普通常识。有难题困扰的人,多半思考力都不大清楚。”
“有道理。”
“那就是我搭帐篷活动里的一部份:向富人做精神指导。告诉你,他们在这方面的欠缺跟穷人一般无二。”
“我相信。”
“我接受他们的捐献。嘿嘿,完全接受,这不仅让自己有得吃喝,更是资助我另一半工作的财源。这所教堂不像天加德入的那个哈林区的圣羊会社那么奇。也不是一般社交俱乐部的形式。应该算是俩样合并。它在格陵威治村、卡敏街。我就住在后面。跟八到十八岁的年轻男孩子打交道。都是些有麻烦的,麻烦不断的人。我替他们出主意,或是做圑体治疗,又在前面设立一个小型健身馆,供他们做体操,发泄过剩的精力和体力。”
这时,我们已上了五十九街,交通挤乱不堪。倪主瑞驾着小金龟,在车缝中左冲右突,穿来钻去。我只两眼紧闭。
“你哪里人,佑大?”突然的发问倒叫我一惊。
“哦——爱阿华,”我说:“原籍。”
“真的?我就在隔壁的伊利诺伊州出生。不过,来纽约之前,我都在印地安那。靠近芝加哥大城市,对不对?”
“芝加哥?”我问。
“纽约,”他说:“只此一家,别无分号。是个中心地。极端的对比!贫与富。美与丑。不觉得吗?”
“喔,对,”我说:“有同感。”
“机会,”他说:“这该是纽约市我最深的感受:机会。在这里,一个人可以上天摘星。”
“也可以下地狱,”我接着说。
“对,”他说:“也可以那样。有一件事我很希望你肯去做。如果你说不,我也不勉强。不过我确实希望你肯到格陵威治,上我那里去看看,看看我在做什么。想做什么。愿不愿意?”
“当然,”我马上说:“愿意之至。谢谢你。”
“我等的就是这句话,”他说着,带笑再瞥我一眼。“我是真希望你来看看。说得再坦白些,有几个小小的法律问题,你也许能帮我解决。我的租约是住宅地,现在设了这么个四不像的教会。有些个邻居难免大发怨言。”
我恐慌。
“倪先生,”我说:“我不是律师。”
“你不是?”他困惑。“你不是在戚先生的律师公司工作?”
“我是在那儿,”我答。“属外围的工作。并不是律师。我没有法律学位。”
“那你来做遗产清查?”
“是初步的清查,”我说:“它必须经由开业律师鉴定,再提出最后的总清点目录。”“哦,”他说“对对。无论如何,邀请还是算数。我把我的难题告诉你,说不定你可以替我请教贵公司的大律师,免费指点我一条路。”
“这个没问题,”我说:“什么时间来最方便?”
“随时,”他说:“哎,等等,最好先来个电话。号码查得到。上午最好。下午我多半跟城里的那群富朋友耗着。听他们的牢骚,喝他们的美酒。”
他在四杰门前停车。侧身自车窗端详这幢大楼。
“漂亮,”他说:“改建过的公馆。真难相信这地方过去是私人住宅。财富!过眼烟云。”
“不过它依旧存在,”我说“我是指,财富。像戚家。”
“唔,是的,”他说:“它依旧存在。”他拍拍我的膝。“我并不排斥它,”他愉悦地说:“我只是想利用它。”
“对,”我悠悠的说。“我也是。”
“佑大,我的邀请是认真的。什么免费指点一条路,那是狗屁。我喜欢你,我希望多见到你。来电话,过来找我。”
含糊允诺了他的邀约,便下车进公司。我烦躁的记录几笔。电话铃响时我正不知神游何方。是史培士;他的语气几近发怒。
他问我是否有新发展,我将最近访戚家的事相告。说到金太太认为天加德对戚索施咒,他狞笑不已。
“我应该早提醒你,”培士说:“她是个疯子。我们司空见惯。说得好像有那么回事,再下去愈扯愈不象话。倪主瑞如何?”
“我喜欢他,”我迅即作答。“口没遮拦,不像传教士,但是坦诚无私。他邀我去格陵威治村,看他与那些问题少年在和些什么。他全然不像是藏私隐满的人。”
“看法一样,”培士说:“完了?没别的?”
“很蠢的一点,”我说:“电梯。”
“电梯怎么?”
我解说:戚太太若是乘电梯下楼,事件发生时,它应该停在一楼。除非戚先生按铃,等电梯上来载他至六楼阳台。
“可能,”培士说。
“当然,”我同意。“只是我计算过从卧室到阳台的路程。经走廊上后楼梯。不到一分钟。”
我不必明讲,他已明白。
“我懂了,”他说:“你要我问问当时到达现场的第一批警员,有谁记得当时电梯停在哪里?”
“对,”我由衷的感激。
“如果它在一楼,表示戚太太乘了下楼,什么问题都没有。若是在六楼,也只是说明,可能戚索门使用过。依旧什么都没有。零加零等于零。”
我叹气。
“你对,培士。我只是逮着一些小节。任何一点小节。”
“我会去问,”他说:“很有趣。”
“大概吧。”
“小高,你好像很没劲。”
“不是没劲,不全是那样,就是搞胡涂了。”
“开始认为戚索门真是自杀?”
“不知道!”我说得很慢。“开始对我自己的立论起了怀疑。”
“不可,”他说。
“什么?”
“不可起怀疑。我说过好像有人在耍我们。记得不?现在我确定事实如此。今天清晨,港警从北河打捞起一具浮尸。就在三十四街附近。女的,白种,五十岁上下。泡水的时间不算久。最多十二个小时。”
“培士,”我说“这不会是……?”
“嘿,是的,”他平平的说“益兰芝,益太太。核对指印确定无误。有前科。偷窃、卖淫。没得怀疑。马丁的寡妇。”
我无语,忆起“下流”酒吧,那个请大家喝酒的粗俗女人。
“小高?”史培士警探问着:“你在听?”
“在听。”
“官方判定,溺水至死。血液中酒精成份极高。酒醉失足落水。依此归案。你信吗?”
“不。”
“我也不,”他说:“戚索门从六楼阳台失足。益马丁在地车前头失足。他的未亡人又失足落水。真有意思。”
“是啊,”我无力的应着。
“什么?”他问:“我听不见。”
“是啊,”我大声说:“我赞同。”
“都是你!”他狂怒的接着突然大叫:“我不喜欢被耍。”他吼着:“有一个厉害高明的混蛋在耍我。我不喜欢。不喜欢透顶!”
“培士,”我说“冷静。要冷静。”
“对,”他说:“对。我现在冷静了。完全冷透了。”
“你认为他们三个……?”
“不错,”他说:“怎么不呢?姓戚的是第一个开刀。接下来马丁,因为他握有证据。再下来是寡妇。很顺理嘛。有人付钱向她买下那份情报。就是马丁手上握着的戚家财产的凭证。事后她贪心不足,想再多敲点。好吧,永别了,兰芝。”
“有人会这么做?连杀三个?”
“当然,”他说:“简单。一开始那么顺手,那么好。这以后他们不能出差错。他们拥有了整个世界。我告诉你这些,小高,是为的让你明白在姓戚的案子上,你绝没有浪费时间。就我们目前发现的这些,我还没法翻案;全看你了。我只要你明白我全意全力的在这里,随时待命。”
“谢谢你培士。”
“保持联络,朋友,”他说:“我替你查电梯的事。那个该死的杀胚!”他报复性的喊着:“去宰了他!”
二
石宝华住在琼斯街,离布里克很近。不是一幢讨人喜欢的建筑物:三层楼有阁楼的破旧红砖房,残朽的屋檐,屋子周围绕着生诱的铁栏。我在九点过几分到达,按下注有“石、蔡寓”的电铃,门立刻开启。我爬上顶楼。
在阁楼门口迎接的是一位年轻妇人,很黑,很瘦,中等身材。我报上姓名。她自称蔡温黛,声音极小,我只好请她再说一遍。
妯引我入一个极大的房间,分明是这层公寓的全部。只隔出一小间浴室和更小一间的厨房。一张讲台式的床铺:几块砖头上架着一块三合门板,上面垫着一块泡棉。枕头撒得一地:各色各样、大小齐全的都是褥垫。没有桌,没有椅。不用说屋里的人准是席地吃喝,拥褥而眠。
房间开阔空荡。显然做过摒绝一切什物的抉择。没有收音机。没有电视机。没有书籍。一盏暗淡的灯。没有装饰摆设。一只漆白的五斗柜,一个没有门的衣橱,挂着几件衣服,男女都有。除了蔡小姐之外几乎无物可看。
她接过我的衣帽,搁在床上,指指一堆枕头。我顺从的勾起双腿,半躺下来。蔡温黛交叉两腿。坐在地板上,面对我。
“宝华马上出来,”她说。
“谢谢,”我说。
“他在浴室,”她说。
这似乎无话可回,我便不作声。我看她将一支深红色的长烟塞入一个黄色象牙质的烟嘴。便挣直身体,摸出火柴,她却挥挥手。
“我不抽,”她说:“现在不。你来一支?”
“谢谢,不要。”
她盯住我。“个子矮小令你很烦恼吗?”她深沉低哑的嗓音,一直像是喃喃低语。
也许我大可不理会这粗卤的一问;毕竟,我们才见面。可是,我觉出她是真心的感兴趣。
“是的,令我很烦恼,”我说:“经常如此。”
她点头。“我耳朵不行,”她说:“聋了。我是看你的嘴唇。”
我惊讶的注视她:“不会吧!”
“是这样。你不出声说一句话。只是以嘴形显出来。”
我以嘴型表示说:“你今晚好吗?”不出声,只是动嘴唇。
“你今晚好吗?”她说。
“太奇妙了!”我说:“你费多久学会的?”
“一生,”她道:“人家面对我的时候,就像你现在这样,很好办。他们别过险,转到一边,我就不知所措。在嘈杂人多的餐馆,我能够了解整间屋子里的对话。”
“一定很有趣。”
“有时候,”她说:“有时候却很可怕。很吓人。常听到一些人们以为别人绝不会听得见的事。我遇见的大部份人甚至一直不知道我是聋子。我肯告诉你,是因为我想你可能也在为自己的身高烦恼。”
“是的,”我说:“我了解。谢谢你。”
“我们是同一类的,”她庄重的说:“在弱点这方面。”
她的头发黑亮,散在背后,长可及腰。中分,垂在脸旁,飞起两道弧形。像一弯黑色的哥德式拱门。发浪几乎遮住她整个苍白的脸面。从丝丝缕缕的掩影中,一对晶莹的眸子射向前方。一张不施脂粉的脸,尖下巴,无血色的薄唇。
她着一袭耀眼的印花丝质和服,印的全是罂栗和彩色鹦鹉。当她屈坐地下时,我发觉她的动作轻柔似猫。我不知道她是否只穿着一件宽袍,然而我直觉到她身体扭转时,特别柔润平滑。像是在低语:贴肉的丝绸。她赤足,足趾涂抹着一层银粉。左踝上戴着一枚奴隶镯:惊人的一条重炼。右脚背刺青:一只蓝色小蝴蝶。
“你做什么,蔡小姐?”我问。
“做?”
“我是说,你有工作吗?”
“有,”她说:“在一间药厂。我是助理。”
“很有趣的工作,”我不懂石宝华在浴室躭这么久,究竟在做什么。
彷佛听见我的问话似的,浴室门实时打开,他跌跌撞撞的冲过来。我再次企图从那堆蚕茧似的枕头里挣直身体,他却伸出一只巴掌,挥手要我坐下。简直就像一种祝祷仪式。
“吃个橘子吧?”他问我。
“橘子?哦不了,谢谢。”
“温黛?”
她摇摇头,长发摇过了她的脸。却举起象牙烟嘴里的红烟。他自五斗柜上取过一包火柴,弯身,点燃她的烟。我嗅着味道:比香烟更香。之后他进厨房,拿出一个小柑橘。他就地坐在她旁边,面朝我。他坐下的动作像是完全不使力。他剥起橘子,眨着眼看我。
“是怎么回事?”他说。
我再度说明原委。自知求教的问题,业经警方査证,但仍希望他肯耐性,亲口告诉我一月十日晚的一切。
我觉得他飞快瞥一眼蔡温黛。是否他们之间传递的讯号,我不得而知。他开始叙述父亲失踪那夜的情形,只有在扔一片橘子入口嚼咽时,才稍作停顿。
他的叙述与他母亲及姐姐的说词大同小异。我假装笔录。事实却无事可录。
“石先生,”他述毕,我问:“你认为令尊当晚的脾气举止都正常?”
“对他来说正常。”
“你可知道有人可能,呃,对令尊怀恨?不喜欢他?甚至恨他?”
再一次,我捕捉到他瞥向蔡温黛的眼光,好像在向她请示。
“我想得出一打的人,”他说:“一百个人。他们都讨厌他、恨他。”接着,干咳一声,笑说:“包括我在内。”
“你与令尊的关系究竟如何,石先生?”
“慢着,”他有了怒意。“你在电话里说,要谈‘家属的关系’。这跟他的失踪扯上什么关系?”
我尽量倾上半身。表现得相当诚恳真挚。
“石先生,”我说:“我完全不认识令尊。我只看过他的相片和从令堂令姐口中得知一个粗略的梗概。而我却想要真正了解他。他究竟是怎样一个人。他对那些至亲的人的看法。我不怀疑任何人,不告任何人。我只想了解。你随便告诉我什么都可能极有价值。”
这次与蔡温黛的通讯太明显,已毫无隐匿。他回头看她。四只眼睛定住。她点一下头。
“告诉他,”她说。
他说。我不作笔记。我知道绝不致忘记他的话。
他竭力克制自己的声音。很失败。在激昂和腼腆中间变了音,不时发出干咳似的笑声。时而愤憎的尖吼。姿势抽动不已。不时侧眼瞥着身畔的同伴,再凶恶的瞪向我。其实,他并不粗野,只是内在不平衡,以致语无伦次。
他有着他父亲单薄瘦削的脸、凹凸分明的轮廓。生硬的棱角,因为年轻而趋柔和。挺干净的一张脸,一道金黄色的淡髭,几根长须,露出了柔和的下巴。他秃得很彻底,脑袋上全部剃光。这大概即是他在浴室忙着的大事。光滑的头顶,映着黯淡的灯光,反射出一片苍白。两耳圆大,像两片摊开的牛肉,贴挂在赤裸裸的头盖骨边上。
一对玳瑁眼,一个鹰勾鼻,一张柔嫩的女性唇。相当脆弱敏感的长相。脸上每一部份都像在等着受打击。说话的时候,他的脏手无处不在顺着胡髭,捻着长须,扯着肉团团的耳朵,发疯似的压挤着光秃的天灵盖。身上是一件系腰带的原色棉布长袍。腰带是跟绳子。背后垂挂一顶连衣帽。是僧袍。赤着脚,很脏。忙碌的手指挖着足趾。未几,我已无暇看他的眼,只能随着那双一刻不停的手打转。我将它们认做受束缚的小鸟,奋力的振翅欲飞。
这个故事是老套,不过依旧感人……
他从未令自己的父亲满意。从未有过。他记忆中,自幼便是屡受尖刻诽议的人物。母亲和姐姐努力做适意的人,他承受父亲的责难最多。学校成绩差;运动不行;餐桌礼貌更壊。
“连我的站相都不对!”石宝华冲我穷叫。“连我走路的样子他都不爱!”
抱怨不断,有增无已。事实上,宝华年纪愈长,这种情形更是变本加厉。父亲就是恨他。没有理由,不做解释;父亲恨他,要他走路。他完全了然。
说到此,我深恐他会落泪,幸好蔡温黛及时紧握住他那只箕张的脏手。
他姐姐莉妮,一直最受父亲宠爱。宝华继续说。他了解大多数正常家庭。父亲疼女儿,母亲爱儿子。然而石家根本不正常。父亲的乖戾驱走所有的朋友,造成一个酗酒半疯的妻子,被迫生活孤寂落寞的女儿。
“我快疯,”石宝华狂怒的说。“是疯了。直到我发现温黛。”
“还有禅,”她咕哝。
“是的,”他说,“还有禅。现在,慢慢的经由直感和冥思,我逐渐复合。高先生,我一定要照实说:说出我的感受。即使你永远找不到我父亲,我也不在乎。没有他,反而对我好。对我姐姐也一样。还有我母亲。还有这个世界。你一定要懂,要明了,我怀的憎恨如此深大。我一直试着摆脱它。”
“憎恨是毒药,”蔡温黛说。
“对,”他猛点头,“憎恨是毒药,我拚命想把它从我的心、我的灵魂中冲掉。但是这些年,这些冷酷的情景,这些尖刻的谩骂……要慢慢来。我知道,需要很长、很长的时间才行。不过现在已经好得多。比过去的我好太多。”
“饶恕他吧,”蔡温黛柔声的说。
“不不不,”他恼怒依旧。“绝不。我绝不宽恕他待我的一切。也许,将来有一天,我可以忘掉他。至多如此。”
我无言,以便给他息怒的机会。也予我自己一个思考的时间。他毫不避讳吐露对他父亲的怨憎。这是真情流露——抑是故作姿态?是否意味着,他想经由这番公开的表自,将我引开?
“怀疑任任何人,”赵若苛说过。“不信任任何人。”
他也教了我别的。他说唯一难过探出实情的,便是问对问题。“没有谁会自动奉献!”赵若苛说,“有时候侦查员必须无处不追,无处不查,询问各种不相关的问题,但求其中之一或许暴露出一丝端倪。旁敲侧击——捉苍蝇。”他称之谓。
这正是“旁敲侧击——捉苍蝇”时间。
“令姐最受父亲宠爱?”
他点头。
“对令堂呢?”
“容忍。”
“你多久回父亲的家吃晚餐?我的意思是指你迁出去之后?”
“平均算起来,一个礼拜两次。”
“你知道父亲得的是什么病?去年他身体不适的时候?”
“流行性感冒,妈妈说的。或者是滤过性病毒。”
“你认识令姐的朋友吗?”
“不清楚。最近都不太清楚。妯自行其是。”
“她常外出?”
“是的。经常。”
“去哪里?”
“大概是戏院。看电影;看芭蕾。去问她。”
“她很美。为什么一直未婚?”
“谁都不如父亲的意。”
“她成年了。有权自理。”
“对,”蔡温黛说,“我就是不明白这点。”
“她不愿离开母亲,”宝华说。“她对母亲一片赤诚。”
“对令尊不吗?”
他耸肩。
“可以告诉我一些仆人的事吗?”
“他们有什么?”
“你信任他们?”
“当然。”
“你跟令尊争执什么?最后一次争执?”
“他逮到我吸大麻。我们彼此都说了不该说的话。所以我就搬出去了。”
“你有自主的收入?”
“足够,”蔡温黛很快接口。
“令姐有没有一位较特殊的朋友?男朋友藏书网。她常时会面的?”
“不知道。去问她。”
“令尊在做特别减肥吗?”
“什么?”
“他尝过家里其他人都不曾吃过的东西吗?”
“我知道是没有。怎么?”
“在令尊失踪前一、两个月,你留意到他的行为有些微变更吗?”
他稍作考虑。
“似乎更加消沉。”
“消沉?”
“更乖张。更刻薄。话说得比平常更少。自顾自的吃饭,吃完就进书房。”
“他的遗嘱不见了。你可知道?”
“莉妮告诉我。我不在乎。我一毛不要。一毛都不要!如果他留给我什么,我就把它扔掉。”
“像你形容的如此不堪的一个人,令堂为什么肯跟着他?”
“她能怎么办?她能去哪里?她无亲无友。她没办法独撑。”
“令堂和你姐姐可以一齐离开。就像你一样。”
“她们为什么要这么做?那也是她们的家。”
“你从没见过父亲的遗嘱?”
“没有。”
“见过他正写着的那册书吗?一艘英国战舰,‘皇家太子号’的历史?”
“没有,从没见过。我从不进他的书房。”
“令尊饮酒吗?”
“晚餐前可能一小杯威士忌苏打。一点甜酒。睡前一杯白兰地。不凶。”
“你现在还上瘾?”
“常时抽根麻烟。绝不吸毒。”
“令堂?”
“母亲迷雪利酒。你大概已经看到。”
“令姐?”
“就我所知,没有。”
“令尊?”
“开玩笑。”
“仆人呢?”
“荒谬。”
“你爱你母亲吗?”
“爱极。她是安琪儿。”
蔡温黛出了点声。
“蔡小姐,”我说。“你在说什么吗?我没有听懂。”
“没什么,”她说。
我获得的便是这句——没什么。我继续“捉苍绳”。
“令尊来过此地吗?”我问。“这个公寓?”
“一次,”他说。“我不在。温黛见到他。”
“你对他的看法如何,蔡小姐?”
“那么不快乐,”她低喃着。“那么刻薄。跟自己过不去。”
“他什么时候来的?我是指,离他失踪前多久?”
他们对望一眼。
“两个醴拜吧,”她说。“可能还不到。”
“他突然到访?事先没有电话?”
“是的。”
“他说明跑这趟的原因吗?”
“他说要与宝华谈话。但是宝华在布鲁克林,随他的老师修习。石教授便走了。”
“他躭搁多久?”
“不久。十分钟吧。”
“他没有说出要与宝华谈些什么?”
“没有。”
“再没来过了?”
“没有,”石宝华说,“他再没来过了。”
“后来他回家,见到他,他不曾提起那次的探望,或是他想要与你谈些什么吗?”
“没有,再也没提过。我也不提。”
我想一会。
“可不可能是来和解?”我提出。“他亲自来求你的谅解?”
他膛目望我。他的脸缓缓僵硬起来。等待着的重击已然停留在他面上。
“我不知道,”他黯然道。
“也许吧,”蔡温黛低声呢喃。
第三章
何好佳答应我在欧文的一家营养自助餐厅见面。和满嫩豆苗的色拉,奇棒。配上百分之百的新鲜果汁,风卷残云的全下了肚。
我尽量忍耐她长篇大论谈营养与减肥。她一停顿,我立刻发问,“你说石教授中毒,是指家里每天的食物?”
“对。糟透。我怎么说。他们都不听。那个厨娘,戴太太——凡是跟她有关的东西全是牛油、奶油。一大堆油。”
“家里的人都吃得一样?”
“我不。我吃生胡萝卜、蔬菜色拉,加一点柠檬汁。水果。我才不毒死自己。”
“好佳,”我说,“每天晚饭都由你侍候。”
“除了休假。”
“你记得石教授单独吃过什么特别的东西?”
她考虑。“没有,”她说。接着:“说不定夜里。我离开之后。”
“哦?吃什么?”
“每晚他都在书房工作。上床以前会喝杯可可和一杯白兰地。”
我又有了生气。
“可可哪儿来的?”
“哪儿来的?”她莫名其妙。“荷兰啊。”
“我是说,谁毎天晚上为石教授冲可可?”
“哦。戴太太在她临睡前,也在我回家之前冲的。等到夜深,石教授想喝的时候,莉妮再温热它,撤掉泡沫,端进书房。”
“每晚如此?”
“大概吧。”
“其他的人都不喝可可?”
“我不知道。”
愈来愈进入情况。
“我来把这些话排列组合一下,”我说。“每晚戴太太冲好一壶可可。这是在你回家、她睡觉之前。然后,再晚些,教授想要喝,莉妮重新热过,端进他的书房。对吗?”
“对,”她淡淡的应着,对我如此关心的可可毫无兴趣。
“多谢,好佳,”我说。“你真是帮忙。”
“是吗?”她很意外。
“莉妮晚上常出去?”
“对。”
“有男朋友?”
她默想片刻。
“我想是的,”她点头。“先前,她闷闷不乐。现在眉开眼笑。有时候还大笑。穿着也不同以往。唔,我看她是有男朋友了。”
“这样有多久了?我是说,她什么时候开始快活的?”
“一年前吧。也许还不只。有个晚上,她说要看戏。我却在二十一街一家餐馆99lib?看见她。她没瞧见我,我也不招呼。”
“跟什么人在一起吗?,”
“不是。不过看样子是在等人。”
“这是晚上几点钟的事?”
“约摸九点,九点半。如果照她说的去看戏,那时候就不该在餐馆。”
“可曾向她提过这件事?”
“没有,”她耸着肩说。“不干我的事。”
“好佳,你对石宝华的看法?”
“他抽太麻烟慢性自杀。太糟糕。真替他难过。他父亲对他太苛了。”
我饮尽杯中残余的天然果汁,离座起身。
“再一次的感谢,好佳,”我说,“打扰这许多时间。这里的东西真可口。你把我整个改头换面了。”
我快成了骗王。
我一回“四杰”,胡海密便找上门来。“过来看看,”老胡瞪着眼,愤慨的说,“这秘书是怎么回事?”
“我需要一名,”我说。“已经向泰尔老总报备。”
“我是经理,”他很激动。“为什么不向我报备?”
“因为阁下又会驳回,”我自认口气相当合理。“我只要一名临时助理员。有个人帮忙打字和档案,到我办完一连串重要繁杂的侦查工作为止。”
我总以为“咬牙切齿”这几个字形容太过火。但是胡海密确实在“咬牙切齿”。
“等着看吧,”他咬紧牙关,转身就走。
我进了办公室,立即拨电话给巴耶妲,定下周五午餐的约会,才开始公干。
戚记纺织公司总址位于第七与三十五街口。电话一接通,便是一个优美的声音应道,“戚记纺织,谢谢您的电话。”我在想,假使我尖吼要告戚记,赔偿六兆元,会是什么反应。转了二次。终于接上一位自称戚赫修先生的秘书,葛小姐。
她的姓与职业十分相配,(注:葛氏速记的作者姓葛。)这是题外话,我只向她说明身分、工作,以及希望在下午与戚赫修或戚伯诺两位先生晤面。她问起目的,我照样以清点遗产明细及税收为由。
她请我暂等——几乎五分钟之久。不过我倒也不烦躁;他们在电话上设置一种杻转器,搭上一家地方性的电台,恰巧听见新闻结尾,气象报告,接着播送一位乡村歌手演唱的“我要毁了你,宝宝”。葛小姐的声音再出现,她说戚氏兄弟可以在午后三点“拨冗召见”。届时,我直接上三十四楼,总经理办事处问她即可。我向她致谢。她也同样一句,谢谢您的电话。这真是一次礼貌周到的谈话。
两点半,从“四杰”出发。慢行至第五街,再向三十五街,折入成衣区到第七街。曼哈顿成衣区是纽约的精华。从清晨到深夜,它总是挤、挤、挤。节奏狂乱。人行道有行九九藏书人有推车。大街上推车、行人、出租车、公共汽车、私家车、拖车全上。嗓音震天:叫声、骂声、喇叭声、煞车声、警笛声、铃声、哨子声,外加唱片行的摇滚乐声和路边小贩、乞丐的吆喝声。
依我看古罗马的市街和中古时期欧洲市集想必与它相仿。这份乱劲;摩肩接踵的人潮,自然推你向前走,向前冲。毫无意识,却情不自禁。
戚记总经理办事处格调不鲜明,牡蛎白和鸽灰色,显得摆饰在墙凹处的明亮布疋更形突出。一卷卷的棉、毛、丝、人造丝绸,一方方的各色织品、格子花、人字形、织锦锻、闪着金银光泽的布料,最奇的是一疋细如蛛丝,缀着无数小假钻的薄纱。还附着一张干净的卡片,写着:“奇妙之星”。订制品。
大厅尽头,一位女士坐在一张标着:接待员的桌后,在讲电话,一面格格发笑。我行近,听见她说,“啊哟,小贺,你坏死了!”我停在桌前时,她赶紧摀住话筒。
“先生,需要效劳吗?”她活泼的说。
“高佑大,”我说:“拜望戚先生。说是先要找葛小姐。”
“哪一位戚先生?”
“两位。”
“请稍等。”她接着小声说:“别挂哟,小贺。”然后揿下几个钮,一本正经的说:“高佑大先生请见戚先生。两位戚先生。”她倾听片刻,转向我嫣然一笑。“请稍坐,先生。葛小姐马上来。”
我坐进一张低矮的皮椅子。葛小姐果然马上出来招呼我。她瘦高、精干。我说她精干,是因为看见她用一根黑缎带当眼镜炼,系住镜框。
“高先生?”她无神的笑着。“请随我来。”
她引导我走过迷宫样的长廊,抵达一扇门口,门上一块铜牌:总经理,戚赫修。
“谢谢你。”我说。
“谢谢您,先生。”她指示我入内,便轻轻带上了门。
这是个偏间。两面墙是大窗户,俯职曼哈顿的绝隹视野。地毯厚得惊人。克罗米脚架的黑大理石办公桌——更像大餐桌。两个人站在桌后。
乍见之下,我以为是一对双胞胎。其实他们只是兄弟,可是戚赫修和戚伯诺长得像,穿着像,连说话、仪态、姿势,无一不像,面谈进行时,我一直很混乱,最后决定在问话时,只望向他们俩中间,随他们哪一个作答。
两个人都是中等高度,肥壮。稀薄的长发贴着头皮,边分。长雪茄也相同。
两人都穿着成衣区的高级流行服饰,钢灰色,生丝西装。只有领带不同。说话都带着瘾君子们多痰的粗嗄声,言词快速决断。他们请我坐下,自己仍站着,不摇不晃,抽着雪茄,眼光缜密的凝视着我。
我再次向他们说明来访的目的,查证在公司方面是否留有他父亲的私人财务。
“我明白他在这里设有私人办公厅,”我和气的说:“退休之后还保留着。”
“唔……不错,”其中之一回答。“爸爸是有间办公厅。”
“不过没有任何私人财物,”另一个道:“我是指,爸爸的桌、椅、一切摆设用具,都是公司财产。”
“没有任何私有物?”我再问:“珠宝?抽屉里可能留着一副袖扣?相片?银相框?”
“不错,”一个说:“爸爸有相片在。”
“我们拿了,”另一个道:“那是我们的母亲,和爸爸的父母。”
“还有我们这些孩子,”一个接着说:“他的孙儿女。框在普通相架里。不是银的。还有一张是‘她’的。她可以拿走。”
“婊子!”戚家啲一个儿子怒骂出口。
我本以为必须设法才能把话题带上荻贝和那份遗嘱。看来是多虑。
“我猜您是在说那位寡妇?”我说。
“我说婊子,”其中之一又说。“就是婊子!”
“我们并非发牢骚。”
“也不是出口伤人,”一个附和。“让那个骗钱的得到这家公司,哪怕是一小块,那才教伤人。”
“谁知道那个贱货会怎么搞?”
“她可能全部花光。”
“把市场都搞乱。”
“或者跳进这里,瞎胡闹。”
“她对生意懂个屁。”
“只会惹麻烦。”
“我明白,她过去是在剧院?”我谨慎的说。
“剧院!”其中之一大叫。
“滑天下之大稽!”另一个吼。
“她是一家夜总会跳舞的。”
“歌舞团里的。”
“只晓得扭屁股。”
“扭得又不高明。”
“说不定还做场外交易。”
“还用得着说?”
“她把他当猴耍。”
“她是看准了来的。”
“他此生便休矣。”
“合约一签字,温柔体贴马上不再。”
“除非一切如她的愿。”
“房子、衣服、车子、游艇、珠宝——全套。”
“长此以往,我们实在不忍看。”
“可是他不听劝。不听。”
“好像她还劝服令尊做爱心捐献。有个倪主瑞牧师……?”我说。
“他!”
“那种呆!”
“上百!”
“上千!”
“他那个什么社全是些小瘪三!”
“爸爸欠考虑。”
“看不出他们怎么算计他。”
“甚至他死后都看不出。”
“你大概知道的。”
我不知道。不知道他意欲何指。不过我不想泄底,继续发问。
“这种事……也不是头一遭。一个年长的鳏夫。一个年少的女人。”我接的恰到好处。“她有亲人吗?”
“谁知道?”之一说。
“她蹦出来的,”另一个说。“芝加哥,大概是那附近。”
“她不提这些。”
“他在拉斯韦加斯认识的。”
“去是为了赌,回来带了新娘子。好一个新娘!好一场赌!”
“他昏了头!”
“我们全昏了头。”
“荡妇。”
“妓女。”
“人尽可夫的货。”
“我们的老爸爸喜欢。”
“太过份了。”
他们恶狠狠的瞪着我。我低头,在记事本胡乱写着,装做他们的怒气颇值一记。事实上,这一唱一和之中获益虽多,我仍有许多问题想问不敢问,惟恐起疑。
“关于令尊的私有物已有所了解,”我说。“还有一件事两位或可助我。遗产中有一项一千元的支出申请,受款人是一个叫益马丁的。我们一直联络不上益先生,不知道两位是否与他熟识,或者,明了这项申请的原由。”
他们又再互望。摇头。
“益马丁?”
“没听过。”
“我们以为那可能是一项业务支出。可否……?”
“当然。查得出。”
“我们样样都有影片带为凭。”
“假使这人是卖主,或顾客一类的,我们当可以奉告。赫修,拨给阿彭。”
赫修拾起一个银色的电话。
“接阿彭。”一会儿之后,“阿彭?赫修。有个律师会下来找你。他想查一个人。看是否在我们的纪录本上。懂吗?对。阿彭,尽量合作。”
他挂断。
“阿彭,我们的会计长,”他告诉我。“在三十一楼。如果有这个人——叫什么?”
“益马丁。”
“如果本子上有这个益马丁,阿彭会放屏幕出来看,公司是否亏欠他。如何?”
我站起来。
“两位,”我说,“太感谢了。”
“受理遗嘱执行了吗?”
“呃,这您最好和泰尔先生谈。他亲自处理。”
“对……那还用说?乐柏叔叔和爸爸是老友。”
“代问候乐柏叔叔。”
“一定。再次感谢两位。打扰了?”
我出门。他们俩依旧肩并肩站在桌后,依旧怒气冲冲。雪茄短了许多。大理石桌面平添许多白灰。
三十一楼与三十四楼总经理的地盘不同。木质地板,铺着磨光的绒布毯,墙壁是残破的绿。没有接待员;电梯前便是一堆乱七八糟的金属小立方体。这里噪音不断;砰嘭作响,大声问尖声答,还有来回的疾跑声。大型的计算机,不管有键没键,有声无声,都以怪异的动作吐出一份或两份的文件纸张。
我趋前,一名年轻的黑人在桌旁整理一大迭计算机出品。他戴一副钢架眼镜,一把钢梳揷在他的“黑人头”上。
“对不起,”我腼腆地问。
他继续手边的作业。
“对不起,”我稍微大声。
他抬头。
“什么?”他说。
“我找彭先生,不知道——”
“阿彭!”他冲着我大吼。“真是,阿彭!有人啊!”
我惊退。弄不清怎么回事,手肘已经被箝住。是一个肉球型的矮子,箍住了我。
“是是是?”他急促的说。“彭隘保。什么什么什么事?”
“高佑大!彭先生,我是——”
“谁谁谁?”他说。“陆先生那儿的?”
“不不不、”我对上了。“泰尔区阮铁‘四杰’那儿的。戚赫修先生刚说过——”
“对对对,”他说。“跟我来。这边。跟好了。别踩着电线。”
他如箭离弦,我如影随形。我们一前一后冲进一间巨大的房间,四壁列着高大的灰色机器,上面全是磁带,有的转有的停。
“计算机,”我笨笨的说。
“不不不,”阿彭很快说。“数据处理和修正。薪水、税捐等等。大半是清货,千百种的线纱、布料,全部是代号。那个家伙的名字是?”
“益,”我说。“益马丁。利益的益。”
我跟着他奔入一间狭窄的办公厅,一位年轻小姐坐在一个键盘前,看似一架大型电视幕。
“小茜,”阿彭说,“查一个益马丁。利益的益。”他回头。“他是什么?”他问。“卖主?买主?什么什么什么呀?”
“不知道,”我觉得自己像个白痴。“你们可能向他买了东西。卖主。就算卖主吧。”
小茜的手指触过键盘。彭先生与我倾过她的肩膀,盯着屏幕。突然间,字幕出现,由左至右,一字字一行行的出现,响声很大。最后机件停止。屏幕上出现出七笔支出款项,毎一笔款项五百元。受款人是益马丁,地址是四十九街他的公司。头款付讫在前一年的八月。尾款在戚索死亡前一个星期。
“有了,”阿彭说。“你要的就是这个?”
“是的,”我兴起一阵排山倒海似的得意感。“签出的支票看得见吗?”
“怎么会看不见?”他说。“我们样样都在影片带上。小茜?”
她揿了更多的钮。荧光幕一清,便现出戚记纺织厂开给益马丁那些支票的照片。我凑近看。每一张都由会计长,彭隘保出具。
我转过身。
“你签的支票?”我说。
我的口气责难味很重。他可怜兮兮的看着我。
“是我签的。怎怎怎么?”
“你记得是为什么?为什么益马丁会拿这笔钱?”
他耸耸肩。“我一星期签一千张支票。起码的了。谁还记得?小茜,看看单据吧。”
她再揿钮。传票出现。没盖官印,纸以打字机敲出益马丁的姓名、住址。每张都是五百。每张都注明:“服务费”。
“看看看?”阿彭急着问。“每张单据的下方?‘照支,索’。这是戚索亲笔签的名。他‘照支’,我照付。”
“益马丁服什么务,你不知情?”
“不不不。”
“有办法给我单据和付讫支票的复印件吗?”
“怎么没有?”他说。“赫修先生交代过,要尽量与你合作。对对对吗?小茜,做一份全复印件——总数,单据,支票。”
“谢谢,”我说。“你实在太——”
“客气客气客气。”他匆匆说完,随即离去。
我立等小茜钮,看着复印件自辅助机轧的伸出来。真不可思议,一张印就的黑白副本:益马丁开列的单据,戚记纺织支付的支票,以及一份注着开单日期、支付日期和总款额的清单。小茜撕下这张纸递给我。我仔细折迭,塞进夹克的内袋。
“非常感谢,”我说。
“哪里的话,”她机呱的叫。
在一楼大厅找到公用电话,翻出一个号码。铃一响,她便接起。
“喂?”
“蓓蒂?”我问。“薛蓓蒂?”
“是。谁啊?”
“高佑大。你大概不——”
“小高!”她叫。“好棒!我正等你的电话。”
“是……呃……你还好吗?”
“烦烦烦。”我怀疑她是否认得阿彭。“我要一点新鲜的剌激。新鲜的爱。”
“呃!是啊。我是……我记得你说星期四休候。对吧?”
“对极了,”她说。“明天中午休起,到星期五中午为止。棒吧?”
“棒,”我勇敢的说。“平常休假你都做些什么?”
“都有啦,”她说。“到纽泽西去望望我的老母亲。你有什么好主意?”
“呃,我想明天请你出来吃晚饭,不知道肯不肯赏光?”
“我肯,”,她立即答复。
“我们早点出来,”我建议,“你就有足够时间上纽泽西去了。”
她哈哈大笑。
“你真是妙,小高,”她说。“真是个妙人。”
“谢谢,”我说。“你喜欢上哪儿吃饭?”
“‘杜妈妈’餐厅,”她说。“第二街靠近六十九街的地方。你会喜欢的。我常去。七、八点,行吗?”
我向西踏上归途,望见胡可丽由东边过来,大包小扎的抱了一臂弯。我赶过去帮忙。
“谢谢你,小高,”她说。“真没想到会这么重。”
她穿一件红格子呢大衣,一顶袜帽拉遮在眼睛上。寒风和疾行,染得她双颊嫣红。眸子闪亮。十分妩媚动人,我据实赞美。她难为情的笑着。
“这么快下班?”我们拾级上楼时我问她。
“今天休假,”她说。“不过星期六得照常上班。你回来得早。”
“溜班。”她摸输匙,另一袋什物也由我接手。开了门,她为我撑着。
“要我把东西带进你的厨房吗?”我问。
“哦不必,”她连忙说。“谢谢,大部份是替妈妈买的。”
于是我将物品袋搁在胡太太门外的走廊上。
“太谢谢你了,小高,”可丽说。
我摆摆手。“小费免,”我说,我们俩爆笑。然后我们只是站着,彼此看着。我必须抬头迎上她的眼,但我毫不以为意。我冲口说出,“可丽,晚饭后愿意上来喝杯酒吗?”
“谢谢,”她低声说。“愿意。什么时间?”
“八点。到时候见。”
我拖着重步进房间,想着自己方才究竟做了什么。
检査库存,发现严重缺货,沐浴后,套上家常服,直奔酒铺。尚拉威船长在楼梯口,酒瓶搁在腿上,等我。
“该死的!”他大骂。“我一直在等你,你却一直耽在房里!”
明着是我的错。我遂解释早回的原因,并自愿为他至小店买需要的物品,临走还答应待会儿去陪他喝酒。这主意不壊,否则他说不定又会来干涉我和可丽两个人的聚会。
她准八点到,轻轻敲我的门。我一跃而起,撞翻了椅把上的一杯酒。所幸,杯子落在地毯上无损,酒也没溅上身。
“来啰!”我大嚷。飞快的捡起酒杯,挪过靠椅,遮掩地毯上的酒渍。挪了椅子,就得动桌几,不小心又碰倒台灯。我赶在它砸碎之前一把抄住,竖好,这才冲到门口。
“请进,请进!”我由衷的说,请她坐上靠椅。“坐这儿,”我说。“最舒服。”
“这……”胡可丽有些迟疑,“是否离炉火太近了?可不可以稍微退后些?”
我瞪眼看她,继而大笑。我告诉她刚才发生的事。她也笑,并且保证地毯脏,绝不致开罪她。因此我们把一切回归原状。
“好多了,”她坐下。“我经常如此。撞翻东西。你不必为这种事发急。”
我们定下心暍酒。我开心的问她是否注意到,尚船长与卡夫人之间有亲善的迹象。属于爱情的迹象。奏效了。片刻工夫,她踢了鞋,我们发疯似的聊起来。
我听见自己在说,“这要是结了婚,他们一定扯得体无完肤。打骂一齐来。”
“即使那样也比以前好,对不对?”谈话至此令我有些不安。我进厨房取酒。
“可丽,”回客厅我说,“我对你所知无几。只知道你在囵书馆做事。对吗?”
“对,”她抬起下颚。“我是图书管理员。”
我花费五分钟的时间来表明自己崇拜图书管理员,我一生最快活的时光便是在图书馆里度过,那是穷人的戏院,是通往奇异世界的门户,她从事的是一份高贵荣耀的职业,等等等等。这确实是急就章,怪的是毎一句我自己都深信不疑。
“你说得太好,”她显得怀疑。“可是做一行怨一行。小高,你在律师事务所上班?”
“是的,”我说,“不过不是律师。只是一名侦查员。”
我向她解说我的工作。我发现自己谈个不休。她好像真感兴趣,提的问题非常切题。她要知道我追查的来源和解决难题的方法。我说出几则令她神往的故事:我如何应付一些顽强的证人,别人如何欺瞒我,现在,我又如何变成一个一等一的说谎能手,以致感到惭愧不已。
“你非这么做不可,”她说。“工作需要嘛。”
“我明白,”我说。“我只怕私人生活里也带进来这个坏习惯。我不愿意。”
“我也不愿意。”她说。“我想再喝一杯?”
我再从厨房取了酒来。她无力的抬起手摘下眼镜。她等于斜躺在靠椅上,摊着身体,.99lib.头仰后,着丝袜的腿伸向将熄的炉火。
她穿一条淡褐色羊毛裙,系一根窄腰带,一件无领的黑色紧身毛衣。一反平时松垮垮的服饰。最后的一蓬火舌闪出红艳的光芒,亮在她的喉头、下颚、眉毛上。她披散一头褐色的长发,垂挂在椅背后。我想触摸它。
我讶异她如此美丽,苗条的体态伸展在朦朦的光线里。五官也显得柔和。淡褐的眼闭着,唇微启。彷佛轻松惬意之极。
“可丽,”我柔声说。她睁开眼。
“我刚想起一件事。要请你帮个小忙。”
“没问题,”她直起身体。
我解说有一件侦査案涉及一个人中了砒毒。我需要对砒霜了解更多些:它究竟是什么,如何影响人体,如何能到手,如何下药等等。可丽是否能找到这频书,或者指点其他的门路?
“可以,”她热诚的说。“我不是一直那么忙。你什么时候要?”
“呃!愈快愈好。我只是不哓得从何着手。你提供我方向,我就从那里开始。”
“我乐意帮这个忙,”她说。“他死了吗?”
“没有,失踪了。我认为中毒跟这事有关系。”
“你是说那个下毒的人决定采取更直接的手段?”
我赞佩的望着她。“你非常聪明。”
“我脑筋是很好,”她说。这不是吹,是事实。“坏的是我从没有机会用它。”
“你生在纽约吗,可丽?”我问她。
“不是。罗得岛。”她向我诉说她的家庭。父亲有一天自纽波特失踪,胡太太便携着幼小的可丽来查尔西定居,这幢房子是她们的最后一笔钱,当做一项投资。
我也说出我的简史。我如何由舅舅舅母带大,以及我如何容忍那几位表哥表姐们的折磨。——只说出这两点。
“我并不抱怨,”我说。“他们是好人。”
“当然,肯接纳你。不过还是太……”
“对,”我说。“还是太……”
我们静默的坐一会,一种亲密、悸动的静默。
“再来一杯?”我终于开口。
“不了,”她说。“这样吧,来很小的一杯。一小口。”
“睡前酒?”
“对,”她深表赞同。
“我要喝一点白兰地。”
“不错啊,”她说。“我也来一点白兰地。”
于是我们各一小杯白兰地。我想到她的父亲,一个害羞的人,在他消失之前爱放风亊。就像随着寂静轻闪的余烬而去。
“我没有放过风筝,”我坦白说。“连小时候都没有过。”
“你会喜欢的。”
“我想也是。可丽,如果我买了风筝,我们找一天上中央公园放风筝去,找星期天,好吗?你愿意教我?”
“当然——我愿意极了。不过不必去中央公园。可以到河边那些旧码头上去放。”
“我该买那一类的风筝?”
“最便宜的。最普通的六角形。还要一球线。我撕几条布做尾巴。”
“你喜欢什么颜色?”我大笑着说。
“红色,”她立刻答。“衬着蓝天最显眼,而且又好看。”
一件绿毛衣送耶妲,一个红风筝送可丽。
我们静坐,啜着白兰地。片刻后,她空着的一只手伸出,紧握住我的。她的手柔而暖。我们就这样,手握着手。美好的感受。
第四章
一
醒来是一个晦气天,天空好厚,阵阵的雪夹着阵阵雨。紧烈的西风鞭得人抬不起头,弯腰拱背的向前疾走。“四杰”不复平日的喧闹匆忙。许多职员住郊区,一路上随风倾倒的大树,挡道遮路,加上火车误点,真是行不得也,哥哥。
我提一份浓咖啡,一块苹果酥入办公室,一面速简早餐,一面通电话。倪主瑞应允当天引我至他的会社。石莉妮表示愿意见我。她说母亲微感不适,卧病在床。(我看是雪利酒的病——不过我没说出口。)
顾不得恶劣的气候,半小时内我便上了西七十街。石莉妮应门。我们再次穿过长廊,墙上多幅地图及海战画面已撤走,换上明朗的海报和轻松的图案。有人有心不盼石教授的归来。
我们对坐在长榻两端,半别过身方便彼此望着对方说话。莉妮说石太太这会儿已适意的休息着。我婉谢了咖啡。取出记事本。
“石小姐,”我发言道:“我与令弟长谈过。”
“我希望他——很合作?”
“是的。非常合作。依我看宝华与他父亲之间,呃,冲突很大?”
“他把我弟弟的一生整得太惨,”她说:“宝华那么好个孩子。父亲毁了他!”
我吃惊她的语气满含毒意,我严厉的看着她。
亮着一双蓝色猫眼的三角脸上木无表情,线条深刻的嘴唇抿得坚定。茶色的秀发柔滑的垂在。好一位漂亮的女子,深蔵着属于她个人的隐秘。令我觉得自己像个一无是处的票友;我对这份隐密察到些什么又发现些——什么?
“石小姐,能否请你告诉我一些关于宝华的,呃,同伴?蔡温黛?”
“我不太熟。只见过一次。”
“你的印象?”
“很安静的一个女人。深沉。内向。实华说她相当虔诚。很入禅。”
“令尊在失踪两周前见过她。”
这句话震动了她。她惊异。
“是吗?”她说:“爸爸见过蔡温黛?”
“她说的。他上令弟的住处。宝华不在。他与蔡小姐谈了约十分钟。令尊没提起过这一件事?”
“没有。从来没有。”
“他会去看令弟——或是他想要去那里的动机,你毫无概念?”
“一点都没有。这与家父的性格相左。”
“可不可能是想与令弟和解修好?”
她沉思片刻。
“但愿是这样,”她缓缓说。
“石小姐,”我说“我冒昧的请教一个问题。你以为令弟会以暴力对付令尊吗?”
蓝眼睛射进我眼底。在她答话前,不止停顿了半拍。她却没有眨眼。
“在他离家之前,”她说,音调没有变化。“可能。可是他自己有了落脚的地方之后,改变很大。他会不会在家父失踪那夜施暴力?不会。再说,家父出门时他在这里。”
“是的,”我说:“蔡温黛有可能吗?”
“不知道,”她说:“真的不知道。也许可能。这很正常,普通的人有可能做出一些最不普通的事。”
“在压力之下,”我同意。“或者冲动。或者怨恨。或是任何一种强烈的情绪以致失去自我控制。譬如说,爱情。”
“也许,”她说。
不够明确。
“石小姐,”我叹一口气,“戴太太在家吗?”
“在,在。她在厨房。”
够明确。多么释然的答复。
“可以和她谈一会儿吗?”
“当然。你认得路吧?”
我踏进厨房,艾菲坐在中间的餐桌边,吸烟看报。她抬头看见我,明亮的小眼弯成一线。
“嗨,高先生,”一口假牙喀喀响。“欢迎欢迎。”
“好高兴又见到你,艾菲。近来如何?”
“还好啦,”她快活的说:“早上天气这么坏,你还跑出来做什么?来……坐。”
“谢谢,”我说:“艾菲,我想再多请教你一些问题。一些无关紧要的小事。可是为了好奇,我非问不可。”
“那是自然,”她耸着肥肥的肩膀说:“我了解。我也一样。”
“艾菲,你晚上都几点睡?”
“通常都是九、十点的时候回房间。总在收拾好这里以后。再看点书,或者看看电视。写一两封信。十.99lib.一点上床。”
我笑。“有福之人。你可曾预备些东西留在厨房,万一有谁要宵夜?”
“哦,他们自己会弄,”她不经意的说:“东西搁哪里他们都有数。”我正踌躇如何引上正题,她却附加一句说:“当然啦,教授还在的时候,我总为他准备一小锅可可。”
“可可?”我说:“没想到现在还有人喜欢喝可可。”
“当然有。好喝嘛。”
“你睡前先服侍教授一杯可可?”
“不。我只是泡好。让它凉着。差不多半夜的时候,莉妮小姐会来热过。就算她去看戏什么的,也会回来,热可可,倒好一杯送进她父亲的书房。”
“莉妮每晚都端可可给教授?”
“对。”
“家里没别人喝这个?”
“没有,”她说,我的心急跳——她及时又说道:“除了我。早上由我来收底。”
“收底?”
“锅子里剩下的。我吃早饭前喜欢来一杯热可可。”
那似乎又推翻了伟大的可可计划。确是如此吗?
“艾菲,早上谁洗教授喝过的杯子?”
“我。他总把它留在洗碗槽里。”
“他为什么非要深更半夜喝可可?”
“他说帮助睡眠。”她噗哧一笑。“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白兰地加可可。”
“喔。”我说:“艾菲,这就说得过去了。我还有一个小小的请求。想再看一看教授的书房。”
“只管去,”她说:“门没锁。”
“我不想单独进去。”
“哦?”她机灵的望着我。“你是要个证人证明你没有顺手牵羊?”
“对,”我满心感激。
书房依旧。我近房间中央站定,半瞇着眼。慢慢的转,细细的看。
雕金叶的桌几。银盘上的白兰地酒和两只小酒杯。雷蜜马丁的酒瓶很新,未启封。遗嘱藏在何处?不会在烟囱上。不会在凌乱的书桌里。不会在隐密的嵌板后。石太太和莉妮必已查过烟囱,捜过书桌,敲过墙壁。抄过毎本书、每张图。但是,我似乎知道它在哪里。
莉妮像是不曾挪动过身体。依然舒适的斜靠在长榻一角。她没有无聊的拨弄围巾,扯弄头发,搬弄指甲,她天生一种恬静。
“石小姐,”我说:“再给我几分钟时间?”
“好啊。”
“我得到一项很不幸的消息,”我告诉她。“一项你应该注意的消息。我原希望通知令堂,既然她微感不适——相信,是暂时的不适——我就必须告诉你。”
她侧着头,显得困惑。
“令尊去年得病,几个月的时间,他中的是砒毒。”
她的脸有了变化。它在收缩。肉好像少了,面皮贴上骨头,苍白而紧绷。莉妮惊讶,抑或被揭发后的害怕?
“什么?”她说。
“令尊。他被下了毒。砒霜。最后,他总算及时去看医生。复元了。换句话说他必然发现如何中的毒。被谁。”
“不可能,”她的声音沙嗄到剌耳的地步。
“只怕确是事实,”我说:“毫无疑问。令尊难得外出餐饮,这毒想必是在家里中的,在某些只有他一个人吃喝的食物里面,因为这里再没旁人罹得这个症状。我必须向你致歉,石小姐。方才,我以为砒毒可能是出在你每夜端给他的可可里。但是戴太太说毎天早上她喝完剩余的可可,没有任何不妥。所以我为自己的鲁莽特别向你道歉。现在起,我势必重新寻找别的途径,查出令尊致毒的原因。”
这番话震动了她。那份恬静倏忽不见;开始又解又扣着她的斜纹呢外套。光滑柔嫩的肌肤隐约可见。
“你以为是我……”她结巴的说下去。
“对不起,”我说:“我诚心道歉。我已明白不是可可的缘故。我告诉你只是想要你仔细想,设法记起令尊是否单独吃过什么特别的东西。”
“你确定他中毒?”她无力的说。
“对。毫无疑问。”
“你认为这与他的失踪有关联?”
“这满合逻辑的,不对吗?”
她的脸又饱满起来。血色也趋正常。她笔直盯着我。不再解弄钮扣,回归原来的姿势。深喘一口气。
“对,”她平和的说,“你说的对。如果有人想害他……”
“有人显然要害他。”
“为什么?”
“石小姐,”我说:“我就是不知道。我的侦探还未到达那么远。目前是如此。”
“但是你确有进展?”
这回轮到我不够明确。
“我是发现了一些事,”我说:“也许,也许不重要。我们言归正传,你想得起令尊可能致毐的原因吗?除开可可?”
她瞪我良久,却视若无睹。
“想不起,”她说:“我们吃的一样,喝的一样。爸爸买矿泉水,这人人都喝的。”
“他没实施任何减肥食谱?”
“没有。”
“好了,假使你记起什么,请通知我。”
“高先生,”她缓缓道:“你说你怀疑我在父亲的可可中下毒。”
“不能这么说,”我道:“有一阵子我确实以为你侍候他的可可中有毒。但是家里的人都有可能这么做。戴太太说出每天早上她收底之后,我便知是一场误解。”
“她说的,”石莉妮一字一字的说:“我从没见她早上喝过可可,我也不相信还有谁会喝。”我们的眼睛再度对上,这一次她真的看定我,眼光是挑战,完全不眨动。
二
阵雪渐小,天空仍是哭泣。我缩进哥伦布一座公共电话亭,拨回公司,与巴耶妲闲扯。我提醒她星期五的午餐约会。她没忘。耶妲说胡经理留了张字条给我。他为我雇来一名临时助手。三点到我办公室,还来得及让我进城拜访那位好好倪牧师。
我在第七街乘车到豪士顿街,再徒步至卡敏街。在路边一家小酒肆买了半打装罐头啤酒。地址已找着,时间早了些,我便过街,隔着马路审视这幢屋子。它与这条路上其他店面一般大小。门窗刷成黑绿。前门悬着块不正式的牌子,上书:“搭篷者之家”。我再过街走进去。门开时铃当跟着响。
“谁啊?”倪牧师的声音自内间传出。
“高佑大,”我喊回去。
“马上来,佑大,随便看看吧,别客气。”
进门有一小方空间。摆明是做办公室用,置着一张破旧的办公桌,一个又旧又弯的资料柜,三把椅子(没一把相配),一根挂衣柱,地上堆着几个纸盒。盒里似乎全塞满了破烂不堪的廉价小说。
过了这个勉强凑合的办公厅,是个门框,钉着一块印花布门帘。穿过去,竟是一大间空房,头顶是日光灯。褪色的墙口,展示着柔道、空手道的姿势及出击位置的图表。也有几张相扑的海报。
一个角落是一堆武士护甲,剑道钢盔和面罩,哑铃。一块摔角翻滚用的垫子卷靠在一面墙上。
我正硏看贴在墙上的一幅功夫练习法则时,倪主瑞牧师从后门帘走进来。
“佑大,”他说:“感谢大驾光临。”
“接着,”我塞给他那个湿湿的棕色纸袋。“我带了啤酒。下饭的。”
他瞇眼往袋里瞧。
“棒,”他说:“到后面去。我把啤酒冰起来,你也有地方搁东西。”
有一条短短的甬道通向厨房及卧室。
厨房刚够容下一张木头桌子、四张椅子、冰箱、水槽、碗柜和一个小炉台。墙壁胡乱糊着层层的油漆。一扇很小的后窗,望出去是又黑又小的院子,肮脏的淋在雨里。从这个小窗口同样也望得见卧室。纯粹一间苦修士的床、橱、衣柜、硬背椅,小桌子上,台灯、电话簿,边上一个书架。
“跟戚公馆不大一样吧?”倪说着,把啤酒放入冰箱,这时前门铃乱响。
“他们来了,”他说:“我们到前面去。”
我随他到健身馆。他穿一套灰色运动服,肘和膝部都已磨穿。球鞋破而脏,鞋带断了又结。
外间的小办公室有三个男孩在脱雨衣。把外衣随便扔在桌上,走入大房间,把鞋子、运动衫、衬衫、长裤全剥下来,踢进一边角落。
倪牧师随便介绍说:“佑大,这些皮蛋是小赖、小东、小歪。这是小高。”
我们点了头。看样子他们全是十三到十五岁的年纪,身上又瘦又白,骨节毕露。脸和脖子长满粉刺。
门铃再响;更多的小男孩进来。倪主瑞便被一打的孩子围在健身馆里,大伙全穿着短裤、短袜。
“安静!”牧师大吼一声。“排队,预备开始。”
他们遂排成两行,面对他。牧师的号令下开始跟着他做着一连串像是暖身的运动操。他左足踏前,左臂伸展,手握拳,往下捶。右足退后,右臂朝上钩,右拳扣紧。一声“啊!”全体跨前一步,右足向前,发右拳假出击,弯左臂,退左拳至肩。第二声“啊!”全体一步退后,回归原位。
我修正对他们年齢的推测,提高到十二至十七岁。有几个相当高大,其中一名六英尺高的是黑人。四个黑人,一个东方人,还有两个看似西班牙人。一律很瘦,有的瘦得简直过了份,而且大多数都像是贫民窟里的孩子。个个都有疤带伤,有一个一只眼上还蒙着块黑眼罩。
倪主瑞领导他们做出连串难度愈增的激烈动作,最后以高抬腿,前后踢的高潮戏结束操练。
然后,由倪编排,孩子们作对成一耝。看他们的动作似乎全是模拟搏斗。拳脚出去并不落实,但是显然个个都在拚命,打、踢、躱、闪,无所不用其极。在搏斗时,倪主瑞在一对对打手中间穿梭,仔细的观察,不时加以指点更正。对场内每一个孩子他都耳提几句。
“好,”他终于喊道。“停。松翻滚垫。摔几个结束。”
摔角用的翻滚垫立时摊置在地板上。孩子们聚拢过来,我也向前挪。倪踏上垫子,向一个孩子招手。
“上来,小陆,”他说:“做第一个犠牲打吧。”
满场哄笑,六英尺高的黑仔走上翻滚垫面对倪主瑞。
“好,”倪说:“出右钩。脚缩紧。尽量放松。预备?”
小陆摆好空手道的架势,一记右钩射准倪的喉咙击出。牧师的动作快速绝伦,只觉眼前一花,他腾空捉住黑仔的手腕,转身,一抬一弯,一肩膀顶进小陆的胳肢窝,一扯一掀,小陆的两腿霎时离地飞上半空,轮过倪的头顶。要不是倪牧师及时抓住他的腰,让他轻轻落垫,黑仔早已摔瘫在翻滚垫上。
哄笑声更甚。倪牧师扶起小陆,再慢动作重复一次,倪不厌其详的向小陆解说,并叫其余的学生注意他脚的位置、重心的变位,以及如何借力使力的诀窍。
“好,”他说“这是示范。明天正式演练。你们要不停的练,练到熟,练到正确。然后再教你们怎么防卫。好……今天晚上有谁愿意出庭鬼扯淡的?”他环视全场。所有的头垂着;没有一个自告奋勇。“快、快,”倪不耐的催着,“玩乐总要付点代价吧。晚上谁愿意来谈谈?”
有几只手迟疑的举起来,接着又有几只。最后半数都举了手。
“你呢,小卫?”倪问那个戴黑眼罩的小伙子。“你几个礼拜都没来。起码有一车的罪恶要告解吧。我指名要你来。”
这话引起大大的共鸣,其余的孩子快活的又叫又笑。
“赞!”
“逮住他,牧师!”
“教他统统吐出来!”
“他简直无法无天的坏——孩子!”
“好,”小卫微微一笑:“我来。”
“好极,”倪牧师说:“现在别再闹,统统给我出去。健身馆下午从五点到晚上八点开放。明天见。”
大伙开始捡拾地板上的衣物,闹哄哄的戏耍着。倪卷起翻滚垫抛向墙边。他的运动衫前后都已湿透。趁他淋浴时,我坐在厨房食桌边,喝着罐头啤酒,听离去的孩子们笑闹的声音。窗外,院子对过一间公寓,有位老妇人用嘴在喂食一只停在她指上的鹦鹉。
倪主瑞换一件绒布袍,一路擦着头顶和胡子进了厨房。他把毛巾缠在颈上,打开冰箱取出一罐啤酒。坐我对面。
“你觉得如何?”他问。
“印象深刻,”我说:“你以他们的语气说话。看起来都很敬重你。很听话。只有一点我想不通——”
“我知道是哪一点,”他打断我说:“你想不通我怎么还不教这批野人做打手。”
“对,差不离这个意思。”
“这是冒险,”他承认。“我明明知道。我教他们武术只为防身。设身处地为他们想想,确实有必要。他们太需要体力方面的运动。”
“非要空手道吗?”我问:“篮球难道不行?”
“或者扔圈圈游戏?”他挖苦的说:“或者会些诗词歌赋?佑大,这些孩子大都有前科。暴力本身吸引他们。我只不过利用它。要知道,毎一次他们挥出一记空拳,高喊一声‘啊!’就等于挥出一个规矩。我就是设法把这份叛逆,扭转向一条比较平和、有建设性的频道上去。”
“你用空手道能打死人的,对吗?”我问他。
“我不教杀人的招式,”他简单作答:“而且,你刚才看到的,不过是我一半的课程。另外一半是团体治疗及个别讨论。我想变成一个父亲的形象。他们的父亲大都酗酒、吃迷幻药,或者失踪、跑了。所以我真正是他们唯一的父亲,我拚老命想办法让他们开窍。有几个家伙特别扭——你简直没法想象!‘有健康的身体才有健全的心智’,这就是我希望于这些孩子们的。也是我全力以赴的。我们吃吧。”
他做了一道莴苣色拉。上面浇满蛋黄酱。牛肉三明治是买现成的;塞满肉末、也涂了许多蛋黄酱。他再开两罐啤酒,我们便吃喝起来。他边吃边谈。
他是个极聪明、言辞达意而得体的人。令我印象最深的则是他野兽般的精力。大块吃肉,大口喝酒的作风。
“这全要花钱,”他说着。“钱钱钱!就是这场游戏的名称。没有一家教会对我有用——对褡帐篷的都没用。所以我们非得自求生路。赚够本好办事。”
“也许这反而有好处,”我说。
他望着我,震惊。“你相当敏锐,佑大。”他说:“我想你的意思我明白。对,这样使我们更加密切接触世俗的生活,给予我们更多了解一般人日常遭遇的难题和挫折,就这些来看它确是大有好处!一个牧师在同一所教堂经年累月的呆下去,朽了钝了。日复一日看见同样的人进进出出,一直看到脑门发胀。外面的大世界残忍、奇妙、竞争,可是普通的牧师看不到,他只是固定在礼拜、圣乐、和烦恼如何买一块新的祭坛罩布。”
“你怎么认识戚荻贝的?”我问。
有一些东西自他眼里飞逝。滔滔不绝的话锋似乎弱了些。
“朋友的朋友的朋友。”他说:“佑大,纽约的富豪等于一个城中城。他们彼此相熟。参加同样的宴会。我能打进这个神奇的圈子是运气。他们替我传扬,一个接一个。朋友的朋友的朋友。我就是这样认识了荻贝。”
“她过去在戏园子里?”我问。
他笑笑。“她是这么说的。这无关紧要。我感激戚荻贝,也永远感激她仁慈慷慨的丈夫,下半辈子我会不断为他祈祷。但是,我是现实主义论者,佑大。跟戚家可说是为了利己。就像对所有那些赞助我的男男女女一样。”
“戚索对你的这些,呃,活动做过奉献?”我问。
“当然。而且定期。这是——他想免税。我在纽约州登记立案。对我个人一点没好处,楷不到油的!”他一阵刺耳的大笑。
“你向那些赞助人做劝告的时候,”我慢慢说,设法套出问题。“有钱的赞助人,像戚荻贝,他们的难题大都是什么?我总觉得富人不该有什么难题。”
“有的是,”他严肃的说。“第一,看见周围受苦的穷人便对财富产生罪恶感。其次的问题与我们相同:寂寞、缺少爱,一种对自我的贬值。”
他定睛瞪着我,坚定、直率。很难迎视这一对冷硬无惧的眼神。
“他遗下一张自杀留言,”我说。“你知道?”
“是的。荻贝说的。”
“在留言中,他向她道歉。为一椿做过的事道歉。不知道是什么事?”
“谁知道?我发问过荻贝,她也绝不会自动启口。什么事都有可能。也许是一件很无稽的事。我知道他们有,呃,性方面的问题。可能是这,也可能是别的。戚索是我见过最忧郁型的人。相信别人也对你说过。”
“你最后一次见他是什么时候?”我随便的问。
“他死前一天,”他很快答。“星期二。我们在他办公室大盖特盖,他开给我一张为数可观的支票。接着他就去某个地方开会了。”
我们沉默的坐一会。喝完第二罐啤酒。我看手表。
“天啊!”我说。“这么晚了。我得赶紧回办公室办事。牧师,谢谢这一顿获益良多的午餐。我太欣赏。”
“再来,”他说。“常来。你是个很好的听众;有人对你说过吗?带朋友来。别忘了叫他们带支票簿一齐来!”
两点五十左右回到“四杰”,毛毛雨已转成纷飞雪。巴耶妲迎面对我呵呵的笑。
“她在等你,”她悄声说。
“谁?”
她一手掩着口把头一点。有个女人等在我办公室外的走廊上。
她至少有七十八英寸高,穿着假猴毛大衣,看来就像只直立的大猩猩。我朝她行近时,便认定这是胡海密特有的、最末流的恶作剧,我怀疑在她以前,他面试过多少应征者。
可是我走近,才发现她并不是怪物。老实说,长得相当可入,一脸恬静的容。全不是我常见的,那种唯有很高、很矮,和很肥的人惯有的笑容。
“嗨,”我说。“我是高佑大。在等我?”
“是的,高先生,”对于我这等细小的身型,她连眼都不眨一下。也许她已经事先有所知。她交给我一张老胡那里出具的雇职员窗体。“我的名字是雷竹珠。”
“请进,”我说。“我替你宽大衣。”
我坐办公桌后,她坐在我的来宾椅上。我们闲聊近半小时,谈话当中,我对她愈有诚意。老胡只见到她庞然的外型,我却欣然见到她有深度、冷静的内在,而且颇具幽默感。
她嫁了一名卫生设备的技工,三个孩子已长大能照顾自己,遂决定兼一份临时的差事,从事她婚前的文书、打字的秘书工作。她希望工作时间不超过下午三点,方便赶回布鲁克林做晚餐。我们双方同意一天四小时,上午十一点至下午三点,毎周一、三、五取消午餐时间。
她很健壮,五官很长,眼睛如处子般的纯真。头发铁灰色,很稀。以她的身型来说,她的声音实在过小。她的穿著不敢恭维,虽说我不可能对这种体型的女人要求过高,想她打扮如何优雅宜人,却也忒糟。一条全灰法兰绒布裙,够我做一整套西服。上身一件小背心。一件花色全无的白衬衫,以一根黑缎带系紧在脖子上。苏格兰呢外套的花格子吓坏人。喑不透明的长统袜,触目惊心的牛皮鞋,完成了她全套装备。那双灵巧能干的手上只带着一枚结婚金戒。
我尽量向她解说我在“四杰”的工作性质。再说明希望她负责的工作是:档案管理,缮打由我拟草的信件,接电话,记口讯,对我提出的资料做基本、简明的硏究。
“你胜任得了吗?雷太太。”我问。
“可以,”她颇有自信。“你心里必须有准备我会出错,不过,同样的错,我绝不犯第二次。”
她愈来愈了不得。
“还有一件事,”我说。“我的工作——也就是你的工作——绝多都牵涉到诉讼。全都是万分机密的。你不可以把公事带回家。你不可以把这儿的新闻与任何人讨论,包括你的丈夫、家人、朋友。我一定要能完全信赖你。”
“你可以信赖,”她几近严峻的说。“我不长舌。”
“很好,”我起身。“愿意明天来或者下周一再开始上班?”
“明天很好,”她升起。“你会在吗?”
“大概吧,”我想起周五的行程。“万一不在,我会在桌上留指示条。行吗?”
“当然,”她不急不缓的答。
我踮起足尖为她穿上那件可笑的大衣。我们握手、微笑,她遂离去。我认定她是位沉着、教人放心的女人,我很感谢胡海密,当然,绝不会告诉他。
雷太太一出门,我便拨通老胡的电话。很走运,他不在办公室,我便向他的助手说明需要之物:桌、椅、打字机、字纸篓、信纸及一应文具用品、电话等等。明天上午十一点须准备齐全,置于我办公室门外的走廊上。
“高先生!”助理恐慌的发喘。我清楚她:一个容易受惊的兔子型女人,彻底受制于她的上司。“我们不可能在明天上午就准备齐全那么多东西。”
“那么,尽快办,”我干脆利落。“我的助理是由老总们核准的。摆明要有个位子让她办事。”
“是,高先生,”她谦卑的应着。
我挂断,十分满意。今天,一名临时助理。不久,一位全天候秘书。一间大办公厅。然后,一整个世界啊!
下半天我全耽在办公室。外边,雪已厚,“四杰”的员工自收音机听得,午夜暴风雪肆虐之前,降雪量将达三至五英寸。楼上传话下来,由于风雪量剧增,大家可提早签退。大楼逐渐的空起来,到五点,人已散尽,无声真空。我没走。现在回查尔西未免太笨,七点我又九九藏书得出门上“杜妈妈”餐厅会薛蓓蒂。因此,我决定留守公司,安等晚餐的约会时间到来。
我站起身探看大门厅。灯光已暗,值夜安全警卫坐在巴耶妲的桌上。再看过去,透过大门玻璃,只见一道雪帘,偶尔被一阵急雨割裂。
我回进办公室,真希望赵若苛在桌内,或资料柜里还藏着一瓶伏特加。这是没指望的事。再说,像这种夜晚,来一小杯白兰地才够味。现在我要真有——
我慢慢缩进椅子,陡然明自石耶鲁教授的书房是哪里不对了:银盘上的雷蜜马丁酒瓶是新的,没启塞,仍密封。换句话说,明显不过的,这酒从他失踪那夜起一直就留在那儿。
自然,这有一种完全纯洁的解释:他在前一晚刚好喝完原来的一瓶,准备了这瓶新的,原意是一月十日晚离家再返。
另外一种解释,便大不如前。这表示石教授中毒,不在于可可,而是加了砒霜的白兰地。睡前他总归喝这两样。致命的毒药可以任加其一。他若是发现其中的缘故,那么很可能便说明了密封酒瓶的理由。
看看手表。五点半刚过——不适合通电话的时间。但是我必须求证。电话拨通。
“是?”何好佳说话。
“嗨,好佳,”我说。“我是高佑大。”
“是。”
“好吗?”
“不好,”她说。“天气不好。”
“像要刮暴风雪。好佳,我想跟戴太太说几句——如果方便的话。”
“我去叫,”她钝钝的说。
我不耐的等了将近三分钟,戴太太才出现。
“嗨,宝宝,”她开心的说。
“艾菲,”我道,“很抱歉这时候打扰你。你一定在忙晚餐吧。”
“哪里的话。东西全煑上了。只稍等着。”
“我还有几个小问题。你一定觉得很没道理,可是确实很重要,你可能对石教授的行踪大有帮助。”
“真的?”她显得极兴奋的惊讶。“我一定尽力帮忙。”
“艾菲,家里的酒类由谁采买——威士忌、甜酒、啤酒等等……”
“我。我打电话到哥伦布路的酒铺,他们送过来。”
“送来之后,存放在哪里?”
“我总是留心着起居室的酒柜存货要足,一大堆雪利酒你是知道给谁的。多出来的我就存在厨房。碗橱最底下。”
“教授的白兰地呢?他毎晚都喝的?”
“我总在手边多备着一、两瓶。可千万不能在他要的时候我们缺货啊!”
“艾菲,他一瓶能喝多久?我是指书房的那瓶。”
“噢,大概十天。”
“那他一个月差不多三瓶的量?”
“差不多。”
“全都存在厨房碗橱里?”
“对。”
“由谁进教授书房换新酒?”
“他自己到厨房拿。或者由我去换。再不然,莉妮会带一瓶给他。”
“起居室的酒柜平常也都有一瓶雷蜜马丁?”
“呵不,”她笑着说。“那儿的白兰地是摆样子的。教授把好东西留给自己。”
她一定很高兴我的发现。
“再一个问题,艾菲,”我说。“非常要紧。请考虑仔细再回答。在教授失踪前一个月左右,你记得到他书房换过新的一瓶白兰地吗?”
她暂停无声。
“没有,”她终于说,“没有换过。也许是莉妮,也许是他自己进厨房拿的。等一等。我在厨房另外一头;我去查査看。”
她走开一会儿。
“奇怪,”她说。“我查了碗橱。我记得还有两瓶。现在这里只一瓶,另外一瓶没开封的在教授书房。”
“你记得教授失踪前六个星期、或是那个月以前新买过雷蜜马丁吗?”
又是短暂的沉默。
“奇怪,”她重复。“我不记得再买过,应该是买了,他都是一个月三瓶。可是我记不得单独叫过一瓶酒。我要去查查单据才弄得清楚。”
“可以劳驾吗?艾菲?”
“乐意之至,”她兴致勃勃的说。“现在我非收线不可,菜有焦味了。”
“你真好,”我匆匆道。“帮了个大忙。”
“真的?”她说。“太好了。”
我们收了线。
候使我是石教授,知道自己中了砒毒,我一定会设法查出怎么来、和由谁下的。我确信,他已经发现谁在搞鬼。
时间已近六点。在风雪中多久能抵达约会地点,毫无把握,我套上胶鞋,竖起大衣领,扯下帽沿,开始出发。向警卫道过晚安,便踏出门去。
我几乎被刮走。这不是你想象的大片轻缓无声的飘落,映着街灯和霓虹招牌闪烁光耀的雪花。这是一场雪难,整个世界在翻腾。狂乱的雪回旋又俯冲,刮向人行道,层层迭迭的堆砌在街角。
至少有二十个人在站牌下等车。像是等候了无限长,其实不过十五分钟,只有四班车出现在这一片舞动的白皑之中。我挤上最后一辆。在六十九街,有五位乘客下车,我跟着下。我顶着风奋力向东走,为了挡雪,人几乎弯成两半。
到了。第二街转角口上,一块霓虹招脾红亮的闪在风雪里:“杜妈妈”。
“愿主佑你,妈妈,”我大叫。
蓓蒂在里面,在酒吧前头一个角落,坐在凳子上,穿一身黑衣,领口低得好险。头朝后仰,露出光滑的喉头,站在她身边的一个男人说了些什么,引得她开怀大笑。天气恶劣如此,这里依旧客满,但蓓蒂仍是一眼就能发现。
她几乎在同时间看见了我。她以诱人的姿态滑下凳子,冲上来高兴的尖叫着拥住我,把我埋入了她的“丰满地带”。
“小高!”她叫着,随后自喉咙里发出一声表示快乐的叹声。“我怎么、怎么、怎么都没想到你真会来。我真不敢相信你会在这么狗屁的天气来看我这么个小人物。”她的圆眼睛闪着,舌头舐着唇。“小可怜,我们非得把你,暖和起来。长官,叫哈利拿杯酒来。”
“您喜欢喝什么,先生?”她的同伴彬彬有礼的问。
“威士忌,谢谢,要加水的。”
我们彼此自我介绍。他叫马赖铎——马赖铎上校。蓓蒂管他叫长官,随便他是上校也好,团长也好,反正都是官。
一个忙昏头的胡子酒保听见叫唤,暂停下来,朝着马上校圈起耳朵。
“哈利,再加一份威士忌加水。”
哈利点头,片刻间酒已在我们面前。我掏钱夹,哈利却眼捷手快的从上校面前,取走了该付的钱和零找。
“谢谢您!”我说。“下一杯算我的。”
“算啦,”蓓蒂说。“官有钱。是不是,甜心?”
“我请客,”他一口呑下一大半酒。“这种晚上,还回什么家——?”他的小眼睛快活的阖上。
事实上他是个相当邋遢的人——白白短短的胡子,酒糟鼻,旧格子长毛呢外套,顶着一头完全不对路的姜黄色假发。
“我很饿,”我说。“蓓蒂,你看还找得到桌位吗?”
“当然,”她说。“长官,去跟麦西说。”
他顺从的走开,挤过人群。
“很愉快的一个地方,”我说。她正向吧台远处一个人眨眼。
“这儿?”她说。“是个家外之家。在这儿你总能有所获,小高。记住这点:在‘杜妈妈’这儿你总能有所获。长官来了。”
我转身见马上校朝我们猛挥手。
“桌子有了,”蓓蒂说。“走吧。”
“他跟我们一道吃?”我问。
“长官?没有的事。他从来不吃。”我想向他致谢,却被人潮推挤得不见他踪影。
坐定后她说,“我还要喝一杯酒,再来一份西泽色拉、蒜油通心粉、大龙虾,甜点是冻糕。”
我几乎矮了半截,只怕带的钱不够付账。我一向不相信信用卡那套。
“你都在喝什么?”我说。
“谁知道?”她说。“下午一点我就耽在这儿。”
一名女侍出现,身上的圆领衫上写着“肥就是美”。我们点妥了蓓蒂的酒,女侍离开。
“别担心会帐,”蓓蒂直爽的说。“马上校会付。”
“绝对不行,”我愤怒的说。“我邀请你。不必他来替我们付账。”
“别蠢了,”她说。“他喜欢买东西给我。我说过——他有钱。替我点烟。”
跟她谈话绝无问题;问题是必须耐着性子听。她絮絮叨叨的喝完第二杯酒,吃光那顿豪华大餐,外加一瓶香提红葡萄酒。我曾数度设法将话题转上戚家,譬如说是:“这个菜式一定比金太太烹调的好。”可是,蓓蒂无动于衷,她的独白根本不受影响。我只好放弃,预备会账,女侍却说,“付过了。”
“我说嘛,”蓓蒂大笑道。“长官总是为我做这类的事。他以为这样对他多少有好处。”
“结果呢?”我问。
“当然有,”她愉快的说。“你说呢?来,回吧台去。”
马赖铎上校歪斜的坐在蓓蒂的凳子上。一看见我们,便滑下来,向蓓蒂一鞠躬。
“女士,为您暖着凳子哪,”他的声音像教人勒住了脖子。
“上校,”我叫道,“非常谢谢您的好意。晚餐太棒了。”
那对小眼已经醉态毕露。“好,”他说。
“我请您喝一杯?”我问。
“好,”他说。
“小高,别驴了,”蓓蒂说。“跟我跳舞。”
她的臂扣住我,闭上眼,推着我转来转去。“我就爱维也纳华兹,”薛蓓蒂梦呓似的说。
“好像是‘美丽的俄亥俄’,”我说。
“这些脏鬼,”马上校在我边上说。他绕着小舞池,蹒跚的跟着我们打转。“闻这味道。羊骚臭!”我怀疑他是不是澳洲人。
“我们,你和我去耍耍吧,”蓓蒂在我耳边细语。
“蓓蒂,”我说,“我——”
“我们上你那儿去?”她小声说着。
“噢不,不不不。真的。我怕那——”
“你住哪儿?”
“离这儿好几哩。城中区。西边。”
“你住哪儿?”她说。“去耍耍。”
“城中区。”我重复。
“长官!”她尖吼。“我们走。”
“好,”他说。
我们跨出“杜妈妈”,背转身顶着挟雪块呼啸的暴风。马上校打着手势,我们亦步亦趋的走向六十九街。他停在一辆车前,伸手进大衣口袋摸索车匙。我们全挤在前座,蓓蒂居中。
“烂地方,”上校说。
“不,”我说。“我觉得倒是个挺令人愉快的餐馆。”
蒂蓓自小皮包取出一支手卷的大烟。
点着后,她深吸一口,转递给上校。他大力一吸,烟叶就烧了一半。
“好了,”上校把烟还给蓓蒂,开始又揿钮又开灯的忙碌起来,很快的,车头灯已打亮,引擎发动,暖气上升。车窗的雪渐溶。
“威士忌,”上校真像长官似的发号施令。
蓓蒂转个身,双膝蜷在座位上,构着后面的存物箱。屁股撅得半天高。马上校爱怜的轻拍它一下。
她捧着一满瓶酒、三只水晶大杯,归位。为我们各斟一满杯,才将酒瓶置在脚间。
我以为我们会被迫停车。我以为警察会来拘捕。我想得出是怎样的告诉状。说不定,我一厢情愿的以为,由于我的外表少年,素行良好,三年便能获释。
实际上,什么也没发生。上校驾车技术一流。收音机里响着摇滚乐,他一手把方向盘,一手转频道,又抽烟又喝酒,红灯停绿灯行,左弯右转毫不含糊。在我的公寓门前,靠右煞住,轿车便辗上了一道雪堤。我尽情大笑。
“哈,这真是一个难忘的夜晚,”我听得见自己话声中颤音。“我真要感谢——”
“下车,”薛蓓蒂推着我。“走啊。”
我仓促跌撞上了雪地。她紧跟在我身后。我回头看马赖铎上校。他朝我挥手。我也挥了挥。蓓蒂砰上车门,稳稳的勾住我的臂膀。
“走啰,”她雀跃的说。
可能快午夜。可能是十点。可能是两点。不管是什么时候,我只愿胡太太、可丽、尚船长、费阿陶、卡夫人全都紧锁房门,安详的甜睡在他们暖和的被窝中。
“嘘,”我对薛蓓蒂示意,引她上楼。一面神经质的格格发笑。
“嘘个什么屁?”她问。
进了我的房间。她的动作显得夸大矫作。
我扭开顶头灯,将我们的大衣、帽子整齐的搭在椅背上。她环顾起居室。我等待反应。没有。她倒坐进我的靠椅。
“来坐我腿上,”她露出诡秘的一笑。
我结巴着想说话,她却猛的逮住我的腕,以惊人的力道把我拉近身,噗地压上了她的膝头。
她吻住了我。我的脚趾在藏书网皮鞋和胶鞋里弯曲。我已无暇调整。
“唔,”她说:“这样好多了。好太多了。”
她扭动着,更拥紧我。一只结实的手臂缠上了我的颈。硬把两张脸贴在一起。“最后一次我看见巴黎,”她唱着。
“蓓蒂,”我做最后的努力。“我不懂你怎么能忍受目前的这份工作。我是说,你有这么好的条件,漂亮能干。为什么在戚荻贝那儿屈就佣人?”
“轻松,”她迅速答。“薪水不坏。有食宿。有自己的电话。我还想干什么——上大百货公司去卖手套?”
“可是,总会烦的。”
“有时会,”她说。“有时不会。别的工作也一样。”
“戚太太体会得?”
“当然,”她大笑。“天加德看我是眼中钉,金太太当我是肉中刺。我都躱过了。他们俩想最好我走路,可是荻贝绝不会辞掉我。绝对不会。”
“为什么?”
“再吻一个,”她说。我再吻她一个。
“荻贝跟我一样喜欢鬼混。她清楚我知道这事。”
“鬼混是指现在还是以前?我的意思是指戚先生在世的时候吗?”
“别咬文皭字的了,小高,她一直在鬼混。打从我上工开始。到四月就整四年了。”
“你怎么知道?”
“我怎么知道?呵哟,你个天真烂漫的小绵羊。她说去打桥牌,回家来你以为我会闻不出,看不出?听仔细点,女人对这挡子事才叫敏感。佣人尤其。身上背上的抓痕指印。嘿,绝对错不了。小高,我没气了。有威士忌吗?”
“……呃,当然有,”我说。“可是你真的还想——”
“倒一杯给我,”她下命令。
我倒一杯给她。
“你的呢?”她问。
“我们合一杯。”
“爱之杯,”她说。“然后就耍耍。床在哪儿?”
“在卧室。”
“还早,”她对我摇手指头。“别急。”
“我真不急,”我说。“只要你不——”
她又逮住我的臂,拉我上了膝盖。我心甘情愿听天由命。
“可爱,”她娇慵不已的说。“你真可爱。”
“荻贝没跟姓倪的有一手吧?”
“呵啲哟哟,”薛蓓蒂说。“一个礼拜起码两三次。还用问有没有。他现在是她面前的红人。甚至在家里都——你信吗?我绝不打诓。戚先生活着的时候也照样。他们俩就在电梯里。你有什么感觉?你在电梯里干过那事吗,小高?”
“不不,从来没有。”
“我也没干过,”她懊恼的说。“倒有一次在衣橱里,”她又有了光彩。“有趣的是……”下半句话没说出来。
“是什么?”
“我也可以跟他玩,”她试着抓牢自己的手指,结果全滑溜了。“我指的是姓倪的。我觉得出。每次她不注意时候就有这种感觉。这家伙是个色鬼。现在我想耍耍了。”
她找到了卧室。我没扭开床头灯;走廊泄过来的光线已足够。她茫然四顾,一手支墙。背向我。
“拉錬,”她说。
我顺从的将那长长的拉链解到她的腰。她晃一晃,两三下,衣服就褪到了地,她跨过一步。身上只胸罩、内裤、黑裤袜。她突然一甩头,短发甩成了一球花。一头扑倒在床上,翻身跷腿。
“帮我脱,”她说。
我还有许多关于荻贝和倪牧师的问题想问,但是时候似乎不大对。我脱下了她的裤袜。她滚进被褥,扭动一会儿之后,一只白细的胳臂探出来,把胸罩、内裤全扔向地板。“好啦,老虎,”她睡意深滴的说。“是时候了。真实的一刻来到。”
我俯身拾起她的衣裳。抖平绉痕,挂入衣橱。内衣袜等也整齐地搁在镜台上。我上床时、她已鼻息平匀的睡熟,头侧在枕上。我由起居室取来她的鞋,齐整的摆在床边。
翌晨,我从一张临时以两把椅子拼凑成的卧铺上醒来,全身酸麻。有时候小个子还是占便宜。我费力的起身,只着内衣裤便开始摆手摇腿转头的动作起来。年轻真好,我很快就挺直。
蓓蒂仍睡得极沉,头侧在枕上,被单扯到颚下,屈着膝,依然是我离开时的模样。唯独毯面上的一起一伏,方才证明她还是活人。
我进浴室,尽量制造矂音,大声砰门,大声唱歌。刷了牙,免刮胡子,精神抖擞的跳出来,一条浴巾正经八百的围着腰部。
“喂喂喂,”我偷眼瞧进卧室。她照睡不误。
我窸繂有声的穿好衣服。进厨房,东敲西打,煑了壶开水冲咖啡。斟满两杯带进卧室,置在床边小桌上。时间已几乎八点半。
我坐上床,轻轻摇着她的肩。之后稍微用点力。再往后,难听的说一句,简直是猛摇。她忽然睁开眼。瞪着眼前的墙壁。
“什么?”她说。
“蓓蒂,”我柔声说。“是我,高佑大,你现在我的家里。马赖铎上校开车送我们来的。记得吗?”
“当然记得,”她陡的坐起,被单落到腰际,就这样拥住我。我战战兢兢的回拥着她。
“还好吗?”我问。
“棒,”她说。“真棒。”
“咖啡在这儿。想喝一杯吗?”
“当然,”她说。“有没有白兰地?”
“有。”
我入起居室取酒。回房时,她已穿上内衣下床。我以白兰地为她补满喝剩的咖啡。她伸食指搅和一下,再舐自己的指头。
她坐在床沿,呷着美酒加咖啡。我坐她身旁。“小高,”她温柔的说,“我合你的意吗?”
“太合了。”
“我也是,”她叹一口气。“太合意了。我感觉好轻松好轻快。我们一定要再来。”
“对,”我说。
“星期四我总会在‘杜妈妈’那儿。有空就来嘛。”
“一定。”
“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我吻着她的鼻尖。
她饮尽咖啡,拿起皮包,进浴室耽了一会儿。再出现时,容光焕发,两眼有神,红唇湿润。她迅速着上衣服。我们各自穿戴起大衣帽子。
“吻一个,”她扬起脸。
我开房门,上走廊,费阿陶在那里。他瞪着我们。干咳一声。
“早啊,费,”我说。
“早,高,”他说。他的眼骨碌的转向薛蓓蒂。
“嗨,”她活泼的招呼着。
“呃,嗨。”他的头在那根细脖子上神经质的点着。随后他一转身,抢先我们飞下楼。
“一位邻居,”我解释。
“不真实,”蓓蒂嘟嚷着。
我原计划叫车,一上大街,却见一辆巧克力色的罗斯劳埃斯;马赖铎上校在驾驶盘后,毛领翻遮着耳朵,黑皮帽方正的顶在那头姜黄假发上。正就着一只水晶大杯啜着威士忌。
我真没想到他的会是名牌轿车。我不敢置信的转望蓓蒂。
“他还在这儿?”我说。“等你?”
“当然。”她说。“你以为呢?”
第五章
巴耶妲正讲电话,我经过时,却仍向我摆手,轻巧一笑。我也摆手答礼。我办公室外的走廊上,工人们正忙着搬来桌椅一应什物。电话技工也跪在脚板上,接线路。
坐稳以后,遂将最近一堆待办的公事审视一番。分成两类:一是可由雷太太回复,一是须由自己负责。再把托付给新来助理的工作复查一遍,在边上注明可供参考的来源。
我翻过“曼哈顿黄皮书”,药厂之多,令我难以下手,这项工作便落到我新来的助理身上。我打好一张字条,请她逐个药厂通电话,说明她代表律师处理石耶鲁教授的财产问题。教授曾付出一笔无凭据的医药费用。公司方面乃委派她问询各家药厂,试查明付款日期及目的。
出门前,我向巴耶妲说明,我的助理十一点到。她格格笑。
“小高,”她说,“她那么高,你那么矮。你们俩在一起笑死人了。”
“是,是,”我九九藏书耐心说。“相信你和公司里的人慢慢会习惯的。”
“笑死人了!”她再重复,脸都笑变了形。我真希望她别这样;看起来就像一只“笑死”的小肥猪。
我召一辆出租车到戚公馆,一路转念,如何能不着痕迹的向荻贝套出口风。想不出。决定采取故作无知状,是为上上策。
天加德开铁门。“早安,先生,”他招呼,亲切有余。
“早,加德。事先没通知,贸然来访,不会太不便吧?”
“不会,先生。”他请我走进阴冷的门厅,伸手接过我的衣帽。“夫入在餐厅用早餐。请您稍候。容我向她禀告。”
我立等他出来。“夫人敢问您是否愿与她共进一杯咖啡?”
“极乐意。”
戚太太坐在长桌主端。桌中央是一只盛着山茶与百合的银盆。她见我进来,便伸出手。
“早,高先生,”她含笑。“今天出来很早啊。”
“是的,夫人,”我迅速趋前握住那只手。“我急欲尽快结束。与您一样,希望尽快结束查验,以后就不必再见我。”
“哪里的话,”她咕哝着。“吃过早饭?”
“是的,夫人。”
“喝杯咖啡不碍事吧?”
“谢谢您。非常乐意。”
“加德,请把这些东西撤走,替高先生加个杯子。再来点热咖排。”
“是,夫人。”
“来,坐在旁边,高先生,”荻贝指着她右手边的座位。“我一向喜欢享受晚一些,从从容容的一顿早餐。这确是一天最好的一餐——是吗?”她的仪态似乎是洛丽泰·扬或姬儿加荪的翻版。
她挺直的坐在光亮的长桌边,确是仪态万千:好一幅漂亮的仕女图。她身上是一件印满栀子花的两层纱缕,薄如蝉翼。
她似乎天生一种雍容的气度。若不是戚家儿子先前指责,她有那样的历史背景,实在教人难辨真伪。银亮的秀发挽上去,美的杰作。年近不惑的脸上,全无半丝皱纹。棕色带绿的明眸,清澈无比。鼻型完美,下颚翘而挺。
出言激怒她,破坏这份无瑕的外在美,真是罪过。
“戚太太,”我说,“有一件小事关系到您亡夫的财产问题,希望您能助我们一臂之力。在清点您先生公司方面的私产时,发现一张为数五百元的账单,受款人是一个叫益马丁的。账面上写得简单:‘服务费’。我们联络不到益先生,无法推断是什么性质的服务费。希望您协助。”
我不留情的盯着她。一提到益马丁,她的眼陡的垂下。伸手取过咖啡杯,稳稳的举到唇边。我发问完毕,她不看我,只是缓慢仔细的将杯子置入托碟中央,连一丝声响都不发出。
表现精采之至,却也做作之至。我问话当中,她不应该喝咖啡,她起码应该瞥我一眼。赵若苛曾说:“他们喝口茶,点支烟,弯身系鞋带——任何拖延性质的小动作,无非让他们有时间考虑,有时间圆谎。”
“益?”戚太太说话了,直接迎着我的眼光。“益马丁?那个益?”
“利益的益。”她想一会。
“不——,”她说。“这名宇一点没有印象。在他的记录里你还发现什么?”
“没有了,夫人。”
我从她眼底透视到一种宽慰,抑或我本希望看见这种眼神,好做犯罪的明证?
“恐怕我帮不上忙,”她摇头。“我先生的事情太多,认得的人也多,很多人我都不熟悉。”
我喜欢“……很多人我都不熟悉。”这要比“……很多人我都不知道。”典雅得多。
“我了解您的先生对慈善工作非常热心,戚太太。”
“喔是的,”她悠悠的说。“他给得大方。”
“倪先生也是这么对我说的,”我道。
这无疑是件新闻,她难免惊愕。她又喝一口咖啡。这次杯子喀喇作响的回到了托碟上。
“喔?”她平平的说。“我倒不晓得你和主瑞谈起外子的慈善作风。”
“是啊,”我欢快的说。“倪牧师太客气,邀我到格陵威治去见证他的作为。他真是位了不得的人物。”
“当然,”她冷冷的说。同时取出烟盒,抽出一根,忿怒而短促的敲着。我的火柴已在待命。她啪的将烟塞进嘴,猛吸快吐。这会儿她成了蓓蒂·戴维斯。
“你还跟主端谈些什么?”她问。
“大都谈和他一起的那些孩子,以及他如何把他们过剩精力转移到正常的频道上去。”
“他提到我什么吗?”面具扯开了。我清楚的瞧见这个女人的真面目。
我犹豫许久,她无论如何都明白我在撒谎。
“哦不,没有,夫人,”我和气的说,并且尽量睁圆双眼。“倪牧师除了说贤夫妇热心慷慨赞助他的事业之外,别的什么也没提。”
一种尖细、刻毒的东西浮现在那张吹弹得破的脸蛋上。使它显得冷硬险恶起来。这是只有在我向石莉妮提到她父亲中毒时,才有的神情。
“是啊,”她冷酷的说。“我们慷慨赞助。去看看索签的支票。你就明白了。”
我道不出她忿懑的情由。似乎不单纯为着我曾与倪牧师私下谈过一席话而生。我决心再撩起这份怒气。
“他倒是说这事真是难为你,”我诚挚而言。“是指您先生的死。”
“那你们确实提到我了,”她在责难。
“一点点,”我说。“带过而已。戚太太,我希望找个时候,您能将过去在剧院中的经历告诉我。那绝对吸引人。”
她嘶嘶作声。
“也是他说的?”她道。“我过去在剧院?”
“哦,不,”我说。“这其实也是一种普通知识。”
“嗯……也许,”她勉强说。
“老实说,”我一派天真,“第一次听见这件事是在戚赫修和戚伯诺那儿。”
“你也跟‘他们’谈过?”她又是一吓。
“只是办公事,”我急忙说。“就是去清查戚先生留在公司里的私人财物。戚太太,如有冒犯之处,请多包涵。不过您在剧院耽过这事,丝毫不会降低我对您的看法。事实上,恰恰相反。”
“是的,”她严谨的说。“你说的很对。”
“再说,”我继续,“一名维护您利益的律师公司的一份子而言,您可以信赖我的正直。”
“你的‘什么’?”
“我不碎嘴,戚太太。凡是我听见任何关系到顾客的事情,绝对到我这里为止。”
她注视着我,两眼窄成了一道缝。
“啊哈,”她哼一声。我在想,怎么忽然成了“啊哈”而不是规规矩矩的说“是的”。她又问:“凡是顾客告诉律师的事,都保密的,对不?”
“对极了,戚太太。这谓之私权资料。律师不得受迫胁泄露出来。”
那对眼睛睁大,瞪着天花板。
“私权数据,”她柔声重复。“与我的想法符合。”
她既然相信我是律师,说不定会做某些惊人的招供,我等着。可是她就此结束。也许,倪牧师曾告诉过她我不是正牌律师。总之,她忽然起身,我抢上前为她拉开座椅。
“我想,你一定急着要去办公事了,高先生,”她伸出手,现在又是十足的淑女。
“是的,谢谢您,”我亲切的握着她的手。“谢谢您的咖啡。还有我们的谈话。”
她不答话,径自走出餐厅,薄纱的长袍在她身后飘飘。
“祝您一天愉快,”我跟在后面说,她一定没听见。
为了配合自己编撰的故事,不得不在戚公馆多停留了一些时间,我乘电梯直上六楼。踏进空荡的宴会屋,徘徊不已,鞋跟敲在地板上一阵阵的回音。随后步向门扉深锁的后院。我立定在那儿,往外看着戚索致命一跃的阳台。
细小的雪块依然囤聚在阴影中。户外的桌椅上多的是一条条融化了的雪沟。树木花草变枯。一幅伤感的景象,一幅严冬死寂的景象。
他曾经上来,或是被带上来,然后他跳出,或是被摔出界限。挥着四肢,像个假人似的坠落。不论自杀抑是谋杀,人都不应受这等的死亡。我的嘴像嚼下一纸锡箔,真有难言之苦。
我明知是怎样一椿事,却看不透是怎么做成的。四个人在这幢屋里,全都在楼下。四个人分明都很诚实。纵使集体撒谎,又是哪一个主使主决呢?事情又是怎么办到的昵?还有,就是那张要命的自杀留言——
我沮丧已极的回返一楼。探头入厨房,天加德和金白莎太太坐在小餐桌边。两人饮着啡咖,用的便是方才餐厅中那套漂亮的银器。
天加德看见我,立即站起,随我至前厅,为我取出衣帽。
“谢谢,加德,”我说“希望不会再打扰你太多次了。”
“好说,先生,”他肃穆的望着我。“您的工作快完成了?”
那一刻,他的神情颇不可解,我怀疑他是否知晓,或是已然猜到我的计划。
“好了,”我说:“很顺利。再拜访一两次便大功告成。”
他点头,不再说话,送我出去,然后仔细的锁上外面的大铁门。
我搭上出租车,向司机说明到麦迪逊路与三十四街口。走过几条街即是那家女装店,为巴耶妲买安绿色毛衣。我尽可能向店员口述她的体型,和气的女店员选出一件一件,并作解释,这款的毛衣,小比大好,若是不合,可以调换。包装以后,放入购物袋,刚好掩住内容。
回到公司,雷竹珠太太已稳坐我办公室外廊上的桌后。她一面打电话、一面笔记。看上去确实能干,我由衷的满意。归位后,不及宽衣脱帽,便迅速草记下与戚太太的谈话。这些杂记并不足恃,可是我要的是,确定她否认认得益马丁,她承认对倪主瑞牧师大笔捐献,以及获悉我与倪会面后的震怒,这些事实的纪录。
快记完时,新来的助理携着一本活页速记簿进门。
“早,雷太太,”我说。
“早,高先生。”
我们互相微笑。她穿着宽蓬似的法兰绒外衣,一件男式衬衫。我问她一切应用物品是否合意,她答是。
“看到我留的宇条吗?”我问。“明了吗?”
“是的,”她说:“没有问题。我找到与石教授有来往的药局。”
“真的?”我惊喜参半。“打了多少电话?”
“十四,”她不经意的说,彷佛这根本是一句废话。这个女人,简直一座宝山!“他们为石教授做过两次化验。”她递给我一张字条。“上面都记载清楚日期、费用等等。他们没有告诉我化验什么。”
“没关系,”我说:“我大概知道是什么。谢谢你,雷太太。”
“至于其他的事——我现在正在做。”
“很好,”我说:“如果有问题,尽管问我,不必害怕。”
“哦,我不会害怕的,”她说。
我也瞧不出她会对——什么害怕。我突然下决定。全凭直觉,毫无理由。
“雷太太,”我说:“一点钟我出去吃饭,一个小时左右回来。假使你有空,就看看‘戚’和‘石’的两份卷宗。在数据柜最上层抽屉,我很想知道你的看法。”
“好的,”她平静自若的答:“这是很有趣味的工作,对吗?”
“对,”我全心全意赞同。“有趣。”
我在洗手间磨菇不少时间,整装毕,提着购物袋,直奔耶妲,同进午餐。
十五分钟后,我们坐在第三街的中国餐馆内。我点了春卷、馄饨汤、龙虾汁虾仁和炒饭。无论如何,这是庆生宴。春卷上桌前,我抽出那份精美包装的礼物,呈现给耶妲。
“生日快乐,”我说。
“噢,小高,”她的眼已醉。“你干嘛这么做呢。我才没想到……”她手忙脚乱的扯着包装纸。内容出现,她的嘴圈成一个O。
“小高,”她吹着气,“你怎么会知道的呀?”“巴氏赌局”中,这一场显见得我领先老胡多多,不过到吃完这顿饭,我一直保持惯有的、谦敬带羞的笑容和动作。临别时巴耶妲亲热的一握,肯定了我俩未来更上层楼的关系。
我行近办公室时,雷太太正埋首于一份卷宗。她专注而热中,等我站在身边,才抬起头。
“哪一个?”我指着那份卷宗。
“戚的。就快看完了。人啊,”她唱和着一份凄凉的笑容。她不说,“可怕,”却说,“迷失。”
“是的,”我说。“看完了,就请进来。”
我挂起衣帽,随即拨给孟爱蒂安排与铁先生见面的时间。她说待会儿回话。
我交代的工作,雷太太已办妥置我桌上。她做的真好,没有话说。我缮打好少总和协理们的待办事件,留下拷贝部份由雷太太做结。她携着“戚”氏卷宗走进来。
“坐,雷太太,”我指指眼前的来宾椅。“还剩下一个草案就完事。对了,你做得很好。”
“谢谢你,先生,”她说。
这是我此生当中少有的几次被尊称为先生,挺受用。
我结束最后一份草案,便把这些文件齐推向助理那儿。
“我还需要两份完稿,”我说:“今天尽量,其余的留到星期一办。”我拉过卷宗,拳起指节敲着。“最高机密,”我瞪眼向她。
“是。我明白。”
“全部,有什么看法?”
“高先生,”她说“最没有嫌疑的人,往往最有嫌疑,是吗?”
我大笑。“可别教纽约警察局听信这话。他们相信,最有嫌疑的人,就是最有嫌疑。通常也就是这样。你怀疑谁?”
“我以为寡妇和牧师是同谋,”她认真说道:“我看那位丈夫死前,他们就已经勾搭在一起。他怀疑,便雇私家侦探查明真相。有了证据,他才决定更改遗嘱。于是他们杀了他。”
我激赏的望着她。
“是的,”我点头:“这是我的见解,是一个——一个解释既有事实的堂皇说法。戚索死后,益马丁起意敲诈。可惜他估计错误。因此被杀。他的遗孀接收了他的一切档案,包括戚索的那份在内。她知道,这无疑是个金矿,便卖了这份证据,或者只卖了一部份,或者她又拷贝了好几份。她太贪,所以,她也被灭了口。合理吗?”
“是的。荻贝和倪,只对戚先生的钞票感兴趣。可是他既有证据,可以诉请离婚,那么她的处境便大不如继承产业强。所以就杀了这个可怜的人。”
“这是一个相当堂皇的见解,”我重复。“只有一件事不对劲:他们不可能动手。”
“我也想过,”她蹙着眉。“屋里确定再没别的人?”
“雇来的杀手?仆人说没有任何人进出。警方也在事发后迅速赶到,他们彻底查过,没有人。”
“可能撒谎吗?仆人?为了钱?”
“我不相信,查案的警探也不相信。假使这样的话,那么全体都和了进去。那就是一个五人共谋的凶杀案。我看不出。牵涉愈多,连锁愈弱。更有机会出现连续的敲诈。荻贝和倪相当聪明,绝不至此。我看事实便是这戚索死亡时,四个人全在楼下。”
她叹气。“还有自杀留言。”
“是的,到此为止。”
“你现在怎么做?”
“我——”我猛的煞住。我如何知道?“我不知道,”我向雷太太招认。“我不知道该怎么做。我可以跟踪荻贝或者倪,证实他们有关系。可是有什么用?那并不能使我揭开戚索被杀的方法。我跟你一样,确信这‘是’一椿谋杀。”
“芝加哥,”她说。
“什么?”
“你的笔记,高先生。牧师说他来自芝加哥。戚家两个儿子告诉你,他们认为荻贝是从芝加哥来的。”
我深呼吸。“谢谢你,雷太太,”我热诚的说:“我指望的就是你能点睛。我太入局,你却是旁观者清。好,也许他们都来自芝加哥。那又证明什么?很可能一啥不啥。除非他们早在来纽约落脚时便已相熟。即使那样,也没啥,除非……”
“除非,”她说“他们牵渉到某一件相同的事。”
“芝加哥的旧事?”
“对。”
“对,”我同意。“这虽不多,却足够说动纽约警察局重开调查。査这种事他们有的是办法,远比我预期的还快。一方面,我也想办法尽量掘出荻贝和倪在芝加哥的过去。也许又是白搭,但是我不惜——”
电话铃响。铁先生现在有空。
孟爱蒂冲我摇响她吉普赛的首饰,露出肆无忌惮的笑容。
“听说,今天有人吃了一顿非常棒的午饭,”她挖苦说。
“消息传得快嗯?”我说。
“我们该谈什么呢?”她问:“耶妲爱死了那件毛衣。”
我哼哼。
“看样子我安了,”她得意的说:“我赌你赢。茜玛听见毛衣的事,准保完蛋。”
“鲍茜玛?她看好老胡?”
“你不知道?”爱蒂天真的发问,睁大了闪亮的眼,露出了雪白的齿。“事实上,茜玛跟我私下有个小赌。到四季请午餐。我已经决定点什么了。”
我步入铁先生的办公厅,他仍和以往一样,安坐在大桌子后面,两只泡皱的手压在桌面。他示意我坐下,问起石教授的调查报告。
我参照记事,尽力去芜存菁,做简明扼要的说明。我告诉他,起初怀疑可可是石教授致毒的媒介。如今,我明了是教授书房中的白兰地。我报告说,石教授曾委托一家药局做过两项化验。
“我一定设法取得化验的复印件,先生,”我说:“我斗胆一句,砒霜是下在教授喝的酒里。”
“谁下的?”
我提及与石宝华和蔡温黛面谈以及与石莉妮最后一次访晤的情形。我说宝华似乎嫌疑最重,他可以经由蔡温黛下手。但是教授中毒期间,他已逐出家门,这似乎为他脱了罪嫌,除非他与家里的仆人共谋。
“你看可能吗?”铁先生以他惊入的音量问道。
“不可能,先生。”
“当然也不是他的妻子?”
“不是,先生。”
“仆人?”
“不,先生,”我叹道:“是女儿。但是我不得不告诉您,对于这点怀疑,我毫无依据。我不知道她能够从哪里到手砒霜。也不知道她可能的动机。”
“她心理不平衡?”
“不,我不以为。铁先生,如果您肯告诉我这件案子在法律上会面临到些什么,或者有所帮助。我是说,对于失踪人的家财当如何处置?”
此番轮到他叹息。他垂眼望着桌面上,那双十指交错的手,彷佛那是种十条腿的动物,像蜥蜴之类,反正跟他没有关联。
“朋先生说法律是脱裤子放屁,”他说“我倒要修正,法律通常是脱裤子只放半个屁。”
一句律师的玩笑话。我尽本分的猛笑。
“有关失踪人口财产的法律条文多少受普通法牵制,”他继续锐声道:“可由一八七八年最高法院判决大卫对布里格案作证,制定失踪七年后的宣告死亡推定。不过,石家的案子势必受纽约州立法令裁决,对于这种特殊情况有两项原则可循。”
我闷哼一声,更加缩进椅子里。我只望一句话的答案,却换来长篇大论的演说。
“财权信托法允许五年后,失踪人继续不出面的死亡推定,这是按失踪人最终以明确的死亡面目出现,和在申请庭上核发死亡推定前,做锲而不舍的追查的情况下发给的——这就是我要求你彻底追查的理由之一。照这个说法,在五年后,若上面两项查证确实,失踪便可推定做死亡,他的遗嘱也得查证执行。但是,五年后,失踪人突然露面,他要回自己的财产自属合法。所以,‘锲而不舍的追査’是死亡推定当务之急。懂我的意思吗,高先生?”
“是的,先生,”我答。“我懂。”
“就另一方面来说,”铁先生十二万分满意地说,我明白,对律师而言,就“另一方面来说”无异于对牛弹琴的说辞。
“就另一方面来说,”他继续,“认证遗嘱法案,涉及失踪人遗产管理,规定自失踪即日起十年后,失踪人才丧失他所有财产的权益。遗产遂按遗嘱或无遗嘱死亡条例分配给他的承继人。这纯粹是一条给予失踪人可以要回私人财产提诉期限的规定。十年以后,无论就哪方面说,他都属合法死亡,就算他活着也一样。万一他在十年后出面,仍是一无所有。”
“那么在十年当中呢,先生?家属能动用他的财产吗?”
“经由法院指定的一位临时遗嘱代理人,维护所有的资产,偿付必须的税收,赡养失踪人的家属,等等。不过要重复一点,锲而不舍的追査仍不可缺。”
“我这下胡涂了,”我说。“您方才提到第一种法律,分明是失踪人在五年后可宣告死亡。第二种法律,却要等足十年才能割地分款给他的承继人。”
“问的好,”铁先生道,“这也是我派给那些刚出道的年轻律师们初担问题时,大家热烈争论的一点。我个人的看法,这两者之间并非绝对矛盾。举个例子,第二项说法,遵照认证遗嘱法案,在十年的遗财管理中间,管理人或任何有关人士均得经由提供充分的死亡证明,做遗嘱查证的申请。依我判断,”他冷然道,“发现尸身便是提供最充分的死亡证明。”
“呃,”我试着全盘消化,“那么,对石家究竟会发生什么事呢?”
“我看,”他一副法官的口气,“两者权衡之下,他们依循认证法是为上策,开开心心的接受法定临时遗产代理人的指示。这也就是我怂恿石太太的一招。说实话,高先生,我必须承认对这件事并不太卖力。石太力和子女们,虽不十分富有,起码也能自给自足而不虞。他们那幢要付保养费的大房子就是个例子。在我们提出追查教授下落的确切证明前,我一直是在走着诉请临时法定代理人的路子。对你所谓蓄意下毒的说法,我也很头痛。我希望在请愿状旨定妥之前,把这事做个了断。我不喜欢看到一笔法定的偿付交给一个可能,呃,牵扯到石教授失踪案,刑责部份的家属手中。”
“我也不喜欢,先生,”我说。“再有一点:假定一位代理人担当了十年,这期间毫无石教授的音讯。那么,遗嘱便有效查验执行啰?”
“完全正确。”
“要是根本找不到遗嘱呢?”
“那他财产的分配就由无遗嘱死亡条例支配。”
“他可以不赠与自己的妻子吗?如果有遗嘱的话?”
“置疑。拒绝赠与配偶是为人情不许。不过,有明确的,法律认可的理由,他是可以这么做。”
“譬如企图毒杀他?”
“算得是拒绝遗赠的理由,”他审慎答道。“要有确实不容置辩的证据。”
“同样也适用于他的子女吧?”
铁依讷先生深吸一口气。
“高先生,”他说,“遗产继承的条文并非神圣不可犯的。甚至一份老到精钻的遗嘱也不是什么圣旨。任何人都能告,通常也确实如此。去问哪个律师都行。这些事全赖一份妥协,一个愿打一个愿挨。这样便诉讼不起来。庭外和解是很普通的事。”
“我可以提一个假想的问题吗?”
“可以,”他威风的说。
“假定一个配偶或子女蓄意对一家之主施以严重而有形的残害。这位主人握有该项蓄意伤害的实证,在拒绝赠与配偶或其子女的亲笔遗嘱上,同时载明谋害的证据。主人失踪。遗嘱找不到。十年终了,或者,稍早,尸体发现,而财产则由无遗嘱死亡条例分配。那么,有罪的人不就继承到他的一份了吗?”
“当然,”他很快说。“假使遗嘱找不到,不法的证据便找不到。”
“如果尸体明天就发现,先生,査证遗嘱需要多久?”
“一年吧,”他说。“如果没有遗嘱,查证的时间可能更长。”
接着他静默下来。松开手指,两手摊开在桌面。头下垂,厚利的眼却凌厉的穿透我。
“你以为尸体明天会发现,高先生?”他发问。
“大概很快,先生,”我答。“我不相信谁有耐性等上十年。”
“你以为又拟了第二份遗嘱,”他说。“也许这位一家之主根本没动过它。也许他原来的遗嘱依旧存在,仍然有效。”
这是我始料不及。令我目瞪口呆。但是思虑片刻之后,我认为那也未必。石教授拿到药物化验之后,一定拟好一份新的,或者修正原有那份旧的遗嘱。这合乎他的本性。他是个病态、报复性重的入,绝容不得这等毒害他的事。
“最后一个恳求,铁先生,”我说。“我深信石教授在一月十日晚离家时,他必是搭出租车,或一辆候着他的车走的。那是个雨雪交加,相当不适的夜晚;他不可能等公共汽车或者徒步走到地下铁道去。关于可能有车候着他,我是一筹莫展,不过我倒能约略定出他可能搭出租车的位置。所有的出租车司机都得保留行程窗体,要査完那晚上全部的行程表,即便车主答应也是件不得了的大工程,何况他们多半不会同意。我想做的是印海报,上面有石教授的照片,以及对提供线索的司机朋友们略致薄酬的赏金。这是大胆的尝试。海报只张贴在大车行车库里,当然有些独立车主看不到。不过,仍不失为一个机会。”
“做,”他立即道。“我同意。这是‘锲而不舍追查’中的一部份。”
他想再说什么,却住口。举起两根皱折层层的食指压着嘴唇,考虑着。
“高先生,”终于说,“你这件工作调査得相当职业化,我向你道贺。”
“谢谢您。”
“不过,”他响亮的说,“这事不宜公开。本公司的职责是顾客至上。这个案子,我们代表失踪的石教授和他的家属。我不能无限期延长申请代理人的诉状。这对石家有欠公允。你估得出有多久能完成调查?”
“估不出,先生,”我沮丧的说。“甚至不敢担保我一定能完成它。”
他惋惜的点头。
“我了解,”他说。“但是我不能忽略我们的职守。再一个星期,高先生。恐怕只能给你这些时间。以后我不得不请你将调查来的一切,都投进这个,呃,既烦又无趣的公事里。”
我想抗辩。我想说由他自理那套法律程序。由我继续追根刨底。可是,平心而论,我不知道贴好海报的下一步是什么。该从何处下手。我不知道。
雷竹珠在我打字机上留下一张条子。写着:
高先生:你在戚氏案的记事上提到,当你述及曾与倪牧师私下晤谈时,荻贝何以烦躁不安。是这样的,如果是他们两人共同设计的事,诚如你和我共有的看法,那么这是很自然的,因为他们俩都有罪,必须互相扶持。可是他们又怕一方口风不够紧,遂又互相猜疑,惟恐对方泄露或者反咬一口,就像强盗窝里反那样。我的看法是,一旦两人合伙策谋一桩可怕的罪案时,彼此便开始以新的眼光打量对方。彼此太过依赖,他们才会怀疑,才会惶惑。拉杂写下,辞不达意,祈望能明白我的意思于万一。竹珠。
我明白她的意思。她可能对。若是荻贝和倪真的开始以“新的眼光”打量对方,这倒于我一个不可多得的良机。
我拨史培士的电话。一位警员答称,“史探员现在有公干。”我留下姓名,请他转告培士尽速回话。
第二个拨给戴艾菲太太。我与这位愉快的女士闲扯一会。她自动献上我追查的情报。
“高先生,”她说,“我查过酒铺的账单,石教授在失踪前,差不离有两个月,都没有买过一瓶雷蜜马丁。”
“谢谢你,艾菲,”我感激不已。“这虽然是一小块砖头,却相当重要。”
我们互道再见,挂断电话,已是周五的向晚时分,忙碌的世界逐渐缓下来,静下来。有一份纽约严冬午后的萧瑟。早升的薄暮。早落的沉寂。一切的一切都在消退。忧郁已悄然吹袭。机遇如何能再。
我坐在鸽子笼似的办公室内,面前摊着的是“戚”和“石”的个案,我盯着它们,眼光滞涩。多少激兴,多少扰攘。我如何容得下。更糟的是,我的灵感和精力,似已流尽挤干。那些陷在这些非常事件中的人。是他们整我,还是我整他们?这是一件我无法抗争,又违逆我本性的大事。
我,一个矮小内向温和的人。突然受命运摆布,投入了这块异域,不明究竟的异域。居然不带罗盘,不辨方向。闷头瞎闯乱钻,到底是什么在驱使我,不教我弃绝。
勉强自己从绝望的断崖抽身,我收拢这两份卷宗入公文包,穿戴衣帽、围巾,关了灯,沉重的步出“四杰”,门外的黑,不像门内,它不是无奈,是无情,是一种凶兆。
平安回家。换上居家服,壁炉里燃起一小撮火。那顿午餐吃罢,到现在仍不觉饿。却依然喝一杯咖啡,吃一角咖啡胡桃糕。我坐着,凝视火焰。卷宗在地上,在我脚边。恶劣的情緖再度呑没了我。在这个你推我挤的世界上,我不过是个柔弱、不得其所的侏儒。我一个入。
我一个人,在星期五的晚上,惶惶无所恃,不知自己是谁,也不知自己是什么,却听见一阵踟蹰的叩门声。我浑噩的上前开门,是胡可丽,她的面容竟似我一般忧戚。这一刻,我们相拥对泣也绝不是难事。
“哪,”她硬绷绷的说,一面塞给我一只密封的信封。
“这是什么?”我莫名其妙。
“你要的砒毒资料。”我觉得信封很沉。
“喔,可丽,”我说。“我不要你亲自去查。只要告诉我从哪里下手。”
“我已经查了,”她下巴往上一抬。“可能——可能对你有用。晚安。”
她转身开步。我连忙伸手搭住她的臂。她止步,却不回头。
“可丽,怎么了?”我问她。“你好像在生我的气。”
“失望,”她低声说。
“好——失望。我冒犯你什么了吗?要是有,我诚恳道歉。可是我完全不知道——”我猛的煞车。费阿陶!
“可丽,”我重新开始,“我们说过要做朋友。我真心,相信你也诚意。朋友之间要开诚布公。请你,请你进来,先坐下,听我解释。给我一个机会。等我说完,你再要走,你从此不理我,那都由你决定。但是至少,要依据事实。”
我说完这段律师辩护词,轻拉她进屋,扣好门。请她入座,她坐得端正笔直,手压在腿上。凄凉的望着将烬的余火。
“我们喝一杯好吗?”我说。“拜托?会舒服些。”藏书网
她勉强颔首,我连忙斟上两小杯白兰地。拉一张硬背椅,靠近她,急切的凑向她,酒搁在膝上。“我猜,你的失望,是由费阿陶的饶舌引起,他一定告诉你,早上我这儿有一个,呃!客人。对不对?”
又是,冷冷的一点头。
“可丽,那个年轻女人是我目前经办的侦查案中一名重要证人,我需要打她哪儿探取情报。事情是这样的……”
不是卖瓜自夸,我的确很有说服力。我以真切的声音缓缓道99lib.出,一切吐实。我描述公交车在风雪中行驶,“杜妈妈”餐厅的气氛,以及面晤薛蓓蒂与马赖铎上校的情节。
“听起来倒是很妙的地方,”可丽动心的说。
“对,”我接着打气,“哪天我们应该去玩玩。”
随后我说明进晚餐时间,套不出什么话风,我觉得白糟蹋一个夜晚,遂决定摆脱他们,打道回府。我再描绘蓓蒂和上校坚持以罗斯劳埃斯轿车送我,我们大醉,在途中他们还抽起大麻。真是鉅细无遗。
“我没吸过,”胡可丽直觉的反应。“倒很乐意一试。”
我试着对这点表示惊异。接着说薛蓓蒂如何抢进我的房,在饮过酒以后,又如何泄露极其珍贵的倩报。
“然后……”我说。
“然后?”可丽紧逼着问。
我尽可能避重就轻,说明情况。
在这一部份的招供当中,可丽先是微笑,待我说到临时凑合的床铺如何不适,早晨醒来又如何的腰酸背痛时,她仰头爆笑。再提到晨起对蓓蒂假语温存时,她笑得前仰后合,连泪水都迸出来。
“然后我们到走廊,”我说:“费阿陶就在那里。可丽,我发誓我所说的句句实言,绝无虚假。”
“我相信你,小高,”她还在擦眼睛。“绝不会有人编得出这么一套故事。你怎么送她回去的?”
我说我们发现马上校如何在风雪中干等一宵,之后他们便送我去上班,我们就此分手。
“你会再见她吗?”她忽然很严肃的问。
我稍作考虑。
“可丽,我不能信口承诺。为了公事,势必与她再见面。但是我向你保证,我找她的动机,纯粹为公。我个人对蓓蒂毫无兴趣。你再要一杯白兰地吗?”
“好,”我心存感激的去斟酒,惟恐她窥见我脸上犯罪的神色。我是对她吐了实话——不过吐得并不完全。
我回座,把椅子拉得更近,握住她的一只手。
“可以原谅吗?”我问。
那一夜她出奇的美。然而,每见她一次,她都显出更新的美。过去只当是闪亮的栗子般的长发,如今更有着说不出几许惑人的光焰。过去只当是可亲不可及的微笑,如今更添几多神秘和无限的默许。尖削的鼻,更显尊贵,高爽的额,更增智慧,稍阔的嘴,更富感性与热情。
我更不能相信的,是以前竟说她的身材太过清瘦。现在,入我眼里的,恰似柳枝般的轻柔有致,她的臂与腿,她的手与脚,都是最完美的组合,织细飘逸。我不再记起她高过我一个头。一般高:这才是我心里想的。
“当然原谅,”她轻声细语。“不过,实在不必原谅什么。错在我。我没有权干涉你。你可以随自己的意生活。我先前太蠢了。”
“不,不,”我急着说。“你不蠢。哪时候都不蠢。”
“只是……”她迟疑:“我——我受了伤害。不知道为什么,就是这样。”
“我绝不会做任何伤害你的事,”我发誓,“绝不!我也没忘记风筝。我真要去为我们俩买一个红风筝。还有线。”
她大笑。“我好高兴你还记得,小高,”她轻轻的抽回手。“现在,你想谈谈我的发现吗?关于砒霜?”
此时此刻,我最想谈的是我们,但是,我点了头。
她从我脚边拾起信封,拆开。我将台灯挪近。
“这些全都给你,”她说。“大都是影印本,还有从医学杂志、医药指南这些刊物上影印下来的照片。小高,这简直太专门了。我看最好由我挑重点读一篇,有这些足够了。不必全看。你说的那个中批毒的人——死了吗?是一次下足量致死?还是少量的服了一段时间?”
“少量,”我说。“大概是少量。我不相信他死了。至少不是因为砒素中毒。”
“砒有许多不同的配法。粉末、晶体、和药水。甚至于还有一种空气接触。教宗克里门七世和奥地利的利奥波一世,据推测是由于溶在蜡烛里的砒致死。烛焰的气味有毒,吸入者死。”
“不可思议,”我喃喃,情不自禁趴倒她椅子边,握起了她修长的手。她随我。
“你找的,小高,可能就是砒霜,一种三氧化剂。这是砒最基本最普遍的型态。”
“是的,”我的唇贴上了她的指尖。“三氧化剂。”
“它有白色,也有半透明颗粒,或者结晶粉末。水溶性,量要用的少,慢慢搅拌。无臭无味。致毒量只需一小撮。服用后有极轻微的余味。”
“有余味,”我重复。一面吻着她的指节、手背,翻转过来亲她微现血脉的珍珠色手腕。
“只消十分之二到三克的砒霜,四十八小时便能杀死一个成人,所以你知道,多么细小的量即可致病。”她坐怀不乱,继续演讲。“如果我看的不错,砒影响红血球和肾。症状很多,受害的人一般都有头痛、头晕、肌肉痉挛亢奋,和昏迷的现象。死亡是由于循环系统摧毁。短时间持续服少量的砒,可能发生轻度发烧不退、食欲不振、苍白无力、喉鼻发炎,类似流行性感冒的症状,这就是砒毒有时会诊断错误的原因。长时期持续服微量的砒,大都不产生兴奋和昏迷。”
“昏迷。”我说,舌尖已触及她的手掌。她整条手臂发颤,声音却鎭定如恒。
“反复用毒之后,会造成毛发指甲的脱落,同时,声音变哑,还夹着干咳。拿破仑在圣赫仑那岛有一项中砒毒的证据。就是在好几年后,发现的一把头发。”
“可怜的拿破仑,”我低回。这时我已嗅着她的发香,埋首在她的肩胛。她,居然心无二用。
“一名警觉性高的医生有时也许能从呼吸和排泄物里辨出一种蒜臭味。”她无意减速。“验屎和洗胃也能查出砒的存在。可惜症状时常过份类似胃病,许多医生往往在发现批毒现象时,已经太迟。”
“已经太迟,”我一面哼,一面把她的头发撩开边,温柔的亲着她的耳朵。她略为哆嗦,却照讲不误。
“现在医药上一般都不再使用砒。以前都用在传染病、关节炎、皮肤病方面,像是梅毒、慢性支气管炎、贫血、牛皮癣等等。现在兽医还在使用,不过已不像过去那样频繁。今天砒大都用于工业。像强韧铜、铅、合金类的硬度,油漆、玻璃、皮革制品、布料印染。也可用做颜料、除草、杀虫和烟火。”
“烟火,”我吸气,摸着她滑如丝缎的头发。
“现在……明令禁止应用砒于食物和药品之中。老鼠药和木头防蛀剂里还用得上。砒是以大宗批发交易。譬如,制造汽车电瓶的部份。像这种用途,购买都是按吨计,政府并要求列明使用目的。所以单单一个使毒的人能成得了什么?要想在园艺、五金铺、药房零买一剂含砒的成品,很难。可以说是不可能。”
“不可能,”我呻吟。现在我跪着,一手环过她的肩。手指轻触她的颈、她的耳,她松散在背后的长发。另一手怯怯轻抚她的臂。我感到她的悸动,但是她很快恢复自制。
“不过,砒霜在化学实验、医薬硏究上照用。向化学剂供应局书面订购,供应局务必明白交易的一方是谁。意思是说,一个陌生人不可能随便写张订购单要到一磅砒。实验所通常一次订100到500克。粗砒,250克十元。高纯度的砒霜一克一元。依我看,使毒的人最可行的办法,就是从硏究所或大学里的化学试验室里偷出来。致命的药量只要那么少,就是偷了,人家也未必注意——噢,小高!”她叫起来。
她将硏究资料往地板上一扔,滑下座椅,跪倒,投进了我的怀抱。我们俩都跪着,高度几乎一致。我们相拥。我们热吻。再吻。嘴里不停哼哼唧唧着好些不成句的话,像是“我要——”、“我希望——”、“我想——”、最后是“我爱——”。
没有一句话完整,也不必完整。片刻之后,我们吻得筋疲力竭,随便一倒,就卧在地板上,鼻对鼻,眼对眼,不停的笑、笑、笑。
“我不管了,”胡可丽低声道。“我真的不管了。”
“我也是,”我说。“除了我们,什么都不管了。”
“我们,”声音里有几分惊疑。
“我们,”我肯定。我理开落在她两鬓的发丝,摩着她平滑的额头。我按住她的背时,她更靠拢我,我们如胶似漆。我的手轻搔她的背脊,她闭上眼叹息。
“不要停,”她说。
“我不想停,”我努力搔着,逐渐扩展地盘,伸向肩膀和肋骨。
“噢,”她叹着。“噢。你是处子吗?小高。”
“不是。”
“我是。”
“哦?”
“可是我不想再是了,”她说完,忽然睁开眼,惊慌的望着我。“不过,不是今晚,”她急着加注。
“我懂,”我庄严的向她保证。“太美了。只要跟你在一起就是好。”
“你替我搔背也太美了,”她说。“谢谢你。”
“应该谢谢你,”我说。“再来一杯白兰地?”
“我看不必,”她若有所思的说。“我现在很好。小高,你几岁?”
“三十二。”
“我三十四。”她感伤的说。
“那又怎么昵?”
“我比你大。”
“我比你矮。”
她捧住我的脸。专注的看入我眼底。
“那有什么关系呢?”她说。“我比较大,你比较矮?那都不重要,是吗?”
“不重要,”我讶然。“一点都不重要。”
我们吻别时,我必须踮脚,她必须弯腰。可是我不在意,我们谁也没有发笑。
“谢谢你给了我这么美好的一个夜晚。”
她不答话,只以手指柔柔的划过我的面颊。然后离去。
第六章
难忘的;却是翌日。因为接踵而至的一切,印象太深刻。三月的第一个星期六,一个刮大风的坏天气,冷冽的天光穿透阴霾。空气是剌骨的冰雪味,我忙着周末的杂务,备够粮食,供我享受一两天宁静的家居生活,纵使城市雪封,又何妨。
我洗衣购物。买酒买菜。打扫清洁。洗澡刮胡,穿上便装,套上拖鞋。正午刚过,我已坐稳,看报饮咖啡。
电话铃声确是最不识时务的东西。划破了暖意无限的独处,再提醒我,窗外那个凛冽的世界。
“喂?”
“小高!”史培士开口就吼。“我现在穿一条短裤头坐着,老婆嘛,正在厨房杀鸡,我呢,手里一支烟,面前一杯酒,这世界不错。阁下有什么大事?我看到你留的话。”
“你精神很好的样子,培士,”我说。
“很好?”他说。“好得很。整整得铐牢两天在家里,‘老板’钉得紧啊。你是要知道电梯的事——对吧?六楼,头一批警员到戚家时候,电梯在六楼,他们肯定没错。这又能证明什么?戚索可能就是乘电梯上去跳楼的。”
“可能,”我说。“是的。一个情绪昏乱、决定自杀的人,还肯耐心等电梯上楼,走上去不消一分钟的事,这真教人难以相信。不过我还是同意,他有可能这么做。”
“别钻 牛角尖了,”培士说:“硬叫事实来合理论哪行。我知道有好多人就这么乱。记住,只能让理论来配合事实。怎么样?可有大发现?”
“两件。”
我说出在戚记纺织查到那几张益马丁的单据,戚索认可的付款单据。支票背书是姓益的。
我等候他的反应。无声。
“培士?”我问。“你在听?”
他突然抽泣起来……
“小高,”他说,“你知道你查到的什么吗?”
“知道。我查出戚索和益马丁确有关联。”
“你个混球童子军!”他居然冲着我叫骂。“你查到了证据。你有了物证。我们可以带着出庭的东西。本来那一大套全是握空。现在我们逮到了物证。天哪,之神啊!”
我倒不觉得这有多神,也许警方有一定的程序。我继续告诉培士关于我探听到戚荻贝与倪主瑞之间的暖昧关系,而且在戚索死前便已存在。
“哪儿听来的?”他好奇的问。
我略微犹豫。“一个女仆。”
他大笑。“她自己也是个‘色小姐’?”他说。“我不必问你怎么套出来;猜得到。嗯,这事可能不假。”
“这事说明戚和益之间的关系,”我说。“戚索起疑,雇马丁一探虚实。姓益的抓住了倪和荻贝私通的证据。于是戚索通知泰尔先生,要更改遗嘱。”
“嗯嗯。是的。结果来不及更改,他自己却送了命。也许这对情侣把证据毁了。照片?99lib?录音带。都有可能。总之,姓益的混混弄了好几份拷贝,想敲诈。于是,拜拜,马丁,一命呜呼。”
“姓益的一死,他太太又重蹈覆辙。”
“像那么回事,”史培士说。“要是能够想出他们用什么方法糟蹋戚索,那就更精采。还有那纸留言。不过,我们已经大有斩获。星期一,我去刨姓倪的底。”
“连同荻贝的,”我说。“拜托。”
“为什么?”
我解释戚家兄弟提到她过去在拉斯韦加斯的生活背景,而她的根则在芝加哥,那也正是姓倪的旧巢。
“有没有关联,”史培士道,“还难说。好,荻贝的我也查个明白。有事没事且看分解吧。真有你的,小高,干得不赖嘛。”
“是吗?”我意外。“我自认干得太差劲。事实上,我拨电话给你的原因之一,就是想请你提示我一条新路。到目前我还没走过的。”
一阵缄默。
“这是你的事,”他终于说。“不过换了我,大概会钉梢荻贝和姓倪的牧师一段时间。”
“为什么?”
“玩耍玩耍,”他说。“小高,我老婆在鬼叫,我得挂断了。她八成要派我工作。再联络。调査结果我自会奉告。”
“谢谢你来电话。”
“您老太客气了,”他假作正经,随之大笑。“拜99lib.啦,小高,”末了又附上:“周末愉快。”
饮尽冷透的咖啡,同时翻完报纸,调上一杯清淡的威士忌加水,扭低了收音机的音量,便开始重读石家项目的记录。从头开始,初见铁先生,接下案子。再看首次与石尤兰太太、石莉妮以及戴艾菲太太的晤谈纪要。我发掘一件颇为有趣的事。当时我在厨房与戴太太谈话,问答如下。
问:莉妮在做事吗?
答:不做了。做过一两年,辞职了。
问:在哪里工作?
答:大概是一家药厂的秘书之类的。
问:现在完全不做了?
答:她现在一家诊所义务帮忙,一个星期三天。
我轻轻阖上卷宗,出神的凝视着冰冷的壁炉。药厂的秘书。现在诊所帮忙。
大有可能。
可惜铁先生只给我一个星期。
我再花费几小时重温旧案,策划步骤。独自用过晚餐,赶早去买刚出炉的时报和新闻周刊。时间是八点三十分左右,雪霁,风雨也停,湿气却很重,脸上竟有冰封的感觉。我低头疾走。街道寂寂。车马冷落。到转上第十街,才见着路人。
新闻周刊有了。时报尚未运到。有十来个人耽在店里,取暖等报。我决定明早再买,便打道回府。
我那幢公寓几乎居中的路段。迎面是一盏昏黄的路灯,惨淡的灯光映着它本身一圈摇晃的光晕。
行至一半,见两个人在公寓过去几户的地方出现,朝我的方向走来。两人在人行道上分得极开,似乎握着球棒。
我自然缓下步子,思忖麻烦来了。几乎在同时,我直觉是强盗抢;攻击者往往由受害人后方欺近。我遂停步、回首。果然有第三个强人,正以前面二人同等有恃无恐,稳定的步履逼近。
我狂乱四顾。街上无人。也许我该大声呼叫,不停的叫,叫到人家开窗,伸头探看,再叫到好心人去报警。但是我没有喊叫。事情发生的刹那,我脑里只有一个念头:逃。
前面的两人已近到令我看清,他们戴着滑雪面罩,只在口、眼处留几个小洞。现在,他们威吓的挥舞球棒,我顿时醒悟,这,不是普通的强盗抢。他们的目的是治人,纵然不死,也伤。
我再迅速朝后瞥一眼。单独的攻击者,仍在行进,速度不及前面的两个。他的任务似乎是堵绝后路,防止我向后窜。他两手抡棒,像煞打击者就位,准备出击。也戴面罩,虽然匆匆一瞥,我已看清一个眼洞摸黑。在面罩之下,还有一个黑眼罩。
路边泊车密密麻麻,我无法逃入街心。又不敢乱揿门铃,奢望在受攻击之前及时受援。我只按照自以为最隹的方法行事:转身,向后面的暴徒笔直猛冲。一个总比两个好对付。每冲进一步,就愈靠近灯光明亮,热闹安全的第十街。我猝然的行动,必定令他十分震惊。他止步,不太灵活的变位,球棒打横,一手握紧一端。
他可能等着我绕过他,却不料我竟撞个满怀,他立时失去重心。我的进攻既无技巧,也不好看,就是拚命。听见球棒扫过我前胸的声音,我的腿照挥,膝盖也照跳。
他弹开,朝后拐,我继续猛攻;另两名杀手的脚步声已由后迫近。这时,我的对手倒了,仰面翻倒。我把握时机,亡命的逃。
我踩过他,扎实的踩过他。管他是膝盖骨、大腿、胃、胸、还是脸。我只当是踏板,像短跑健将,开始起跑,我冲,我奔,飞一样的窜上第十街,自由了,现在,即使是魔鬼,也难奈我何。
我刷过街角,纽约时报大卡车在那里,正卸下成捆成扎的时报,小贩、店家、顾客,全围着闹哄哄乱成一团。可爱的一团,我抢入中间,努力调匀呼吸。我惊奇的发现,非但毫发未损,连新闻周刊都还好端端的夹在腋下。
我等着全部的时报分批配完。买下一份,再等着另外两名同路的客人买妥报纸以后,才东张西望的,紧跟着他上路。哪里还有暴徒的踪影。
到了寓所前,门匙早已取出。上石阶,启大门,奔跑上楼,摸索进房间,反锁扣牢了房门。亮开所有的灯,捜遍屋里每个角落。连壁橱都不放过。明知很蠢,仍旧照做。我抖得厉害。
为自己斟一杯浓烈的白兰地,却忘了喝。只是和衣坐着,瞠视着壁炉里零星的余烬。滑雪面罩下的黑眼罩盘住了我。
纽约戴黑眼罩的人多得是,与卡敏街“搭篷者之家”的那个年轻、体型身高雷同的人也多得是。但是……
戚荻贝显然将我们俩的谈话一五一十告诉了倪主瑞。她可能会说,我向她提起益马丁此人。也可能说,我向她提出许多清查财物以外的、刺探性的问题。
因此,他们非下决心除掉我不可。至少,是警告。
事实如此吗?
无可否认,这套理论令我十分的不舒坦。若是我知道益马丁,我的老板必然也知道,那么,把我送进医院并不能制止彻查付款单据的事实。至于我提的“刺探性的问题”,无一不可解做出于同情的好奇。
我不明白倪主瑞何以出此下策。但这必然是他主使。我很痛心。因为我敬爱他。
看手表,十点刚过。假使我赶至卡敏街,目睹那三名小流氓进出倪牧师的会社,便能证实我的猜疑。
顾不得此举多么鲁莽愚蠢,我毅然成行。关了灯,拉起帽兜,盖住鸭舌帽,戴上手套,再度步入黑暗。
当我在卡敏街与第七街口时,才发觉钱包内所剩无几,忘了补充。付车资,小费足够,余下的仅十元零票和几个零角,恰巧能应付过回程车费。
我在街东,低着头,手摆入衣袋,自会社反方向的位置,走近,窥探。
初看时全黑。稍后,透过涂漆的窗户,窥见一丝模糊的光影。社里面可能没人,牧师外出,我在浪费时间。
可是赵若苛说过,定点守望需要持久的耐心,我遂继续向前走,转回头,来回数着脚步,不下十余次。
最后我选定一家洗衣店门口的暗处立足,不正对“搭篷者之家”,却能瞧见进口。
我继续熬足了一个小时,不时来回走动,视线始终围着倪的会社。街上人不多。谁都不曾对我的举动好奇,但是我却装模作样,跟在人群后面,行行止止,有心希望被人视做晚宴迟归的一份子。
“搭篷者之家”的窗玻璃后,灯光乍现。我加倍退入洗衣店门口的暗影中。候着。终于前门大开。微黄的灯光泄了一地。
倪主端走出来。是他,没错;他转身锁门时,我清楚看见他的面貌,尤其那嘴黑胡子。他穿黑大衣,没戴帽,衣领竖着。
他试了试门,钥匙收进裤袋,开始往东,向第六街走去。步伐轻快。我在街对面,尽量靠着墙角门口的阴影跟踪。
过第六街,他停立在街沿,脸朝南。招呼出租车。我急忙向南,走在倪的下首。过街。
矮身坐进驶过来的第一辆空车。
“到哪里?”司机说。
“就停在这儿,表照跳,”我说。“我约摸有十块钱。等欠到八块的时候,就告诉我,我付十块。下车。行吗?”
“当然行,”他欣然同意。“怎么,老婆的问题?”
“差不多,”我说。
“我们怎么全一样?”他感怀的说。随即沉默。
司机登记证上的姓名是冯阿汉。是个头发半白的中年人,油腻的便帽底下是多皱纹的额,嘴角的直纹拉到下巴,活像牵线的木偶。
“我抽烟不介意吧?”他问。
乘客座位两边都贴着请勿吸烟,司机禁止吸烟之.99lib.类的标示。
“这些标签是干嘛的?”我说。
“那是给白天的司机,”他说。“我是晩上的司机。”
我在后座,透过湿蒙蒙的挡风玻璃钉牢倪牧师。他还未叫到车。三分钟后,终于来了一辆空车,在他跟前煞住。
“好,”我说。“现在开始上路。向北。”
“没问题,”冯先生点燃了雪茄,心平气和的说。
倪走的是第六街朝北的方向。我们也朝北,两车隔一条街的距雏。到十四街,倪的车左转。
“左转,”我说。
“我们跟踪前面的车?”他问。
“是的。”
“你怎么不早说?我这辈子就在等有人上车说,‘跟着那辆车!’就像电影电视里的——你明白?这是大机会,风光啊。就是这家伙跟你的女人胡搞吗?”
“就是这个。”
“我绝不会跟丢的,”他保证。“到八块钱为止,我绝不会跟丢。”
倪的车左弯右转,一会儿北,一会儿西,我们保持一条街距,偶尔为了避红灯,司机会加速靠紧一些。最后上十一街,笔直向北驶。
“你是纽泽西来的?”冯先生问。
“不。怎么?”
“看样子他要上华盛顿大桥和纽泽西。八块钱到不了那么远。”
“不会,”我说,“我看他不会上纽泽西去。”
“说不定你跟你的相好会团圆,”冯先生说。“老歌唱得好,‘来一点温柔试试’。”
“忠言,”我边说,边趴向前,留心前车的尾灯。
现在我们已抵西区路,仍旧朝北。
“他在减速,”冯先生说,“停了。”
我瞥向路标。六十六街。
“请你向前,驶过他,”我说。“我就下车。”
“没问题。”
我缩头,经过了倪的车,停在隔一小段距离的北边。
“六块,”司机说。“随你的意思。要等吗?”
“不了,”我说,“谢谢。我在这儿下。”
我付他九元,盘算着搭公交车或地下铁回家。
“祝你好运,”冯先生说。
“谢谢,你很客气。”
“应该的,”说着,车已驶远。
我置身于西区路的东边,树列成荫的一条街上,邻接着的是一大片住宅公寓区。林立的高楼,宽阔的草地,浓密的树丛。白天必定很怡人。在这样的一个夜晚,却显得阴森荒凉和隐约的不祥。
我未下车时,倪正待举步过街。现在我快步赶回他原来停车之处。
我向南疾走,望见他在西区路西首。向着灯光辉耀的公共地下停车场行进。停车场位在近河边一幢大厦的底层。门口好大的标志,注着按时、天、星期及月计的停车费用。
我伫立在停车场的对街,一棵大梧桐树影之中。看着倪牧师迅捷步向进口处。走近守卫亭时,有一名女子自暗中出现,她与倪略做拥抱。随后守门员向前,对倪说了一会。牧师递与他一样东西。守门员转身离去。倪与女子站原地,他环着她的肩,状至亲密的交谈着。
她穿的大约是貂皮大衣,中庸的长度。很宽,有帽儿,兜着头,掩匿了她的脸。
终于,一辆长型房车驶入明亮的车库门口。是黑色朋驰,光洁、坚实、气派。守门员下了驾驶座,交一样东西给倪。牧师又再给了守门员一些什么。
倪牧师拉开客座的边门。扶持女士就座,才绕回驾驶座,砰上车门——砰门声清晰可闻——随后缓缓、谨慎的驶上西区路,向北扬长而去。我眼看着车尾灯逐渐黯淡消失。
我不在乎他驶向何方。我在乎不了那许多。我太吃惊。
因为,他搀扶那位女子上车时,她除去了帽儿。在那一刹,她的脸暴露在明晃的灯光下。我看得仔细。
不是戚荻贝。是石莉妮。
第一章
那一夜我睡睡醒醒,最后,根本分不清究竟是睡着,或是醒着。脑海里鲜活的是,我到底是不是真的瞧见了石莉妮和倪主瑞在一起。
折腾一宵,星期日清晨起来情形未见好转。梳洗完毕,郁结难安的搅着一碗泡软了的玉米脆片,不知如何是好。恰似黔驴技穷,急待高人指引。
我委实不愿惊扰史培士,却又迫不及待将一切告诉他。拨着手边仅有的那一个电话号码。
“可否请你打去他家里,转告他与我联络?”我向接话的警员请求。
“其他的人都帮不上忙?”他不肯正面答复。
“不行,”我断然道。“非史警探不可。这事非常重要,对我对他。”
静默。
“他手上的案子?”他终于问。
“是的,”我大胆撒谎。“请转吿他打给高佑大。务必。”
再度静默,只一会儿:“姓什么——苟?”
“高。高高大大的高。高佑大。告诉他这是性命交关的事。”
“我会转告,”警员答应。
我试着读报、看电腼,却什么也看不下去。电话铃终于在近正午的时候响了。
“喂?”我屛着气问。
“高先生?”声音低沉,沙哑、平静。
“是。”
“我是霍白梅,”她愉快的说。“史培士的同室代言人。”
“是。小姐。”
“高先生,培士已经知道你留的话,只不过现在他实在,呃,没法很清醒的跟你谈。”
“生病了?”我忙问。
“可以这么说,”她道。“不是大病。我断定他马上会复元。只是目前神智不大清楚。今天是星期天,而且是早上。我想你该了解吧。”
“是的,”我大悲的说:“他是宿醉未醒。”
“呵,高先生,”她笑得开心,“留点面子吧。他是昏睡未醒,高先生。昏睡。他要我回电话。请你明天打到局里找他最好。”
“霍小姐,”我说:“难——”
“叫我白梅吧,”她说。
“谢谢。白梅,难道无法可想吗?事情很急。否则我绝不愿意这时候打扰你们。相信培士,还有您,今天必定是要吃东西的。若是两位不嫌弃,由我作东。地点任选。”
“高先生,你倒是个通情达理的人。”
“是的,”我说:“我是诚意。”
“那你该知道,这会儿,我要是跟史培士提到吃的,他会把我牙床都敲掉。”
“不不,不是现在。”我忙做解释。“我是指晚上,六点钟左右,到时候他可能完全清醒,两位也可能饿了。”
“嗯,”她说:“你是说到我心里了,高先生。好,一切我来设法。你说上哪儿吃好呢?”
我们定下六点,“木的”晚餐之约。
整个下午,我看报,复阅石家的档案。五点半离开寓所,步向“木的”。天色还早,但是临出门前,我仍四下扫过一眼,疾走向二十三街的途中,我的头转得像博浪鼓。
聂姐迎上来:“今晚没有公主,小高?”
“今晚没有,聂姐,”我回答。
“会有的,”她自信十足的说“总有一晚,你会挽着个公主跳着舞步进来。一定的。”她依旧全身披挂99lib.t>,大圈小镯,灵符盾牌。黑盔似的头发亮着邪光。深浓的眼影,勾画仔细的唇,更加重她女巫的形貌。她为我找了一个看得见门口的桌位。
他们来得不算太迟——至多过十五分。霍白梅一到,前厅每一个人的头都开始转向。我认得她。
她是曼哈顿顶尖的高级服饰模特儿。她典雅的容貌常见于上流服装杂志,也为许多艺术家、摄影家摆过不少裸姿。有一位艺术评论家喩她为“灵的色感”。大约六英尺四、五的高度。各方面,都高过隐在她身后的培士。穿着一件镶貂,黑色软皮的外衣,敞着,露出内里一件松松的衬衫式羊毛衣。颈上一根细致的金炼。
额头饱满,头仰起,就像一个斜竖的鸡蛋。头发是浓密的黑卷。东方的眼,希伯来式的唇,薄刀似的鼻。五官都像精雕玉琢出来的。牙齿出奇的白。
他们俩落了座。近看,培士气色不好。衣着一如我头一次见他时一般的考究,但是两眼深陷无神。红丝满布,而且不时眨眼。黑皮肤上多了一层土色。
聂姐问我们喝什么。白梅见我面前一杯白酒,便指名与我一样。培士抬起一对充血眼望着霍白梅。
“拜托,宝宝,”他惨兮兮的嗄声叫。
“聂姐,”白梅像唱歌似的说:“给这个酒桶来杯白兰地,另外一杯冰水做醒酒汤。”
聂姐同情的看着培士。“吃不消了?”
“吃不消?”白梅连连冷笑。“这家伙夸过海口,可以把马丁尼,甜酒、威士忌、白兰地全和在一起灌。他说‘没问题。’”
“白梅,”史培士哀恳。“别嚷了。”
酒送到,培士盯着他那杯白兰地。吸一口气,趴向前,举起酒杯,离嘴还差几英寸。一仰脖子,就去了半杯。接着闭眼咬牙。
“上帝!”他开腔。“你们听见那股劲道吗?”
他再吸气,一口喝光冰水。聂姐随侍在侧,再为他注满一杯。
“唔,”老史朝我们虚弱的一笑。“早该在八个钟头以前.99lib.就这么做。”
“我就是要你活受罪,”霍白梅道。
培士饮尽余酒,将空杯递给聂姐。“再来点补品吧,护士大姐。”
到白梅和我喝完的时候,史警探似乎已苏醒,以稳定的手燃起一支烟,有说有笑的,环颈着四周。
“好,好地方,”他不住点头。“菜不知如何?”
聂姐舍不得走远,霍白梅的光临无疑是她的骄傲。我见她向别桌的人在夸耀。
“你啊,”她向老史说:“我建议一块生牛排,一点蔬菜色拉。足够。”
“厉害,”他说。
“我也照样来一份,谢谢,”白梅说:“蔬菜色拉浇酸醤。”
我点一份牛肉饼。
“说吧,小高,”培士说:“怎么回事?”
我迅速瞥一眼霍白梅。老史会意。“她全知道。她认为这事有趣得很。”
“迷人,”她说。
“人物你全清楚?”我问她。“戚荻贝?倪主瑞?益马丁?”她点头。
“很好,”我说:“不过我现在要说的,对两位都很新鲜。事情好多。”
“快说吧,”史培士道:“我们在洗耳恭听。”
我说出石家的案子:砒素中毒,我的推测,牵扯的人物,以及我计划如何查出当晚载石教授外出的出租车司机。他们俩聚精会神的听着。
我说到昨夜遭刺客突袭一节时,史警探最后一叉牛排紧急煞车,暂停入口。瞪眼看我。之后才又努力呑嚼完毕,推开餐盘,拾起烟盒。
我再叙述如何跟踪倪主瑞,到西区停车场,见他会晤一名女子,又如何双双乘坐黑色朋驰往北而去。
“但是,那不是戚荻贝,”我说。“是石莉妮。”
我结束牛肉饼,抬起头。史培士点着了烟。平静的吸着,眼光望过我头顶。霍白梅也刚吃完,用餐巾细致优雅的拍着嘴。
“牛排真好,”她只说了这么句话。
史警探的眼光缓缓垂下,终于看定了我。
“摆我一道,”他轻唱,“摆我一道,耍我一招,一道又一招。”
“咖啡?”女侍过来问。
除了咖啡我们又要了份白兰地。静静的等女侍离开。老史猛一巴掌击向桌面。刀叉全蹦起来。
“王八蛋,”他大骂。“那个王八蛋!”
“静静,宝宝,”霍白梅说。“别冲动。”
“你认为……?”我发问。
“狗屎蛋,”史培士憎恶已极的说。“是他。准是他。我不知道他怎么弄死姓戚的,怎么在整姓石的,反正是他。是他没错。他现在逍遥法外,还在一边格格偷笑。”
“到目前为止他顺得很,”白梅冷漠的说。
“是的,”我点头。“可是这全是推测。”
培士捻熄抽不到一半的烟。立刻又接上一支。
“呵呵,”他说。“推测。毫无实证。不错。小高,事情常是这样。你明知道是那个家伙,可就是拿不出证据。”
“那你怎么办昵?”
他仰头,朝天花板吐烟。
“呃……”他慢慢说,“有几个人欠我情。不是警察,”他急着声明。“只是老邻居。他们喜欢打猎。”
我望着他,不懂。
“他们可以带姓倪的一块去,”他说。“在森林里,纽约州北部多的是树林子。意外,打猎时候最容易发生意外。”
“不,”我说。
“为什么?”老史咄咄逼人的问。
“培士,”我道,“我不信暴力暴行那套。我不信凭那些能驾驭世界。我不信凭那些能造就历史,能建设未来。我就是不信那套。我没法相信,培士。看看我。我只不过是一只小虾。假使暴力当道,那我早已经是一只死虾。我也不想相信。如果暴行就是生存的准则,那我宁愿死。我不要活在那样的世界上,没有希望,没有乐趣,一无所有。”
培士瞪着大眼睛瞧我。
“你是个屁。”他终于说。
“我心中的想法而已,”我说。
霍白梅的一只手伸过来按在我臂上。
“我向着你,宝宝。”她柔声柔气的说。
史警探靠后,再燃一支烟。
“轮到弱者掌世了,”他平板的说道。
“我没那么说,”我生气。“我跟你一样想钉倪主瑞的梢。可能有过之。他当我笨蛋耍。就事论事我丝毫不儒弱。我决不让他逍遥自在。”
“你打算怎么个钉法呢?”
“我有个大头脑——我确实有。姓倪的晃不到那里去。现在我没办法告诉你怎么个钉法,不过我一定有法子。诈骗取巧。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这是被迫害的少数民族可资利用的唯一武器。而我自认为:就是少数矮小民族中的一员。”
“好,小高,”史培士道。“暂时——我们就玩你那套。明天我看看计算机怎么描述那位倪主瑞牧师。”
“还有戚荻贝,”我提醒他。
“对。你要去搞海报?”
“明天的第一件大事。”
“听我一句忠言:海报上千万别把姓石的讲得太清楚。否则,那些自作多情的电话会搅得你昏头。只要照片,他的住址足够。要是你接到了电话,只消叫他们形容一下姓石的便知真假。”
“有道理。”
“还有,”老史接着说,“查清楚石耶鲁做的药物化验报告。到药局去,放一点空气。把化验的复本要到手。你猜测砒毒下在白兰地里,有可能。不过要逮到实证。查出莉妮义务服务的诊所。看看他们是不是有砒霜。”
我迅速的草记在小记事本上。“还有什么别的?”我问。
“要是诊所干净,再试试她过去工作的地方。说不定那里有砒霜。”
“我连她多久以前在那边工作都不清楚,”我说。“也许一两年,或者更久些。”
“又怎么?”史培士说。“还是有可能。”
“你知道莉妮什么时候认识倪主瑞的?”霍白梅问。
“我不知道,”我坦承。“我想办法查。”
“唔,”老史说。“顺便弄一帧莉妮的近照给我们。”
“干什么?”
“这个,我一时也说不上来,”他懒懒的说。
我记下:“妮照”。
“还有什么?”我再问。
“我不知道你能够耗多少时间,”培士说。“不过守着姓倪的总归有好处。只要对这家伙的行踪记个大概。去哪里,去看谁。特别是他和莉妮从西区停车场坐上朋驰以后的去向。另外一件事:査查看是不是他的车。”
“不是他的。倪的是一辆老爷金龟车,”我说。
“自然,”他殷勤道。“他一定有那么一辆破车。符合他人穷骨硬的牧师形象。说不定他还有一大把教你傻眼的有价证券呢。嗯,差不离就这些,”他望向霍白梅。“你想到什么别的吗?宝宝?”
“目前没有,”她说。“要是能推敲出倪和荻贝怎么把戚索门推下去。还有那张自杀留言。那就更有.99lib.t>把握了。”
“你精得就像只老狐狸,”他说。“花一点脑筋。准保你想得出一些东西。”
“但愿是彼此彼此,”她嘟嚷。“今晚。”
“试试看,”他说。
“可以,”她说。“小高,谢谢这顿晚餐。只要你再接再厉,一定会穿透的;我有信心。”
“谢谢你,”我说。“培士,愿意把家里的电话给我吗?”
“当然,”他立刻给我。
我候他们上出租车。白梅弯身亲我的面颊。
“我还想见你,小高,”她说:“同意吗?”
“当然。”
“过来跟我们一块吃顿晚饭?我的烹饪有一手。对吗?培士?”
他摆着大巴掌。
“马马虎虎啦。”
“混球,”她说。
我满心羞惭,缓步回家。惭愧的是,我自承是少数受欺侮的矮小民族之一。
然而,这是事实。也许你会说,我对自己的高矮敏感到了走火入魔的地步。不妨让我说出自己的感受。我曾经评注过美国社会上对一个人身型的计较。高个子受尊敬;矮个儿常遭侮辱消遗。这是不争的事实。“五英尺两、眼睛蓝”仍是一句对女性的赞美词。我们的文字充分表白了这份偏见。受人崇敬者谓之“一个你可以抬头瞻仰的人”。穷光蛋则是处处“‘短’缺”的人。气‘短’量窄是为大不该。‘短’路表示受阻不通。‘短’少即是残缺不全。
文字如此。当我向白梅、培士泄露这层哲理时,更无疑反射出我根深的、做为一名侏儒的感觉。由于身材的关系,引发出属于我的信仰、梦想、观念、情操、幻觉、反应。这一切不论我愿与不愿,都将在接下去的这一个无情的星期里,大大地接受考验。
第二章
翌晨,九点不到便抵“四杰”。公文篓内征询的函件堆积如山,稍事翻阅,其中大部可交由雷太太处理,余下的暂缓无碍。
近十时,我与专为“四杰”冲印的贾魏公司通话,直接向负责人魏先生.99lib.说明,需要石耶鲁的悬赏海报。
“没问题,”他说:“我派人来拿照片和字样。需要多少?”
我没概念。“一百张吧。”
“星期三。”
“今天下午,”我说。
“噢,”他大为不安。“噢噢。”
“急件。钱照付。”
“那不必说,”他道:“要看打样吗?”
“不必。我信任你。”
“真的?”
“今天下午一点?”
“尽力而为。就凭你信任我这句话。派的人马上会到。”
我取出石教授的照片,打好海报字样:“悬赏!出租车司机先生请注意,凡确定于今年一月十曰晚,在西中央公园路与七十街口附近,载过如相片所示之男士者,请速通知,必致重酬。”我加注了四杰的电话及我的分机号码。
照例,鲍茜玛一本正经的坐在泰尔乐柏先生的办公厅外间。
“鲍小姐!”我大叫,“你今天早上特别的可爱。”
“你想要什么、”她说。
“哎,是是。我有个朋友想找律师。不知道可不可以要一张泰尔先生的业务名片给他。”
“骗子,”她说:“明明是你自己想假借泰尔先生的名义。”
我吃惊。“你怎么知道?”
“要多少?”她不理会我的问题。
临走时,她催我缴一元入药罐。我如数给付。
“还是赌胡海密赢?”我问她。
“我只赌有把握的事,”她不可一世的说。
雷竹珠来到,我唤她进办公室,将石教授的照片和悬赏字样托付她。并说明今天下午赶早叫贾魏公司交件。同时,可由黄皮书捜集一份出租车行的名册。
“或者从出租车司机公会去査,”她说。
我赞赏的望着她。
“对。”我说海报必须由她亲自携往车行,征得经理人同意,张贴在墙上或公布栏内。
“我要胶带和大头钉,”她轻快的说。戚氏案深深吸住了她;如今又加上一个石家案。我从她明亮的眼里看得真。妯脸上一派诚挚的热望。
我表示,等我自乐局查证石教授的化验报告回来时,她可能在贴海报。于是我穿戴衣帽,抓起公文包,飞窜出门外,溜过耶妲桌旁时,仍不忘向她挥手告别。
她身上正是我送的绿毛衣,怪的是我并未心神荡漾。
化验所位在靠近五十五街的第十一街上。我搭出租车赶去。庞氏父子公司在四楼,一幢不大显眼的建筑物,夹在一家水手酒吧(九点到午夜两点,快乐时间,酒资七角五分。)和一家吉普赛命相馆(卜难相命。过去,现在,未来。)之间。有电梯,上面标明“货运专用”,我遂爬着破梯上四楼,愈往上,化学药品的刺鼻味愈重。
外间的接待员在敲着“安德活”的打字机键。她暂停下来。
“我希望见庞先生。”
不一会儿,一个穿着脏兮兮白色工作服的肥胖男子跳了进来。
“是?”声音尖细。
接待员指我。他靠近,疑忌的盯住我的脸。我看他有六、七十岁年纪——简直像一八六零年代的人物。
“是?”
“庞华度先生?”
“是。”
我出示泰尔先生的名片。他举离眼睛数英寸,高声朗诵:“律师。泰尔乐柏。”垂下名片。“谁起诉?”他问我。
“没有人,”我说:“我只想占您一点点时间。我是代表石耶鲁教授财物方面。在他的文件当中,有一张没有付款凭证的支票,开具给庞氏父子公司。政府正在做财产决算,您若是能将单据提出来,帮忙很大。”
“跟我来,”他猝然道。
我跟着他穿后门,入一间极大的实验室,里面有五个人,三男两女,年纪都很大,也都穿着一式脏污的白色工作服,全体坐在石面工作台前的高脚凳上。大家好像都很专心手边的工作,没有一个人抬头看我们一眼。
庞华度先生带头进入一间挤在角落里的私人办公室关好门。
“你怎么忍受的?”我问他。
“忍受什么?”
“味道。”
“什么味道?”他大吸一口气。“硫化氢,次氯酸,二氧化硫,一点点这,一点点那。味道?我爱啊。这些味道就是我的奶油面包。你猜我怎么做化学分解?第一步,就是闻味道。看,你眼前就是一个训练有素的鼻子。”
他拍拍自己的鼻梁。一个小号的狮子鼻,喇叭型的鼻孔。
“一个训练有素的鼻子,”他神气的重复道。“第一步,就是闻味道。有时候光闻,就有了答案。”
突然,他一把搂近我。我以为他有意思吻我。结果只是闻我的嘴和颊。
“你不抽烟,”他说:“对吧?”
“对,”我推开他的拥抱。
“而且,今天早饭,你吃的是咖啡和馅饼。里面夹菓子的。蜜饯一类。”
“干梅子,”我说。
“你看!”他说:“一个训练有素的鼻子。家父有一个这行中最呱呱叫的鼻子。他可以告诉你,阁下什么时候换的袜子。坐。”
庞华度在一个杂乱的橡木柜抽屉里胡翻一通。
“史、施、石,”他隐险有词。“有了。石耶鲁。两项不知名液体化验。去年十二月十四曰。”
“可否借看一下?”我问。
“有何不可?”
一眼扫过那两份复写报告。有一大堆化学名词:其中之一便是三氧化二砷。
“是否能请您告诉我,那是些什么液体?”
他一把夺过,上下一看。“简单。这个,普通可可。这个是白兰地。”
“白兰地里面有砒霜?”
“是。”
“您不以为那很特别吗?”
他耸肩。
“先生,我只管化验。至于特不特别,那不是我份内的事。一个礼拜前,有个女人带来一管牙膏,里面全是番木鳖碱。”
“牙膏?”我喊出声。“怎么弄进去的?”
他再耸肩。“谁知道?说不定是注射进去的。我哪里管这许多。我只管化验。”
“我可以拿这两份报告的副本吗,庞先生?政府的事。有关税务……”
他考虑片刻。
“应该可以,”他最后说:“你说这位石教授死了?”
“是的,先生。今年初过去的。”
“那他就没法告我,擅自把他的私物交与他人了。”
十分钟后,我揣着复印件,蹦下了那道烂扶梯。我言明付款,庞先生并不推辞。连吸几口新鲜空气后,便飞也似的赶往十一街。再没有这般巧合的事。我决定孤注一掷。踏进了路上碰着的第一座电话亭。
“哎?”何好佳的声音。
“好佳,我是高佑大。”
“哎?”
“石小姐在吗?”
“不在。在诊所。”
正中下怀。
“石太太在?”
“哎。”
“我或许会过来打扰几分钟。她的身体,呃,大好了?”
“哎。”
“可以见客?”
“哎。”
“我就过来。请你代为转吿,我只坐一、两分钟。”
我等她说:“哎,”却无声,她已挂断。一会儿之后,好佳已在石家前厅现身,为我接过大衣。
“真不巧,石小姐不在家,”我对好佳道。“你看我可以去诊所找她吗?”
“哎,”她说“那是家?99lib?儿童医院,看耳鼻喉科的。在市区,东区。”
“多谢,”我由衷感激。“我会上那儿去找她。”
石太太斜靠在长榻上。面带笑,向我伸手。照例,玻璃桌几上一只酒杯,一瓶雪利。
“太好了!”她抖着声音唱。“我正想有个伴,你来了!”
“我来了,夫人,”我握住她软弱无力的手。“听说您身体不适。不过现在看上去,您的气色很好。”
“喔,我很好,”她拍拍身边的空位。我顺从的坐下。“我的症状都没了,现在连自己都觉得像个焕然一新的人。”
“听您这么说我真高兴。”
我看着她哆嗦着手斟酒。她缓缓靠后,小啜一口,淡青色的眼珠自杯沿注视我。蓬松的金黄头发似乎更加的鬈曲。仍是轻触鼻尖的小动作。
“要喝点什么,大个先生?”她问:“酒?咖啡?还是什么别的?”
“敝姓高,夫人,”我说。“高佑大。不了,谢谢您。我此来只想占您几分钟的时间。”
“一世的时间都行,”她笑得真开心。
她穿着鲜艳的宽上衣,系一根阔彩带。不论服装、鞋子、化妆、以至首饰,都显得太年轻。加上眨动的眼神,尖颤的声音,过份的手势,在在予人一种神经质狂乱的观瞻:显然是一个受迫极甚的女子。我直觉她对发生的一切必定知之甚详。
“石太太,”我说:“我真想向您报告一些有关您先生的好消息,可是实在抱歉。”
“啊呀,快别谈那个,”她说:“该怎么着,就怎么着。谈谈你自己吧。”
她开朗的睁大了眼望定我。倘使她不要谈失踪的丈夫,我的计划便泡汤。不过,目前,合作仍是上上策。
“您希望知道些什么,夫人?”
“你是处女座的吧?”
“双鱼座,”我说。
“对嘛,”口气倒像早是她意料中的事。“结婚了?”
“没有,石太太,我还没洧。”
“啊呀,该结了,”她热诚的说:“你应该听我的话。我说你应该,是因为我的婚姻生活好幸福,这你知道的。家等于一个小世界。我有丈夫,有儿,有女。我们是一个相亲相爱的家庭,这你是知道的。”
我无奈的望着她。从初见她起,她一直显得很颓唐;如今却迹近完全康复。我拚命设法将她这份情绪引到主题上去。“我是个孤儿,石太太,”我谦卑的说。“还在襁褓中的时候,父母便在一次意外事件中丧生。”
意外、惊吓,泪水倏忽贮满她的眼眶。她抽噎着,试探我的手臂。这盈盈一握力道惊人。
“可怜的孩子,”她哼着,再探自自己的酒杯。
“我由亲戚带大,”我继续。“都是好人。我没受虐待。不过……对于您所谓的相亲相爱的小世界——我还是无从得知。些许回忆而已。”
“些许回忆,”她的头点得像个残破的洋囡囡。“是的,些许回忆——”
“您可有相片簿,石太太?”我柔声发问,孰料,她取相本的速度出奇的快。
接下去那一小时够呛。我们一张一张细细的看,石尤兰不厌其烦的张张批注,加述一些索然无趣的趣事。我以支支吾吾、哼哼哈哈来表示喜怒哀乐。
结婚照:那个又高又瘦的新郞以泰山压顶的姿态盖过旁边那位囡囡似的矮小新娘。波士顿的老屋。誔生未久的莉妮,裸裎在一幅熊皮地毯上。孩提时的许多生活照。十岁的石宝华,对着镜头大皱眉头。野餐、郊游、朋友,再往后,全家合照、亲朋好友,野餐、郊游的相片逐渐消灭。正规的个人照出现。耶鲁、尤兰、莉妮、宝华。全都睁着一对黯无生气的眼睛。整一个家庭倾向分离的道路。
趁石太太侧身添酒时,我迅捷地自相簿上撤下一帧莉妮的近照,赶在她回座之前,塞入了公文包。“有趣极了,”我说得正像全神专注在相片簿上。“真是太有趣了。多么幸福的时光。”
她的眼光落在我身上,却不是在看我。
“是的,”她说。“多么幸福的时光,多么好的孩子。莉妮从来不哭,从来不哭。宝华会,莉妮是不会的。都过去了。”
我不敢问她这话的意思。
“是发泄,”她继续。“我知道都过去了。”
“石太太,”我急问,“您还好吧?”
“什么?”她问。抖着一只手按过眉头,“也许我该好好躺几个月。回忆是太多了。”
“当然,”我起立。“我去唤好佳。”
她正坐在长长的餐桌边,翻阅一本“简易力学”。
“好佳,”我说,“石太太大概要休息一会儿。”
“哎?”她站直,哈欠、伸懒腰。“我这就去。”
厨房里,艾菲拿着把长柄木杓,在大灶边上搅着什么。胖脸挤开一个笑靥。
“高先生!”她说。“太好了!”
她搁下长杓,加上锅盖,两手往围裙上一擦。指向白漆餐桌,我们一齐拉开座椅。
“艾菲,你好啊?真高兴又跟你见面。”
这是真话,能说真话实在舒服。她确是一位令人愉快的肥肥。
“还.99lib.
好啦,”她说。“你气色不大好。没病吧,你?”
“没有,”我说,“很好。只是方才和石太太谈了些话。有些难受。”
“是嘛,”她苦恼的摇着头。“我明白你的意思。一天坏似一天。”
“为什么?”我问。“她怎么了?”
她皱眉。“我不知道。大概是因为丈夫失踪。宝华离家。还有莉妮这一向的举动。我看她是经不起这许多事情。”
“莉妮这一向的举动?”
“很怪,”艾菲说。“很拗。很冷。一个人进房里耽着。不露一丝笑容。”
“最近的事?”我问。
“对。就从你上次来过以后开始的。”
她敏锐的凝注我。我决定一探虚实。她若是再问起我与莉妮的谈话,则更佳。我遂吐出砒毒的事。她仔细的听,我述完时,她点头。
“你是侦探?”
“差不多,”我说。“为石教授办事的那家法律事务所里的总侦查长。”
“你没怀疑是我下的毒吧?”
“绝没有,”我说谎。“半点都没有。”
“莉妮?”
我们互瞪一眼。不知道她的沉默是否意味着默认,我采取主动。
“我不得不怀疑莉妮,”我说。“你根本没办法在外面买到砒霜。为了证实这份猜测,我必须获得她过去任秘书的那家药厂的名称。”
“这不好,”她很快说。
“我原是要问石太太,可惜她目前根本没法答复问题。艾菲,我必须获得药厂的名称。”
我们再次互相瞪视。
“非要不可的事,”我说。
“好吧,”她黯然同意。
她站起来,沉甸甸的走出厨房。不消片刻,便携着一纸便条回来。我匆匆一瞥。大西洋药务局,附有地址及电话。
“我记在记事本上,”艾菲解释,“以便万一在她上班的时要找她。”
“她什么时候离职的?”
她想一会。
“大概去年六、七月的时候。”
与石教授得病的时间相近。
“是辞职还是解聘?”
“辞职,她说的。说是工作很烦人。”
“艾菲,你听她提起过一个叫倪主瑞的人吗?是个牧师。”
“倪主瑞?没有。”
“莉妮信教很诚吗?”
“不算太诚。他们是圣公会的。不过我从来没当她信得很诚。倒是很深沉。”
“对,”我附议,“她是很深沉。她父亲失踪前,心情很好吗?”
戴太太深思。
“可以这么说,”她说。“教授失踪后开始有所改变,上个礼拜,愈变愈坏。”
“都是我,”我说。“我搅乱了她。我说我知道她父亲被人下了毒。”
“你真的这么说了!”
“我真说了。当然我不说那可能是她下的毒。”
“你现在打算怎么办?”
“追下去。想办法查出石教授的遭遇。艾菲,石家的车子是什么牌的?”
“朋驰。”
“他们都把车停在东区,六十六街口的停车场吗?”
“是啊。我们要车的时候,车场的人会开过来。你怎么知道?”
“从各方面侦查来的。”
“这话不假,”她说。“你查到遗嘱了吗?”
“还没有。不过我大概知道它在哪里。”
“我搞不懂这有什么要紧,”她说。“如果他死了,不曾留遗嘱,钱还不是一样转到妻子儿女手里?”
“是的,”我说,“可是如果他留了遗嘱,也许他不打算遗赠给其中哪一个。”
“会这样吗?”
“很有可能。要有充分的理由。就像蓄意谋杀。”
“噢,”她轻声说,“我倒没想到这层。”
“艾菲,对这一切我能完全信赖你吗?”
她直起一根胖手指竖在肉鼻子前。
“绝不多口,”她说。
我起立,弯腰亲她苹果色的脸颊。
“谢谢,”我说。“这不是什么开心的事。不过我们俩都同意,必须贯彻到底。最后一个问题:石小姐今晚在家吗?她可曾提过?”
“她说要去看戏。得早点开饭。”
“嗯,大概什么时候出门?”
“七点半,”戴太太说。“最晚就是这样。”
“非常谢谢,”我说。“你太好了。”
回公司之前,我吞下一个大汉堡,一瓶可乐。跨进“四杰”大门,巴耶妲在讲电话。她飞我一吻。我回报的手势恐怕太淡漠了些。她的围巾歪斜,绿毛衣的大领口泄露出好大一块。我神经质的想着,铁先生或者泰尔先生不知何时会派各人的秘书小姐下来,命耶妲将它严密遮起。
雷太太在我桌上留下字条:她果然外出各车行张贴海报,并留下一份样张予我。看上去完美之至。
下午,花一部份时间打就上午公干的报告,与药物化验复印件一并存入“石”的档案。续办一些例行公事,四点,由曼哈顿区电话簿查到儿童耳鼻喉科医院。
“哪一位?”接待员问。
“首都毒品控制处,”我庄严的说道。“关系你们的药品清册。”
立刻,一个热诚有加的声音在线那端出现。
“是的,先生!”他说。“有何效劳之处?”
“我是首都毒品控制处督察庞华度。鉴于近来医师诊所、医院、药厂等地遭窃的消息时有所闻。本处拟清查上述处所毒品的储量。”
“麻醉品吗?”他问。“我们没有。这是专为未成年孩童设立的诊所。”
“我们要查的是毒药,”我说。“砒、番木鳖碱、氰化物:这类的。”
“啊,全没有!”他大为松懈。“这类的药物我们一概全无。”
“打扰了,谢谢!”我说。
第二个电话,拨向大西洋药务局,更无结果。我依样葫芦报上名来,对方却说,“阁下当知我不可能把这么重要的数据在电话上泄露给一个陌生人听?若是阁下肯移樽,并带上身分证明,我们自当竭诚合作。”
他就此挂断。
五点不到,我径自收拾“戚、石”的卷宗置入公文包,扣紧衣帽,冲出办公室。耶妲闲着,撩起一手阻住我的去路。
“小高,”她噘嘴说,“你连看都不看。”
“我当然看到了,”我说。“毛衣很漂亮,耶妲。”
“你喜欢?”她拱着胸脯问。
“不错,”我干吞着说。“围巾配得好。”
“啊呀,这是旧的,”她格格笑着,将它推开一边。“打字的时候反而碍事。我看拿掉算了。”
她说拿就拿。我偷眼四望。廊上有人。我真是柳下惠?像那么回事。
“小高,”她渴望的说,“你说我们,你知道的嘛,我们哪天晚上一道.99lib.出去。”
“喔,这个,当然的了,”我的口气超乎想象的自信。“一道去吃晚饭,或者是看戏,看芭蕾。”假想巴耶妲出现在“天鹅湖”的形象,使我心神交瘁。“可是我太忙,耶妲。不只是白天,连晚上回家都不得空。”
“唔,”她在长考。我尴尬的站着,不知如何突破这份沉默。明显的,她此刻正在将我归纳出一个结论。
“中饭呢?”她说。
“那当然,”我说,“中饭好办。”
“明天,”她武断的说。
“明天?”我努力想办法打马虎眼。“呃,这个,好。我先査查行程表。我是说,原则上约定午餐,要是顺延,你会体谅的,对吧?”
“那当然,”她说。
冷淡。百分之一百二十的冷淡。
我挥手道别,夺门而出。有自我犯罪感。是我引她上了歧途。继之,又对自己的犯罪意识气忿。事实上,我做过什么呢?请她吃过几顿午餐。送过一份生日礼物。我敢向自己作证,绝未予她任何会错意的理由——不错,我是经常目不转睛的盯着她瞧,可是她动感的体态,爱着紧身衫的习性,我行注目礼自是情有可原。
这是星期一黄昏离开公司,一路上翻滚的思维。途中买了只烤鸡、阳春色拉、和一夸尔威士忌。回查尔西的寓所吃喝,一面盯着大钟。我至迟须在七点一刻抵达石家对街,这回我有意采取缓和的步调走向西区,不再似最近一阵子急惊风般的仓惶。
穿上衬毛的大外套,以足够宽裕的时间步行至目的地,定好岗位,干烈的夜晚,清脆有声,空气充斥着电气。冬尽春来,或是夏末秋至的时分,纽约最常现这样的夜晚,整个都市像是突然发出一声轻绽,天地间亮起水晶般的清澄。
我来回踱着,目光不离石家大门口。瞥得见公园对面辉耀的东区高楼,和城中粉红的光焰。路上车鸣喇叭,头上机声隆隆。事事物物一片生气。我不断提醒自己,着手侦查的案子犹如暴毙般的呼之欲出,郄是难、难、难。
等足二十三分钟,她出现,仍是上次在车库前见到的,带帽儿的貂皮长大衣。她站在明亮的公寓门厅,整理帽儿时,面貌清晰可见。随后便迈起轻快的步子走出了大门。戴太太的说词自是一回事:我猜得到她上哪儿,总之,不是戏院。我不即不离的跟踪。一如赵若苛过去的教诲,走在对街上,必要时,不妨超前。这是最轻松的一次盯梢,因为愈走,愈肯定她即将带我至西区六十六街的停车场。
过百老汇,往西上六十九街,她贴着屋宇阴蔽处向前行。一名男子趋前停步向她述说什么,她不看、不减速。穿过西区路,迎向明亮的停车库,我快步赶上,在街的另一边,往南保持半条街的路程。看得见她等在车库入口。我拦住驶过身边的第一辆空车。
“上哪里?”司机问,随手扳下计程表。是个中年人,黑人。
“不上哪里,”我说。“请照表计费,我们就原地等着。”
他从计时表的铁匣子上瞪我。
“什么名堂?”他说。
“看见那边那个女的?对街,在我们前面?穿件貂皮大衣的?”
他看着。“看见了,”他说。上回的经验,现学现卖。
“我老婆,”我说。“我要看看她往哪里去。我看准了有人会来接她。”
“唔,不会有什么麻烦吧?”
“不会,”我说。“一点麻烦都不会有。”
“好,”他说。“尽力照办。”
我们坐定,两人一齐瞪着对街石莉妮的身影。码表叭哒叭哒照跳。
不到三四分钟,倪主瑞到。我以为他仍是下车,转上朋驰,结果郄是直入车库进口,驶近莉妮停候之处,才打开那辆老爷金龟的乘客座边门。等她一上车,立刻倒车,兜个转,向北疾驶,闯入扰攘的车队中。
“跟上?”司机问我。
“拜托。”
“这家伙是个拼命三郞。开起车来乱不要命的。”
“的确如此。”
我们跟着向北。倪打左转上七十九街,开始兜圈。
“在找位置停车,”司机挺有学问的旁白。“他要是靠了边,你要我怎么做?”
“到下个拐角候着。”
不出所料。倪在近河边路,西七十七街上找到停车位置。我们朝前驶过,贴近转角泊着。我从后车窗,望着他俩下车走过来。经过我的座车时,谈得正起劲,根本没有注意到我。
我随他们向北边转上河边路,才付钱步下出租车。
“谢啦,”我向司机说。
“别干傻事,”他说。
跟随石莉妮和倪主瑞进了河边公园,黝黝的园里尚有数名游客,和几堆聒噪的青少年,令我宽心。但是,再向西走,深入偏寂的小径时,又难免神经过敏起来,我极尽所能的隐在叶落殆尽的枯树影里,放轻脚步。我是谨慎过度,其实前面的一对,臂挽着臂,专心谈话,对于身后潜行的分享者,似乎懵然无知。
他们绕着一个很大的圆形喷水池漫步,池边挨次围着几条拱形走道,朦胧中颇具罗马古风。喷泉久不使用,池底干裂。白亮的灯泡如今残破昏暗。拱道上尽是胡乱的涂刻。地面磨损,泥石迸裂。
我及时止步,不想在莉妮和主瑞共行的这条响着回声的静路上听出我的足音。待他们转上喷泉另一边时,我才快步赶上。
前方是冰雪消融的河水,在夜色中晃荡着银光,对河便是纽泽西岸上闪烁的灯影。近处,黑色的水波起伏。我终于在七十九街旁的小船坞钉上他们。石莉妮和倪主瑞上桥板时,我尽量匿在暗处。他俩忽然停住,与一名看似守夜的人交谈几句,便继续沿着桥板,小心翼翼的踏上一艘水上人家模样的船宅,灯光自舱内泄出。眼见布帘遮密了大窗,我遂转身,循原路匆匆归去。
第三章
星期二早上九点前抵“四杰”。值夜警卫仍在当班,坐正在巴耶妲的位置上。
“大约十五分钟以前有您的一个电话,高先生,”他道。“对方不肯留姓名、电话号码,只说还会再打来。”
“谢谢。”我进办公室。不及脱大衣,电话铃骤响。“喂?”一个男人的吼声:“你就是贴海报的那个家伙?”我答是。他说:“赏金多少?”
我根本没考虑到这个问题。五十元似嫌少;一百元或许诱出许多假情报。然而,我的理论是,有胜无,多胜少。
“一百块钱,”我说。
“狗屎,”他说了就挂断。
第二个电话隔十分钟后响起。问题相同:“多少?”
“一百块,”我断然道。
“是,我载过那家伙。一月十号晚上在西中央公园和七十街口上的车。”
“他长什么样?”
“呃,很普通的啦。没细看,不过我确定他长得很普通。”
“矮矮、肥肥、钝钝的?”
“是,差不多。”
“穿毛衣、夹克?”
“是,就是这个家伙。”
“不是,不是那个家伙,”我说。
“混蛋,”说完挂断。
我叹息,呑下草莓饼和浓咖啡,开始机械性的答复一些例行的征询作业。心头回旋的是,我是否敢将新发现——七十九街边的船宅——以及我推测倪主瑞如何谋杀戚索门的事告诉史培士。
十点左右,老史解决了我的难题。
“小高,”他说得飞快,“我知道不该拨到你公司来,但是事关紧要。我只一分钟的时间。你能不能到新闻周刊大楼的门厅见我?麦迪逊路四四四号?四十九和五十街之间?”
“是,当然可以,”我说,“不过我想——”
“今天下午,三点五十五分。”
“一定到,培士,”我边说边速记在稿纸上。“不过有几件事我——”
“开动了,”他说,“下午见。”
线路随即切断。我迷糊的、缓缓挂上电话。铃声几乎立时响起。希望仍是老史。
“小高,”巴耶妲笑语款款,“你没忘记今天的午餐约会吧?”
“当然没忘,”我骗得跟真的一样。“什么时候?”
“中午嘛,”她说。“我有好多事要告诉你。”
“太好了,”我的心在下沉。
又是一个电话。
“是,我在那晚载过那么个家伙。一个瘦高个,对吧?”
“可能,”我说,“你载他上哪儿——第五街东方航线购票处?”
“是,”他说,“你说对了。”
“你候着他,再载他回到西中央公园七十街口?”
“呃……是。”
“不是,”我说,“我看不是。”
他吐出来一句国骂。
我私下诅咒着人性之贪,切断了电话,再拨通戚家。应声的是天加德。
彼此客套一番,谈谈健康,说说天气。
“加德,”我说,“戚先生过世的日子是一月二十三号,星斯三。可对?”
“对,先生,”他沉痛的说。“我永难忘怀这个日子。”
“这是实话。我知道倪主瑞先生在出事后不久就到了。现在有一个问题:你记不记得一月二十二日。星期二,也就是戚先生身亡的前一日,他是否在府上?”
缄默。之后……
“我记不得,先生。麻烦您等一儿,待我去查簿子。”
“等一等!”我情急的说。“什么簿子?”
“家庭日志,先生,”他道。“第一任戚太太定下的规矩。也是家父的职责之一。第一任戚太太与家父两人仙去以后,我征得第二任戚太太的同意,继续这项规矩。它等于是一本来客、包裹、修理房屋、约会等等的日志录或是记事簿。很多大家庭都有类似的日志录,先生。年节发卡片,寄红白帖子,打听货到未到之类的杂事,相当管用。”
“很实用,”我燃起希望。“那就拜托,加德,去查查记事簿,看倪牧师在一月二十一日星期二,是否来过?”
“请等一下,.99lib.先生。”
等了绝不止一下。我已经十指交叉,这会儿,正试着教皮鞋里的脚趾也相迭起来,管事终于拾起话筒。
“高先生?”他问。“您还在吗?”
“在。”
“是,日志上写着倪牧师在一月二十一日星期二来访。时间是下午三点三十分整。”
“有他离开的时间记录吗?”
“没有,先生,没有那种记录。”
“谢谢,加德,”我的指头松了绞。“容我好奇一问,这本家庭日志放在哪里?”
“厨房。就在搁餐具的一个抽屉后面。”
“不知你是否肯帮个忙,加德。请把这本家庭日志带进你的房间,仔细藏好。我明白这是不情之请。但却非常紧要。”
他一时无话。然后柔声道:“好,高先生,我一定照您的意思做。”
“谢谢你。”我说。
“哪里的话,先生。”
案子似乎愈来愈明朗。看情形我是和倪主瑞对上了,我暂且不烦如何开始证实它。
“我过些时候再来,”我以共谋者的语气说道。
“我期待着,先生,”他说,随后便收了线。
冗长气闷的上午,在另外两名出租车司机拨来的电话声中结束。将近正午,我入洗手间梳洗整装,准备与耶妲共进午餐。胡海密正在隔壁的盆台边上,努力刷理着他乌黑油亮的发发,以挽救顶门濯濯的童山。
他自镜里望见我,用劲吸着牙齿。
“来看看,高,”他声音很高,倒没什么不满的成分;有的,该说是洋洋自得。“我了解,你今天要和巴耶妲吃午饭。”
“你了解正确,”我冷冷地道。
他忙着在纸巾上净手。大约一年前,他曾传阅过一张有关浪费纸巾的便条。
老胡揽镜自顾,不断摆出各种孤芳自赏的神态。一手压过光溜的头发。试着竖直滚圆的斜肩。大力的吸气,连带把肥凸的肚皮吸进去,再吐气,归原形。
“祝你吃得开心,”他回脸直视我,“尽量的享受。”接着抛我一个诡谲的笑容,离去。
我见到耶妲时,立即发现她刻意“描画”过,看上去加倍艳光四射、动人心肺。我一厢情愿的以为,这是为悦己者容,大大满足了我的男性自尊。同时,幻想着当我脱口道出“纯粹的友谊”时,她又将如何地心碎。尤其在她如此这般进入情况的时候。
一反常态,她不穿平常的针织套装,而是一袭金光闪闪的服饰。强烈的蓝绿组合更衬出她的唇红、肤白,以及一双清澈无邪的棕色大眼。我下定将我俩的关系局限在纯友谊的基础上的决心,是否太急促草率了些?
我们步行至中国餐馆,耶妲快活的吱喳着一部外层空间降临地球的怪物,将人类变成菌类的影片。并保证这是她看过最最恐怖的电影。
“而且,”她加注,“它会使你一直想哎。”
接着,絮絮叨叨的说起她哥哥要买车,一个高中女同学最近在电话公司找到一份差事。以耶妲平日的作为,这次的表演也委实过了份。
馄饨汤一上,事情终于澄清。
她伸过一只手重重压在我手上;刚巧是我拿汤匙的手,因此,一个大馄饨噗通滚回汤里。
“小高,”她屛着气,“我真的绝对不想伤害你。”
我瞪着她,不知所以。
“第一,”她开言道,“我要把事情说明了,你跟我仍旧是朋友。”
这话当然不中听。这本是我的台词。
“第二,”耶妲继续,“我是真的欢喜,能结识你,享受这些午餐,以及一切的一切。我永远不会忘记你的,小高。”
“这是什么——”我开始发作。
“第三,”她比我更快,“胡海密向我求婚,我答应了。这对你打击一定很大,小高,可是我自己想过,这样做是对的,我真的想了很久。他不如你可爱,小高,这点我完全承认,可是他说他爱我、要我。小高,你并不需要我,对不对?”
无辞可对。我垂眼望汤碗,看见的却是化学上的置换反应。
“小高,别把这事看得太重,”耶妲在释罪。“这样对大家都好。”
我能向她直言无讳,我心就像奔腾的牡鹿吗?
“你有你的工作,”她接着往下说,“我明白它对你有多重要。请把甜酸醤递过来好吗?所以我想——海密和我都想——最好就是这样告诉你,坦白又直截了当。他本想一齐来的,可是我说还是由我亲自说的好……小高,”巴耶妲依然睁着那对无邪的大眼凝望我,她说,“希望你不会恨我?”
“恨你?”我竭尽所能隐去语气中的欢悦。“怎么会?我想的就是要你快乐幸福。耶妲,我祝你一切如意。老胡真是有福气。”
“噢,小高,”她叹道,“你真好,真解人意。我就知道你是这样的人。我告诉阿密——我是这么叫他的:阿密——我说,‘阿密,他也许会心碎,可是他一定会祝福我的。’我真是这么对阿密说的。小高,你心碎了吗?拿点芥末给我好吗?”
我尽力压抑向耶妲提出各付各账的建议,午餐时间过得和谐如意。
回“四杰”后,第一个来访的客人便是胡海密。“来看看,高,”他说。“耶妲大概已经告诉你这项消息了?”
“是的,”我说,“我祝福二位。”
“哦?”他意外。“哦,谢谢谢谢。”
“愿二位爱河永浴。幸福无疆”我愈说愈诚。“恭喜你们。”
“哦,谢谢谢谢,”他重述。“高,对这事你相当宽宏啊。”
我做一个“不足挂齿”的手势。
“是否有什么需要我效劳……”他假慈悲的往下说。
“哎,是有一件事。我现在加了一名助理。目前是暂时的,不过我的工作量有日增的趋势。承你抬爱,如果能换一间比较大的办公室,我当感激不尽。”
“哦,这,当然啦,”他说。“我理应帮忙的。”
“多谢了,”我恭谨的说。“再一次,让我祝二位幸福偕老。”
下一步,我去看鲍茜玛。
消息已经飞扬开来;她迎我一个怜悯的微笑。“我为你难过,小高,”她说。
“最相配的人赢啦,”我说。
随后她说了一些完全不合身分的话,令我目瞪口呆。
“去她的狗屎,”鲍茜玛道。“你逃过一劫。那个女的根本是个低能呆痴。不配你。”
“呃,这个……”我说,“至少你赌赢了。”
“你还不是一样,”她粗气的说。“你上来是为了赚取同情?”
“不全是,”我说。“我有了难题。跟耶妲扯不上边,”我急着注明。
“什么难题?”
“我想请铁先生和泰尔先生一起进行会商。报告的事情很多,太重要了,不过我不预备向他们做个别报吿。我想请你与孟爱蒂传个话,也许,你们两位可以安排一下。”
“有那么重要?”
“太重要了,鲍小姐。否则我也不敢提出要求。事关他们各人负责的一件案子,而这两件案子竟无巧不巧的连成了一气。”
“戚和石的?”她问。
“鲍小姐,”我说,“还有你不知道的事情吗?”
“爱蒂和我几乎每天一道午餐,”她说。:“你什么时候要见两位老‘T’先生?”
“愈快愈好。”我记起与史培士警探的约会。“不是今天,要明天。尽量帮忙。”
“我跟爱蒂说,”她道,“看看情形如何。有消息就通知你。”
“谢谢,”我诚意的说。“没有你,我们真不知怎么办才好。”
她嗤之以鼻。我弯腰亲她的柔颊。
“现在我是没主的人了,”我说,“有希望啰。”
“啧,你啊!”她啐道。
我回办公室,续接两个出租车司机报案的电话,其中之一烂醉。之后办例行公事,忙到将近会晤老史的时间。整理公文包,穿衣戴帽,谨慎的偷眼瞧向走廊。
巴耶妲坐稳在接待位置,双手死板的扣在桌上。我退回房内,稍待片刻。再窥探时,她仍是泥塑木雕的老姿势。我再一次退进房。第三次偷望时,她在接电话,我立刻滑过去,送她一个惨淡的微笑,挥一个万念俱灰的手势,走出了公司。
明知,如此表现“菜”极。
我提前抵达新闻周刊大楼。四点差几分,史培士在我身后出现,手指用力戳我一记。
“培士,”我说,“我跟你说。我——”
“等一会儿再说,”他说。“四点我们和奥皓立主教有约。他是倪主瑞所属教区的人事主管。少说话,依我的样行事。这场戏,你演的是律师。”
“我有泰尔先生的业务名片,”我献计。
“好采,”他说。“等着亮相。”
教区人事总办事处是个明亮、愉快、挺有作为的场所,位在麦迪逊与公园路之间,四十九街上的一幢五、六层楼的商业大楼。壁上漆的是实实在在的灰褐色,地上铺的是实用的保丽板;隔间则是钢板。瞧不见一幅宗教图画。打字机声清脆悦耳。进出的男男女女都着便装。我们走向严肃的接待员,培士出示身分。她对于主教何以会见纽约市警局的警探,并不表讶异。向对讲机扼要说明后,朝我们冷冷一笑。
“进去吧,”她说。“到外面左转,到底,右转。最后一间。”
不费力便找到了主教的办公室。我们未及敲门,门已开。迎迓(迎接)是一位高大的男人,不过多少有些伛偻和痴肥。他穿一套褪色的,老式粗绒西装,灰色滚白边的鹿皮小背心,带圆点的领结粗枝大叶的系着。
他有一张满月的脸,几近肿胀,面色由淡红到深紫。丰厚湿润的唇间,露出一口齐整有致、洁白无瑕的牙齿,极似“买”来的假货。胖圆脸上嵌着一对锐利的眼,蓝白分明。头发浓密,钢灰色,波浪迭起的侧分着。
“我是奥皓立,”声若洪钟。“请进来吧!”
他引我们入室,请我们坐在他桌前的皮椅上。史培士自动将识别证递上玻璃桌面,我连忙翻皮夹,取出泰尔先生的业务名片,如法炮制。
乘着主教兴味盎然的,慢慢审视我们俩童叟无欺的证件时,我端详起空荡的办公室,简单一个书架,一盆塑料植物,主教身后一帧相框。似乎是奥主教在神学院班级的毕业照。
他把证件还给?99lib?我们,靠坐回转椅,略微挪动身体,让自己坐得舒服,肥短的手指拍着大肚子。免去无谓的说笑。
“史警探,”他唱起浑厚的男中音,“电话里,你说事情关系到我们的一名牧师,需要与我面谈。”他迅速瞥我一眼。“而且是密谈。”
“是,主教,”培士口气果决,但不跋扈。“在采取正式行动之前,先请教你。”
“唉,”奥主教冷笑,“听起来事情不小。”话虽如此,却不见他有丝毫困恼。
“的确不是小事。你应该有所知觉,”培士侃侃而谈,绝不支吾。“泰尔先生来此,是代表一位年轻女士,她自称被骗取了一笔积蓄和遗产——为数十万余元!是由贵教区一名牧师向她担保,六个月内连本带利,如数加倍。”
“天,”奥主教嘀咕。
“这位女士进一步表示,她被说服交出钱财的理由是,这位牧师称,等到钱数一增,便与她成婚。”
“这位女士姓甚名谁?”主教问。
“我不认为这与讨论的主题有任何干系。”
“多大年纪?至少这点可以透露吧?”史培士转向我。
“泰尔先生,”他说,“你的苦主多大岁数?”
“二十三,”我答得飞快。
奥主教一对厚利的眼转了方向。
“她结过婚吗?”
“没有,主教。就我所知没结过。”
主教两手合十,两根食指压着厚唇。似在沉思。终于:“你的苦主怀孕了吗,泰尔先生?”
史培士看定我。
“是的,主教,”我柔声道,“她有孕了。我看过医师诊断书。我的苦主曾试着联络牧师,把这个消息告诉他,结果不成。”
“她拨了他留的电话号码,”培士岔进来,“这个号码她用过,现在却不灵了。她和泰尔先生上他住所去过,曼哈顿摩雷山区,他分明已经迁出,而且不留通讯地址。泰尔先生便将这件事报警,由我负责侦查。我一直没办法联络上此人。我觉得——泰尔先生也赞同——在采取更激烈的步骤前,理应向你报备。”
“牧师的名字?”
“倪主瑞,倪牧师,”培士说。“人儿倪。”
主教点头,拉过电话。拨了三个字码的内线。说:“小提?请你查査看倪主瑞的资料?人儿倪。”挂上电话,他再与我们说话,措辞庄严。“可惜这并不是一件太不得了的大事。我必须向二位说明,时常,牧师们牵渉进的俗事纯属无稽。一位年轻的妇人往往误解了同情和了解。到牧师向她表白他的作为是精神的、灵性的时候,她便歇斯底里起来。在昏乱的情况之下,她会提出各种狂野的控诉。”
“是的,”培士应道,“我体会得出。但是抗告既成,我不得不公事公办。”
“那是自然!不管怎么说,我很高兴你们在深究之前,先来看我。有可能出问题的牧师根本不是牧师,只是一个骗色诈财的混混,冒充去欺凌那些寂寞的妇女。”
那又另当别论。门上有轻叩声,主教勉强打住话头。门开,一名年轻人夹着一个卷宗进来。仔细的搁在奥主教的桌上,转身离去。
“谢谢,小提,”主教取过卷宗,读着上面的标注。再望向我们。
“唉,”他懊恼的说,“他真是我们的人。倪主瑞。唔,先看看再说……”
他细阅着卷宗内的文件。我们静坐,注视他。文件之一是一帧光面照片。
“漂亮的小伙子,”他说。
我们耐心等他全部阅毕。阖上卷宗。“唉,唉,”他的笑容依稀难辨。“这位倪先生好像又不安分了。”
“又?”培士发问。
奥主教叹一声。“有时候,”他道,“我觉得对基督徒的宽容应该有个限度。倪牧师是由芝加哥转来的,在那边他任助理牧师。他在聚会所似乎很受欢迎。好像跟某一位教区代表的二十二岁的女儿,呃,有瓜葛。她的身孕无可隐瞒时,提名道姓指出倪先生,宣称他答应娶她为妻。她还说,已经借给他几笔为数可观的款项。不用说,这些钱自是有去无回。事情像是一直封得很紧。倪先生不管证据歴歴,依旧坚称他无罪,终于被逐出芝加哥,遣来这里。”
“可以那么做吗,主教?”我好奇的问。“别个教区把个烫手山芋扔进纽约?”
“唔,”主教道,“倪牧师就像所谓的,呃,交换节目。一个烂苹果对调。当然,倪牧师在此地绝不可能有教堂。我们已经是僧多粥少,牧师数目却年年增加。不过我保证,绝大部份的牧师都是自爱、自重、虔诚的君子,确实明白自己的职责所在。”
“那么你是怎么处置倪牧师的?”史培士问。
“牧师领识保留,”奥主教说:“准他自由发展,由于过去的纪录,派给他教区是不可能的事。依照数据来看,倪主瑞牧师与我们最后一次联络信件,是请求核准他为格陵威治村青少年设置的一所交际会社。他自信能自力筹募经费。请求照淮。但是他的计划究竟奉行了没有,却无案可査。我再抱歉的说一句,档案里也没有现在的住址和电话号码。”
“信由哪里发出?”史培士问。“就是那封请准开社的信?”
“没有发信地址。”
“近亲呢?”老史再问。“你可有资料?”
“有,这倒是有的,”主教掀着文件。“有了。一个姐姐,倪金娣,住在印地安那,阿辛。需要住址吗?”
“求之不得,”史警探说。
电梯下楼时,只培士和我两人。“你表现不错。”史说。
“谢谢。”
“我对你有信心,”他接着说,“否则我早让你排演一遍了。这出戏非唱不可,小高,要是我开门见山的进去,调姓倪的档案来看,身上又没带捜查令什么的,主教不叫我走路才怪。他看着钝,可绝不笨。”
在门厅,老史停步点烟。
“培士,”我说,“你怎么查到这里的?我连倪牧师属哪个教区都不知道。”
“我查电话簿,找到格陵威治,少年会社的地址。然后向城中数据中心问着那幢房子的主人。我就去见他,看看姓倪的那份房租契约。签约书上准定有他永久或是过去的住址。结果就是他教会的总办事处。我拨通电话,他们指点我向奥主教打听。于是,我就联络上他了。”
我摇头,叹为观止。
“对症下药,好办事,”他看手表。“我还剩差不多半个钟头。你有事要说?转角有一间酒吧。喝杯啤酒,慢慢说。”
在东四十八街的小酒吧里,我问,“培士,你方才说姓倪的乱搞纽约的一个小姐,言之凿凿,简直跟他在芝加哥的老案一字不差。你怎么知道?”
他耸肩。“我不知道,”他说。“小高,夜路走多了,总会碰见鬼。坏人不会老那么好运道。有时候我们也会搬风走运。我揣度要是我们没看走眼,故事就离不了谱。现在我想的是,我们是否已经十拿九稳的铐牢了这个家伙,可以要求上面翻案更审。”他思虑片刻。“不行,还不到时候,”他做了结论。“几年前在芝加哥的事不过一段历史。跟戚索门的死搭不上线。你有什么事说吧?”
我遂说出悬赏海报、司机报案的电话以及取得石教授白兰地酒的化验复印件。
“嗯,”老史哼着。“很好,证据又多了。”
我说到手的还有石莉妮的一帧相片,她目前义务工作的儿童医院,及一年前受雇的药厂名称。“我打电话查询过那家诊所,”我说,“他们答称不存毒品。这话挺合理;那只是一家儿童耳鼻喉科。至于药厂,套不出所以然。”
“名称地址给我,”老史说。“我去走一趟。”
他抄录在那本华美的小记事本上。
最后我告诉他跟踪石莉铌与倪主瑞到了七十九街船坞。
“有趣,”史培士若有所思道。“你干得不赖,小高。”
“谢谢,”我说。“最好的还在后头。我大约知道他是怎么杀死戚索门的。”
警探瞪我半晌。
“再来一杯啤酒,”他说。
“住在我对门的,是一位老先生,”我说。“他坐轮椅,很寂寞。有时候我下班回家,他总是坐着轮椅在廊上等我。不过聊聊天罢了。上个月有几次,我提早回家,他不知道我已经在自己房里,等我后来出房门,他还在走廊上,等我。”
史培士困惑的看着我。
“怎样?”他问。
“这件事使我灵机一动,明白姓倪的是怎么杀死戚索门。他根本已经在房里。”
啤酒正要进口,忽然他把酒杯放下,坐正,两眼直勾勾向前瞪。
“对啊,”他吸气。“那个混蛋!他就是这么干的。让我来说:他一直就在屋里。也许藏在其中一间空房。只有荻贝清楚。她离开丈夫,下楼。姓倪的便上五楼主卧室,做了戚索门。说不定用的就是空手道,或者什么凶器——管它?然后他带——”
“不,”我说,“不行。戚索门虽不重,要带他上那道狭窄的后梯到六楼,还相当困难。我猜姓倪的按铃召电梯,再由那儿把戚索门的尸体运上去。”
“对,”老史铁定的说。“第一批到现场的警员发现电梯在六楼。对,他把戚索门运上阳台,抛下去。我说的是真正的‘抛’下去,所以尸体才会离墙角那么远。”
“然后姓倪的下楼——他怎么下的?”
“走楼梯。因为从厨房看得见大厅的电梯门。难怪,警察到的时候,电梯仍在六楼。”
“荻贝昏倒,”我提醒他,“或许是假装昏倒。”
“当然。给姓倪的有时间下楼。他走出大门,转个向,再揿铃,等管事带他进去。”
“是的,”我点头,“我想也是。从厨房望不见前门,即使他溜出门的时候,他们都在屋里,他依旧安全。培士,看样子他在屋里耽了一夜。管事存着一本家庭记事日志。上面记录二十二日,星期二,戚索门死亡的前一天,倪主瑞来访。”
“哇哇,”培士说,“好采。这混球,还真有两下!”
“你认定就是这么回事?”我急切的问。
“就是这么回事,”培士道。“非是不可!件件符合。只是计划与时间配合的问题。这家伙够狠,是只玲珑猫。我们逮他的时候,我带一连海军陆战队上。但是,那张自杀留言又是怎么回事?”
“解不透,”我坦认。“目前我没法解释。不过我会动动脑。”
“最好,”他拍拍我的臂。“动动脑。我在想,赵若苛找你来接这份差事,倒真是看准了的。总侦查长?当之无愧!小高,现在我看是十拿九稳能请上级开庭重审戚家案。我把事情全串起来。它怎么渉及石教授失踪,怎么——”
“培士,”我说,“可否暂缓个一两天?”
“当然可以……为什么?”
“我正设法请泰尔先生和铁先生一起进行会商,铁先生是老总之一,代表石家。我预备就我们发现的一切向他们说明,并提示两案互有关联。促使他们准我放手去追查,花费多少时间在所不惜。我希望你参加会议。他们大有苗头,不是吗?决策性的苗头?”
“看样子的确有。”
“如果先拉拢他们,站同一条阵线,不是对更审戚家案大有帮助,说不定还指派你专办这件案子?”
“也许,”他缓缓道。“也许是会那样。”他揉弄着我的头发。“你是个很有脑筋的矮小子。”
这句话毫不刺耳。
我们在人行道上,将分手时,培士捻响手指。
“天哪!”他说。“我差点忘了。姓倪的没有前科,所以我才演了那出戏。只是想套他的底。可是戚荻贝——则不然。有记录。差不多二十年前——依旧存档。”
“坐过牢?”我不大相信。
“不是,”警探道。“只是被指控。没有审讯。”
“指控?”我说。“什么?”
“闲荡,”他说,“目的,卖淫。”
第四章
星期三的清晨,上班前,我塞了一张字条进可丽的门缝:“高佑大先生诚邀胡可丽小姐,今夜,周三,晩八时,至高府欢宴。服装随意。恳请赐覆。”
路上,我盘算着菜单。
办公桌上有一纸孟爱蒂的留言,铁先生与泰尔先生今天下午两点在图书室见我。我拨给培士,他不在。我转请他尽快回话。随后开始打录我们与奥皓立主教的晤谈。
其间中断数次。雷竹珠的一个紧张电话。她断了一颗牙,牙医十一点才到。敢问十二点到四点来公司可否?我说无妨。一名出租车司机报称曾载过石教授。据他描述,乘客五短身材,四十来岁年纪,跛足。
“抱歉,”我说:“不是这个人。”
“碰碰运气嘛,”他愉快的挂断。
再即是史培士。我告诉他,铁、泰尔两位老总下午两点开会,他说尽量赶到。之后他说出上午去过大西洋药务局,石莉妮过去的雇主。
“那儿的存毒量足够做掉半个曼哈顿,”老史说:“管制制度特松。毒品柜只一把便宜锁,哈口气都能开。管理员是唯一有钥匙的人,但是大方得很,公然挂在墙板上,还贴着标签。他一天进出办公室不下一百次。随便哪个工作人员都能取之用之,再神不知鬼不觉的还原位。毎一次有硏究人员取毒药时,需要签一张申请单,写明用量、日期、和姓名。于是我让管理员总核一次砒素的报销单,对照起用量和今天上午的存量。少了两盎司多。他搞不懂怎么会有这种事。”
“我懂,”我说:“两盎司!够她毒死老头子十次。”
“像那么回事,”老史同意,“不过没法证明。现在,他们开始要加紧毒品管制程序。另外,石莉妮不是解聘,是自动离职。她在一个星期五清理好办公桌。星期一电话通知不干,没有辞呈,没有理由;说走就走。好,我得走了,小高。希望我中午能上七十九街船坞去探探。可能的话,两点见。”
我打完资料、存盘,着手策划下午与两位老总开会的议程。相信只要我表达得简明扼要,必能奏效。
正草拟纲要的畤候,电话铃响。又是一位出租车司机,对话同一模式:“赏金多少?”混浊的声音。
“一百块,”不假思索,我继续手边的纪要。
“不算多,”他说:“不过总比送钱出去的好。我载过这个人。一月十日。大概就那时候。在西中央公园路,七十还是七十一街口的样子。”
“几点?”
“哦,大概晚上九点。那时候我当夜班。现在我开白天班。”
“天气如哬?”
“那晩?坏透。又是雨又是雪。开车之累啊。我预备收工的时候,这个家伙蹦了出来,猛朝我挥手。”
“记得他的长相?”
“记得的理由只一个,他教我多熬了一段累人的时间。我开得不算快。跑长途嘛。后座又乱又臭,那难过劲。”
我扔开笔,深吸气。有点端倪了。
“大体形容一下?”
“帽子、围巾、大衣,”司机道:“老头一个。又高又排。弯腰驼背。本来我不大注意上车的乘客,可是这家伙太难剃头,我没办法不记得。”
愈来愈成气候。
“载他去那里?”我闭目默祷。
“七十九街船坞,”司机说:“给我两毛五分小费。在那种天气啊!你信吗?”
我开眼,大吐气。
“请问大名?”我说。
“彭勃尼。”
“你现在哪里,彭先生?”
“十一街加油站。”
“我们在东三十八街。如果你愿意过来在供述书上签个字,就能领取一百元赏金。”
“就是他?”他问。
“正是他,”我说。
“是,是,”他说:“签个字没问题。本来就是实话嘛,对不对?不过,我可不要出庭作证那类的玩意,会那样吗?”
“不会,不会,”我抢着说:“没那回事。只是归挡。”
或许,将来是需要他出庭左证,但是现在何必说。
“我先去吃饭,”他说:“待会儿马上过来。”
“好,”我心口如一。“尽量在一点以前到。”
给他地址,并告诉他与高佑大接头。我笑容满面的挂上电话。史培士说得对,坏人不会老那么好运道。
我随即缮打一份简短的供述书,由彭勃尼签字认证。内容简实,述及他自悬赏照片指认,一月十日晚间九时,于西中央公园及七十街左近搭载的乘客,即是石耶鲁教授,并曾送他前往七十九街船坞云云。
完稿时,雷太太刚到。她说牙齿已无大碍,绝对能支持四个小时。
我告诉她彭勃尼的电话,她与我一般的雀跃。
“现在戚、石那两份档案有得你看了,”我说:“先坐下,听我慢慢说。”
我述及石莉妮与倪主瑞一节时,她呼吸快速,专心倾听。
“就是石教授失踪那夜,司机载他去的地方,”我意态飞扬的结束。她却别有所思。年轻的眼睛似乎凝注千里之外。
“依你看,高先生,”她说。“依你看,戚荻贝和石莉妮,这两个女人彼此间是否熟知对方?”
我傻眼。这问题怎么早没想过。我为自己生气。
“不知道,雷太太,”我承认。“依我看不可能,,她们俩不可能知道对方。姓倪的应该不会自找麻烦。两个女人都不好惹,妒嫉心、报复心都重”
她深沉的点点头。“希望如此,高先生。”她自去回复一些例行的公事。我则从麦迪逊路的一家熟食店,叫来一客熏牛肉、一份泡菜、一杯茶,解决午餐。彭勃尼如约前来,是个矮胖的中年人,斑白的胡子有两天未刮的长度,衔一根濡湿的雪茄。一件污秽的格子呢短外套,一顶黑皮帽。
我将准备妥的供述书递给他,他自衬衫口袋取出一付断了半边镜架的眼镜。必须以手护着镜框,凑在眼前看。
然后他抬头望我。
“这家伙怎么了?”他粗浊的声音问道:“抢银行?”
“差不多,”我说。
“是像,”他点头。“我跟你通电话以后,仔细想过。果然,他当时很紧张——你知道?准是有什么事烦他,他才会烦我。”
“可能,”我说。
“要是他在船坞里有艘游艇,现在大概都到了香港。”彭勃尼自作聪明的说。
“也有可能,”我说:“彭先生,请签个名,我把钱给你。”
他签名、留地址,我写就一张现金一百元的付款单。我们握手,我让雷太太伴他上业务部。五分钟后,她下楼,告诉我彭勃尼已领了赏金笑逐颜开的离去。而且,胡海密对我的要求一无异议。胜利的姿态,宽宏大量……
史培士准时来到,我心仪地,见他穿着保守的藏青色西装、白衬衫、黑领带。不佩任何首饰。不带一丝闪亮。他是因人制宜。我展示出租车司机签署的供述书。
培士安坐片刻,跷起二郞腿轻扯着下唇。
“嗯,”他终于开言:“我们在填空——慢慢的填。知不知道我在想什么?石教授就躺在七十九街边赫德逊河河底的烂泥里,脚趾上绑着个大铁锚。这就是我想的。一个钟头前我去探过船坞。有一艘登记为倪主瑞先生的船宅。不是牧师,是先生。是五十英尺长的纤维玻璃吉普生,跟我说话的家伙告诉我,那等于是一座水上皇宫。凡是居家的设备应有尽有,更有过之。”
我叹气。
“这才合理,”我说:“像倪牧师这种人,肯安于卡敏街那间晦暗的小屋子,实在不合理。”
培士缄默,我紧张的瞥着手表。我们只剩几分钟时间。
“心烦什么?”我问。
“你真以为姓倪的干掉了戚、石两个人?”他木木的问。
“戚先生,绝对是,”我说。“石教授,可能。”
“我的看法相同,”他神色肃穆的点头。“心烦的是我们知道的是两个。我们不知道的,有多少?”
我收拢纪要,资料,与培士搭电梯上图书室。一路无话。
图书室的门上贴着字条“下午二时至三时,本室暂停开放。”等于明示我,配给的时间只有一小时。老史和我入内,坐定在室中央长桌边,相邻的皮垫椅上。
“培士,到会议结束,你能一直忍着不抽烟吗?”
“行。”
“试试看,”我说。
档案、数据排在面前,再复阅一遍报告事项。我们遂安静等待。
两点整,铁依讷与泰尔乐柏一齐进来,培士与我同时起立。我突发奇想,应该吹奏小喇叭更壮声势。
两位老总都穿一式土色、加背心的西装,衬衫,领带式样普通,无甚差别。然而相似处仅此而已。人猿模样的泰尔先生,突起在铁先生身边,显得后者格外的萎缩。
我惊觉,眼前两个人物,几乎活过一个半世纪,也享有一世纪的法律经验。这是无形的压迫感,竟令我耗费几秒钟的时间才鼓起勇气,向前冲剌。
“泰尔先生,”我说,“相信您一定见过纽约市警察局,史培士,史警探。史警探参与戚索门命案的初步侦查工作。”
泰尔老总向培士冷然一点头,向我则是愤怒九九藏书的一白眼。他明白我已违抗了他的旨意,径与警方合作。
我为铁先生做介绍。又是一次严霜似的点头礼。两位老总均无意入座。我引颈而望的会议,竟是如此开场。
“史警探,”泰尔先生以极其夸大的声调说,“我等希望了解,阁下是否代表官方?”
“不,先生,不是,”警探鎭定如常。“我来此有如一名竭诚的旁听者,或可奉献一己之能,为两位先生除厄解危。”
我简直就想吻他。老总们的眉眼挑了起来;彼此互望。头然不明了他们有什么危厄需要解除,他们想听。拉开我们对面的座位。我等待各就各位之后。
“各位先生,”我开始发言,“若是两位了解彼此交代属下侦办的个案事由,必能节省两位许多宝贵的时间。也就是说,铁先生,您对戚索门命案是否有所闻?泰尔先生,您对——”
“只管往下说,”泰尔先生性急的打断我的话头。“我们俩都了解对方的案子。”
“就你最后的报告来看,”铁先生的两手毫无动静的置在桌上,说,“相信你一定有些新的补充?”
“太多了,先生。”我遂以最简短的句子,最流畅的方式,据实陈述。
我暗自庆幸,不翻纪要,而能说得有板有眼,有声有色。也因此,我可以按照叙述的案子,分别迎接两位老总的目光。
就像对着两座石柱在演讲,彷佛复活岛上的那些顽石头颅,沉静费解。不激动,无表情。铁先生直挺的靠坐在椅子上,细长的臂前伸,箕张的手平放在桌上。泰尔先生向前倾,耸着肩,阴沉的趴过桌面,重重的脑袋半垂。厚厚的唇下垮。
我讲述认清攻击我的人,是倪牧师会社里的小流氓,他们仍不表兴趣,不提问题。但是,说到我在六十六街车库窥见的约会时,情况大异。
首先,他们俩的姿势突然一变:泰尔老总猛的靠后,几乎摔进座椅里,铁先生骤然前倾,趴过桌面。
“你确定,高先生?”他厉吼。“倪主瑞牧师约会石莉妮?没有疑问?”
“毫无疑问,先生,”我决断的答。
我续说明,之后便与培士见面,告知此事。
“必须如此,先生,”我诚挚的说,“我需要史警探协助,判断这其中是否有人牵渉到过去的刑案。史警探会将调查结果向两位报告。再回到您的问题,铁先生——我是否确定倪牧师曾约晤石莉妮?是的,完全确定。因为两夜前,我又看见他们俩在一起。”
我道出如何跟踪莉妮与倪至七十九街船坞的一艘船宅。
“培士,”我说,“请你由这儿接下去说吧。”
他的述词更加简短,并且引用许多不带感情的官腔:如“涉嫌犯罪”、“嫌犯”等等。这种法庭用语,两位大律师最为熟悉,也颇深感动。
他说对于以自杀事件定戚索门命案,他并不满意,同时阐明不满的理由。因此,他欢迎我独自出面追查,他尽力从旁协助,尤其折服于我侦查的技巧和丰富的联想力。
我垂下头,瞪眼望桌。
他表示希望我揭发足够的证据,以便市警局能够无虞的翻案更审戚索门命案。为了这层目的,他特别透过计算机查核倪主瑞与戚荻贝的数据,发现荻贝有被捕的纪录。他并述及我俩与奥皓立主教会晤结果,探出倪牧师前在芝加哥的一段过节。
在我提供线索之后,他说,他也推断毒害石教授的砒素来源可能就是不满一年前,石莉妮工作的那家药品实验厂。
最后,他说已经发现倪主瑞拥有一艘船宅,停泊在七十九街船坞。
史培士这才转向我。我接着报告,今天上午有一位出租车司机通报,他记得石教授失踪当夜,曾载他前往船坞。
我将彭勃尼签名的供述书推过桌面,没人伸手接。两位老总都瞪着培士。
“史警探,”泰尔先生凛然道,“积阁下多年警官的经验,你相信倪主瑞谋害戚索门吗?”
“是的。先生,我相信。预谋。”
“怎么杀害的呢?”铁先生轻声呓语。
“我让小高来说吧,”培士道。
我便说了。泰尔先生第一个转脸朝我。
“那张自杀留言呢?”他问。
“还无法解释,先生,”我抱歉的说。“可是我相信,您一定承认,字条上的字句是在解释某些事。未必是一张自杀留言。”
“假设凶杀案按照你的假想成立,你更假想是由戚荻贝与倪主瑞合伙共谋?你假想他俩出此下策,是因为戚索门已经由益马丁方面,发觉他妻子与倪主瑞有染,以致决定依据法律允许的范围,更改遗嘱,对她不予赠与?这一切都是你的假想?”
“是的,先生,”我总算开了口。
现在轮到铁先生。
“你是否续作假想,”他细柔的发问,“石教授发现女儿企图毒害他,更发现她与倪主瑞关系瞹昧。你又假想石教授知悉倪牧师拥有一艘船宅,至于从何得知我们不知道。他便决心在失踪夜,前往与他的女儿及女儿的情人当面对质。你怀疑,但无证据,他极可能在那夜被杀害。这也全是你的假想?”
“是的,先生,”我昏倒。“是我的假想。”
我们全体静坐。这份安静似乎无止境,其实,在铁先生重行靠回座椅之前,顶多不过一两分钟。
“明确的说一句,”他以出人意表的激烈声调说,“你下一步,作何打算?”
“就我个人而言,”培士道,“我打算将全部事故报告上级,看是否能翻案。两位——若能加施些许影响力——对我更方便。”
“翻案需要什么方便之处?”泰尔乐柏发问。
“我希望能全天候的专任负责这宗案子,”这位警探说。“必要时再添人手。长时间看守船宅,以防姓倪的开溜。更进一步追究牵连本案的人物关系与背景。查核姓倪的银行账户等等。这一切都是凶杀案的侦査范围。”
两位老总再互望,我又一次觉得他们之间鼻息互通。
“我们并非没有些许影响力,”铁依讷慎重道。“我们必定鼎力相助,使戚案重开更审。但是恕我直言,即使有最精确的凶杀组作业,本人对这件案子的侦破仍不乐观。”
“我同意,”泰尔先生说。
铁先生随便挪后椅子的位置,迭起腿。坐一会,视野凝在我与培士之间。我猜,他正预备向陪审团归纳总结。
“首先,”他终于发言,“我愿向二位道贺——特别是你,高先生——你在侦查作业上杰出持久的表现。”
“富想象力,”泰尔先生点头。“有创造力。”
“完全正确,”铁老总说。“你提出了一套假设,来解说许多重要的关键。”
“可能正确,”泰尔老总显得勉强。
“非常有可能。坦白说,我相信。我相信你的假想是正确的。”铁老总附和。
“不过那些仍旧是假想,”泰尔老总坚持到底。
“在法庭上你站不住脚,”铁先生拐弯抹角。
“没有一件值得你采证法律行动。”泰尔先生直截了当。
“仅极度脆弱的情况证据支持着所谓的,理论。”泰尔老的说词。
“我们无意过度悲观,然而两位所述,无一显示继续的侦查作业,便能揭发足以提起诉状的证据。”铁老的话。
“你们如今周旋的,乃是一宗共谋罪行。”审判词的上联出自泰尔老总,下联由铁老总发表:“两椿共谋罪行,渉嫌人同—个,倪主瑞。”
培士望着他们神思恍惚。我则支离破碎,不可收拾。我以为他们快速的唱和,便是命令我放弃追查的—篇序言。我瞥眼史培士。他目不斜视,瞪望面前两位大律师。好像迷了窍,在听一些我听不见的东西,又像是快活的在一场法学大赛里做一颗网球。
“这是个不寻常的问题,”泰尔先生望着斑剥的手背。“有时候,不寻常的问题必须以不寻常的解决方法。”
“当一件案子牵连不止一个人物时,”铁先生分开两膝,抖平裤子折缝,“有时候是可以……”
话音就此抹去。
“初步已经钻硏如此深远的程度,”泰尔先生说,“当然这是可以……”
他的话音也淡到无声。
之后,令我万分惊异的,两位大律师互望一眼,消息一通,同时起身。培士与我起立。他们横过桌面与我俩握手告别。
“我等待两位的进展,”泰尔老总严峻的说。
“我寄予两位无限信心,”铁老总较为软和。
我楞楞的望着他们移向门口。我确知他们有所暗示,但我硬是不知道是什么。铁先生已开门,步向走廊时,又转头问我。
“高先生,戚荻贝比石莉妮年岁大吗?”
“什么?”我轻声道。“噢,是的,先生,”我猛点头。“至少十岁。也许更多。”
“这又是一种可以。”他愉快的说。
两人随即离去。
我们倒回座椅。培士点烟、吸烟,我在一旁等着。图书室陆续有人进来,职员、助理纷纷挤向书架。
我侧向老史,压低声音。
“究竟,”我迷糊的问,“是怎么回事?他们最后说的话?我一点都不懂。我胡涂透了。”
培士仰头向天花板吐个漂亮的烟圈。表示技术精湛起见,他又吐个大的,再在中间喷个小的。
“他们不是律师,”他几乎在说呓语,“他们是海盗。正宗大海盗!”
“你在扯什么?”
“不可思议,”他摇头。“真他妈的不可思议。铁和泰尔。T和T。TNT,嘿,真是一对黄色炸药。有朝一日,我非把这一对海盗拉拢过来不可。”
“培士,拜托你告诉我是怎么回事?”
他直起身体,拱着背,我俩头碰头。
“小高,他们是对的。你设想姓倪的宰了戚索门的那套很上路。可是我们怎么去证明它?没法子。除非我们打散姓倪的或者是戚荻贝。让他们狗咬狗。还有,石莉妮方面我们逮住了些什么?我们连她试图毒害她父亲都没法证明。她跟姓倪的在船上热乎。那又怎样?那根本不是罪状。你的老板一眼看出,这件事唯一可行的途径,就是教主角之一自动唱出来。”
“怎么做呢?”
“‘黄色炸药’实在可爱!”他笑开嘴,另点一支烟。“他们不止话中有话,等于下令你我可以不顾法律约束,放手去做。他们只抛出几个引子。”
“他们到底说了什么?”我大叫。
“嘘。小声。他们要你我跟姓倪的玩赌、演戏、耍诈。”
我瞪眼、惊住。
“我们怎么做?”
“搞鬼啊,搞他和哪两位女士。让他们知道已经被怀疑、被钉牢了。制造紧张。教他们累到垮。引得他们蠢动。打游击战。声东击西。你以为姓倪的、荻贝、莉妮比我们聪明?我不以为。他们不过天时地利配得巧,目前手气顺。我们一样可以耍得很漂亮。说不定更好。这就是‘黄色炸药’说的意思。耍耍他们,分裂他们。对,这是唯一可行的途径。”
“我懂了,”我说。“反守为攻。”
“对!”
“最后铁先生提出荻贝比莉妮大的问题是?”
“是提示我们让荻贝知道有莉妮这么个人。”
培士与我分手前,至少已确定了第一个修订版的计划。我一回办公室便着手进行。雷太太与我合拟的信,再由她手抄在普通的白纸上。完工后的全文如下:
戚太太:
我们偶然见过几次面,但是我对你的了解却超乎你的想象。你看得见这封信我不署名。姓名无关紧要,也无意变成将来的累赘。我写信完全出于至诚,因为我不欲你了解我也正在某种情况下受着煎熬。
戚太太,我凑巧知道你与倪主瑞牧师间的关系是多么视密。你的“艳闻”已是家喻户晓,也是我们俩活动的那个圏子里蜚短流长的话题,我这样说还望你不要见怪。
我很遗憾的告诉你,倪牧师近来与一位年轻貌美的女子,石莉妮,私通款曲,“艳闻”频传。相信我,我说的一切都有如山铁证,他们二人的关系已存在数月之久。
那些见遇他俩在一起的目击证人的说话不容置疑。他们常常幽会,会面时间都在深夜,会面地点是七十九街船坞,他的船宅上。你可知道倪牧师拥有一艘豪华级的船宅,并且以它做为与那位年轻美丽的女子私会之处?可能还有别人?
诚如我前面说的,戚太太,我写信只为倾吐苦水,我最近也遭逢了相似的境遇。现在我只望有一位知己能够像我写给你这般的写信给我,好及时防止我做出傻事。为一个不诚不信的调情手抛弃挚爱的丈夫和美满的家庭。99lib?
我取得了那个女子,石莉妮的一帧相片,特随信附上。
原谅我写这封令你伤感的信。佴是我不忍眼看如你这样品貌超群的女人与我吃同样的苦,我确是在吃苦。
一个朋友上
雷太太抄写完毕,附上石莉妮的相片,装入普通的信封。雷太太写上地址。
“按前门铃,”我派她去办这份重要的差事以前,先给予指示。“一个大块头管事就会出来。告诉他,你有一封信转交戚太太,给了信,你尽快离开。”
“不用担心,高先生,”她说。“我会很快脱身的。”
她戴上小帽,穿上帐篷似的大衣,出发。半小时后,我锁好戚、石的档案数据,离开公司。赶搭计·?车回家,急于发现可丽的回信。它塞在门缝底下:“胡可丽小姐欣然接受高佑大先生的诚意邀诮,今夜八时,准时赴约。”
我笑着,换上大外套、便帽,查看贮物柜、冰箱和存酒量。仔细记下应购物件,推着采买车外出。是个寒冷多雾的夜晚,我不作闲晃。买下两块很棒的牛排,烤洋芋,和著作料的酸乳,牛油(她应该多吃些牛油),一棵生菜,一个青红色的西红柿,一根船形黄瓜,一瓶蒜油精,一块冷冻莓子酪饼。还买了两只小阔口瓶盛的纯虾酱,瓶子以后可当果汁杯使用。一块纸桌布,些许纸巾,一个洋葱。
外加半打冷冻啤酒,两瓶红葡萄酒,一夸尔加州白兰地。两根红色长蜡烛。经过花店时,又冲动的买下一枝长茎的黄玫瑰。
八点过几分,她敲门,含笑进来。弯身亲我的颊。她带来一大条黑面包。这个礼物真好;我完全没想到面包。所幸买了牛油。
我献她一枝黄玫瑰,赚取的是她含泪的眼,和再一次的吻颊礼,这次亲切得多。我请她坐在我最喜爱的座椅上,问她是否需要生炉火。
“待会儿吧,”她说。
我斟一杯红酒给她,一杯为自己。
“敬你。”
“敬我们,”她说。
我向她报上今晚的菜单。
“很棒的样子,”她仍是低低的声音。“毎一样我都喜欢。”
陡然间,由于她这番话,或者由于她的声音,再不然就是她的笑容,震动了我。
“怎么了?”可丽急切的问。
我叹一声。“我买了风筝。一球线,一个线盘。可是我全留在办公室忘记带回来了。”
她大笑。“今天晚上我们不去放风筝。不过我真的很开心。”
“是红色的,”我说。“我现在得去厨房准备了。你自己斟酒,别客气。”
“跟你一起进去行吗?”她轻柔的问。“我保证不碍你的事。”
我这一生何尝有过这般的满足。撇开佳肴美酒制造的效果不谈——这份感觉竟来自家庭意识的初醒。过去我从不知何谓之家。有家亦非我属。在这里,饭热菜香,烛光烟气,融合着我俩的安适,杂乱的小厨房犹如洞天福地。
一种全新的经验,和一位喜爱的女人同在,是喜爱吗?应该说……宁愿此生与共。我不言。她不语。似此无声胜有声,当知情浅深?
餐后,她嘟哝的要帮我收拾残局。
“别管,随它去,”这话大不合我一丝不苟的本性。
“你会整个乱了。”她提出警告。
“我已经整个乱了,”我无奈的说,于是我们会心微笑。她的暴牙一点不碍眼。我只觉它们明媚动人。
吹熄烛火,回进起坐室。我俩咸认燃生炉火实在多余;屋里早已生春。她坐在椅上。我盘踞在她脚边。她的手指慵懒的梳弄我的头发。我揉捏着她长可盈握的光脚趾。她发出快乐的哼声。
“你喜欢我吗,可丽?”
“当然喜欢。”
“要是真的,就请你站起来,到吧台上拿一瓶白兰地,为我俩各斟一小杯如何?酒杯在碗架上。”
“您的愿望就是我的旨意,主人。”她恭敬如仪。
她取过酒,递与我时,俯身亲着我的额。然后,我们再回复先前的姿势。她在椅上,我在脚下。
“晚餐真棒,”她叹气。
“谢谢。”
“我是处女,”她的声调跟上次完全相同,“晚餐真棒。”
我的答词只能如此:“是的,你上次提过。”
“我也提过我不想再是了?”
“呵,”我挖空心思寻找合宜的答案。而答案却是比言语更好的行动,冰雪迸裂,金石大开。
我说过,她高,非常高。她瘦,非常瘦。我本不希冀她有一副玲珑剔透的身材,而是她的纤柔有致。她的肌肤甜香。她就是一根浸透了蜜的细绳。
初时,我俩大概都有些窘,有些矜持。然而拘谨迅速为激情取代。她经验新的感受,闯入新的境界,她求知心切。
“这是什么?这又是什么?”
知道那么多动情的事;知道给与爱的欢愉相当(甚或过之),她快活不已。每一件事,她都要追、要探、要求甚解。
“我做得对不对?这样昵?现在怎么办?”
“闭嘴,”就是我的回答。
云雨过去,我们满足的躺着,我的两臂酸痛,肌肉发颤。
“我爱你,”片刻后她说。
“我爱你,”我说。
我的脸埋入她的肩胛。足趾勾着她象牙色的小腿。
哪夜,只一次因为公事打散了我俩的温馨适意。为了示诚,我向可丽说明,必须打个电话给那日早晨,被费阿陶闯见的小骚货。很可能还要安排一次会晤,目的是在套话。若是可丽起疑,等我说完电话便知真伪。她大笑,快活的吻着我。
电话铃响了三次,蓓蒂接上。
“是?”
“蓓蒂?”
“是。谁啊?”
“高佑大。”
“小高!”
“抱歉这么晚打扰你,蓓蒂。希望没有惊吵你。”
“别蠢了。我刚上来。今天来七个人吃晚饭。忙坏了。”
“哦!倪先生在吗?”
“不在。怪,起先说有八个,可是他没来。平常他一定在。明天晚上你会去‘杜妈妈’那儿吗?”
“我尽量想办法,”我在撒谎。“蓓蒂,我问你一个很特别的问题。戚先生在世的时候,给他太太写过字条吗?就是那种短短的留言?”
“当然写过,”她马上答。“常写。她喜欢东跑西跑,他出去的时候就会留几个字给她。我看过一些。有些是柔情蜜意的字条,有的,只是讲事情。”
“你想她会不会存起来?”
“荻贝?我想她是存了一些。对,她是存着。记得我在她化妆间的一个内衣盒子里,看到过一迭。这老头子真爱她。她把他吃死了。你知道是怎么檔的事啰。”
“是的,”我说。“太感谢了、蓓蒂,抱歉啊,打扰你。”
“明天晚上见?”
“我尽量想办法。”柳暗花明,事情愈发顺手。
第五章
快意欢畅的星期四早晨。可丽为着令她母亲安心,不留过夜,我却仍在温存缠绵的意境中醒转。冲澡时,我引吭高歌(噢,我的太阳),探眼窗外,向潺潺的雨丝颔首致意。已无任何事物可以毁我此刻的心情。我披雨衣,穿雨鞋,外带一把自动伞。伞柄的按钮一揿,便自动张开。方便,只除了狂风忽起时,它不揿自开,似乎顺势将我,也提离了地面数英寸。
总算一路平安的抵达“四杰”,开始一天的工作。
第一个电话拨给石莉妮。她听见是我,并未显得过份不悦。我仍扮演着天真无邪、乐天知命的年轻侦查员角色,说明对于她父亲的失踪案件有新的进展,渴望与她共享。她勉强同意匀出一小时。
我欢喜的谢过她,冲出公司,顺利的搭上一辆出租车。
到达石家前厅,由巨大的何好佳为我除下衣帽雨伞等物,赶我入起坐室,石莉妮斜靠在天鹅绒长榻的一角,闲来无事的翻着一本杂志。姿势态度丝毫不露虞色。
若有破绽,该是她的欢迎词。
“哦,”她说:“高先生,坐啊。”招呼的太随便了。
我坐下,打开公文包,一阵搅翻。
“石小姐,”我热心的说:“我确实大有进展。您记得上回我说令尊失踪之前曾有砒素中毒现象?我已经确实明白他如何中毒的。砒霜原来是掺在白兰地酒里!”
我递过那几份化验复印件。她看着。但是我不以为她真在细看。我遂自她指间抽回报告。
“棒吧?”我聒噪着,“大突破!”
“我想是的,”她低哑的声音说:“可是这指的什么意思?”
“意思是我们知道了下毒的方法。”
“下一步呢?”
“不就太明显了吗?”我开朗的笑说。“找出毒药的来源。小药店买不到砒霜。所以我必须调查毎一个牵渉到的人,看是谁最容易取得三氧化二砷。”
我定睛望着她。等待反应。没有。
她长叹一声。
“是的,”她说:“看样子你会不停的追下去,一直到发现了……警察怎么说的?……凶犯?你不会罢手的,对吗,高先生?”
“对!”这是真心话。“我绝不罢休。石小姐,我可以和戴艾菲谈一会吗?我想查出谁近过令尊的白兰地。”
她注视我。
“是的,”她呆板的说:“去和戴太太谈谈。很好。”
我微笑言谢,俯身拾起公文包。她适时发问:“高先生,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摇头、假作不知。
“做什么,石小姐?”
“这些问题。这项——调査。”
“我是在设法寻找令尊。”。
她的身体开始软陷。在溶化。我只能以这个字眼来形容。骤然间已分辨不出她的轮廊。不仅是脸。连四肢肌肤。一并的委顿,销溶。整个人在分解,变为无形。这是一幅骇人的景象。一种瓦解。
“他是个太不讲理的人,”她低语。
我怒气上升。虽努力隐蔵,只怕不尽全功。
“对,”我说:“确实如此。大家都这么说。难缠讨厌的一个人物。但是那并不重要,对吗?”
她比个手势。是挥手。细微优雅的一挥,表示退席。表示挫败。
戴艾菲坐在白漆餐桌边,面前一只空咖啡杯。有一种香味,很快便识得:空气里漫的,是淡淡的白兰地酒香。
她无精打采抬头,苍白的一笑。
“高先生,”为我拉开一把椅子。“能看见一个愉快的脸真是好。”
“怎么了,艾菲?”我坐下。“有麻烦?”
“唉……”她叹气,“这幢屋子里再没半分生气。夫人吗,一直卧床不起。”
“她病了?”
“雪利的毛病。莉妮小姐更是从未有过的情緖低落。我甚至打电话给宝华,希望他来一趟能有所改善。他却说必须避免霉气。换句话他怕自己也会沾染上。唉……”她再叹气,“我本来打算过一、两年退休。也许该提早一些。”
“怎么行昵、艾菲?”我柔声问。
“非行不可,”她吐出一大口气。“受够了。不是为了钱,是寂寞。”
“迁到比较舒畅的地方去,”我建议。“暖和,阳光充分的地方。像佛州或者加州。结交一些新朋友。”
她忽然得意起来。小小的浆果眼在胖脸上眨动。举起一只胖手,搔着鬈曲的黄色短发。连假牙磨蹭的声音都清晰可闻。
“说不定还为自己找个丈夫,”她嘲讽似的望着我。“意下如何,高先生。你看我是不是太肥了?”
“应该这么说:‘胖得讨人喜欢。’艾菲。许多男人都欣赏营养很好的女人。”
“营养很好?”她咕哝着。“亏你想得出来!你是我的灵丹妙药,高先生,真的。看到没有?这些日子来,我头一次大笑。不过我不相信你来这儿,只为让我这个老女人开心。有什么事需要效劳?”
“谢谢你,”我感激的说着,压低了声音。“艾菲,通往石教授书房的门是不是锁着?”
她点头,明亮的小眼瞪住我。
“你有钥匙?”
再点头。
我稍作考虑。“这样做:你出去,打开书房门,再回来,我就坐这儿等着。然后我进书房。你留在厨房,所以你绝对没瞧见我进去。我只耽几分钟。最多五分。我可以发誓绝不移动任何东西。之后我再回到这儿向你道别,你再去上锁。这么一来,万一有人问起,你就可以照实说,根本没有看见我在书房里,没看见我进去,也没瞧见我出来。”
她思虑片刻。
“莉妮在家,”她说:“大概还在起坐室。何好佳不晓得在那个角落闲晃。随便哪一个都可能逮到你。”
“我知道。”
“但愿我没有做错,”她说。
进了书房,我悄声带上门。笔直走向展示船只模型的墙壁。从底排开始,圈起指节轻敲船身。有些硬实,有些空洞。“王子号”在第三排正中。我踮起足尖,掀起钉在墙上的“王子号”饰板。
我将模型船搁在散乱的书桌上。扭开台灯。以铅笔拍过船身两遍。空心。情况不坏。
我抓住船身向上轻提。应手脱开。那么轻而易举。船与板便分了家。令我十分惊奇,查看黏附船身与饰板的对象。原来是八块寸把长的小磁铁。四块镶在船身上,四块嵌在饰板里。勾挂在墙上时,极为固定,但是轻轻一拉便即分开。
当然,更令我感兴趣的,是内层一迭折拢的密件。大都是复写用的透明薄纸。我捏着纸角,小心翼翼的打开。前四页不是打字,是手稿。我费了一段时间才全部看完。字如其人,别扭难识。
“本人,石耶鲁,身以健全——”
就是了:失踪多时的石教授的亲笔遗嘱。一开始,是一些特别的现金赠与。五万元赠母校。两万元赠戴艾菲太太,我对这一项很高兴。尚有一些是赠与表兄弟姐妹及远房亲戚等,无一人超过一千元,其中一位只得五元。何好佳获一百元。
他个人的产业平分给妻子石尤兰与儿子石宝华。遗嘱上特别指名禁止他的女儿,石莉妮,分享他的财产,因为她“蓄意而且预谋”在白兰地酒中掺入砒霜致他于死。同时附上由庞氏父子公司出具的化验报告,以及杜茂理医生开列的声明书作证,石教授确系砒素中毒。
遗嘱中又说。倘若立遗嘱人因暴力或貌似意外事件死亡时,他龥请警方彻査死亡原因。基于他女儿一度曾企图谋害,卷土再试的可能性极大。
遗嘱见证是何好佳与蔡温黛。我相信那个疯疯癫癫的女佣,只要石教授交代的事,她一定照签不误,而且签过便忘。但是蔡温黛?
我依着原来的折痕仔细迭好,塞回“王子号”的船身内,吸上饰板,两者都用手帕拭浄。再以指尖拈着板沿,挂回原处,调整角度,便转回厨房。
“谢谢你,艾菲,”我弯身亲她的面颊。
她抬眼望我。眼底贮着泪。
“一切都了结了,是吗?”她问。
我无法对她说谎话。
“快了。”
走入起坐室。石莉妮站在一扇窗前,凝望着落雨的街道。听见我的脚步,便转身。
“谈完了?”
“谈完了,”我说:“戴太太告诉我令堂身子不适。我很难过,石小姐。请代为致意,祝她早日康复。”
“谢谢,”她说。
她高而挺。鎭静的神态已经恢复。定睛看着我,眼中并未显出自知厄运当头的迹象。
“有新的进展,我会向您报告,石小姐。”
“好的,”她平静的说。
她真是坚强。欸,太坚强了!如果她闪现过软弱,此刻也已消逝无踨;她决心撑到底。我佩服。她是个极聪明的女人,必定了然于自身已濒险境。我向她道别后,便匆匆赶往戚府。
天加德的迎迓(迎接)沉稳如昔,我却从寒暄当中觉出一种异乎寻常的缄默,几近乎紧张。我们立在空关的前厅,听得见起坐室门后传来阵阵高亢的说话声。
“夫人在家,先生,”管事的视线越过我的头顶。
“我听见了,”我说:“还有倪先生?”
他缓缓点头。
我暗蔵起心底的喜悦。
“加德,”我说:“我不会耽搁太久。这可能是我最后一次叨扰。”
“哦?”他说:“真没想到,先生。”
“只剩下几件小事待查。”
他略微欠身,便移步入厨房。我站在前门口,朝屋子后部看。由厨房望不见门口。我走向电梯。厨房和餐具室遂一目了然。
我瞧见金白莎在水槽边。她抬头一瞥,我向她挥手,她没有反应。
我乘坐电梯登上五楼,迅速溜进戚荻贝的化妆间。公文包搁在一旁,开始捜寻。很容易便发现:一个松香味浓的,四角铸铜,精工打造的木盒。看似印地安的手工艺品。塞在妆台底层抽屉,一大堆内衣下面。手握着那大把纱质缕衣,不免脸红心跳。
盒子未锁,乱七八糟的装满一迭字条。有一些是他私人的信纸,也有拍纸簿上的纸片,或是信手撕开的稿纸,有一张是戚索门的私人支票,受款人是戚荻贝,款额,“十万万万兆元及我全部的爱”。署名“你的索”。
我快速翻阅这些字条。心在抽紧。绝大部份是一位老人的情书,字里行间明白显出他对那位年轻娇美的妇人,是如何的意乱情迷。
也有道歉的字条。
“宝贝,如果我令你不安适的话,我道歉,”起头不坏,但是下面的字句是,“请原谅我昨夜的举动。我知道你在头痛,伹是我情不自禁,你是那么的美。”再翻下去,字面上乃浮现出递增的自厌、依赖与自卑。
“你肯原谅我吗?”“这是为我昨晩说错话,给你的一点小补偿。我可以原谅吗?”
读着这些,属于一个死者的遗言,是一种惩罚。我偷了两则:“荻贝,希望你会原谅我加诸你的痛苦。”另一张是,“我挚爱的妻子,请原谅我招惹出的这一切麻烦。我向你保证,而今而后,你再不会有任何理由怀疑我对你永世不渝的爱。”
我认为这两则,相当于戚索门跳楼毙命时,在主卧室发现的自杀留言。
我将两张字条塞入公文包,阖上木盒,回归原位。随后由后楼梯直上六楼。走进宴会屋,穿过屋子,背靠着通往阳台的法式合门站定。
看手表。匀出十五秒当做抛掷戚索门过墙的时间。然后拔脚起跑。尽速奔下后楼梯。冲过五楼走廊,到主楼梯。连蹦带跳闯下楼。踏入前厅,跑向大门。喘着气,再看手表。大约九十秒。他轻轻松松便能办到。
没有人影,起坐室也没有话声。我取过衣帽,穿戴妥当,不与加德道声再见,便自走进冷飕飕的雨中。打算到第五街叫出租车。将近时,忽然有人靠拢来,倪主瑞。
““佑大!”他钻进了我的伞下。“太好了。加德说你在附近逛。如果说这种天气合适闲晃的话,我可要抗议!”
他容光焕发,神情愉快。
我并不惊慌。明知他早已在等我,我欢迎这样的遭遇。也许我将它视为一种挑战。
“牧师,”我说,“真高兴又碰见你。方才我是不想打扰你和戚太太。”
他眼珠一转,一副嘲弄的无奈。
“那吵得是些什么名堂!”他挽起我的臂。“想听吗?”
“当然。”
他四顾。
“转角,”他说:“不远。有一家很不错的饭店。那儿的酒廊更棒。清静。我们可以好好谈话——至少,不像现在,在外头淋雨。”
几分钟后,我们已置身在“小马车”饭店,舒适宜人的酒廊中。漫着雨帘的长窗遮得整室昏暗迷蒙,映着雨窗,首都博物馆好似莫内笔下的一幅抽象画。我们是仅有的酒客,这里浸浴着雨天里,曼哈顿酒吧内,安详的,祈求自省的宁静神秘气氛。
倪点一杯加柠檬片的马丁尼。我叫一瓶国产啤酒。酒奉上时,他环视室内。“找个位子吧,”他说。
他拿着酒,带头走向偏远的一张小桌。我握着酒瓶。酒杯,跟着。
这就是我们俩的不同:我会问酒保,“我们找个桌子行吗?”
的确,坐在软绵绵的沙发上舒服得多,墙壁在我们身后。我们同坐在右边的角度,但是略微转向。便能随意的面对面。
倪牧师先是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类似天气太冷,每逢此时,便向往暖天艳阳、沙滩等等的话题。
我望进他的跟。偶尔点首,微笑。这真是世上最荒唐的感觉——跟一个凶手同坐,饮酒谈天。
我在想凶手应该哪里不同呢——脸上做个标记?那未免太容易了。我不时提醒自己,倪是何许人也,做过何许事。然则,我感觉到的却是我俩最普通的闲话家常:“天气太坏。”“是啊,听说晚上会好转。”
终于他住了口。手肘支在桌上,两只手掌猛抹脸,叹气,放眼空荡荡的酒廊。
“我为许多人做过告解,”他望空而言。“我曾向你说过,大都是女人。有时候,她们总以为我的兴趣不止于她们精神方面。她们假想我是,呃,对人有兴趣。你懂吗?”
“懂,”我说:“那一定滋生困扰。”
“一点不错,”他叹息。“各种各样的困扰。举例来说,为了这个缘故,她们要求我的时间,远超过我本身愿意给,或是可以给她们的量。”
我哼声表示同情。
“你相信吗,”他继续,“有一些——算是我的资助人,也不全是。选个更好的字眼,姑且称之谓主顾。”
“随从如何?”我建议。
他锐利的盯着我,想了解我是否有意挖苦。不是。他轻戳我的胳臂。
“好,很好,佑大,”他说:“随从。我喜欢这个说法。比主顾高明太多。我刚才说,有时候我的某位随从会吃醋,总以为我对别人付出较多。我无意暗喩她们的自私,但是我发现多数不快乐的人。男女一样,全都太过于自我中心。当你表露同情时,她们的要求愈多。同情移转成一种狂热,不高兴其他的人来分享。这就是我和戚太太不协调的原因。我最近和另外一个女人做告解,理所当然的,她以为我为对方付出太多的时间。”
这个谎撒得不笨,但似乎不必对我费这般大的手脚。根本没有必要做这番解释。既然引起了头,他理应把话说完。
他招呼酒保时,我望着他。他确有一种傲慢自大的气度;举手草草一挥。
“你的会社近况如何?”我问。
“什么?”他含糊应声。“哦,还好还好。刚刚那杯马丁尼加了太多枫糖。希望这杯淡一些。”
酒保亲自送酒过来。倪牧师猴急的啜一口。
“好多了,”他满意的笑着,靠后坐一些。
无可讳言的,他是个相当英挺的男人,深沉而有感性。我了解女人为什么多受他吸引;他全身散发精力与充实感。略勾的鼻子,坚定的棕色眼睛,赋予一种“男人中的男人”的形象。黑胡子框着红润、几近柔嫩的嘴唇,却又蕴藏着一份脆弱。
“希望你和戚太太好聚好散,”我说。
他朗声一笑。“哈,看情形我已经摆平了那位女士。”他含笑说。
我不喜欢那笑,迹近假笑。是否意味着莉妮的相片,和雷太太的那封信,一并付诸流水?
我思考他对我的认识——或猜测。在戚氏案件中,依旧无损我的烟幕,他可能还接受我是一名遗产初查员的角色。至于石家案,莉妮也许告诉他,我的调查工作。他已经知道我发现砒毒的事。他不知道的,该当是我已清楚他与石莉妮之间的亲密关系。
“这是我最后一次上戚家,”我说:“专门鉴定人就要接手了。”
“哦?”声调是明显的不关心。“我猜你一定还有很多事情要办。”
“对极,”我恳切的说:“我倾全力在调査一宗案子,关于一个失踪的人,未留下遗嘱的事。”
“挺有趣的,”他漫不经心的呑一口马丁尼。“说来听听。”
我想象中,剑诀必定如此:探、闪、刺。
“没什么,”我说:“就是方才那句话:一个人失踪——已经两个月——找不到遗嘱。一些枝节的问题使这个案子错综起来。全部财产都在他个人名下。所以要向法庭请准给付家属的生活费用。”
“如果他不再露面昵?”
“伤感情,”我苦笑,努力回忆铁先生告诉我有关适用的法律条文。“过五年大概可以办认证遗嘱的手续。”
“五年!”他喊出声。
“起码的了,”我愉悦的笑。“若是失踪人的尸身出现,事情便好办许多。如果他确如大家怀疑的,已经死亡的话。谈这些太烦扰你了。”
“绝对没有,”他精神奕奕。“下雨天,谈话天。所以说,假定失踪人确实死亡,他的财产立刻便能分配给法定继承人。”
逮着了,我窃窃自喜。
“对,”我轻快的说:“一旦死亡证据确立,便可分配给他的妻子,儿女。”
“相当大的一笔财产?”他缓缓问。
贪婪的畜牲。
“想必是的,”我点头。“究竟多少我没有概念,不过数量相当大是错不了的。”
他自夹克口袋取出烟斗,烟草袋。朝我眼前一晃。
“不介意?”
“不不。请用。”?
我在一旁静观他从容不迫的完成点烟、吐烟的仪式。
“法律是绝妙的玩意儿,”他牵出一丝笑容。“一大笔钱。我是说在诉讼上。”
“是的,确实如此。”
“有时候我以为正义是一种不可能的观念,”他喷着烟,继续道。“以你这个案子来说,我就以为,一个人失踪两个月的事实已足够令家属获准分享他的财产。他自动离家的吗?”
“就目前看来是如此。”
“不曾留任何信息给他的律师?”
“不曾。也无谋杀的证据。一无证据。可知的仅是他或许还活着。所以法律上要求锲而不舍的追查,何一段长达五年的宽限期。不过对家属来说,这等于是谋杀。”我无法抗拒。他,与我一般无二。
“的确,”他稍嫌关怀过度。
“总之,”我尽深的下锚,“一旦发现尸体,不论自然死亡,意外,或是谋杀,财产即可认证。”我自觉说得已经足够,话锋一转。“牧师,你前曾说过你原先是从芝加哥来的?”
“不是市区,”他迎上我的目光。“某个郊区。怎么?”
“我有位表兄住在那里,他邀我去一趟。我从没去过芝加哥,不知道是否会喜欢它。”
“你会发现那儿可做的事极多,”他机械式的说。
“你喜欢它吗?”我执着不放。
“一阵子,”他说:“我不得不坦白承认,佑大,我很容易喜新厌旧。才转到了纽约。”
“征服新环境?”
“完全正确,”他苦笑。
“至今还未反悔?”
“有那么一两次,”他仍在笑,“凌晨三点。”
抗拒此人的魅力,真难。有一刹那,我竟对已知的他,及揣测的他,起了怀疑。
我分析原因。绝大半,由于他的外表使然。高大、健壮、顽强:他具有的一切,我都没有。而且,他果断、胆大、坚毅。
更甚者,他拥有一种原始力。在朗朗笑声、温容明智的后面,是一股赤裸裸的力量,野性的力量。我遂明了,自己原是多么向往他的青睐。
换言之,即是我畏惧他。这真不是一项舒服的认知。
我们饮尽杯中酒,也不再提两宗悬案。倪主瑞坚持会账。他留下的小费少得可怜。
他另有约会,我须回“四杰”。我们便在饭店的遮檐下握手道别。
我望着他步上第五街,挺拔的走在雨中。是这样的难以制驭。我想叫车,结果搭了巴士。车上拥挤潮湿,和着霉昧。到公司已过一点,退下湿漉漉的衣帽胶鞋。雨伞拢入字纸篓。
我挂电话给老史,他不在。我留下号码,请他回话。随后坐下膛视着空白的墙,不理会公文篓里待办的事件。
我想的仍是倪主瑞。我之所以怨憎他,源自他太轻视我,施恶于我的态度。无懈可击的谎言,戳我胳臂轻拍我肩膀、膝盖的小动作,以及那亮爽霸道的笑。他将我看成一个无足轻重的鼠辈,或许是一种妨碍,无足轻重的妨碍。因为我对自己心生恐惧。不由得我拚着损伤自尊,努力记牢,他是想压倒性的控制我。
摊开戚、石的档案,重读上面有关倪主瑞的摘要。他有如幽灵似的浮游在两案之间。我以为他就是主谋,是一切要命事故的发源。在某些方面:他的力量、他的决心、他的魅力等等,我的数据足够。甚至于我还有他历史背景的一抹剪影。
但是对于他本人,所知几等于零,他过去是怎样的人,受什么驱使,喜乐的是什么,痛苦的又是什么。等于一个影子。无从捉摸。既识不透他昨日行事,也测不出他明日的作为。
想为他立个批注,却苦思不得。反而更加深自己的狐疑,以我们那套雕虫小技,是否诓得了他。他不是下三滥的混混,也非乡愿型的人物。他到底是什么,我硬是不知道。不知道。
我的思路被史培士的电话打散,他怒气冲冲,像连珠炮似的发射出来。
“戚索门的案子还不翻。目前还是不行。上级认为证据不足,要承报上去再做道理。天晓得做什么道理。我不指望明天就有结果。现在只盼你的老板加油了。我昨晚上叫个伙伴打电话给姓倪的,装作那个驾车载石老头到船坞的出租车司机。姓倪的不上钩。他叭哒挂断。棘手得很。”
“是的,”我说。“我正在想我们吓不倒他,先别打草惊蛇。”
我告诉老史发现了石教授的遗嘱及内容。
“好,”他说。“石莉妮跑不掉。嗨,你没把遗嘱抖开吧。那可就坏了大事。”
“没有,”我说。“原封留在原地。不过我的确偷了些东西。”
我遂说出从戚家窃得两份可视做自杀留言的字条。
“干得好,小高,”培士说。“你愈来愈入门了——把松头全系了起来。”
这番夸奖很受用。
“另外,”我说。“我和倪主瑞长谈过。喝了两杯酒。”
我将谈话一五一十的相告。
“我不认为石莉妮的相片和那封‘伪造文书’起得什么作用。”
“我也不这么想,”他说。“他摆平了荻贝,照旧干他的风流勾当。”
“还有一件事——”我说出将有关失踪人遗产处理的法律条文告诉倪的事。
“嗯,”培士说。“你衡量他因此放出尸体?如果是在他手上的话?”
“本意如此,”我说。“不过,我99lib.现在也不敢敲定他是否会顺我们的意。培士,姓倪的是个见首不见尾的神秘人物。我实在没把握能够左右得了他。”
“对,”他叹气。“要是他没使诈,要是他那些女人全跟他联成一气,我们死定了。”
“有一个可能,”我说。“大胆的假设。”
“什么?”
“我査看过倪的资料。记得我们见奥主教那次的事吗?他说出倪的一个至亲的名字。倪金娣。他的姐姐。”
“这?”
“这如果她不是姐姐?是他太太?”
沉默。
“你说得对,”老史开口。“大胆的假设。”
“不妨一试,”我坚持。“你有地址?我记得是印地安那,阿辛。”
他从记事本上报出来,我仔细记下。
“打电话给她?”培士问。
“没用,”我说。“如果他事先串通好的。对方一定不认账。”
“那么?”
“那么,”我当时骤下决心,“最好是上那儿去跟这位女士面谈。”
我明知这是凭着一时的冲动,却是势在必行。经由旅行社代订了美航飞往芝加哥的机票。我不及请示铁、泰尔两位老总。冲出大门时,也不及细听区老总的笑话。
命该如此,我正要出门,他恰巧由那群跟班簇拥着进来。我想偷溜,区老总眼捷手快。一把箝住我的臂。我看见他小指上闪亮的钻石。修剪整齐的指甲。向上看,他翻领上扣着一朵小兰花:一朵美丽的紫斑兰。
“小高!”他快活的喊。“想见的就是你!我有个笑话,你准爱。”
他笑顾周围的马屁精,他们因此围得更近,脸上已经出现不可抑止的笑容。
“有那么个小矮个,”区密欧先生说,“他走向一位高大、漂亮的金发美女。他望着她说,‘我要拧你。’她说——”
“听过了,”我一声岔断。“这是个老笑话,而且不好听。”
我挣脱手臂,闯出重围。我不回首,却感觉身后竟是一阵响雷前的死寂。
我无暇细想如何对区老总如此斗胆,也不计较这对我日后在“四杰”的影响有多大。我心急的是赶银行,査账户,跑一趟芝加哥需费多少。运气,钱数足够,于是火速回家收拾行李,坐上出租车,直驶机场。
飞往芝加哥的航行是我难得的休闲机会,我决心好好享受一番。机上放映的难看电影,我看得津津有味,乐不可支;难吃怪味的炒肉丝,我也狼呑虎咽,满口生香。飞机终于平安着陆。奥哈尔机场拥挤嘈杂,一如曼哈顿东六十九街的“杜妈妈”。此时此地,我竟懊恼的想起薛蓓蒂与马赖铎上校很可能已开始狂欢宴饮。
在出口处徘刻片刻,不时触碰鼓胀的钱夹。总算找到停车招呼站。雇出租车上阿辛必定所费不赀。我遂走向靠着一辆黑色大型轿车挡泥板立方的司机,这辆车的车窗似乎多过任何一辆小客车。
司机毫无兴趣的看着我,一对惺忪眼滑过我起绉的大衣、变形的帽和夹在腋下湿透的手提箱。他唯一的反应是嘴里一根牙载从右角移到左角。
“你上阿辛吗?”
“哪里?”
“阿辛。印地安那。”我査过地图。
“没听过,”他说。
“在格里和哈蒙之间。”
“格里和哈蒙之间在哪里?”
“我不知道,”我只好承认。
“那我就不上那儿,”他说。
牙签又开始转位。这是逐客令。我晃到巴士站。有一辆标着“格里—哈蒙”,一个着制服的司机靠着车身,一般的毫无兴趣的看着我。我打定主意要在奥哈尔机场打牙签迂回战,不过至少在我上前问询时,他的牙签没转位。
“请教我是否能搭这辆车上阿辛?”
“哪里?”
“阿辛,印地安那。”
“那是哪里?”
“在格里和哈蒙之间。是一个合并起来的小村庄。”
他莫名奇妙的望着我。
“在一九三九年的时候,人口是三千零七十九个。”我加注。
“没搞错?”他说:“在格里和哈蒙之间?”
我点头。
“你站稳了,”他对我说。“别动。我马上回来。”
他走到发车处的办公桌前,向另一个嚼牙签的人说话。巴士司机比个手势。两人一齐回头看我。随后这位发车员摊开地图。两人一齐俯身查看。另外一名巴士司机加入了阵容,接着又来一位。最后一共有五个人对着桌上的地图,挥手抬腿,大声争辩,每个人嘴里的牙签都发疯似的转着。
司机走了回来。
“好,”他说,“我上阿辛。”
“你们毎天都能知新啊,”我愉快的说。
“没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他说。
一小时后,车子向东南行驶,透过模糊的车窗,触目大抵是无边无际的黑暗,偶尔几点灯火,零星闪烁的霓虹招牌。越过州界,进入印地安那,天空乍现红光,陡然飞腾的烈焰,明晃耀眼的工厂,和一条清一色罗列着酒馆、旧货铺和成人书店的公路。
离开奥哈尔机场,沿途旅客上下,停停开开,过了九十分钟,驶上一条无灯无影的街道。
“阿辛,”司机先生一声叫唤。
我挣出座位,从行李架上取下手提箱,蹒跚的移向车门。
我弯腰朝外看。
“这是阿辛?”我问司机。
“正是,”他说,“如假包换。”
“谢谢。”
“不客气。”
我站在黑暗的街头,眼看着巴士绝尘远去。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即是后悔自己不留在车上,继续驶向终站,而后重返奥哈尔,搭早班机回归曼哈顿。我冷、我湿、我丧气之极。
游走了许久之后,总算来到一处,尚可称为商业区的地段。一大半的店铺全打烊,下了铁栅。不过还有一间药店、一家小杂货铺,还开着店门,最后——嘿哟,上帝,我千恩万谢您啊——竟是一家酒肆。
“一品脱白兰地,谢谢,”我向黑人店员说。
他打量我。
“国产的?”
“随便,”我说。“随便哪里的都行。”
他找钱的时候,我问这附近可有旅馆。
“下一条街,”他指指手。“再藏书网过两条街往右。就是新界酒吧、烧肉店。”
“是旅馆?”
“是啊,”他说。“上面就是。要住宿?”
“当然。”
“疯狂,”他大摇其头。
我遵照所示来到“新界酒吧烧肉店”。是一家怪味难闻的酒铺,前窗很脏。几个客入,在吧台前。青着脸望电视九九藏书,后面是一小间摆着几张桌子的小隔间。
酒保滑过来;是下坡地。地板全斜向街道。
“威士忌加水,谢谢,”我说。
“招牌威士忌?”
“好。”
这一杯看上去份量真大,结果发现是酒杯底特厚,起码有半英寸。
“我知道你们这儿有旅馆,”我说。
他盯着我,趴过吧台,仔细审视我,尤其注意我的皮鞋。
“旅馆?”他说。“可以这么说。”
“可否请你告诉我住宿费用?”
他别过眼睛。
“五元。”
“价钱满公道,”我说。
“右手隔壁。上一层楼。馆主就坐在柜台上。跟他说老陆叫你上去的。”
我浅尝一口,便喝干了那一“大”杯威士忌,付了钱,出门,向右爬上窄梯。馆主也是黑人,坐在有铁丝网隔着的办公桌后面。网上开个窗洞。
他是个很结棍的人,五十开外。穿一件前胸印着贝多芬像的T恤。正在填字谜。没抬头。
“一小时五元,”他说。“干浄床单外加自来水。预付。”
“我要过夜,”我说。“老陆叫我来的。”
他仍是不枱头。“南非一种像牛的东西,三个字?”他说。“有一根长尾巴,鬃毛很短。”
“羚羊,”我说。“大羚羊。”
他这才抬头。
“对,”他说,“对上了,谢谢。过夜二十元。房钱预付。”
他开窗,取钞票,再从铜盘上取了把钥匙给我。
“二零九,”他说。“就在正厅。你不会分家吧?”
“分家?”
“自杀?”
“哦,不会,”我立即抗辩。“绝没那种事。”
“好,”他说。“意指小孩子,四个字的?”
“乳臭未干,”我说。
天,这是什么污七八糟的房间,十英尺见方,一架曾经上过白漆的铁床。床单旧得脱线,不过——好像是很干浄——怪的是被单和薄毯都覆着一块黑油布。苦思半晌才明白,这是专为那些醉酒闹事,没法脱鞋的人而设。
门里有两道反锁,是廉价的揷梢。一角是个肮脏的洗面槽,一把椅子,一张小桌子,桌面全是香烟洞。没有衣橱,墙上旋着些挂钩充数,上面勾着几个衣架。
过道上是一间浴室,消毒剂的味道奇重。内里是马桶、水槽、和带莲蓬的澡盆。如厕前,先将廉价门钩搭上,不过我打定主意不使用水槽和浴盆。
回房,挂好衣帽。奋力闯开了窗户。一阵湿冷的微风扑进来,依然杂着硫磺味。不消片刻,便清楚在房里枯坐太过无趣,随即穿衣戴帽,重新下楼。
“去吃点东西,”我向馆主淡而不疏的招呼。
“一种性喜夜间出游,类似猿猴的动物,”他说。“两个字的。”
“狐猴。”
我离开这段时候,“新界酒吧烧肉店”又来了一些酒客;吧台的座位大都已占满,后面小间的桌子,也坐着几堆,有几个是白人。所有的人块头都大,体型结棍,手粗声响。
令我欣喜的是,酒保仍记得我喝什么。
“威士忌?”
“对。加水。”
酒奉上时,我顺便点一份三明治和一袋薯条。
“这会儿忙不过来,”他说。“一得空,马上为你做——行吗?”
“好,”我说。“不急。”
我啜着酒,环顾四周。在我两边的彪形大汉喝的全是劣质威士忌,专心一意,目不转睛的盯着吧台后的镜子。我无意攀谈;他们都像是牢骚满腹之人。
我看回自己的酒杯时忽觉有一只手重搭在肩膀上。
“嗨,孩子,”一个女人的声音,很爽快。
“晚上好,”我起身。“一起坐吧?”
“坐这儿,沙沙,”我身旁的一名男子说。“替你暖好了位子。我要回家了。”
“好啊,老乔,换位吧。”女的说。
他们相顾大笑。老乔对我眨眼、离开。
“请女生喝一杯吧?”沙沙小姐摇着肥臀,熟练的揉上了吧凳。
“荣幸之至,”我说。
“喝杯烈酒行吗?”
“随您喜欢。”
“烈酒好。啤酒老让我放屁。”
我同情的点头。
“老陆!”她尖叫,声音太大,速度太快,我猛的跳起来。“老样子。我有个漂亮的主子了。”
她从塞满了的荷包里,挖出一包起皱的香烟。我立即划亮一根火柴。
“谢,孩子,”她猛吸一口,烟气就此不见。我指的是,再没瞧见那口烟由哪儿冒出来。
她是个硕大的女人,四十好几。一副不会受惊,也不会受伤的德性;她过去绝对经过大风浪——至少两次。
酒保将她的威士忌送到。
她上下打量我。
“你在铁工厂打工,孩子?”
“这个沙沙,”酒保冲着我说,“是个人精。”
“哦不是,”我告诉她。“我不住这附近。我从纽约来的。”
“你爱怎么骗随你,”她说。“我敢发誓你是个打铁工。”
“好啦,沙沙,”酒保说。
“没关系,”我说。“我知道这位女士是开玩笑。我不介意。”
她朝我背上一拍,几乎把我拍下凳子。
“够意思,孩子,”她大声道。“我喜欢你。”
“谢谢,”我说。
“你跑到格里来干什么?”
“格里?”我的惧意骤升。“我以为这儿是阿辛。这里不是印地安那,阿辛?”
“阿辛?”她放肆的大笑,笑得前俯后仰,我伸一臂相助,以防她朝后翻倒。
“我的上帝,孩子,”她以手背拭眼,“这地方多少年都不叫阿辛了。早就归并格里。”
“那这里确是阿辛?”我坚持。
“对对。是阿辛,在我小时候,我难记忆了。你跑到何辛来干什么?”
“我在纽约一家律师事务所工作,”我说。“是遗嘱的事。我要找一位受益人,他留的住址就是印地安那,阿辛。”
“没唬人?”她兴致高昂。“一笔遗产?”
“是的。”
“很多钱?”
“那要看您对很多钱怎么个看法?”我谨慎而言。
“对我来说,”她道,“只要超过二十块的就是很多钱。”
“超过二十块。”
“姓什么的?”
“倪,”我说。“人儿倪。一位女士。倪金娣。”
“倪金娣?”她复述一遍。“没听过,”她摇头。“从来没听过。老陆!”她尖叫。酒保过来,她即问,“听过有个叫倪金锑的女人吗?”
他蹙起眉,思索一会。
“没有。”
“再请我一杯双份的,”沙沙对我说,“我替你去打听。”
转一圈回来之后,她又揉上了凳子,“啪的”将空杯置在吧台上。
“你叫什么?”她问。
“小高。”
“我叫沙沙。”
“我知道。再请您喝一杯好吗,沙沙?”
她佯作考虑。
“呃,这个……好吧。”她招呼酒保,伸出两根指头。“宾果,”她说。“我找到一个人,他晓得倪金娣。或者说他认识她。看见后间那个老黑仔?单独一个人坐在那儿的,灰发头的家伙?”
我转身。“看见了,”我说。
“他叫龚大古,”她说。“比上帝小一岁,打从有这块土地时,在这儿。他说他知道倪家。”
“您看他肯跟我谈吗?”我问。
“为什么不肯?”她说。“他灌啤酒。”
“袭老先生?”我靠他桌边一站,一手威士忌,一手啤酒。
他缓缓抬头。沙沙说对了:他绝对有九十,尚且是最保守的说法。一具不加包裹的木乃伊。皮肤打皱,眼角粘着眼屎,一双手像浸过海水,再在滚烫的沙上烘干似的。
“您是?”他口齿不清的说。
“龚老先生,”我说,“我叫高佑大,我是——,”
“佑大,”他说。“好名字。”
“是的,老先生,”我说,“如果我们一起喝杯酒,允许我占您几分钟的时间谈谈话,真是感激不尽。”
我献出啤酒。
“却之不恭,生受了,”他伸手接酒。“坐。沙沙说你问起倪家?”
“是的,”我坐在他身旁。这位古人在喝啤酒。他讲述着军中旧事。乐得吱格发笑。
“那是哪次战役,老先生?”我问。
“哦,……”他含糊应着。“随便啦。”
“关于倪家?”我提起话头。
“大约是五八年,”他简单明了,不必说明那是那一世纪的五八年。“在雪曼街。对吧?雪曼街?”
“对极了,老先生,”我说。“就是这个地址。雪曼街一一三号。”
“我的脑袋很灵光吧,”他洋洋自得的点着头。笑开嘴。没有真牙,也没有假牙。只有粉红色的牙床。
“是一九五八年吧?”
“可能更早,”他说。“我告诉你倪家的一点趣事。他们的名字中间,全沾着英文字母里的‘G’字。一家的‘G’。”
“倪金娣,”我说。“倪主瑞。”
“对,”他说。“父亲,倪乔棋。母亲,倪筑筑。另外两个儿子:倪盖洛和倪戈登。还有一个女儿:倪葛蕾。”
“您的记忆力真是惊人,老先生。”
“那还用说,”他说。“我的脑袋绝没问题。”
“他们都怎么了?”我问。“姓倪的这家人?”
“哦……”他说,“当然啦,老一辈的,乔棋和筑筑全过世了。小一辈的,也都散了。金娣,听说是唯一留下来住在这里的。”
这不是好消息。倘若这位老人记忆精确。那么,倪金娣是主瑞的姐姐属实无疑。
“龚老先生,”我说,“您对倪家怎么如此清楚?”
“哦,”他缓缓说道,“我过去常在他们家打杂。都是些小工散活儿。我第三任太太,茉莉,哎不是——婉黛;对,婉黛——她像母亲待孩子似的。”
“您不记得倪主瑞的事吧,龚老先生?”我问。“也是其中一个儿子?”
“倪主瑞?”他的眼睛蒙上一层雾。“一定是中间那个孩子。后来去当牧师,对。离乡背井的。不能怪他。”
“当然不能怪他,”我热切的说,“您不记得主瑞的事了?任何特别的事?”
“挺帅的小伙子,”他说。“高、壮。喜欢女孩。爱玩足球。有点……”
他突然停顿。
“有点?”我一旁怂恿。
“我记不太得了。”
“有点好还是有点坏?”
他盯着我,眼睛陡地清亮,尖厉,坚定起来。
“我记不太得了。”
第六章
一
星期五早晨,睁开眼,一时弄不清身在何处。起床后,做了几个意思型的早操。遍寻不着肥皂、毛巾,只得将就着以手帕沾水,胡乱净了脸。是自来水没错。冰冷彻骨。倒是提神醒脑。
接着整装出发。一身西装已绉得不成话,暂且不管。馆主仍耽在铁丝笼子里,就着纸盒饮咖啡,一边阅读“建筑文摘”。
“请问结账时间在什么时候?”
“一个小时一次,”他说:“哦,是你啊。那是今天晚上八、九点的时候。”
外面雨已停,阳光却隐没在灰暗的天空之后,大地因此了无光泽。走过几条街。一再以乐观的心情鼓舞自己,才免于对目击的景象沮丧:一排排简陋的屋子,几丛疏落的矮树。千篇一律。
终于找着一片小吃店,生意不坏,我进去饱餐一顿。付账时,问得雪曼街的方向。
雪曼街与阿辛任何一条街无异:一排挤靠成堆的陋屋,三层楼高,糊着假砖的隔间墙,毫无特色。
雪曼街一一三号。上了三级台阶到前门坎,按铃,等待。
大门开了一道缝。
“倪金娣小姐?”我脱帽问。
“我什么都不要买,”她尖声道。
“我不怪你,小姐,”我大展笑颜,竟使得脸部大痛。“价格的取舍在乎它本身,不过,我不是来推销东西。是有关于令弟,倪主瑞。”
门猛力拉开。
“他死了!”这位女士哭叫。
“没有,”我急忙道:“没有没有。绝无此事。我昨天还看见他,很健康,气色也好。”
“天哪!”她按着胸口说,“你一开口就教我动心。快请进,先生。”
她等我进门,随即加锁,上炼,扣牢了大门,再转身面对我。
“你昨天见过主瑞?”惊叹的口气像发现金矿。
“是的,倪小姐。”
“他很好?”
“就目前来说,他非常好。他蓄了胡子。你可知道?”
“胡子?”她大叫。“会这样!他让你捎信来了?”
“呃!没有,”我柔声道。“因为我并没告诉他要来看你。我可以把事情告诉您吗?”
“当然可以!”这一声“可以”,唤醒她身为主人待客之礼。“来,大衣帽子交给我,到客厅来,好好谈。喝杯茶好吗?”
“谢谢,不必了。我刚用过早餐。”
她将衣帽挂在铜钩上,那是突起在一座附着银镜的、维多利亚式的衣帽架,搁伞的位置,底下塾着浅盆盛雨水。我取出业务名片。
“泰尔乐柏,”我说。“纽约的一名律师。”
“他不是出了麻烦吧?”她情急的问,不看我的证件。
“不是,”我再出示名片。“请容我向你陈述实情。”
“天哪,”她又按住胸口,“我整个乱了。太久没听到主瑞的消息。快请进——你姓什么来着?”
“泰尔。泰尔乐柏。”
“乐先生,”她说,“请坐,谈谈你为什么来格里。”
她带路进客厅。格里缺少的色彩于焉出现。红、黄、蓝、绿、浅紫、粉红、橘黄、深紫,应有尽有。沙发、椅子、垫子,甚至台布,全都是花鸟、粉蝶和鲜明的太阳光。地毯上是七彩的鹦鹉,壁纸上是艳丽的牡丹。一切的一切,都太闪太亮。一切的一切,都太多太过。整个房间令人眼花撩乱、心惊胆颠:太滑稽,印花的、条纹的、格子的,全是颜色。简直令人窒息。
倪金娣本人也是“太多太过”。不是胖,是大,跟倪生瑞一般高,一般粗大。穿着打许多皱折的裙装,衣服上印满樱桃堆,使她看起来比实际大两倍,胖两倍。
起码六十五岁,肤色红润依旧。我窥见了属于家族性的相似特征;她有主瑞丰柔的唇,他坚定、纯棕色的眼,轮廓鲜明凸出的男性面容。
一样的宽肩,只是她的较软、较胖。她的手肥厚。一头像极假发的灰发,梳理得一丝不乱,压着一付几乎难辨的发网。
我坐的那张沙发椅太软。有被吞噬的感觉。她走近,我嗅到一阵浓腻的熏香味。希望她别坐我太近,不幸果然很近。她坐得很挺,腰干笔直,足踝交叉,两手按在膝上。
“请说,乐先生?”她微笑。
“泰尔。泰尔乐柏,”我咕哝着。“倪小姐,我代表纽约史氏基金会的法律顾问公司。你当然听过史氏基金会吧?”
“当然,”仍保持微笑。她的声音很年轻,有活力。
“您大概也知道,史氏基金会,经常拨出大笔钱给合格的申请人。只要我们认为,他们的社会工作确实对人类有益。令弟,倪主瑞牧师,正在申请这项基金。他的愿望是调查及治疗那些问题少年。他似乎很合于我们的标准,但是由于款额太大,我们务必调查清楚有关申请者的生活背景、经济情况和本人的品格等。这便是我到贵地的原因。”
她茫茫然。对我这番话,她不见得全部都能理会。但是重点必定抓得住。这个坐在她面前,几乎被沙发吃掉,穿一身绉西装的小矮个,关系她弟弟的财路。
“当然,”她喘气。“只要我帮得忙的……”
“我明白你们是个大家庭,倪小姐。有五个孩子,和——”
“五个‘快乐’的孩子!”她揷口。“五个很有‘成就’的孩子。没有任何一个领救济金过日子!”
“了不起,”我喃喃着说:“关于主瑞,你是否能说——”
“最好的,”她断然道:“绝对是最好的!我们都知道。一点不妒嫉。我们都以他为荣。他是男孩子中最高最壮、最帅的一个。足球队的明星球员,高中时候当级长,辩论会的主辩,各科成绩都好。大家都爱他——不止家里的人,是大家!你会发现没有任何人说倪主瑞一句不好的话。我们都知道他注定会做大事,果然没错。”
她靠后坐,微笑点首,略略喘气,对于这篇赞美词颇为自得。
然而我不能因此罢休。这个妇人,乍听我提起她兄弟的名字时,惊疑他是否猝死,待得知我是律师时,又猜疑他是否出了问题,显然她已多少年不曾获悉兄弟的消息。这些话绝非萦绕她心头的梦境。
“那么,他小时候从来不惹事生非?”
“绝对不!”她肯定又肯定,接着又做适度的修正。“呃,是有几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你也想得到,一个精力这么充沛的小孩子。不过我保证,绝对不是太严重的事。”
“他有朋友?”
“好多!好多!主端太有人缘。”
“老师对他也好?”
“是啊,”她热烈附和。“他是那么好的一个学生。学得快。其他的孩子,只谈将来进工厂之类的事。主瑞就不肯以此满足。他旨在更高更大的事。那孩子有野心。”
这分明是一个姐姐对她漂亮、聪明的小弟弟,无条件的手足爱。我发现很难突破这层崇拜。
“倪小姐,”我说,“主瑞选择牧师这个行业——他从小就很虔诚的吗?”
运气的一击。在此之前,她的答案快速利落。现在,回话之前,她有了暂停。她是在设想一个恰当的答案,语气也有了改变。若非有所惧,便是她不敢肯定。
“这个……”她说:“我们是一个虔信主的家庭。每星期天早上的礼拜从不错过,这话我绝对保证!主瑞在信仰上,和我们其他几个孩子说不上有什么不同。他宣布专修牧师职的时候,我们都很快乐。是真的。”
“其他的孩子,主瑞两个哥哥,他们都在工厂做事?”
“不,”她说:“根本没进过工厂。他们俩都离开了家乡,盖洛自愿留营,戈登现在肯塔基拥有一个加油站。”
“主瑞变成牧师,”我接下去。“你们的教会在附近?”
“在弗塞街。是圣保罗教会。那时候由段牧师主事。现在退休了。”
“谁接他的位置?”
“迪牧师,”她硬绷绷的说:“黑人。”接着便又开朗。“可愿意看看我们的相簿?全家福?”
她起身离屋,很快携回一册相簿。她坐进一张满是大花的长沙发,示意我坐她身旁。
这些生活照怎地如此凄凉?阳光下的刹那应该洋溢着欢畅和快乐的回忆。他们却不。是一种不幸。象征离散。
看完相簿,我翻回倪主瑞的专页。
“这是谁?”我指着照片上,着足球队服的两个年轻壮小子,一式的八字腿,两手搁在臀上。肩并肩。站在倪主瑞边上的是个黑人。
“哦,那是柯杰仕,”她说。我好像觉得她嗤了一声。“现在是我们高中的校长——你相信吗?”
“他们是好朋友?”
“呃……是朋友吧。”
“这位跟主瑞一起的牧师——是段牧师吧?”
“对。他帮主瑞进了神学院。他帮主瑞做好多事。可怜的人……”
我抬头。
“你说他退休了?”
“哎,是的。晚景堪怜啊。”
“真是不幸。”
“你不预备去跟他谈吧?”
“不预备,我不去。”
“他不行了——你懂我的意思。”
“噢。太糟了。痴呆?”
“不完全这样,”她查视着胖手上的粉色指甲。“段牧师喝得太多了些。”
“可惜。”
“谁说不是?”她真挚的说:“尤其是这么好一个人。结局竟是这样……要是你真要找他谈话,乐先生,留神记住这点。”
“敝姓泰尔,”我咕哝。“一定记得。”
我翻到一页,连绩六帧照片,同是那个年轻、神采飞扬、信心十足的倪主瑞,伸出结实的胳臂,挽着一名不同的漂亮女孩。姿态充满占据性。
“他似乎很受女孩欢迎,”我说。
“天哪!”她大叫出声。“你真是孤陋寡闻!一天到晚找他。在屋外等他。写纸条给他。受欢迎?当然!倪主瑞简直受之无愧。”
六帧照片之一是倪主瑞和一位比其他几个都矮小的女孩合影。淡黄色的头发长可及腰。即使焦距有些失误,她看来依旧弱不禁风。我近看。她一条腿箍着铁架。
“这女孩是谁?”我不经意的问。
“她啊?”倪金娣答得飞快。“主瑞的一个朋友,我不记得她的名字。”
这是她第一次对我撒谎。她不是一个擅于撒谎的女人,她的声音发哽;弱了些,有点颤抖。
我阖起相簿。
“真好!”我由衷的说。“真有趣,倪小姐,谢谢您的合作。我知道的已足够。”
“主瑞会得到那笔钱啰?”她心切的问。
“这不是我能决定的,倪小姐。不过我今天了解的这一切都没有对它不利的地方。多谢您的招待。打扰了。”
她助我穿上大衣,递过帽子,开门。在我临走前,她说……
“你要是再见到主瑞,乐先生……”
“是?”
“告诉他,他欠我一封信,”她开心的笑着。
下一站,我到了迈力高级中学。占一整街,有操场、篮球场。我步上石阶时,玻璃门推开,一名著制服、握警棍的黑人门警上前来招呼我。
“你?”他说。
“请问柯杰仕先生是否贵校校长?”
“对。”
“如果方便我想与他面谈。”
“你事先有约吗?”
“没有,”我承认。
“最好来个电话或者写封信约定时间,”他忠告我。“他们才知道你要来——懂吧?你就可以直接进去了。”
“这事,有关一名迈力高中前期的学生,”我不顾一切的说。“可否请你问一声?”
他瞪我。有时候,小个子毕竟占便宜;我摆明对他毫无威胁感。
“我去问,”他说。“你别走开。”
他进门,取下附在墙上的小电话。一会儿便出来。
“他们说要写信,”他传着话。“如果你理由正确——校方会将前期学生的纪录寄上。请附上一个贴足邮票、写明住址的信封。”
我叹息。
“我知道这是非分之请,”我说,“我先致歉,请你无论如何再问一次?拜托?设法直接告诉柯先生或者他的助理,或秘书都行。我想要问的学生叫倪主瑞。倪,人儿倪。我希望与柯先生私下谈谈这位倪主瑞。只这一次,拜耗。”
“老兄,”他说,“你这是强人所难。”
“要是他们说不,我马上走,去写一封信。我保证。”
他深呼吸,下定决心,回进门打电话。这次谈话较久,我看见他在等。终于挂断出来。
“好像你是有一手,”他说。
几分钟后,我透过玻璃门,望见一位高瘦的女人走向我们。警卫遂开门,让我进去。
“要见柯先生?”她问。
“是的,小姐。”我脱帽致意。“我希望——”
“跟我来,”她下命令。
警卫眨眨眼,我跟着这位僵直的小姐走向一道长廊,上两层楼梯。一声不吭。从某一处我听见一阵不太调和的童声唱着“杰姆兄弟”。
我们走入一间大房间。磨沙玻璃门上标着“校长室”。我的女向导引路,走过三位在拚命打字的秘书,到里间办公室门口。室内,站在堆满簿本、文件的桌后的一个人,缓缓抬起了头。
“柯先生?”我说。
“对,”他说,“你呢?”
我递上证件。
“泰尔乐柏,”我唱出。“律师。纽约市。”
他接过证件,细看。“你要倪主瑞的资料?”
“对,先生。”
我开始史氏基金会的老套。从头到尾他的目光不离我。他说:“他出了麻烦是吗?”
我几乎崩溃。但是我早该料到事情终究会拆穿。“是的,”我笨笨的点头,“他出了麻烦。”
“很糟。”
“糟透了。”
“迟早会出漏子,”他说。
他过去关上房门。取过我的衣帽,挂上一根老式的挂衣柱上。指着一张陈旧的橡木椅向我示意,自己坐在办公桌后,吱嘎作响的转椅上。他向后靠,两手扣在脑后,严肃的凝视我。
“你的真实姓名是?”他问。我决心不再唱戏。
“高佑大,”我说。“我不是律师,但是我的确在证件上的那家律师公司任职。我是总侦査长。”
“总侦查长,”他重复点头。“一定是大事,才会派你远从纽约赶来此地。倪主瑞的问题是什么?”
“呃,牵渉到女人。”
“一定,”他说。“还有钱?”
“是的,”我说,“还有钱,柯先生,若是你坚持,我可以吿诉你详情。但是由于诽谤法的限制,我最好不说。目前,他还不到起诉罪行的地步。”
“罪行?”他回响。“到这种程度?不,高先生,我不想知道。事非严重,你也不会来。呃……我能帮什么忙?”
“任何有关这个人的事都有助于我了解他。”
“了解倪主瑞?”他苦笑。“门都没有!再说,我对这个‘人’也无可奉告。他进神学院起,我们就失去了联络。”
“再没见过他?”
“一次,”他说。“好几年前,他回来看他姐姐。找我一起喝了几杯酒。那可不是你们所谓的快乐重相聚。”
“那么告诉我他孩提时的往事?或许也有所帮助,我可以了解他何以变得如此?”
“或许,”他不敢肯定。“高先生,我们一家从密西西比迁来此定居,也算是附近第一批到来的黑人家庭。不容易,这是真正话。幸亏爸爸和哥哥们在工厂有了工作,我们才有饭吃。很不容易。之后他们送我上学校。当时大多是爱尔兰、波兰和乌克兰的孩子。我是班上唯一的黑人。要不是倪主瑞。情况可能更糟。”
我的表情一定很惊讶。
“是的,”他说。“他救我不止一次,这是真心话。八年级的时候,他是全校最高、最壮、最聪明、最好看的男孩。老师爱他。女孩追他,传纸条给他,把亲手做的小饼干送他。你大概要说他真是学校里的英雄人物。”
“这是你对他的看法?”
“是的,”他郑重的说,“这是真心话。他也是我心目中的英雄人物。保护我。带我跑。也可以说,我处处受他的庇翼。当时我以为,有倪主瑞这样的朋友,真是三生有幸。我是真崇拜他。”
“后来……?”我问。
“后来我们一起升入高中,就是这所可爱的老‘迈力’——主瑞开始捞本了。你明白这意思吗?”
“我明白。”
“逐步的捞。譬如要交论文,他就请我代写一份,因为他要带女孩看电影。对女孩子,他是有两套。或者是数学测验,他一定坐我旁边,方便偷看。”
“记得你说他很聪明?”
“是的。最聪明的一个。要是他专心,肯用功,他可以轻轻松松念完高中,而且稳拿第一。可是他太不守本分,太没纪律。总有一大堆外务比功课还要紧——泡妞、上芝加哥看游行——。于是他愈来愈依赖我,到末了完全由我携着他走。”
“当时你不反对?”
柯杰仕转过摇椅,朝向窗外。我看着他的侧影。一颗棕色的秃头。一副深沉的99lib.表情。
“起初,我不反对,”他沉声道。“可是我渐渐长大。我是指体格上。我壮了起来。单是第十年级,我高出四英寸,重了近三十磅。再一阵子,我便和主瑞一样高,一样壮,我还更快。同时,也变得比较聪明。我明白他是利用我。我仍与他为伍,但是很厌烦。我不想因助他作弊被抓。也不想再为他说谎。不想帮他写作业,写论文,或者出借笔记簿。我开始憎恶他的要求。”
“你认为……”我迟疑着,“在您刚从南方迁过来,他保护你,您认为由那时刻起,你们俩都还是孩子的时候,他就看准了某人可以利用?或许不在当时,而用在未来?”
柯杰仕转回来,面对我。森严的紧盯着我。
“人总不会愈大愈白痴,对吗?”他说。“这个问题我想过许久,是的,我认为他的确如此。他有这种天份——如果可以这么说的话——选择可资利用的朋友。若非实时,就是将来。跟储蓄一样,只是他‘存储’的是人,需要的时候,随时提用。我一旦悟得这个道理,便彻底受伤。到现在,这么多年之后,它仍然伤得我厉害。当时我一直以为他喜欢我。是喜欢我这个人。”
“也可能是这样,”我说。“也许在他心里,这两者无甚差别。他只喜欢那些可以为他利用的人。两件事根本是合一的。”
“你是说他并非蓄意,是不自觉的行为?”
“它很像是一种直觉。”
“也许吧,”他说。“不管这些,反正我明了这种情况之后,我决心突破。我不想和他争吵打架。我只是逐渐淡下来,逐渐从底下钻出来。”
“他的态度呢?”
“不好。我们仍旧是朋友,真的。但是他心里有数。不再求我写论文,考试也不再要我写小抄给他看。丝毫没有差别。那时候,他又结交了一大堆好朋友,男女都有,绝大半是女的,大家都乐于助他。他的‘魅力’无限。一个男孩,居然有那么大的魅力,你真无法相信。”
“我相信,”我说。“现在还是有。”
“哦?高三那年,发生几件事,促使我肯定他确实是个煞星。那时候,他每天放学后,到本地一家药房打一个小时的工。做了大概一个月,就被解雇了。谣传说他偷盗公款被抓。也许真也许假。知道倪主瑞的为人,我相信可能假不了。当时我们俩都是足球校队队员。也可以说是对手,因为我们俩都想争取四分卫,有时候教练会让我们同时上场,其中一个打中卫。不过我们仍旧竞争激烈。最后一季,离对抗爱迪生高级中学足球大赛只剩三天的时候,有人将我推下石阶,摔进存衣室。我没瞧见是谁干的,不敢乱说,但是我绝对相信就是倪主瑞。感谢主,我不过扭了一只足踝。”
“大赛由他打四分卫?”
“对。”
“迈力赢了?”
“不,”他有些幸灾乐祸,“我们轮了。”
“学科成绩呢?最后谁得第一?”
“我,”他说,“但是说实话,如果倪主瑞肯用心,稍微本分,我要想胜过他,门都没有。他聪明绝顶。没得话说;聪明绝顶。”
“他‘要’的是什么?”我不禁喊道。“他为什么做这些事?他的动机究竟是什么?”
这位校长把玩着桌上的一支黑色信拆,垂眼望着它。
“他要的是什么?”他思索着。“他要的是金钱、美女以及世上所有的好东西。你我要的可能也是这些,但是主瑞是以最方便的手段攫取它。对他来说,就是一种原始兽性的力量。抢药房的收款机。推竞争对手下石梯。淫良家妇女,便利他予取予求。他一生随心所欲,为所欲为。要是你挡了他的路,你只有求助于上帝。他易怒——你知道吗?脾气暴虐之极。他收敛得法,可是有一次,在夺球的时候,我目睹他整一个小伙子。那小子挡了主瑞传球。第二次对垒时,我看见主瑞钉上他。我只能以搏命来形容。狠毒。那小子能活着出来真是运气。”
我默然,想到戚索门与石耶鲁。他们俩逃不出这场搏命对垒。
“他要的是什么?”柯杰仕又重复。“我说一件怪事。主瑞和我是小孩子的时候,几乎人人都收集篮球卡——就是泡泡糖里附着的球员照片。主瑞从不收集那玩意儿。你知道他集什么?他给我看过一次。模特儿、电影明星。游艇、大厦。珠宝、古董。绘画、雕刻。他全都想要。”
“美国人的梦?”我问。
“也许……”他说,“但是变了质。走岔了路。这一切,他是‘马上’都想要到手。”
“他为什么干牧师这行?”我问。
他抬眼望我。“你说呢?”
“免服兵役?”
“我也这么想,”柯杰仕耸耸肩。“也许不对。”
“倪主瑞结过婚?”
“就我所知没有,”他答得太快。
“我知道有一位段牧师帮过他?”
“对。段若愚牧师。退休了。”
“倪金娣暗指他贪杯,喝得太凶。”
“他是个很老,很老的老人,”柯杰仕无动于衷的说。“有权如此。”
“能告诉我哪里找得他?”
“我最后听说他住在弗塞街一幢白屋里,离圣保罗教会南边两户人家。”
他明显的看着手表,我立即起身。感谢他的合作。他助我穿上大衣,送我至门口。
“事情结果我会让您知道,”我说。
“不必了,”他冷冷的说。“我不想知道。”
他声调中的苦涩令我伤感。多少年前的往事,至今烙着疤痕。他曾经被骗上当。他以为拥有一个纯粹喜欢他而结交的朋友。结果朋友不过是又一名白种的剥削者。但不知这层发现,是怎样地改变了柯杰仕的一生。
在门口,我记起一椿事,遂回身问他。
“您记得有一个倪主瑞约会过的女孩,可能是高中的——一个矮小、可爱,留一头金黄长发的女孩?一条腿箍着重重的铁圈。也许是小儿麻痹。”
他瞪眼,蹙眉,逼视我。
“是的,”他缓缓说道,“当然记得。她跛得厉害。很瘦。”
“弱不禁风的模样,”我说。“很文静。”
“是的,我记得。可惜记不得她的姓名。等一等。”
他走回靠墙的玻璃门书柜。拉开一扇门,捜寻着,抽出一大本暗红色、塑料皮面的册子。
“我们的纪念册,”他笑得有些腼腆。“主瑞和我毕业那年的。我还存着。”
那一刻,我非常喜欢他。
我站在他身边,大册子平摊在桌上,他迅速翻页。掀到印有许多小张的、个人半身毕业照的页次,便缓下来,食指刷过一溜溜的相片,姓名和小传。
“我在这里,”他大笑道。“上帝,好一只野兽!”
我倾身近看。柯杰仕,并不是野兽,只是一个真挚、自觉性高的孩子,绷在白衬衫和领带里,显得一副僵硬的怪样。其余的男孩大都穿夹克,唯独柯杰仕不是。我略过这点。
“不坏嘛。你看上去像是这一辈子最庄严的时刻。”
“是的,”他注视着册子说。“我是家里第一个高中毕业生。真不容易。这是倪主瑞。”柯杰仕照片的正下方便是倪的,他穿着一件样式突出的运动夹克。下颚微昂,冲着摄影机微笑。英俊、健壮、自负。好一个金色童子。在杰仕的小传下面,他题着:“给杰仕,我最好的朋友。倪主瑞”。我猜他在许多纪念册上都写着同样的句子。
每一位学生的小自传底下,都有一则斜体字印就的箴言或预言。柯杰仕的是“后来居上”。
倪主瑞的是:“声名日噪”。
柯校长继续翻着书页。最后止住。
“这个?”他望着我。
正是我在倪金娣的相簿上见到的同一个女孩。同样的苍白、美丽,同样的弱质纤纤。
“是的,”我读出她的姓名。“沈惜薇。你对她知道多少?”
他双手使劲拍拢纪念册,放回书橱,拉上玻璃门。
“为什么问起她?”他背对我发问。语气中加添了新的东西:一种敌意。
“只是好奇,”我说。“她实在漂亮。”
“她父亲开药店,”他勉强道。“现在死了——是说她父亲。对于她,我不知道。”
“就是倪主瑞放学后打工的药店?”
“是,”他答得简短之至。
他坚持伴我走出外间,过走廊,下楼梯,到“迈力”高中的入口处。我不知道他是真客气,抑或想证实我的说话并非胡扯烂缠。
我再一次表示感谢。他当然不会逐我出境,但仔细看着我跨出大门。我不以为他懊恼告诉我有关倪主瑞的一切事体。然而泄露了自己,令他万分羞惭与忿怒。我又撩动了他的旧日伤痛。
在人行道上,我回顾这所学校,那样丑陋的一堆红砖,却令人难忘。我立刻联想到有成千——上万!——的莘莘学子曾经走过那些阴暗的长廊,坐在桌椅上,有笑、有泪、有乐、有忧。
我找着了弗塞街上的白屋。或许它一度是白色,经过日晒、雨淋,已成灰色。没有窗帘的窗户,生锈的铁栏、堆满垃圾的前院。一个悲惨、又悲惨的住处。我想不透的是,教民们何以忍心教他们的前任牧师,住在如此破落的房子里。
我小心地登上门阶,寻找门铃。没有,只发现门柱上有四个脏污的螺丝孔,中间一个大洞,依稀有个四方的痕迹附在上面。显然过去是有门铃,但是已经拆除。
我用力敲着破门,等待。无人应。再敲。仍旧无声。
“再试,”有人扯开嗓门在叫。“他在里面。”
我转身。人行道上有一位老黑人,戴着千穿百孔的毛帽,和无指手套。他肿胀得古怪,我发现他至少穿了三件大衣,外加好几件毛衣和长裤。推着一辆破的婴儿车,车上满载着报纸、瓶子、罐头,一把旧咖啡壶、稀烂的杂志,两柄弯折的伞和许多别的什物。
“这是段牧师的家吗?”我问。
“是啊,是啊,没错,”他猛点头,露出一嘴蜡黄的牙龈。“你只要不停的敲。他在里面。这时候他不会出去。使劲敲,再敲。他慢慢就会来应门。”
“谢谢您,”我叫唤时,他已经慢吞呑的走下街道,好一个奇怪的幽灵。
因此,我继续不停的敲。起码五分钟,方才听见屋里响起颤抖的声音:“谁啊?”
“段牧师?”我喊。“我可以跟您谈几句话吗?”
隔好一会,我以为他又消失不见。却听到拔开门闩的声音,门开了。
面对的是一个如野鸟般的怪人。年纪约近八十。比我高不了几英寸。衣服过大,显得整一个人特别细小。
头发是未梳理过的一丛灰色羽毛。深陷的双颊长满了至少三天未刮的胡子:一片白色绒毛。太肠穴凹下去,额上的皮肤薄得透明,血管清晰可见。糊满粘屎的眼睛想看清我,可惜焦点涣散。鼻子等于一根骨头。
身上穿着一度相当时兴的丝绒外套。如今毛泽已倒,手肘处磨得发亮。无扣的夹克里面,是一件污秽的蓝色工作衫,敞开的领口显露出细如鹤颈的脖子。不见折缝的长裤,是一种黑亮的质料,却有着更乌黑的污垢,膝盖处有一块裂口。裤扣开着。一双旧拖鞋,后跟一截已断,压在鞋底。光着的足踝很脏。
我尚在门廊,他站在屋里。我已能嗅到一种怪味:是他的,是他家里的,或是两者都有。一种长年未洗的酸味、床褥湿布的霉味、酒馊味,和腐肉的臭味。
“段牧师?”我问。
野鸟的头啄向前,一点。
“我是高佑大,”我轻快的说。“我不是来推销东西。我是想和您谈几分钟话。”
“谈什么?”他嗄声问。
“关于您过去的一位教民,现在也已经是授职牧师,倪主瑞。”
紧接着的一切,太出人意料,太骇人。
“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他冲着我尖叫,正预备用力碰上门。忽然脸色泛青,他的手顺着门沿滑下,人开始跌倒、软瘫、膝盖弯曲、肩膀垂下,老弱的身体垮得像融掉的洋蜡。
我跳上前,伸手抄住他的臂,他的体重无异于孩童,我撑得住,一脚踢开了门,再以脚跟勾上。半拖半抱的将他推进昏暗、恶臭的屋内。
我进入一间在过去必是很宜人的客厅。将他安置在一张破旧的躺椅上,棕色的皮面已迸裂。把他的头支在扶手上,再抬起两腿,让他躺平。
我站直,用口呼吸,才不致闻到他或者是这间屋子里的怪味。我背着手,垂眼瞪着他。惊惶无措。
他的双眼紧闭,呼吸微弱但稳定。脸上吓人的青色渐褪。我遂决定不必报警或用药。我除下衣帽,谨慎的搁在椅子上,原是棕色的楞条花纹的椅垫,沾染了一大块红色的污斑。是酒、是血。
我踱向后间。是一个小厨房,大部份的气味由此发散。我自地板上拾起一方航脏的抹布,放进锈污的水槽里。旋开龙头,水管喀喀作响,流出的水色,先黄后清,我在毛巾上抹足肥皂,一阵揉搓,再抹,再搓。
将搓浄的毛巾带回客厅。拉过一张傍着躺椅的櫈子。坐下,俯身向段牧师。以湿毛巾轻拭他的脸。他忽然睁开眼。茫然的盯着我。他的眼睛像变质的牛乳,凝结成不清不澄的块状。
鸟爪似的手伸起,推开湿巾。我将它折好,覆上他满布皱纹的前额。他不动,毛巾留在额上。
“我昏倒了?”他气若游丝的说。
“差不多,”我点头。“你要倒下来的时候。我撑住了你,把你带进来。”
“在书房,”他轻声说,“有一瓶威士忌,半满的一个酒杯。都拿过来。”
我望着他,进退两难。
“求求你,”他喘着。
我走入书房,一间凌乱杂陈着书报杂志的暗房,没有一本书是新的。一张大胡桃木书桌占了整间屋子,桌上是裂痕处处的栗色皮面。威士忌和酒杯都在上面。我取了出来。
近门处有一个大理石面的小烟座,上面是一尊白色的石膏复制品,米盖朗基罗的“大卫”。这也是我在这幢腐朽的老屋里,发现的唯一干浄可爱的东西。我不曾瞧见任何一样宗教的物事——照片、图片、圣像、塑像、十字架等等,一概全无。
威士忌带到。他抖起一只手,我握住酒杯凑上他的唇。他闭上眼,贪婪的呑着。一会儿之后睁开眼,扯下毛巾,扔向地板。再由我手中取过杯子。我们的手指相触。他的皮肤竟透着死亡的冰凉意。
“厨房还有一只酒杯,”他说。
他的声音有力许多,但仍是刺耳的沙哑。
“谢谢您,不必了,”我说。“对我还嫌太早。”
“是吗?”他毫无兴趣。
我回坐在櫈子上,看他灌完那杯威士忌。再从地上举起酒瓶斟满一杯。我识不得那张酒签。好像是廉价的合成酒。
“你说过你的大名?”他问。
“是的,先生。高佑大。”
“我记得了。高佑大。我没有见过你,高先生。打哪里来?”
“纽约市。”
“纽约,”他重复着,努力向我挤出笑容。当他咧开无血色的薄唇时,我见到他满口污黑的假牙。牙床似乎在萎缩,假牙显得松脱,他必须时时咬紧下颚,才能将牙齿回归原位。彷佛在扮弄痛苦的丑脸。
“纽约,我去过一次,”他在梦呓。“好多好多年前。我去看戏。一出音乐剧。叫什么?待会儿一定想得起。”
“是的。”
“你为什么来到此地呢,高先生?”
我怕提起那个名字。我怕旧戏重演。但是必须须一试。
“我为的想和您谈谈倪主瑞牧师,”我柔声说。
他的眼角再阖起。“倪主瑞?”他复述一遍。“不,我不记得这个名字。我的记忆……”
我绝不肯让他逃逸。
“您不应该不记得,”我说。“我与他姐姐,倪金娣说过话,她告诉我是您助他入了神学院,您助过他许多方面。我也看到您和年轻的主瑞合摄的相片。”
他突然大哭。真可怕。糊糊的泪水自灰蒙的眼内溢出。滑入太阳穴,滴进羽毛似的发际。
“他死了?”他喘息。
我移开视线,不想坐在那里,看一个垂暮的老人抽泣。片刻后,我听见他擤了几次,喝了一大口酒。我才正视他。
“没有,先生,”我说。“他没有死。但是出了问题,很严重的问题。我代表一家法律公司。一名苦主要对倪牧师提出最严重的控告。我来此是做初步的调查……”
我的声音中断;他并不在倾听。他的唇不住的蠕动,我贴近,听他说什么。
“邪恶,”段若愚牧师吐着气。“邪恶、邪恶……”
我靠回座。向这位老人探听消息似乎是毫无指望的工作。倪金娣说得对,他醉迷了心窍。
可是他的问话却清晰而又条理分明。
“你认识他?”他问。“见过他?”
“是的,先生,”我说。“我昨天和他谈过。他健康情形良好。蓄了胡子。在格陵威治村为穷孩子设了一个会社,同时也经常做个别告解。大都是有钱的妇女。”
他的脸扭曲,紧咬牙床,将假牙压回位置。一小道威士忌由嘴角渗出来,他以手背缓缓将它抹去。
“有钱的妇女,”他闷声说。“是,是的,那是主瑞。”
“段牧师,”我说,“倪主瑞何以选择牧师职,令我十分好奇。就他少年时代的一切,丝毫寻不着特别敬献宗教的热诚。”我暂住口,看定他。“是为了逃避兵役?”我率直发问。
“一部份,”他低低的说道。“如果他家里有钱,他是想念东部贵族化的学院。那是他的向往,事实不可能。连我都没有那笔钱。”
“他向您要求过?”
他不作答。
“我知道他高中成绩很好,”我继续。“或许他能获得一份奖学金,半工半读?”
“那不是他行事的方式,”他说。
“那他可以上学费低廉的州立学院。为什么非牧师职不可?”
“机会,”段牧师面无表情。
“机会?”我问。“拯救灵魂?我不敢相信那是倪主瑞的目的。当然也不是为了授职牧师的那份赏金。”
“机会,”他固执再三。“他看到的远景。”
我玩味着,假设以充满野心的、年轻倪主瑞的眼光眺望。
“富有的教民?”我猜。“尤其是富有的女性教民?也许是寡妇和离婚女子?这是否就是他的本意?”
他再度不作声。出空了瓶内的酒,端起酒杯。两口饮尽。
“厨房还有一瓶,”他说。“在水槽下的碗橱里。”
我取过酒瓶,也为自己寻得一只较为洁浄的酒杯,用手指擦洗杯内,再涮了数次。携着酒瓶、酒杯回入客厅,落座,为他添上半杯,为自己斟一小口。
“祝您康泰,先生。”我举杯沾唇。
“他是个很英俊的孩子?”我咳嗽。“倪主瑞?”
他出声。
“是的,”他嗄声说道,“非常英俊,而且壮。漂亮的小伙子,体格上真棒。”
我顺势追击。
“体格上?”我说。“品格呢?他的人格呢?”
又一次教人发狂的缄默。
“魅力,”他的鼻子埋入杯中。吞够后再次重复,“魅力,非常特殊的魅力。他周围有一圈的金光。”
“他一定很得人缘,”我希望他的记忆持续流畅。
“你不得不爱他,”他叹着。“在他面前你不自觉的快乐。更有生气。他许给一切。”
“许给?”我不懂。
“我不自觉的更年轻,”他的声音徐徐低落。“更有希望。生命似乎更加明亮。只要有他在。”
“他来看过您吗,到您家里?”
他又开始啜泣,对于这位分裂的老人,我已断了探索要领的念头。
我等他止住泪。这次。他不拭泪水。晾在他干瘪老脸上的湿痕,犹如一层油腻。他纵饮一口,结束了那杯威士忌。接着抖起一只手,探向地上的酒瓶。我代为斟满。在此之前,我从未见过如此嗜酒成狂的人,彷佛过得今朝,不待明日。
他躺着,手指箝着搁在胸口上的酒杯。不眨一眼的凝望着天花板。我有一种与尸体同坐,等候收殓者来提取那副皮囊的感觉。
“我也了解他自小就有问题,”我决心继续。“在打工的那家药店,他被控偷窃。”
“还了,”老人说,他的薄唇几乎不动。“全数都还了。”
“您给的钱?”我猜测。
极其细微的一声,“是的。”之后……
“我给他太多了!”突如其来的一声厉吼,吓我一跳。“不止是金钱,还有我自己,我把‘自己’给了他!我教他诗文美学,和爱。他说他懂,其实他不懂。他在耍我、逗我。一直在逗我,这么做令他很快乐。”
我瞥见这一出不成比例的悲剧,立时觉得很不舒服。现在我理解了那一声尖号“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还有“大卫”的塑像。还有那一迭连声的低语“邪恶、邪恶……”
“你喜爱他?”我温和的问。
“太多了,”他放着悲声。“太多了……”
他一仰头,干了酒,抖着将杯子递给我。我毫不在乎的再注满。
“你一?99lib?直没结婚,牧师?”我问。
“没有,一直都没有。”他又盯着天花板出神。
“您把对他的这份感觉告诉主瑞了?”
“他知道。”
“那?”
“他利用我,利用我!可笑啊。恶魔的化身。我只看见那一圈金光。却不见黑暗隐在下方。”
“既知道这些,牧师,您为何还助他成为神的使者呢?”
“懦弱,我没有魄力对抗他,他威胁我。”
“威胁你?怎么?你说什么事部没有发生。”
“是没有。可是我写过一些东西给他。一些字条。一些诗词。这些足可以毁了我。教堂……”
又是字条。缠不清的字条,真真假假……
我呼着气,体会如此悖逆的范畴。倪主瑞的生活模式至此易解得多。一个超越他本份的野心,即是利用他自身魅力的动机。他狞笑着,接二连三的干着背信忘义的勾当,留在他身后的则是一条疤痕累累的尾巴。
我终于相信,两件谋杀案对于他,无异于劫取收款机或是背弃一个人一般。
“所以您有求必应?”我追根问底。“助他脱离困境,助他入神学院?给他钱?”
“全部,”他说。“全部,我给了他一切,我的灵魂,我可怜的萎缩了的灵魂。”
“萎缩了的灵魂”还几个字说得轻淡虚浮,几乎自他舌头与假牙之间失散。我担心他又将神智不清。
“沈惜薇,”我说,“您认识她?”
他不答话。
“您认识的,”我说,“她父亲开一间药店,就是主瑞偷钱的那间。一个很可爱的女孩。很柔弱,很温顺。我看过她的相片。她也爱主瑞?”
他的眼再阖起。唇却在轻轻的蠕动。我起身,弯腰,耳朵凑近他的嘴,就像判断一个弥留的人是否仍在呼吸。
“什么?”我厉声说。“我听不见。请再说一遍。”
这次听见了。
“我为他们证的婚。”他说。
我站直。低头看着这个皱缩、无助的废人。我想的是:倪主瑞干的好事。
我从他无力的指间撤下酒杯,置在椅旁地上。他呼吸缓和均匀。泪已干,白色的凝结物聚在他的眼角嘴边。他的身体偶尔一阵抽蓄,唇间不时发出像瓦斯漏气似的呻吟。
我在前厅衣帽柜里取来一条针织毛毯,覆盖在段若愚牧师的身上,一块明亮的寿布遮着一个灰暗的老人。
我再进入他的书房。在书桌最低一只抽屉里,找到一册电话簿。上面有一个是雪曼街沈宅,离倪金娣家不远。这样窄小的方圆地,竟有如许的嘈杂事,真是怪异。
二
应门的自然不是沈惜薇,那是个大型的黑妇人,不是很高,是很大。她的五官,在静止时,应当不差。她朝下看我。
“我们什么都不买。”她说。
“我什么都不卖,”我连忙解释。“我的名字叫高佑大。代表纽约市一家法律公司。我受命来查询倪主瑞的生活背景。我希望与沈小姐晤谈几分钟。”
她疑忌的望着我。
“你是谁?”她说。“你们纽约人讲话太快。”
“高佑大,”我减慢速度。“是我的名字。我想获得有关倪主瑞的资料。希望与沈惜薇谈几分钟。”
“你是律师?”她问。
“不是,”我说,“不完全是。我代表律师,律师的一位客户准备控告倪主瑞牧师。我只是来做初步的调查。”
“你绞死他?”她问。“希望如此。”
我试着微笑。
“呃……”我说,“相信我们的客户也如此希望。我可以和沈小姐晤谈片刻吗?”
她瞪着我,在做攸决定。
“好吧,”她说罢,又恶狼狠的附带一句,“你要是惹恼了我的蜜蜜,我就拆了你!”
“不会,”我急切道,“我绝不会惹恼她。”
她再朝下瞪我。
“你和我,”她恐吓说,“我是头,你得听我的。”
“没问题,”我保证。“我会守规矩;绝对。”
她立刻绽开笑容:温馨和解意的“人性”之笑。
“我相信,”她说。“快进来吧,搞法律的。”
她引我进入整洁的前厅,将衣帽勾在与倪金梯家中相同的橡木柱上。
“是否能请间您的芳名?”我问她。
“邓李惠丽太太,”她唱着女低音。“我为惜薇小姐打理伙食。”
“您跟她多久了?”
“久得不得了。”
这位妇人的庞大委实可怕。在她身后更发觉,这是我前所未见的,体积最大的人类,她躯体的其余部份部成正比:臂、腿与腰同粗,颈项与头一般阔。
但是她的五官却极其清秀。丹凤眼,漂亮的嘴,绷挺的下巴,正中间一个凹缝。绝对搁得住一角硬币。手脚干净细致,动作娴雅。
她的肤色深棕。穿着一件口袋多、无形无状的帐蓬式宽衫。就像万花筒:红黄蓝绿紫——各色杂陈,为之目眩。
“站这儿,不许动。”她严厉下令。“我去转告惜薇小姐。”
“我不动。”我承诺。
她推开两扇滑门,挤身入内,随手关闭。自我离开舅舅家后,不曾再见这种滑门。光亮的格子框,配着黄铜,代表着逝去岁月中的欢乐时光。
门再滑开,邓太太向我招手。
“说话小心,”她耳语。
“一定,”我起誓。
“我就守在那儿看着你,”她凶狠的说。
起坐室内,面对我的妇人,瘦小,蓄一头金黄泛银光的长发,一副小女孩模样,虽然,我明知她至少已届四十。我看不见她的腿箍;她穿的是深绿色,无领的丝绒长袍,长及足踝。
她单薄细小,仍是无限柔弱的神色,一如我在倪家相本,及柯杰仕纪念册上所见。她在体型上便现出了纤弱,窄腰,白晳的细颈。头朝后,下颚上抬,似乎载不动一头长发的重量。
她有极亮丽的气质:苍白的肌肤,蓝绿色的大眼,甜美上弯的嘴唇。没有皱纹,没有眼尾纹,没有抬头纹——脸上全无岁月的痕迹。瞧不出她曾经受创。光滑的额头开期,面上含着淡雅的微笑。但是,却存着一种令人困惑的不调和。她似乎心不在焉。可爱的眼睛空洞,又像是望着不可见的事物。我遂了解,那微笑,不过是她平常的表情:毫无意义。
我想起《哈姆雷特》的奥菲莉亚,在寻觅她的小溪流。
“高先生?”她的声音年轻,不带成人的韵调。童音。
“沈小姐,”我躬身为礼,“我自知这是冒犯,感谢您肯赐与我一些宝贵的时间。”
“啊哟!”她格格发笑。“你说得多好听。他是不是说得好听,惠丽?”
“是啊,”邓太太沉声说:“好听。高先生,你坐那张靠椅。我就坐这张榻。蜜蜜,你想歇会儿吗?”
“不,”女士说:“我喜欢站着。”
我紧张的坐下。我的座椅贴近长榻,邓太太盘据的一角,她不是靠坐,而是将全部体积平衡在边缘。我确信,只要我斗胆造次,惹恼她的蜜蜜,她马上起来插死我。
“沈小姐,”我发言,“我绝无意挑起令您痛心的九九藏书往事。若是我发的问题,有您不愿作答的,请直说无妨,我绝不勉强。但是事属紧要。此事关系倪主瑞牧师。我代表纽约市一家法律公司。我们的一位客户,一位年轻女性,执意严重控告倪牧师。我正做初步调查,企图发掘倪牧师过去的历史背景中,苟或有类似被控情节的,呃,事由。”
“好听,”她喃喃。“真好听。能遇上说得这样完整句型的人真难得。主词、动词、受词。你说的句子全分析得那么清楚吗,高先生?”
她一本正经的说这几句话。我不禁大笑。
“构想如此,”我说:“只怕不易行。”
她由我面前走过。我遂发现她跛得相当厉害,左腿拐着。在长袍底下,我看见了如马镫般的脚箍。
她走近勾在铜架的鸟笼。笼内的黄色金丝雀因此勾着栖木,跳上跃下。
“小乖,”她柔声轻唤。“可爱的小乖。今天好吗?愿意为客人叫两声吗?唱首歌好吗?您怎么找到我的,高先生?”
猝发的问题,使我一惊。
“我在倪家的相本上,看见您与主端的合影。柯杰仕先生说出您的大名。段若愚牧师提供了更多的数据。”
“你好忙,高先生。”
“是的,沈小姐,”我谦恭的说。
“忙碌的高先生,”她格格笑着。“忙碌的高先生。”她伸出苍白的手指戳入鸟笼。
“为忙碌的高先生唱歌,小乖。主瑞被指控什么?”
我决心采用史培士的戏法。也就是对奥主教奏奇效的那个老故事。
“他被指控有意骗取一位年轻女子的毕生积蓄。”
“还答应娶她?”沈惜薇问。
“是的。”
“他有罪,”她很平静。“他就是那样。”
邓太太发出了低吼。
“真希望他现在这里,”她说:“在我的手掌心。”
“沈小姐,”我说:“我可否请问,你是嫁给了倪主瑞?”
“小乖,”她对小鸟说,“你怎么不叫?你不舒服啊,小乖?”
她离开鸟笼,转回长榻。女管家抬起身体,协助惜薇坐定,长袍遮掩的左腿前伸着。邓太太温柔的、拂起抖落在她女主人苍白脸庞的一缕金发。
“啊哟!”沈小姐说:“好久以前的事。去岁的雪如今何在?段牧师说的?”
“是。”
“相逢在异地,”她说:“异时。”
她美丽的眼睛看着我,人却神游远方。
“你们俩确是夫妻?”我坚持。“合法的?”
“合法的,”她说:“一张纸。我有。”
“你们结婚多久,沈小姐?”
她转眼望向粗大的黑女人。
“惠丽?”她说。
“十四个月,”邓太太答。“相敬如‘宾’。”
“然后?”我问。
“然后?”她迷惑的重复我的问题。
“你们分手了?离婚?”
“惠丽?”她再问。
“他跑了,”邓太太怒气填膺。“只要是能拿的,他全拿跑了。幸好她爸爸聪明,留了一笔那个杀胚没办法碰的钱给我的蜜蜜。”
我努力在想什么时候听过唤男人叫“杀胚”。想不起,没听过。
“那您仍旧与倪主瑞有婚姻关系?”我柔声问。
“不,”沈惜薇发出她那幼稚的笑声。“不不。我有一张纸。是不是,惠丽?那么多的纸。纸,纸、纸。”
我求助的望着邓太太。
“我们从墨西哥的一个律师那儿接到一封信,”她嫌恶的说。“信上说倪主瑞已获准与他的妻子惜薇离婚。”
我猛然转向沈小姐。
“您一定找过律师吧,沈小姐?”我说:“我对离婚法所知不多,但是这封信极可能是唬人的。不经双方同意的墨西哥式离婚,在你们成婚的这一州可能根本不予承认。我希望,您曾请教过律师?”
她双目圆睁,惊讶看我。“为什么昵?”她问。“我要他走。我耍他死。他伤了我。”
我信以为真。
“身体上吗?”我轻轻说。
“有一次,”邓太太恨声道。“我告诉他,要是再拈惹她,我就杀了他。我是这么说的。但是,这不是她指的伤了她的意思。他伤了她的心。”
她说话的语气,彷佛女主人不在场。沈小姐不反对。她继续保持空泛的笑,无虑的脸,两眼凝注的是虚无。
“啊哟!”她说:“伤了可怜的惜薇的心。”
我不清楚她精神错乱的程度。时现时隐。这一刻言辞得体,神智清醒,下一刻忽然就飞逝无踪。
“沈小姐,”我暗恨自己,“倪主瑞取您的钱做了什么?就是你们结婚以后?”
“噢,”她说:“买东西。很好看的东西。”
邓太太侧向我。
“女人,”她发出喉音。“享受。他就把钱这么散掉。”
那个“散”字吓坏了我。吐音之重,之毒,我以为倪主瑞逃过邓李惠丽这一劫真是运气。否则她早已千刀万剐的宰了他。
“惠丽,”惜薇爱娇的童音说着,“我要起来。”
“当然,蜜蜜,”管家心平气和的应着。扶她的女主人起身。沈小姐拐着腿回到鸟笼边。
“小乖,”她说:“为我叫几声?”
待询的问题尚有许多。我还想追究,査出惜薇与倪之间的关系,发现这桩婚姻怎么合怎么分。可是,我已经没有胃口。
这一整日,我马不停蹄的,刺探倪主瑞隐身面的一些鸡零狗碎。我深信,赵若苛一定会坚持到底;然而我太缺乏狠劲。他说过绝不可将私情混入公事,我却情不自禁。我喜欢所有的这些所有的受害者,分享他们的不幸。他们悲惨的回忆,我已听够,几乎是包容的极限。揭旧创,委实不是一件高尚的工作。
我离开起坐室时,沈惜薇依然站在鸟笼边。她的食指伸入鸟笼。“小乖,”她在说:“可爱的小乖,为我唱首歌。”
我没有道一声谢,也不说再见。
在走廊上,邓太太助我穿上大衣。
“你要整垮他?”她问。
我盯视她片刻。
“你愿意帮忙?”我问。
“尽我所能。”
“我需要那份结婚证书,”我说:“方便的话,还有墨西哥律师的信。结婚证书最要紧。我设法今天下午影印几份,再把正本还你。万一赶不及,我就得将正本带回纽约。我一定还;我发誓。”
“我怎么知道?”她不信任。
“我给钱,”我说:“我留给你五十块钱。我还证书,你还钱。”
“钱管什么用,”她说:“留一样对你有特殊意义的抵押品?”
我低头看自己。
“我的手表!”我说:“是我学校毕业时候,舅妈和舅舅送的。对我意义非常大。可是表很便宜,还不值五十块钱。”
“我接受,”她说:“你还结婚证书,我还手表。”
我热烈附议,忙不迭的将表褪下手腕。她将手表掷入衣服上的某一个大口袋。
“你在这儿候着,”她下命令。“一步不许动。”
“绝不动。”我一动也不动的,望着她爬登铺着地毯的楼梯上了二楼。好一个庞大的背影。
她很快下楼,携着两份折起的文件。我匆匆过目。一纸由印地安那州政府核发给沈惜薇与倪主端的结婚证书,日期是一九五九年,二月六日,以及一封墨西哥律师的来函,通知沈惜薇,倪主瑞离婚获准,日期是十四个月之后。
“一定物归原主,”我再度保证。
“表在我手上。”她又绽开了笑容,温馨、亲切、心照不宣的人性之笑。
“谢谢你,这一切,”我说。
“不知道为什么,”她说,“我就是信任你。你使诈的话,永远别再踏进这里——我把你撕烂。”
三
夜间头班飞往纽约的机舱中,一杯威士忌在手,轻松惬意。座位两旁空着,可以恣意的大展四肢。我模仿过道那边的乘客,脱了鞋。在三万三千英尺的高空,摇着一对只着袜子的脚丫,别有一种偷悦感,同时设计着打垮倪主瑞!
我们原先估计的情况似乎很正确;由于缺乏充分有力的证据,唯一能使戚石两案获致完满解决的希望,即是利用合谋者个人的弱点。目前这一“招”不着力的缘故,是因为我们没有足够的本钱去煽动他们,让他们互相背叛,去找出最软的一环,拧到断。
飞机降落纽约国际机场时,我自认已有了腹案,也许能奏效。这是一场赌,但不如倪主瑞担的风险大。
而且,它还需要蒙骗几个人,包括史培士警探在内。
这一点我很抱憾。只能以我们初见时,他曾面授机宜,指点我如何成一名说谎能手的事,自作譬解。我若是遵从他的教诲,他当无反对之理。
过十一点,回到査尔西自家寓所。感觉美好。我饿极,向往热水澡。但是打铁趁热,我先得和史培士连络。我早已恬不知羞故排练过自己串演的角色,自知必须明确、乐观、热诚有加。务必令他信服,因为身为执法者,同样的伎俩,他能耍,我则不免有捉襟见肘之虑。
我拨到局里,他不在。拨到家里,无人应。最后我拨通霍白梅的号码。她接了:“喂?”
“霍小姐?”
“是。哪一位?”
“高佑大。”
暂停,再接:“小高!太高兴了,你好吗,宝宝?”
“很好,谢谢,您呢?”
“好极了,”她说。“我们刚吃完一锅辣菜。培士说你到芝加哥。你由那里打来的?”
“不,我回纽约了。霍小姐,我——”
“白梅,”她说。
“白梅,抱歉这时候打电话过来,我想打探培士的行踪。他在——”
“对极了,”她说笑道,“陛下正是在此。你要找他谈那两个案子的事?”
“对,”我竭诚道。
“我接过去,”她说。“介意我在分机上听吗?”
“绝不介意。”我说。“是好消息。”
“太棒了,”她说。“等一等……”
电话的碰声,话机后方的谈话声,之后,老史占上线。
“小高?”他说。“如何?”
“不错。抱歉打扰你。”
“电话来得是时候,我很高兴。晚饭差劲。”
“牢骚,”霍白梅在分机揷口。
“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小高。姓戚的案子重开审了。你的老板出力不少。”
“好,”我快活的说,“真令人高兴。现在且听我的……”
我的报告尽量简单扼要。我告诉他倪金娣确是主瑞的姐姐。简短述及与柯杰仕晤面的情形,及他口中的倪主瑞。有关段若愚牧师及沈惜薇的报导较为详尽。我向老史表示已将结婚证书的正本带来。却省略了墨西哥律师的信函。
叙述的过程中,只一次打岔中断。当我夸大描绘倪主瑞加诸沈惜薇身体上的残害时,霍白梅忿怒的加揷句“畜生!”
我说完,等候培士发问。问题立刻出现。
“从头说起,”他道。“这位牧师——多大岁数?”
“七十五左右。”
“姓倪的勒索了他二十五年?”
“差不多。”
“这以前他为什么不告发?”
“自我愧疚。和对他教堂的影响。”
“姓倪的前后敲了多少?”
“确实的数目我不知道。很多。外加送他上神学院、办婚事,很可能瞒着新娘的父亲。”
“这个姓段的现在愿意提告诉?”
“他是这么说。他说他已经是个老人,他要与上帝修好。”
“嗯。他是哪种人?年高德劭?”
“是的,”我发现自己交叉着手指,幼稚的动作。“他是个很尊贵的老绅士,很有学士气派,一个人独居,有的是时间想从前。他说他要赎罪。”
“也许有这个机会。好,再说那个妻子……结婚证书合法吗?”
“绝对合法。”
“没有离婚、分居——这类的纪录吗?”
“她说没有。她靠父亲留给她的一笔信托基金度日。姓倪的那样对待她之后,她很高兴能摆脱他。再恢复自己的姓氏。”
“他遗弃她?”
“对,”我肯定答复。“知道了他的下落她很开心。我想不必太费口舌,便能说动她提出告诉。原因都在经济方面。那笔信托基金在二十年前是个数,现在已经不值了。她很苦。”
“她是哪种女人?蠢货?”
“不,”我抗议。“是一位很成熟、很聪慧的女人。”
片刻静默。然后,史警探说:“我们到手的是两椿越州的案情。必须在印地安那境内起诉,引渡逃犯的罪名成立。如果这样,凶杀案就逮他不着了。”
“对,”我赞同,“勒索和遗弃只是小弹药。大炮弹该是那纸结婚证书——和他和石莉妮的关系。”
他立刻会意。
“你想套住戚荻贝?”
“对,培士。实话实说。坦诚相见。把结婚证书亮给她看。我想她一定会妥协。”
“嗯,”他说,“也许。白梅,你怎么说?行得通吗?”
“好机会,”她在分机说话。“我敢赌,他绝对没告诉她结过婚。像他那种家伙,不可能那么蠢。你们对她提起石莉妮,只有更证实小高伪造给她的那封信上的说法。她忍不下的。他对她不过骗色骗财。她经过场面,哪里肯让他把她当猴耍。我赌她一定会制他于死地。”
“不错,”老史缓慢的说。“我们可以就知名度制住她,只消顺便提起我们知道她卖淫被捕的事。她现在是有名望有地位的贵妇人;要是这玩意儿上报,她非死不可。”
“我们‘上’吧,”我催促着。“钉紧了她。”
他做了决定。
“好,”他说,“我们上。早发先至,免得她夜长梦多。小高,明天上午九点,戚家门口见。记住了?把数据全带着,尤其是那张结婚证书。”
“一定到,”我一口答应。
“我们击溃她,”他开始为远景兴奋。“不玩狠的。软功。非常的诚恳,低姿态。对待婊子要像溆女,对待淑女要像婊子。这是谁说的,小高?”
“我不大清楚。好像是切斯特菲尔德吧。”
“随便,”他说。
“你信这话,培士,”霍白梅搭腔,“那我呢?”
我们三个纵声大笑,再谈了一会儿明天赴约的服饰问题,便互道晚安。我立刻进厨房,狼呑虎咽一番。冰箱全部出清。三个煎蛋,一个洋葱沙丁三明治,几乎一夸尔的牛奶,一品脱巧克力冰琪淋。还是饿,再热一罐面条,配两块香草甜饼,和半根黄瓜。
一路打着饱嗝入浴室。水真热。我连洗三遍,再洗发刮胡,猛洒古龙水。
凌晨一点,发着满足舒泰的呻吟,滚上床。也许太兴奋,也许洋葱沙丁三明治作怪,我没能立即入睡。我仰卧着,思考上午的行动,对戚荻贝的措辞,以及一举击溃她的重要性。
我不祈祷上帝,因为,我虽信教,却不大信祈祷。上帝非要知道我们的心事——所为何来?不过,只要他们能成功的制服倪主瑞,相信我的谎言使诈必蒙宽恕。
他是一个渎神的恶人。诚如柯杰仕所说,倪主瑞一生随心所欲,为所欲为。他什么都不在乎;这就是我无法宽恕的一点。他宣扬暴行暴性。我对于整治他的作为自觉无罪。
沉睡之际,念及胡可丽。赫然已有数日不曾想起她。对这件事,自觉有罪。
第七章
星期六,峭寒的三月天,烂漫的阳光挥白了晶蓝的天空。无云。劲风却阵阵旋掠街头。
我坐着出租车,赞叹这个都市的鲜明亮丽。空气是彻骨的清新。
我穿着上好的细条纹三件式西装,白衬衫、暗色领带。老史和我协议,穿着应似收殓者:保守,严肃,之中不失同情。做一对足可信赖之人。
一辆灰蓝色普里茅斯,停靠在戚宅门前。方向盘后面是一个穿着随便的巨汉,蓄一嘴拉杂的金黄胡髭。培士坐他旁边,像一位法官。他指指后座。我上车,关门。公文包搁在膝上。
“小高,”培士道,“这肥仔是阿罗,我的伙伴。”
“您早,阿罗。”我说。
“东西全带齐了?”老史问。
“全齐了,”我微感不适。
“好,”他说。“我们进去,我说话,你点头。一唱一和。你是假买客。懂吗?”
“懂。”
“装得诚恳,”他说。“你会装,对不对?”
“对,”我的声音很低。
“你一定会,”他说。他这是在为我打气,我很感激。“别担心,小高,这是高招。这将是人颗最了不得的一次大乱。一项杰作。”
阿罗首次发言。
“世界五元素,”他说。“土地、空气、火、水和屁话。”
“别唱了,老宝,”培士对他说。“小高,我们上吧。”
天加德应门。
“两位先生?”他阴沉沉的说。
“早,加德,”我由牙缝挤出声音。
“早,”培士爽朗的说。“我是纽约市警局的刑警,史培士。我们过去见过,这是我的证件。”
他弹开皮夹,举高。加德盯着它。
“是的,先生,”他说。“我记得。有何贵干?”
“很重要的事,”老史说。“我们马上要见戚太太。她在家?”
加德迟疑片刻,投降。
“请进,”他说。“待我通报夫人。”
我们候在前厅。天加德没入餐厅,闭起门。我们等得相当久。我坐立难安,老史稳若泰山。终于,加德出现。
“夫人现在见二位,”他木然道。“她在用早餐。请宽衣。”
他接过我们的衣帽挂好。推开餐厅门,站在一边。培士先入。我正欲举步,加德轻轻捺住我的臂。
“情形很糟,先生?”他耳语。
我点头。他也点头。点得很伤感。
她坐在长桌之首。法相庄严。后者之尊。穿一身翠绿软袍。头发松垂,不太整齐。我再靠近时,见她的脸孔有些微鼓胀。定睛细看,左颊由眼至下颚,浮肿。她企图以粉饼掩饰,但是瘀伤仍在。
这时,我才明白倪主瑞那句脚注:“看情形我已经摆平了那位女士。”
老史与我并排站立。她瞪我们,不眨眼。不让座。
“夫人,”培士谦恭有礼的说,“我是——”
“我知道你是谁,”她厉声说。“我们见过。你来做什么?”
“我正着手调查倪主瑞,”培士仍是十足谦让的态度。“希望你肯与纽约市警局合作,尽量提供情报。”
她转问我。
“你呢?你来干嘛?”
“高先生此来,”培士顺嘴的说道,“是为了这项调查由他所属的公司提出。”
她在品尝这句话。不十分相信,却也不是不信。她想知道更多。
“那么请坐吧,”她冷淡的说,“两位。咖啡?”
“我不喝,”培士说,“谢谢你,戚太太。你昵,高先生?”
“谢谢,不必,”我说。
我们拉开座位,老史在右,我在左。我们左右开弓,将她围住。她不会喜欢这种坐法。
她从快空的烟包中取出一支烟。老史早在我之先亮起打火机。他的周到再一次令她安心。她向上喷烟。
“说吧,”她说,“究竟怎么回事?”
“夫人,”培士诚意的拱身向前。“这是个相当复杂的故事,尚请勉为其难听我说明。约两星期前,市警局接获由印第安纳、格里市发出的问询函,要求彻查,倪主瑞牧师是否在我们境内。有他的一张拘捕令。其实,应该是两张。”
“拘捕?”她叫道,“为什么?”
“一张是勒索,戚太太。长期勒索一位在他家乡的老牧师。另外一张是遗弃。”
我们密切看住她。她也许曾是演员,然而这个反应,她无从隐瞒。持烟的手发颤;手腕压紧桌面强自稳定。脸色惨白;瘀肿更显,难看的青色。她倾前为自己添咖啡。
霍白梅果然言中;她还不知道。
“遗弃?”她随口发问,我发现勒索罪名对她根本不起作用。
“是。”史培士说。“倪牧师于二十年前结婚,迄今未办离婚,或合法的分居手续。高先生,你有证书吗?”
我自公文包中抽出结婚证书,举至戚荻贝眼前,审慎的不许它离手。她倾身细读。
“是,”她呆滞地说,“知道了。”
培士靠后坐,双手安适的互握在桌上。
“印地安那,格里的公文,传阅到我桌上。循例,这种案子存档就算。相信你必定了解我们忙碌的情况,和无法优先处理越州事件的苦衷。你了解的,是吗,戚太太?”
佩服,他把.99lib.她当成知已朋友的招式——甚至于还露出一丝无可奈何的苦笑。
“当然,”她仍处于昏愕之中。“我了解。”
“可是上面的名字吸住了我,”史警探继续。“因为在你先生不幸事件发生那日,我与倪主瑞谋过面。所以我知道他是谁,应该往那里去找。”
她不语。她已清醒,啜着咖啡,再燃一支烟。无谓的小事。为的是避免正视我们。
“后来,”,老史温温柔柔的继续,“在我们还不及回复格里警方之前,高先生来了,他代表他公司的律师来找我们。要我们彻底追查一名失踪的客户。石耶鲁教授。他是在极神秘的情况下失踪。我们调查结果发现,在他失踪之前,曾受害于砒毒。高先生?”
我一把抽出化验报告,举向她眼前。我敢说她根本没有看内容,但是,她的确很惊动。这些全是正式的文件。我终于明了史培士坚持提证据的理由。事情可能有真假,白纸黑字却加重了份量。
“因此,”培士叹气,再续:“我们更深入追查,发现下毒人显然是失踪者的女儿,石莉妮。加之,我们查明莉妮与倪主瑞牧师有私情,至今未断。我们不敢肯定,不过的确怀疑石教授已遭谋杀,而倪牧师渉嫌重大。所以我们特来这里,戚太太,请你协助,尽可能将你对这个人所知的一切,据实告诉我们。他已经有了勒索、遗弃两项罪名。等我们以一级谋杀罪起诉,也不过是迟早的问题。”
这一刻,我以为我们逮住了她。她站起来,绕着椅子儿一圈,再坐下。随后又扭着手,踱到偏远的角落。我们俩望着她。她站在那里,面壁,而后转身,归位。气氛是难抑的悸动。
我不得不佩服她。不错,她已摇动,但是强作精神,只摇不坠。我想到“气势”这两个字。
她这次坐下,毫无风度可言。不再是一位皇后。她从揑绉的烟包里挖出最后一支烟。史培士亮着打火机一旁侍候。她大力的吸,任由烟雾缓散的涌出鼻孔。
银亮的髪丝潮湿纠缠。侧影不再美好;瘀肿爬满整半个脸。眼混浊,薄唇抿紧下垂。原本高高抬起的下颚,已低垮下来,颈项的皱纹明显刺目。
在那一刻,我委实为她难过。她被残酷的一记重拳击中,但是离屈服,言之过早。
“这真是很,呃,很不幸的事,”她终于说。
“可以想象,”史警探道。
我拚命点头。
我们盯着她,再度沉默。
“好吧,”她爆发了,“这人是一个——一个——”
“你亲密的好友?”培士提供意见。
“不完全是,”她接得很快,已开始撒手。“比较像是一个——一个——”
“精神顾问?”我一派天真的说。
她锐眼凝注我。
“嘿好,”她说,“精神顾问。有几年了。没错——坏消息。现在他显出原形是一个‘伸手货’。是通缉犯。这跟我又拉上什么关系?”
两句粗话——“嘿好”和“伸手货”才是第一次令我感觉,她又回到了自己的老本行。尊贵的女士即将消失。
我们的史绅士,依旧斯文有礼,以极其恳切的姿态倾身向前。
“容我告诉你目前的情形,戚太太,”他说。“两张传票,拘捕倪牧师与他的情妇,石莉妮,已分别发出。外加搜査令,捜她的家,他的家,和他的船宅。早晚我们会将他逮捕归案。”
“这么着?”她说。“逮他就是。跟我毫无关系。”
培士靠后,迭起膝盖,自烟盒挑出一根烟,缓慢仔细的点燃它。
“我认为有关系,”他稳稳的看定她。“我认为大有关系。除了越州起诉的两个案子,和渉嫌石教授失踪事件,倪主瑞还将以谋杀益马丁的罪刑起诉。”
“谁?”她哑声叫。“从来没听过。”
“没吗?”史培士说。“你的亡夫雇过他。”他示意我。“高先生,请提出支票。”
我探入公文包,取出益马丁亲笔的收据以及支票联。出示给她。她两眼冒烟的注视着。
“益马丁是一名私家侦探,”老史无情的接续。“他是被推落地下铁轨毙命。我们有两位目击证人的供述词,目睹倪主瑞当时正在凶杀案现场。事后,益马丁的遗孀也遭谋杀。我们同样也有证据证明倪牧师参与其事。”
他骗术之高,令我咋舌。他的谎言顺“理”成“章”。随口而出,就像提到“今天外面很冷”,不作任何强调。却没有不相信的道理。他满口谎言,他毫无所谓。等于在说:“这些事本来如此,人尽皆知。”
戚荻贝僵硬。冻结。如果我这时上前弹她的肉,必定砰磳有声。她存在一种几乎冰封的状态之中。每一次她倾全力对付过一击,老史便再出拳震撼她。他紧迫钉人,毫不放松,不断的混乱她。
“所以,”他说,“基于这一点以及其他的证据,你先生的死亡事件已经重新正式展开调查,戚太太。如果你有所怀疑,不妨打电话给纽约市警局查证是否属实。我们现在确信你的先生是被谋杀死亡。”
“谋杀?”她叫起来。“不可能!他留了遗言。”
史警探伸出手。我便把戚荻贝化妆间内取得的字条交上。培士递向前。
“像这样的?”他冷酷的问。
她一眼瞥过。脸色大变。
“你从哪里弄来的?”她在喊。
“我,呃,我取来的,”我说。
她目眦欲裂的瞪着我。
“你这个作怪的矮子!”她说。
我低头致意。
“如我说的,”培士狠心的往下说,“关于你先生的死亡案件已重新调査。我们也知道谋杀的手法:倪牧师留在一间空房里过夜,然后上楼,杀死受害者,冲下楼,出大门,回身按铃,再进门,那时候,你们全体恰巧都在后院,对着尸体。”
“荒谬,”她说。“你们绝对证明不了的。”
“我想,一定证明得了,”老史说。“我们已经申请捜査令。就眼前来看,这项申请必然核准。到时候,我们会把这儿拆散。化验师对每一英寸地都不会放过。他们会发现曾在楼上某一间空室留宿的证据。他鞋上的泥,少许的指印,烟斗弹落的一丝烟屑,说不定还有他用过的凶器。也说不定只是一、两根头发。总之,一个人睡过一处,而不留丝毫痕是完全不可能的事。我们将没收由管事保存的家庭日志。上面注明倪主瑞在你先生死亡前一日来访,却没有离去的纪录。是的,我们握有的证据已足够提出一项诉状,戚太太。倪主瑞是谋杀罪,你是从犯。你们是一丘之貉。”
她干呑着。老演说继续。
“纵使我们困它不住,”他生硬的说,“还可以打知名度。报纸、收音机、电视。活跃于社交界及慈善事业的社会名媛。戚荻贝太太,有当街卖淫违警逮捕的前科。”
我几乎不忍卒听。她的头垂下。口中却不住的说:“臭杂种,臭杂……”
史培士环看四周。瞄见精致的大理石餐具架上,有一列水晶酒瓶。他上前,取来一瓶标着瓷签“白兰地”。他注了适量入戚荻贝剩着残渣的咖啡杯。
“喝了!”他下令。
她颤着双手握住杯子,饮干。他再斟上一小口,将酒瓶置在她手边。她往空烟包中一阵瞎摸。培士献上烟盒,再为她点火。他不看我。神态一无胜利的骄矜。
“戚太太,”他说,“我对你已竭尽坦诚。现在,你的拘捕令尚未发出。但是,这正是我们谈谈你,你的法律处境,以及你未来的时候。”
“榨到正题上来了,”她苦涩道。
“对,”他平静的说。“榨到正题上来了。我们就要去逮捕倪主瑞;这点你已知道。我们要听他的说词。你真以为他会忠诚不渝,此心无二?算了,戚太太,你非常清楚。他那颗小小的坏心眼准会翻了脸。在他垮台之前,这将全是‘你’的主意。是‘你’勾引他,是‘你’策划谋杀亲夫;他只是无辜的局外人。你知道他会耍这套。他就是这种人。”
她陡的站起,座椅硬刮过光洁的拼花地板。她倾身向前,指节扣在桌上:像一位主席正与一些难惹的董事开会。但是她看的并不是我们。是我们中间,那一溜发亮的长桌,半透明的瓷器、银质的豪华烛台。富丽,堂皇,有安全感。
“排头的最占便宜。”史培士柔声道。
她的眼缓缓回注到他身上。
“公事公谈。”她粗着声说。
我们逮住了她,可是,培士的表情未变,礼数不改。
“我的构想就是这样,”他说。“我们并没有找你;而是你找我们。你拨电话给你先生的法律顾问公司,找高先生,高先生随后便与我联络。不过初步行动由你开始。你是出于自愿。高先生与我是见证。”
他瞥向我,我猛点头。
“我报警的动机是什么呢?”她问。
“你要伸张正义,”老史说。
她摇头。“说不过去。”
“胁迫,”我说。“人身伤害。倪牧师威吓你,所以你只得听命于他。可是现在,你怕有性命之虞。”
培士赞许的注视我。
“好,”戚荻贝说,“本来就是这样。他说要是我不听他,他就杀了我。我卸下妆,你们就会瞧见这儿一块颜色。”她指着面颊的青肿。“他揍我,”她怒极的说。“他暴虐成性,这是事实。我怕有性命之虞。”
“赞,”培士说。“合情合理。”
“你看检察官会相信吗?”她急切的问。培士朝后靠坐,跷着腿,再点一支烟。
“当然不会,”他说。“他没那么笨。不过他会顺应。在解决三椿、甚或四椿凶杀案件当中,你是他的一张王牌证人。所以他会接受。我们给的‘货’有苗头。”
“你看我会判什么罪?”
“延期宣判,缓刑,”他说。“不会有大碍。”
“卖淫的前科?”她问。
“压下,”老史说。“绝不公开。你相信我就是。”
她深吸一口气,四下看顾这个可爱的房间,彷佛从此难得再见。
“好吧……”她说,“我们该办正事了。我可以换件衣服?”
“当然可以,”培士说,“不过我得陪你一起上楼。希望你谅解。”
我们三人齐走向前厅。天加德、薛蓓蒂和金太太围聚在通厨房的长廊上。见到女主人与警探同进电梯,惊愕不已。我取过衣帽,匆匆离去。不想回答他们的问题。
留守在车上的阿罗,见我出来,便侧向客座边,摇下车窗。
“如何?”他问。
“不错,”我说。“他们马上出来。”
“她泄底了?”
我点点头。
“料得到。”他说。“培士,是个人物。我很高兴他是我们这边的。要是换个边,他终究会吃下这整个市。”
我们静候着。我不想入车内。我要看看蓝天,吸吸鲜冷的空气。不想方才的一切。只想品味这个辽阔的大世界。
约莫过了一刻钟,他们走出来。戚荻贝穿着系腰带的貂皮大衣,大得似可以环绕她三次。没戴帽,携一只超大型黑色鳄鱼皮包。她的妆已卸净。那块瘀伤特别可怕。史培士拎着一个小型旅行皮箱。
他为她开启后座车门。她不看我便钻入车里。培士将小皮箱置于前座。随即把我抛向一旁。
“你到此为止,小高,”他说。
“不能——”我才开始,他便摇头制止。
“从现在起一切归于正式,”他说。“一有消息我自会通知你,你会在哪里?”
“不在公司就在家。培士,一定要来电话。”
“一定,”他宣誓。“我一定让你知晓一切。你太值得信赖。”
“谢谢,”我泄气的说。
他细密的审视我。
“他椚离婚了,对吗?”他说。“倪主瑞和沈惜薇?还有,她跟那个老牧师是一票的蠢货。对不对?”
我气馁的点头。他大笑,拍我的肩。
“你很好,”他说,“不过好得‘火候’还不够。千万不要去骗一个大老千。”
我望着车开,老史在后座,戚荻贝的身边。车转过街角时,我上了第五街,一路朝南。决定步行回“四杰”。
我应该大喜若狂,没有。这是道德问题。我的所作所为,诈欺蒙骗,箝制了我。要我以任何罪名毁掉倪主端都可取,但是纵容戚荻贝不由正道,却大大超越我预备的范围。而我已然默许这不法的纵容。我几乎与史培士实力相当的敦促她背叛倪主瑞。事非得已。然则,培士说,她将无大碍。一名谋杀案的从犯。这公平吗?这是正义吗?
我承认我确实不知“正义”作何解。它非绝对。它非色彩、非物质、非形式。它是对一切非份及悖逆之想的一种人性观念。(动物懂得什么叫正义?)你如何对正义立下界限。在我看来,它经常因着环境变迁、安协。
我的判断很差劲。
步行使我精神大振。空气清新,心境自然清静。到我进“四杰”与警卫招呼时,已对自己的作为有所让步。懊恼依旧,但是罪恶感渐趋消散。我醒悟,若是一切顺遂,不出数周,我必为自己扮演的角色倍感骄傲。倪主瑞即将绳之于法,接受正义——随便它究竟是什么——的制裁。
雷竹珠太太留给我一札纪要,一堆待办事件。我兴致勃勃的开始工作,毅然甩开戚、石两宗案子,集中精神坐办公桌。
整个下午埋首苦干,除了偶尔起身,到走廊舒活筋骨之外,别无纷扰。工作成绩可观,出清绝大部份的纸上作业,另列出需要个别侦查的明细。
近五点时,难抑冲动,拨到史培士局里。对方说他在“开会中”,不接电话,我断定戚荻贝的审讯仍在进行。
我将戚、石的卷宗数据存入档案柜,出空了那只老弱变形的公文包。我考虑换购一只新的。或许像零零七手提型,窄细而潇洒。可是这只七扭八歪的公文包乃赵若苛的赠与,我迷信十足的相信,它确有两样神奇的至宝:好运和智慧。
五点五十分左右离开公司,记着带走那个红风筝、线团和线板。上百老汇搭公交车至西二十三街。径往“木的”餐厅,细数已有多久时间未曾享用过丰盛正式的一顿晚餐。
照例,聂姐在场,她吉普赛风味的装扮显得格外动人。我将这话向她直说,她拍拍我的面颊。
“今晚没公主?”她问。
“今晚没有,”我倦乏的笑着。
她必定看透我的心情,迅速领我到僻静的一个桌位,不再扰我。我点了两杯威士忌加水,一份小牛排,烘洋芋、豌豆、色拉、一瓶啤酒、一杯咖啡白兰地。
我心满意足的离开餐馆。携着风筝回家。试着看书,书在膝上,眼却干瞪着冰冷的壁炉,只想把上个月发生的林林总总,理出一个头绪。
没有大结论,没有大启示。我试图洞彻是什么动机,何等狂热,驱使心智失常的男男女女生出谋杀的行为。我解不透,只怕这错出在我自己身上:我太不够情绪化,触觉太迟钝,抓不住那些欲求强烈、血气汹涌的人是多么容易引发杀戮。
我是个温厚的矮子,既自制又自省。我的生命毫不耀目,除了受惠于人之外。我能够存在这样一个欲望高张,贪念十足的世界上,似乎太不可思议。
八点二十分,电话铃响,我不兴奋,从容的缓步前去接听。对于可能的答案竟有些惧意。
“小高?”老史的声音。
“是。”
“培士。她吐实了,全部,就是你猜的那样。她不知道他究竟怎么干的——空手道,还是什么凶器。她没问。她也不想知道。益马丁和他老婆的情形也相同。姓倪的只告诉她不用愁,他会料理一切。”
“他做到了。”我说。
“是的,”培士说。“上帝,累惨了。不过,我们已经编排安当。一组人上石家找遗嘱。一组到格陵威治村,姓倪的老巢。另外的人守着船宅。我们也会去戚家。我看査不出什么名堂,不过也难说。”
“没有头发?”我问。“鞋泥?烟屑?”
“算啦,”老史发笑。“你知道那都是屁话。”
“是。”
“不管怎么说,我们手上有一迭的捜查令。阿罗和我要上船宅。想不想一起过去?”
我又活了。
“当然想。”
“来接你,”老史说。“小高,帮个忙如何?”
“没问题。尽管说。”
“我们饿垮了。帮忙弄几个三明治,行吗?或者再加半打啤酒?”
“容易,”我说。“那一种三明治?”
“随便,我们付钱。”
“胡说,这是部区阮铁‘四杰’的帐。”
“此话当真?”
“绝对真。”
“半小时门口见。”
我揣着三明治,等在人行道旁。灰蓝色的普里茅斯来到,仍是阿罗驾驶。我钻入后座。将棕色的纸袋递给老史。
“我在第十街的一家熟菜馆买的,”我说。“加料烤牛肉,和芥末熏肠。各两份。还有冰透的半打‘米勒’,行吗?”
“玉液琼浆!”阿罗呻吟着。
他们俩探手入纸袋,撬开啤酒罐。培士边吃边说。
“我们拿到了石教授的遗嘱,”他说。“现在着手莉妮的私人资料。她不在家,她母亲说下午去听音乐会。可能跟姓倪的在一起。目前两个人都没露面。如果到午夜还没逮着,我们就发出全面通辑,依需要逐渐扩大。”
“他们捜了卡敏街的会社?”我问。
“当然,”老史说:“发现好多财务纪录。他干得实在不错。对五十万有何感想?”
“难以想象,”我说。
“啊,”阿罗咕哝着,开始另一半三明治,“他是个勤劳的工作者。”
“天加德的家庭日志昵?”
“到手了,”培士说:“连同荻贝收集的那些字条。小高,检察官要你手上的全部资料星期一上午来得及。”
“荻贝有辩护律师?”
“现在有了,”他说:“不是你们公司。是一位专门为犯入辩护的律师大家。他这会儿和检察官那边的人在喳呼,想办法稳定案情。吵得不象话。”
“你真认为她会无罪释放?”
“可能吧,”他无甚兴趣。接着仔细的凝视我说:“小高,事情总归如此。有予、有取。体制便是这样运行。”
他们结束三明治和四罐啤酒。
“美味——无比,”阿罗以纸巾擦拭着胡子。“现在我随时可以备战。谢啦,朋友。”
“我们有上船宅的捜査令,”老史说:“七十九街河边路,有两个人守在车子里,一个在码头上。我们三个上船。姓倪的一现身,我们就靠对讲机通消息。要是这玩意管用的话。”
“不管用,”阿罗信口道:“走吧。”
我们向北驶上第十街,折入阿姆斯特丹,转西到七十九街。一路上两位警探大都在谈棒球。我无所贡献。
我们停靠在近西区路的一处货客车泊车站。下车,培士与阿罗都握着带皮套的小型对讲机。并不张望驻守的车辆。径直穿入公园,走下泥泞小径。来到了碎石路面和圆形大喷泉。
这里阴森可怕,在那个时刻更是荒僻无人。我再一次升起考古的意念:破碎的石柱,干裂的地基,通往黝黑河水的阴暗走道。一切都残破衰败。古老的涂刻。石上的裂痕。一个隔绝的世界。
我们下了石阶到河边空地。有几个夜游的旅人,几对卿卿我我的情侣,一个老人逗弄着他的狐狸狗,几个溜冰的在表演花招,另有几个人骑着单车。
老史叫唤着,猛敲大门,船坞的负责人自屋内出现,培士与阿罗出示证件。培士扬起捜查令。那人遂让我们进入,并指点倪主瑞的船宅泊在入口南边。
我们小心的踩着浮筒上的踏板。它随着我们的脚步轻微的上下晃荡。
“你说安排了一个人在码头上?”我心焦的说。
两位警探大笑。
“耍狗的那个家伙,”阿罗说。
“侯文尔,”老史说:“出勤守暗哨的时候,总是带着那条狗。谁会想到带狗的会是个警察?这条狗在局里是出了名的协助办案有功。”
我们上了那条长型纤维玻璃船宅的前甲板。有一根电缆通到甲板上的一个电表。进舱的滑门锁着。阿罗弯身查看。
“小意思,”他说。
他自夹克袋内取出撬锁包。抚弄一会,便推开了门。他站开一边。
“请,”他说。
我留意他已然解开大衣、夹克,只手伸向臀部的枪袋。史培士当先而入。左轮已在手中,垂在身旁。他摸到开关,扭亮灯光。
“赞,”他说。
的确“赞”。我们蹑足浏览。桌、椅、沙发。窗幔与套垫都是明亮的格子花。浴盆及冲凉设备。热水器。厕所。橱柜。地毯。房间多。灯多。床多。洗面槽多。比我的寓所大,加倍豪华。好一座移动的华屋。
我们捜遍全船,仔细看过双引擎、舱水唧筒,攀登上层甲板,赞叹头等舱及驾驶座精密的仪器板。最后到厨房,盯着带灶的电炉台,和一座竖着的冰箱。
以及一个横摆的冷冻柜。
它不是一般的标准装配。只见挤在一角,紧贴隔舱与冰箱。盖子以廉价的铁扣和一把小挂锁锁着。
两位警探互看一眼。
“要不要赌?”阿罗说。
“不要,”培士说。
阿罗俯身审视挂锁。
“便宜货,”他报告:“我在引擎房看到有些工具。”
我们俩静等。阿罗一会儿便取来一把小起子。他以弯的一头勾进锁眼,使劲向上一拉。尖锐的吱声,锁撬开。
“难听,”阿罗剔开铁扣。向培士作势。“轮你上,”他说。
老史步向前,掀开了盖子。
我们一齐探头望。他在里面,裹在一堆像干洗店的衣袋里。我能辨出上面的字:“此袋不是玩具”。
他被硬塞进去,手臂折起,膝盖扣上。塑料袋冻紧在他的面部。我看得清那张脸,晦暗、冰冻。是一张削陷的长脸,筋骨毕露,怕极、怒极。
“是石教授,”史培士点着帽子说。
“快把盖子阖上,”阿罗说:“免得化掉。”
我别过身,拚命抑止欲呕的感觉。培士打开对讲机,试与河边路及码头的眼线连络。传来的却是阵阵剌耳的干扰噪音。
“狗屎,”他说。
“我早说过,”阿罗道:“机到用时方知妙。”
我们讨论由谁去打电话时,听见甲板上有沉重的足音,船在轻晃。我尚弄不清事体,两位警探,早已拔枪在手,蹲伏在厨房门边。
“小高!”老史嘘声示警,“趴下!”
我匍匐在地,恰巧贴近那个可怕的冷冻柜。培士缜密的由门框窥视。他微笑,起身,并示意我们现身。
“这里,”老史向门外某人叫唤。
石莉妮缓缓而入。她穿的依旧是貂皮长大衣,帽儿褪在后肩。跟着来的是倪主瑞牧师,穿得活像是花花公子:合身的外套,宽领衬衫,领口系一个温莎式锻带大花结,头顶斜戴黑色礼帽。
在他们之后,是咧着笑脸的侯文尔。牵的是那条系着细皮带的狐狸狗。另一只手上是左轮枪。狗在怒嘷:低沉、呼噜的怪声。
“看我逮着什么了,”侯警探说:“他们自己送上门来,有什么话说。我想联络你。对讲机不行。”
“这是什么名堂?”倪主端怒喝。
陈腔滥调的一句话,我真为他惭愧。
史培士给他一个砍头式的狞笑,一个箭步到冷冻柜。揭掉覆盖。
“‘这’是什么名堂?”他反问。
全体肃静。我们都被这戏剧性的一幕震慑住。互相瞠目。
只有面上的死白才显出石莉妮的激动。她的手不抖;目光冷定。什么都击不倒她?她站得笔直,超然淡然。她的父亲就躺在那儿,冻在塑料袋内,如同超级市场中的一袋肉,而她,依旧完整无损,以一种旁观者的轻蔑神态瞧着大家。
倪主瑞便不止于此——或者说,至少表现得不止于此。他的眼闪烁不定,嘴在抽搐。不安的手指拧着衣钮。他的身体屈成半蹲的姿态,几近乎人猿模样,紧张颤栗。
视线落定在我身上。是那样愤慨,那样狂怒。他上上下下的扫射着我,不相信这么一个温顺的小东西居然负得起栽倒他的责任。他出声。像闷哼。却又不太像。是抗议。抗议说:“这不公平……”
“听着,佑大,”他哑声叫:“我要你清楚一件事……”
没有一个人动,全体专注着他要说的话,等着听他要我清楚的事。
“我认为你——”在他说话同时,动作飞出。
他快,太快!
他以左足点地,转身。一掌切向侯文尔警官持枪的手臂。我们全听见骨节断裂的声音。倪主瑞绕足一圈,身影微晃,猛的撞过莉妮和阿罗,真个是随心所欲,为所欲为。
接着他入了主舱,开始逃。
老史第一个清醒过来。
“看着女的,”他向阿罗大吼,开步追。
我跟着他跑。
倪主瑞窜下码头,折左上了浮筒的踏板。浮筒在他重踏之下摇摆不已。
一对年轻夫妇说笑着,行近。他笔直切入,穿过,超越他们。这两人便惊叫着摔入了恶臭的河水当中。
老史和我紧追不舍。我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只是不想教老史挂单。
倪主端撞开大门,往南冲上圆形喷池的梯阶。老史手上有枪,但是空地上有人,散步的、骑车的。其实人们见我们来势汹汹,早已四散跑开,但他不愿贸然使枪。
倪主瑞两级一跳的奔上石阶。我至今犹记他礼帽飞脱,弹落下阶的情景。那时刻,我们也奋力登上石阶。我不慢,培士后劲更强;他紧逼倪主瑞,我则逐渐落后。
我们三个,雷鸣似的跑过拱形走道。两名路人因此吓得整身贴平在脏污的墙壁上。
我们进入圆池。倪折向左,亡命的奔跑,想要找寻出口。敞开的外套扬在身后。
现在,培士有开火的地利。他停步、曲膝、喘息着,双手握紧左轮,臂展,肘略弯。
“停!”他大喝。
忽然,出乎意料的,倪绕过喷泉、回向,朝我们直冲而来。头发飞蓬,扭曲的面容,怒得发光。
“啊!”他发一声喊,举高一只手,一流空手道的架势,五指并拢,掌缘作刀。
“噢,过份!”培士恨声道,立即瞄准,射中倪主瑞的右腿。我看见弹痕擦绉了膝盖上方数英寸的裤面。
这一枪将他击得打转。美妙有如芭蕾舞者。他本身的势加上子弹的力促使他转着。手臂张开,一抹惊骇出现在他扭曲的脸上。
他终于仰面翻倒在喷泉的边缘。摔得奇重。我听见头部撞击水泥的声音。他的腿与脚仍撑在池边。头、肩和身躯摊平在池底。
我们小心翼翼的接近,老史的枪在膛上。倪主瑞开始流血,腿和头两处伤口。他昏眩的仰看我们。
“白痴!”老史对他尖吼。“你个混账白痴!”
倪主瑞的眼神清晰起来。
他瞪视着我。
我转身,走开,走向一根石柱,我把额头靠在冰冷的石头上。
一会儿之后,培士过来,揽过我的肩。
“小高,”他柔声:“他不是一个好人。”
“我知道,”我呆滞的说:“可还是……”
第八章
查尔西的大宅子里正在举行宴会,结局竟是如此美满,大家相亲相爱,融聚一堂。
了不得的宴会。全部房客统统到齐。当然,还有一群来自音乐世界的歌者,卡素萝夫人的那些爱嬉笑的朋友,尚拉威船长请来昔日在斯塔顿岛渡船上的几个老伙伴。也都是爱吵闹的老天真,他们毕生大半时间全耗在摆着酒食的小牌桌上。
宴会开始了一段时候,满室的谈笑声。我赶在最后一分钟冲到小店,买下两磅盒装的巧克力樱桃。我将它献给胡太太,换得她亲切的一吻。卡夫人坚持为我介绍她所有的朋友。我根本记不住他们的姓名,好像全是由一个单音唱出来。
乘着周游全室的时候,我两眼不住的捜寻着可丽。介绍完了,我终于看见她在厨房,正与费阿陶谈话。不如说是,他在讲,她在听,表情木然。两人都手持一纸杯酒。
我举步之前,先观察她片刻。在我眼里,她是那么“干浄”。身体上的干净,自不必说。另外,更有一种。她整个人散发着无邪的纯净。她似乎从未触及暴力,或是邪恶。我想象不出?99lib.她的一举一动掺杂任何怨憎,或贪妒。
她穿着一件印有山林图案的毛料宽衫。不施脂粉;脸上明朗清爽。我怎么会认为她很平庸?简直美极了!高贵的额,可爱的眼,梦幻的鼻,精雕的唇。牙齿毫不显大,那是钻石,闪亮。光润的秀发自然下垂。当我想起她优美纤细的躯体,现正隐在一身飘逸的衫裙里面时,不觉气血上涌,呼吸停顿,而两腿无力。
直等呼吸调匀,恢复如常之99lib?后,我步入厨房。可丽抬头,看我走近。她的眼睁大,她的脸焕发,她精神了。
“小高!”她乐极的喊,“你都到哪里去了?”
“出城,”我说。“好吗,可丽?费,高兴又见到你。”
“高,”他只说。
可丽低低柔柔,带羞的细语,诉说她是多么挂念着——所有的房客也一样——因为从星期四早上起,99lib.谁也没再瞧见我或是听见我的动静,大家都担心我已遭不测。
我向她保证身体健康,一切无恙,并对她说,关于我们前次的讨论,我有太多的事要告诉她。费阿陶神情狼狈的倾听这段亲密的对答,他青白的脸愈发哀凄。只怕泪水即将溢出那对无神的眼。他比任何时候来得猥贱,乱发缠结,晦气一笑,露出满口的黄板牙。
“高,”他突然揷口,“最相配的人赢定了。”
他吸干纸杯中的酒,给我们一个殉道者的眼神——我真想踢他一家伙——然后,便垂肩供背的,踉跄出门。我们吃惊的目送他。我回首看可丽。
“最相配的人?”我记起胡海密和巴耶妲。
接着,可丽与我,彼此凑近,头碰头,吃吃艾艾的笑着。
“嘿,”我说,“我们可不可以马上走?我有好多好多事要对你说。”
她定神望我。
“上哪里?”
我抽一口气。
“二十三街有一家很棒的餐馆,”我不经心的说。“‘木的九九藏书’。星期天照常营业。菜好。我认识那儿的老板娘。我们可以正正式式的吃顿饭,用真正的酒杯喝酒。”
“你当真要跟我一起走出去?”她依旧盯着我的眼。她明白我一直害怕与她公开露面。“秦先生”和“大番薯”。太强烈的对比。
“当真,”我斩钉截铁。
“我乐意之至,”她笑意盎然。
我一溜烟出了门,取过衣帽,在门厅等候可丽。不一会,她翩然下楼,加了件大衣和一顶小帽。我们出发。
那是个寒意浓的晴天,阳光普照。风却强劲,鞭着我们的衣,刮着我们的脸。可丽挽着我的臂,我神经兮兮的盯着来往的行人,留心他们是否以消遣的眼光在看这位瘦高的女子与她矮小的护花郎同行。
但是没有一个人多瞧我们一眼,过了片刻,我便不再在乎别人的看法。
“风筝带回家了,”我告诉可丽。“还有线圈和线板。”
“今天风太大,”她说。“改天一定可以。”
“当然一定,”我说。
我们将衣帽挂在“木的”进门口的衣架上。稍等一会,聂姐即从后面餐厅转出来。
“可丽,”我说,“这位就是聂姐,好朋友。聂姐,这是可丽。”
两位女士握手。聂姐抬眼仔细端详可丽的脸。随后转向我,满脸的笑。她轻轻按着我的臂。
“你的公主来了!”她说。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