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 《邱比特之泪·贝克街少年侦探团Ⅰ》 第一章 “接下来若是弄丢了重要的东西,就去北方的城堡找找看吧。矗立于白蔷薇花园中的古老城堡。务必小心,不要触碰到囚禁于城堡塔中的黑蔷薇诅咒。” 一八八四年十一月十八日—— 晚秋的伦敦笼罩于浓雾之中。这座古老都市的东侧,被称作帝都垃圾场的贫民窟——东区一带,拜浓雾所赐,脏兮兮的街道外观也稍微上相了些。马车及货车来往的车轮辗轧声、小贩的叫卖声,加上醉鬼的吼叫——虽然是每天一成不变的喧嚣吵杂,却总令人觉得有如脱离实体的亡灵一般。由骨瘦如柴的盲眼少女口中纺织出来的神秘神谕,也是那些亡灵之一。 在脏乱的小巷中,一名少女盘腿坐在空酒桶上,破旧的灰色外套下露出一截蓝色裙子。遭煤烟熏成黑色的头发,事实上在洗头后的几天内是美丽的白金色。然而,现在修剪齐肩的头发不但失去了光泽,还四处乱翘。朦胧的淡蓝色双眸在她气色不好的小脸上,缓缓眨了眨。 接受神谕的,是看起来与城堡或蔷薇完全无缘的少年。年约十四。矮胖的身上穿着到处是补丁的格子上衣和长裤,上次梳他那一头砂砾色头发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的事了。只见他直眨着惺忪睡眼,长满面疱的脸上总有种像蟾蜍般目中无人的神情。 “重要的东西在城堡里啊。”他像是半信半疑,表情迟钝地嘀咕着。 另外还有两名少年围着坐在木桶上的女巫,他们比面疱少年小了两岁。一个是衣着破旧但干净整齐的栗发少年,肤色白皙,看起来性情文静。他挺直了背脊,一脸专注地听着少女说话。 至于在他旁边大打呵欠的红发少年,虽然个子比其他两人矮小,却神气十足,只是少了点稳重。从刚才开始,不是跺着脚,就是双手交叠快速地绕着十指,一刻也静不下来。奔放的生命力令他的绿色双眸闪闪发光,衬托出他瞬息万变的表情。 “安迪要去城堡?” 打完哈欠,红发少年假装大吃一惊。 “就算是童话故事也绝对不可能,不可能就是不可能啦。城堡的守卫怎么可能放这种家伙进去?” “你少蠢了,所谓的预言就是比喻啦。城堡是指装满财宝的富翁豪宅,黑蔷薇是指财宝。” “蠢的人是你吧?在这种火车跑来跑去,电报满天飞的科学时代哪有什么预言!那你说,黑蔷薇诅咒又是什么意思?” “是有来历的财宝……吗?” “那种东西才没你的份。” “闭嘴,罗唆萝卜!” “不准叫我罗唆萝卜!” “罗唆连恩,红萝卜头连恩。” 面疱少年心不在焉地笑了一下,一把抓住气得满脸通红的年轻友人——连恩·麦坎的红发。连恩大叫要他放开,挥开手并瞄准他的膝盖后方,正要踢下去的时候却被躲开了。 这两个人直到最近都还为了某件案子搭档合作,因为太了解彼此的动作习惯和体能,也就无须顾忌,往往从口角发展成扭打在一起的情况。两人握紧拳头,滴水不漏地摆好架势,互相瞪着对方。这时突然一道不知所措的声音插进两人之间:“喂……喂,我突然想到一件事。” 是栗发少年。他成功吸引朋友们的注意之后,松了口气继续说道:“说到黑蔷薇,之前有个上报的小偷也叫这个名字对吧?” “黑蔷薇大盗!” 连恩整个人跳起来大叫道。 黑蔷薇大盗是潜入梅菲尔的豪宅偷走宝石,真实身分不明的窃贼。 大约在两个月前九月中旬时,他偷走了梅多兹男爵夫人的蓝宝石戒指。十月,夺走了迪亚兹伍德侯爵家的秘宝,有“拂晓少女”之称的红宝石。虽然在宝石被盗走的保险箱中也藏有其他许多高价的宝石饰品,却都平安无事,现场只留下一张卡片。卡片有名片大小,白底上绘有一朵黑色蔷薇,这就是“黑蔷薇大盗”的称号由来。 警方的搜查陷入困境,纵使迪亚兹伍德侯爵家提供了一千镑的赏金,但别说是逮捕犯人了,连宝石的下落也没有任何线索。 报纸详尽地报导了这件案子——话是这么说,被挖出来的都只是被害人的内幕罢了。读者投书也如雪片般飞来,对黑蔷薇的卡片涵义或是窃贼的真实身分提出种种论点。根据线索看来,黑蔷薇并不是有什么便拿什么,而是只盗走其中最为出色的宝物。巧妙的手法及谜点重重的卡片,一切的一切加起来仿佛小说情节般激起了世人的兴趣。 安迪得意地笑着,搓了搓下巴。 “说不定是要本大爷直捣黑蔷薇的藏身处,然后抓住窃贼去领一大笔赏金的意思。” “你一个人怎么可能办得到?福尔摩斯先生一定——” 连恩说到一半闭上了嘴,因为他平常就坚持自己不信占卜也不信预言,要是在这里被套出话来怎么得了,于是便一脸固执、装模作样地说:“那种事光想都觉得蠢。” “你们全都是笨蛋。”说这句话的是坐在木桶上的少女,她声音尖锐地问道:“我很冷,快一点,下一个是谁?” “卡莱特吧。” 栗发少年被安迪推着肩膀,走上前来。他从口袋里拿出一便士铜币,放到年幼女巫的手上。 少女用手指确认铜币的大小和雕刻后微微一笑,将硬币紧握于手中,接着闭上眼睛,头一歪,上半身开始摇晃起来。 连恩大叹一口气表示他的不耐烦,接着又开始玩起手指体操的游戏。嘴巴一张三口地数着一、二、三,一边用脚打着拍子,就算被安迪骂了句“吵死了!”也不管。就在他数到二十的时候,盲眼少女的身体忽然停止摇晃,嘴里吐出令人不安的一句话:“炸弹。” 卡莱特屏住呼吸,温柔的脸上充满不安。另外两人也吓得瞠目结舌。在紧张的氛围中,少女缓缓抬起头,低声倾吐:“小心别受到牵连。如果不看好重要的东西,之后会欲哭无泪。在两旁耸立气派建筑的大道上,公共马车喷出火焰倾覆。钟声响起,四下。” “叫点的意思吗?” 安迪喃喃自语着。 卡莱特一脸惨白,连话都说不出来。看起来他似乎深信不疑,十分担心的样子。连恩看到他这副德行不禁焦躁了起来,他双手擦腰,瞪着木桶上的少女。 “不要老说些奇怪的话,快点算一算我们问的事啦,那个义肢画家住在哪——” “不知道。”娇小的巫女架子很大地扬起下巴。 “我说过了吧,我才不陪你们玩侦探游戏。” “我们不是在玩!”连恩愤怒地回嘴。 “我们是在帮夏洛克·福尔摩斯先生办案!” 夏洛克·福尔摩斯——当少年说出这个名字时,脸上的表情骄傲得闪闪发光。 福尔摩斯是绅士阶级出身的侦探,年约三十岁左右,黑发、身材高跳瘦削,长脸上有一双锐利的灰色眼眸,运用天才般的头脑破解犯罪真相。他以贝克街的租屋为据点,当作住处兼侦探事务所。让连恩佩服的不仅是推理能力,他的行动力更是惊人,尤其是那出神入化的变装术。平日穿着双排扣长礼服的体面绅士,却能随心所欲地变身为马车夫、水管工人、醉醺醺的烟囱清理工,甚至是步履蹒跚的老婆婆。这些变装术搭配上他那连演员也自叹弗如的演技,连他的至交华生都被他骗过不下一、两次。 连恩打从心底尊敬福尔摩斯,因此加入这位侦探一手成立的奇特组织“贝克街游击队”,成为其中一员。 “游击队”的成员主要是东区的少年们,他们在福尔摩斯接受委托侦办的案件中占有一席之地。这群家伙正如其名,或许也可以叫他们非正规少年侦探团。他们会依据调查内容或个案原因挑选班底,临机应变的活跃表现至今已获得了不少成果。 东区无家可归的孩子以及孤儿并不稀奇,能够上学或工作的孩子们还算受老天眷顾的,还有人当扒手或窃盗维生。擦鞋或卖报的孩子、为了小费看守马车的孩子、也有假装卖火柴而以乞讨维生的孩子。像他们这样的少年散布在伦敦的各个角落,不需凝神细看就多到令人想撇开视线的程度。因此对人们而言,他们宛如不存在,也不会留在人们的记忆里。福尔摩斯正是看准了这一点,视他们为情报活动的最佳人选。 连恩以前就是个身手敏捷的扒手。 在东区长大的孩子们大都是这样活下来的,十岁以前靠自己东挣一点西赚一点。从车站的行李工到跑腿的差事都做过,他们觉得从绅士们的口袋里摸出钱来也跟那些工作一样,对此并不怀有犯罪意识。装成擦身而过的样子顺手摸走钱包、怀表,不然就是手帕,并迅速将得手的东西交给同伴以免人赃俱获。这样一来,就算被警察逮到,只要没在身上搜到得手的东西就没有证据,可以无罪释放。那时候安迪也是其中一名同伙,他们干得还挺不错的。 连恩一身出色的扒窃技巧是由他的父亲麦可,麦坎亲手传授。麦可现在仍是活跃的扒手,能在当事人一无所觉中成功偷窃的技巧已达到艺术境界,连同行都甘拜下风,称他的手指为“与恶魔交易得来的赏赐”这种黑社会独有的雅号。对他来说,从绅士怀里掏出钱包之类的物品不过是小事一桩,只拿出钞票再原封不动地把钱包物归原主这种事也能轻易办到。但即使扒来了大笔金额,也会马上消失无踪,因为既要贡献给黑社会的首领,剩下的钱也在赌博中迅速花个精光。 自从半年前因缘际会地加入“游击队”,开始替他们工作之后,连恩知道了夏洛克·福尔摩斯的存在。侦探以出色的推理破解复杂难题的手腕令他折服,他也因而对侦探这一行怀抱憧憬,从扒手金盆洗手不再扒窃。 虽然和扒手同伴们稍微起了点争执,但也已经无后顾之忧地解决这件事了。那时福尔摩斯的至交,同时也是室友的前军医约翰·H·华生也为他出了一分力,连恩因而对这位军医抱以同等的尊敬、佩服。 昨天,福尔摩斯对“游击队”下达了新的指示。三天前,十五日的夜晚,在东区郊外的伊尔福德墓园,有位贵妇人买下街头小提琴艺人乔治·哈沃德的小提琴,而他们要找的是当时为贵妇人描绘画像的义肢画家。 这是艾蜜莉·贝尔杀害事件搜查工作的一环。 艾蜜莉是在火柴工厂工作的女工,与乔治,哈沃德维持非正式的婚姻关系,两人同居于商业路的宿舍。艾蜜莉的年纪比哈沃德年长三岁,今年二十九岁。发现她被勒住脖子,全身冰冷地死在床上的,是来催讨房租的中年房东。 哈沃德与贝尔已经拖欠了五个星期的房租,即使向他们催讨,也总是被推托敷衍过去,没个着落。因此房东看准了他们还在睡梦中的时刻,于十六日一大清早前去拜访。当他敲门时,发现房中有人,房里传来啪搭啪搭的脚步声,以及抬起窗户时嘎吱作响的声音。房东发现他们打算从窗户逃走,于是跑到面临窗户的小路上,却只看到哈沃德越跑越远的背影,就算拉开嗓门大声叫骂他的名字也不可能回来了。 房东的脚患有严重的风湿症,所以他从一开始就没有去追的意思。尽管觉得反正另一个女的也逃走了,房间大概已经空空如也,还是从开着的窗户往房里瞧,却发现艾蜜莉人还在床上。房东大声叫她的名字却没有得到回应,当他.99lib?气冲冲地踏进房间,才发觉情况有异,通知了警察。 当天,哈沃德就因杀害艾蜜莉的罪嫌而遭警方逮捕了。虽然哈沃德和艾蜜莉两人像夫妻般生活在一起,但他最近有了别的女人。案发的前一天,艾蜜莉得知这什事后,两人爆发口角,左邻右舍也都听到了。 然而,哈沃德却否认犯罪。 女子死亡的时间推定是在十五日的晚上九点到十点。根据哈沃德的说法,当时他人在伊尔福德墓园对面的小巷中拉小提琴,声称有证人可以为他证明。包括从自教堂区跟他一起过去的律师、搭乘气派私人四轮马车的贵妇人及车夫,还有一位义肢画家。那天夜里,他所拉的那把小提琴周围,发生了一段非常奇妙的故事。 那把小提琴原本并非哈沃德所有之物,而是十五日晚上,他从一名自称律师的陌生男子手中得到的。 那名律师是这么跟他说的——根据前些日子死去的物主遗言,要将这把小提琴让渡给合适的演奏者。而为了证明受赠者确实为小提琴演奏者,不仅要和他原本的小提琴交换,并且要他在物主长眠的墓地前演奏,直到今晚十点的钟声响起为止。若不能满足这些条件,委托律师的继承人便丧失继承遗产的权利。 哈沃德虽然觉得遗言的内容很怪异,但也听说过有些有钱人原本就性情乖僻。交到他手中的乐器色泽亮丽,音色也很优美,看起来像是一把历史悠久的名器。反观哈沃德自己爱用的小提琴,是在街上一家偷工减料的乐器行,仅用七先令就买到的便宜货。虽然自己并不是什么天赋异秉的演奏家,但那位律师似乎觉得只要有个表面形式就行了。 哈沃德觉得这是一桩稳赚不赔的买卖,便答应了下来,接着被律师带往伊尔福德。律师说,只要音色传达得到,就没必要到墓前演奏,于是他从晚上九点过后到十点,都在墓园附近的巷子中拉小提琴。因为曲目没有限制,他便以音乐厅的流行歌曲为主,从中选出几首自己记得的曲子轮流演奏。中场休息时还接受那位律师的招待,喝了一杯红酒,让哈沃德的心情非常好。过了约定时间之后,交易完成,律师离去时与一辆漂亮的马车错身而过,那辆马车在他面前停了下来。 车夫下了车,希望以两镑的价格买下他的小提琴。这对身无分文的哈沃德来说是笔大财富,足够他买把新的小提琴、支付房租后还有零头。但这把到手的乐器音色实在太过美妙,让他怎么也舍不得放手。他拒绝之后,车夫便回到了马车上。这次则是坐在马车上的贵妇人亲自前来,她身穿优雅迷人的玫瑰色丝绸外套,并以同色的面纱遮住脸庞。她果然也是希望哈沃德能出让那把小提琴,并提出了三畿尼的报酬,但哈沃德依然拒绝了她。可是,那位女士仍不死心,她取下了面纱,看着他,仿佛要望进他双眼深处般地恳求,一边流着泪,一边诉说着这把小提琴音色与过世的父亲所演奏的音色一模一样,而今天正好是父亲的忌日,令她感觉这仿佛是来自亡父的讯息。 打动哈沃德内心的,并非那名女子关于父亲的恳求,而是她的美貌与美妙的声音。 哈沃德在调查时供称,当女子掀开面纱时,他还以为是美丽的女神现身了。总之,他为女子的美貌及惹人怜爱的模样所迷惑,最后以四畿尼的金额卖掉了小提琴。那时,在他们附近将全部交涉过程看在眼里的,就是那个义肢画家。 画家是一名六十岁左右,一脸疲惫的男性,据说是在克里米亚战争失去了右脚,靠着替人画肖像画,过着和乞丐差不多的日子。原本哈沃德和律师在一起的时候,画家还一副醉茫茫的样子,然而在哈沃德与女子交谈之际,他就露出了爱看热闹的本性,逐渐靠了过来。 这名画家也被女子的美貌所吸引,在他们交涉时,画下了女子的肖像。那名女子心地仁慈,离去时也向可怜的画家买下了自己的肖像画。画家平时过着极度贫困的生活,有钱的时候才好不容易能在便宜旅舍有个栖身之处,饿得发慌时就只能辗转于救济院之间。如今有了女子给的六先令,让他能为了暂时不愁栖身之所而高兴。 虽然那把乐器有着美丽的音色,不过一旦卖掉了,哈沃德也不怎么感到后悔。他口袋里有了四畿尼,不由得喜形于色地前往新恋人的住处。没想到,却被对方拿着钱逃走了,最后才失魂落魄地回到妻子那里。那时他还喝了不少酒,一钻进躺在床上的艾蜜莉身旁,就那样睡着了。当他醒来时,才发现睡在同一张床上的艾蜜莉没了呼吸。正慌得不得了的时候,房东的来访更让他陷入恐慌,才会不顾一切地逃走。哈沃德如此辩解道。 哈沃德在说明当晚的事情经过时,拿出了给他美妙音色小提琴的律师名片作为证明。根据名片上的住址,的确有那么一间律师事务所,也有个相同名字的律师在那里工作。然而,那位律师却对哈沃德的事一无所知,也没有接受过与小提琴相关的遗书委托,那间律师事务所本身就不会接受那种委托。而且,据说那位律师在十五日到十六日的晚上,一直待在普利茅斯。加上哈沃德亲眼见到自己指名的律师时,却说他不是自己认识的那个男人,承办的琼斯刑警因此认定他是谎言遭拆穿,才想用支离破碎的借口企图掩饰。 但是,夏洛克,福尔摩斯听说了这起案子后,不仅相信哈沃德是无辜的,更进一步地加入了搜查行动。为了找出能够为哈沃德不在场证明作证的证人,他对“游击队”下达了找出义肢画家的指示。 当然,福尔摩斯不是让他们像无头苍蝇般地搜索。托那位贵妇人向那名义肢画家买了肖像画的福,他好歹不再是两袖清风。稻尔摩斯推测他应该是躲进了能够抵挡寒风的廉价客栈。这一类的客栈行情,大通铺的床位一晚要价四便士。而在东区,像这样的便宜旅店数以千计。 “游击队”的领袖约翰·威金斯知道该怎么做。 昨天,在索斯沃克桥附近的河岸边聚集了二十人左右。虽然全是些衣衫褴褛的少年,但他们被煤烟熏得脏兮兮的脸上,清澈的眼睛绽放意志坚定的光彩。他们在各自的朋友圈,或是地区不良少年集团中都是有如领袖一般的存在。在进行大规模搜索需要人手时,便呼朋引伴地找来朋友或手下。因为福尔摩斯的报酬比其他工作来得划算,加上少年问彼此竞争的心态推波助澜,他们通常是毫不保留地热心参与这份工作。 “有任务了!集合!”威金斯中气十足地发号施令。 “二列纵队!报数!” 少年们熟练地排成两列,从至今为止的经验中,他们学到了列队之后接受指示比较有效率,所以一个接一个依序报上一、二、三、四的口号。威金斯以号码划分区域之后,他们只要记住自己号码所代表的区域,回去再通知伙伴们开始搜查就可以了。 连恩和卡莱特隶属于威金斯的分队,他们遵从指令,继续昨天的搜索进度,在自教堂路北边成排的旅舍挨家挨户搜查的时候,碰到了安迪。安迪同样也是“游击队”的一员,虽然他也在搜索同一条路对面的旅舍,但因为觉得这样下去没完没了,才打算依靠占卜。连恩虽然反对,但安迪坚持说就算只有自己一个人也要去,硬是拜托连恩介绍传闻中的女巫依芙·特蕾西给他。 依芙·特蕾西和连恩住在同一间公寓,两家就住在隔壁。依芙今年十岁,有很强的灵力,她本人说自己有预知梦的能力。最近坊间虽然传出靠着依芙的占卜找到失物,或是躲开事故捡回一条命的谣言,连恩却觉得那只是许多偶然碰巧凑在一起罢了。 最后,他们被安迪的花言巧语说.99lib.服,三个人先后各请依芙占卜了一次。但安迪和卡莱特两人都没有从依芙那里得到义肢画家的线索。连恩看了看站在两旁的朋友,口气很冲地说:“我就说吧,她靠不住啦。” “别这样,连恩。” 卡莱特一副提心吊胆的样子,瞄了一眼拥有不可思议力量的少女,安抚着坏嘴巴的朋友。 依芙骄傲地扬起下巴,用可爱的声音反击:“没关系,我才不在意连恩说什么。因为连恩是个笨蛋。我喜欢连恩这种笨笨的地方,但有时会替他捏把冷汗。要是他干了什么蠢事遇到危险就糟了。” “不要笨蛋笨蛋的叫!” 连恩不耐烦地跺脚,赌气地想着——如果依芙不是女孩子,他早就用更尖锐刻薄的话反击回去,让她无话可说了。就因为平常父亲耳提面命地告诫他,不分老少,对待女性要有礼貌,不能贬低,更不能对她们恶言相向,所以他才以自己的方式忍下这口气。 依芙迅速地伸出手臂,一把拿走连恩手中的铜便士。 连恩啊的大叫一声,但一想到和朋友们约好了,也就放弃再拿回来。事已至此,还不如早早结束比较好。他摆出一副臭脸催促着:“快点算啦!” “昨天晚上梦到连恩的脸了,所以我要算那个。” “你说算那个是怎样啊?这是作弊吧!说起来,你不知道我的长相吧?你遇到我的时候不是早就已经看不见了吗?” “难道你想说因为我看不见,你人就不在那里了吗?而且我认识你呀。听到你的声音,我能感觉到你的动作,你长怎样我当然知道。” “那我在梦里长怎么样,你说啊。” “长得当然就是你的脸,你真笨耶。” 依芙呼地叹了口气,在连恩回嘴前,用比平常更低沉嘶哑的嗓音开口了:“连恩,你不小心一点的话,很快就会失去重要的东西。要打倒恶魔,得踏上艰难的冒险旅途。你将与王子殿下与随从,以及黑色的野兽相遇,并接受招待前往城堡。王子殿下的城堡在白蔷薇花园中,城堡的塔里有位美丽的女王陛下,守护着黑蔷薇的秘密。” 依芙再一次发出了关于白蔷薇花园的城堡,以及谜团重重的黑蔷薇预言。 卡莱特试着认真解释:“安迪和连恩,你们两个是不是都会牵扯上黑蔷薇大盗的事件呢?” “不能说没这个可能呢。” 安迪一本正经地附和道。话是这么说,但这个一脸目中无人的少年也不是打从心底相信预言。安迪之所以拜托依芙占卜是别有居心,连恩知道这一点,依芙应该也注意到了。 连恩终于爆发了他的不满,踱着步滔滔不绝地说:“我想知道的是义肢画家的下落。你算的不都是些毫无关联的事吗?刚刚你也没有好好替我占卜,这样太奸诈了喔。” “因为连恩你不相信吧?” “我不信啊。” “那就没关系了吧?” “问题不在这里,把钱还我啦。” “一便上是算刚才的梦唷。我已经跟你说过了,所以这是我的钱。” 依芙将握在手里的铜便士小心谨慎地收进挂在脖子上的袋子里,然后咚的一声从桶子上跳下来,说了句:“我要回去了。”后,转身就走。轻快的脚步不受单手拄着的细拐杖影响,走向房子的玄关,房子的墙壁被煤烟熏黑,眼看就要剥落似的。 依芙母女的房间在这栋老旧肮脏的公寓三楼,隔壁则是连恩父子的住处。东区的房租居高不下,大多是一整个家族住在同一间房间里。六人的家庭全挤在同一间房的情况也不少。在这一带,有个能睡觉的房间还算好,路上多的是无家可归的流浪汉。 卡莱特突然想起什么似地抬起头,叫住了依芙:“等一下。关于刚才的炸弹语言,你能不能告诉我们怎样才能避免呢?” “不行。” 少女回过头来,干脆地拒绝了。卡莱特不知道该说什么,无精打采地垮下肩膀。这时,连恩代替文静的朋友,毫不犹豫地往前一站,对依芙抱怨:“喂,你好歹也想一下吧。” “因为我不知道嘛。”依芙噘起了嘴。 “连恩你真是笨蛋,不信的话根本不必为我的预言生气。笨蛋中的笨蛋中的最笨的笨蛋!” “不要笨蛋、笨蛋的叫!” “因为你笨我才笨蛋、笨蛋的叫啦!” 少女呸地伸出舌头,正想跑上玄关前的石阶时却绊了一下,身子晃了晃歪向一边。这时,迅速跑过去扶住她的人是连恩。 “你啊,我不是叫你小心点吗?” “我有小心啊!” 依芙尖锐地说。可能因为差点跌倒还余悸犹存吧?只见她红着脸颊,小脸上的神情有着无法掩饰的慌乱。 “但还是谢谢你。”迅速说完以后,依芙打开玄关的门,身影消失在房子里。 “喂,我要先走罗!” 安迪留下这句话便走进浓雾之中。连恩回到孤孤单单留在原地的卡莱特身旁,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鼓励他:“喏,别在意。那种事不信也罢。” “安迪信了。” “他只是在配合依芙而已啦。他想讨好依芙,让达妮埃拉对他有个好印象。他上次潜入音乐厅的时候好像对人家一见钟情了。” 达妮埃拉是依芙的姐姐,虽然两人的父亲不同,姐妹的感情仍然很好,达妮埃拉今年十六岁,凭借着楚楚可怜的姿色及惹人怜爱的声音,在音乐厅登台演唱。 “毕竟达妮埃拉小姐很漂亮嘛。” “也对啦,来,快走吧。我们可没时间为了女人在路上闲晃。” 连恩摆出一副男子汉的样子说道。实际上,对他来说,能帮上敬爱的夏洛克·福尔摩斯的忙才是最重要的。虽然他有把对女生亲切一事放在心上,但目前也只是从父亲那里现学现卖而已。 连恩在很小的时候就失去母亲,一直和父亲相依为命。他的双亲是从爱尔兰移民过来的。他们现在居住的白教堂区,有条狭窄的理查德街,这一带住了许多贫穷的爱尔兰移民,依芙姐妹的母亲也是移民的第二代。连恩本身虽然不曾踏上爱尔兰的土地,但他在天主教教会受洗,礼拜人也会上教堂做礼拜,就连爱尔兰的踢踏舞也能来上一段。他虽然听不懂盖尔语,但也感觉得到,只要听见歌声响起,体内就会涌出一股力量。当时在场的某个人曾经跟他说过,那是因为同胞的血引起共鸣的关系。 艾力克斯·卡莱特的父亲是英格兰人,母亲则是爱尔兰人。在英国,虽然英国国教占有优势,但因为两边家族都信奉天主教,彼此之间联姻并不会造成妨碍。连恩是七岁的时候,在教会认识卡莱特的。 艾力克斯的父亲是一名事务律师,母亲虽然出身不富裕,但好歹也是中产阶级出身。然而,在父亲去世之后艾力克斯一家顿失依靠,最后在他七岁时,母子两人沦落到自教堂区来。母亲平时靠着针线活维生,但以想要在东区混下去而言,这对母子太守规矩了。 艾力克斯曾经遭爱欺负人的孩子们盯上,被整得惨兮兮的。当连恩发现他被欺负时气得七窍生烟,只要一撞见欺负的场面就奋不顾身地参战,单枪匹马地和对方大打出手。看到即使全身是伤也不愿投降的连恩,爱哭的艾力克斯无法视而不见,于是挤出仅存的勇气对抗那些欺负人的孩子。他保护着被打倒在地的连恩,对着那些大孩子们的脚又咬又抓。当察觉到骚动的老神父赶到现场时,那些欺负人的孩子们也鸟兽散了,他们两人因此认同了彼此的勇气,成为朋友。话说回来,在连恩认识卡莱特后,那是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看到卡莱特对别人暴力相向。 连恩加入“游击队”后,卡莱特也惶惶不安地参加了。大约在两个月前,生性认真且观察入微的卡莱特,在福尔摩斯解决的案件中立下功劳,并因此得以在伦敦邮务公司工作。 卡莱特以身穿信差的制服而自豪,但即使如今在伦敦跑来跑去,他也没有弃友情与恩义于不顾。在工作以外的时间,他还是跟以前一样热心地执行“游击队”的任务。这一天也因为放假,便和连恩一起搜索义肢画家。 但是听了依芙的预言之后,卡莱特就沮丧了起来。比起自己,他更担心重要的人,也就是母亲身上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而且最近伦敦频传炸弹攻击,是爱尔兰独立运动组织搞的鬼。爱尔兰长久以来由英国统治,在高压政治下过着贫穷困苦的日子。原本独立运动每隔一阵子就会发生,但最近激进派团体使用暴力手段,使独立运动有逐渐活跃的倾向。 “不要闷闷不乐的啦。我来替你接收那个预言。” 听连恩这么一说,卡莱特瞪圆了眼,然后用力地摇摇头。 “不行啦,这样你会被卷进炸弹案里。” “没关系,反正我又不信。” “我说不行。而且你说接受,要怎么做啊?” “这样啊!” 连恩还没说完,手指已经钻过卡莱特的外套与衬衫之间。转眼间,一条熨得雪白平整的手帕便出现在他手上。 卡莱特眨了眨眼。 “呃,啊,那……那个……” “手帕还你,手帕里的东西我就拿走了。” “你说手帕里的东西……” “依芙的预言——就照她说的做吧。” 连恩咧嘴笑了笑,又炫耀了一次右手的技巧,把手帕放回卡莱特原来的口袋里。 “打起精神来啦。万一依芙真的说中了,预言清楚的部分也只有马车会爆炸而已吧?而且她只叫我们小心,不是说我们一定会被卷入。” “我说不行就是不行!万一你发生了什么事——” “所以说啊!因为我不信所以没关系。” “我很担心!” 卡莱特用生气的语气说道。 连恩绷紧了脸,瞪着童年玩伴的脸。 “什么嘛,我这么好心——” 话说到一半,连恩闭上了嘴。他最近才因为说了一样的话而挨父亲骂。 ——要对别人亲切是你自己的事,不能要求别人感谢你,不要希望别人回报你。 那些话在脑中回响起来,听起来简单,实行起来却很困难。只不过不知道为什么,连恩就是知道那是好事,也觉得那么做比较帅气。麦可,麦坎明明只是个赌得倾家荡产的酒鬼,说的话却言之有理,经常令他感到佩服,因此连恩并不讨厌自己的父亲。 两人陷入短暂的沉默,继续走着。连恩一边习惯性地动着手指,一边斜眼瞄着朋友。看到卡莱特露出一副想不开的表情,忍着不哭出来。 啊啊,算我败给你了。连恩嘴里小声嘀咕着,故意咳了两下,问道:“阿姨身体怎么样了?” “没有发烧了,但是贫血很严重,脸色也不太好。都这样了还去接洋装店的工作。其实我今天本来想帮妈妈的忙,但妈妈从多嘴皮特那里听说游击队开始行动的事,说不能怠慢了福尔摩斯先生的工作。” “那我们就快点找到画家吧。” “——嗯。” “还有啊,我很小心谨慎的,这跟依芙的预言没什么关系。我既不会靠近可能装了炸弹的东西,最近也会暂时小心公共马车。我跟你约好,所以不要太担心啦!” “嗯。”卡莱特终于恢复了笑容,连恩松了口气。 于是,少年们一边东拉西扯地聊着贝尔杀害事件的大致经过,以及出现在墓园的神秘贵妇,一边寻找类似的便宜旅社打听情况。 这次将艾蜜莉·贝尔杀害事件通知福尔摩斯的人,是“游击队”中被称为顺风耳杰克的大个子少年。他的绰号并非空穴来风,而是因为他是公认的“游击队”第一情报通。 虽然安迪说了“插手去管没钱可赚的案子,可真是个好事之徒”这种别扭的话,但连恩相信福尔摩斯同样身为音乐爱好者——他出色的小提琴技巧不是哈沃德可以相提并论的,十分厉害——其实是打算拯救可怜的街头小提琴艺人。 “安迪那家伙根本不懂,因为警察的无能,有个无辜的家伙要被送上绞架,福尔摩斯先生可是要救他啊!这全都是为了正义。” 卡莱特虽然同意这一点,还是有点耿耿于怀的样子,歪了歪头。 “我觉得很不可思议的是,福尔摩斯先生最近一直忙着调查克雷莫纳的小提琴失窃案。就是西摩尔家有好几把由克雷莫纳的工房制作,叫阿玛蒂和史特拉迪瓦里的昂贵小提琴遭窃的案件。杰克会跟福尔摩斯先生报告艾蜜莉·贝尔被杀的事情,本来就是为了西摩尔家那个案子的缘故。因为福尔摩斯先生说只要跟小提琴有关的情报,不管什么都搜集过来对吧?西摩尔家那边的搜查明明没有进展,为什么福尔摩斯先生还要插手新的案子呢?” “我懂了。”有个想法在连恩脑中灵光一闪。 “哈沃德卖给那个神秘贵妇的小提琴,就是西摩尔家中遭窃的乐器之一。而那位夫人很内行,知道那是把很好的小提琴就跟他买了。” “是吗?可是杰克跟我说,西摩尔家最便宜的一把小提琴也不低于五百畿尼呢。既然知道那把小提琴这么贵,还把它偷出来了,随便跟人交换一把破烂货很奇怪吧?” “因为他怕了啊。所以才打算处理掉可以当作证据的小提琴——” “把它丢掉就好了呀。” “丢掉很可惜吧?就算换到的是破烂货,也可以卖钱。” 连恩硬是找了个理由,接着快速说道,让卡莱特没得反驳。 “小偷是个没那个胆子还参加大规模的计划,之后才慌慌张张的窝囊废。对了,听说福尔摩斯先生那把叫什么史特拉迪的,明明也是很贵的小提琴,当铺却便宜卖了出来。” “杰克说那件事一定有内情喔。” “那也是某个窝囊小偷随便喊个价就当掉了。” “不是这样,杰克说是更厉害的内情——” “罗嗦!你一直杰克、杰克的,那家伙把每件事都想得太复杂了啦!” “但是正面的另一边一定有反面喔。” “我不是这个意思啦!” 两人争论着,一边逐渐远离负责的区域,走进一条狭窄的巷子里。这是通往商业区的捷径,他们打算去帮忙负责这一区、年纪比较小的分队。 不仅是雾的关系,这条在白天仍然很阴暗潮湿的小巷看起来实在很阴森。烂醉如泥、留着迈遢胡子的男人和老人、表情空洞的女人和小孩,毫无目的地众在一起。他们连闲聊、炒热气氛的精神都没有了。当经过醉倒路边沉睡的老人身旁时,连恩发现了同伴的身影。 他们先听到了说话声,说着像这样的对话:“苹果芯。” “好想吃面包。” “还有派。” “鳗鱼。” “火腿。” “起司!” “苹果红色的地方。” “我觉得整颗苹果都很好吃。” 在白漆快要剥落的门前,有两个瘦巴巴的孩子相亲相爱地并肩坐在石阶上。他们的头发和眼睛是褐色的,破旧的上衣满是补丁,宛如小丑的服装。两人肩并着肩,一起抬头望着从寒酸的房子空隙间露出的灰色天空,他们的脸仿佛是镜子反映出来的一般。是一对双胞胎。 八岁的年龄在“游击队”之中也是很年轻的。两人总是形影不离,就像在鹅妈妈童谣和《爱丽丝镜中奇遇》里登场的双胞胎一样,分不清楚谁是谁,于是被取了半斤八两双胞胎——迪与丹的绰号。 连恩回头看了眼卡莱特,快速地小声说道:“依芙的事你要保密喔。这两个家伙绝对会跟威金斯打小报告。虽然要算命的人是安迪,我们只是陪他去而已啦。不过威金斯那家伙一定会对我们说教。那家伙总是一副很伟大的样子!一定是把我当成眼中钉了。” “威金斯他啊,是在担心你喔。” “那家伙担心我?谁要他多管闲事!” 连恩粗声粗气地回嘴,朝脚边的脏水洼一脚踢下去。 威金斯被视为“游击队”的领袖,十五岁的年纪在伙伴中算是较年长的。他对福尔摩斯的忠诚好比看门狗,对其绝对信赖;头脑清晰,又懂得照顾人;体格不错,也很会打架。连恩曾有一次和对方大打出手,结果被打得落花流水。那是加入“游击队”以前发生的事,起因是连恩对他稍有误解。他现在已经知道那不是威金斯的错了,但连恩原本对打架很有自信,却在一对一时输得一败涂地,更教他忍不下这口气,即使想出奇不意地吓吓对方,却总是找不到机会。 “喂,有什么消息吗?” 听到连恩的声音后,双胞胎眨了眨眼。 “啊,连恩。” “连恩和艾力克斯。” 双胞胎发出喔啊啊的声音,怪模怪样地叹着气。他们的肚子也发出咕噜噜的声音伴奏。 连恩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肚皮,像要怪罪年幼伙伴似地,低头看着他们。 “这次工作的跑腿费和酬劳已经先给你们了吧,去买点东西吃啦。” 双胞胎发出了“啊——”还有“唉——”的合音,无精打采地垮下肩膀。 “酬劳没有了,爷爷他……” “我们被爷爷骂了。” “他说那是不好的银币。” “他说那个一先令是坏银币,被诅咒了。” “然后说那个不能用。” “我们被骂,还被打了。” “爷爷把银币拿去除魔了。” 连恩和卡莱特只觉得又来了啊,嘴里发出了叹息。 双胞胎的父母早逝,由曾经是烟囱清理工的祖父收养。这祖父是个心术不正的人,不但让双胞胎出门乞讨、把两人的所得全部占为己有,还不让他们好好吃饭。两人身上老是有挨揍或是烫伤的痕迹,然而,他们仍把祖父视为家人孺慕着。说好听点是纯真,但从他们的年纪来看,两人也有些不足之处,因此受到威金斯等人的特别照顾。 连恩轻轻地将手抵在胸口上。缝在内衣上的袋子里,放有几枚铜便士和半先令的银币。虽然也不是不能用这些钱请双胞胎吃饭,但重要的收入减少,还是会觉得可惜。 “你们两个听好了,以前就跟你们说过,你们被骗了啦。你们家的爷爷不是什么好东西,是个大骗子。不能相信他。” “可是他是爷爷啊。” “因为他是爷爷嘛。” 双胞胎看着彼此,一起点了点头。 卡莱特口中说着也似呢,摆出笑脸附和着他们,于是双胞胎也开心地笑了。 连恩心中生出一股沉重的焦躁。即使双胞胎再怎么为那个老头说话,那个贪婪顽固的老头还是一个大烂人。他在心中恶毒地诅咒他最好有一天阴沟里翻船。连恩忍不下这口气,碰碰地踏着脚,于是双胞胎也轻轻跳起,开始有样学样地把地板踏得碰碰作响。 “连恩,教我们那个。” “跳舞!” “爱尔兰的舞!” 迪与丹带着忘记空腹的笑容,开始表演刚学起来的爱尔兰踢踏舞。两人当初是因为想动动身子抵挡寒风,觉得连恩踏着舞步很有趣才模仿他的。 “你看你看,嘿。” 两人跳起舞来意外的有模有样,轻快地踏着步伐,踩着拍子。看到他们完全一致的动作,连恩也称赞着说很行嘛。 双胞胎嘿嘿地笑了。 “教我们更难的。” “教我们。” 听他们这么央求,连恩摇了摇头。 “不行!现在没时间玩了吧!” “欸——!”双胞胎发出了不满的和声。 这时背后传来偷笑的声音,连恩转头一看,卡莱特对他露出了笑容。 “你就教教他们嘛。你能不能在这里等我一下?我想回家看一下妈妈的情况。” “好啊,我没差。”连恩朝卡莱特挥挥手后,一把抓住缠着自己不放的双胞胎衣领,把他们拉开。 “我说现在不行了吧?万一威金斯看到会被臭骂一顿喔。” 一说出威金斯的名字,本人的声音就从背后传来。 “你说我臭骂谁?” 连恩皱了皱眉,接着转过身,和威金斯对峙。 人高马大的威金斯跟连恩比起来高了约半个头……不,还要更高大,大概有五尺七寸。连恩很讨厌每次都被俯视的感觉,但他此时站在玄关的石阶上,现在两人的视线高度一样。 威金斯的金发中渗入了一丝茶色,眼睛是蓝色的。长相普通,但真要形容的话,虽然老大不愿意,连恩却不得不承认他的五官给人一种精悍的感觉。连恩在他身上找不出半点缺点,这更让他觉得无趣,因此老是摆出一副臭脸瞪着人家,不然就是开口找麻烦。 威金斯开口问道:“你不是负责这一区的吧?在这里做什么?” “当然是来找义肢画家的啊。我负责的那区已经找完了,才来帮小不点们的忙。你还不感谢我!而且你啊,把这里全丢给小鬼去找也太乱来了吧!” 连恩一副想找碴的样子顶回去,威金斯便缓缓踏出一步。仅仅如此便充满了魄力。他一步接着一步前进,缩短两人之间的距离,然后咻地伸出手臂。 连恩虽然敢说大话,但他也知道对方不会因为这样就生气。即使如此,出于叛逆心,还是在瞬间摆出架式。威金斯的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 “辛苦你了啊。” 丢下一句慰劳的话,威金斯咧99lib.嘴笑了笑,那是游刃有余的笑容。他一眼就能看穿连恩的敌意,但他们早在半年前就分出胜负了,他也无意跟年龄、身材都比自己还小的对手斤斤计较。 连恩呿的一声咂了咂舌。 威金斯把怀里的报纸包拿给双胞胎,里头传来一股油炸食物的香味。是炸鱼薯条——油炸鳝鱼和马铃薯。 “吃完以后叫杰克过来。他在伦敦桥西边的林顿码头,老地方,绿色轮船上。” 连恩啊的叫了一声。 “找到了吗?” “对,纳尔逊路三十号的旅舍里有个很像他的男人,我叫托马斯先留在那里监视。那个男人对十五日晚上的事闪烁其词、死不承认。想从那种人嘴里挖出点什么,那家伙比我还拿手。” 没有人想跟麻烦事扯上关系。特别是身处贫困阶层、在至今为止的人生道路上被人踩在脚底下的家伙。那些人不仅猜疑心重,而且一旦知道对方想要情报,就会精打细算地动起歪脑筋,无所不用其极地隐瞒自己知道的事情。威金斯曾经说过,面对这种对手,千万不能让他知道询问的是重要的事情。 这是福尔摩斯的基础侦探技巧之一。由于长久以来帮忙搜查的缘故,威金斯学到各式各样的侦探技巧,这并非由福尔摩斯传授,而是他自己学到的东西,因此连恩觉得自己应该也办得到,握紧了拳头。 双胞胎两眼闪闪发光,抓起了油炸食物,大口大口地往嘴里塞,两只手弄得油腻腻的。瘦削的脸颊稍微恢复了一点血色。 “我们去叫杰克!” “纳尔逊路三十号!” 双胞胎吃完后,精神十足地大喊,接着跑了出去。 和威金斯两个人待在一起,让连恩觉得浑身不对劲。他本来也想一起去找杰克,却想起自己和卡莱特约好了要等他。威金斯则是根本不把连恩放在心上,他从怀里取出口袋书读了起来。连恩偷偷瞄了一眼书的标题,看到那是萨谬尔·斯麦尔的〈自助论〉。 连恩在袭来的寒风中缩了缩身子,竪起外套的衣领把脸埋了进去。 威金斯底下还有五个弟弟妹妹。自从他们的父亲去世之后,他便扛起.99lib.了一家的生计。都过得这么辛苦了,还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照顾非亲非故的双胞胎。不求回报的亲切,指的一定就是像这样的事吧?从公平的角度来看,他应该是个可敬的对手,但连恩还是觉得很没意思,说什么也不会主动向威金斯搭话。 过了约半个钟头,顺风耳杰克出现了。这个竹竿似的高大少年与威金斯同年,两人皆视彼此为好友。他头戴一顶猎帽,身穿一件缝着大护肘的松垮外套,外套的袖口还反折了好几层上来。他急急忙忙往这边跑来的时候,双手在身体两旁挥舞的样子,被安迪坏心眼地形容就像一只笨拙的鸟。杰克一看到连恩他们,便笑嘻嘻地对他们挥了挥手,朝他们跑过来。他省略了招呼,直接切入主题。他已经先去了一趟纳尔逊路,并从画家那儿套出话来了。 “绝对不会错。他说的十五日晚上的情况,和哈沃德说的一样。我还让他画了买下小提琴的女子的肖像画呢,真希望福尔摩斯先生能破格给我两先令左右的奖励。” 威金斯将杰克拿给他的画纸摊开。 连恩在一旁偷瞧着。先不论画功,那的确是个漂亮的女人。虽然他一听到贵妇人,就想像那是一位装模作样、冷冰冰的美女,但她在画家心中似乎留下了温柔可爱的印象。 “这张脸好像在哪见过呢。” “是在海报上看到的吧。” 杰克呵呵地笑了,干脆地揭晓了女子的名字:“绝不会错,她是歌剧女伶艾琳·艾德勒。在歌剧院演出卡门的角色,还举办过音乐会,是今年冬天社交界的宠儿喔,报上也刊登过她的照片和报导。” “如果真的是她,事情就好办了。如果艾琳·艾德勒小姐答应,就有两个人能证明哈沃德的清白了。快去通知福尔摩斯先生吧。” “最好派个人看住那个画家爷爷喔。双胞胎虽然也跟上去了,但只靠托玛斯和那两个小不点总是不太可靠。抱歉,我不行。我等一下有约。反正我的任务已经达成了,那么,就此告辞。” 杰克转过身背对他们,和来时一样轻轻地挥了挥手跑掉了。 杰克总是像采花蜜的工蜂一般,四处忙碌奔走,到处搜集情报。有很多人会被他无忧无虑的外表与温和的笑容所骗,但其实他是个公认的功利主义者。 威金斯看惯了友人随性的样子,只是稍微耸了耸肩。漫不经心地看向连恩,问他:“你要去报告吗?” 连恩脸上一亮,中气十足地回答“我去!”毕竟能与福尔摩斯交谈的机会非常难得。他将女伶的肖像画折起来叠好,收进外套口袋里后就跑了出去。 第二章 连恩先顺道去了趟卡莱特家,说明事情经过后,接着往贝克街的方向前进。 大英帝国的首都伦敦—— 在全世界扩展殖民地,统治七个海洋的日不落帝国。伴随着繁荣而逐渐扩大的首都,由东往西明显地分为东区、伦敦市,以及西区等三个区域。 被称为“伦敦市”的狭小区域,是伦敦最古老的区域之一,拥有一定程度的自治权,亦以金融城广为所知。由伦敦市往西延伸的是西区,包括国会大厦等政府机构、女王陛下的宫殿、住着显贵阶级、白色豪宅林立的梅菲尔一带,还有以勤奋与道德为生活宗旨的中产阶级们所居住的洁净街道,跟贫民窟的代名词——东区一带比起来,简直是光与影般的对照。西区还有高级繁华的街区、宽广美丽的公园、美术馆、博物馆,以及歌剧院等丰富的娱乐场所。 贝克街是中产阶级的人们居住的地方。连恩很喜欢、也向往着那一排排乔治王朝风格的茶色炼瓦排屋。 来到庞德街,一路跑个不停的连恩在这里稍作休息,他环视眼前的景色。盛装打扮的绅士淑女们走在高级店家林立的繁华街道上。但因为雾的关系,他们的身影显得模糊不清,交通量比平常还多的马路上,出租马车、公共马车及优美的四轮马车只能走走停停,路上壅塞不已。 连恩听见了大笨钟报时的钟声,下午四点整。连恩看上了一台驶往贝克街方向的公共马车。像连恩这种精力旺盛的少年,常常会跳上马车后方,搭一段免费顺风车,而在这种有雾的日子,更能掩人耳目。他脚步轻快地跑向马车,却在踏上人行道的路边时停了下来。 他想起了和卡莱特的约定。连恩轻轻咂了咂舌,抓抓头。一边目送客满的公共马车经过自己面前,一边喃喃自语地替自己找理由。 “慢吞吞的,用走的还比较快。” 接着,连恩再度迈开了步伐。这时——连恩咦了一声瞪大眼睛。在浓雾对面看到了熟悉的人影。 爸爸——?从公共马车的阴影中出现了一名男子的身影,吸引了连恩的目光和注意力。 那个人穿着老旧的花呢外套,头戴圆顶硬礼帽,年纪大约四十岁左右。帽檐下方露出几乎褪成白色的金发,将近六尺的高个子,身材结实健壮。虽然看不清楚他的长相,但从他的身体动作等等营造出的气氛来看,连恩也能确定那是父亲。就在他打算出声叫唤的时候—— 突然,一声轰然巨响。连恩举起手臂,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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住一阵扑面而来的炙热爆风。 “是炸弹!”某个人大叫道,接着响起了女人们的惨叫声。 连恩微微放下手臂,看到刚才经过眼前的马车翻倒在地,吐出火舌。 上流阶级专属街道的平静与格调在一瞬间崩毁了。 拉车的马也跟着马车倒地,发出痛苦的嘶鸣。附近的马匹也受到爆炸惊吓而失去控制。其他相撞、翻覆的马车也让整条路在转眼间陷入大混乱。从马车底下爬出来逃命的人们发出惊人的哭喊、谗骂和求救声。附近巡逻的警察虽然立刻赶到现场,骚动却没有缓和的迹象。 “又是那些爱尔兰革命家干的好事吗?” “可恶的红萝卜头!有什么不满就滚回自己家乡去,干嘛特地跑来把房子和人炸飞,搞什么啊!” 连恩听到这些钻进耳里的痛骂声,不禁火大了起来,被人叫做红萝卜头也很不爽。心想红头发又是哪里惹到你们了,瞪着出声的方向。但想在一片人头拨动中找到那个说话的人,无论如何都是不可能的。 “可恶,什么嘛!又不是每个爱尔兰人都是炸弹狂!” 连恩嘴上抱怨着,但他很快就想起来,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 不知道刚才他看到的、那名看起来像父亲的男人是否平安。因为那个人站在离公共马车有段距离的地方,连恩觉得他应该没被卷入,但不怕一万,只怕万一。他想跑向那台翻覆燃烧的马车,却遭人群推挤,没有办法依自己的意思前进。 有些人争先恐后地想远离可怕的炸弹混乱,另一方面,也有些人露骨地表现出爱看热闹的本性,下定决心要去凑热闹,还有的人是帮助马车中的乘客逃出来。车道上挤满了人群,从翻覆的马车旁穿越的马车和货车上传来阵阵怒吼。 “不准过去!小鬼!”他好像听见了父亲的声音。 连恩停下脚步,东张西望环顾四周,在对面人行道的煤气灯下找到了那名男子的身影。在雾中,男子连身影轮廓都显得模糊不清,而他的脸则被几乎快遮住眼睛的帽子和竖起的外套衣领给挡住,根本看不到长相。可是,连恩却有种感觉,那个人正从帽子下方看着这边。 看见连恩朝着自己跑过来,那名男子采取了奇怪的举动。当他确认连恩离开了马车跑向自己之后,便拉低帽缘,迅速离开了煤气灯,接着便往连恩所在的反方向快步离去,立刻消失在人群之中。 连恩呆住了。 就算认错人也太奇怪了。当他困惑地歪着头时,视野的一角出现了一台雅致的马车。连恩感到已故强烈的视线看着他,于是回过头去,看见一辆帐篷收起的小型四轮篷中。在其他马儿陷入恐慌时,那两匹系在马车前头,色泽漆黑的马儿依旧99lib.趾高气昂地静止不动。车里坐着两位女性。仿佛刚才的注视只是错觉一般,她们远观着爆炸引起的混乱。 连恩此时会朝那辆马车走近,不是因为他对马车上的女士们感兴趣,只是因为他正好要往这个方向而已。 然而,当他走到马车旁,视线扫过去的瞬间,连恩停下了脚步,不敢置信地屏住呼吸,同时跑到美丽四轮马车门前,抬头看向车上的女士们。 其中一人是看起来像女仆、穿着朴素的中年妇人。另一位则是—— 肖像画中的美女。 那位女士盘起一头蜂蜜色的浓密秀发,戴着帽子,身穿象牙色外套,外套上的金银丝线闪耀着光芒,仿佛沾上朝露的白蔷薇般美丽。灵动的琥珀色眼眸、挺直的鼻梁,以及有些饱满的嘴唇——在她无懈可击的美貌之中,还带有几分小猫般惹人怜爱的姿态。 胜过肖像画几十倍,不,是几百倍的美貌,让连恩看呆了一会儿。然后,受到她那毫不做作、温柔的气质所鼓励,连恩扯开嗓门,用不输给周围喧嚣的声音大声呼唤:“艾德勒小姐!您是艾琳·艾德勒小姐对吧!” “——快点出发。” 那个中年妇人尖锐地出声,但被一道“不,约翰,请等一下。.99lib.”的美妙嗓音制止了。那声音略低,比女士外表给人的印象稍微来得低沉。 被称作约翰的似乎是那个马车夫,他制止了马匹的前进。马车只是振动似地摇晃了一下,就停在原地。 女伶直直地俯视着连恩,困惑地倾首。 “请问你是?” 连恩在这温柔的询问下,脸都红了起来。心想她不仅五官端正美丽,还有副好心肠。脑中掠过了教区圣安娜教会里,礼拜堂中的圣母像。 “呃,那个,不好意思。我叫做麦坎。连恩·麦坎。” “你刚才站在对面吧,不是在找人吗?” “啊,不是,我看到有个很像我爸爸的人,不过好像是我弄错了。” 那位女士轻轻地笑了。连恩眨了眨眼。一瞬间,他觉得自己似乎看到了非常丑陋的表情,然而女伶的微笑比任何一朵花都还要娇艳美丽,连恩心想大概是自己太紧张,眼球抽筋了吧?于是揉了揉眼。接着,听到了她说话的声音:“或许那一位也认错了人,才会尴尬地走掉了吧?” “啊,这样啊。” 连恩很单纯地接受了,点了点头。只要和女伶四目相对,就会让他满脸通红、语无伦次,好不容易才说出自己的目的:“那个,就别管那家伙了。我有件事想请教,是关于小提琴的——” “小提琴?” “是的!三天前的晚上,您向街头小提琴艺人买下的东西。” 看到艾琳,艾德勒微微皱起眉头,连恩慌了起来。被一个突然冒出来的陌生孩子指出自己三天前晚上的行动,大概不是件愉快的事吧?可是,她马上又恢复了笑容。 “请你详细说给我听听。来,上来吧。” “咦,这怎么可以!您能听我说话就可以了。” 连恩的脸越来越红,身体仍然僵硬着,而且心脏仿佛要融化似的,在胸中加速跳动。 “休伊特。” 女伶对那名像是女仆的中年妇人开口。仅仅如此,中年妇人就明白了主人的意思。她倾身靠近连恩站立的那一侧,打开了马车车门。尽管如此,看到这种一副穷酸样的孩子,她还是不悦地扬起下巴,盛气凌人地说:“上来吧。太客气的话反而失礼。” “来,请上车。” 女伶温柔地对连恩说道,催促他坐到自己身边来。连恩在她那无法抗拒的魅力吸引下,登上了马车,在绝世美女的身旁坐了下来。一股甜美的香水味令他陶醉不已。不过他还是马上想起了自己的使命,挺直了背脊,定住心神,据实回答了事情经过。关于哈沃德背负的杀人罪嫌、义肢画家所绘的肖像画—— 连恩从外套内袋取出了画家的素描,摊开对折两次的画纸给她看。艾琳·艾德勒拿起一把放在丝制手提包上的红色扇子,轻轻打开之后抵在唇边——因此有一瞬间,她美丽的脸庞从连恩的视野中消失了。连恩只听到她说:“唉呀,是那时候的……” “那么,您记得吗?那天晚上的事情!” “嗯,我得到了一把非常出色的小提琴唷。” 扇子轻轻晃了一下,露出艾琳,艾德勒的眼睛。她美丽的杏眼就像一只反复无常的猫眼似地闪闪发光。 “您愿意帮忙吗?” 连恩僵硬地问道,艾琳,艾德勒露出了充满魅力的笑容点点头。 “嗯,这是当然。我也想帮助那个可怜的囚犯,而且居然还能帮得上名侦探夏洛克,福尔摩斯的忙,这可是至高无上的光荣。” 第一章 三年前,夏洛克,福尔摩斯在贝克街开始经营他的侦探事务所,那是一八八一年时的事情。虽然社会上有很多业余侦探,但福尔摩斯从一开始便将自己与他们区分开来。他无意接受世间一般侦探或警察就能破解的案子,而是对他们束手无策的案子提供意见,也因此自称为所谓的顾问侦探。.99lib. 由于当时的事务所既无实绩,收入也不多,因此他需要一个能分担房租的室友。透过熟人居中介绍,他认识了甫自阿富汗战争归国的军医约翰·H·华生。 这位医生较福尔摩斯年长两岁,是个极有常识、爱国、勤奋,是典型的英国绅士。由于战时留下的伤害及后遗症,延后了他重操旧业的时间。那段时期,华生开始对福尔摩斯手头上的案件搜查感到兴趣,在福尔摩斯解决的诸多案件中,经常可以看到他好友华生的身影。 解决了艾蜜莉·贝尔杀害事件的隔日,也就是十一月十九日。福尔摩斯用过早餐后,来到华生的房间帮忙收拾行李,并一边说明破案的大致经过。 在“游击队”奔走下,终于查明了义肢画家与买下小提琴的美女身分,根据他们两人的证书,哈沃德终于获得释放。与此同时,福尔摩斯以他的推理找出真正的犯人——哈沃德租屋处的房东因此遭警方逮捕。 福尔摩斯向房东提出了证据,仿佛就在现场观看似地叙述了凶手犯案时的行动,房东因此彻底放弃,坦白了一切。房东对艾蜜莉怀有非分之想,原本想趁小俩口吵架时趁虚而入,却遭她尖酸刻薄地羞辱,才会恼羞成怒勒死了她。 与杀人案比起来,更让华生在意的是艾琳·艾德勒的出场。 “你见过那位女伶了吗?” 福尔摩斯听出友人语气中隐含的欣羡,嘴角微微浮起一抹戏谵的笑。 “我是为了解决案子才不得不见她的啊。” “我曾在皇家咖啡厅看过她,她可是不可多得的美女呢。” “原来如此。即使我没有说出口,不过大家对她的赞美之词可从来没有间断过。那是由邪恶的天才所培育而成的一朵盛开毒花。” “说得真过分啊。她不是理解了西摩尔家的情况,也爽快地答应归还小提琴了吗?” “为了不让自己的名声下滑,她也没有其他选择了。更何况她自己也有许多不能让人深究的秘密。” “你有证据吗?” 福尔摩斯觉得很有趣似地瞧着华生不满的脸,娓娓道出美丽女伶的丰功伟业:“她最近将波西米亚的皇太子玩弄于鼓掌之间,虽然好像没当成太子妃,还不知道她会不会就此乖乖罢手呢。若是有一天皇太子对自己的眼光肤浅感到后悔莫及,我也不会太惊讶。另外,和世纪大魔术师维尔纳传出绋闻,结果让他身败名裂的也是那个女人。” “那是那些男人单方面地迷上她,才会导致自我毁灭吧?报上的评论也对她赞不绝口,说她不仅才色兼备:心地善良,还有一副好歌喉。” “是兰代尔,派克吗?你明明对他报导的丑闻比较有兴趣。” “真失礼,我多少也有些艺术涵养。” 好友一脸不悦地反驳,福尔摩斯只是耸了耸肩。 “我已经拿到艾德勒音乐会的票了。无论在犯罪或是声乐方面,我都承认她是一流的艺术家。鉴定美貌的工作就交给你了。这次搜索义肢画家.99lib.,为了不让她发现,我一直避免使用报纸的广告启事栏。” “‘游击队’的表现非常出色呢。那些少年真的帮了大忙。” “嗯,他们很擅长这方面的事。反正和乞丐没什么两样的画家也没时间看报纸,现在证明了我的方法没错。” 福尔摩斯一边说,一边从行李箱的角落抽出一本书,却因此弄乱了原本叠得整整齐齐的衬衫,华生只好被迫重复叠好衬衫、收进行李箱的工作。 “福尔摩斯。” “.99lib.怎么了?” “我收拾行李的工作从刚刚开始就没有进展。” 华生夺回自己的书,重新塞回行李箱中。这时,侦探又抽出了旁边另一本薄薄的书,结果翻倒了卷好的领带。 “福尔摩斯!” “放心,你一定赶得上。迅速收拾行李是你的优点之一吧?” “承蒙称赞,我甚感光荣呢。” 华生尽全力地讽刺回去后,便放着领带不管,碰的一下粗鲁地阖九九藏书上行李箱的盖子。他快手快脚地锁好行李箱,绑上皮带,一边抬头看着手里翻着书,随心所欲的室友这么说道:“那本书就送你吧。是研究麻药威胁的论文集。你听好了,你这个人一旦没有值得全心投入的困难案件,就把古柯硷当成案件带给你刺激的替代品,你这坏习惯说不定有一天会让你自取灭亡。反正你平常就是个工作狂了,没有委托的时候应该要让头脑和身体好好休息才对。说起来——” 还以为他会这样没先没了地继续念下去的时候,楼下传来了吵閙声。 福尔摩斯一副得救的样子,转身背对华生,打开门看情况。 华生会收拾行李不是为了旅行,而是在做搬家的准备。他早在一年多以前就决定认真投入医生的工作,虽然找过诊所之类的地方,却始终找不到符合条件的场所。这时,预定要在美国开业的朋友请求他的协助。而华生在历经百般波折之后,终于决定接受对方的邀请,出发的日子就是今天。 蜂拥挤上楼梯的是一群“游击队”的少年们。他们是来向华生道别,以及顺便帮忙搬运行李。在威金斯的指挥之下,他们手脚俐落地将行李箱和旅行袋往外搬。事先约好的马车也正好抵达,那些行李转眼间就被堆到了马车车顶和后面的架子上。 福尔摩斯回到了起居室,坐在壁炉旁的扶手椅上点起了烟斗,看起来有些担心似地凝视着即将离别的友人,轻轻吐了口气。他坐在椅子上没有起身,伸出手来与他握手。 “路上要多加小心。希望你平安无事抵达目的地。” “好,你也保重。还有我昨晚跟你说过的那件事。他——” 福尔摩斯轻轻点了点头,举起一只手挥了一下:“我会先记着。快走吧,火车快开了。” 第二章 “游击队”的少年们依依不舍地目送载着华生的四轮出租马车离开。今天集合的成员除了连恩,还有威金斯、杰克、安迪,以及双胞胎。卡莱特则是因为信差的工作而缺席。 少年们心中有种不想立即解散的心情。双胞胎们在侦探事务所玄关前的石阶上并肩坐下,发出了唉啊的叹息和声。 “走掉了呢。” “走掉了。” “福尔摩斯先生会不会……” “叫他回来呢?” 杰克呵呵地笑着发表了他的歪理:“那要看福尔摩斯先生觉得华生医生对他而一百有多少利用价值吧?人们只有对自己需要的事物,才会努力挽留喔。” “但是,我们虽然很需要吃饭……” “却总是吃不到呢。” 杰克笑嘻嘻地跟叹着气的双胞胎说:“如果没有一些才能,努力是没有回报的。” 安迪锐利地抬起视线,站没站样地斜靠在门旁边,耸耸肩膀。 “哎,他不会回来的啦。和大侦探住在一起可是件苦差事,而且比起什么需不需要的,每个人都有选择的权利吧?” “那种权利也建立在才能之上。” 杰克顶了回去,于是一高一矮互相瞪着对方。这时连恩开口了:“如果是为了福尔摩斯先生,再怎么辛苦我都愿意忍耐。” 威金斯有些不高兴地看着伙伴们拿自己尊敬的侦探与他的好友开玩笑,听连恩这么一说也开口了:“华生医生一定也这么想。但他是医生所以没办法。他是因为本行需要他的能力才会答应离开。我们应该要祝福敬爱的医生踏上新的旅程。对吧?” 杰克点头同意朋友的话,安迪则把头扭向一边,打了个呵欠。 双胞胎还不死心:“但是他有可能回来对吧?” “对吧?”威金斯苦笑着,正打算说些什么的时候,玄关的门被用力打开了。 门里出现了一位拿着扫帚,瘦巴巴的年轻女仆。她叫做贝琪。房东哈德森夫人和贝琪都不怎么欢迎“游击队”的少年们在自己的房子里进进出出。这些脏兮兮的流浪儿不知羞耻地登堂入室,对一个有正常道德良知的女仆而雷,只能说是恶梦。 “要我说几次才懂?像你们这种人围在玄关前面,会给人造成困扰。” “吵死了,丑女。” 安迪一开口反击,双胞胎也在一旁有样学样。 “丑女。” “丑——女。” 连恩在一搭一唱、呀呀地相视而笑的小不点们头上落下铁拳。 “不能说女孩子是丑女,就算是实话也不行喔。安迪你也注意一点。” 双胞胎两手按住头顶,发出钦——的声音,一脸不满地抱怨。安迪则是哇的咂了咂舌。 贝琪几乎要从头顶冒出蒸气来了。雀班明显的脸涨得通红,死命地瞪着一个个比自己还小的少年们,最后愤怒的眼神停在连恩身上。 “你太差劲了!” “我……我?” 连恩觉得莫名其妙,瞪了回去。明明遵守了父亲“对女孩子要有礼貌”的教导还被人抱怨,真是太划不来了,他不高兴地鼓起了脸颊。 威金斯一副觉得他无可救药的表情,叹了口气,在他旁边的杰克则是呵呵地笑了起来。 贝琪碰的一声粗鲁地甩上门。 少年们就此解散。威金斯要去工作,安迪也说他有份不怎么正当、但很有赚头的工作而离开。双胞胎则说爷爷叫他们办事,急急忙忙地回家了。 “你接下来要干嘛?” 被杰克这么一问,连恩反问他:“那你呢?”于是杰克说,因为他要回码头,如果连恩要回家的话就一起走吧。 杰克是居无定所的孤儿。他辗转于同伴的房间、交易情报的对象,不然就是年长女性朋友的房间,其他时候则是待在老旧轮船的船舱。他的叔叔虽然是那艘船的船长,却有痛风的毛病,因此轮船停泊在码头的时间还比较多一些。偶尔杰克想一个人待着的时候,就会到叔叔那里付些钱换取住宿。那艘船就停在伦敦桥和索斯沃克桥之间的林顿码头。 途中,连恩说起了前几天在庞德街发生的爆炸案。 “那时候简直是一团混乱呢。” 他甚至还比手画脚地说起他和艾琳·艾德勒的相遇。杰克很擅长倾听。只要表现出兴致盎然的样子附和对方,双眼闪闪发光,就能鼓动说话者的情绪。连恩明知道这是杰克的手法,还每次都上当,连原本不打算说出口的事,都会在无意中说溜嘴。 这次他不小心说出了依芙预言的事,引起了杰克的兴趣。 “依芙的预言又说中了吗?” “那只是巧合啦。你也不信吧?” “谁知道呢?不过那位小姐的占卜常常说中也是事实。我以为她是因为看不见的关系,听觉变得很敏锐,听得到远处一般人听不到的声音,再胡乱猜测附近邻居的秘密呢。” “是这样吗?” “对啊,这种事很常有。不过看来不只如此。如果你跟那位小姐感情不错的话,最好看着点比较好喔。不管她的力量是真是假,只要嗅到了赚钱的味道,就会有诈欺师黏上来。而且现在通灵术又很流行啊。真是的,说起来还真麻烦。” “诈欺师吗?” “不是,麻烦的是炸弹。盖尔联盟的‘炸弹运动’啦。那是一个在美国的爱尔兰独立运动支援组织。” 杰克虽然喜欢倾听,但更喜欢卖弄知识。不管对方有没有兴趣,只要一开口就停不下来。 “从今年开始算起,二月是在查令十字车站、帕丁顿车站和卢德门丘车站,有人在暂时保管手提行李的地方寄放了装了炸药而且附计时装置的箱子。炸弹没有爆炸。但是在同一天,放在维多利亚车站的炸弹把行李保管处和候车室炸飞了。接下来是五月。放在特拉法加广场的炸弹虽然没有爆炸,但苏格兰场和圣詹姆士广场的小卡尔顿俱乐部的一部分被炸掉了,那时候还出现了伤患。秋天开始是梅因街的炸弹暗杀计划。半个月前,在盖福克斯节的烟火掩护下,由都柏林首都警察派遣来的便衣刑警被炸死。再来就是昨天的爆炸案,你知道吗?那个炸弹是一个坐上马车的男人放在口袋里的。他一坐上马车就碰的引爆了。听说那家伙还是个律师呢。” “你是说那个律师是炸弹狂,结果失败了,把自己也炸飞了吗?” “谁知道呢。不过倒是有个奇怪的谣言,针对建筑物的爆炸计划和针对便衣警察这种个人的爆炸案,是出于不同人——” “不管怎样都太差劲了,给人添麻烦!” 连恩粗声粗气地说,紧紧地垂下嘴角。脑中回响起昨天在爆炸现场听到的那些臭骂爱尔兰人的声音一。 “我对爱尔兰独立那种事才没兴趣呢。而且从爱尔兰移居过来的大家都觉得很困扰。” “没兴趣吗?你真的完全不在意?” “在意是在意,也很生气。为什么就因为几个疯狂杀人犯,全部的爱尔兰人都要被说得那么难听啊?还有啊,我先说清楚。我可是土生土长的伦敦人,这一点我很自豪。” 连恩挺起胸膛。 他并不是对故乡完全没有感情,也很喜欢他的同胞。他也不是不明白希望爱尔兰独立的人的心情。英格兰一直在宗教、经济、产业、教育——各方面压迫爱尔兰,剥夺他们的自由,榨取他们的资源。他父亲麦可对那样的苦难感同身受,是爱尔兰独立运动的支持者,有时一喝醉就大肆批评大英帝国—— “你可别小看英格兰那些家伙,他们全都是一些小偷、杀人犯,还有骗子。那些家伙从我们这里夺走土地、教育、食物,还有我们的荣耀,这些我们长久以来幸福的源头。爱尔兰人是为了取回我们正当的权利而战斗!” 话是这么说,但像炸弹运动这种破坏活动就太卑劣了。连恩还是打从心底深信不疑,即使是麦可也不可能支持那种人的活动。他跟父亲说了在庞德街发生的事情之后,他也只是咂了咂舌,没有发表对那起攻击的看法。听说他在爆炸发生的时候,正在“伦敦市”的酒吧里和赌友喝酒。他举了几个平常老是凑在一起的伙伴名字,抱怨着玩牌赌输了的事。连恩心想,也就是说,当时在场的是另一个长得很像的人。 “喂,连恩,你在听吗?” 连恩听见杰克的声音回过神来,抬起了脸。 “福尔摩斯先生解决了西摩尔家的小提琴窃案,这件事你没兴趣吗?” “兴趣?当然有啊!太厉害了,居然同时解决两件案子!” 连恩发出了赞叹的声音,双眼闪闪发光。 杰克则是露出了讽刺的表情。 “这两件案子一开始就是同一件——不,福尔摩斯先生解决哈沃德事件,只不过是解决西摩尔家窃案的过程而已啊。你不是说过,哈沃德交给艾德勒的小提琴就是从西摩尔家偷出来的吗?真的跟你说的一样。” “咦?真的吗?我真厉害!那果然是因为那个假律师怕了,才打算处理掉犯罪证据吗?然后他把小提琴交给哈沃德,偶然听见那段琴音而迷上的艾德勒小姐再买下来?” “表面上看起来是,这样就可以完美地解释了。” 杰克意有所指回答,呵呵地笑了。 “警察厅得到哈沃德的协助,他依稀记得当晚肖像画里的样子,画出了假律师的长相,结果好像跟警方盯上的某个国际诈骗集团成员很像。本来很快就能抓到人了,他们却抢先让哈沃德和艾德勒成为偶然得到赃物的第三者。这是一桩精心筹划的阴谋啊——哎呀呀,连恩你怎么呆住了,你还不明白吗?那位美丽的女伶小姐早就知情罗。她知道那天晚上、在那个墓园会有一把很值钱的小提琴,而且
能以特别便宜的价格买到手。那些坏人大概知道福尔摩斯先生接到委托,于是精心利用哈沃德当作赃物脱手的管道吧。但他们很不走运,哈沃德被卷入杀人案。要不是这样,谁会去管一个三流街头艺人的去向啊。” “艾德勒小姐看起来不像会买赃物的人啊。” 她就像圣母玛利亚一样,连恩在心中接着说道。之所以没说出口,是因为他觉得会被杰克当成笨蛋,而且他的心中也逐渐升起了一股模糊的戒心。 连恩轻轻皱眉,抓住了模糊戒心的实体。然后,抬起头来犀利地瞪着年长少年悠哉的脸。 “你为什么要跟我说?你把刚才的消息卖给报社的话大概能赚钱。像这种事,你平常绝对不会免费告诉别人的吧?” “我卖的只有情报啦。刚才说的不过是我的猜测罢了。我会跟你说,是为了种下好奇心的投资啊。你以后要是想起什么关于艾琳,艾德勒的事,或者是得到什么情报的话跟我说一声,我会给你相应报酬的。” 杰克开玩笑的口吻说,这就代替订金了,然后给了他一颗在路边摊买的苹果。 连恩心里不太高兴,把那颗苹果放在手中抛上抛下的。 “那就拜托你罗。” 杰克轻轻地挥了挥手,转过身走了。从这里朝着河岸走下去就是林顿码头。连恩对着朋友逐渐远去的背影,张开嘴想说些什么,却还是默默闭上了嘴巴,把嘴里打转的话吞回肚子里,转身离开。 他觉得那位温柔的女伶被卷入丑闻很可怜,本来想拜托杰克不管听到什么谣言都不要说出去。但他也知道那是不可能的。那对杰克来说是吃饭的工具,而连恩没有阻止他的权利。他边咬着苹果,一边在路上闲晃,抬头看着灰色的天空。 搜索义肢画家的那两天真的很开心。虽然四处奔走到双腿僵直绝不轻松,但为了拯救无辜的人,更重要的是,能帮上夏洛克·福尔摩斯的忙、替他工作,令连恩感到非常高兴,体内涌起一股力量。 当他靠在伦敦桥上,把苹果核丢进河里时,碰巧遇见了“游击队”其中一名成员多嘴皮特。 “唷,连恩。福尔摩斯先生好像想要见你喔。” 自从连恩加入“游击队”后过了半年多,从来没有被指名过,因此他吓了一跳。这时掠过脑海的,是艾琳·艾德勒的名字。难道是女伶牵涉其中的小提琴案发生什么问题了吗? 连恩一边想像着各种可能,一边急急忙忙地赶回贝克街。他气喘吁吁地跑上玄关前的石阶后,抖掉旧靴子上的泥巴,按响了门铃。 连恩穿过了脸色不豫的女仆打开的门,拿下帽子,爬上楼梯。敲了敲侦探事务所的门之后,听到了“进来吧。”的声音。 夏洛克·福尔摩斯坐在壁炉旁的扶手椅上,抽着烟斗。 连恩的脸微微泛红,心惊胆战地环顾四周。虽然刚才帮华生医生搬运行李时偷偷看了一下,也不是第一次踏进来了,但他能进入这间房间的机会屈指可数。 这间房间是福尔摩斯与——到今天早上为止——华生的书房和餐厅,也是侦探事务所兼起居室,有时还会变成化学实验室。窗边摆了两张书桌,通往隔壁房间的门旁边,靠着一张摆满化学实验用具的桌子,而桌子正上方的墙壁,可以看到代表维多利亚女王“VR”字眼的弹孔。那是侦探假借射击练习,朝墙壁开枪的痕迹。当时连恩还没加入“游击队”,不过哈德森夫人那时愤怒痛斥侦探的魄力,直到今天还为人津津乐道。房间中央有张小型餐桌,从走廊的门一进来的墙边,立着书柜及档案陈列柜,档案是依照字母顺序排列,并且附了锁头,门口旁边则有个放着威士忌和苏打水制造机的矮柜。 房间尽头的壁炉里生着火。放在福尔摩斯坐着的椅子与火炉之间的扶手椅,是华生爱用的,看到那张椅子上空无一人,令连恩觉得有点寂寞。福尔摩斯请连恩在两张扶手椅对面的藤椅上坐下,希望他能详细说明庞德街炸弹案的所见所闻。 连恩尽情地描述。昨天因为要优先解决贝尔杀害事件,他只回答了最低限度的问题。听完他的叙述之后,福尔摩斯最先关心的则是麦可的安危。 “你父亲平安无事吧?” “是我认错人了。我问过爸爸,他说他根本不在那里。‘伦敦市’有间叫做‘倾盆大雨’的酒吧,爸爸经常泡在那里,他说他一直在那里喝酒打牌。哎,如果在那里的人是我爸爸,他应该会认出我才对。他的视力非常好,直觉也很敏锐,他如果认出是我,也不可能把我一个人丢在那里不管——” 连恩抓了抓脖子。觉得说这种好像在称赞父亲的话很不好意思,便快速地接着说:“就算直觉敏锐,对生活也没什么帮助,只是个一事无成的家伙就是了——” 这时,一阵敲门声打断了连恩的话。 一位五十五岁左右、穿着丧服的妇人在贝琪的带领下走进屋里。她身材苗条、瘦削的脸上虽有明显的皱纹,但可以想见年轻时必定是个还不错的美人。从她剪裁合身的丧服,以及身上穿戴的黑玉首饰,可以看出她是上流阶级的寡妇。只不过她的鞋子因为穿久了有些磨损,手套边缘也有无法掩饰的老旧。妇人在看到连恩的时候吓了一跳停下脚步,不快地皱起眉头。她对侦探投以责难的目光,尖锐地质问:“我应该有发了一封电报给您,您就是福尔摩斯先生吧?” “是的,我是福尔摩斯。” 侦探站起身来请委托人坐下。接着看向早就从位子上跳起来,站在房间角落的连恩,用手势示意他出去。 连恩虽然好奇新委托的内容,还是迅速地跑出了房间。 “我从我女儿那儿听说过您的本事。其实——” 关上门后,委托人的声音也被阻隔开来。 连恩正要下楼,但他的脸上突然浮现出想到了什么鬼点子的淘气表情,于是他停下脚步,蹑手蹑脚地转身爬上楼梯,挨近了侦探起居室的门,把耳朵紧紧地贴在门上。 在说话的主要是那名前来委托的妇人。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到,但片段内容仍然传进了少年耳里。 “……蛋白石头冠的——维纳斯之冠……” “女仆被攻击……” “称作黑蔷薇大盗的盗贼……” 黑蔷薇大盗——神秘怪盗与夏洛克,福尔摩斯对决的这一天终于到了吗? 连恩的胸口因为期待而怦怦直跳,他把耳朵更用力地贴在门上。可是,他的衣领却在下一瞬间遭粗大的手指抓住,整个人被用力往后一拉。连恩发出青蛙似的呜呃声,一张中年妇人的严肃脸庞闯进他颠倒的视野中。是这间房子的房东哈德森太太。 “哇,那个,我——对不起!” 连恩急急忙忙地道歉,一从哈德森太太的手中解脱,就像只老鼠般溜掉了。他一口气跑下楼梯,穿过玄关跑出去之后,发出了咦的一声。 福尔摩斯要问他的话已经结束了吗?如果只是想问昨天的爆炸案,他已经把所见所闻全部说出来了。就这样回家也没关系吗? 他正烦恼着,一转头就看到附近停着一辆私人四轮马车。 在午后微弱的日照下,连恩在逐渐变冷的寒风中徘徊,等了半个小时之后,与侦探会面结束的妇人走了出来。她一脸怒意,看也不看连恩一眼,仿佛看到什么脏东西而巧妙地移开视线,再从脑中消除掉一样。这种装模作样的习惯已经深入他们的骨髓。连恩以前觉得这种态度令人火大,也很蠢,不过一旦开始了“游击队”的活动,这一点就成了他的优势。 比如现在那位高贵的妇人经过连恩眼前时,就毫无戒心地脱口而出:“真令人失望透顶!” 连恩吓了一跳,直眨着眼睛。这不像是拜访过名侦探的委托人会说的话。 “芬奇利路。到费林托什邸。”妇人对等在路旁的私人四轮马车车夫说道,上了马车。 马车走了之后不久,福尔摩斯也出现了。他一样对连恩视若无睹,拦住一辆正好经过转角驶来的双轮出租马车,对车夫说了句“维多利亚车站”后便上了车。看样子他认为连恩的事已经结束了。 话说回来,委托人的态度令人费解。 “那个老婆婆觉得很失望,是因为福尔摩斯先生拒绝了她的委托吗?还是他突然接到了其他委托?看他这么急着出门,但是又没有电报过来,真奇怪啊。黑蔷薇大盗的事是真的吗?虽然最近没有听说他又偷了什么东西——” 对了!连恩的绿眸闪耀出光彩。他凭着一股好奇心驱使,全速朝贝克街的北边奔驰而去。 就在快要接近摄政公园时,他看到了刚才委托人的马车。那名妇人对车夫说的芬奇利路是从公园北侧延伸开来的高级住宅区。 连恩利用公园附近的壅塞交通,一下子就追上了马车,然后像只猫一样敏捷地跳上马车后头的架子。 穿过公园后,马车加快了速度。连恩一路小心地记着路名,在马车减缓速度的时候身手灵巧地跳下车,接着奔跑追赶。 芬奇利路到了。 马车停在一幢白灰泥的宅邸前。连恩一确认那名贵妇人进入屋里后,再次环顾四周。即使不像公园径或贝尔格拉维亚那般罗列了许多名门贵族的宅邸,这里仍是有钱人居住的地方。穷酸的孩子在这附近晃来晃去只会招来自眼。 连恩迅速溜进后巷中,在宅邸后面闲晃,观察情况。 过了一会儿,厨房的后门打开了,有个女人穿着沾了油污的围裙晃了出来,是个从厨房热气中逃出来透气的厨师,约三十岁左右。她用手帕擦拭热得发红的脸,呼地吐出一口气。 连恩把手插在外套口袋里,若无其事地接近那个女人。 那个女人点燃嘴里叼着的烟,一边哼着歌一边吞云吐雾。虽然有些走音,但听得出来是达妮埃拉·特蕾西在音乐厅的拿手流行曲。 连恩歪着头,猜想她大概是达妮埃拉的歌迷。不过对方既然是个女人,那么她对和达妮埃拉一起登台表演、拉小提琴伴奏的强尼·莱恩着迷的可能性要大得多。强尼·莱恩是个油头粉面的温柔男子,连恩一直不能理解他到底有哪里好,但他大受女性欢迎。 “你喜欢达妮埃拉和强尼吗?” 连恩精神饱满地出声搭话,绕到厨师的正面,用达妮埃拉的曲子开朗地踏起舞步来。 那个女人狠狠瞪了他一眼,粗鲁地啐道:“要讨东西到别的地方去。” “不是啦,你听我说,我们家和达妮埃拉家很熟。然后呢,是达妮埃拉托我过来的,是有关她妹妹依芙的事……” 虽然是信口开河,连恩仍然滔滔不绝地继续说道:“依芙帮忙工作的那位医生去了美国,所以她正在找新的工作,不过达妮埃拉把依芙捧在手心当成宝贝疼爱。有人介绍她让妹妹到这里工作,所以她想知道这间宅邸适不适合,才拜托我来调查。” “我只是煮饭的,不可能连女仆的工作都知道吧?不过,我倒是没听过有人抱怨工作太累呢。话说回来,我没听说家里要请新的女仆喔。” 府师虽然觉得怀疑,不过一旦让她松口,接下来就简单了。连恩接着撒下了诱饵:“你如果告诉我,达妮埃拉应该会感谢你喔。从音乐厅那里啊,也许可以跟她认识的人拿到签名也说不定。像强尼·莱恩啊。你喜欢他?嗯,那我去跟他要签名。你叫什么名字?” “我姓布朗。”那个女人生硬地回答之后,又小小声地加了一句,“签名要请他写上给玛姬喔。” “嗯,我知道了,玛姬。”连恩咧嘴笑了笑,那是一张非常开朗的笑容。 “除了抱怨工作以外,这户人家有没有出什么问题啊?呃,比如说,夫人有什么很惊人的宝石,然后有宝石小偷闯进来之类的。” “夫人当然是多少会拥有几件宝石啊。老爷虽然小气,但让夫人看起来太寒酸,就撑不起场面了吧?而且我们家妇人又年轻貌美,简直看不出来有生过孩子,让妇人戴上首饰,带到外面炫耀似乎是绅士们的拿手好戏不是吗?” 连恩觉得很奇怪,皱起了眉毛。 从玛姬身上感受不出主人的宅邸被黑蔷薇大盗当作目标的紧张感。而且,她说夫人“年轻貌美”,那就不是造访贝克街的那位妇人了。 “这一家的夫人不是一个看起来装模作样的老婆婆吗?因为她穿着丧服,我想大概是寡妇。刚才回来了吧?” “那是哈代家的老夫人啦。爱丽丝·哈代夫人,是我们家夫人的母亲。” “啊,是喔。” 连恩拍了下手。现在想想,要回自己家的人,是不会跟车夫说地址的。 厨师噘起了嘴,开口抱怨道:“哈代家的人对他们的家世比我们高得多这件事非常引以为傲喔。特别是哈代家的老夫人,她是伯爵家出身,派头可是大得不得了啊。丈夫去世后,他们家就彻底没落了,明明穷到没有我们老爷援助的话连马车都没得坐了,还瞧不起费林托什一家。老爷也不由得厌恶她。这个家啊,是去世的上一代主人从像我们这种穷人白手起家的,他扩大了工厂规模——” “工厂?” “染料工厂啦。他发明了一种用化学染料染出美丽紫色的方法,靠那个大赚了一笔。怎么?你知道哈代家的老夫人吗?” 连恩快速地动起了脑袋,当下决定实话实说才能吸引对方的好奇心。 “我看到她从侦探事务所走出来,还以为发生了什么问题呢。” “你说侦探?哈代老夫人吗?” 厨师突然高声狂叫,身子向后仰。 “那个眼睛长在头顶上的老夫人居然会去侦探事务所,真不敢相信!” “我先说清楚,他不是一般的侦探喔。他可是大英帝国第一的名侦探呢。” “是名人吗?” 连恩对好奇的厨师,抬头挺胸地说出尊敬的侦采名字:“他就是夏洛克·福尔摩斯先生!” 厨师没什么反应地哼了哼。看样子是没听过福尔摩斯的名号。实际上,夏洛克,福尔摩斯的名字很少大剌剌出现在报上,这是因为侦探把大多数的功劳让给了苏格兰场的缘故。 “他是很厉害的侦探喔!就算是完全没见过的人,他只要看一眼就能说出那个人是做什么工作,有时候连名字也能说中呢。” “哈哈,那还真夸张呢。他不是怪人秀的千里眼吗?” “不是那样的,他靠的是观察和推理!” 连恩激动地还想再说明,但厨师看起来毫不感兴趣。 “那么,你说的那个很厉害的侦探,哈代老夫人到底是为了什么事去找他?” “有个宝石小偷叫黑蔷薇大盗对吧?是有关被那个盗贼盯上的事。” “啊,那个啊。如果是那个小偷的话我也听说过喔。查尔斯大人说什么我们家也有可能被当成目标,闹得大家鸡犬不宁的,好像还跟老爷大吵了一架吧。欸?查尔斯大人是老爷的弟弟啊。女管家巴顿小姐还咕哝地抱怨着说查尔斯大人叫她要小心门户。对了,好像一个礼拜前吧,我也听说老夫人家的女仆被盗贼威胁了。不过那个老夫人本来就爱大惊小怪。老爷说大概是恶作剧,好像没有理会喔。所以老夫人才去找侦探商量吧?” 连恩大失所望。心里想着“什么嘛,原来是为了这种事”而叹了口气。这么一来福尔摩斯拒绝委托也是理所当然的。夏洛克·福尔摩斯是否接受委托,不是根据委托人的地位或报酬等为基准,而是看委托的案子是否具备值得他动脑筋的复杂、难解度。他不可能浪费时间陪神经质的寡妇瞎搅和。 连恩对此完全失去了兴趣,大大地叹了一口气。他草草结束和玛姬·布朗的谈话,离开了费林托什邸。 第三章 过了十一月中旬,日落的时间变早了。连恩穿过“伦敦市”,一回到白教堂区,忽然有种黑暗逐渐加深的感觉。煤气灯的灯光在雾中若隐若现地闪动着,阴郁的街道被煤灰熏得发黑,还飘荡着一股混合了厨余和排泄物的恶臭。待久一点就会习惯了,但离开之后再回到这个地方,还是让他觉得有些厌烦。不过只要在堆满垃圾的窄巷中走个十步,鼻子也就麻痹,不再困扰他了。 这时,连恩听见了教会的钟声。 下午五点——有钱人这时候大概正围着桌子享用下午茶,对连恩来说则是吃晚餐的时间了。他一边安抚着咕噜咕噜叫的肚子,一边加快了回家的脚步。到了租屋处,他三步并作两步地跑上三楼,一进入黑暗的房间,就找出蜡烛点上。房里只有一张床、一个柜子,还有一张桌子,既狭小又无趣。不过因为有暖炉,房租也相对的高。 这里原本是与隔壁房间相连的套房,房间尽头有扇重新漆上了低俗绿色的门。连恩敲了敲门喊着:“喂,你在吗?” “在啊。”依芙这么回答她,为了保险起见,他再问:“你妈妈呢?” “不在。” 连恩拔出了插在外套胸前口袋里的帽针,插进钥匙孔里。用熟练的动作转了几下之后,锁便喀擦一声的开了。 依芙脚步轻快地走进了连恩的房间。 到了傍晚,寒意又再加深,于是他点燃了前几天街上捡来的石炭碎屑。一边烧着壶里的水,两人一起把手放在小小的火焰前取暖。体温才稍微回暖一点点时,依芙微微皱起了苍白的脸。 “妈妈要回来了,我得回去才行。” “还早吧?” “有脚步声嘛,我听得到喔。” “你的耳朵真的很好耶,不过既然她回来了,你就待在这边吧。” “不行。上次也因为这样,妈妈跑来臭骂了一顿,还把叔叔当成绑架犯不是吗?她说下次就要叫警察了。” “反正她也只是说说而已吧?要是被警察盯上,对我们彼此都没好处。” “这种理由对醉鬼行不通啦。我不能给你和叔叔添麻烦。” 依芙话还没说完,就听见一阵跌跌撞撞的脚步声逐渐接近。依芙用几乎看不出眼睛不方便的敏捷动作跑过狭窄的房间,打开通往隔壁房间的门,消失了身影。连恩也在少女的动作催赶下,重新锁上了门。 连恩心想不要紧吧,眉头深锁,观察隔壁的情况。 依芙的母亲是在街头拉客的娼妇之一。她连接客的房间都没有,就在巷子里解决欲望的需求,赚取微薄的金钱。像这样的女人在东区多不胜数,因为是为了求生存,连恩不会瞧不起这种职业。连恩讨厌依芙的母亲是因为她会发酒疯的关系。她沉溺于酒精,虐待年幼依芙的行为让人不能原谅。 不久,邻房传来了像是椅子或桌子翻倒的声音,接着是啪、啪,令人讨厌的声音。那是依芙被棍子打的声音。没有惨叫声。少女总是咬紧嘴唇忍耐着。所99lib.以一开始连恩还没怎么注意到,不过现在不同了。他跑到门旁边,把帽针插进钥匙孔里。 连恩逐渐听到粗鲁的怒吼声:“你这孩子真是说不听!又不是叫你去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只是脱个衣服给人拍照就好了,还有这么好赚的事吗?快点,给我过来!” 连恩听不见依芙的回答,但他眼前浮现出她拼命摇头的样子,气得怒火中烧。 “住手!”连恩大叫的同时打开门,冲进隔壁房间。在昏暗烛光照亮的微暗房间里,一个打扮花俏的中年女人正抓着依芙纤细的手腕,想把她拖往走廊那边的门口。那个女人全身散发着已烂醉如泥的酒臭味,脚步也很踉呛。 ——对女人要有礼貌。父亲的教诲在这个时候被连恩抛到了九霄云外。 “臭老太婆,放开她!” 他用尽力气撞开那女人,在依芙快要一起倒下去之前紧紧抱住她,接着一屁股坐在地上。他们沐浴在喝醉的女人嘴里爆出的一连串咒骂声中,但连恩连回嘴的时间也舍不得,拉住少女的手站起身跑回自己的房间。他关上门急急忙忙地上了锁。门外响起了粗暴的咚咚咚敲门声。 “开门!快给我开门!我在教训我的女儿喔!可恶。你这小鬼。不孝女!去死一死算了!小老鼠!臭小偷!我要叫警察罗,我叫你开门!” “吵死了!臭老太婆,死了也没差!” 连恩不服输地骂了回去。门外的污言秽语持续了好一阵子之后,渐渐失去了逻辑,最后没了声音。他们竖起耳朵,听见门外传来打呼的声音。女人似乎因醉意上涌而睡着了。 连恩还咽不下这口气,碰碰地踩着地板。听见楼下的老婆婆打开窗户大骂:“吵死啦!”他塞住了耳朵。 ——对女人要有礼貌。他曾问过父亲为什么。 父亲回答他,所谓的女人比男人还要柔弱又温柔,而且同时也是生养孩子的母亲。那时连恩只是“哦”了一声,假装懂了。但实际上,特别是这种时候,他更不能接受。 就因为生了孩子,就因为那种女人也是母亲,就一定要对她亲切吗? 真要说起来,就算是女人,就一定比男人还要柔弱吗?不是也有那种既不温柔也不娇弱,反而粗鲁又狡猾、残酷的女人吗?即使有那种美丽又弱不禁风的女人,但她们不是爱哭鬼,就是爱乱发脾气,总之女人就是麻烦——完全被怒气冲昏脑袋的十二岁少年如此下了结论。然后一本正经地开始思考,自己该不会讨厌女人吧? 连恩转过头来看着坐在床上晃动双脚的盲眼少女,粗声粗气地问:“没事吧?有哪里痛的话要说喔。” “我没事。对了,你不能跟达妮埃拉说唷。她会硬把我带去她家的。” “你不想去吗?”明明姐妹的感情那么好,连恩不可思议地歪着头。 依芙大大地叹了一口气:“连恩,你真的很笨耶。啊,不行喔。生气也没用,笨就是笨嘛。你聼好了,如果我去达妮埃拉家,妈妈就会待在那里不走。她现在也三天两头地去要钱喔。达妮埃拉好不容易得到很好的出场机会,这样会搞砸的。” “可是,如果又发生像今天一样的事怎么办?” “没关系。你今天不是来救我了吗?” “我在你附近的话,当然随时都能去救你啊。” “这样的话,我就更不会去达妮埃拉家了。连恩家隔壁才是最安全的地方嘛。” 依芙微微一笑。 连恩发出了呜——的呻吟声。他一本正经地思考着,自己虽然不讨厌被依赖的感觉,但这样一来就责任重大了。 教会响起六点的钟声后不久,传来一阵几乎悄然无声的脚步声以及拙劣的口哨。那是麦可中意的“伦敦德里小调”。 门被打开了一道缝,门缝中有个高大的男人叼着烟闪了进来。年纪大约四十岁左右。他有一头削得短短的金发,五官精悍,但因为长久以来放纵的生活,已经彻底憔悴。老旧的粗花呢夹克左边口袋内,插着卷起来的报纸,右边口袋则塞着扁平小酒瓶。 他是连恩的父亲,麦可·麦坎。 麦可把报纸放到桌上,将变短的烟草扔进壁炉里,然后看向依芙开朗地问道:“怎么啦,小姐?” 依芙制止了想说明事情原委的连恩,开口道:“我妈妈喝醉了,所以我们吵了一架,我只是来这边玩玩。对吧?连恩。” 连恩点头说:“欸?对啊。”接着抓了抓头。他注意到依芙是不想让人知道差点被带去做见不得人的工作,不过他也很担心让依芙回到母亲身边。于是他说:“我打算今天晚上让她住下来,可以吧?” “可以啊。顺便吃个饭吧。” 麦可爽快地答应了。这个男人不分小婴儿或是老婆婆,对待女性都是一视同仁地亲切。 依芙虽然什么都没说,纤瘦的肩膀仍是放松地垂了下来。 麦可大概已经察觉到依芙遇到了什么可怕的事了吧,他到附近的酒吧买了许多食物,那天晚上他们享用了一顿丰盛的晚餐。有依芙喜欢吃的兔肉派,还有炸鳄鱼、带骨香肠,而淋满了麦醋的炸薯条则是连恩的最爱。另外还有面包、乳酪与苹果——这让连恩想起了双胞胎,有点担心他们有没有好好吃饭。暖炉里也添了新买的煤炭,生起了熊熊烈火。 隔壁房间的特蕾西夫人醒了之后,麦可圆滑地送了些酒和食物过去。夫人的心情因而好转,过了一会儿又传来打呼的声音。 连恩正一口咬下夹了切片乳酪的面包,依芙微倾着头问他:“你真的接收了艾力克斯的预言吗?” “因为那家伙一直耿耿于怀啊。我不在意所以没关系。” “你真奇怪。” “我才不奇怪呢。对了,你啊,不要因为说中了公共马车爆炸的预言就臭屁起来喔。艾力克斯和他重要的人又没坐在上面,你的预言不准吧?不要到处散播这种讨厌的预言啦,没说中反而让人松了一口气。” 依芙气呼呼地鼓起脸颊,一口咬下了派。 麦可单手拿着黑啤酒瓶,眯起淡蓝色的眸子,面带微笑地看着孩子们的对话。然而,当连恩开始说起福尔摩斯的活跃事迹时,他就露出一张苦瓜脸。麦可因为谋生的职业使然,讨厌所有的警察和侦探。他焦躁地点起了烟,冲着连恩发起牢骚来:“帮那种家伙工作也没有用。快点放弃吧。” 连恩想尽办法想让父亲了解夏洛克,福尔摩斯的厉害、过人之处,对父亲说起了侦探的活跃经历,但至今为止都进行得不是很顺利。 “他是世界第一的侦探喔。厉害到不管什么样的坏人,即使是恶魔也赢不了他。” “谁知道呢,我可不这.99lib.么认为。” 麦可露出了奇怪的表情说道:“所谓的恶魔,被人知道了真正的名字就会失去力量,所以没有人知道恶魔的名字。因为不知道名字,也不知道他在哪里。当你被甜美的话语诱惑的时候,根本不会发现那家伙就是恶魔。总之呢,等你发现的时候早就被抓住了,根本赢不了。” “我说的恶魔只是比喻而已——” “我也是在比喻啊。我的意思是,被冠上那种绰号的家伙绝对不是泛泛之辈。” “对手是人就没关系了。福尔摩斯先生只要用他的眼睛观察,就算是恶魔的真实身分也会识破。” “那样还真棘手。”麦可对着天花板吐着烟,嘴里发着牢骚。 “反正,你不要跟他牵扯太深。现在有更重要的事等着你去做吧?真是个令人头痛的小鬼。让你去上学,也因为翘课或恶作剧马上就被赶出来。” “不是我的错,是学校那些家伙烂透了!” “学校怎样都好,不过教养是必要的。” 和住在同一区其他堕落的男人比起来,麦可算是比较有尽到身为父亲责任的。住得寒酸,生活也很苦。但是,他没有让连恩饿过肚子,虽然教他扒手的技巧,却不曾叫他靠这个赚取生活费。麦可希望连恩将来能找份正经的工作,于是培养他读写还有算数的能力。最近则是罗嗦着要他多念点书。 “你再这样浑浑噩噩下去,我就随便把你丢去哪问学校喔。” “我没有浑浑噩噩!只要会看报纸、会算钱就够了吧?” “够不够不是你来决定。少耍嘴皮子乖乖听话。时间就是金钱,不要浪费。” “老爸你不是浪费了整个人生吗!” “别说大话。” 连恩的脑袋被轻轻戳了一下。他瞪了回去,回嘴干嘛啦,看到父亲并没有生气,眼角笑出了皱纹。他谈到恶魔时的那副奇妙表情已经消失了。 “听好了,连恩。虽然我和名声无缘,可是我手中有个你的侦探老师没有的宝物喔。” “宝物?” “就是你这个儿子啊,你可是我的宝物。” “呿,说什么蠢话。” 连恩咂了咂舌,不过彼此都知道这只是在掩饰难为情。父亲咧着嘴,笑得简直完全没了男子气概。他凝视着连恩的眼神非常清澈,眼中丝毫没有混浊的醉意,只有真正的爱意与骄傲。 麦可一边抽着烟,一边伸手去拿琴酒瓶。然后说道:“想翘课的话就翘吧,不过我会好好教训你,因为这是我的责任啊。” “什么嘛,你自己明明整天喝得醉醺醺的。藏书网” “那还真抱歉。” 要是在平常,父亲总会回个几句,此时却露出了奇妙的表情跟他道歉,让连恩一时间有点不知所措。麦可用真挚的眼神凝视着他,接着说道:“连恩,我要重新开始我的人生,所以你也不要留下遗憾,努力学习吧。” “人生……你说重新开始?” “我要越过大西洋。” “大西洋是……海?” “对,我要去美国。” “美国!” 连恩大吃一惊,一叫出声就被父亲捂住了嘴。他挥开那只手抗议:“我才不去那种地方呢!绝对不要!” “小声点!”听到父亲骇人的低沉声音,连恩吓得缩了缩身子。 麦可立刻放柔表情,对连恩咧嘴笑了笑。或许是想抹消掉骂人的声音吧,他的笑脸有些莫名的讨好。 “开玩笑的啦,你当真了吗?真是个笨孩子。” 麦可开朗地放声哈哈大笑,大大的手把连恩的头发揉得乱七八糟。 “什么啦,别摸我的头!别把人当成小鬼!” 父亲借酒装疯的样子并不稀奇。连恩大力摇头甩掉他的手,假装不高兴地鼓起脸颊。接下来是和平常一样的夜晚。孩子们上床睡着之后,麦可还是不停地抽着烟,一杯接着一杯地喝到醉倒为止。不久,他挤到睡着的依芙和连恩之间,开始打起了如雷的鼾声。 肚子里装满食物而心满意足的连恩也在不知不觉间进入了梦乡。然后,他作了一个梦。 在浓雾之中,连恩独自一人走着。不知从何处响起了钟声。他环顾四周,发现自己正站在一条美丽的大道上。他在梦中,发现自己正在作梦。他想他是梦到了昨天在庞德街的情景。 有个男人穿过了车水马龙的马路——那是麦可。 因为浓雾的关系,所有景物的轮廓以及颜色都显得模糊不清。在那之中,只有父亲的身影看起来特别清晰突出。 连恩在梦里思索着,感到奇怪。 当时,麦可并不在那个地方。连恩只是看到了另一个跟他很相似的男人。可是,在梦中那种奇怪的感觉逐渐融化、消失。麦可和穿着茶色西装的男子擦身而过。那据说是他与恶魔交换契约所得到的手指一闪,名符其实的电光石火,那手指—— 连恩眨了眨眼,没看见那手指做了什么。取而代之的是原本在视野一角的东西,现在清晰得像是沐浴在众光灯下般浮现了出来。 那是身着鲜艳礼服的美丽女伶。艾琳·艾德勒。 她身穿深红色礼服,戴着闪耀的宝石。戴着丝质手套的手里拿着观剧望远镜。她将望远镜放在眼前,好像在眺望着什么,然后露出了娇艳的笑容。她仿佛一朵血色红蔷薇——这一点也很奇怪。她明明穿着象牙色的外套,红色的部分只有扇子而已。当他这么想的时候,突然响起一阵爆炸声。 连恩啊的一声,屏住气息,从床上一跃而起。他的心脏激烈跳动,握紧的拳头紧紧压住胸口。 他看了看隔壁的位子,没看到麦可的影子。房里任何角落都不见他的踪影。 父亲不是第一次在深夜偷偷出门,但他每次都会在连恩早上睁开眼睛以前回到家,再把他去了哪家营业到很晚的酒吧或非法赌场,还有在那里发生了什么事等等,生动幽默地告诉他。 所以,今晚应该也没什么不一样才对,但连恩却觉得坐立难安。他歪着头,心想是因为自己作了奇怪的梦吧。虽然不管是占卜也好、预言也罢,当然还有预知梦他都不相信,但他也不想再睡回去,于是溜下床,在黑暗中摸索着蜡烛和火柴点起了火。这时他发现了墙上挂着的画——一幅不值钱的风景画显得有点歪。他疑惑地想着,该不会是父亲藏着私房钱吧,然后随意地摸了摸画框,里头掉出了一只小信封。 信封里装的不是钱。是往纽约的船票。一个礼拜后出航。 连恩紧紧咬住嘴唇。 他回想起父亲半开玩笑地说要去美国时的样子。把连恩的头发揉得乱七八糟的那只手,既温暖又温柔。不过,这是因为—— 因为连恩不想去,他才改变计划了吗?不,他连船票都买好了,会这么简单就改变主意吗?他一开始说出口的时候,脸上的表情非常认真。 麦可虽然有些吊儿郎当,不过一旦作出决定就会坚持到底,为达目的不择手段。而且他直觉敏锐,也擅长察言观色。当他被连恩拒绝,想试着说服他却明白一般的方法行不通的时候,才决定出奇不意地把他带去吧。 “——还说什么开玩笑!说谎的臭老头!气死我了!” 就这样乖乖中计谁受得了啊,等他回来一定要把船票丢到他面前,问问他到底是怎么回事。跟他说我绝对不去美国那种地方。想去的话你一个人去就好了。 连恩不耐烦地在房里来回踱步,设想了各式各样和父亲吵架的情况。麦可虽然不怎么动手打小孩,连恩还是有挨揍过。而且,事后想想,连恩自己也有不对的地方。可是,他勇敢地想着这次可不一样。他绝对一步也不退让。如果麦可想用打的叫他听话,就跟他说这种家待不下去了。连恩在心里假想的吵架使他斗志高昂。 连恩抓起外套,吹熄蜡烛,接着摇醒了睡得正香的少女。 “你今天晚上去住达妮埃拉家,住个一天也好。” “为什么?” “我要和老爸吵架!不能让女孩子看到的那种认真吵架。” “哦——那你也要出去才行。你也是小孩子呀。” “罗嗦,跟我来就对了!” 依芙看起来一脸睡眼惺忪,可是他有可能暂时不会回来,既然这样,把依芙留在她母亲身边就让人很不放心了。连恩决定以后再去想不会给达妮埃拉带来麻烦的办法。他将自己的外套披在不断打呵欠的少女身上,自己则把麦可的粗花呢外套套在上衣外头,然后牵着少女的手,走下租屋处的楼梯来到外面。 走到白教堂路的时候,连恩认出了从前方酒吧走出来的男人正是自己的父亲麦可。他站在路旁,吹了声口哨,正打算叫住一辆双轮出租马车。 因为被看见就会挨骂,连恩迅速地躲进附近一辆货车的阴影里。依芙也被拉着手一起蹲下,却因为突如其来的动作而发出了小小的惊叫声。麦可不知道是不是听到了那道声音,转过头来。 一辆从前方摇摇晃晃地驶来,然后停住的马车侧灯照亮了他的脸。麦可像是要避开那光芒似地迅速后退,但在刹那间,从黑暗中浮现的侧脸是迚恩从未见过的严肃表情。他丝毫没有可趁之机的架势、迅速扫过的锐利视线几乎要将黑暗切割开来。如果他的视线再多停留个一秒的话,大概就能找出连恩的气息了吧,但他最后还是在车夫的催促下坐上了马车。 连恩在马车离开之后,仍暂时无法动弹。 那是谁—— 说不出口的疑问堵住了连恩的喉咙。有段时间内他甚至无法呼吸,全身僵硬地躲在货车的阴影里,像溺水般呼吸困难,不停咳嗽。连恩心脏激烈跳动,感到很不舒服。他一边按着胸口调整呼吸,一边回想起刚才亲眼见到的父亲的脸。 麦可脸上丝毫没有平常开朗喝得醉醺醺的影子。经他那历经沧桑的眼神凶恶地一瞪,就像一把出鞘的剑抵在喉咙藏书网上一样。不,连恩轻轻摇头,否定了这个想法。那是更不同的、更恐怖的眼神。连恩紧紧闭上眼睛,一想到他以这种眼光看待父亲,就有一股讨厌的感觉从体内慢慢涌现。 连恩在心中说服自己,这只是错觉。他揉了揉眼:心想那是因为驶来的马车灯光以怪异的角度反射,让原本只是看起来有点不高兴的脸,增添了几分恐怖而已。讨厌的心跳声也逐渐和缓下来,又能听到周围的声响了。这时,连恩终于注意到依芙口中正小小声地喃喃自语:“我……登上了……登上了普里姆罗斯山丘。” “——依芙,怎么了?” 连恩问她,但少女却无法回答。她摇晃着小小的身躯。当她一停下来,便不住掉泪。 “什……什么啊,你怎么了?哪里痛吗?” 连恩焦急地询问,依芙朝着他的方向疑惑地歪着头。 “你为什么问我哪里痛?” “因为你在哭啊。” “我才没哭呢。” “不,你正在哭吧?” “哇,真的。” 依芙两手揉了揉眼睛。 “我好像作了个可怕的梦。虽然想不起来那是什么梦,还是觉得很可怕、很悲伤。” “什么啊,你不要边走路边睡觉啦!” 连恩拉着依芙的手站了起来。直到来到达妮埃拉住的格斯威尔路为止,两人都没有再开口说半句话。 虽然达妮埃拉还没回来,租屋处的房东是个好心人,一直很喜欢可怜又认真的少女以及她的妹妹,于是让他们进了房间。时间刚过九点半,距离音乐厅的年轻歌手回来大概还要一段时间吧。既是如此,连恩还是觉得只要依芙待在这个家里他就安心了。于是和她道别后就踏上了归途,因为他不想见到达妮埃拉后,被问一些有的没的。 ——登上了普里姆罗斯山丘。 连恩一个人在夜晚的街道上溜躂。他避开那些浓妆艳抹、打扮得花枝招展,又喝得醉醺醺的娼妇骚扰,对醉鬼的咒骂声也充耳不闻。在雾气旋绕中,摇曳不定的煤气灯光照耀下,他反复思索着依芙所说的话。 “登上了普里姆罗斯山丘吗……鹅妈妈童谣里好像有?” 依芙刚才怪异的样子,就跟她在下达神谕时一样。连恩一脸顽固地摇了摇头,心想谁要相信预言那种东西啊。 “啊,该不会——” 他想起了白天时杰克跟他说的话。他说盲人为了弥补视力上的缺陷,听觉自然会比较发达。或许依芙是用敏锐的耳朵,听到了麦可向马车夫说的地址吧。 普里姆罗斯山丘是一座位于西区的风光明媚山丘,就在他昨天去的芬奇利路附近。连恩大略算了一下距离,心想从这里走过去要花一个小时。他一旦在意起来就无法放着不管,于是在大道上朝北方跑了起来。 连恩来到了山丘附近之后,注意到一辆渐行渐远的马车。那是贵族的私人马车——还是微服出行。窗子上垂下了布幕一般的东西掩盖住车厢门扉。连恩曾听过麦可嘲弄似地说,那是隐藏家徽用的。 连恩轻轻地叹了口气。在寒冷凄凉的夜里独自一人不停地走在街道上,脑袋也慢慢冷静下来了。脑海中父亲那被马车灯照亮的脸,也被逐渐涌上的睡意赶跑。就在他决定绕着普里姆罗斯山丘走一圈,然后就回家的时候,脚边跑来了一只黑狗,停在他身边。 下垂的耳朵与长型脸,身上的长毛光泽亮丽,不停地摇着竖起的短尾巴,是一只西班牙猎犬。它把鼻子凑近连恩的裤子和大外套下摆,哼哼地嗅着味道。 “什……什么啊!” 连恩向后退了半步,全身戒备着:心想要是这只狗有咬人的习惯就麻烦了。但仔细一瞧,这只狗的大嘴里咬着一颗橡胶球,脖子上还戴了红色的皮项圈,看样子是有人饲养。连恩开始担心它是不是迷了路,弯下身来想瞧瞧项圈上有没有连络方式。 就在这时候——啪的一下,连恩的鼻尖受到了重击,疼痛逐渐蔓延开来。 “什……什……什么?刚才是怎么回事!” 他并不是被狗咬了,而是有某个东西大力撞到他的鼻子。连恩看向脚边,发现刚才狗儿还咬在嘴里的橡胶球正在地上滚动。就在连恩还眨着眼睛的时候,那只狗又敏捷地把球叼了回去,然后轻巧地抬起头,微微缩起了松松垮垮、有点下垂的嘴角,接着在下一瞬间,它将嘴巴对准连恩的睑,用力发射了橡胶球。 连恩朝后侧身想躲开,但球依然擦过他的耳朵飞了过去。那只狗趁着连恩重心不稳、摇摇晃晃的时候迅速靠近,咬住他的裤脚一拉,让他跌了个狗吃屎。 “——好痛!哇!什么啦!走开!” 西班牙猎犬这次则是咬住他的脚不放,但却不会痛。它咬在连恩的鞋尖上。连恩乱踢乱蹬着脚想甩开,那只狗也毫不认输地咬住不放。在双方互相较劲的力道下,连恩的鞋子被一口气脱了下来。接着,那只狗咬着脱掉的鞋子,转身就跑。 “可恶!喂!笨狗,还给我!” 连恩跳起来想抓住它,狗儿却比他更敏捷。它逃到一段距离之外停了下来,等连恩要去抓它的时候又脚步灵敏地跑了开来。 连恩紧追在后,无论如何都要拿回鞋子。虽然已经穿得破烂不堪,尺寸也有点小,差不多想换双新的了,但可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鞋子被一只狗咬走。 更何况这个鞋子小偷,每到一个转角就会停下来回头看他,好像是在确认他有没有跟上来似的,让连恩愈发火大,觉得自己好像被要着玩,却怎么追也追不上那只狗。 这时,他听见了教会的钟声。 连恩回过神,停下脚步环顾四周,觉得在煤气灯照耀下浮现的景色似曾相识。这也难怪,因为这里是他黄昏时网来过的芬奇利路。 路上偶尔还有马车经过。他听见马蹄踩着石板路、保持着二疋速度接近的声音,一辆四轮马车通过了他的眼前。咚的一声,好像有什么东西掉在路上。连恩虽然好奇,一发现自己跟丢了那只狗,就东张西望地看着四周,一边迈开了脚步,却在走不到十步的距离时滑了一跤。 连恩好不容易在跌个四脚朝天以前踩稳了脚步,他看看脚下,有份卷成筒状的报纸掉在地上。他捡起报纸卷筒,感觉有点分量。连恩脸上的表情一亮,心想搞不好这是有人遗失的贵重物品也说不定,于是快步跑向煤气灯旁。他一打开报纸,就吓得屏住气息。 出现在他眼前的是一把短剑,纯金的剑柄上精雕细琢地刻了一只独角兽,尾端则镶上一颗红宝石。细长的刀刃看起来也很锋利的样子。而毫无疑问地,它实际上曾经贯穿某种生物的身体。刀刃上沾着黏稠的血迹。 连恩的脖子后面窜过一阵令人不快的战栗。这时—— 他的背后有人说话了:“你是谁?” 连恩吓了一跳,转过头来。 在煤气灯光照不到的距离之外,他感觉到有人在动的气息。 连恩心想,该不会是杀人犯吧?他咽了咽口水,声音僵硬地反问:“我才要问你是谁咧?” 那道影子低嗤了一声。 接着,响起了脚步声,那道人影缓缓地自黑暗中剥离,来到煤气灯黯淡的光圈下。来者不是一个人。有两个人,身上都严严实实地披着附兜帽的漆黑斗篷,看不清楚他们的长相。站在前方的那个人比连恩高了点,待在他背后的人则比他还高上一个头。 朝连恩走近的那个人厌烦地甩了甩头,抖掉兜帽,露出了脸孔,是个和连恩年纪相仿的少年。少年身后的高个子倒抽了一口气,虽然想帮他将兜帽戴回去,却被拒绝了。高个子被少年挥开他的那只手压制住,也在煤气灯的灯光下微微露出脸来。他的肤色浅黑、五官深远,看起来像是罗马民族的人,但他们不可能离开同伴来当白人的随从。那么,就是异国的……大英帝国殖民地出身的人吗?他看起来很年轻,绝不可能超过二十岁。在他们脚边站着那只黑狗,嘴里叼着连恩的鞋子。 这时,那只狗叫了一声,嘴里的鞋子掉了出来。 “怎么了?何瑞修。” 黑衣少年仿佛在对人说话似地问那只狗,然后像是理解了狗的语言,对站在身后的高个子青年说:“何瑞修说,这是它刚才抓到的猎物。” “那么是失败了吧?” “不,等等。” 少年一下子走向前,他极为优雅的举止让连恩忘了警戒,差点看呆了。他闻到一股淡淡的香味逐渐向他接近,然后看着少年近在咫尺的脸庞,单纯地觉得很美丽。 纯金的发色、蓝色眼眸,那张与日晒或污垢无缘的脸庞,拥有如人偶般的美貌,还是以轻灵脱俗的美丽少女为原型所做成的人偶。黑斗篷以绢丝为材质,柔软的质地与少年典雅的举止相辅相成。那样的气度在连恩的日常生活中是看不到的。 若将艾琳·艾德勒的美貌比做蔷薇或卡萨布兰卡那样艳丽的花朵,这名少年的美貌就如同没有生命的月光或宝石。清澈冰冷而又充满了谜团,给人极为傲慢的感觉。可是,在他左眼下方的小痣,看起来也像泪滴似的,使他整个人宛若易碎的玻璃工艺品般,给人一种不能不小心对待的感觉。 少年将脸贴近连恩的肩膀,突然垂下了视线。他应该看到了连恩手里拿着的短剑——早就用报纸包起来了——却不感兴趣。只是微微一笑地这么问道:“这件外套是你父亲的吗?” “是的话又怎样?” “你和父亲住在一起吗?叫什么名字?” “什么啊?你问这个干嘛!我才想问你是——” “你父亲喜欢抽味道强烈的纸卷烟吧?身高大约六尺,体格很好,金发,眼睛就……不知道了。他今晚出门了。” “——你们是什么人?老爸认识的人吗?” 少年没有回答连恩的问题,看着脚下听话的西班牙猎犬,对那只狗露出微笑,接着转身面对那名异国青年。 “何瑞修做得很好。这个少年是穿着他父亲的衣服过来的。衣服上有很重的烟味,所以它才会搞错吧?原本给它的命令就太勉强了,因为是叫它去追男人丢掉的烟头味道。” 连恩不耐地跺着脚,一股寒意从潮湿的石板直接从脚底升起,令人很不舒服,他的脸色也越来越难看。 “鞋子还我啦!” “鞋子吗?” 少年瞥了眼猎犬嘴里咬着的破鞋,嘴角微微上挑。 “真是相当有看头啊。” “要你管!还我!” 如果对方不还的话,连恩打算用蛮力硬抢,他往前踏出了一步。 少年朝连恩轻轻举起手制止了他,回头对异国青年说:“瓦伦泰。” 那是青年的名字,被呼唤之后,他立即回道:“是的,少爷。”连恩在还不知道这两人身分的情况下,感觉到了那名青年对少年的绝对服从。 少年这么说道:“把我的鞋子给他。” “——啊?” 大声叫出来的人是连恩。 那个被称作瓦伦泰的年轻人迟疑了一瞬,接着便跪在少年脚边,帮他解开皮鞋的鞋带。脱下一边的鞋子之后,为了不弄脏那只脚,他把手臂绕过少年的背后将他抱了起来。在这一连串的动作中,少年另一边的鞋子也被脱掉了。 连恩愣在一旁看着他们两人的动作。那名青年对和自己年纪不相上下的少年过度保护的样子,令他惊讶得目瞪口呆。但少年好像觉得理所当然似的,一点也不因此感到动摇。他两手环住青年的脖子和肩膀,稳住被抱起来的身子,低头看着连恩说:“那双鞋刚好是今天送来的。虽然被我穿到现在,还是比你那双破了好几个洞的鞋子好多了吧?我的狗给你添麻烦了,希望你能收下,就当作是我的赔礼。” 连恩疑惑地歪着头,他完全没有感受到对方道歉的心意,也怀疑对方是不是有什么企图。话虽这么说,他也不想放过得到一双几乎全新的高级皮鞋的机会。他不敢大意,偷瞄着两个黑衣人和黑狗,迅速地伸手抓住鞋子,然后脱掉沾满了泥巴的袜子塞进口袋,光着脚直接踩进了鞋子里。等他系上鞋带后,觉得这双鞋简直像量身订做的一样合脚。 连恩感觉到气息抬起了头,便看见那名随从抱着年轻主人转身背对他,带着那只黑狗正准备离开。 连恩急忙出声叫住他们:“喂,等等,我话还没说完。” “也对,那我再问你一件事。” 少年转过头,越过那名叫瓦伦泰的青年的肩膀,低头看着连恩说:“你有没有从父亲那里听说过威瑟福德伯爵家?” “少爷——”青年低声劝诫。 “不要插嘴。我在和这名少年说话。” 少年责备了随从,接着紧紧盯住连恩,催促他回答。 “谁知道啊!什么伯爵家!” 一听到连恩反抗性的回答,少年轻轻叹了口气,然后对抱着自己的青年点头示意。 青年仅仅如此就明白了他的意思,静静地迈开步伐。 “喂,等等!我叫你等一下!” 连恩遭单方面结束谈话,自己想知道的事却没有得到任何回答。他伸手抓住了青年的斗篷,却被强力而优雅的动作给轻易地挥开了,斗篷仿佛有生命般地翻起,里头露出一只戴着黑手套的手,手上拿着一把大型左轮手枪,枪口对准了连恩的额头。 异国青年将深藏怒火的眼神射向连恩,冷冷地说:“忘掉今晚在这里发生的事,这是为了你自己好。要是有人问起你的鞋子,就说是别人施舍给你的吧。” “——什……” 听了他明显带着轻蔑的语气,连恩勃然大怒。要不是被枪口指着大概就扑上去了吧。紧握的拳头则因为懊悔而颤抖着。 “什么啊!你们以为自己是谁?” “我是爱德华。”少年报上了名字。 青年的肩膀微微僵硬了一下,但大概知道劝告了也没用而保持沉默。 爱德华加深了笑容,接着说:“再见了。到时候也告诉我你的名字吧。” 第四章 “那些家伙搞什么嘛!气死我了!” 连恩穿好了另一边的鞋子,提高了嗓门破口大骂。不过那名自称藏书网是爱德华的少年和他的随从早已消失了踪影。 那把染血的短剑还留在他手上。外层包着的报纸是前天的《泰晤士报》。 “这个要怎么办——” 到底是用来做什么才会沾了这么多血?如果什么都没有的话,至少可以拿去当铺换几个钱,但这把短剑上的血给人一种很讨厌的感觉,仿佛用它杀过人似的。因为,麦可的那个眼神简直像—— 脑中回想起在自教堂路上马车灯照亮的父亲脸庞。他会觉得那眼神很恐怖,不是因为看起来很锐利、毫无破绽,而是因为它看起来很像沾满了黏稠鲜血的凶器吧。 这个突然升起的奇怪想法,让连恩浑身发抖。 “什么嘛,那只是因为光线,才会让眼神看起来很怪而已啦。” 连恩在一阵刮来的寒风中缩了缩脖子,对自己将父亲一瞬间的眼神和杀人犯重叠起来的想法感到恐惧,坐立难安地跑了起来。他觉得脚步很轻,当他想起了是鞋子的关系而低头往下看时,感受到一道强烈的撞击,往后被撞飞了出去。 连恩这才发现他撞到了人,刚要抬起头来,就听到一阵怒吼声响起:“喂!你在干什么!” 连恩迅速站起身,发99lib?现自己撞到的是一名中年巡警。巡警身上穿着一套深蓝色制服,腰带上挂着俗称“牛眼”的方形玻璃手提灯,发出昏暗混浊的光芒。 “你才是咧!回去好好磨一磨牛眼吧。” “你说什么?嚣张的小鬼。” 巡警踏出一步,鞋尖踢到了包着短剑的报纸。连恩这才发现那是两人相撞时掉在地上的,他慌张地想捡起来却被巡警制止。巡警捡起报纸包裹,打开往里面瞧。 “那个是掉在地上的!我只是捡起来而已。” 巡警对连恩的话嗤笑一声,把拳头伸到他眼前作势威胁。 “骗人,是你偷来的吧,收容所——” 巡警的话说到一半中断了,大概是看到了刀刃上的血迹。他的表情变得越来越凶恶,一脸想对看不顺眼的流浪儿严刑逼供的样子,如临大敌,仿佛真正的犯人就在眼前。 连恩厌烦了起来。从巡警的角度看来,东区的穷孩子们每一个都是罪犯候补,要洗清嫌疑不是件简单的事。连恩正眯起眼睛,准备趁机逃跑的时候—— “杀人了!”传来男人的大叫声。 巡警被那叫喊声一吓,抬起头来,当下就把“杀人犯”与手里拿着染血短剑的少年连系在一起了。他抓住连恩的领子,拖着他一起往声音传来的方向走去。 “喂——!不好了!” 那声音逐渐接近。 “有没有警察?来人啊!快叫警察!” 拉开嗓门大叫着跑过来的,是个穿着仆役制服的年轻男人。 “喂!警察吗?快点!没时间和流浪儿纠缠了。杀人啦!费林托什家的宅邸,当家主人的弟弟查尔斯大人被杀了,总之快来。” 巡警板起脸吹响警哨,等附近巡逻的同事赶到后,便拜托对方连络警察厅犯罪调查部门。接着往仆从指示方向迈开脚步,一路抓着连恩的领子把他带过去。连恩抬头朝那名仆人问道:“喂,那个叫查尔斯的人该不会是被刺死的吧?” “啊……对啊,没错。你是——” “他是几点被杀的?” 那名仆人用怀疑的表情俯视连恩,他仍一个接一个地提出问题。“闭嘴!”巡警朝连恩的头顶落下了拳头。 费林托什邸前停着一辆四轮马车,旁边站着一位?99lib?身穿亮黄色外套的女性,年约二十五岁。金色卷发包裹着鹅蛋脸,温柔的脸庞如花朵般楚楚可怜。在她对面的是个穿着朴素的年轻女人,一脸惊慌,连珠炮似地说道:“夫人,大事不好了,发生了可怕的事。在夫人房里,查尔斯大人他……!查尔斯大人被杀了——” “查尔斯!查尔斯被杀了?我不相信,怎么会发生这种事……” 话说到一半,这位或许是费林托什夫人的年轻妇人身子一歪。外套下的胸口激烈起伏着,看起来快要因失去意识而倒下,她扶着马车稳住身体,看向连恩他们的方向。一发现站在仆人身后的巡警,大概是感到听见的可怕内容突然变成了现实吧,发出了小小的呻吟声,用颤抖的声音喃喃自语:“怎么会被杀了…:啊啊,我该怎么办?怎么会发生这么可怕的事?可是……可是……” 妇人按着胸口,绷着脸,犹豫不决地从嘴里挤出话来。 “该不会……是那个男的……” “那个男的是指谁呢?夫人。” “我在马车上看到的。在煤气灯旁边有个可疑的人影,身上披着黑斗篷……” 连恩叫了起来:“我也有看到可疑的家伙!有两个人,一个叫做爱德华——” 费林托什夫人看向连恩,疑惑地直眨着眼睛。 巡警狠狠瞪了连恩一眼,出声恫吓:“叫你闭嘴听不懂吗!” 连恩火大了起来,在心里臭骂那个顽固的粗心巡警,正要开始踱脚时,耳里听见一句惊人的话,吃惊地抬起头来。 “一定是黑蔷薇大盗做的。” 费林托什夫人如此说道,她的声音生硬且不自然,目光呆滞。在她一旁看起来像是女仆的年轻女人露出担心的表情,本想带女主人回宅邸,但听到有人告发黑蔷薇大盗,巡警的脸变得严厉起来。 “黑蔷薇大盗!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女仆在一旁插话:“夫人的宝石匣被撬开了,里面有张黑蔷薇大盗的卡片——” “居然有这种事!”巡警惊愕地大喊。 三流报纸曾有一篇关于神秘宝石小偷的报导。黑蔷薇大盗最初的犯行是在九月十三日,第二次犯行则是在十月十六日。接下来这个月——十一月十五日,第三次犯行差不多要发生了吧?请各位以宝石自豪的绅士淑女们多加小心。 虽然连恩不知道这个巡警是否看过那篇报导,但他想起了白天从费林托什家厨师那里打听到的事,再加上福尔摩斯拒绝了哈代家那个高傲妇人的委托等等,各式各样的情报和想法在他脑中忙碌地运转着。 连恩心想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于是摆好架势,一看出那个巡警被女仆的话引开注意力,就想也不想地用那双簇新的鞋子朝巡警的腔骨踢了下去。被勒住的脖子一瞬间松了开来。连恩一发现巡警放开了他的衬衫衣领,马上拔腿就跑。 “等等,小鬼!” 连恩背过巡警慌张的声音,像阵风似地在夜晚的街道上奔驰着。他的目的地当然是贝克街——夏洛克·福尔摩斯的所在之处。 第一章 在贝克街二二一号B座的玄关迎接连恩的,是女仆贝琪。她戴着睡帽,穿着睡衣长袍,问也不问地就说:“福尔摩斯先生不在。” 她不客气地告知后,赶紧想把门关起来,连恩急忙抓住门把。 “我有很重要的事!让我在里面等啦。” “别说蠢话了。大半夜的你在想什么啊?要是让你这种人进来,不就换成我被哈德森夫人骂了吗?快点回去啦。听好了,我跟你还有你的酒鬼父亲不一样,明天还要工作,早上六点起来要生厨房的火,还得刷洗玄关。没时间陪你聊天了。” “我也不想跟你这种人聊天啊!” 对女孩子要有礼貌! 即使麦可的教诲掠过心头,连恩仍然气得撇过脸。贝琪气愤地扬起下巴,把全身的力气集中在扶着门的那只手上,碰的一声甩上门。 “坏心女!” 在吹得呼呼作响的北风中,连恩双手插在口袋里踏着脚。抬头看了看二楼的窗户,却没有灯光,没有人在家的样子。 “还是留言吗?可这是杀人案!而且犯人还是黑蔷薇大盗耶,要是现在离开,被别人抢走功劳也没关系吗?” 连恩一本正经地露出苦涩的表情,自问藏书网自答了一番。答案是否定的。 “好,在这里等吧!” 一下定决心,连恩就并起双脚跳下石阶。 他虽然期待着福尔摩斯能够早点回来,但事情却没有那么顺利。他一边在路上来回走动,一边仔细聆听马车的声音,靠着墙快打起瞌睡的时候,又被来找麻烦的巡警赶走了。 正当连恩在巷子里靠着流浪汉们升起的火堆取暖时,这座城市比黎明先迎来了起床的时刻。载着青菜和牛奶的马车往市场的方向驶去,在郊外工厂工作的劳工们开始准备出门,佣人们起来升起壁炉里的火,开始刷洗玄关。 连恩抬头看着屋顶,一边数着冒烟的烟囱,一边回到了侦探的住处。他全身都冻僵了,喷嚏打个不停。没多久,拿着水桶和刷子的贝琪从屋里面出来了,她一看见连恩,就瞪大了眼睛口出恶言:“你还在?” 连恩还是不断打着喷嚏,他用外套袖口去擦嘶嘶作响的鼻子,贝琪满脸嫌.99lib.恶地关上门。但女仆马上又回来了,手里拿着一个黄铜杯子。连恩明明鼻子塞住了,还是闻到了香喷喷的牛肉汤味道。他用冻僵的双手捧住杯子,对着热汤呼呼地吹气,一边迫不及待地往嘴里送。 “谢谢。” “你真笨耶。明明有家可回,这种季节居然还在外面过夜!” “我有很重要的事。昨天来委托福尔摩斯先生的人,她女儿家发生了杀人案,被杀的是一个叫做查尔斯·费林托什的男人。他是被人一剑刺死的。” 连恩正处于疲劳与兴奋交织的状态,就在他比手画脚地说明时,从转角驶来一辆出租马车,停在他们面前。一位熟悉的高大绅士下了车,付钱给车夫之后便转过身来,看向连恩。 是夏洛克·福尔摩斯。 “福尔摩斯先生!”连恩朝着侦探飞奔过去。 “费林托什家发生杀人案了!他们说犯人可能是黑藏书网蔷薇大盗!” 福尔摩斯把视线转向他,点点头让他进屋子里。连恩两眼发亮,一把将杯子推给满脸惊讶的贝琪,穿过玄关,抬头看着侦探快速说着芬奇利路发生的事件,一面跟着爬上楼梯。 福尔摩斯感兴趣地听着连恩所说的内容,也提出了几个问题。一进入起居室,福尔摩斯就走近壁炉架,拿起陶制烟斗,装进烟丝,用火柴点起火来。一边抽着烟斗,一边陷入了沉思。 连恩对福尔摩斯详细说明了昨天晚上发生的事情,包括那两个神秘的人,只不过他省略了和父亲有关的部分。他虽然说和要去美国的父亲吵架而离开家,但关于父亲可能出现在离案发宅邸不远的普里姆罗斯山丘,以及被问到关于什么威瑟福德伯爵的事,却只字不提。 连恩自己也说不清楚为什么没说出来。如果他没看到那双恐怖的眼睛,或许就全盘托出了。即使再怎么样说服自己那是错觉,连恩还是很害怕那双眼睛。父亲带着那样的眼神出门做了什么事——即使对象是福尔摩斯,连恩也不想被仔细探究。 尽管如此,他还是很在意那两个叫爱德华和瓦伦泰的人,他们似乎和麦可有什么关连。不能提供充分的情报虽然令他很内疚,他仍期待地想着,如果是福尔摩斯,还是能给出一些答案吧。 可是,福尔摩斯对那两人并没有表现出特别的兴趣。 “没有必要深究那名少年和随从吧?” “可是我总觉得那些家伙很奇怪,在那种时间——” “你不也在那里吗?” “是这样没错啦。” “或许他们是在找爱恶作剧的狗。” 要是他没看见麦可怪异的举动,这个理由就足以说服他了。这时连恩发现侦探的灰眸正带着锐利的光芒审视自己,他吓了一跳转开视线,但早就察觉他有所隐瞒的侦探追问道:“还是说他们有什么目的,特地叫狗抢走你的鞋子,把你引诱过去吗?” “不是!”连恩不禁大叫。 “虽然不是这样……” 福尔摩斯盯着连恩的脸,微微眯起了眼睛,一脸严肃。当他张开紧闭的嘴唇正要说些什么时,房东哈德森夫人进来了。她虽然瞥了一眼连恩,却对他视若无睹,始终将视线放在福尔摩斯身上,道了早安后开始准备早餐。然后她听到玄关的敲门声下了楼,又马上捧着一个放了小信封的银色托盘回到房内。 “有马车来接你呢。他说即使不能一同前往,还是希望你给个回复。” 福尔摩斯当下拆开了信封,快速浏览一遍内容。 连恩在一旁偷瞄,寄信人是昨天来委托的老妇人爱丽丝·哈代夫人。一张质地厚实,印有家徽的便签上只载明了正事: 因“维纳斯之冠”的缘故发生了一桩可怕的案件。查尔斯被杀了。我需要您的帮助。请速至费林托什邸。 第二章 芬奇利路围绕在一片戒备森严的气氛之下。费林托什邸前有穿着制服的巡警看守,路上停着一辆搬运遗体的马车。 连恩对收到爱丽丝夫人邀请的侦探提出一同前往的要求。他因为期待和紧张而涨红了脸,两手紧紧地握成拳头,急促地说:“我遇到的家伙也许就是犯人也说不定。我在场的话,就能认出他们的长相。” 福尔摩斯鲜少表露感情的眼里,浮现出考虑的神情。连恩察觉他眼里的阴暗,于是确信福尔摩斯已经看出自己有所保留。 连恩虽然做好了会被严厉质问的觉悟,但福尔摩斯似乎想起了什么,没有再提那件事,连恩最后还是没有说出和父亲有关的事。尽管如此,他仍被允许同行。侦探带着少年一起坐上前来迎接的马车,前往费林托什家。 就在载着连恩等人的马车停在宅邸前的同时,警官们抬着覆盖白布的担架走了出来,将担架放到运送遗体的马车上。 接着,有个身穿便服的中年男子从玄关走了出来。他是苏格兰场的雷斯垂德警探。是个五官神似黄鼠狼,身材就警察而雷略为矮小的男性。他锐利的眼神一看到从马车上下来的福尔摩斯,就眨着那双略微混合了敌意与好奇心的小眼,嘴边带着谄媚的笑容出声招呼:“福尔摩斯先生,您果然来了啊。” “喔,警探。” 福尔摩斯回了他一个若有似无的笑容后,走向运送遗体的马车。连恩不想被丢下,紧紧地跟在他身后,听着侦探和警探之间公事公办的谈话。 “现在才运走遗体,看样子现场搜证花了不少时间呢。” “都是那个可恨的爆炸案害的啊。我们收到了一大堆恶劣的恶作剧信件正头痛着。公安部的家伙们要是能好好处理一下就好了。昨晚的假情报太过逼真,结果我们这里也派出不少人。啊,可是这里的搜查很顺利喔。我听说了哈代家的夫人委托您的事啦。” 雷斯垂德警探一边说着,一边挤进侦探与运送遗体马车之间的空隙,高高地挺起胸膛。他发挥出地盘意识,但对侦探却起不了牵制作用。福尔摩斯绕过警探身边,走到搬运马车的后方打开门,掀开了担架上的白布。 死者是个栗发、中等身材的年轻人。身上穿着一套剪裁合身的西装,脖子上系着酒红色的宽领带,胸口上深深地插着一柄短剑。 连恩瞪大了眼,死盯着那把剑的剑柄不放。纯金的剑柄上刻着一只独角兽,上面镶着一颗红宝石。 “短剑是查尔斯先生从西班牙带回来的纪念品。费林托什夫人把它当成拆信刀——” 连雷斯垂德警探针对短剑所作的说明也没有好好听完,连恩就大声说道:“这把短剑很像我昨天晚上捡到的短剑!” 他工口诉福尔摩斯,雷斯垂德警采就用称不上友善的眼神低头看了他一眼。昨晚遇到连恩的巡警,当然已经把他和连恩之间的谈话向长官报告过了。连恩听到对方把自己抹黑成坏人,气得说道:“那是我没错,可是我一点都不可疑,也不是坏人!” 声音里流露出不满,但警探只是把它当成嚣张小鬼的反抗之词而盯着他瞧。 “福尔摩斯先生,您该不会相信这小鬼说的话吧?什么狗抢走了他的鞋子才追着跑,话说回来,他没事难道会大老远地从白教堂区跑来普里姆罗斯山丘闲晃吗?” 被指出这一点的连恩顿时无话叮说。他瞄了一眼幅尔摩斯。雷斯垂德警探看穿了少年背后另有隐情,于是眼神变得越来越严厉。 “我就觉得可疑。话说回来,这么好的鞋子你到底是在哪里弄到的?” “是那些家伙给我的啦!” “哼。是协助犯罪给的报酬吧?” “我就说是他们的狗咬坏我鞋子的赔礼啊!” 连恩丝毫没有遵守瓦伦泰警告的意思,牙尖嘴利地回答。 警探仿佛听到了什么童话故事般,露出瞧不起连恩的表情。 “警探。” 福尔摩斯不耐烦地出了声,介入了他与连恩之间的争吵。 “你有空陪小孩子玩的话,能不能跟我说明一下案件的详细情形?你已经知道连恩捡到的短剑来历了吗?” 像机器般有能力且精力充沛的侦探,对无益于达成目的的事不感兴趣,也不顾虑他人的感受。他的言行举止常让大部分的人觉得不知所措或被冒犯,也曾引起不必要的争执。连聚集了一票不良少年的“游击队”成员们有时都会替他担心。而侦探的至交——华生的忍耐力更是不容小觑,成了少年们赞叹的对象。 至于雷斯垂德警探,虽然也很有耐性,但那是因为他的耐性会得到回报的缘故。夏洛克·福尔摩斯慷慨大方地将破案的功劳让给警方,雷斯垂德警探至今也得到了许多荣誉及名声。多亏如此,极度排外的警察组织偶尔会把工作交给他,对福尔摩斯自己也有好处。 警采对着福尔摩斯语带讽刺地回应了他的要求:“我刚才本来要进入正题的时候被打断了呢——查尔斯先生买了两把一模一样的短剑,一把是送给嫂嫂的纪念品,一把留着自用。夫人把它当作拆信刀,平常都收在寝室柜子的保险箱里。有个女仆证实说,昨晚她帮夫人作外出的准备时,夫人用那把刀拆开了信封,然后放回了柜子的抽屉里。大概是窃贼撬开柜子里的保险箱时,被查尔斯先生发现,才会用这把手边的短剑行凶吧。查尔斯先生的短剑本来应该放在他书房的书桌上,那一把我们也已经确认过遗失了。这恐怕是——” “关于在路上发现的那把短剑,附近有没有发生什么案件?” “目前还没有相关报告,您怀疑是连续杀人?” “我以为你在怀疑呢。若不是这样,为什么要调查连恩?” “因为——!他在杀人现场附近拿着染血的——” “有证据证明那是人血吗?” “呃,不,可是——” “无论是哪柄短剑,连恩都很难有机会从费林托什邸偷出来。如果你怀疑他和这次的案件有关连的话,应该先查清楚费林托什家附近的人际关系吧?还有,包着短剑的报纸是《泰晤士报》这件事不也很有趣吗?当然,没有调查、拘捕连恩的必要。有什么事就由我负责。” 福尔摩斯能替自己说话,让连恩打从心底感到高兴,但他越是高兴,昨晚没有说出全部实情的事,就越是让他的良心受到苛责。 雷斯垂德警探听了福尔摩斯的抗辩,露出一脸觉得很没意思的表情。 “这个……哎,假如犯人故意用查尔斯先生的纪念品犯下复数的杀人案,也可以认为是出自于关系人的怨恨所造成的连续杀人啦。不过,关于查尔斯·费林托什遇害一案——” “你似乎对犯人是谁已经心里有底了呢。” “嗯,大致上吧,所以这次的案子对您来说没什么有趣的,我的意思是这样呀。” 雷斯垂德警探虽然话中有话,福尔摩斯却置若罔闻,反问他关于遗体的问题:“一刀刺向心脏,当场死亡吗?” “医生是这么说的,可是——” “死亡推定时间呢?” “昨晚十点半左右。之后会再进行详细的验尸。” “发现遗体时的情况呢?” “遗体是在二楼的寝室发现的,不是被害人查尔斯先生的寝室,而是他的嫂嫂——也就是亨利,费林托什先生的妻子的寝室。发现遗体时,房间是处于密室的状态。门上了锁,仅有的两扇窗户也都被拴上了。设置在柜子里的保险箱被挖了出来,夫人的宝石匣也被翻得乱七八糟。当时夫人不在家,正在拜访亲戚。第一发现者是家里的管家和夫人的女仆。蛋白石头冠——‘维纳斯之冠’就掉在遗体旁。我认为——” “警探,我希望你能按事实的先后顺序说明。没有关于被害者的情报吗?” “我现在正要说明。” 警探尖锐地回应,从怀里拿出记事本,一边接着说道:“查尔斯,费林托什先生二十二岁,是染色公司的经营者——亨利,费林托什先生的弟弟。工厂是由亨利先生的父亲所创立,不过被害者没有职业,单身,没有固定的交往对藏书网象,却好几次和女演员传出绋闻,并引以为傲的样子,也就是俗称的纸絝子弟呢。尽管他从三年前去世的父亲那里继承了一笔为数不少的遗产,却沾上了赌牌的恶习,欠下了高额的债务。我看再过不久那些债主就会以吊唁的名义上门讨债了。真讽刺啊,听说亨利先生才当面跟他弟弟宣告过不会给他任何金钱援助呢。接下来是寝室的保险库是吧。除了‘维纳斯之冠’,其余的宝石饰品都还在。然后还有这个——” 雷斯垂德警探装模作样地递出一张夹在记事本里,名片大小的卡片。 那是一张长方形的卡片,白底上绘有一朵宛如都铎玫瑰的蔷薇花。外侧的花瓣及内侧的花瓣皆为黑色。最近报上才登过相同的黑蔷薇图案。 “黑蔷薇大盗的卡片!” 连恩大叫道,正想凑上前看个仔细,警探却迅速翻过那张卡,放回记事本里,他对少年怀恨不已的眼神视若无睹,对福尔摩斯说:“哈代家的夫人很不高兴呢,福尔摩斯先生。她说昨天拜托您保护那个头冠,却遭您拒绝了。那位夫人好像非常引以为傲的样子啊,据说那颗蛋白石价值不菲,是叫‘邱比特之泪’吗?什么黑蛋白石的——” 连恩没有因为刚才的不愉快而沮丧,打断了警探的话:“黑蛋白石?全黑的蛋白石吗?” “所谓的黑蛋白石,就是在黑色或灰色的底色上出现游色效果的蛋白石。” 福尔摩斯单手拿着放大镜,一边调查尸体状态,一边回答。 “而所谓的游色效果,就是在石头的底色上,随着角度的改变而出现红、蓝、绿以及其他颜色,像在舞动般的现象,那些色彩称为斑。其中又以需要比其他颜色花费更长久岁月才能形成的红斑最为珍贵。‘邱比特之泪’中央有个明显的心型红斑,是收藏家们梦寐以求的珍品。” 雷斯垂德警探用怀疑的眼光看向他。 “您真清楚啊。” “四年前我曾经处理那顶头冠的窃案。” “原来如此。大概是窃贼正要偷走蛋白石头冠的时候被查尔斯先生发现而杀了他,然后惊慌失措地丢下最重要的头冠逃走了吧?” “你的想法就不必告诉我了,只会妨碍我而已。” 侦探冷淡地打断了他的话,从尸体上抬起头来,又从雷斯垂德警探的记事本中抽出了那张卡片,举起放大镜仔细观察,一边催促着满脸不高兴而一言不发的警探继续说明。他那目中无人的态度令连恩替他捏了一把冷汗。反倒是雷斯垂德警探似乎早已见怪不怪,因此耐心地继续说明:“从查尔斯先生的头发和衣服凌乱不堪的迹象,可以推定他曾与犯人起过争执。我们从他的外套内袋里发现了夫人寝室的钥匙,不过那是管家室遗失的备份钥匙。女仆听到了夫人寝室的唤人铃响:心里觉得讶异,因为那时夫人并不在家,尽管如此,她还是去了房间一趟,门却上了锁。她敲了敲门没有回应,心里有种不祥的预感而从钥匙孔里偷看房间,发现有人倒在地上。这时管家过来了,他一样也从钥匙孔看到了房间里的异常情况,向女管家借了钥匙进入案发现场,确认查尔斯先生死亡后,通知主人亨利先生以及巡警——” “除了犯人以外,最后一个目击到生前查尔斯先生的人是谁?” “是他哥哥亨利先生。昨天傍晚六点左右,查尔斯先生来找亨利先生,告诉他说因为身体不适不能一同用餐,但有些关于债务的事情要跟他商量,希望他晚上十点半左右在书房等他。而如今成了杀人现场的费林托什夫人寝室,夫人则是在傍晚六点半左右离开的。在那之前她在房里换装,女仆也在一旁伺候。这个时候房里还没有什么异状。然后在九点左右,亨利先生正在用晚餐时——昨晚的晚餐好像是从八点半到十点左右的样子。那时四岁的儿子从儿童房跑去母亲的房间。根据来找孩子的奶妈说,如果母亲在房里孩子就会开始抱怨,因此她敲了敲门,却没有人回应,而门是锁着的。十点半左右,根据管家的证词,他那时听到房里传来声响,正想进房的时候仍然没有人回应,门是锁上的。我认为此时那个窃贼已经杀了查尔斯先生,正伺机逃跑——” 警探正想说明自己的看法,却挨了福尔摩斯冷淡的一瞥,因而清了清嗓子含糊带过,接着继续报告:“亨利先生依照约定在书房等待,查尔斯先生却没来,反倒是女仆前来通知他噩耗。” 福尔摩斯一结束对遗体的调查就下了马车,朝宅邸的方向走去。连恩急忙跟上,警探对马车夫下达出发的指示之后也追了上来。 一登上玄关前的石阶,福尔摩斯就将帽子和手杖交给开门迎接的管家,并递出名片要求与爱丽丝夫人会面,但在管家转身前,昨天造访贝克街的黑衣贵妇便出现在玄关大厅。她的长脸苍白,眼里有着无法抑制的兴奋光辉。她一认出来者是福尔摩斯,就用满怀期待的语气快速问道:“已经抓到窃贼了吗?” “我们还没逮捕到犯人。” 福尔摩斯淡然地回答,然后以机警的眼光盯着爱丽斯夫人的脸不放,接着说:“您确信犯人就是黑蔷薇大盗是吧?” “这还用说吗?昨晚玛丽就已经通知我关于这件案子的事了。我想我得陪着这孩子才行,这才赶了过来。毛骨悚然形容的就是这么一回事,自从被那可疑的小偷威胁,我就有预感了,没想到——” 没想到如此可怕,贵妇人浑身发抖说道。 “福尔摩斯先生,您这次总该接受我的委托了吧?请您跟我约好,一定会保护好我那顶重要的头冠。” “我明白了。我就接受您的委托吧。” 爱丽丝夫人得到了满意的答覆而露出微笑,然而就在此时…… “你说夏洛克,福尔摩斯?我不记得有叫什么私家侦探过来啊。” 一道不高兴的声音毫不客气地怒吼,伴随着一阵粗鲁的脚步声,有个身材壮硕、正值壮年的绅士从楼梯上走了下来。金发蓝眼、有棱有角的方脸上蓄着落腮胡。 “他是亨利·费林托什先生。” 警探从福尔摩斯背后悄声说道。 无论亨利·费林托什心里是怎么想的,从他严肃的脸上看不出来他对兄弟死亡的感叹,反而像是对家族里发生凶案这样的异常事态感到羞耻,而拼命地想着如何才能维持住体面。他一来到玄关大厅,就用傲慢的眼神瞪着福尔摩斯。 福尔摩斯仍维持着一张扑克脸。对“侦探”这个行业不抱信任的并非只有这位绅士,毕竟能力不足又不可靠的业余侦探也不少。 福尔摩斯泰然自若、处变不惊的态度更激起了宅邸主人的反感,于是把不满的矛头也指向了雷斯垂德警探:“警探,告诉你的部下,叫他们在宅邸里东翻西找也要有个限度。” “费林托什先生,请您别忘了这可是杀人案。” 即使对方是具有社会地位的资产家,兹事体大,警探的态度也很强硬。 亨利·费林托什满脸不高兴地环顾四周,他一将视线停在连恩身上,就用极尽讽刺的语气质问道:“这孩子又是谁?大都会警察不只找来了侦探,还需要流浪儿帮助搜查吗?” “不,怎么会呢,您误会了。” 警探语气强硬的撇清关系,连恩也站到他身旁,“嗯嗯”地大力点头。 “我可不是流浪儿喔。” “少说大话了!” 警探狠狠地斥责,抓住机会向福尔摩斯诉苦:“福尔摩斯先生,案发现场可不是小孩子玩耍的地方啊,您也知道不能随便让不相干人士进来吧?” “连恩目击到的那两个人,不能说与这桩案件毫无关连。要让他确认过长相,才知道他们是不是这座宅邸里的人,所以他会暂时跟我们一起行动。” “唉呀唉呀,华生医生不在了,您就打算把这孩子当成助手吗?” 听到这样的挖苦,福尔摩斯只是对警探投以冷淡的视线,面无表情地宣告:“你要是搞错我会很困扰啊,警探。华生不是我的助手,而是自愿的协助者,从这个意义上来说,连恩·麦坎也是一样的。” 这样啊,雷斯垂德警探有气无力地回答。 爱丽丝夫人把女婿的怒气视若无物,宽宏大量地说道:“亨利,请福尔摩斯先生过来的人是我,你就请他帮忙吧。” “岳母,您这样我很为难啊。这里是我家,您擅自请侦探过来——” 当家虽然保持殷勤的态度,还是隐藏不住对岳母厌烦的样子,寡妇却毫不在意,重新面对雷斯垂德警探说:“无论如何都要请你们快点抓到窃贼,我担心得晚上都睡不着,不安得快受不了了呀。是的,正如我之前所说过的,自从我们家的女仆葛拉迪斯·琼斯遭窃贼袭击那天以来,我一直很不安!葛拉迪斯是在去邮局寄信的归途中,被一个自称黑蔷薇大盗的男人抱住,拿刀抵着她的脖子,威胁她说出藏着‘维纳斯之冠’的地方。那个女仆是半年前才雇用的,所以不知道‘维纳斯之冠’的事。头冠已经在五年前女儿结婚的时候交给她了,现在不在我家。对葛拉迪斯来说,不知道这件事让她捡回了一条命。因为问不出什么,窃贼就放了那女孩逃走了。我问了那个窃贼的外貌打扮,结果葛拉迪斯吓得惊慌失措,只说对方戴着面具,连身高都回答不出来。嘴里不断说着柳橙什么的毫无意义的话——虽然没有受伤,但那女孩怕得不得了,最后回乡下去了,我得找个代替她的女仆才行——” “岳母,现在不是说这些的——” 就在她快要离题前,亨利出声劝阻,爱丽丝夫人一脸不悦地停了下来,但又立刻自豪地开口说道:“‘邱比特之泪’是由法国国王路易十五世赐给我母亲的先祖——曼斯菲尔德公爵夫人的东西。继承它的外祖母将它制成头冠时,还曾经受到皇帝拿破仑一世的赞美呢。那颗美丽的蛋白石,‘邱比特之泪’!在场诸位能理解它的真正价值吗?蛋白石在古罗马时期被称为上帝之石,七彩的光辉不仅被当成希望与幸福的象征,还有人说那是上帝用邱比特的眼睛创造出来的宝石呢。我们家的头冠也流传了一个可爱的故事,传说邱比特太过淘气而被处罚,他为了讨好母亲维纳斯,用反省的眼泪作成了头冠呢。” 爱丽丝夫人的脸上露出陶醉的笑容,却又立刻变成不满的表情。 “玛丽似乎不喜欢的样子,从没看她戴上过那顶头冠。但亨利你应该也知道那是很有价值的东西吧!” 夫人用尖锐的目光看着亨利,极为不满地接着道:“葛拉迪斯受害之后,我曾警告过你,但你觉得可能只是单纯的恶作剧,还说闹得太大会使家里蒙羞,绝对不能闹到警察那里。结果查尔斯身上降下了可怕的灾难。那顶头冠四年前也有过被盗走的惨痛经验,应该要小心提防才是啊。” 亨利一脸苦涩,用危险的眼神看向雷斯垂德警探。 “难道你们只靠自己的力量抓不到犯人吗?” “怎么会呢,搜查进行得很顺利。不过……” 警探抬头看了一眼高大的福尔摩斯。他瘦削的脸上又出现了每次和福尔摩斯在案件现场狭路相逢时的天人交战。身为一个经验丰富的刑警,他的自尊心与自信使他犹豫着是否要让外人介入案件。话虽如此,万一这次的案子比表面上看起来还要困难的话—— “哎,福尔摩斯先生身为一个犯罪学家也是很了不起的。” “他说得没错,亨利。” 爱丽丝妇人装模作样地对女婿说教。 “在‘维纳斯之冠’这件事情上,我们家也蒙受损失了呢。不尽快解决的话——” 话说到一半突然中断,楼上传来的异样叫喊声吸引了大家的注意力。 “放手!放开我,你这无礼之徒!” 那是女人的声音。接着又听到了像是逮捕犯人的嘈杂声,然后是一阵跑来跑去的纷乱脚步声,一名年轻巡警跑下了楼梯。 “怎么回事!” 那名巡警被警采这么一喝,吓得跳了起来,规规矩矩地回答:“这位女士想带走
蛋白石头冠,因此被我们阻止了。” 巡警所指出的“这位女士”,也就是费林托什夫人。她在一个看起来像是女仆的年轻女人搀扶下走下楼梯,而走在夫人前后方的巡警则是为了防止她逃亡所作的安排。 走在夫人背后的巡警,手里握着一个与他指节宽大的大手不相衬的宝物,那是模仿桂冠的形状制成的头冠。白金的冠上点缀着小小的珍珠,正中央镶着一颗大蛋白石。 这就是“维纳斯之冠”。 连恩倾身靠向头冠,想看清楚那颗爱丽丝夫人引以为傲的蛋白石。然后,他失望了。那的确是颗大石头,中央也浮现出红色心型的图案,但石头整体的光辉却很黯淡,给人的印象实在不怎么耀眼。 “我只是拿我的东西,却被人当成小偷一样,太令人不愉快了。” 费林托什夫人白皙的脸上泛起红潮,尖锐地大叫。 亨利的太阳穴一跳一跳地抽动,用压抑着怒气的眼光看向妻子。 “你的小叔被杀了,你还在担心你的宝石吗?” “我只是觉得,‘维纳斯之冠’若是悲剧的起因,应该让它远离这个家才对。查尔斯的死带给我很大的打击,我也很悲伤。但你也想想威利吧,万一那个贼又想侵入这个家偷走头冠,对那孩子造成什么危害的话,你要怎么办?” “用不着你多嘴!这个家的安全是由我来负责,不是你。我当然会采取适当措施,我打算把头冠寄放在银行里。” “哎呀,这样我会很伤脑筋啊。” 爱丽丝夫人彻底无视现场的气氛,插嘴说道。看样子她是单纯地认为自己的想法应该被摆在第一位,并对此深信不疑。 “因为我已经和侄女凯瑟琳约好下次要将‘维纳斯之冠’借给她了呀。玛丽,我应该已经寄信通知你了。凯瑟琳说她获准谒见皇太子妃殿下,所以无论如何都想戴上头冠出席呢。” “到时候再从银行拿出来就好了不足吗?” 亨利不耐烦地断言,然后用挖苦的眼神朝警探看了一眼。 “哎,要是警察尽伙将犯人逮捕到案,我们也不用这么小心提防了。” “我们正在努力。” 警探郑重其事地回答。 爱丽丝夫人皱着眉,看向那个手里拿着她宝贝头冠的巡警。 “请不要用那么粗鲁的拿法。” 寡妇的手伸向那顶过去曾经戴在她头上的头冠。巡警朝警探瞥了一眼,得到无言的同意后亲手交给了她。 费林托什夫人从母亲还有丈夫身上撇开目光,一个人静静地站在墙边。她挺直了背脊,抬着头,还没有从激动状态中恢复过来。脸上的表情紧张,嘴唇苍白。 “不是这个!” 这时响起了爱丽丝夫人的叫声。 “假的!假的!这颗蛋白石是假的!” 接着有人发出小小的悲鸣。是费林托什夫人。 她血色尽失的脸上,淡蓝色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凝视着那顶娘家的传家之宝头冠。那双眼睛不一会儿就被眼睑覆盖,纤细的身子摇摇欲坠,倒向丈夫怀里。 第三章 为了确认蛋白石的真伪,“维纳斯之冠”立即被送到了宝石鉴定人手里。 爱丽丝夫人一口咬定头冠的台座和珍珠是真品,惟有上面的蛋白石遭掉包了。 尽管有些不够庄重,连恩还是因为事情开始变得有趣而激动起来。他努力想装出一副严肃的表情,但双眼闪闪发光,各式各样的想法在脑中快速旋转,竭力忍住说出来的欲望。 假如爱丽丝夫人说的是实话,那么在头冠上动手脚的人会是谁?黑蔷薇大盗看出那颗蛋白石是赝品才没有偷走吗?还是说那个窃贼把头冠上的宝石掉包,神不知鬼不觉地偷走了“邱比特之泪”?而查尔斯遇害与蛋白石被掉包之间又有什么样的关连? 亨利,费林托什最终同意让福尔摩斯协助调查。不过,与其说这是针对“邱比特之泪”遭窃所订下的策略,不如说是为了安抚歇斯底里发作的爱丽丝夫人而不得不为的处置。这一点他也没有忘了告诉侦探。 只要能在宅邸内展开搜查,福尔摩斯就不在乎理由是什么。他绕过焦躁不安的主人往楼梯走去,连恩忘我地紧跟在后。身为“游击队”的一员,尽管有很多机会在街上四处奔走,寻找案件的证据或目击证人,但他还是第一次陪同福尔摩斯来到案发现场。更何况这座有钱人的宅邸,对连恩来说更是稀奇。 他们登上铺着红毯的楼梯。看到墙上挂着画,走廊上还有高价的瓷器以及饰有花朵的美丽柜子。空气中飘荡着一股花和水果的香气,让从恶臭下城出身的连恩全身轻飘飘地,觉得自己好像在作梦。 查尔斯的房间是与寝室和起居室相连的套房。宽敞舒适的床铺、高大的衣柜以及书桌等等,每一件都是作工结实、样式精细的杰作,让人瞠目结舌。 连恩静静地待在房间的角落,不想妨碍福尔摩斯工作,但他的眼睛自始至终追随着侦探的动作。他心里虽然同情遇害的男人,但能亲眼见识敬佩的名侦探搜查办案,对他来说是梦寐以求的机会。 福尔摩斯展现惊人的专注力开始搜查,没有放过房里的任何一个角落。当他打开梳妆台上并排着的古龙水时,连恩闻到了一股好闻的柑桥类香味,怀抱着类似憧憬的感情想着这股味道真是好闻。 雷斯垂德警探带着融合了焦躁与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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弄的神情,在一旁监视着福尔摩斯的行动。由于他认定这是黑蔷薇大盗犯下的偶发案件,因此认为调查被害者房间只是在浪费时间。只不过,一回想起侦探过去的实绩,也不能完全否定他发现新事证的可能性,无法随便阻止他。从警探的态度也隐约可以看出,如果最后证明侦探只是在作白工,他打算之后再挖苦他的企图。 当然,即使是警探也不会将宅邸里的人排除在搜查对象之外,他怀疑是不是有帮小偷带路的内贼,预定对佣人们进行讯问。 福尔摩斯对书桌上的相框表现出强烈的好奇,连恩从侦探身后探出头来偷瞧,不禁屏住了气息。有位绝世美女从银质相框中对他露出微笑。 那是艾琳·艾德勒。 大张相片上,经过细心上色的女伶,露出了像是罗赛蒂画中抑郁女子的表情,微微仰起身子靠在栏杆上。她身穿优美的茶宴服装,衣襟上饰有大量的蕾丝。胸口上别着胸针,上面镶的宝石是蛋白石吗? 雷斯垂德警探注意到他的行为,于是开口说道:“查尔斯先生最近好像对这个美人歌手非常着迷呢,但您该不会认为剧院歌手跟这起案子有关连吧?” 连恩心想不可能吧,用反抗的眼神看着警探。然而福尔摩斯的回答似乎别有深意,令他想起了之前杰克对女伶怀疑的态度。 “这位女伶或许和赃物很有缘。最近西摩亚家遭窃的小提琴也曾经交到她的手里。” “您该不会是指这张照片中的蛋白石,就是‘邱比特之泪’?” “不,这大概是其他宝石。她本身就是蛋白石的爱好者。” “……是吗?” 福尔摩斯不顾一脸想不通地看着照片的警探,继续调查房间。连恩觉得他之所以没有更深入地提到女伶,是因为她一定跟这次的案子没有关系,他如此下了结论。 接着,福尔摩斯拿起的是收在衣柜深处的手杖。手杖仍是全新的,连尖端都没有弄脏,但少了握柄就显得不好看了。 福尔摩斯对站在房间一角无事可做的仆人问道:“你看过这支手杖吗?” “有的。” 仆人只看了一眼就点点头。 “那是查尔斯大人最近才订制的东西,原本应该有个狮子形状的握柄。” “握把不见了,他没有叫你拿去修理吗?” “不,我是现在才注意到的。自从手杖制作好之后,就一直收在那边的柜子里没有用过,但是我记得到昨天为止,握把确实还在上面。” 福尔摩斯问了订制手杖的店名,但因为那是查尔斯自己订制的而没有得到答案,于是他查了支票簿,在记事本上抄了几个可能的店名。 第四章 费林托什夫人——玛丽的寝室位在走廊的尽头,途中会先经过查尔斯的房间。连恩神色紧张地想,终于要开始调查杀人现场了吗?他一方面想着,他得和调查查尔斯的房间时一样,乖巧懂事地不要打扰福尔摩斯才行;另一方面,想发现些什么立下功劳的心情也涌上心头。 连恩一边东张西望,一边踏进了寝室。这是一间色调柔和、非常女性化的房间。野蔷薇花色的壁纸和刺绣软垫椅、带着微微弯曲弧度的餐具柜,衣柜与梳妆台也散发着淡淡的光泽,全都是由桃花心木制作而成。 床铺整理得干净整洁,枕边垂着一条唤人铃的绳子,是底端有着蔷薇色饰穗的编织绳。和唤人铃同一侧的床边,还有张优雅美丽的猫脚型小桌,与床铺相隔了约一个拳头的距离。 在连恩眼里看起来也很奇怪的,是放在这张桌上的东西。 桌上有台灯很正常,不过虹式咖啡壶出现在这里就有些不合时宜了。另外还有积木,这些或红或黄、绘有动物和字母图案的小孩子玩具,被人随意地堆在一起,靠近床铺那一边的积木则是倒了下来。夫人虽然有个四岁的儿子,但这些玩具应该放在儿童房才对。另外,与这间高级房间不相衬的,是桌上散乱的大量纸屑,将桌子弄得一团乱。更奇怪的是,桌子的桌脚与床脚被金属线紧紧地绑在一起。 在猫脚桌对面、房间尽头的黑檀木柜上,仍鲜明地残留着案发现场的痕迹。 对开门的柜子门锁被撬开,里面的保险箱被挖了出来。保险箱的门也遭到破坏,宝石匣毫无保护地暴露在众人眼前。 “遗体在那里。”雷斯垂德警探指着床边的桌子与门之间,壁炉附近的地方。 “据说他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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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朝着门,腿伸到保险箱的姿势俯卧在地上,左手则是伸向蛋白石头冠。” 福尔摩斯走近保险箱被挖出来的柜子,一手拿着放大镜,找遍了每个角落。接着他走到窗边,推开了窗子探头左右张望,看见窗旁的雨水管上挂着绳梯。 福尔摩斯探出身子,将手伸向绳梯,稍微拉了一下绳结就松开了。连恩在一旁看着,心里感到惊讶,心想对方一定是个身轻如燕的家伙,竟敢在那种绳梯上面爬上爬下的。他接在福尔摩斯之后站到窗边,正要伸手去拉绳子,雷斯垂德警探却迅速地关上窗子,斜眼看着槌胸顿足的连恩,对着福尔摩斯说道:“小偷是从这扇窗户逃出去的吧?” “窗户不是被栓上了吗?” “大概是查尔斯先生被刺伤后,因为害怕小偷而立刻关起来的吧。” 福尔摩斯离开窗户后,开始调查房间内部。他和调查查尔斯的房间时一样,聚精会神,有时趴在地上,寻找线索的样子仿佛一只猎犬。被破坏的柜子和保险箱不用说,连衣柜和梳妆台的抽屉他也一个不漏地全都检查过了。 镶嵌了椭圆镜子的梳妆台上摆着几个形状、颜色都很美丽的瓶子。镜子前有个长方形的胡桃木箱子,上面有珊瑚雕刻的装饰。一打开盖子,就传来一股薰衣草的甜美香味,里面美丽的瓶子都是成套的设计,还收着银质雕刻的梳子和镜子。这是个化妆箱,其中最引人注目的就是唯一一个朴素的褐色瓶子。抽屉里还有一个相同的化妆箱,以优美的象牙工艺作装饰,内容物与胡桃木箱一样,只不过这个箱子里没有褐色的瓶子。连恩交叉双臂,近乎责备似地想着,用途相同的东西有两个也没用啊,真拿这些有钱人没办法。 侦探从口袋里拿出卷尺,测量两个化妆箱各自的大小。打开褐色瓶子的瓶盖嗅了嗅气味,瓶子里面是空的。 “这个化妆箱原本就在这里?” 福尔摩斯拿起的,是放在镜子前的胡桃木化妆箱。雷斯垂德警采轻轻皱了皱眉。 “啊,不是。那个是在床铺下面找到的。您瞧,就是那里,在缠着金属线的床脚旁边。” 警探虽然用手指比了比,但他的回答几乎像是在说“那又怎么了?”福尔摩斯把化妆箱放到警探所说的地方,来回梭寻着床脚和猫脚桌之间的距离。 化妆箱放在床铺底下还真是奇怪啊,连恩疑惑地心想。可是他又完全看不出来这与案件有什么关系,希望敬爱的侦探能快点展开推理。接着他又紧紧地皱起眉头,心想自己得先用脑袋想想看才行,但却毫无头绪。 而且,从刚才开始雷斯垂德警探就很吵。他一个人自言自语,妨碍了他集中注意力。连恩正想狠狠瞪他一眼的时候,耳里听到了一个单字——黑蔷薇大盗。于是连恩竖起了耳朵,仔细聆听着那个讨厌的警察在说些什么。 警探这么说道,所谓的黑蔷薇大盗就是—— 一些家财万贯的宝石收藏家委托专业的窃盗犯,偷走那些不用非法手段就无法得到的宝石,所以窃贼只会偷走宝石匣里的一个宝石。而黑蔷薇的卡片难道不是为了向委托人宣告宝石确实是自己所偷,代替署名所留下来的东西吗?这次的案子也是由于某个想要蛋白石头冠的收藏家委托,但窃贼原本只想偷走头冠,却被查尔斯从中阻挠,才会杀人灭口吧? 这些对神秘宝石小偷的见解,似乎是苏格兰场全体的共识。警探假装自言自语地说出来,似乎是想看看福尔摩斯的反应。连恩不禁也在意了起来,不停偷瞄着福尔摩斯。 关于警探对黑蔷薇大盗所发表的见解,福尔摩斯虽然不置可否,但他却对警探藏书网断定杀害查尔斯的犯人是黑蔷薇大盗这一点提出了异议:“若假设那是小偷的犯行,很明显的,有几个无法说明的疑点。首先,威胁哈代家女仆的人若是真正的小偷,会特地报上自己的名号吗?从他会在现场留下卡片,可以看出他是自我表现欲强烈的人没错,但相较于他过去的两次犯案就不太高明了,甚至犯案的时间也有些早。假设他想趁夫人不在家时行动,那就表示有个熟悉宅邸情形的帮手协助,但如此一来,他想从哈代家女仆嘴里套出情报的行动就更令人费解了。还有,你假设犯人是经由窗户侵入和逃走的,倘若查尔斯没有立即死亡,在犯人逃走后锁上窗户,为什么门又是锁起来的?假设他察觉房里有奇怪的声响,向管家借备份钥匙开门,但他在和小偷对峙的时候,还会特地锁上门吗?” “开始是为了不让窃贼逃掉吧?没错,他想靠自己抓住小偷,扭转亨利先生对他的印象,这样要求金钱援助也会变得比较容易吧?然而,他却反而遭到小偷攻击,在窗边被刺伤后朝着门口——” “照你这么说,就会变成查尔斯先生在窗边被刺伤后,特地绕过床铺,走到房间尽头的保险箱之后折回,最后在想走到门口时倒了下来。” “这是……因为在濒死状态下,一时错乱——啊啊,对了!您可不能忘了唤人铃啊。他为了求救绕到床铺旁边想拉铃,接着从那里走向门口,却在途中耗尽了力气。” 警探得意洋洋地下了结论,对此幅尔摩斯只是微微耸了耸肩,没有反驳。他回到调查中,特别热衷地调查绑在床舖和桌子之间的金属线,金属线被仔细地缠绕在两个家具的支架上。 “那条金属线没有什么特别的。女仆说夫人有些神经质,从床上把手伸到桌子去的时候,连位置有些微变动也不允许,才会用金属线固定。” “我不认为这些家具这么容易就能移动。” “打扫的时候多少会挪一下位置吧?问题不是在那样的事实上,而是为什么神经质的女士要这么做。” 警探对福尔摩斯搞错方向的搜查提出建议,声音里透出一丝沾沾自喜。 连恩着急了起来,回想起威金斯曾跟他说过,名侦探的推理方法就是仔细观察,并且不放过任何细微的不协调感,这才是破案的捷径。他不由得噘起嘴。 福尔摩斯看起来不怎么在意的样子,他趴在床铺旁,眼睛在地毯上梭巡着,接着伸手探向缠绕着金属线的床脚旁,捡起一条两寸左右的丝线。他凝视着丝线的灰色眼睛里,仿佛映照出他人看不到的图案。他的视线仿佛沿着图案探索似地移动,接着缓缓站起身,伸手去摸唤人铃的绳子。他一拨开蔷薇色的穗子,就拔出了一根和掉在地板上那根一样的丝线。 侦探似乎得到了满意的结果,嘴边掠过似有若无的笑容。他把地板上捡到的丝线夹到记事本中,接着捡起了黏在桌上的湿纸屑,包在手帕里。将这些东西收到口袋里后,下一步则是仔细端详着虹吸式咖啡壶,他打开玻璃容器的盖子,凑近脸闻着味道。 连恩自己活在与咖啡没什么交集的世界,但卡莱特夫人是非常喜爱咖啡的人,极罕见的时候会用同款的咖啡壶在家里煮咖啡,这是她悲惨生活中的小小奢侈。拜此之赐,连恩也向她学过使用的方法。 维也纳式的虹吸式咖啡壶,也被称为天秤式咖啡壶。它的构造是左右各有一个玻璃容器与陶瓷容器,中间以一根导管相连,用酒精灯加热装水的陶瓷容器后,煮沸的水就会流入装了咖啡豆的玻璃容器,这时99lib.和容器连在一起的天秤便会倾斜,带动酒精灯的盖子让火熄灭,而过滤后的咖啡则在温度下降后流回陶瓷容器里。 现在的玻璃容器里没有装咖啡豆。连恩模仿福尔摩斯的动作,将鼻子凑了过去。假装没发现警探瞪着他,要他安分点的眼神。但他却完全闻不到咖啡的味道。玻璃容器里只装了一点水,陶瓷容器则是空的,连接两个容器的管子被拆了下来。 侦探这时突然站了起来,连恩也马上跳起来退回去。 福尔摩斯大力拉了一下唤人铃,接着就像魔法似的——虽然也还不到这个程度——立刻就有一名女仆前来听候差遣。 “这个唤人铃通到哪里?” “在一楼的走廊,出了仆役厅马上就能看见的墙壁上,有个板子并排着每间房间的唤人铃。” “以前没发生过明明是别间房间在呼唤,却和这里的唤人铃搞错的情况吗?” “没有。每间房间的铃声都小大一样,房间的名字也写得很清楚。这里是七号寝室。” “那条把床铺和桌子绑在一起的金属线,是什么时候开始放的?” “是一个礼拜前左右的事。听说夫人无论如何都要这么做的样子。” 福尔摩斯结束询问,让女仆退下之后,又对雷斯垂德警探说:“警采,我想请你依照顺序请费林托什先生、管家布莱安、女仆和佣人们,还有这间寝室的主人——费林托什夫人过来。” “费林托什夫人也要过来?”警探露出了苦涩的表情。 “希望不要演变成需要嗅盐的骚动就好了。” “需要的话,梳妆台抽屉里的化妆箱就有一瓶。” 警探听了福尔摩斯指出的事实,耸耸肩膀,接着叫来一名警察下达了命令。 亨利·费林托什一进入房间,便用险恶的目光瞪着警探和侦探。 “我就单刀直入地问了。” 福尔摩斯开口。 “关于发现尸体时——” “我刚才和警采说过了。” “请再说明一次,为了替令弟报仇雪恨,请务必协助。” 亨利不悦地皱起了眉头,然后以傲慢无礼的语气回答:“是女仆来通知我的。大概是十点四十五分左右发生的事。她说查尔斯在我妻子的寝室里被杀了。那个女仆非常惊慌失措,虽然语无伦次,不过总而言之,她就是这么说的。” “尊夫人的寝室?” 福尔摩斯捉住话尾,又特地问了一次。 亨利的脸在转眼间胀红起来,落腮胡一跳一跳地抽搐着。 “她的身体本来就不好,生下孩子后经常累坏身体,也有失眠的困扰,所以医生建议她最好一个人休息。那有什么问题吗?” 福尔摩斯对他尖锐的反问无动于衷,接着提出下一个问题:“听到令弟被杀害,您当时是怎么想的?” “我以为大概是搞错了,没有马上相信。直到现在还是觉得难以置信。我家居然发生杀人案这种事!” “直到女仆前来通知为止,您完全没有发现任何异状吗?” “晚餐后我都待在书房里。那间房间的隔音设备很完善,一旦我埋头工作,常常听不见外面的声音。” “您是一个人前往尊夫人的寝室吗?还是跟女仆一起过去的?” “我一个人。那个女仆通知我后,听说她去叫仆人起床,让他去报警了。我一到寝室,就看到管家布莱安——” 是回想起恐怖的光景了吗?亨利一手按着胸口,有一瞬间说不出话来。但他以强大的意志力稳住内心的动摇,冷静地述说亲眼所见的事实:“我弟弟的胸口上刺着一把短剑,神色痛苦,瞪大双眼,因为实在太凄惨了,我就让管家阖上他的眼睛。” “令弟在尊夫人房间的理由,您心里有底吗?” “大概是窃贼正要偷走蛋白石头冠,被他发现了吧——” 福尔摩斯用冷酷的眼神,目不转睛地盯着语气苦涩的亨利问道:“您真的这么想?” “你是什么意思?” “令弟想偷走尊夫人的头冠……不能这么想吗?” 房里顿时充斥着紧张的气氛。连恩也惊讶得张大了眼,观察亨利的脸色。宅邸主人的方脸上没有怒气,反而露骨地显露出轻蔑的神色。 “查尔斯会偷走头冠?不管是我还是我弟弟,都被迫听那玩意儿的无聊故事,听到耳朵都快长茧了呢。什么公爵夫人曾经戴过,还是什么的!实际上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艺术品,真正有价值的只有那颗蛋白石罢了。查尔斯也知道这件事。要偷东西的话,你不觉得应该偷一些更容易拿去换钱的东西吗?既然要做就做个彻底。” 但是,亨利用慎重的语调补充了一句:“他不可能做出窃盗这种行为。拿走头冠的是宝石小偷。小偷和我弟弟撞个正着而引发了争执,听说窗外不是有绳梯吗?” “窗户是锁上的。” “那是查尔斯锁上的吧?” 亨利说出了和雷斯垂德警探相同九九藏书的见解。 “虽然医生说是当场死亡,但谁知道呢?我弟弟害怕刺伤自己的小偷再回来,于是锁上窗户,拉响了唤人铃等待救援。他从很久以前就很害怕小偷了。他在酒吧认识了迪亚兹伍德侯爵,就是那个被黑蔷薇大盗偷走了著名红宝石的贵族。他似乎让侯爵所说的黑蔷薇大盗的威胁给彻底洗脑了。” “原来如此。” 福尔摩斯附和道,接着换了个问题:“管家布莱安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从我父亲那一代起在费林托什家工作了快十年,至今不曾犯错,也将手下的佣人们管理得很好。” “会把钱花在赌博或女人身上吗?” “不会。” “发现令弟的遗体时,管家的举动有没有令你在意的地方?” “没有。” “女仆又是怎样的人呢?” “她是大约三个月前雇用的,姓亚当斯,名字就不知道了。虽然年轻,但也没听说因为这样有什么问题。详细情况去问我妻子吧。” 亨利粗鲁地回答。他很清楚只要表现出自己的焦躁,就能带给对方压力的做法。连恩心怀厌恶,觉得他真是个讨人厌的家伙。偷偷地想着,就算这家伙是犯人,他也不会太惊讶。可是,不论亨利的态度如何,夏洛克·福尔摩斯都毫不在意。因此而更焦躁的主人,极不高兴地早早结束了这段不愉快的谈话。 “已经够了吧?这事情已经传得人尽皆知,电报和电话都没完没了。你也是,比起在这里浪费时间,不是更应该去追查什么黑蔷薇大盗吗?” “最后一个问题。” 福尔摩斯走向猫脚桌,开口问道:“关于这桌子上的东西,您知道些什么吗?看起来不像会放在寝室里的东西。” 亨利甚至没有好好地看一眼。 “不知道。去问我妻子就好了吧?” “我明白了。不过,请先叫管家过来。” 亨利绷着脸瞪着侦探,接着用危险的目光看了站在一旁的雷斯垂德警探和连恩之后,愤然地回头走出了房间。 “福尔摩斯先生。” 警探一脸不平地提出忠告:“请别忘了这里的负责人是我。” “但你已经讯问过他了,你对他没有问题吧?” “哎,是这样没错。不过话说回来,您是真的认为查尔斯先生想偷走头冠吗?或者您是想造成亨利先生慌乱?” 福尔摩斯只是对带着试探眼神看过来的警探微微笑了一下。他的脸突然动了动,看向门口。 “请进。” 第一章 请进——福尔摩斯对出现在门口的高大男人这么说道。 他是管家约翰·布莱安。年纪约四十五岁左右。头发和眼睛是淡褐色的,身材高大。虽然因为受案件影响而脸色难看,仍维持着一个经验老道的佣人应有的面无表情。他应侦探的要求,平淡地描述发现遗体时的情况:“昨晚十点半左右,我经过这间房间时听到了声音——因为我曾经从哈代家的夫人和去世的查尔斯大人那里听说过,黑蔷薇大盗想偷走我们家夫人的宝石,因此为了以防万一,我本来想检查一下房间,只是房间被锁起来了。” “费林托什夫人平常会锁门吗?” “不会。”福尔摩斯的灰色眼眸闪了一下。 “你对夫人有异平常的行为,不觉得奇怪吗?” 管家虽然轻轻皱了皱眉,但仍是毫不犹豫地回答:“我以为是夫人听说了黑蔷薇大盗威胁一事,才会小心提防的。” “原来如此,请继续。” “在那之后,我仔细听了一会儿也没听到什么声响,以为是听错了。那时我和仆人保罗擦身而过。我们家会在晚餐后巡视火烛,保罗那时就是在宅邸里检查。午夜十二点以前,我会做最后一次确认,将不需要的烛火熄灭。我正打算休息一会儿,然后再去配膳室擦拭银器,这间房间的唤人铃就响了。那时是由侍女亚当斯前往房间,大概是在十点四十分左右。我不知道夫人是不是在没人发觉的时候回来了,不知该如何是好,加上先前房里的声响,也令我在意得不得了,所以也随后前往房间,接着就看到亚当斯惊慌失措的样子。她说查尔斯大人倒在房间里。房间的门是锁上的,她是从钥匙孔往里面看到的。我知道这样很失礼,但判断事态紧急,也从钥匙孔偷看,房里的情况正如亚当斯所说。于是我留下亚当斯,回到管家室拿备用的钥匙串,发现只有这间房间的钥匙不见了,于是我向女管家巴顿小姐借了钥匙回来。开门进了房间后,看到房里被破坏得乱七八糟,查尔斯大人侧趴在壁炉旁边,一只手伸向门倒在地上。是的,查尔斯大人身边有‘维纳斯之冠’。我扶起查尔斯大人,看到一把短剑插在他胸口上,已经没了呼吸。幸好亚当斯以前曾经当过护士,即使亲眼见到那样的遗体也没有慌了手脚。我命令亚当斯去请老爷过来,老爷到了房间后,就叫仆人保罗去报警了。保罗立刻叫来了警察,夫人也在那时回家了。” 福尔摩斯微微眯起了眼。 “你早就知道查尔斯先生在这间房间里了吗?” “不知道。” “查尔斯先生平日就会造访夫人寝室吗?” 这问题虽然问得委婉,管家仍然正确理解了侦探的意思,否定了他的问题。说主人的妻子和被害者之间没有不伦的关系。 “昨晚夫人去了哪里?” “夫人去贝尔格拉维亚拜访亲戚。” 管家回答之后,警探迅速地补充道:“在你问之前我先说,关于这一点我们已经确认过了。” “这可帮了我大忙,警探。” 福尔摩斯不愠不火地回应,接着突然改变了问题的内容:“费林托什夫人平常都会在寝室里放虹吸式咖啡壶?” “不,我想没有。还请您向亚当斯确认。” “就这么办吧。但我希望你能回答你知道的事情。这个维也纳虹吸式咖啡壶,原本就是这房子里的东西吗?” “那是查尔斯大人买来的东西。我记得是在半个月前左右——” “你知道为什么它会放在夫人寝室里,还有容器里的水用在什么地方吗?” “很不巧,我不知道。” “积木呢?” “或许是孩子的东西吧?平常都放在儿童房里。” “关于化妆箱为什么有两个,你知道些什么吗?” “不,这一点也请您向亚当斯确认。” 福尔摩斯点点头。 “谢谢,你可以离开了。请侍女亚当斯到这里来。” 管家仍然维持着面无表情,行了一礼之后退出了房间。 侍女是个二十五岁左右,褐眼褐发的女孩。她苍白着脸进了房间。连恩心想,她看起来还真是个性认真又刚强啊。 夏洛克·福尔摩斯对待女性尖酸刻薄,已经到了被说成是讨厌女人也无话可说的程度了,但如果有必要,他也是能展现温柔的态度。他正以温和的眼神和明朗的说话方式,先缓和对方的情绪,才开始询问她发现遗体时的状况。 “我那时就觉得很奇怪。” 侍女的声音里仍残留着紧张,但还是以坚定的语气将事发当晚的情形娓娓道来。 “那时夫人并没有回来,她的寝室里应该不会有人在才对,唤人铃却响了——” “时间呢?” “是在十点四十分左右。保罗检查完屋子里的烛火之后回到仆役厅,说他累坏了,要回自己的房间睡觉,在他离开后不久,铃就响了。我在夫人回来以前是不能休息的,所以那时候我有看了一眼时钟。” “你明知道夫人还没回来,还是回应了唤人铃到房间去?” “因为唤人铃响了。” 福尔摩斯对她直截了当的回答点点头,说了句:“原来如此。”接着又再问了一次:“你能发誓那一定是这间房间的唤人铃吗?毕竟那是一天当中工作最累的时候,即使弄错了也——” “不,我没有弄错。因为我当时觉得很奇怪,那的确是七号寝室——这间夫人寝室的唤人铃,是这间房间的铃声。当唤人铃响起的时候,管家布莱安先生一定也觉得很奇怪。我看到他皱眉——” “唤人铃响起的时候,管家在做什么?” “他在仆役厅喝茶,说干脆去擦个银器好了。因为夫人要是晚归,管家也不能休息。总之,我去了夫人的寝室。但房间的门锁着,我敲门也没有人回应。我那时有种不好的预感,从钥匙孔往里面偷看了一下,结果居然看到查尔斯大人倒在地上。那时布莱安先生也来了。我一跟他说这件事,他就看了钥匙孔。后来布莱安先生拿了钥匙过来,进房间检查查尔斯大人的遗体。虽然一眼就能看出他已经死了,他还是摸了摸他的手腕。身上还有余温,却没有脉搏了。布莱安先生想拔出短剑,我制止了他。因为我以前听说过,在警察来到现场以前应该维持原状,然后我就去通知老爷了。还有——那个,我走出房间后,觉得有些在意,回头看了一下。那时我看到布莱安先生从床底下捡起了一个有点圆圆的东西。” 福尔摩斯微微抬眉,对管家捡起来的东西表示强烈的关心,问道:“你说有点圆圆的东西,是指什么?可以形容一下颜色或大小吗?” “因为布莱安先生拿在手里,我看得不是很清楚。我那时候又惊慌失措——” 连恩心神不定地轻轻跺着脚-心想是管家在说谎吗?那他就很可疑罗。可是,连恩实在无法想像刚才那个冷静沉着的男人挥舞短剑刺死人的样子。他抬头看着福尔摩斯,想知道他是怎么想的。福尔摩斯的脸上既看不出感情,也看不出想法。也许他是像这样淡淡地一再提出问题,对方也不知道哪个问题重要,只要回答自己知道的事也说不定。 当他问到虹吸式咖啡壶及积木时,侍女回答,昨天是她第一次在这间房间里看到那些东西。 “昨晚夫人出门的时候,那两样东西都在房里。因为夫人说不用整理也没关系,我就那样摆着了。而且为了周末的晚餐会,我还有些不得不修改的礼服要忙,也不想做多余的事挨骂。那时我的确没有看到纸屑,但容器里的水量就没有印象了。” “关于那张桌子,希望你能回忆一下发现尸体时它的样子。要是有和现在不一样的地方,即使只是小事也好,希望你能告诉我。” “那时桌上比现在还要湿,就像翻倒了水一样。” 这个回答似乎和福尔摩斯料想的一样。他就像吞了只金丝雀的猫咪般眯起眼睛,轻轻点头,接着从床底下拿出胡桃木的化妆箱给侍女看。 “这个化妆箱是夫人的东西吗?” “是的。可是夫人说她不喜欢,所以没在用。她平常用的化妆箱放在梳妆台的抽屉里。” 她打开梳妆台的抽屉,取出了镶有象牙雕刻的化妆箱。 “那个……” 侍女战战兢兢地对拿着化妆箱的福尔摩斯开口。侦探将她紧张的样子看在眼里,便回以鼓励的眼光,灰眸里带着对对方的关怀和慈爱。 亚当斯用微微颤抖的声音问道:“请问宝石被偷走了吗?” “你为什么这么想?” “我听说,以前这间宅邸里也发生过宝石遭窃的事。听说有个女仆遭到怀疑,后来被解雇了。所以——” “所以?” 福尔摩斯温柔地催着她说下去,亚当斯的脸红了。即使如此,她还是毅然决然地抬起眼角,虽然说得有些快,还是告发了雇主一家人与同事:“我知道过去那个被人怀疑的女仆其实是清白的,所以我才想,这间宅邸里是不是有某个人手脚不干净呢?” “哦?”警探叫了一声,看起来很有兴趣的样子。 “你能详细说给我听吗?” 亚当斯僵着脸,点头说了声是,接着开始叙迤:“那个背了黑锅的女仆名叫莉莉,亚克拉伍德。半年前,她被怀疑偷走了夫人宝石匣里的钻石戒指和耝母绿胸针,在被解雇后跳河自杀了。查尔斯大人怀疑莉莉,布莱安先生好像也说她又想偷宝石,而在现场被远个正着,但那并非事实。” “你是说他们两个作了伪证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在想,也有可能是他们看错了不是吗?” 亚当斯暂停了一下,紧紧地咬住嘴唇,然后他一口气说了出来:“其实莉莉是我的妹妹。我的名字吗?亚当斯是结婚之后的姓。莉莉是一个严以律己、信仰虔诚,很认真的女孩。所以不要说偷东西了,我甚至不相信她会自杀。而且我妹妹她……她那时有了身孕。她没有告诉我对方的名字,只说两人约好了要结婚。她拜托我,希望在对方来接她之前暂时借住在我的房间,可是我无法原谅妹妹不检点的行为,把她赶出去了。等我冷静下来后,我开始后悔,决定下次她来找我的话就收留她。啊啊,可是她在那天晚上跳下了泰晤士河——没有获救。” “是男方毁约了吧?” 这是常有的事,雷斯垂德警探事不关己地说道。 和这对姐妹同样是劳动阶级的连恩皱起了眉,因为那个女人自杀的关系,所以比起同情,连恩更觉得她是一个自私的人。要是那个男的听到她肚子里有了小宝宝,还抛弃恋人,他的冷淡和不负责任的态度就太不可原谅了——连恩也知道这种事就像警探说的一样,不是什么稀奇的事,而这一点更让他生气。 福尔摩斯在他身为一个绅士应有的分寸内表示哀悼后,盯着侍女的脸不放,静静地问:“你企图替妹妹报仇,才来这间宅邸工作的吗?” “不是的。” 亚当斯似乎已经有了被怀疑的觉悟,血色尽失的脸庞变得更加僵硬,但她仍坚定地回答:“我希望至少能洗刷妹妹被怀疑偷窃的冤屈,而且,偷走宝石的犯人不是应该受到法律的制裁吗?” “原来如此。你的证词非常重要。” 雷斯垂德警探飞快地走向前,招来一个在走廊待命的巡警后,命令他让亚当斯到另一间房间等候,并且在一旁看守,以便之后再对她仔细讯问。福尔摩斯没有特别提出什么意见,为了验证她的证词,再次叫来了管家。 福尔摩斯对立即赶到的管家投以严厉的视线,问道:“侍女说发现查尔斯先生的遗体后,看到你马上从床底下捡起了什么东西。” “绝不可能!” 管家虽然强烈否定了,但他没有表情的脸一瞬间垮了下来。 “因为查尔斯大人的死给我的打击太大,我那时摇摇晃晃地把手撑在地上,她才会看错了吧。” “关于一名叫做莉莉·亚克拉伍德的女仆,希望你能说说对她的看法。” 这次管家没有垮下表情,但在回答前有一段不自然的停顿。他淡然的回答中,感觉不出任何情绪波动。 “她在半年前被解雇了。是个手脚不太干净的女孩。” “如果你是指宝石遭窃那件事,也有人主张她是清白的。” “是谁说了那种话!那时候之所以没有报警,是因为夫人给她的最后一点情分。” “这样啊?你退下吧。” 侦探的扑克脸与管家的面无表情势均力敌,从旁根本看不出来他在想什么。唯一确定的是,各式各样的想法正在他脑中高速运转,并进行着分析、计算,以及推理。 连恩也思考着。亚当斯很有可能因为妹妹的事,对查尔斯和布莱安心怀怨恨。管家的可疑行径是她捏造的吗?可是,如果她是捏造的,应该会说些与杀人更直接相关的事吧?而且她看起来不像是在说谎,连恩也不想怀疑她。和雷斯垂德警探站在相同立场让他很不开心。 接下来,仆人、女管家以及奶妈被叫了进来,替之前的证人发言背书。包括唤人铃一事在内。当时正好走出仆役厅来到走廊的保罗已经证实了费林托什夫人的寝室铃响起,而女管家巴顿小姐也保证,那个铃声毫无疑问是属于夫人寝室的。 一开始心里还带着紧张感在一旁听着讯问过程的连恩,渐渐地感到无聊。厨师玛姬被叫进来的时候,虽然惨遭她狠狠瞪了一眼而有点吃不消,但讯问的内容却很无聊。因为是针对同一件事听取各自的证词,所以每个人的说法都大同小异,而且越到后面越失去新鲜感。连恩不知不觉中甚至开始了手指体操,被警探瞪了一眼。 雷斯垂德警探维持他的一贯立场,想找出是否有跟黑蔷薇大盗通风报信的内贼。他一面假装怀疑对方,观察对方的反应,一面又没完没了地再三询问,想问出同事之间有没有可疑分子,但仍然没有出现决定性的证词。佣人们异口同声地说,虽然大家都七嘴八舌地谈论着黑蔷薇大盗,但那是由于遇害的查尔斯大人神经质地散播窃贼的威胁,又对家里的门户异常罗嗦的缘故。 连恩心中有股奇妙的确信,那就是爱德华和瓦伦泰不可能在这间宅邸里。那个名叫爱德华的美丽少年,与这一户人家的气质相比——就算是伯爵家出身的爱丽丝夫人也不能与他相提并论,更别说是佣人了。 福尔摩斯开口了:“请费林托什夫人过来。” 然而,夫人却迟迟没有出现。雷斯垂德警探焦躁了起来,正要让部下去请人的时候,她才终于现身。她的母亲爱丽丝夫人表情严肃地陪在一旁。 身穿紫罗兰色睡袍,扶着母亲手臂的夫人看起来气色不佳。她的淡色眼睛张得几乎要裂开,似乎连些微.99lib?的打击都承受不了,随时都会失去意识的样子。 “您居然叫人到这种地方来,太没常识了!” 费林托什夫人低声制止了爱丽丝夫人的抗议。福尔摩斯请她坐下,她却回说站着比较好。 福尔摩斯开始提出问题:“昨晚,您出门之前锁上了这间寝室吗?” “我并没有……不,可能锁上了。不知道,我不记得了,一定是犯人……” “犯人锁上的?” “我不清楚,我什么都不知道。只有在半路上看到了可疑的男人,那一定是被称作黑蔷薇大盗的小偷。那是个身材高大的男人,我没看清楚他的长相。这些我也跟警探说过了。” “您确定那个男人就是黑蔷薇大盗的理由是什么呢?您在听到头冠差点被偷走的事以前,就已经将窃贼的名字说出口了。” “这是因为……” 夫人迟疑了一会儿,说不出话来。爱丽丝夫人以一脸怒气无处发泄的表情插嘴道:“是查尔斯啊!” 听到已逝者的名字被人严厉地大声说出,费林托什夫人吓得摇晃了一下。 “可怜的查尔斯,他是这个家里唯一一个把黑蔷薇大盗的威胁当一回事的人,他也再三警告过玛丽了。现在他出了事,我们当然会认为这是窃贼下的手吧?” “是的,是……是这样没错。” 玛丽面色发青地点了点头,小声重复道。福尔摩斯以有些冒失的眼光看了她好一会儿,没有对这样的回答做出任何评价,接着突然改变了问题:“您将这里的桌子和床铺用金属线绑在一起,还真是特殊的兴趣呢。” “是吗?”夫人尖锐地反问道,但她的态度绝不强硬。她青白的嘴唇哆嗉着,怒目而视的眼神也失去了镇定,眼看歇斯底里就要发作的样子。连恩冷汗直流地听着夫人的回答。 “我是为了安心才这么做的。福尔摩斯先生,我四年前也曾经受过您的帮助,所以我很清楚您的本事,但像家具的摆放位置这种个人的喜好您也要管,会不会太多事了呢?” “即使如此,有些话还是不得不问。比如说那个虹吸式咖啡壶,为什么会放在寝室?” “我想买来当作送给姐姐的礼物——我是向查尔斯借来的,但在试用的时候不小心弄坏了连接容器的管子。我想桌上会那么乱,是因为管子里的水洒了出来,结果浸湿了底下的纸而糊成一团的关系。我原本想回家之后再好好考虑,才会放着没去处理,直接出门。” “这样啊。令姐现在人在哪里呢?” “她在巴黎。我们两个有书信上的往来,这也和案子没关系吧?” “这个胡桃木化妆箱,您好像没有在使用的样子——” “那也是……”夫人像是要抢在问题之前回答:“我原本想送给姐姐的礼物,但她说不喜欢,结果退回来了。所以……我也觉得有些扫兴,才会收到床底下。姐姐她有点难以取悦……” “是的,没错。”爱丽丝夫人在一旁附和道。 “维多利亚让我们家吃了很多苦。” “母亲。”费林托什夫人责难似地低声说道。 福尔摩斯接着问:“这些积木是谁的东西呢?” “那是孩子的。这阵子我晚上睡不着,所以……虽然这样很像笨蛋,但我想借着积木转换一下心情。” “您有吃安眠药吗?” “我不太想依靠药物,因为我看过不好的例子。” “您说的不好的例子是——” “是我的姐姐。她太过依赖安眠药和鸦片,如果不吃药就睡不着。” 费林托什夫人的脸颊微微泛红,声音变得更为尖锐。 “所以我……才会……对,想玩玩看积木。这样不行吗?福尔摩斯先生,我无法接受,为什么不能马上将那顶头冠还给我呢?不需要鉴定,那绝对是‘邱比特之泪’——” “你在说什么蠢话!那不可能是真的。居然被那种赝品蒙骗,实在太可耻了,玛丽。” 爱丽丝夫人尖声打断她的话,又开始滔滔不绝地说起“邱比特之泪”有多么了不起。费林托什夫人好像很痛苦似地皱起眉头,别过脸不看母亲,她的眼中隐含着想诉说什么似的强烈光芒,看向了福尔摩斯,接着怨恨地低声说道:“福尔摩斯先生,您明明一定知道。” “夫人,这是在调查杀人案,不允许任何隐瞒。” “我不知道什么杀人,到底是为什么,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 夫人哽住了声音,两手掩住脸。她全身剧烈地发抖,然后无力地垂下手,她发青的脸庞没有对着任何人,视线无依无靠地游移不定,说道:“‘邱比特之泪’没有被偷,是我让给姐姐的。” “你说什么!”爱丽丝夫人高声尖叫。像鸟爪一样细瘦的双手抓住女儿的肩膀用力摇晃。 “你把那个让给维多利亚了吗?” “是的,四年前。因为她好像很苦恼的样子,而且那原本就是姐姐该继承的东西吧?我还记得,以前外婆来的时候说过,那顶头冠是要让姐姐继承的。” 费林托什夫人流下了眼泪。 爱丽丝夫人苍白着脸,沉默地凝视着自己的女儿。就像暴风雨前的宁静,她的肩膀剧烈摇晃着,接着立刻像刚才发现蛋白石遭人用假货掉包时一样,大发雷霆。 “你把重要的传家宝石给了那个堕落的女人!你居然做了这么愚蠢的——” 高傲的母亲对低头沉默不语的年轻夫人破口大骂,这样的光景实在让人看不下去,连恩紧紧皱起了眉头。福尔摩斯将手搭上他的肩膀,催促他离开房间。 连恩一打开门,就和一个女仆面面相觑。年轻的女仆呀的一声倒退了几步,还来不及叫住她就逃走了。她刚才是在偷听。 关上门后,还是听得见爱丽丝夫人刺耳的尖叫声。雷斯垂德警探在一旁试着打圆场,却挨了一顿臭骂,而福尔摩斯仍是一脸事不关己。他拿出名片簿,一边在名片背后写了短短几句话,一边说:“连恩,你能不能先回贝克街的公寓等我?我想再仔细问问你昨晚看到的那两个人。” 交到连恩手中的名片上写着给房东太太的留言,请她暂99lib.时留着连恩。 福尔摩斯对点头的连恩笑了一下,接着往女仆跑掉的方向投以讽刺的目光。 “不要把在这里的所见所闻泄漏出去。话是这么说,但是众口难防,看样子不管在哪里都一样呢。” 第二章 连恩原本想堂而皇之地从正门玄关走出去,却被管家远个正着,被他从后门赶出去了。连恩咳的咂了咂舌,走出小巷,正在伸懒腰的时候看到了一张预料之外的面孔。 那是顺风耳杰克。他并不是一个人,而是和一个穿着围裙的女仆站在一起。那个女仆就是刚才在费林托什夫人寝室外偷听的女孩,杰克温柔地笑着,听着她说话。那个女仆一看见连恩,就神色惊慌地向杰克道别,回宅邸里去了。 被留下来的杰克凝视着张开的左手手掌,而他的右手食指在手掌上好像在写什么似地移动着,仿佛在笔记本上写下备忘录般的动作,是杰克专用的记忆方法。他停下右手,轻轻握紧左手之后抬起头来,与连恩四目相对,说了声:“唷。”然后举起右手轻挥了一下。 “杰克!你在这里干嘛?” “搜集情报啊,这还用说。听说有人被杀?” “你怎么知道?报纸登出来了吗?” “不,好像来不及在今天的早报上登出来。对我来说,你和幅尔摩斯先生一起出现在案发现场这件事还比较让我惊讶呢。你到底干了什么好事?” “发生杀人案的时候我在附近,然后去通知——” “福尔摩斯先生怀疑你吗?要是你溜掉就糟了,所以才在旁边看着你——嘿,开玩笑的啦,不要露出那种表情。如果他怀疑你,就不会让你一个人回去了吧?” 连恩低下头。杰克的话戳中了他心中的痛处。他想福尔摩斯大概是怀疑他有所隐瞒,才把他留在身边的也说不定。 杰克低头,奇怪地看着平常精力旺盛的少年隐藏不住的沮丧模样,改变了话题:“哎,先别管这个。费林托什家的人怎么样?我听说被杀的是弟弟,他哥哥很伤心吗?” “——一点也不。” 连恩想起了主人傲慢的态度,仍是低着头,噘起了嘴巴。 “那个男的很讨厌,对福尔摩斯先生摆出一副了不起的样子,对他太太也很冷淡——” “唔唔,所谓家世与金钱的婚姻就是这么回事吧。哈代家虽然是名门上流阶级之一,财务状况却极端吃紧;相较之下,费林托什家光靠上一代就扩大了工厂,成了家财万贯的暴发户。费林托什家提供哈代家财务支援,而哈代家给予费林托什家晋升上流阶级的机会,这种事很常见啊。你为什么知道有案件发生?” “昨天晚上,糟老头做了一件让我很生气的事,所以我离开家,然后……不知不觉随便走走——就走到这附近来了。还遇到奇怪的家伙!那家伙漂亮得不得了,虽然我觉得他不可能是犯人啦……” “就算他外表漂亮,不代表他内心也漂亮喔。” “那种事我也知道!那些家伙的说话方式也很装模作样,很像贵族那种特有的发音。” “哦?那就有趣了。” 杰克用满不在乎的语气说道。他差强人意的反应让连恩觉得恼火,于是气冲冲地把他们有多么可疑、有多讨人厌,可是那名少年的脸又真的很漂亮的事说了出来。除了麦可的事以外,当他全部说完后才捂住嘴,心想糟了。 连恩抬头瞄了一眼高大的少年,心想该不会中了杰克的计而泄漏什么情报了吧,但对方只是笑眯眯地,接着突然直指核心,对连恩提出了关于杀人案的问题:“我听说犯人是黑蔷薇大盗,这是真的吗?听说那张卡片也出现了。” 连恩一点头,杰克就倾身靠向他。 “
这不是很不得了吗?” 他带着平易近人的笑容,因此连恩也说“就是啊”而差点说漏了嘴,只差一步又把话吞了回去,心想怎么能每次都让对方称心如意,然后小心谨慎地回道:“不跟你说,你想卖给哪个记者吧?” “哎呀,别这么说。你应该卖我这个人情喔。人生一旦投资失败,就会马上沦落成丧家犬,就像我和你的老爸一样。” “不要叫别人老爸丧家犬。” “你不老是叫你爸糟老头吗?刚才也——” “我说就没关系!因为——” 连恩吞吞吐吐地说不下去。自己说是可以,但听到别人说父亲的坏话就会令他很生气。只不过,他无法接下去说“丧家犬不会露出那种眼神”,想起昨晚的那个眼神,他又开始感到讨厌。他用力跺脚,好像想把心中的焦躁踩坏,一副想吵架的样子大声嚷着:“我不知道,怎样都可以吧!” “我是没差啊。”杰克脸上浮现温和的笑容。 “那我先投资在你身上吧。” 连恩知道自己被人瞧不起、被当成小孩子,因此更加火大了。不过话说回来,他也没有无欲无求到拒绝杰克所谓的投资,于是不高兴地鼓起脸颊听着。 “我这么快就探听到费林托什家的杀人案,是因为我很早以前就盯上他们的关系。” “你早就知道会发生杀人案了吗?” “不,我没期待那种事。” 杰克苦笑着,一只手轻轻挥了挥。 “我盯上的是受欢迎的歌剧女伶的丑闻啦。我听某人说费林托什家的少爷贡献了不少在艾德勒小姐身上呢。要是猜中就可以大捞一票了,所以我才会在这边埋伏啊。” “某人是谁?” “哎,是谁都好吧。” “是派克对吧?” 连恩一说出社交界八卦专栏作家的名字,杰克的右边嘴角就微微扬起。他虽然没有出声否认,但连恩知道他的预感猜中了,于是下定决心。他交叉手臂,瞪着“游击队”第一的情报家发出宣言:“我绝对不会告诉你我知道的事。要是派克写了什么有的没的,妨碍福尔摩斯先生的工作就糟了吧?” “等等,等等,我也是游击队的成员耶。怎么可能妨碍福尔摩斯先生工作啊?啊,对了,你和我九九藏书交易或许也能帮上福尔摩斯先生的忙喔。” “你知道的事,自己去跟福尔摩斯先生说就好了。” “你真是直肠子呢,连恩。可是这样就没有好处可捞了吧?你听好,你把你的情报给我,然后我告诉派克先生换取奖赏,而我把我的情报给你,你再从福尔摩斯先生那里得到奖赏,我、你、派克先生,还有更重要的福尔摩斯先生都没有损失,大家各取所需、从中得利,对吧?你可别忘了,只要动动脑筋,世界上没有什么东西是不能卖的。” 杰克笑容可掬地说道。他的笑脸虽然像春阳一样温暖,却不是发自内心的微笑。 连恩从很早以前就发现,这个比他年长的朋友大部分的愉快笑容都是装出来的。他用开朗的声音说话,眯起眼睛,嘴巴弯成一个大大的弧度,还有平易近人的笑容——看起来是这样没错,但他眯着的眼里正冰冷地研究连恩的表情。趁着对方大意、卸下心防的时候,再巧妙地提出问题以套出有利的情报。 这件事,连恩只跟感情很好的两个人提过。 卡莱特一脸困惑,说是连恩想太多而没有相信他。 依芙则是劝他最好别说出去。人要是自己想表现出来的样子没有成功就会不安心,而不安心的人是很可怕的。我的占卜也是,不要全部说中比较好。我才不想被当成女巫被猎捕呢。最好是有点可疑,能赚点小钱的程度就好了—— 至今为止,连恩都遵守着依芙的忠告。就算杰克的笑脸是装出来的,他说的话还是很有趣,有时候也会露出真正的笑容,而且头脑也很好。现在听他意见的时候,也开始疑惑事情是否真如他所说。可是,这与他一直以来都很重视的话语互相矛盾,所以他还是不能接受。 “有些东西不管别人出价多高也绝对不能卖。信念、忠诚、友情还有爱情,因为这些全部都是你的灵魂。挖出来卖掉以后,自己造成的灵魂伤口是绝对不会好的。而从那一刻起,人就一定背负着无法偿还的罪恶。” 那是麦可说过的话。虽然有些地方听不太懂,但他说到连恩的心坎里。他觉得包括那些听不懂的部分在内,感觉起来都很帅气,但同时也令人恐惧。 ——背负着无法偿还的罪恶。 脑中一角掠过了昨晚在一瞬间被马车灯照亮的父亲脸庞。 因为遇上杀人案的打击,所以去美国的事被连恩搁到一边,但现在这大问题又回到心中。 还有,那个神秘的少年爱德华对他提出的问题—— ——你有没有从父亲那里听说过威瑟福德伯爵家? 连恩实在无法想像贵族与下城的扒手之间会有什么关连。不,只有一个,是麦可扒走他的钱包还是怀表吗?可是被扒的人不可能会知道犯人就是麦可。 就算杰克专找丑闻八卦,但他也很清楚显贵阶级里的大小事。若是问他威瑟福德伯爵,或许能知道些什么也说不定。即使他现在没有相关消息,只要拜托他——并且支付合理的酬劳,他就会找来一些情报吧。 连恩紧紧闭上嘴,陷入了沉思,杰克误以为他是固执而不肯开口。说了句真拿你没办法,一只手抓抓脖子,斜眼看着他。 “你啊,为什么那么讨厌派克先生?” “那种装模作样的家伙!老爸说过,不能相信那种明明是个男人,还以自己漂亮的脸蛋自豪的家伙!” “喂喂,那是什么偏见啊。不,等等。你见过派克先生吗?” “这种事怎样都无所谓吧?” 连恩把脸扭向一边,回想起半年前左右的事。 星期日做完礼拜的归途上,一辆停在教会附近的雅致马车里有人出声唤他。连恩走近一看,里面坐着一个穿着时髦的年轻男人,他的打扮在这个国家就算被人白眼相待也无话可说。 ——你要是有你父亲和母亲的照片就跟我交换吧,用这枚金币。 索维林金币的闪耀光辉吸引了连恩的目光,不过他还是拒绝了。那个男人纠缠不休,在两人一来一往之中,有人通知了神父。奥莱利神父认识那个男人,惊讶得喊出他的名字——兰代尔·派克。 奥莱利神父说,他们在某个慈善机构举办的活动中有过一面之缘。 以杰克的方式来解释的话,派克想用一枚金币投资在麦可·麦坎夫妻的照片上,而这毫无疑问是因为可以从中获得好几倍的利润。派克想要的照片里,隐藏着某些秘密。 连恩怱然在意了起来,那个秘密是否和昨晚父亲恐怖的眼神,或是威瑟福德伯爵有
关呢? 那时连恩拒绝了派克的要求,毕竟他也不可能答应。因为他连一张父母的照片都没有,就连死去的母亲照片也是。 他只有在还小的时候看过一次父母结婚典礼的照片。 结婚当时麦可是陆军下士。他穿着一身笔挺的军服,充满了男子气概,连恩虽然记得他身边有一位美丽的新娘,却想不起她的长相,而那张照片也已经不在了。 他问过麦可,得到的答覆是所有的照片都在连恩四岁的时候跟着火灾一起烧掉了。然而自从连恩有记忆以来,身边从来没有发生过什么火灾。麦可说是因为他还小所以不记得了,但连恩心中仍然感到怀疑,最后成了小小的疙瘩,一直留在心里。只不过,这并没有让连恩失去对父亲的信赖,因为连恩也很明白,父亲深爱着他死去的妻子,对他来说,没有任何一张照片留下来也是一件很痛苦的事。 ——她是比任何人都美丽、勇敢,而且温柔的女人。 小时候,连恩曾经吵着要听更多关于母亲的事,麦可却总是重复着一样的回答。可是,他的声音,眼神里都充满了爱意,心底也有着和爱同等的悲伤。因为忘不掉失去挚爱的痛苦,因此连回忆并诉诸言语也很痛苦——而他唯一一次,在喝醉后吐露了感情: ——她是个充满母爱的母亲喔。她最爱的就是你了。 从此,连恩就不再追问了。他也觉得老是对母亲念念不忘,太不像个男人了。 杰克说:“今天就特别给你一个大优待吧,这可是特大的优惠喔。” 连恩满脑子想着麦可的事,一时间不知道杰克在说什么而直眨着眼睛。只知道话题正朝着对自己有利的方向发展,于是沉默着催促他讲下去。 “艾琳·艾德勒有个叫做休伊特的侍女,她可是费林托什夫人的姐姐喔。” “你说的侍女,是那个跟她一起坐在马车上的女人吗?费林托什夫人可是出身名门耶,她姐姐怎么可能当什么侍女——” “她姐姐等于是被逐出家门了。” 杰克将大拇指抵在眉间,接着放在嘴唇上。连恩以前曾问过他:“那是习惯吗?”而杰克说那是给脑袋的信号。这样做可以打开记忆的抽屉,引出脑袋里的情报。 “她名叫维多利亚,和费林托什夫人的年纪差了将近十岁。在六〇年代中期左右发生丑闻。当时维多利亚十七岁,她和一个有家室的男人私奔,结果被哈代家断绝了关系。在那之后,维多利亚被男人抛弃,在巴黎过着像高级娼妇一样的生活。她虽然也像女演员一样登台演出,但同时也是个擅长恐吓的女骗子。七年前,她涉嫌杀人,但因为证据不足而获释。之后,她成了某个议员的情妇,却沉迷于鸦片,差点死在议员家而引发丑闻。妹妹玛丽结婚之后,她得知母亲将‘维纳斯之冠’让给玛丽,就主张自己也有正当的继承权而对妹妹百般要胁,抢走了头冠,这是四年前发生的事。大家都以为这是一桩窃盗案,其实里面还有这样乱七八糟的内幕。姐姐除了头冠以外还想要其他宝石,越来越得寸进尺,所以夫人委托福尔摩斯先生前去交涉,最后解决了纠纷。” 艾琳·艾德勒的侍女与被害者的嫂嫂有关,这让连恩大吃一惊,不禁听得入迷。 “福尔摩斯先生知道这件事吗?” “他当然知道。自从艾德勒与小提琴那件案子扯上关系,他也跟我买了有关这几个女人的情报喔。” “这样啊,那该担心的就是艾德勒小姐了吧?那个女人该不会也想骗她吧?” 浮现在连恩脑中的,是艾琳,艾德勒的美貌与温柔的笑容,以及她用那低沉、音乐般的声音叫唤他名字时愉快的感觉。 杰克呵呵地笑了。 “也能说是物以类聚呢。哎,不管怎样,我要走罗。” “什么意思啊?你要去哪里?” “我杰克大爷可是个大忙人呢。所谓的情报是有时效的,只有在少数人知道的时候才有价值。虽然也有那种留在手边待时机成熟后才身价暴涨的,不过像我这种小鬼还没有分辨那种情报的眼光啦。” 杰克说了声再见,然后轻轻地挥了挥手,潇洒地走掉了。 第三章 “就杰克来说还真是砸下血本了呢。啊,可是他已经卖给福尔摩斯先生了,就不能算商品了吧?还是说,那是我告诉他爱德华他们的事的回礼呢?” 连恩嘴里一边咕哝着,一边赶往贝克街。 连恩打定主意,等福尔摩斯先生回来之后,这次一定要把昨晚的事情全部说出来才行。他在杰克跟他说以前就应该要注意到了。福尔摩斯会允许他一同前往调查现场可不是件小事,说要找出爱德华他们只不过是借口而已。再怎么说,目标都是绝世美少年和异国青年,而且也知道对方的名字,只要开口询问,认识他们的人马上就会知道了吧。 “他知道我有事瞒着他,但又正在调查中,认为和案件无关,所以才让我先回去吧。” 连恩叹了口气,开始担心了起来。福尔摩斯会原谅连恩的背叛行为吗?他心里一边烦恼着,脚下的步伐也没有减缓,不久,侦探的公寓——贝克街二二一号B座终于映入眼帘。公寓前的煤气灯下,有个熟悉的男人抽着烟。他脚边掉了好几个烟蒂,背抵在灯柱上,抬起头来。帽子底下锐利的视线捉住了连恩的身影。 那是麦可。 “你果然来这里了啊。” 他语气苦涩地说道,一站直身子后就扔掉烟,用鞋底踩熄后,慢慢地往连恩的方向走去。 “你到哪里去了?” 听到麦可那种质问的口气,连恩不禁怒从中来。 “哪里都好吧?你给我说清楚!你说去美国只是在开玩笑,是在骗我的吧?明明连船票都买好了。” 在连恩激动的质问下,麦可大概觉得自己理亏而微微撇开了视线。连恩一看到对方心虚的样子,便乘胜追击。 “没有必要到美国去吧?发生什么事了啊?欠钱吗?可是钱这种东西,只要你稍微认真起来拿出看家本领,不用逃走也能还钱吧?就像到目前为止——” “你听好。” 那句话犹如钢铁般的重量压了下来,切断了连恩的声音。麦可挺直了背,俯视着他的眼神有如地狱一般黑暗。 “世界上也有无法偿还的债务,给我记好了,绝对不要去借那种钱。” “——到底借了多少啊?” “借了多少不重要,重点是跟谁借的。” 麦可阴沉地回道,身体微微地颤抖。 “留在这种国家也不会有什么好事发生喔,连恩。美国才是真正自由的国度。那里也有我们的亲戚。我会让你过得比现在还要更好。我也要重新开始我的人生,我会戒酒,也会认真工作,所以——” “我不去,谁要去啊。” 麦可仿佛暍下苦药般皱起了眉。连恩瞪着他的脸,粗声粗气地把一直以来藏在心中的梦想冲着他说出口:“我要在伦敦跟着福尔摩斯先生学习,我以后要成为独当一面的侦探。” 重要的梦想沦为激烈争吵的内容,令连恩的心情更加暴躁。另一方面,麦可也表现出怒意。 “侦探?少说那种蠢话!什么夏洛克·福尔摩斯!国家的走狗!警察的眼线居然把我的儿子要得团团转。快点,回家了!” 连恩的手臂被用力抓住,不禁怒火中烧。 “放开我啦!可恶!不准说福尔摩斯先生的坏话!” 连恩激烈抵抗着,对父亲紧抓不放的手大口咬了下去。 “你搞什么!” 麦可用力地甩开了连恩。少年的身体飞到房子墙边,他的背撞到墙壁,滑落到地上。连恩轻轻颤抖着,垂下因为撞到墙而痛得扭曲的脸,在抬起视线前犹豫了一下,瞬间退缩,因为他怕现在看了父亲的脸,要是看到那个眼神该怎么办?连恩低着头站了起来九九藏书,想跑过父亲眼前,却再次被抓住了手腕拉到父亲身边。 “这全都是为了你好!我用拖的也要把你拖去。为此我有舍弃一切的觉悟。” 耳边传来低沉沙哑的嗓音,连恩抬起头。父亲眼中没有那个恐怖的光芒,反而流露出强烈的苦恼。他因放下心而得到力量,任性地强烈拒绝:“什么嘛!烂透了。你可能做了什么非得逃出伦敦不可的事,可是我没有!” “——连恩,我——” 麦可的话说到一半堵住了,他暂停一下之后,用混浊嘶哑的嗓音继续说道:“我想活下来啊,连恩。为了保护你,为了看着你长大——” 听到这种以恩人自居的话,连恩失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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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认为麦可把“全部是为了连恩”这句话,当作自己失败和任性的借口。奇怪的是,他反而消了气,只觉得非常悲哀、丢脸,并因此感到更加失望。他悄声问父亲:“喂,你到底做了什么啊?和威瑟福德伯爵有关系吗?” 麦可惊讶得倒抽一口气。 “你为什么知道那个名字?谁跟你说的?” 抓住他手腕的力道变弱了。连恩挥开了那只手。父亲与威瑟福德伯爵的关系虽然令人在意,但更重要的是,他本能地醒悟到错过这个机会就再也逃不了了,于是扭过身子逃了开来。在跑向福尔摩斯公寓玄关短短十步左右的距离之内,他感到时间变得非常漫长。他冲上石阶,按响了门铃,大力地敲着门。 门一打开的同时,连恩跳了进去。贝琪大吃一惊,瞪着他说:“你想做什么!” “这个!”连恩从口袋里抓出福尔摩斯的名片,塞给了罗嗦的女仆。 麦可用隐含痛苦的表情看着冲进侦探公寓的儿子背影。他闭上眼睛,小小地划了个十字后,用那只手掩住了半边脸。不管压得多紧,仍然觉得绝望从指间剥落而去。然后,他静静地转了个方向,对一辆刚停在后方路肩的双轮出租马车投以尖锐的视线。 一个右眼覆着黑眼罩的男人下了马车,朝他走来,嘴里叼着味道强烈的雪茄。因为闻到这股雪茄味道的关系,在看到男人之前,麦可就已经察觉到他在近处了。之所以没有硬把儿子留下来也是因为这个缘故。 单眼的男人朝麦可咧嘴一笑,擦身而过的同时在他耳边喃喃自语道:“原来如此,那就是你的——” 第四章 “福尔摩斯先生还没回来唷。”贝琪不客气地说道。既然接到了福尔摩斯的留书,她就不能把连恩赶走。 “二楼的房间现在有客人,你就在厨房等吧。” 厨房是建在半地下室的地方,连恩跟着贝琪,从里面的楼梯走了下去。 贝琪在洗濯场着锅子。她嘴里嘟哝着抱怨水很冰、冻伤很痛,大概是因为有了连恩这个听众,渐渐地把他当成吐苦水的对象。接着,在两人你来我往中,开始对他发泄对夏洛克·福尔摩斯的布满:“我呀,就算穷,还是活得规规矩矩的。我没办法忍受有人用折刀把信纸钉在壁炉台上,或是把烟草装进波斯拖鞋里,再不然就是把杀人案的证物放在奶油盘子上。我是不知道什么天才侦探啦,真希望他有些常识。一年到头做些发出奇怪味道的实验,还半夜让客人进来!我每次都会因为这样而被叫醒喔,真的是太会使唤人了。今天也来了电报,要我们去买叫什么硫酸铝的药品,现在是哈?99lib.德森夫人出去买了。之前我们本来有个打杂的,也是因为受不了福尔摩斯先生才辞掉了唷。” 每次听到那个杂役辞职的事,连恩就会想,不管再怎么忙、再怎么累,如果是他的话就绝对不会辞职。归根究柢,说是因为福尔摩斯才会辞职,是贝琪单方面的说法,之所以将近一年都没有雇用杂役,是因为这个家的女主人哈德森夫人判断不需要人手吧。 “喂,你说的客人是怎样的家伙?” “居然说家伙!太失礼了,那可是贵族千金,微服出行来这里。” “贵族千金,她一个人来?” “怎么可能?当然有随从跟着呀。那一定是印度人吧。他的身材很高大,还很年轻。有些从印度归国的将军女儿会带着当地的监护人。小说里不是也常常有带着当地的随从从印度回来的情节吗?” 不知道贝琪是不是想起了肉麻兮兮的罗曼史小说,她的心情稍微变好了。 “那位小姐戴着厚厚的面纱遮住脸,因为我徘徊了一下的关系吧,我有瞄到她的半边脸喔。那么有气质又美丽的脸,我从来没看过呢。闪闪发光的金发,眼睛是像蓝宝石一样的蓝色呢,左眼下方有颗小小的痣——” 连恩一听到这里,踢倒椅子站起身来。 ——是那些家伙!他推开贝琪,冲上楼梯。 “等一下!连恩,等一下啦!” 连恩无视背后传来的的叫唤声,闯进了福尔摩斯用来当作事务所的二楼起居室。房里传来了咚的一声,某种东西倒地的声音,接着响起啪嚏啪睫的慌张脚步声,最后安静了下来。 连恩打开门的时候,房里一个人也没有。收纳福尔摩斯经手案件备忘录的上锁陈列柜九九藏书玻璃门遭人打破,里面的几个档案散落在地上。 连恩愤怒地嚷着可恶,咚地踏了一下地板。 “那些家伙才不是什么贵族大小姐,他根本就不是女的!搞不好是杀人犯的同伙!” “杀人犯?” 贝琪脸色发青,嘴巴一张三口的,正想说怎么可能,但是从房里的惨状可以很明显地看出,伪装成委托人来访的那两个人,根本不是贵族小姐和随从。 “芬奇利路的杀人案啦。那天晚上,那两个可疑的人出现在发生杀人案的宅邸附近。” 连恩粗鲁地喋喋不休,小心地避开地上的档案,跳着靠近了窗边。那两个人果然和这起案子有什么关连,他们是为了抹消对自己不利的纪录而来的。两扇面向马路的窗子中有一扇大开着。他们一定是注意到连恩跑上楼,从这里逃掉的。连恩从窗户探头向下看,看到路上的行人停下来,抬头对着他指指点点。 “从这里跳下去的人跑去哪里了?” 连恩大声问道,在看到全部经过的行人回答他之前,有辆四轮马车横冲直撞地飞驰而过。手持缰绳的车夫身影在一瞬间映入眼帘,全身严密地罩着黑斗篷,兜帽戴得低低的。他听到连恩的声音,反射性地抬头看向他,那张脸属于那名被称作瓦伦泰的青年,一张五官深邃的褐色脸庞。 “果然是那些家伙!” 连恩心想,绝不让他们逃走,从窗口探出身子,脱下从父亲那里借来的外套,把一边的袖子绑在窗帘底部,打算将外套当作救生索一样跳到马路上。 “等等,你在做什么!快住手!” 贝琪发出了几乎像惨叫的声音,手绕过连恩的腰把他拉了回来,两个人倒在地上,跌了个狗吃屎。 “别碍事!” 连恩对她破口大骂,迅速站了起来,抓住窗棂往外看。马车大概弯过转角了,早已消失了踪影。他抓住外套,转身冲出房间,险些踩到散落在地的档案。他想向后避开的时候因贝琪挡住,啊地叫了一声,倒在一堆文件和档案上头。 “你在做什么啦!” 连恩抬头瞪了大惊小怪的贝琪一眼,小心翼翼地坐起身。要是弄坏文件就不妙了,因此他在起身前把档案推到了一旁。 他拿到了一个原本放在“A”柜里的红色档案。 档案的标签上写着“安斯沃思城杀人案”,连恩一拿起档案,就有张照片轻飘飘地从里面掉了出来。他捡起照片不是因为对它感到好奇,而是想把它放回档案里,却在看到那张照片的瞬间吓了一跳。 那是一张很奇怪的照片。上面是一位身穿奢华礼服的贵妇人肖像,但不知道是光线的角度,抑或是画布被涂掉的关系,肖像没有脸。连恩翻过照片,看到上面写着一八七一年十一月的日期,而旁边写着“威瑟福德伯爵夫人,于安斯沃思城堡”。 “威瑟福德伯爵夫人,是那些家伙说的伯爵的太太吗……?” 连恩拿着档案站起来的时候,哈德森夫人出现在门口。 她似乎是在回家的同时听到这场骚动而上楼的,她越过连恩的肩膀看到房间的样子,露出了严肃的表情。 “到底是怎么回事?是谁做的好事?” 连恩用力地摇着脑袋,说不是他干的。要是哈德森夫人怀疑是自己故意要偷看照片可就亏大了,于是他两手绕到背后,摸索着把照片夹回档案里。 贝琪扭着双手,一脸几乎快哭出来的表情开口说:“遭小偷了!因为他们说有事拜托福尔摩斯先生,也有事先预约,我就让他们进来了!因为不管怎么看都像贵族千金嘛。马车也是气派的私人马车——啊,我去报警!” “那我来帮忙整理。” 连恩原本干劲十足地想趁机偷看档案里的内容,却被当下拒绝了。 “不用找警察,也不用整理了,你们两个马上离开房间。” 哈德森夫人严厉地下达了命令。 “福尔摩斯先生回来之前,谁都不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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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入房间。你们两个,小偷逃走之后应该没有到处乱碰吧?” “我捡到这个。” 连恩给她看了手里的档案后,就轻轻把它放到书桌上。他没办法违逆哈德森夫人的决定,只好放弃偷看档案内容。他没有掩饰失望的心情而叹了口气,哈德森夫人因而再确认了一次“只有这样吗?” “我没碰其他东西。” “很好。”哈德森夫人点点头。 贝琪一脸困惑,担心地问道:“不用收拾吗?” “福尔摩斯先生不喜欢别人碰他的文件,而且这可能会妨碍他调查小偷偷了什么东西。要通知警察也要等到福尔摩斯先生许可之后。没有什么比侦探事务所遭小偷还要不名誉的事了。报纸可能会加油添醋地乱写,福尔摩斯先生不会想看到这种情况发生。” 哈德森夫人干脆俐落地宣布,然后催促着两个年轻人离开房间,锁上房门。 第五章 连恩心中充满了对爱德华他们的愤怒,以及无法去追捕他们的焦躁,无可奈何地回到了厨房。在炖汤的香气中思考着接下来该何去何从。 福尔摩斯办完事以前是可以待在这里没错,但之后就没有回去的地方了。他想起贝琪抱怨过打杂少年辞职的事,模糊地想着不知道福尔摩斯能不能让他在这里工作。 这间公寓曾经雇用过“游击队”的少年当杂役,但因为他的工作表现实在不佳而立刻被解雇了,严格的哈德森夫人甚至宣布以后绝不会再雇用他们里面的人。虽然要让她改变心意绝非易事,但连恩生性乐观又积极,转眼间就在脑海中想出了一个计划。 “我要在这次的案件立下功劳,让福尔摩斯先生认同我,然后请他去说服哈德森夫人!” 这次的案子,也有件只有连恩才知道的事。 就是那个神秘的二人组,爱德华和瓦伦泰的长相。 那名少年好像是出身名门的小孩,但他的行动却非常可疑。或许他们才是黑蔷薇大盗,身上穿的高级服饰和鞋子都是卖掉偷来的宝石所买来的东西也说不定。 如果他们的目标是“邱比特之泪”,那么他们的下一个目标大概就是费林托什夫人的姐姐,休伊特夫人了吧?因为女仆把情报透露给了杰克,所以艾琳·艾德勒的侍女拥有那颗蛋白石的消息就一定会登上报纸。艾德勒目前住在朗廷酒店,休伊特夫人也住在那里。也就是说,只要他潜入朗廷酒店,待在休伊特夫人附近监视的话,就有可能见到那两个人,这样一来,就能亲手逮到他们。 连恩握紧拳头,猛地站了起来。一旦有了计划,他就迫不及待地行动了。 连恩跑出侦探的公寓,朝着邮务公司的摄政街分局前进。他在附近等了约半个小时,过了下午四点后,卡莱特的工作告一段落,回到了暮色昏暗的街上。邮务公司的蓝色制服让这个朋友看起来有些老成。 卡莱特看到了连恩便兴高采烈地跑了过来,但在听到他的请求之后,立刻沉下脸。 为了潜入一流的旅馆,连恩拜托他暂借信差的制服。原本料想着不是什么困难的要求,卡莱特一定会答应他,然而—— “不行啦。” 卡莱特一脸固执地摇头。 “这件制服是信赖的保证,我不能背叛它。” “只要不被抓到就没关系了吧?” “不是这个问题。而且你要是失败了怎么办?” “我才不会失败咧!” 连恩火冒三丈地顶了回去:“我潜入旅馆以后,会去弄一件旅馆杂役的制服!当然,我之后会再还回去。我一定要成功!不成功不行,因为这关系到我的人生啊。” “说什么人生,太夸张了啦。这是福尔摩斯先生命令你去做的吗?” 连恩含糊不清地说不是,让人用一句太夸张了应付过去,使他慢了一拍才想到要生气,抬起眼角瞪着好友的脸不放。 “我不做不行啊!我家的糟老头说要去美国,可是我绝对不去!我要独立在这里生活。要是在这次的案子立下功劳,福尔摩斯先生就会认同我连恩·麦坎是个派得上用场的家伙对吧?然后他就会说服哈德森夫人雇用我在公寓打杂。有了住的跟吃的地方,又能帮福尔摩斯先生工作!” 连恩热衷地说着刚刚才拟定出来的的计划。他毫不怀疑,既然他话都说到这个地步了,卡莱特应该也会跃跃欲试了吧,然而他却没什么反应。连恩不由得犀利地冲着他说:“什么嘛!你觉得我去美国比较好吗?” “不是啦。我不希望你去,可是你这种做法不会立下什么功劳喔。我不认为哈德森夫人这样就会雇用你。” “我也知道事情没这么简单,但不做做看怎么知道呢?啊,要是华生医生在就好了。” “华生医生一定会叫你听叔叔的话喔,因为你要离家出走对吧?一定会被他念的。” “——念我?华生医生吗?” “嗯,我想他一定会对你说教喔。一直训到你跟他约定好要回家为止。” 连恩脑中浮现出那样的景象,全身哆嗦了一下。华生是一位温和敦厚的绅士,平常对侦探我行我素的举止,在大部分的情况下都是忍耐而且包容的,然而一旦他认为对方犯下有害自身的过错,就会变得非常严格。比如福尔摩斯的坏习惯之一,注射古柯硷也包含在内,在健康管理的问题上坚决不让步。明知道对方不会听进去,还是不放弃地不停说服他,反复对他说教。在这一点上实在是很有耐力。 卡莱特接着说:“福尔摩斯先生也一定不会答应喔。不管你立下多大的功劳,叔叔要是不准的话就不可能,因为硬是把你从叔叔身边带走留在自己身边的话,不就跟绑架一样了吗?” “少说蠢话,我是自己决定——” “不行啦,连恩。这样行不通的,社会大众不会允许这种事。虽然福尔摩斯先生是个怪人,他可能不会在意,不,还是不可能啦。这样会变成协助犯罪。反正哈德森夫人是绝对不会点头答应的。” 卡莱特所说的是正确的。连恩虽然明白这一点,但好不容易高涨起来的心情遭人泼了冷水,惹火了他。 “那在被雇用以前跟老爸断绝父子关系就好了吧?” “你要怎么做?” “你说怎么……这个——” 连恩虽的清廉人格,再加上根基于信仰的行动力,使他的声望不断上升。 连恩有点怕这位神父。 前任那个神父每次看到连恩的脸,就好像闻到什么极度难闻的恶臭一样歪着鼻子。大家私底下都在说,那个性情乖僻又顽固的老人,不是以信仰虔诚与否,而是以献金的多寡来决定信徒的善恶。 因此,连恩非常讨厌那个老神父,常常说他的坏话,捉弄他也不是一次两次的事了,而且不会觉得良心受到苛责。 但面对奥莱利神父,连恩要是对他恶作剧,就完全是连恩的错了。他心地善良而且完全不求回报。生活贫困却依然不屈不挠,不辞任何辛劳地追求信仰。他也是真心地担心着连恩。连恩从扒手这一行金盆洗手的时候,他也打从心底替他感到高兴,并给予祝福。 “你们好,怎么了吗?” 神父在少年们的面前站定,温柔地询问。 “没什么!” “我们感情好。” “对吧?” 少年们紧张地回答,互相对看了一眼,朝对方点点头。 神父微微地笑了。 “那太好了,有时间的话,你们要不要去一趟司祭馆?我请你们喝茶。对了,今天早上梅小姐说要烤石头蛋糕。” 梅小姐是司祭馆的女管家,是个料理名人,做的点心也很美味。听到石头蛋糕的少年们吞了口口水,但卡莱特一脸遗憾地摇了摇头。 “我还在工作。” “这样啊?那么假日的时候你随时都可以过来,顺便代我向你母亲问好。请你转告她,说我明天会过去一趟,如果能聊一聊我会很高兴的。” “谢谢您。” 卡莱特怀着感谢的心情向神父道谢,并行了个礼。 连恩还在犹豫,这时,在一旁的卡莱特开口了:“连恩会去的。这家伙有烦恼,请您听听他怎么说。” “什……!” 连恩对着童年玩伴极力反驳道:“你说什么啊,我才没在烦恼!我已经决定了啦。” “叔叔要去美国,可是他说他不去。” “告状吗!烂透了!你太卑鄙了喔。” 连恩越来越激动,几乎要冲过去抓住卡莱特了。神父轻轻地将手放在连恩的手上。 “连恩,住手。” 卡莱特僵着脸退后了一步,被骂卑鄙似乎让他感到很痛苦。他对神父再次行了一个礼之后,便转身走进邮务公司的分局。 “可恶!” 连恩口中冒出了脏话,急忙一手盖住嘴巴。在别的地方就算了,但他觉得在司祭面前可不能这样。这是因为他从小出入教会,在天主教徒中成长的关系。 奥莱利神父装作没发现连恩失误的样子,微微倾身,拉近他与连恩的视线距离,然后静静地对他说:“你父亲曾经拜托.99lib.我照顾你喔。” “老爸他拜托神父?骗人——啊,不对,我不是说神父你骗人,因为我老爸他又不去教会对吧?他明明吵着要我去礼拜、去告解的。那家伙太狡猾了!” “他一直很担心你呢。我相信你父亲总有一天会回到教会来。因为他要是没有信仰,就不会让你来教会了。” 连恩不服地说,是这样吗? 神父脸上微微浮现苦笑,没有对他再三说教。不只这次,他总是说:“总有一天你会明白。”神父一直起身子,就温柔地拍了拍连恩的肩膀,催促他脱:“我们走吧。”他们走了一会儿,叫住一辆双轮出租马车坐了上去。 司祭馆是一栋由砖块与木材打造的半木骨造古老建筑,位于白教堂区的大马路,商业路尽头的圣安娜教会旁,后院与古老的墓园相连。奥莱利神父缩减了自己的生活空间,照顾病人和老人,壁炉里老是缺少炭火,屋子里的陈设也很简朴。连恩受邀到会客室,并依神父所说坐到长椅上。神父坐到他旁边,温和地对他说:“艾力克斯他啊,非常担心你喔。那么乖巧听话的孩子会这样规劝某个人,不是那么常见的事。” “可是!我原本打算自己去做的。那家伙认为我做不到吧?那不就表示他不信任我吗?” “就算是这样,那就是犯罪吗?” “犯罪——” 连恩微微鼓起脸颊,瞪着脚下,小声嘀咕着:“说犯罪就太夸张了,可是我很生气。” “他不相信你的力量,和他担心你是两回事喔。你其实也知道艾力克斯是在担心你,只不过这与你的期望不同,你就用很生气这样的理由,给他贴上卑鄙的标签。” 你这样不是比较卑鄙吗?——神父没有说出这句话,但连恩感到一阵心痛。脑中掠过卡莱特受伤的脸,他回顾起自己对他口出恶言时心中的愤怒,不得不承认他是在迁怒。 “可是我不想去什么美国。呐,神父,帮我跟爸爸说啦,跟他说不要去什么美国。” 连恩一脸别扭地说道。他不是真心希望神父这么做,而是想知道这位温柔的神父会怎么回答他。神父这样跟他商量,是真的打从心底替他担心,还是出于身为神职者的义务呢? 奥莱利神父沉默不语,认真地思考这个问题,然后说出了他的答案:“这样啊,我是没关系,但你最好先和父亲商量比较好喔。” “他怎么可能听我的话!他假装听进去,其实想骗我啊!他以为只要上了船就解决了。” “你想说的事情,是因为他不听,就因此而放弃的东西吗?” “因为不能放弃,我才下定决心要一个人活下去的吧!” 连恩逞强地回答,神父慈祥地凝视着他,说道:“你要舍弃和父亲之间的羁绊吗?” “和老爸的羁绊?” 连恩发现神父原本就是想问他这个问题,微微睁大了眼睛。感觉眼前好像掠过了麦可的脸。他想起那双大手摸着他的头时的温暖,对着他笑时的温柔眼神,许许多多的教导、话语以及父爱—— 连恩甩甩头,大声嚷着:“不是我的错吧?是老爸擅自决定要去美国的。而且还不只这样!他还说谎骗我!不是我的错!” 连恩低着头,紧紧咬住嘴唇。他强烈觉得那个谎言让他很伤心,也不可原谅。 这时,门上传来了客气的敲门声。 神父从椅子上站起,对连恩有礼地告知请他稍等一下后,走出房间。 门的对面有个熟悉的少女身影。 那是达妮埃拉。栗色头发的美丽少女穿着与在音乐厅登台时完全不一样的朴素服装,却无损她清秀的美貌。 连恩不禁担心了起来,不知道依芙怎么样了。他悄悄离开座位,靠近门扉。 从钥匙孔里一瞧,没看到依芙的身影。神父背影的对面传来达妮埃拉温柔的嗓音:“神父,您刚才出门时说的事情已经办完了吗?” “似乎还要花点时间。你在帮梅小姐的忙吗?谢谢你。” “不,她能教我做料理,我很高兴。而且,那个,神父,拜访我母亲的事还是……我拜托您去找她是我错了。母亲她总是对神父说些失礼的话……我真的觉得很抱歉……所以……” “达妮埃拉,你是一位坚强的女性,但你不能一个人背负所有痛苦。圣彼得所写的书信中有这样的一段话,你们要把一切忧虑卸给上帝,因为祂关心你们——我也会尽我所能。后天我再去一次看看吧。” “谢谢您。” 达妮埃拉的声音颤抖着,好像快哭出来似的。心地温柔的少女有多么担心自己的母亲,而那个母亲又是多么残酷地玩弄少女的感情,连恩一直都很清楚,心里很难受。 神父送她到玄关之后,又回到会客室。连恩对特蕾西姐妹母亲的反感,和对自己父亲的感情重叠了,他用反抗的眼神抬头看着神父,喋喋不休地说:“达妮埃拉她妈妈坏透了对吧?她不在就好了!也有这样的父母。就因为亲子关系这种理由,为什么就得重视什么羁绊啊?” 连恩话说得很满,胸口却刺痛着。 麦可教他扒窃的技巧时,连恩知道父亲的本事这么了不起,觉得很厉害而尊敬他,但他很快地就体会到这不是能向别人炫耀的事。不管在多么困难的状况下运用技巧摸走钱包,在世人的眼里看来,与从醉鬼的口袋里摸走钱包是一样的。都是叫做扒窃的卑鄙犯行。 然后,如今他才发现。如果父亲想舍弃那条道路,真心改过向善的话,不能帮他加油的自己还比较任性也说不定。 连恩垮下了肩膀。 “我之前也说过啊。我不再当扒手是因为我跟华生医生谈过了。他跟我说,如果我觉得侦探的工作很伟大,想要帮忙,觉得他的正义有价值的话,就小能再干扒手这种勾当了,所以我啊——” “你很喜欢侦探的工作呢。” “福尔摩斯先生很厉害吧?我想帮他更多的忙。总觉得这样很开心,而且抓到坏人也让我觉得很痛快。还不只这样,我也觉得能帮助有困难的人很帅气。” “你想帮助的只有好人吗?” “坏人受惩罚是应该的。” 连恩说出坏人这个字眼的时候,脑中想到的是杀人犯或小偷,还有那些虐待弱者的残酷的人,像双胞胎的祖父或特蕾西夫人那种自甘堕落、欺负小孩子的人—— “神父你啊,因为自己是好人,就以为世界上全都是好人。刚才也是,为什么对达妮埃拉说那种话啊?那种母亲,别管她就好了!” “达妮埃拉曾说过,她小时候,父亲还跟她们住在一起的时候,她的母亲很开朗、漂亮,而且温柔。后来因为不幸接连发生,才沉溺于酒精,但是她偶尔也会回复以前那种温柔的心情,后悔自己对伊芙这么凶——” “就因为她后悔了,依芙被揍还有被踢的疼痛就不算数了吗?” 连恩咽不下这口气,将累积在肚子里的怒气爆发出来。 “都是坏人自己不好!让他们接受惩罚,狠狠教训他们就好了。神父你从来没有被坏人害过对吧?所以你才不了解。也没有讨厌、憎恨过某个人。” “没有这回事。” 神父轻声地否定了,沉默了一下子后,他接着说:“——我和你差不多年纪的时候,曾经被激烈的憎恨束缚。” “神父吗?”连恩用多疑的眼神看向他。 奥莱利神父轻轻地笑了:“以后再跟你说吧。” “我现在就想听。” 连恩这么说,不是因为无论如何都想知道的关系,而是想强迫神父答应他无理的要求,让他为难。虽然被逼着对父亲让步,心里也已经同意了一部分,但连恩也有一种矛盾的心理,想做些什么,让不肯站在自己这一边的人好看。 奥莱利神父看起来很认真地伤脑筋的样子。 “我没办法全部跟你说。这是件非常痛苦的事情,而且牵涉到很多人,所以我认为不能随便说出来。我就说说自己的事吧。” 神父轻轻地吐了口气,闭上了眼睛。他的表情平静而温柔。似乎在沉默中祈祷,划了个小小的十字之后睁开眼,定定地看着连恩,开口说道:“因为某件意外,使我失去了家人。我憎恨夺走我家庭的那个男人。憎恨生出愤怒,愤怒导致暴力,等暴力伤害了某个人之后,又会生出新的愤怒。教会的司祭虽然这么劝我,但光靠言语还是无法让我接受。我不能告诉你细节,但我不能原谅那个男人逃过司法的制裁。我无论如何都要报仇,找出那个令我憎恨的对象。有某个人得到了那个人的消息,带我去找他。” “你见到他了吗?报仇了吗?” “我没见到那个人,但我见到了那个人的孩子,是个小婴儿。那时我不只理智上明白,更真实地感受到,只要我杀了那个人,就等于是夺走这孩子的父亲。” “咦?你说报仇是想杀了他吗?” “如今我已经不知道那时是不是有明确的杀意了,但当那个小婴儿对我笑的时候,我非常的惊慌——心想如果没有了这个孩子,对那个人而言是不是比被杀还不幸呢?我对那个小婴儿伸出手。” “——为什么?难道——” “我的手指一碰到婴儿的脖子,就感受到一股温暖。我吓了一跳想缩回手,那个小婴儿啊,抓住我了的手——我的手指,结果那只手的温暖从我的指尖传到了手上,再从手上扩散到整个身体,既温暖又令人怜爱。然后我发现了,那孩子跟我一样都是活着的。那孩子不是我憎恨的男人的孩子,当然也不是他的所有物,而是一个活生生的人类,他身上充满了生命的喜悦。那孩子真的非常可爱,我不禁在心里祈祷着他能幸福。所以,如果我憎恨的男人对这孩子的幸福来说是必要的话,我就不能夺走他。然后……就在那时候,我听见了主的声音,主原谅了我的罪,召唤了我,于是我决定成为司祭。” 原本以为会听到令人厌恶的内容,而在一瞬间退缩的连恩呼地松了口气。神父果然是个温柔的好人。连恩觉得,这么好的人所憎恨的家伙一定是个大坏蛋。虽然很在意那是怎样的人,却没胆子问。他明白神父刚才对他说了非常重要的事。 “带你去那个人家的是教会的司祭吗?” “是一个将全部财产投注到养育孤儿上,并且奉献人生从事公益活动的人。我是在那个人的养育之下长大的,圣经也是他教我的。” 连恩哦了一声附和道。他也觉得大概是像孤儿院那样的地方,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触,因为在他身边,这样的出身并不少见,只不过这与“激烈的憎恨”又是两回事。 “那个,我绝对不会跟任何人说的。” “嗯。” “还有,不要再跟别人说了喔。就算有我这种叫你说的家伙也不行。” “这是事实呀。如果被教区的人知道,因此而成为众矢之的,那也是上帝的意思吧。” “但是,你要更小心啊!我说啊,达妮埃拉和依芙也会觉得很困扰吧?如果你因为那种陈年往事被一些蠢家伙责怪,结果弄到要离开这里的话。” “——谢谢。你真是个温柔的孩子,连恩。” 神父感谢的话语之中,有着对连恩的感情与信赖。既温暖又令人愉快,让他觉得很不好意思,于是在记忆里搜寻着有没有更能帮得上忙的话。 “如果是为了保护重要的东西,撒点小谎也没关系,以前老爸说过——” 连恩闭上了嘴。 ——我想活下来啊,连恩。为了保护你,为了看着你长大—— 连恩听到父亲这么说的时候,觉得他说这些话是在卖恩情而瞧不起他,这时又突然有了不同的感受。奥莱利神父碰到小婴儿的时候,他的手指被那小小的手握住,还有小婴儿对他露出的笑容,因而扩散到体内的爱与温暖——一样的感受。不,麦可说的话里,不是包含着更强烈的感情以及愿望吗? 麦可一直很珍视连恩。不管多么贫困,即使麦可自己卧病在床,生活无以为继的时候,他也从未让连恩饿过肚子。连恩因为生病而难受的时候,他不眠不休地照料,还当掉了一直很珍惜的手表,以填补所得不够的部分。为了不让连恩知道,还骗他说那是从赌场扒来的东西。这些事突然从记忆的深渊里涌出,流进心里,涨满了胸口令连恩喘不过气,眼泪一颗颗落下。 奥莱利神父露出了温暖的笑容说:“他是个好父亲呢。” “你怎么知道?” “因为我感受到了你喜欢父亲的心情。” 听到这样坦率的话,连恩不知怎么回答。他一手用力地擦了擦眼泪,反驳回去:“你说那种话想让我和老爸和好也没用喔!就算老爸是好人,但和我去美国是两回事!” “那么,你要住在司祭馆吗?” 听到意料之外的邀请,连恩一时间不知所措,睁大了眼睛。 神父说:“你喜欢父亲,可是无论如何都不想离开伦敦对吧?那么暂时让双方认同彼此的想法就好了。司祭馆还有一间客用寝室,就用来当作你的房间吧。你这个年纪,也有很多去住寄宿学校,离开父母身边生活的小孩子。你就好好跟父亲商量,得到他的许可吧。房间本来就是多出来的,所以不需要房租,只是需要付生活费,包含餐费在内。” “你是认真的吗?” “你能说服父亲吗?” “我吗?” 神父说了声对,点点头。 “如果你无论如何都不希望离开伦敦的话,也可以决定在司祭馆生活,这也是一种选择,和父亲商量看看吧。有必要的话,我也会跟他谈谈的。” “——我知道了,可是……” 有人对他提出了能够留在伦敦的具体方法,这明明是好消息才对,但不知道为什么心情灰暗了下来,觉得有九九藏书点不安。 奥莱利神父以温柔的目光凝视着他,一边慢慢地对他说道:“连恩,你还只是个孩子,没有大人那般的力量。虽然也许你的经验和知识都不如大人,但只有未来的可能性,是你远远超过大人的。不要奢求自己没有的东西,而随便伤害自己或是重要的人。或许就算努力也没办法马上达成愿望也说不定。比方说,不管你多么努力想说服父亲,但麦坎先生还是不同意让你留在伦敦,而把你带去美国。即使如此,你真心诚意地面对父亲,他会理解你的想法的。他明白你的想法后决定去美国。这对你父亲来说会成为一种鼓励,也会成为教训吧。而这样强烈的愿望也会在你心中留下痕迹。总有一天,当时机成熟,你再回到这里就好了。” 连恩点了点头,轻轻地皱眉。虽然想让神父知道他有多么感谢他,却犹豫着不知该如何开口,接着,他突然想起了达妮埃拉剐刚说的话。 “神父,你还有事吧?会不会因为我的关系迟到——” “我的事已经办完了。不,如果你能跟我约好,乖乖回家,跟你父亲商量的话……” “什么意思啊?” “麦坎先生一直在找你。他今天早上到我这里来,所以我也出去找你了。我想艾力克斯应该知道些什么,就到邮务公司的分局看了一下,结果你在那里。” 连恩顿时气得双颊泛红,觉得自己被骗了。不,现在想想,神父的话里没有一句谎言,只是故意更改了说话的顺序而已。 “什么嘛!早点说啦。太狡猾了。” “是的,我这样做很狡猾。对不起。可是我很想跟你好好谈谈。要是我一开始就说麦坎先生来找过我的话,我担心你会认定我是站在你父亲那边,不肯听我的话。” 他的声音毫无掩饰,直视连恩的双眼深信对方一定能理解,这样反倒让连恩觉得,背叛那样的信赖会变成坏人。更何况,奥莱利神父说的话既温柔又强劲,鼓励了连恩,成了他的指标。 “我知道了啦。”连恩生硬地回答,一下子撇过脸去。 “我们来喝茶吧。”神父站起身来,走出房间,不一会儿就亲手捧着准备好的茶点回来了。 喝着美味的茶,大口嚼着石头蛋糕,连恩开始思考起接下来的事。 他绝对不去美国的想法还是没有改变,不过对麦可的强烈怒气已经软化下来了。万一危险正逼近父亲,即使那是他自作自受,是他应得的惩罚,他还是想帮助父亲——这样的想法开始在心里生根。 准备回家的时候,连恩总算说出了对奥莱利神父感谢的心情。虽然只是嘴里小声咕哝着,神父还是笑咪咪的,看起来非常高兴的样子,连恩的心情也因此变好了。他的口袋里装着用纸巾包起来的石头蛋糕,是要给卡莱特的礼物。 连恩顺路去了一趟卡莱特家,将司祭馆的石头蛋糕交给忙于裁缝副业的友人母亲。然后借了支铅笔,在小纸条上写上“刚才对不起”之后,又乱七八糟地把它划掉,才刚写下“去美国的事”又划掉,皱着眉念了几句之后,最后才写下“谢谢,有你这个朋友真是太好了。” 第一章 在天色已全黑的街道上,连恩急忙赶向贝克街的方向。本来犹豫着要不要搭地铁,但最后还是因不想浪费而一个劲地跑着。他在抱着晚报的报摊小贩前停下了脚步。 “杀人啦!神秘的怪盗,黑蔷薇大盗杀人了!芬奇利路的杀人案!” 招呼的声音不只让连恩,连头戴丝质礼帽,穿着双排扣长礼服的绅士们都停下了脚步,出现了比平常更为热烈的销售盛况。连恩看着这幅光景,觉得有点与有荣焉。这起案子成了社会瞩目的焦点,而自己也在其中占有一席之地。虽然他放弃了单独行动立下功劳,但想帮助福尔摩斯的心情却是有增无减。 福尔摩斯已经回到公寓,他似乎刚做完某种实验,房里充斥着一股异样的臭味,实验用的桌子上又新添了烧焦的痕迹。连恩草草打了招呼,跑到烧得旺盛的壁炉边,把手靠了过去。当他这样取暖的时候,福尔摩斯则静静地在一旁抽着烟斗。灰眸朦胧,好像在做梦一样,但这才是这位侦探的脑袋活跃运作的时候。 夏洛克·福尔摩斯不是个好相处的人。以为他很有行动力的时候,他又会连续好几天窝在房间里沉浸在怠惰中,一步也没踏出房间。他大多是沉溺于古柯硷中,让华生非常担心,但朋友这么认真担心自己,他还是充耳不闻。当他专注于思考时,旁人对他来说就跟路边的石子没什么差别。只不过他对谁都是那样的态度,因此连恩也没有跟他一一计较,按照自己的步调行动,并不觉得有压力。 不过今天因为自己说了谎,叫他在这里等,却又跑出去,让连恩感到心虚,开始担心起福尔摩斯的沉默是不是因为他很愤怒和失望。心中的不安膨胀起来,终于让连恩再也无法保持沉默,开口说道:“对不起!” 大声道歉后,福尔摩斯忽然抬起头来,一副好像现在才发现连恩也在房间里的模样。他没有询问连恩道歉的原因,早就知道少年的秘密和心中的纠结,嘴边掠过一丝微笑,说:“那你愿意说出来吗?” 没从福尔摩斯身上看到心里一直害怕着的愤怒和失望,连恩一口气卸下了肩膀上的负担,全盘托出。说完昨晚发生的事情后,福尔摩斯问及白天的侵入者,连恩极力强调他们一定就是查尔斯遇害当晚自己碰到的神秘二人组。福尔摩斯大概已经从贝琪那里听说了事情经过,看起来不太吃惊的样子,甚至还嘱咐连恩下次他们再来接触的时候也不要深入追究。 不过,侦探以认真的口吻劝道:“如果他们和你接触,你能马上来跟我报告的话,就帮了我一个大忙。” “我知道了。” 连恩精神十足地回答。他认为福尔摩斯很有可能知道爱德华和瓦伦泰的真实身分,他们果然是杀害查尔斯或者是其他案件的关系人吧?连恩硬着头皮,正想开口询问的时候,半路却杀出了程咬金。 是雷斯垂德警探。他以一副了不起的骄傲姿态走进房间。 就像连恩觉得警探很恼人一样,警探看到这位先到的客人也露骨地露出嫌恶的表情。 即使如此,多亏福尔摩斯请了他一杯威士忌苏打,警探的心情总算稍微好转了一点。 “有什么进展吗?” 福尔摩斯这么一试探,他便打开了话匣子,对案件侃侃而谈了起来:“我们老是掌握不到黑蔷薇大盗的真实身分呢。干脆就当像你说的一样,这案子根本和他没关系,就可以早点解决了。识破卡片的真伪实在很困难,因为那个黑蔷薇是模仿都铎玫瑰的手绘图案啊。由于纸质和前两件窃案不同,若说是假扮黑蔷薇大盗行为的假卡片也不无可能,但还不能妄下定论呢。宅邸的佣人中也没发现像内贼的人,但费林托什夫人的姐姐这号人物实在非常可疑。如你所说,她绝对是那个叫休伊特的女人。夫人也承认她在巴黎的事是在说谎。她似乎不想让母亲知道自己有和姐姐见面。也可能是休伊特骗了夫人,将挖到的情报透露给窃贼。” “那名叫亚当斯的侍女所说的,手脚不干净的家伙呢?” 连恩兴冲冲地听着他们说话,一插嘴,警探就不高兴地皱起了鼻子,好像根本没听到连恩的问题似的,故意对着侦探继续说道:“关于亚当斯,她说死去的妹妹当时怀有身孕的事实在令人在意啊。那个女人怀疑不管偷了宝石还是让她妹妹怀孕的人都是查尔斯先生。查尔斯先生风流成性,朋友和佣人们也都知情,要说是亚当斯因怀恨而杀害他也不是不可能。要是亚当斯躲起来就麻烦了,我们现在留她在警场里问话,不过那女人不是普通的顽固——” “不当限制人身自由吗?真令人不敢恭维。” 福尔摩斯冷冰冰地说:“虽然不能排除亚当斯计划复仇的可能,但是,她为什么要特地说会让自己遭到怀疑的话呢?如果她是犯人,假装一切是黑蔷薇大盗所为,那些说词等于让自己前功尽弃。何况自称黑蔷薇大盗威胁哈代家女仆的人是个男的。” “那种事我也知道啊。” 雷斯垂德警探露出了扫兴的表情。 “这不是什么不当限制人身自由,那是因为我们还有些该问的问题在继续讯问。也就是说,我目前正循着两条线索办案。黑蔷薇大盗,不然就是伪装成窃盗犯罪的人。哎,后者是姑且纳入你的意见才进行调查的。对了,你对这种小细节特别拘泥,我还是告诉你一声吧。据说这半个月以来费林托什夫人比平常还要神经质,像之前那个金属线也是,明明没什么事还时不时把侍女呼来唤去的。大白天就以身体不适为由躺在床上,当亚当斯听到铃声来到寝室后,房门锁着,夫人还对她说:‘还是不用了,退下吧。’的样子呢。啊啊,还有……”警探改变了话题。 “那一带附近没有发生其他的杀人案或伤害事件。查尔斯先生会买两把同样的短剑,好像是因为那样比较便宜的关系,没什么特别的用意。因此,我在想是不是也有这种可能,路上发现的那把短剑,是不是查尔斯先生对窃贼出手反击所留下来的东西呢?也就是说,窃贼和被害者用相同形状的短剑互相攻击对方。窃贼拿走夫人寝室里的短剑,给了查尔斯先生致命一击,而查尔斯先生发现夫人寝室里有异样的时候,用从自己房间带出来防身的短剑与之应战,然后那把剑刺中了窃贼的身体。窃贼身上插着短剑逃离宅邸后,在半路上把剑拔掉,为了不引人注意而用报纸包起来丢掉,就这样逃走了。这么说来,窃贼应该受了伤,因此我们也将医院纳入搜查范围。” 福尔摩斯对费林托什夫人神经质的话题兴致盎然,在一听到查尔斯反击窃贼的假设时却笑了一下。连恩没办法判断他是有兴趣还是不把警探当一回事,但以侦探为志向的少年居高临下地给出了评价——就雷斯垂德警探而言,推理得还不错,而他当然没有说出口。 制作第一杯威士忌苏打时,雷斯垂德警探扑通一声坐到了椅子上。 “我刚刚去了一趟朗.99lib.廷酒店。因为你叫我去调查那个歌剧女伶。唉呀,真是个大美人啊。据她说,她和查尔斯先生没有特别关系,他只是热情的歌迷之一罢了。还有,她虽然承认她有一个很像‘邱比特之泪’的蛋白石胸针,但那不是最近得到的东西,而是六年前某位歌迷送她的礼物。她也给了我照片。” 警采从怀里取出照片。 连恩在二男偷看福尔摩斯拿在手里的照片。照片上是一位正值壮年的绅士与稚气未脱的美女。美女就是艾琳·艾德勒。她的胸前别着一个有着大蛋白石的胸针。这张照片没有上色,但胸针的款式与查尔斯房里那张照片中的一模一样。 “跟她一起拍照的男人,就是赠送她蛋白石胸针的男人。马克西米里安·维尔纳。他是欧洲知名的魔术师。” “正确来说,他不是歌迷,而是她其中一个恋人。四年前自杀了。因为他把自己的全部财产都献给了艾德勒,却被她抛弃的关系。真是个可怕的女人。” “唉呀,华生医生虽然也经常抱怨,但您对女性真的很不留情面呢。即使如此,叫那位女伶‘可怕的女人’就太过分了。那个男的会破产是由于资金运用上的失误,她现在还是为他的死感到遗憾喔。那位受人百般奉承的女士没有常有的傲慢态度,对我们的工作也表示尊敬而且充分配合。当然外表像天使的恶人也很多啦,但她是不一样的吧。” 福尔摩斯没说什么,但对警探被迷得晕头转向的样子露出厌烦的表情。 警采改为说教般的口气:“总而言之,艾德勒小姐与这起事件无关。臣服于那位女伶魅力之下的,也有些身分显赫的人物。要是不小心冒犯她,就不是诽谤那种程度的骚动了。” “警察厅总监也有送花给她吗?” “我说的是更上面的大人物。” “我国的王子殿下也被笼络了啊。” “福尔摩斯先生!” 警探有些狼狈地斥责道。看样子是被他说中了。福尔摩斯轻轻叹了口气,从椅子上起身走向矮柜,拿起杯子倒进威士忌。他眼神锐利,嘴角闪过一丝好战的笑容,低声道:“比起皇室后盾,还有更需要提防的对象。” “这是什么意思?” 警探诧异地问道,福尔摩斯瞥了他一眼之后岔开了话题:“你问过休伊特了吗?” “不,晚报登出了那个女人的名字。似乎是费林托什邸的佣人将偷听来的消息透露给记者。包括真的蛋白石在那个女人手上的事,还钜细靡遗地把她过去当骗子的前科给抖出来。大概是因为这样吧,她已经躲得不见人影了。即使如此,艾德勒小姐的侍女居然是费林托什夫人的姐姐!您很早以前就知道了吧?如果您因为这样才怀疑艾德勒小姐,那她就太可怜啦。啊,当然,我们会全力找出休伊特的下落。” “应该在为时已晚前掌握住她的行踪,这也是为了防止‘邱比特之泪’遭窃。” 福尔摩斯一副深思的模样喃喃自语地说。雷斯垂德警探嘲笑他:“关于‘邱比特之泪’,很难说是窃案吧?费林托什夫人都说是自己让给姐姐的。如果找到她被威胁的证据就另当别论,但即使找到,夫人也不见得会承认。像她那样的女士最害怕的就是丑闻,但如果是她姐姐休伊特雇用了黑蔷薇大盗,不只是蛋白石,也想得到头冠的话——” “我也不否定那种可能。” “这真是消极的回答呀,福尔摩斯先生。” 雷斯垂德警探不满地哼了一声。 “您自己到底是怎么想的?” 福尔摩斯微微耸肩。接着,仿佛在谈论天气似地干脆告知:“明天之内我会让案子真相大白,所以我希望你暂时别来打扰,不要管我了吧。” 雷斯垂德警探回去之后,连恩被留下来吃晚餐。有塞满馅料的烤鸡和蘑菇奶油浓汤等菜色。将搭配的蔬菜也全扫进肚子里的他感到心满意足,福尔摩斯更进一步地表现他的亲切。他跟连恩说天色已晚,可以在起居室的长椅上过一夜,并给了他一条毯子。 连恩并不是不在乎父亲的事。经过奥莱利神父一番谆谆教诲,他决99lib?定再与父亲好好谈一次,但又因不知是否能顺利而感到不安,因此也有点想拖延时间。他在心里对自己解释说,这样在说服父亲不要去美国的时候,表示自己有离家出走的决心也不错。更何况能在憧憬的侦探家里过夜这种事,这辈子可能不会再发生了,他不想错过这个机会。 连恩裹着毯子一躺下来,种种案情就在脑海中打转:心情亢奋得毫无睡意,心想今晚大概睡不着了。不过,也许因为昨晚几乎没怎么睡吧,连恩在不知不觉中坠入梦乡,直到早上都没有睁开眼睛。 他甚至没发现本来应该在隔壁寝室睡觉的侦探半夜出了门。 第二章 那天晚上,在日期变换的时刻,夏洛克·福尔摩斯前往了目的地,那是通向白教堂路的窄路理查德街上,简陋屋舍中的某一间——连恩的住处。 他慎重观望,等候访问的时机。在路上抬头望着房子时,看到窗子内侧有小小的光影闪动。眺望了好一会儿之后,他开始采取行动。他乔装成弯腰驼背的老人,一边拄着拐杖穿过玄关的门。因为事先就得到了备份钥匙,那些在门口带着锐利眼神监视的男人们也没有怀疑,还以为他是这里的可怜住户之一。一进门,福尔摩斯就蹑手蹑脚地爬上楼梯来到三楼,到了三楼走廊,看到一个穿着夸张格纹夹克的年轻人百无聊赖地靠在墙壁上吞云吐雾。 在年轻人转过头来之前,福尔摩斯把拐杖猛地朝年轻人的心窝一刺,等他唔的一声倒下后伸手抱住他,轻手轻脚地扶着他坐在地上。当他用脚踩熄了掉在地板上的烟时,门里传来声响。 “可恶!麦坎这混帐躲到哪去了?只要有那个——” 听到唾骂声后,福尔摩斯不禁露出笑容。之后房内没再发出声音,听到背后传来保镖的呻吟声后,他转开门把溜进房间里面。在他背着手关上门之前…… “是谁!”对方发出吓人的声音,煤油灯的灯光照了过来。 因为是预料中的反应,福尔摩斯毫不退缩地直视对方的脸。一手提着煤油灯,压低声音凶猛吼叫的,是个右眼戴着眼罩的中老年男人。他们过去曾在某件案子里打过照面,彼此皆视对方为敌手。而两人也都知道不能把对彼此的敌意公开出来。 男人名叫史宾赛。控制了一半的东区与“伦敦市”的势力,是犯罪组织的首脑。可是警方一直掌握不到这个男人插手犯罪的确实证据。台面上史宾赛是家具店的老板,而家具店老板没有理由将侦探视为眼中钉。 恢复意识的保镖打开门冲了进来,史宾赛愤怒地朝他咂了咂舌,无声地命令他退下,那名年轻人又慢吞吞地走出了房间。仿佛刚才的争执不曾发生过一般,史宾赛说道:“唉呀,福尔摩斯先生,怎么了吗?这个时候——” 独眼的男人隐藏住敌意和慌乱,露出亲切的笑容对他说:“我和这房间的房客有约呢。” “我要找的是他的儿子。” 侦探若无其事地说谎。 “他是某件案子的目击者,握有能够查明真相的必要情报。” “所以您才特地过来吗?” “因为我赶时间。” 幅尔摩斯坐到简陋的床上,环顾房间。看出他不打算马上离开,史宾赛虽然苦着脸却也不介意。福尔摩斯明知道对方不喜欢,仍直截了当地提出问题,试探对方的反应:“他的父亲麦可先生有缴钱给你吗?” “唉呀,您指的是什么呢?” 独眼的男人一脸无辜地装糊涂,搓着手道:“我不是那么了不起的大人物。您似乎误会我了呀。先不说这个,我可是相当惊讶呢,您真是太温柔了。鼎鼎大名的侦探居然为了听一个脏兮兮的流浪儿意见特地来拜访!” 听着他饱含恶意的语气,福尔摩斯露出浅笑,才刚从烟盒里拿出烟来叼在嘴里,史宾赛就俐落地点起火柴,把火靠了过来。福尔摩斯看了他一眼,借他的火点了烟。福尔摩斯吐出一股细细的烟,亲切地问道:“史宾赛,你是为了谁而来?为了我们亲爱的教授吗?” “福尔摩斯先生。” 史宾赛的嘴角像被吊起一样扭曲,声音里带着责难。 福尔摩斯看起来毫不在乎,嘴里吐着青烟,冷淡地问道:“为什么要调查麦可·麦坎?像你这样的大人物居然会亲自造访——” “唉呀,这又是一个误会,误会啊,福尔摩斯先生!我只是个善良市民喔。是个经营着微不足道家具店的老人。我是在常去的酒吧刚好跟麦坎坐在一块,结果意气相投。听说他不走运,连赎回典当品的余力都没有了。但他好像当掉了什么很重要的东西,无论如何都想赎回来,所以拜托我借他钱,我拒绝了他一次,但他实在太拼命了,分开之后我开始觉得他很可怜,所以跟他确认有没有还钱的门路之后——” “史宾赛,你要我陪你聊天的话,最好再准备好一点的话题吧。我知道最近你的地盘上,大家都在议论纷纷着麦可,麦坎的名字。麦坎到底做了什么?” “什么都没做啊。那家伙只是个可怜的酒鬼。我只是好心——” “那么我就去问问教授吧。我也有在看他的论文,即使我要求会面讨论也不会有什么不方便。就算在讨论中偶然提到关于你为什么会在麦坎身边——” 福尔摩斯的话停了下来。 因为史宾赛变了脸色。几乎能听到血液从他脸上退掉的声音,掠过他眼中的,毫无疑问是恐惧,可是这些都只发生在转瞬间,恐惧为憎恨所取代,接着变成了嘲弄。 “福尔摩斯先生,您还年轻。身为人生的前辈的我就给您一些忠告吧,什么事都想知道的话会短命的喔。不是说好奇心会杀死猫吗?” 反击回去的话语、情报,以及计策一应俱全,但福尔摩斯暂时先让步。 史宾赛轻轻动了一下独眼的眼珠,定定地看着侦探的脸,似乎将他的沉默解释为自己的胜利。扭曲的嘴角浮现了笑意。 “麦坎好像不会回来了。我差不多该走了,还有其他事要办呢。他回来的时候请帮我跟他问声好,还是您也要回去了呢?” “不,我要再等一下。” 提着煤油灯的史宾赛走了之后,房里陷入一片黑暗。这里没有接煤气,照明只能依靠蜡烛或油灯的火。侦探点燃放在壁炉台上的蜡烛块,把烟扔进炉子里,开始了正式调查。他先蹑手蹑脚地走向门口,将耳朵贴在门上,接着从钥匙孔窥视走廊。没看到史宾赛的身影,踩着地板的吱嘎作响声逐渐远去。 福尔摩斯回想起他与史宾赛之间的争论。 他只不过提起了“教授”,史宾赛就像被蛇盯上的青蛙般缩起身子,而且他因自己调查麦可·麦坎的房间被福尔摩斯知道而感到恐惧。 知道英国黑社会真正支配者是谁的人很少。即使是福尔摩斯也是最近才确定有“教授”这号人物的存在。他在贝克街以顾问侦探的名义开业以前,曾研究、分析过许多过去的犯罪,而他很快便发现这十年左右发生了好几起不同以往的大宗犯罪。以钻法律漏洞的手法,巧妙地隐蔽计划中非法的部分,被逮捕的尽是一些底下的小混混。就连那些人都有高明的律师替他们辩护而屡屡获释。怪异的是,这些能看得出有相同法则和某种习惯的犯罪计划首领——也就是能获得最大利益的对象有复数存在。 不久,福尔摩斯得出了结论。有某个人画出大型犯罪的设计图再交给他们。 反复进行调查时,有某个数学教授的存在浮上了台面。黑社会的大人物中,与他有过交集的只有寥寥数位,而几位心腹们大概也不认识彼此。恶人同伙就算认识,也不知道彼此与“他”之间的连系有多紧密。连对方是否知道“他”的存在也不得不怀疑,就连相互刺探都很危险。他们害怕万一有人告状,危险将会逼近自己——“他”建立了这样的体制。 为什么史宾赛要对“他”隐瞒调查麦坎的事,他如此害怕被知道吗?不是想推测、体察首领的意向,先一步调查麦可的品行,应该说,正是因为违背“他”的本意,才会有此反应。 而这不就表示,“他”——教授本身对麦可·麦坎感到好奇的证据吗?刺探不感兴趣的对象,教授不会介意。麦可的什么地方吸引了他们?扒窃的本领吗?还是连自己儿子都被蒙在鼓里进行的反社会行动?或是—— 福尔摩斯在脑中反刍着史宾赛无意间脱口而出的话语。 ——可恶!麦坎这混帐躲到哪去了?只要有那个—— “那个指的是什么呢?” 福尔摩斯拿着蜡烛绕了一圈房间。房里到处都留着史宾赛搜寻的痕迹。墙壁旁的柜子有移动过的痕迹,挂在墙上的廉价风景画不只歪得厉害,嵌在画框里的画还上下颠倒了。甚至连史宾赛的手掌和裤子膝盖下的脏污也没逃过福尔摩斯的眼睛。他可能在地板上爬来爬去的,想找找看地板下有没有他要的东西吧。 也就是说,史宾赛在找的东西并不是那么有厚度。是可以藏在画框或地板缝隙间的文件或者是照片吗? 从史宾赛发牢骚的样子可以很明显地看出他没有得到那样东西。福尔摩斯也试着找了一下后便放弃了。麦坎大概带在身上。 麦坎是怎么得到那个东西的? 福尔摩斯斟酌着他手中针对麦可·麦坎这个人的情报。他早就知道这个男人以扒窃维生。他甚至掌握了他的过去,他是十三年前某个案件的关系人,同时也是隶属爱尔兰独立运动组织实行部队的杀手。 史宾赛在找的东西,与麦坎从事的血腥活动有什么关连吗?或者是说天才扒手在偶然的情况下从天才犯罪者怀里摸走了他的秘密吗?若是后者,对他们双方都是一种不幸。福尔摩斯淡淡地笑了。 这两个天才之间发生了什么事? 如今,公安部的特别爱尔兰支部将以伦敦为中心让众人陷入恐慌的炸弹攻击,全部视为爱尔兰独立运动的暴力组织所干的好事。但福尔摩斯并不这么认为。他看出这几起案件中性质不同的要素。是不是黑社会的某个人利用杀手假装成激进分子,想抹杀掉眼中钉呢? 福尔摩斯耳里捕捉到一阵爬上楼梯的脚步声,微微眯起了眼睛。脚步声在到达三楼前中断,听不到了。侦探从怀里拿出烟盒,叼起烟靠向了烛火。与此同时,陷入黑暗的门被打开了一条细缝,接着响起手枪击铁扳起的金属声。 福尔摩斯视线动了动,拿开烟,吐着青烟静静地道:“收起那危险的东西,我手无寸铁。” 出声的同时,他拿起了蜡烛,在烛光下现身。相较于深沉的黑暗,烛光虽然微弱,还是映照出侦探高大的身材与他脸孔的轮廓。 “是福尔摩斯啊。” 麦可啐道。福尔摩斯一将蜡烛朝向对方,就看到黑暗中浮现一张眼神凶恶的脸盯着他。是麦可·麦坎。 “你想干嘛?你这样不是叫非法入侵吗?还是说鼎鼎大名的侦探没空去理会住在这种破烂屋子里的人的权利吗?” “因为刚才有先来的客人,我也在里面等了。” “先来的客人是谁?” “家具店老板。” “啊啊。” 大概在预料之中,麦可放松了些肩膀的力道靠在墙上。福尔摩斯没错过他的反应,留住脑中,问道:“上个月,跟踪我三天的人是你吧?” “只是调查一下你的品行。” 麦可毫不在乎地回答。福尔摩斯望着这个男人,想起了大型肉食性动物。即使动作悠闲从容、不慌不忙,却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会露出恐怖的利牙,以让人逃不了的速度袭击而来。是个不能轻怱的对手。 “我儿子好像受你关照了,但弄清楚是不是个适合来往的对象可是身为父亲的义务啊。” “那么,结果你还满意吗?” “不,完全不合格。快死一死吧,政府的走狗。噢,你否定也没用喔,侦探先99lib?生。我也很清楚你哥哥的事。” “哥哥是哥哥,我是我。” 福尔摩斯没有理会他的挑衅,苦笑着说:“哎,算了。今晚我无论如何都想跟你谈谈才会来此。” “所以你才把我儿子留在你的公寓吗?大侦探做出这种像绑架的行为真令我惊讶。” “我判断现在这种情况下让他独自外出有危险。” 麦可哈的一声发出了嘲笑,犀利地看着福尔摩斯。 “你用案子当饵,带着我儿子跑来跑去,还敢说是为了保护他吗?或者你想拿他当作威胁我的人质?哎,算了。明天报纸上搞不好会有关于你的大幅报导。名侦探——” “‘成为炸弹狂的牺牲品’吗?” 麦坎回了他一道冷酷无情的视线。 “最好不要说那种会贬低自己的威胁,麦坎。” 福尔摩斯不为所动地对他说。 “其实,我对你至今为止的所作所为没什么太大的兴趣。你应该被判刑,但这是公安部的工作。前几天,他们来要求我帮忙出主意。你的命数早晚会走到尽头,所以我想在那之前跟你好好聊聊。” “我跟你没什么好说的。” “不,你应该答应商量。” “你看起来相当有自信——” “我所需要的牌已经凑齐了。” “哦?大同花顺吗?还是——” “你儿子对你的信赖。” 福尔摩斯冷漠地如此断言,麦可的双眼浮现出危险的光芒。福尔摩斯若无其事地迎上他的视线,接着道:“一旦知道你的所作所为,他会怎么想?” “我儿子要是知道你用这种方式威胁我,他大概会很失望吧。” “你不明白吗?麦坎。对我来说这根本不痛不痒。” 福尔摩斯这么说着,他所言不虚。他以合理至极的方式思考,在与过去以爱国的名义杀人无数,而今后也会毫不迟疑动手的杀手交涉时,最后决定利用他的儿子。 麦可用压抑感情的声音道:“我儿子早晚会了解的。” “不,他会很痛苦吧。” 冷淡回答的时候,福尔摩斯脑中掠过了红发少年的脸庞。他的至交华生因为正好在公安部警探交换情报的现场,因此得知麦可·麦坎的事。他担心着那个精神十足又拼命的孩子,总是叹着气想帮助他。 华生设想了当连恩的父亲被判刑时,他将会受到什么样的打击还有损失,竭力说服公安部警探那名少年已经金盆洗手,想改邪归正。回想起这件事,再根据今后的发展,福尔摩斯又重新体认到那名少年将会感到多么痛苦。没有什么比对血缘相连的家人感到失望来得痛苦、悲惨了。 福尔摩斯与华生商量后的结论就是,把少年当作与麦坎交易的筹码,同时也能保障他的未来。但华生看起来也不像打从心底接受这个结论的样子,直到临去美国的前一刻都还在烦恼。福尔摩斯批判性地认为他太过多愁善感因而避开合理的方法,才会经常发生不尽如人意的情况。两人在连恩的问题上也因意见不合而不了了之,福尔摩斯在眨了一次眼睛的时间内心想,都是因为发生了那样的争论才会让自己的思考混入杂音,同时运用自制力消去了那些杂音。只不过在那一瞬间,因为内心感到别扭,他微微皱起眉头,垮下扑克脸。 麦可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脸,接着突然垂下眼睛,一阵沉默后再次开口时,略微改变了声调。察觉他走近,福尔摩斯感到困惑,不过完全没有表现在脸上。 “你们最好好好对待我儿子。自从我爱的女人死了之后,因为有那家伙在,我必须踏实地活下去。我也不忍心胡乱破坏那家伙喜欢的街道。不,怎么说呢?要是没有那家伙,我的女人死了以后,我早就忘了怎么呼吸而嗝屁了呢。哎,我才不在乎你们觉得哪种比较好咧。” 福尔摩斯慎重地问道:“二月时的炸弹没有引爆,是你动的手脚吗?” “嗯,谁知道呢?” “谁杀了公安部的警察?” “是谁呢?” “炸弹是从哪来的?” “哎,我不懂你在说什么。嗯,说到我得意的特技之一呢,就是双手灵巧吧,侦探先生,再加上伟人的老师们教给了我各方面的知识啊。” “自制的吗?包含计时装置——” “哎,我不想回答任何问题。” “你不后悔吗?” “有什么好后悔的?只是失去很多东西罢了。我儿子是我唯一留下来的宝物。” “唯一……吗?故乡不是你的宝物吗?” “故乡对我来说是地狱啊,福尔摩斯先生。我出生的村子穷得要命,在四〇年代大饥荒的时候灭村了。而我为了实现某个愿望,将灵魂卖给了魔鬼,即使如此我也不后悔。没有别的方法了,因为圣母玛利亚和圣人都不给我们奇迹啊。问题出在我露出贪欲,然后——” 麦可放低了声音,喃喃道: ——知道了恶魔的名字。 他将吓人的眼光朝向福尔摩斯,并以充满坚定决心的声音低语:“我已经决定了,侦探先生,我会不择手段地保护我儿子。因为我已经卖掉了灵魂,剩下的就是赌命了吧。我不管我儿子以外的人会怎样,无论是儿子的死党,还是他敬爱的侦探。” “有一点我先说清楚。你儿子在发生爆炸的庞德街上看到你了。” “他看错了。” “他也这么相信着,可是他看到你的这个事实不会改变。而要揭露你的不在场证明是假的,对我来说易如反掌。我现在还没有能够逮捕你的证据,但是你再这样重蹈覆辙,我就跟连恩说出我的推理。” 麦坎的脸像纸一样白。只有眼带凶光,扭曲的嘴唇下紧咬的牙发出咬紧牙关的声音。 “你到底是来干嘛的?” .99lib.“交易。” “我没有什么可以和你交易。” “你知道恶魔的名字。” “你是要我告诉你那个名字吗?” “名字我知道。” 与麦可愈发僵硬的脸相对照,福尔摩斯露出了笑容。 “说到名字,最近你的名字在黑社会频繁地遭人提及。恶魔不让手下出动,而是关注着谣言,刺探你的动向不是吗?他借此搜集情报,想将你击溃,因为你掌握着对他而言致命的秘密不足吗?如果你愿意转手委托我,我就实现你的愿望。” “英国混蛋又能做什么!” “你应该冷静考虑一下,现在的你能做什么?近期内你就会被判刑了吧?到时候能保护你儿子不被你所犯的罪牵扯进去的人不是你,而是我。为了不让社会大众和他知道你的罪,我可以安排你以别的名字接受审判。” “你作出这种约定,还想装傻说你哥和你没关系吗?笑死人了。哎,算了。我儿子也会认清事实吧。他会知道你是个卑鄙的诈欺师、国家权力的走狗——” “不久后我就会得到你犯罪的证据,不过,在那个时间点上我们的交涉就不成立了。” 麦可没品地咂了咂舌,眼中闪过一道光芒。 “我最讨厌的就是你们这些混帐英国绅士,戴着伪善面具的吸血鬼。” 盯着福尔摩斯的眼里,存在着货真价实的骇人憎恶。恐怖的声音里透出激烈的怒气。在开门的瞬间,他背对着侦探,但马上转过头以下巴示意。 “给我滚。在你还没受伤之前。” “那我告辞了。” 福尔摩斯静静地回答,重新戴上帽子。他离开了房间,快步走到路上,并立刻发现有人跟踪。是史宾赛搞的鬼。他招呼了出租马车之后,跳过两辆出租马车,重新叫了一辆四轮出租马车,高声说出目的地培尔梅尔街后坐上马车。马车出发后没多久,他便在位子上留下银币,跳到人行道上了。 福尔摩斯斜眼看着两辆双轮出租马车追着空的四轮出租马车而去,微低着头走在暗夜的街道上。正打算抽根烟的他,从外套的内袋里拿出烟盒打开一看,突然皱起了眉。福尔摩斯从烟盒中挑了根纸卷烟叨在嘴里,在一连串动作中,神不知鬼不觉地将塞在烟盒里的名片拿在手中扫过一眼。那是他本人——夏洛克,福尔摩斯的名片。他划过火柴点起了烟,呼出一股细细的青烟,翻过名片。名片上以黑色墨水写着: 我答应交易。今晚十一点,伦敦桥见。 福尔摩斯微微笑了。他不记得有给过麦坎名片。麦坎是上个月跟踪时,或是刚才谈话中拿走的吗?无论如何,他切身体验到天才扒手的本事了。名片上的讯息是把福尔摩斯赶出房间时,打开门背对他的空档写上的吧。将名片塞回摸来的烟盒里后,又将它放回原来的口袋里。这一切都是在自己毫无所觉中完成的。 那时,麦可·麦坎对他恶言相向——那些都是他的真心话,同时也是骂给偷听着他们对话的人听的。麦坎正确掌握了敌人的威胁,这一点福尔摩斯也给予肯定。接着,他便以同等的谨慎,将点着的烟压上名片,让它化为无人可瞧见的灰烬。 第一章 隔天早上,连恩在贝克街三二号B座二楼的起居室醒来,从长椅上坐起身子,大大地伸了个懒腰。 ——明天之内我就会让案件真相大白。 脑中浮现昨天敬爱侦探的宣言,连恩的心情蓦地雀跃起来。他掀开毯子,从椅子上精神饱满地跳下来,发出了很大的声响,然后突然屏气凝神地䝼着隔壁房间——福尔摩斯的寝室。寝室悄然无声,没有人在的气息。他问了端着早餐过来的哈德森夫人,她说侦探在天亮前就出门了。 “他说有重要的事要跟你说,要你在这里等喔。” “可是我想先回家一趟——” “他好像已经跟你家人连络过了。你就好好听话,不要随便跑出去!” 哈德森夫人严肃又干脆俐落地告知。 有话跟他说,把他叫起来就好了啊。这样的想法一闪而过。而且已经跟家人联络,就是福尔摩斯见到麦可的意思吧。连恩歪着头想。尽管如此,他脑中没有违背福尔摩斯指示的选择。他一边匆忙地把早餐往嘴里扒,并在一旁摊开了昨天的晚报和今天早上的报纸,看了一下查尔斯,费林托什遇害的报导。 大部分的报导都是以警察厅的见解断定此为黑蔷薇大盗的犯行,其中还有些报导迅速地在昨天的晚报就揭露了哈代家在“维纳斯之冠”上所引发的纠纷。这就是雷斯垂德警采昨天说的吧?连恩继续看下去。这篇报导以肯定的口吻记载了包括“维纳斯之冠”上的蛋白石是赝品、费林托什夫人将真正的“邱比特之泪”让给姐姐,以及她姐姐是著名歌剧女伶——艾琳·艾德勒的侍女等等消息。 这些对连恩来说都不是什么新情报,觉得有些意犹未尽。当他咕嘟咕嘟地灌下红茶,大大地伸懒腰的时候,窗边传来叩的一声。他回过头,又听到了那个声音,那是碎石打在窗上的声响。 连恩跑向窗户往下一看,高大的杰克正要投出另一颗小石子。他一看到连恩就摆出笑容,拿下猎帽握在手中轻轻挥了挥。 当连恩要打开窗户时,杰克伸出两手,做出阻止他的动作,然后将食指抵在嘴上,表示要他偷偷溜出来。 连恩心里想着什么啊,双手叉腰,摆出一副苦瓜脸,但他脑中突然想到了一个主意,而既然想到了就立刻采取行动。他避开哈德森夫人和贝琪的注意迅速来到门口,为了不要被抓到而挨骂,他拉着杰克的手臂跑过街头,拐了个弯来到马里波恩路。 他一停下脚步,就感到刚才待在室内里有多温暖,以及外面晚秋冷飕飕的凉意有多刺骨。他抬头望着灰色天空,薄云彼方微微泛出阳光:心想偶尔就不能有些阳光普照的日子吗?连恩伸了伸懒腰,重新面对杰克,说:“你来干什么?” “我来找你。” “少骗人了。你怎么知道我在福尔摩斯先生这里啊?” “顺风耳杰克大人有超能力。” “哦——” 看到连恩这么有气无力的回答,杰克大笑了起来。 “谜底揭晓,是卡莱特啦。他很担心你喔。他说,是你老爸跟他说你在这里的。那个少爷很适合交涉呢。他以老妈身体好的时候让我借住一个礼拜左右作交换,要我帮你调查艾德勒的侍女,还附带条件说不要让你乱来,所以我才来找你啊。” 连恩在嘴里小声抱怨着,卡莱特这鸡婆的家伙。其实他很高兴卡莱特这么关心自己,就算闭紧了嘴巴还是忍不住微笑。 “不说这个了,连恩。我比较好奇你怎么会待在福尔摩斯先生家?” “他说有话要跟我说。” “只是这样就让你过夜吗?” “不行吗?” “不,没什么不行,只是觉得很稀奇呢。” 杰克用和蔼可亲的微笑掩饰锐利的眼神,这让连恩焦躁了起来。 “什么嘛,还会有什么理由?” “你说呢?那件事我虽然好奇,不过算了。话说回来,连恩。” 杰克摆出来的笑容没变,但眼中的锐利光芒增加了少许温暖,轻轻拍了拍连恩的头说:“你不是因为我叫你老爸糟老头而生气吗?快点跟他和好吧。” “你什么意思啊!” 连恩生气地鼓起脸颊,突然撇开了视线。他和奥莱利神父谈过之后,已经有了觉悟,现在能不能和好就看父亲了。所以刚才从窗户往下看到杰克时,他决定接受昨天杰克提出的交易。他认为,如果调查麦可卷入的事情,掌握到他意图前往美国的理由一角,他们的协商或许能朝着对自己有利的方向进行也说不定。他仍摆着一张臭脸,粗声粗气地开口道:“我说啊,你上次说,你想知道我跟派克见面的事对吧?” “我现在也想知道。” 杰克干脆地回答,甚至干脆到让人失望的程度,但连恩也因此比较好开口。 “如果你告诉我我想知道的事,我就说。” “可以啊,你想知道什么?”.99lib. “你听过威瑟福德伯爵家吗?” “我可以大致跟你说一下。” 于是,连恩对杰克描述起大约半年前,他与那个惹人厌的专栏作家间发生的事。 杰克专注地聆听,打从心底觉得这个话题很愉快,也很吸引人。他脸上的笑容并非装出来的,眼里有热情的光辉,就连插嘴附和的声音也很起劲,但他平常就是如此。连恩偷偷地想着,如果杰克对没兴趣的话题也一样回应的话,还真是个难缠的家伙。 从头到尾听完之后,杰克不由得喜形于色。 “真有趣。你居然跟派克先生有这种交情。” “那种家伙!谁跟他有交情!” “我知道,我知道了。你不必每次都为了这种小事跟我杠上吧?所以呢?你真的一张照片也没有?” “没有。”连恩干脆地答道,杰克眯起眼睛,扬起嘴角,那是莞尔的表情。 在这张虚伪笑脸的背后,杰克似乎看穿了连恩并没有说谎。 “那真可惜。” 杰克温和地低喃,叹了口气,接着张开左手,把右手的食指当作笔,有如速记般地在左手上快速写着,这是他惯用的记忆法。将听来的话存进脑中之后,这次则是把大拇指抵在眉间,闭了闭眼作出沉思的表情。仅仅数秒后他突然睁开眼睛,把抵在眉间的手指放到嘴唇上。他一拿开手指,便用几乎缺乏感情的声音流利地说道:“威瑟福德伯爵,汉米尔顿家是在肯特拥有广大领地的大贵族。也是家世可以上溯到金雀花王室的名门。关于现任伯爵有些有趣的故事。他在继承爵位前陷入身分悬殊的恋情,私奔般地结婚了。对方是爱尔兰的贫穷女工,还是个天主教徒,虽然已改信国教,但他们两人的婚姻仍然受到双方家庭的激烈反对。当时的伯爵是陆军少校,只不过是伯爵家的次男罢了。然而,后来本该继承的兄长及兄长的儿子得了流行病而去世,才会由现任伯爵继承。族里吵得不可开交,他们无法承认一个来历不明的爱尔兰女人为伯爵之妻。不,当伯爵之妻还无所谓,但他们绝不允许伯爵家的血脉混入卑贱女人的血。对他们的婚姻是否有效百般刁难的也大有人在。” “他们有小孩吗?” “十三年前,他们的儿子出生了,是勒内子爵。” 连恩吃了一惊。在芬奇利路遇到的那个神秘少年该不会是—— “普通的、跟我们一样的名字呢?杰克啊、连恩之类的——” ——我的名字是爱德华。 脑中掠过了他冰冷又美丽的声音。而杰克的声音仿佛照着描绘般说出了同样的名字——爱德华,余音响彻连恩的耳膜。 连恩怀疑他们是黑蔷薇大盗的想法从脑海中消失了,也明白福尔摩斯忠告自己不要深入追究的理由。 “这对年轻夫妻不只被亲戚,还让整个贵族社会和社交界欺负得很惨。事实上,夫人不被允许出入社交界。后来就发生了某个案件。现任伯爵继位一年后,孩子生下来不久,人们在肯特的伯爵家领地内发现了夫人的遗体,她是遭杀害的,而且遗体被切得七零八落,还有部分成了野狗们的饲料。” 听到这么凄惨的事,连恩失去了说话的能力。他吞了一口唾沫,用嘶哑的嗓音问道:“抓到犯人了吗?” “抓到了。犯人是过去虐杀多位女性、遭到通缉的杀人魔。这个男人被逮捕前,也有报纸大肆渲染地报导,说是某个伯爵家的人雇用了杀手,杀掉出身卑微的伯爵夫人,最后还被告诽谤之类的,闹得沸沸扬扬。” 连恩想起了那个贴着“安斯沃思城杀人案”标签的红色档案。 “肯特郡的伯爵城堡是安斯沃思城吗?” “不,肯特的伯爵邸是威瑟福德邸。安斯沃思城在约克郡。威瑟福德伯爵的家族原本是约克出身,在当地拥有城堡和领地。先不说新兴贵族,那些历史悠久的贵族一般都有好几个爵位。威瑟福德伯爵同时也是安斯沃思男爵,而勒内子爵则是汉米尔顿从男爵。长男会继承父亲拥有的爵位中,第二高位的头衔,所以威瑟福德伯爵的儿子就是勒内子爵。” 连恩对杰克卖弄知识的部分充耳不闻,问了个最基本的问题:“约克是在哪里啊?伦敦北方?南方?很远吗?” “在北边喔。搭特快车要四个小时多一点。对了,过去将英格兰王室一分为二的玫瑰战争,互相争夺王位的约克家族以白蔷薇为家徽,而兰开斯特家族则是红蔷薇,所以约克和白蔷薇有很密切的关系喔。北方的城堡、白蔷薇,和依芙的预书一样呢。” “那样就不算预言了吧?依芙这家伙,该不会是从谁那里听到城堡的故事吧?” 连恩回嘴,哼的一声扭过头去,但心里仍默默想着,就算是碰巧说中,如果接下来真的和那座城堡扯上关系,还真有点不舒服呢。 杰克好像觉得很有趣似地眯起眼,看着表情变化多端的连恩,以极为若无其事的口气问道:“你是从哪听到安斯沃思城堡的?” 连恩迟疑了一下。哈德森夫人不准他把福尔摩斯先生房间遭人侵入的事说出去,但他还是忍不住,先说了句“要保密喔”接着说:“福尔摩斯先生的房间昨天遭小偷了。他们逃走的时候,把案件的备忘录扔得满地都是,里面有份关于安斯沃思城杀人案的档案。那些家伙就是查尔斯被杀当晚出现在附近的人啊。” 杰克津津有味地听着,也想知道安斯沃思城杀人案的详情。 “我倒没听过那个城堡发生过杀人案。你知道是什么时候的事吗?被害者——” “我没看到档案的内容啦,因为哈德森夫人马上就过来了,还露出可怕的表情,叫我们不要碰房里的东西!” “啊啊,那的确很可怕。” 侦探公寓的房东向来以她的严厉及压迫感而99lib?受到“游击队”少年们的敬畏。杰克苦笑着改变了话题:“对了,你跟艾力克斯提出要潜入朗廷酒店的计划还是放弃吧。就算借了他的制服也行不通。我最近稍微潜入了一下,他们的员工不是那些三流旅馆可以比的。如果你半吊子地在里面晃来晃去遭到质问,立刻就会露出马脚了。他要是因此被解雇的话,最难过的不就是你吗?” “我知道,我已经放弃了。可是,你说你潜入酒店是怎么——” 连恩话问到一半,杰克就皱起眉,按住连恩的肩膀往前探出身子。连恩也皱眉看了看四周,在书店前有几个穿着双排扣长礼服的男人正在聊天,他们对面,连恩看到威金斯与安迪正朝这里过来。 看到威金斯抱着一个破旧的背包,连恩和杰克一样歪了歪头。那是辗转于各个窝的杰克装了全部家当的包包。 “喂,这里!” 杰克朝他们喊了一声。威金斯和安迪虽然跟他们会合了,神色却显得很难为情。那个背包果然是杰克的,威金斯交给他之后,便跟他说了事情经过。他得到杰克同意,从吵吵闹闹的弟弟妹妹们身边逃开,在轮船上打个盹的时候,想扒走别人钱包却失手的安迪被警察追着跑了进来,结果连杰克的阿姨都被卷了进去,变成一场大混乱。安迪虽然顺利逃脱,但受牵连的阿姨却因为被迫接受调查而大为光火,决定暂时禁止丈夫的侄子留宿。 杰克没想到有这场横祸,但仍对担心地跟他说今晚可以住他家的威金斯露出宽大的笑容。 “哎,也好。反正差不多到了该搬出去的时候。喂,安迪。” 他对好友的笑容一变而成坏心眼的表情,俯视着矮胖少年说道:“元凶可是你,算你欠我一次。” 安迪啧了一声咂舌,大概是承认自己错了,没有回嘴。 连恩很介意杰克刚刚说到一半的话。 “喂,你刚才说你潜入朗廷酒店,那是怎么回事?” “你潜入酒店吗?” 被威金斯这么一责问,杰克只轻轻耸了耸肩。 “我没跟你说吗?我在那间酒店当了半年左右的服务生。那边有很多外国的客人嘛,稍微懂一点法语或德语就会受重用。虽然最后还是没得到艾琳·艾德勒的丑闻就是了。” 连恩打从心底感到佩服。 “你会说外国话啊?” “只要会打招呼和算钱就能胜任了啊。” “可是能说到用在工作上的程度还是很厉害啊!” “因为记忆是我的特技。你不也是很厉害的扒手吗?” “我已经金盆洗手,不会再做了。” 安迪不满地哼了哼。 杰克斜眼瞥了他一下,又对着连恩道:“太可惜了。而且,你那是为了不让手指变钝的训练吧?” 像平常一样叠起手来绕着十指的连恩一下放开了双手。 “只是习惯啦。” “你就继续下去嘛,总有一天,当你权衡手段与目的的时候也用得到吧?” “我不干!我已经和华生医生约定好了。” 连恩坚定地挺胸,把手背在背后。 杰克苦笑着继续说道:“对了,因为艾力克斯拜托,我来这是要跟你说我在酒店听到的消息。就在查尔斯遇害的三天前,发生了件很奇怪的事。我趁艾德勒去音乐会表演的时候潜入她房间,结果还不到半小时休伊特就回来了,还带着她妹妹——也就是费林托什夫人。我躲在和起居室相连的寝室里听到她们谈话——” 凭着自豪的记忆力,杰克就像大声朗诵戏剧台词一样,重现了费林托什夫人与维多利亚·休伊特夫人的对话: ——维多利亚,我很怕,怕得不得了。我不想再做这种事了。 ——你就乖乖听他的,照他说的做。你做的是正确的事喔,因为那颗蛋白石本来就是我该继承的呀。外婆也说过要给我,不是吗?而且,你现在放弃的话也会给他添麻烦,他不会替我们保密的,不是吗? ——可是,你将那颗蛋白石让给别人了吧? ——我需要钱啊,但你放心,我会全部拿回来的。当某个可爱的笨蛋发现的时候,蛋白石和头冠都会是我的了。我假装被利用,其实是我在利用对方呢。我就是这样一路赢过来的。 安迪用瞧不起的语气插了进来:“明明有那么有趣的题材,为什么还要辞掉酒店的工作?搞砸了吗?” “哎,我是做了蠢事,但可不是因为像你这么迟钝,是对方略胜一筹啊。” “搞砸就是搞砸了吧?歪理混蛋,专捡小道消息。” “那么,你就是捡破烂的罗,青蛙脸。” 感情不睦的两个人互相瞪着彼此,威金斯说了声“住手”便带过去了。 威金斯一问发生了什么事,杰克就老实地说出了答案:“虽然经理对我的表现挑三拣四,不过他只是在找碴。真正让我丢了饭碗的是艾琳·艾德勒。那个女人发现我在探听消息。” 连恩提出了不同意见:“是休伊特搞的鬼吧!她不是很可疑吗?她想得到头冠就代表这女的果然就是犯人。啊!被她强迫买下蛋白石的人搞不好就是艾德勒小姐喔,如果真的是这样,艾德勒小姐就是被害者了。她那么漂亮,又温柔——” “你啊,最好小心女人喔。” 杰克语带叹息地回道。 “热血又躁进,马上就被女人迷得晕头转向,还不明白自己成了冤大头,贡献全部财产,朝毁灭之路笔直前进——很有可能变成这样。” “别把我当笨蛋!我会对女人亲切是——” “不,等等。我从来没说过你对女人亲切。” “为什么啊?我对女人很亲切啊。就算是爱说大话的家伙,如果是女的我就不会揍她,而且也不会说她们是丑女之类的坏话,也不说谎!” 他回头看向比自己年长的同伴们,想寻求他们的同意,但威金斯只是浮现苦笑,而安迪则是挂着瞧不起人的表情。杰克一脸忍着爆笑的样子,手指搔着脸颊。 连恩哼了一声转过脸去。 “女人怎样都无所谓,我只对案件有兴趣啦。” “我想也是。”安迪小声嘀咕着。 怎样啦?连恩眼神锐利地瞪了回去,威金斯大概是为了避免两人吵起来,巧妙地把话题转换到查尔斯遇害的案件上,而一群少年们开始互相拿出手头的情报,针对案件讨论了起来。 连恩对从杰克那里听来的消息在意得不得了。 休伊特说的对方是什么人?她不是和那家伙合作,打算偷走头冠吗?啊,对了,这件事也要好好—— 他一看杰克,情报通在带着恶作剧般的笑容同时,给了他答案:“放心吧。我已经跟福尔摩斯先生报告过了。” 威金斯神色慎重地说出他的看法:“那个叫亚当斯的侍女也很可疑。查尔斯对她来说算是杀妹仇人。如果是侍女,应该也有空打一把夫人寝室的备份钥匙吧?” “啊,嗯,这也有可能啦。” 杰克同意了,连恩则是挑毛病。 “但是,她特地选在夫人的房间不是很奇怪吗?” “不,那是要引诱查尔斯进去的吧?呐?” 安迪讨人厌地冷笑着。 “整理床铺也是侍女的工作嘛,才不会曝光啊。哎,小鬼大概不懂吧。” 连恩慢了一拍才明白过来,一下子满脸通红。就在这时—— 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 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 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 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 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 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 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 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 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 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 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 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 他听到了浑厚低沉的吠叫声。那只脖子上戴着红色皮项圈,毛色漆黑、美丽的西班牙猎犬正在马路的转角,很明显地是对着连恩叫。 那是神秘少年唤做何瑞修的狗。 它一成功吸引连恩的注意力,就转身从马里波恩路弯到了贝克街上。连恩甚至没空向叫住他的同伴们解释就追了上去,在人行道树下看见爱德华与他的随从。 他们两人皆是一副接下来要去郊外的打扮。褐肤的随从穿着披肩外套,爱德华则身穿剪裁合身的呢料西装,戴着帽子,浆得笔挺的白衬衫上宽松地系着红色领结。金发少年那仿佛集月光于宝石身上的冰冷美貌,不论在黑夜,或是白天的阳光底下都没变。不变的还有他高傲的态度。 “啊,连恩,看到你这么有精神真是太好了。” 连恩提高了警戒,瞪着对方美丽的脸庞。 “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你从一开始就知道我是谁了吗?” “那天晚上我们找到你家了。靠何瑞修追着你鞋子的味道。” 少年高兴地笑了,那是非常美丽的微笑,可是他像蓝宝石一般的蓝眼却是冰冷的。 不知不觉中被人调查了身家背景让连恩感到不快,但他又马上调整好心情。他也大致上摸清了对方的底细。 “你是勒内子爵吧?” 连恩打算一语道破他的神分,心里期待着让他吓一跳,看到那张端丽的扑克脸垮下来的样子。但爱德华只是微微挑起了眉爽快地承认,反问他:“你从福尔摩斯先生那里听来的吗?” “不是。” “那你怎么会知道?” “想要我告诉你的话就回答我,你潜入福尔摩斯先生的事务所是怎么回事?还有,威瑟福德伯爵家和我老爸又有什么关系?” “这两个问题我都有答案,只不过我现在没有时间。我是为了带个口信给福尔摩斯先生,才会顺路到这里来的,不过既然遇到了你,对你说比较好。” “什么啊,装模作样的!” 连恩语气粗野地抱怨,只是心里怎么也无法冷静。对他这种下城的少年来说,像这样跟贵族少年面对面地说话原本是不可能的事。 担任少年随从的年轻人很明显地不耐烦。他不耐烦才是正常的,也就是说,子爵大人才是奇怪的那一个。虽然奇怪,他仍美丽高尚地站在那里,态度令人生气,但他的脸非常美丽。连恩惋惜地想着,要是他再笑得开朗一点就好了。这么一想,心中便充满一种令人怀念的温柔心情,好像想起一张熟悉的脸庞似的,令他感到焦躁。 爱德华静静地对他提出问题:“你解开查尔斯·费林托什被杀的谜了吗?” “比如说是你们干的好事啊。” 连恩故意挖苦他,爱德华微微皱眉,轻叹了口气说:“真可怜,你是笨蛋吧?但你无须介意,你只不过是个扒手,即使脑袋只是装饰品也不会有影响。” “我的脑袋才不是装饰品!而且我已经不是扒手了!” “那么,你再锻链一下脑袋不是比较好吗?” 愤怒让连恩气得满脸通红,不禁握紧了拳头。在这瞬间,一直待在爱德华背后,像影子一样守候的年轻人动了起来,戴得低低的帽子下闪出锐利的目光。连恩知道他披风外套下的手正探向武器。连恩不禁退后了几步,皱着眉心想他们真是群怪人。 如果是因雇用而产生的主从关系他还能明白。比如说商店主人和员工、工厂长和底下的工人,雇用仆役的一方以及受雇用的一方等等。表面上,劳工会服从雇主的命令,但他们私底下抱怨连连,为了赚钱才会听令行事。可是,这个年轻人不一样。他没有丝毫不服或迷惑,服侍着比他还小的少年。与其说是服从,更像是献身。他们之间散发出连恩至今为止从未见过的氛围,对他来说既异常又怪异。 ——你将与王子殿下一集他的随从,还有黑色的野兽相遇,并接受招待前往城堡。 依芙的预言从他脑中一角闪过。爱德华的确像是从绘本中走出来的王子殿下,但连恩把这想法从脑中挥开,他才不相信什么预言。 爱德华大概没有口出恶言的自觉,一副没有恶意的表情,而且因为他滔滔不绝地开始说起重要的事,让连恩失去了挥拳的机会。 “大约半小时前,费林托什夫人悄悄地离开了宅邸,听说去了圣约翰伍德蛇形大道上的伯尼别墅。夫人似乎不敢让人瞧见,所以搭的是出租马车而不是私人马车。她在别墅前的玄关和出来迎接的人起了争执。她宣称是对方杀了查尔斯。” “你怎么知道?” “我让瓦伦泰去调查费林托什家的事了。他觉得夫人外出很可疑而跟踪她。他说他已经在伯尼别墅后院的铁门上绑了一根白色丝线,应该很好认才对。” “等一下,这件事你没跟警察说吗?” “我们不想和警察有所牵扯。话虽如此,这件案子还是让人很不愉快,我希望能尽快了结。你去告诉福尔摩斯先生,让他快点解决。” “福尔摩斯先生早就解决了!”连恩对他这么嚷道。 爱德华稍微耸了耸肩:“那他应该快点公布结果,平息社会上的骚动。” “你凭什么命令他!” “我没有命令,只是说出我的期望而已。我可是很看好你喔,连恩。与这次的案件无关,我需要你所拥有的技术,身为扒手的技术。我不介意你是不是现役扒手,只希望你能帮助我。像你这种人,偶尔贡献一己之长帮助别人不也很好吗?希望你不要拒绝,答应我的要求。” 什么意思啊——! 连恩瞪着贵族少年美丽的脸庞。虽然他才刚听说了他复杂的成长经历,但不知人间疾苦的大少爷还这么嚣张,实在让他忍不下这口气,连同刚才的份,再也忍受不了强烈的怒意。在连恩无声地怒吼少要人了的瞬间,他的身体——手先动了。 他挥出右拳,并趁着爱德华和想保护他而站在他背后的瓦伦泰注意力集中在自己右手的一瞬间,左手怱地闪过。瓦伦泰虽然变了脸色,但连恩的左手这时已经放到脑后了。他做出搔头的动作把摸来的东西塞进衣领,再假装拉了拉裤子,把滑下衣服的东西拿到手里,最后放进裤子的口袋。在这一连串的动作中,他的右拳好像忍住不出手打人似地停在半空中,接着夸张地擦擦鼻子,完成了作为诱饵的任务。 他扒手的技巧并没有退步,但他却高兴不起来。他刚刚才跟杰克顶嘴,说他绝对不再犯了。现在他觉得好像有股冰水泼到背上,在心里痛骂自己。一阵强烈的后悔袭来,让他甚至想找机会把偷来的东西放回去。 可是瓦伦泰走到主人前面,挡在他和连恩之间。 “没有时间了。” 青年低声提醒。少年浅浅点了个头,转向连恩对他说:“那么,我们就在城堡见了。” “——城堡?” “我必须解决杀人案。” “你说杀人?什么时候?在哪?” 爱德华微笑着。连恩无法从他宛如月光般,没有温度却美丽的笑脸上移开目光,听他说着让人摸不着头绪的话。 “是十三年前在城堡里发生的杀人案。近期内你也会接到邀请,我们会再次碰面吧。” 第二章 威金斯听了连恩的话之后,决定以后再去探究详情,并立刻对事态作出应对。 他让杰克去探听费林托什家的情形,派连恩和安迪前往圣约翰伍德的方向。威金斯自己则是要找到侦探,并向他报告这件事。依至今为止的经验来看,要找出侦探人在什么地方,他是四个人当中最合适的。 连恩不停地催促,跟他相比,安迪则毫不隐藏兴趣缺缺的样子,因为他对赚不到钱的差事不感兴趣。正因为如此,威金斯认为他不必担心这个扒手少年做出什么多余的事,经常把他与连恩这种血气方刚、有勇无谋的伙伴搭配在一起。 圣约翰伍德位在摄政公园西北边,是个闲静的住宅区,与芬奇利路相距不远。从贝克街徒步前往约二十分钟左右的路程。他们在公园附近碰巧遇见了以卖火柴为名来乞讨的迪与丹,双胞胎问也不问地跟了上来,一叫他们去找绑着白丝线的门,两人就干劲十足地加入了。 “白丝线!” “找到线了!” 他们来到蛇行大道,才刚分头开始找没多久,这两个人就高兴地大叫起来。连恩和安迪听到他们的声音急忙跑了过去。一辆双轮出租马车突然从他们面前跑过,差点撞上安迪,让他破口大骂。 伯尼别墅是一栋与相邻的房舍彼此协调、优美的郊区住宅。有两层楼高,正面的玄关紧临大马路,屋后有座花园。虽然有马车小屋,里面却没看到马车,花园由砖墙围绕,有道黑色的铁们。在铁门最上方绑着白色丝线。 “听我说,连恩。” “安迪,听我说。” 双胞胎叽叽喳喳地吵着,令年长的少年们感到厌烦。 “等一下再说。” “等一下是什么时候?” “等一下就是等一下啦。” 双胞胎发出了咦——的抗议和声,安迪一瞪,他们就鼓起脸颊,闭上了嘴巴。 连恩现在也没时间陪小不点们闲扯淡,小心翼翼地环视周遭情况。 “虽然有点荒废,但这屋子还不错嘛。” 安迪吹了声口哨。说到锱铢必较、贪得无厌,他和杰克两个人不分上下。只不过杰克是运用他的脑袋,在勉强合法的范围内获得利益,更实事求是,不用担心他违法。连恩看到安迪脸上一闪而过的狡猾表情,警告他说:“你不要做蠢事喔。” “什么啊,装乖孩子。” “我们现在是为了福尔摩斯先生行动。要是做了坏事,会给福尔摩斯先生添麻烦。这样绝对不行。” “游击队是份好差事。我不会做出那种被踢出去的蠢事啦。但是你最好小心你说话的态度喔。前不久跟我搭档摸走别人钱包的,可是你的手指喔。” 被他指出过去的恶行,连恩连唔的声音都发不出来。就算他洗心革面,曾经犯的错也不可能一笔勾销,而且他刚刚才不小心用了本来应该封印起来的技术。然而,安迪说这些话并不是想责怪他。 “喂,你回来吧。听说你老爸要去美国?这样正好。你就留在这边跟我搭档啦。住的地方就由我来说服——” “不行啦,安迪。我已经决定了。我不回去。” 似乎开始下雨了,路上到处都湿答答地布满了水洼。连恩不想弄脏新鞋子,于是一边跳着避开石板路上的水洼,一边绕进了别墅正面的玄关。当他注意着脚下前进时,眼光被路肩泥泞上留下的鞋印吸引过去。鞋底上的泥巴在铺了石板的人行道上留下痕迹,一直延续到伯尼别墅的玄关上。 自从连恩立志要成为侦探后,他就一直尽可能努力地学习夏洛克,福尔摩斯的侦探技术。他也知道脚印这种东西,在破案上占有重要的一席之地。 还有,不能忘了另一个重要的教导。 不光是看而已,更要仔细地观察! 连恩专注地开始观察了起来。鞋印有两种,分别属于女人和男人的鞋印。他在心中提醒自己,为了这种时候能派上用场,平常应该随身携带卷尺才对。只要测量鞋子的尺寸和脚步距离,就能在追查鞋子的主人时派上用场吧。 连恩一脸认真地思考着,一抬起视线,就看到安迪不怀好意地笑着俯视他。两人四目交接后,安迪瞧不起人似地说:“你在学大侦探吗?” 连恩哼的一声,扭过头去。 他还不曾对伙伴们说过想成为侦探的梦想。正因为这是他重要的梦想,才不想被人瞧不起,也不想被人否定。他希望借由不断的努力,累积一定的成果,获得不愧于一心向往的梦想的力量。他认真地思考着,当他说出这个梦想时,至少得被大家承认,如果是他——连恩·麦坎的话,就有可能才行。 连恩心想,现在或许就是个好机会,绿色眼眸散发出光彩。 “我进去偷看一下。” “喂,等等啦。威金斯他——” “谁管威金斯啊!我又不是那家伙的跟班。” 连恩丢下这句话转身就走。他绕到花园后方,越过门跳到里面。踩过枯萎的花坛往前跑,看到法式窗户里的煤气灯亮着。他正要跑过去的时候,肩膀被人一把抓住了。他吓了一跳过头去,原来是安迪。明明外表看起来很迟钝,却能不声不响地敏捷行动。连恩完全没发现安迪跟在自己身后。 “什么啦?你阻止我也没用喔。” “我不会阻止啦。我今天带了好东西,就助你一臂之力吧。” 安迪不怀好意地笑了一下,从怀里拿出了斑驳的左轮手枪。亲眼看见那把看起来沉甸甸的手枪,连恩吞了口口水。 “是真枪吗?” “还用问吗?嗯,不过里面没子弹啦。” “又不能用!” “你想用吗?” “我不是那个意思!这能威胁别人吗?” 当他伸出手想摸看看的时候,门边传来一声匡当的声响,迪和丹几乎滚着似地冲了过来。 “枪!” “砰、砰!” 双胞胎兴奋地红着脸颊大声嚷嚷,安迪毫不留情地骂道:“闭嘴。”敲了他们的脑袋。 连恩打出信号,叫安迪和双胞胎跟上。安迪一手拿着枪跟在他后面。迪与丹则按着挨打的头,眼眶含泪地殿后。 他们靠近法式窗户往里面瞧,在高级家具一应俱全的大厅里,有位穿着丧服的女士坐在扶手椅上。 那是费林托什夫人。不知道她是不是在睡觉,只见她筋疲力尽、动也不动地瘫在椅背上。 安迪越过连恩的肩膀往里面窥视,眯起小眼睛,敏锐地低语:“喂,情况不妙喔。那个女的割腕了。” 连恩瞪大了眼。费林托什夫人从椅子上无力垂下的手腕被染得一片通红。 “那个借我。” 连恩一把夺走安迪手里的枪,敲打法式窗户的玻璃。他从发出尖锐声响的碎玻璃缝隙中把手伸进去,卸下栓子,打开窗户跳进屋子里。 费林托什夫人没有动静。她紧闭着眼睛,苍白的脸无力地歪向右边。血从左手手腕流了下来,而被裙子遮住的右手则是软软地垂下,紧握着一把沾满血的剃刀。一个串珠的手提包掉在她脚下。 “安迪!这屋子里有没有人?没有的话就去通知附近邻居,请他们叫医生来!” 连恩大声嚷着,连回头去看身后朋友的余力都没有。他从地上的手提包里摸索着掏出一条手帕。一边回想以前住家附近有人受伤的时候,麦可所做的紧急处置,一边把手帕压到夫人手腕的伤口上。瞟着立刻就被染红的白手帕,连恩有些急躁地探了探自己的口袋,掏出一条皱巴巴的手帕,以它代替绷带紧紧地缠在压住伤口的手帕上。 “请振作点,费林托什夫人!喂,振作点!” 连恩叫唤着,轻轻摇着夫人的身体。但她紧闭双眼,没有恢复意识的迹象。只是微微张开的嘴巴还在呼吸,脉搏也微弱地跳动着。 连恩回过头,看到安迪慢吞吞地回到了房间。 “这个家已经是个空壳了。” “那就到隔壁去!总之快点叫医生过来!” “你凭什么命令我啊?算了,救人一命总会有谢礼吧。” 安迪喃喃自语着,拔出了连恩插在口袋里的手枪,放回自己的外套内袋里。略微加快了脚步从大开的法式窗户跳了出去。 “为什么要自杀——” 连恩皱起眉头,这时左右两边冒出一模一样的脸凑了过来。 “这个人没事吧?” “能得救吗?” 迪与丹很担心似地问道,但连恩自己也不知道会怎么样。他掩饰着不安,冷淡地回答:“大概吧。”接着,为了探查情形,将夫人交给双胞胎——还吩咐他们有什么事就大叫,开始在屋子里搜索了起来。 一楼光是夫人所在的大厅就占了一整个房间,另外还有一间餐室。二楼有两问与起居室相连的寝室以及书房。每间房间的家具摆设上都盖着白布。 只有主卧房里衣柜上的布掀了开来,每个抽屉都被人打开,里面几乎全空了。费林托什夫人似乎相信这间屋子的主人就是杀害查尔斯的真凶。犯人是害怕夫人报警而逃走了吗? 连恩脑中掠过了刚才在屋前与他们擦身而过的那辆出租马车。他因为搞不好放走了犯人而焦急,冲出寝室看了一下隔壁房间,那里是书房。窗边的书桌上有台打字机,上面还留着一张打到一半而没有取下的便笺。连恩抽出来看了一下,便笺上印有费林托什的家徽。 杀了查尔斯的人是我。他知道头冠上的宝石是赝品——还有我将“邱比特之泪”偷偷让给姐姐的事,于是不断恐吓我。我受不了他一而再、再而三地勒索,便雇人扮成黑蔷薇大盗杀了他。可是我逃不开良心的苛责,于是—— 信写到一半就中断了。里面的内容虽然看起来像费林托什夫人的遗书,但连恩觉得在写完遗书前就企图自杀很奇怪而皱起了眉。他疑惑地倾头,正要离开书桌时,在脚边发现一个掉在地上的相框。他拿起来一看,上面是管家布莱安与一个年轻女人。女性穿着华丽的礼服,长相有些丰腴却很甜美,算是个美人。这个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人与管家这样稳重的职业不怎么相衬,连恩凭直觉断定她是管家的情人,并坚信这里就是管家的住处。 “这样啊,让人以为这是夫人的信,其实是那家伙打的字。可是他为什么打到一半就扔下不管了?” 他一抬起头,紧邻马路的窗户映入眼里。或许是管家看到连恩他们的身影而贸然断定福尔摩斯揭露了自己的罪行?这么说来,杀了查尔斯的人是管家吗? 连恩将整个案子大致在脑中整理了一下。 管家和侍女一起在费林托什夫人的寝室发现了查尔斯的遗体,而他在十分钟左右前也曾经过夫人的寝室,据说他那时候感到房里有人的气息。而在一个半小时左右以前,费林托什夫妇的孩子也坚持说房里有人。那孩子去夫人寝室应该是在晚餐时间。 “查尔斯好像没去吃晚餐吧?难道——” 九点左右,在夫人房间里的人是不是查尔斯呢?或许他是因此才没去吃晚餐的吧?因为他很缺钱,才想撬开保险箱偷走宝石吗?.99lib?然后—— “福尔摩斯先生好像也说过,查尔斯该不会想偷宝石吧。那么,休伊特说的‘对方’,是指查尔斯吗?这样啊,想偷头冠的人跟杀人凶手不一定是同一个人。” 连恩嘴里一边咕哝,一边回到了一楼的大厅。 “如果九点的时候查尔斯还在夫人的寝室,那么,十点半管家起疑时,他也还在那间房间吧?所以,管家该不会是在那时候打开了门,然后和查尔斯起了争执,不小心杀了他。准备离开房间的时候佣人正好经过——啊,可是之后唤人铃响了,果然还是不对啊!” 说到唤人铃,当他想起福尔摩斯好像特别在意唤人铃的编织绳丝线时…… “连恩。” “连恩,这个可以给我们吗?” 连恩听到迪与丹叫他的声音,皱着眉回过头去。 迪胸前抱着一本厚重的书,那是一本布雷德肖的铁路旅行导览。里面不只有铁路路线图和时刻表,还登满了地图,双胞胎似乎是因此感到好奇。 “不行!放回去!” 虽然挨连恩骂了,迪与丹仍然噘着嘴,轮流回嘴道:“可是掉下来了喔。” “有人在上面涂鸦喔。” “我想当火车驾驶员。” “我当客人!” 迪与丹对彼此说着,大概是担心着手腕上绑着染血手帕的美丽女性吧,两人的声音比平常来得小。 连恩本想从双胞胎手中拿走书,迪却不肯放手,涨红了脸,叉开双脚抵着地和他拉锯了起来。结果书咚沙地一声掉到地上,被连恩抢先一步捡了起来。他若无其事地翻开边角折起来的那一页,看到从查令十字车站往多佛的火车时刻下方被人用铅笔画了线。 “啊,是刚才那个人要去的地方呢。” “嗯,他有说要去查令十字车站。” 听到双胞胎说的话,连恩吃了一惊。 “怎么回事?什么叫刚才那个人?” 他往前探出身子问道,迪与丹被他的气势吓了一跳,直眨着眼睛。 “找到绑着丝线的门的时候。” “从这间房子里出来的男人喔。” “他慌慌张张地,像小偷一样,因为看起来很可疑……” “我们就追上去了。” “结果他坐上马车。” 你说什么?连恩张开嘴巴。扯开嗓门对他们两人嚷道:“为什么不早说啊!” “我们本来要说的,你们说很吵。” “连恩和安迪说等一下。” “已经等一下了吗?” 迪往右歪着头,而丹也朝同一个方向歪头,等着连恩的回答。 这让连恩觉得更加烦躁,搔搔头。他很想骂你们两个笨蛋,但他明白这不能怪双胞胎。他们年纪还小,而且太过于服从长辈的命令,是他自己对待他们的方式错了。 “抱歉。那家伙长什么样子?” 连恩难掩急躁地快速问道,双胞胎便结结巴巴地开始描述那个男人的特征。 栗色头发,身材高大的男人,大概四十五岁左右,姿势很优雅,戴着毡帽,穿着一件灰色系的粗呢西装,手上拿着两个旅行袋等等—— 连恩一听他们说完,便从法式窗户跳了出去。并回头对双胞胎留下话,要他们陪着费林托什夫人直到安迪带医生回来为止。 连恩一离开伯尼别墅,因为事态紧急,本来想豁出去搭出租马车。然而,他们不是看不起连恩穷酸的外表,就是提防着坐车不付钱的客人,没有一个马车夫愿意停下来。查令十字车站离这里大约有三哩。连恩靠着平日锻链出来的飞毛腿,一心三思地跑个不停。 “唤人铃的谜团还没解开,不过他会逃走表示那家伙是犯人。他去多佛,是打算渡过海峡逃到法国去吗?可恶!我才不会让你逃走!不但杀了人,居然还想杀了女人把罪名赖到她身上,下三滥的家伙!” 查令十字车站是位于伦敦中心地带的交通枢纽。巨大的车站内部挤满了乘客与送行、迎接的人。连恩靠着以前还在当扒手时学会的敏捷动作,在女士们的裙子与裙子间,持手杖来来往往的绅士们之间,小心避开抱着行李的红帽子们,灵巧地前进,敏捷地穿过剪票口。 多亏事先查好了目的地以及发车时刻,连恩毫不迟疑地在数个月台之中发现了他的目标。那辆火车的汽笛响起,冒出了黑烟蒸气。距离出发已经没剩多少时间了。 连恩压抑不住急躁,挤开越过窗户道别的人们一个一个地往车厢里窥看。即使别人对他生气怒骂,甚至被撞开,也没有放弃。 最后,他终于找到了。他打开门走了进去,六人座的车厢里还有另外三位乘客,一对中年男女与幼小的孩子——父母亲带着孩子的一家人,似乎与布莱安没有关系。 布莱安看到闯进来的连恩,神色动摇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然而一看到追来的只有他一个人,便认定对方只是个孩子而小看他。 “怎么了!你有车票吗?” “吵死了,杀人凶手!”连恩大叫道。 那对带着孩子的父母看到这种异常状况,害怕得离开了车厢。留下来的管家笑了起来,那张面无表情又发青的脸,丑陋地扭曲。他把手伸进怀里,取出一把左轮手枪,扳起击铁,将枪口对准了连恩。他把少年逼进车厢尽头后,一步步地往靠近月台的门边后退,走下月台。这时—— 管家的背后传来了粗鲁的说话声:“不要动喔,大叔。你要是扣下扳机,我就在你心脏上开个洞。要命的话就把子弹从枪里拿出来。” 那是安迪。他拿着那把左轮手枪抵住布莱安的背。 连恩睁大了眼。 “为什么!你是怎么来的啊?” “马车啊。我正好有朋友在那附近的马厩。” 不只马厩,与黑社会的狐群狗党交情深厚的安迪,威吓起来也挺有模有样地充满了魄力。他把枪口嵌入管家背后,低声放话道:“喂,给我快点。要是因为我们是小鬼就看轻我们,马上就会进坟墓里喔。” “等……等等,我照做就是了,别开枪。” 布莱安连转过头去的余力也没有,他垂下枪口,转出弹仓,用微微颤抖的手取出了子弹。连恩立刻冲上前去夺走了他的枪。 “安迪,叫警察——” 连恩才刚开口说要叫警察,布莱安发出的惨叫声就盖过了他。 “拜托谁去叫警察!救救我!” 连恩眨着眼,以为这家伙大概脑袋坏掉了,不过他立刻发现了对方的策略。布莱安又夸张地放声大叫:“有强盗!谁来救救我!抓住这些人。” 察觉了骚动的人群逐渐聚集过来。两个外表穷酸的流浪儿——拿着手枪,与戴着精心保养的帽子,穿着花呢西装的稳重男子相比,没有人看出哪一方才是真正的坏人。 安迪眼看情况不利,很快地隐藏了姿势。跑过来的站员强迫连恩放开手中的枪,他虽然给对方看了枪里没有子弹,并交出手枪,还是被抓着领子从火车上拖了下来。 “放开我!不,别管我了,别让那家伙逃了!他可是杀人犯啊!” 连恩被站员从腋下固定住身体的同时,指着布莱安,扯开嗓子大喊:“他是芬奇利路杀人案的凶手!” 聚集而来看热闹的人们一下子躁动了起来,一齐看向布莱安。这时,钝重的金属音吱吱嘎嘎地响起,火车开动了,响起了尖锐的汽笛声。布莱安好像被那道声音打到似地走向前,冲破了围观的人群想跳上还没加速的火车。 连恩发挥全身的力量挣脱了站员的箝制,拨开人群伸手试图抓住管家。他前面倏地掠过一个穿着双排扣长礼服,头戴丝质礼帽的高大绅士。绅士的手臂伸向布莱安的方向,戴着皮手套的手碰到了他的肩膀。下一瞬间—— 高大的布莱安飞了起来,摔了个大跟头仰躺在地上。绅士很快地直起身子俯视他,那是夏洛克·福尔摩斯。他将手杖抵着布莱安的喉咙,以机敏的声音宣告:“放弃旅行吧,布莱安。你该去的地方已经决定好了。” 第三章 福尔摩斯使出的技巧,连恩以前曾经看过一次。那是叫做巴顿术的格斗术,据说起源于日本武术。 布莱安被逮捕到警察厅之后,福尔摩斯前往费林托什邸。连恩听说他终于要开始进行推理解谜,一再请求让他旁听,并以乖巧听话为附加条件而获得允许随行。 推理的场所则依福尔摩斯的指示选在宅邸地下室的仆役厅。单调的房间里女仆和佣人们排排站。每个人都微低着头,一眼就能看出他们都希望侦探不要点到自己。 亨利,费林托什摆出了一张臭脸表示为什么要选在这种地方。爱丽丝夫人不在场,她陪着好不容易捡回一命的费林托什夫人去了医院。 房间里有个在案发隔日进行调查时没看到的年轻女孩。她穿着朴素的深蓝色衣服,有着褐色头发。亨利也没看过她,以怀疑的眼光望着她。福尔摩斯介绍道:“这位是在哈代家担任女仆的葛拉迪斯·琼斯小姐。她就是遭大家以为是黑蔷薇大盗所袭击的小姐,接下来请让我问你两、三个问题。” 侦探站到来自威尔斯的年轻女孩面前,以平稳的声音对她说:“十天前左右,你好像遇到了很可怕的事呢,可不可以跟我说说那个威胁你的男人?” “那个……我记不太清楚了……” 女孩紧张地绷着脸,带着改不掉的口音回答:“他戴着白色面具遮住眼睛,嘴上围着围巾。还有,呃……我闻到了柳橙的味道。傍晚的时候,我办完事回宅邸的路上被人从后面抱住。那家伙说自己是黑蔷薇大盗,然后说哈代家应该有一顶很棒的蛋白石头冠才对,但我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他说了什么‘维纳斯之冠’,我又说了一次不知道,他就推开我逃走了。” “他从后面抱住你,即使如此你还是知道对方戴着面具吗?” “我被他从背后紧紧抓住的时候抬头往上看了。” 女孩说着的同时抬起脸,福尔摩斯毫无预警地将一条手帕举到她眼前。 葛拉迪斯吃了一惊,端详着手帕。 “这个!有一样的气味。袭击我的家伙身上也有和这个一样的气味!” 一股柑橘类的香味甚至飘到了连恩那里,是记忆中闻过的好闻气味,他刚想起就啊地叫了一声,尔摩斯的话便盖过了他的声音。 “这是从查尔斯·费林托什先生的房间借来的古龙水。” “你想说威胁那个女仆的人是查尔斯吗?” 与恶声恶气的亨利比起来,福尔摩斯若无其事地回答:“正是如此。”并用严厉的口吻继续说道:“遇害当晚,查尔斯先生原本想偷出‘维纳斯之冠’,并将头冠遭窃伪装成黑蔷薇大盗搞的鬼,借此混淆视听。他威胁哈代家的女仆,还有在家里四处散布黑蔷薇大盗的谣言都是为此演出的闹剧。” “死者没办法帮自己辩驳。你不要趁机——” 亨利满脸怒容地逼问,但福尔摩斯仍不为所动。 这时,走廊上传来了急切的唤人铃声。 佣人们彼此面面相觑,福尔摩斯以手示意他们不必过去,反而看向警探和亨利,催促他们跟上。连恩也跟着板着脸的两人跑到走廊。抬头看墙壁,发现唤人铃板上有个铃吵闹地响着。那是“七号寝室”的唤人铃——有人在杀人现场费林托什夫人的寝室拉了唤人铃的绳子。 连恩将视线转向侦探,没有漏看他嘴角一闪而过的满足笑容。 刚才福尔摩斯窝在夫人的寝室里,宣称要做实验而动了某些手脚。不过在那之后他就锁上了寝室,将钥匙委由亨利保管,禁止出入了才对。 亨利挑起眉毛。 “那间房间又没有人使用,现在里面应该没有人。到底是谁搞的鬼?” “您自己亲眼确认看看如何?” 福尔摩斯与警探、亨利·费林托什以及连恩迅速地爬上楼梯。直到二楼都没有人开口说话。在夫人以前的寝室门前站着穿着制服的巡警。 福尔摩斯不客气地走上前去。 “你能拍胸脯对长官报告说房里没有人吗?” 那名巡警与其说是拍胸脯,不如说是紧张得挺直了背脊,轮流看着侦探和警探的脸回答:“是,没有任何人进出。” “那么,是你拉响唤人铃的吗?” 面对警探的质问,巡警惊讶地摇头。 “不,怎么可能。我没有离开过这里,绝对没有。” 亨利不耐烦地看着警探确认门还是锁着的,然后将钥匙插进钥匙孔转了一圈。粗鲁地打开了门。他们急忙踏进房里,但里面一个人也没有。 床铺旁的猫角桌上有倒下的积木与虹吸式咖啡壶,与发现查尔斯遗体时一样。桌上散落着湿答答的纸屑,天秤式咖啡壶上连接两个容器的导管被拔了下来,滴滴答答地滴着水。 似乎与他所预料的结果相符,福尔摩斯满足地点头,走近桌子。打开放在旁边床铺上的医用包,拿出一条毛巾给连恩。 领会到他该做的事,连恩手脚俐落地整理起桌上的水和纸屑。 福尔摩斯又从医用包里拿出了一个严重发黄的纸箱,那是没有盖子的空箱子。接着,在擦得一干二净的桌上开始叠起积木。六个积木并排而成的长方形上叠了三层,而靠近床铺那一侧的积木则只有一层,形成了高低差。然后在积木上盖上纸箱遮住,又拿出一个贴着标签的褐色瓶子,将瓶内的白色粉末洒在箱子周围。 连恩一手拿着毛巾,目不转睛地看着侦探的动作,想认出九九藏书标签上的字,却看到一排搞不懂是什么意思的字母,愁眉苦脸地放弃了。他仰望着福尔摩斯小声问道:“那是什么?” “硫酸铝。三十年前开始用在制纸上。” 亨利好像察觉了什么,“啊。”的嘀咕了一声。连恩虽然想到那就是哈德森夫人被派去买的药品,对它的效用却一无所知。他的心怦怦跳,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专注地看着侦探的一举一动。 福尔摩斯盖上瓶盖,放回包里,将虹吸式咖啡壶的管子接上,拿着水瓶,将水注入酒精灯那一边的容器里。迅速搓了搓双手,说:“那么,我和布莱安谈过,证明他杀了查尔斯属正当防卫,我问出他在案发当晚从这间房间拿走的东西。因为他在案发后将东西丢到河里去了,所以实物不在我手上。” 侦探弯身到床铺底下,捡起一个拳头大小的银块。连恩也跟着探头去看,看到银块的旁边有个饰有珊瑚雕刻的胡桃木化妆箱。他想起发现遗体时,化妆箱也在床铺底下。 福尔摩斯拿在手上的是一颗狮子的头——那是靠在房间角落的手杖上的握柄——与查尔斯房中衣柜里握柄脱落的手杖互为对照。 “牛津街上的手杖店在上个月卖了一支同样形状握柄的手杖给查尔斯先生,并依照他的特别要求,在握柄的部分增加重量。” 连恩假装要帮忙,把福尔摩斯正要递雷斯垂德警探的握柄拿了过来。虽然他马上就交给了瞪着他的警探,但沉甸甸的触感依然留在手上。为了将手杖用来当作武器,在握柄上增加重量是很常见的事。 “里面灌了铅——” “是铁啊,警探。而设置在床铺下的化妆箱里装了磁石。” 福尔摩斯从警探手里拿回握柄,用丝线一圈圈地缠绕住狮子嘴部的凹洞。丝线的长度十足,另一端则系在唤人铃的饰穗上。福尔摩斯小心翼翼地将狮子的头摆在盖着积木的箱子上。 “如此一来,案发当时的情况就备齐了。” 福尔摩斯划了根火柴,点燃了虹吸式咖啡壶的酒精灯。 在充满了忍耐、怀疑、焦躁,以及期待的眼神关注下,侦探接着说道:“这次的案子会显得如此神秘,原因出在密室与唤人铃,以及暗示有外人犯罪的小伎俩,这些要素彼此产生矛盾的关系。密室否定了外人犯罪的可能性,而唤人铃也是,若是犯人自己拉响了铃,就无法解释他是如何从密室逃出去了。这种半途而废的窃盗行为也更加深了谜团。事实上,立下杀人计划的犯人根本无意营造密室,甚至想让大家以为这是侵入者下的手。窗户旁的雨水管上挂着绳梯,以及外面路上发现的短剑,这些小动作原本可以保护立下计划的犯人,并将警方的注意力转移到外部。犯人缜密地构思出杀人计划,不过制定者并非布莱安。我刚才也说过,他杀害查尔斯先生属正当防卫。一开始制定这次计划的就是查尔斯本人,他想杀了布莱安。” 亨利勃然大怒,涨红了脸。 “为什么查尔斯要杀了管家?” “因为他一直遭到恐吓,这一点已经得到管家本人的自白了。但我们还是按顺序来吧。这次的案子,有必要回溯到半年前的宝石失窃案来说明。一名叫做莉莉,亚克拉伍德的女仆遭人怀疑偷了宝石而被解雇了,但她并不是真正的犯人,真正的犯人是查尔斯先生。” “你对死者不敬也要适可而止!” “费林托什先生。” 福尔摩斯冷冷地回道:“我借了失窃宝石的鉴定书及鉴别书,还有查尔斯先生的照片,在他生活范围内的当铺巡了一遍。有几间当铺的老板都还记得令弟的长相。” “那个女仆偷东西的时候可是有两个目击者啊。查尔斯和布莱安他们——” “他们就是这起案子里的犯人和被害者吧。” 连恩笑声嘟哝着。亨利不快地咳了两下,警探则是凶恶地瞪着他,但少年只是哼了一声转过脸去,假装没发现。 福尔摩斯不受他们的对话影响,接着说道:“失去工作的莉莉在数日后,遭人发现淹死在泰晤士河,认定是自杀。我确认过她的验尸报告,她当时怀孕了,而布莱安说孩子的父亲是查尔斯先生。他还说莉莉并非自杀,而是被查尔斯先生推下桥的。” 连恩愕然。把肚子里有小婴儿的女人——还是怀着自己孩子的女人给杀了吗?真是烂透了,他心中涨满了怒意。 弟弟的暴行被人揭发出来,就连亨利严厉的脸上也闪过一丝波动。 “你有证据吗?” “没有,想对莉莉,亚克拉伍德的死提出起诉很困难。但事实就是管家对查尔斯先生狮子大开口,终于逼得他走投无路而订下杀人计划。查尔斯命案发生的当晚,管家依查尔斯先生所言来到夫人的寝室。查尔斯先生拜托他,希望他协助盗取头冠以支付勒索金额。布莱安将勒索来的钱拿去租下圣约翰伍德的房子,让他的情人住在里面,但那个女人被出手更阔绰的男人给拐跑了。因此,他为了抢回情人才需要更多钱,在欲望驱使下承诺帮助偷窃。另一方面,查尔斯先生不甘受一个仆役不断恐吓,想出了一个让他永远闭嘴的方法。在偷走头冠的同时杀了管家,并伪装成两者皆是黑蔷薇大盗所为的样子。” 亨利一只手掩着脸,已经说不出袒护不肖弟弟的话了。 “查尔斯先生要实施计划的时候得到了某个帮手,就是费林托什夫人。” “我妻子知道这个杀人计划还协助查尔斯?” “尊夫人只知道将头冠偷出来的计划,并将被迫协助一事,于今天被叫去圣约翰伍德时告诉布莱安了。” 杰克偷听费林托什夫人和休伊特夫人交谈时,她们对话中提到的果然是查尔斯。连恩因为自己的推测正确而沾沾自喜地点着头。 福尔摩斯淡然地将推理进行下去:“正如各位所知,四年前夫人将‘邱比特之泪’交给了她姐姐。夫人一直苦恼,若凯瑟琳小姐戴上头冠,发现蛋白石是仿造品后,爱丽丝夫人不但不会原谅她,她的丈夫也会因此知道她的姐姐品行不端。查尔斯知道此事后,就向夫人提出了假借怪盗之手偷走头冠的计划。 “接下来查尔斯先生用了几个小伎俩。除了阳才所说的唤人铃,还有黑蔷薇的卡片。九九藏书窃贼留在犯案现场的卡片,是查尔斯先生仔细向迪亚兹伍德侯爵请教过后作出来的东西。他自己假装与怪盗搏斗,扮演目击者。然后由费林托什夫人将怪盗的遗留物品留在街上当作证据,并嘱咐她提出看到了可疑男子的证言。查尔斯先生跟她说在浓雾的夜里,把剑从马车上丢出去就没有人会知道了,让她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将染血的短剑丢到路上。我推测他为了在短剑上制造血迹,大概牺牲了狗或猫吧。夫人似乎收到嘱咐千万不能看报纸,说一旦看过,警察讯问的时候就没办法好好说谎了。” 染血的短剑之谜被解开,让连恩小小地松了口气,然后朝桌子的方向瞄过去。酒精灯加热的咖啡壶里,水已经开始沸腾了。 “结果已经很清楚。查尔斯先生想对布莱安报仇,却反遭杀害。讽刺的是,多亏了查尔斯先生所做的唤人铃伎俩,布莱安因此得到了不在场证明。然而侍女亚当斯的告发,加上莉莉被冤枉的事,让他害怕如此一来总有一天真相会曝光。他也察觉到费林托什夫人在协助查尔斯先生的计划了。既然是在夫人寝室里犯行,就需要她来协助唤人铃的伎俩,于是他不仅向夫人勒索逃亡资金,还企图让夫人伪装成自杀好灭口。他以协助查尔斯的计划为由勒索夫人,将她引诱到圣约翰伍德的家中,让她喝下安眠药后割了她的手腕,并将伪造的遗书和遗体搬到不
同地方混淆调查,似乎打算争取时间做逃亡的准备,不过当他着手开始伪造遗书时,看到窗外的连恩,以为是我命令他过来的,也就是说他误以为事迹败露而逃亡。” 得知自己亲近的人一个接一个地背叛,亨利哑口无言,坐在椅子上动也不动。 福尔摩斯看不出对主人表现同情的样子,以散文般的语调接着道:“根据检查夫人伤势的医生说,要是处理得再迟一些的话就没命了。比我早一99lib?步踏进那间屋子的连恩·麦坎,以及目前不在场的安迪·莫姆和双胞胎尼克森兄弟,可以说是夫人的救命恩人吧。” 突然听到自己的名字,还得到夸奖,让连恩的心怦怦直跳,高兴地双颊泛红,心想安迪他们如果听到了也会很开心吧。 虹吸式咖啡壶发出了咕噜咕噜的声音。水已经沸腾,几乎要流到另一边的容器里去了。不过此时没有装好的管子松了开来,冒出滚水,积水在桌上蔓延。硫酸铝逐渐溶入水里,这些液体逐渐渗入盖着积木的箱子里。 纸盒的表面噗噗地冒着泡,颜色也变了。这时,箱子微微地倾斜,在下一瞬间啪嚓地垮下来。叠了三层积木的部分维持原有的高度,但仅有一层的部分却被压得垮了下去。正好是放着银色狮子头的地方。 连恩惊讶得出不了声。每个人的视线都集中到桌上的咖啡壶上。 狮子头猛然掉落,朝着箱子被压扁的那边——也就是靠床铺的那边掉了下去,被丝线绑住的唤人铃也被拉了过去。狮子头虽然掉到了地上,仍没有停止滚动,一直滚到绑着桌脚与床脚的金属线对面。它被磁力吸引过去,撞到床底下的化妆箱后终于停了下来,丝线被金属线卡住,绷地一声断了。 “这是……也就是说,靠这个?” 在一片寂静当中,雷斯垂德警探语无伦次地问道。 福尔摩斯干脆地点头:“这就是密室的唤人铃的真相。” “可是,为什么?只碰到水就让盒子变得这么破破烂烂的——” 不知不觉中,纸箱已经崩解到看不出原来面目了。 “硫酸铝一旦与水起反应之后就会产生酸,使纸质受损。在制作刚才的纸箱时,我选用了会在高温潮湿的环境下快速酸性化的纸。后来加上的硫酸铝溶于水中,成为酸性水溶液,使纸迅速受损。” “我不认为查尔斯那家伙有脑袋想出这种伎俩。” 亨利怀疑地自言自语着,福尔摩斯微微皱眉,答道:“他会想出硫酸这个办法并不会不自然。你的染色工厂里,硫酸是不可或缺的药剂。” “我弟弟对家业完全没有兴趣。该不会是有人帮他出主意吧?” “用硫酸铝与水的化学反应来使纸张消失的诡计,也曾用在魔术表演上。我不否定有某个人教他这个方法的可能,但要将他作为共犯而起诉十分困难。查尔斯先生对费林托什夫人说,这是为了制造偷走头冠时的不在场证明而让她协助设下这个装置。侍女这半个月来听到的可疑唤人铃召唤,大概是他们在测试装置能不能顺利运作吧。查尔斯先生利用案发当晚的晚餐时间准备装置。当时令郎说有人在房间里,大概是因为听到了查尔斯先生发出的声响吧。查尔斯先生为了避免有人闯进来而锁上了房间的门,钥匙则是他从管家室里的钥匙串上拔下来的,那是当初打算协助偷窃的布莱安交给查尔斯先生的东西。” 连恩发现福尔摩斯的语气变得有几分苦涩。猜想大概是事情的发展令他看不顺眼吧,但他想不出理由,怀疑是不是自己的错觉。 “按照原定计划,查尔斯先生杀了布莱安之后,会将短剑从遗体上拔出,并擦掉血迹收进自己的房里,打算装出一副毫不知情的样子。费林托什夫人扔在路上的短剑才是凶器——窃贼用夫人寝室里的短剑,杀害管家之后扔掉凶器逃走,因为一旦让搜查的成员倾向入侵者犯罪的说法,就不会注意到他的所有物了。另外,将手杖握柄用在唤人铃的装置上,也是因为只要在犯罪后把它装回手杖上就能轻易隐藏起证物的缘故。 “他对亨利先生说有事商量,也是为了制造不在场证明。先让大家知道唤人铃响起的时候自己与兄长在一起,再算准时间来到走廊,与回应唤人铃的召唤而来的仆役,或是回到家的费林托什夫人一起进入房间。并且计划打算趁乱将与唤人铃绑在一起的线与握柄等证物回收吧。然而,因为他自己遇害,真正的凶器就插在遗体上,与路上的短剑互相矛盾,使整件案子更加扑朔迷离。 “另一方面,布莱安并不知道查尔斯先生的计谋,因此这个装置没有发挥完整的功能。他不知道房里设置了伪装成侵入者犯罪的机关,于是关上架了绳梯的窗子,并锁上门。布莱安当时只想拖延尸体做发观的时间。保罗于十点半左右在寝室前目击到管家,他虽然马上捏造出要进房间却进不去的谎言,其实他才刚走出房间,用从查尔斯先生那里拿回来的钥匙锁上门而已。” 连恩的脸一下子亮了。这部分跟他在伯尼别墅想像的过程几乎一样。虽然只是极小的胜利,他还是在心里大叫好耶,得意洋洋地握紧拳头。福尔摩斯注意到他的样子,瞄了他一眼,仿佛看穿他脑中想法似地,嘴角闪过一丝微笑。 光是这样就让连恩有种得到数百万夸奖的感觉。他绷起了险些笑得走样的脸,竖起耳朵准备把尊敬的侦探的推理听到最后。 “唤人铃响的时候,布莱安虽然惊讶,却立刻发现那是查尔斯先生设下的某种装置。若查尔斯是在铃响之后,自己到达寝室前的这段时间内被杀的话,就能成立自己的不在场证明,于是他跟侍女一起进入房间,不只让她一起确认查尔斯先生已经死亡的事实,并在把她赶出去后尽可能地善后。捡起绑着丝线的手杖握柄回收——这个动作有一部分被侍女看到了,扯断绑在唤人铃饰穗上的丝线。他一眼就看出这是拉响唤人铃的装置,接着将拿回来的钥匙放进查尔斯先生的外套口袋里,这是为了让别人认为他没有办法进到这间房间,当下作出的行动。” 短暂的沉默后,亨利表情空洞地发出了笑声。 “多么愚蠢!不,失礼了。我从他生前就为这个笨蛋弟弟感叹,没想到他居然是个这么愚蠢又不要脸的男人!而我如此信赖的佣人还是个卑鄙的骗子,哎呀,我不就像个小丑吗?福尔摩斯先生,你给我们展现了非常出色的本事啊。不过,这对犯人来说还真是讽刺呢,你不是为了有人被杀,而是为了‘邱比特之泪’而被雇用的。即使如此,宝石从一开始就不在这座宅邸里,甚至不是被偷走的。” “——真是这样就好了。” 他低声细语的声音中还有疑虑。接着,仿佛在呼应他的声音似的,走廊传来脚步声,然后是有人敲门的声音。福尔摩斯迅速采取行动,打开门后,一位巡警对他敬了一礼。得到雷斯垂德警探的许可进来后便开始报告:“我们在伦敦市东区的鸦片馆——‘金条’发现了一具疑似休伊特夫人的女性遗体,死因疑似鸦片中毒。” 连恩瞪大了眼睛。为想都没想到的发展感到惊诧,转头看向福尔摩斯。 侦探的脸上没有惊讶。虽然没有喜悦,但看起来像是预料中的事态得到了证实。他一听完巡警的报告,就对警探说:“查尔斯·费林托什的死已经真相大白了,接下来交给你也可以吧?我还答应了另一件案子。” 警探诧异的问他是什么案子,侦探没有回答,低头看着连恩说:“跟我来。我先送你回家吧。” 第一章 麦可已经在家里等着连恩了。少年被弥漫的香烟雾给呛了一下,父亲便把叼着的烟扔进壁炉里去了。 连恩很紧张。接下来必须针对去美国这件大事,跟老爸展开一场唇枪舌战。 四目相对,昨天的不欢而散又重新浮现起来。连恩想将奥莱利神父的好意,以及自己想在伦敦生活的想法告诉父亲,却觉得好像有什么梗在喉咙似地开不了口。只露出一副气呼呼的表情杵在那里。 僵硬的沉默之中,麦可坐到床上,一手掩住了脸。宽大的肩膀微微地颤抖着。看起来像在哭,让连恩慌了手脚。正当他走近想仔细看看他的脸时,便被父亲的手臂抱紧,脸颊上落下了雨一般的亲吻,接着听到了开朗的笑声及高兴痛快的叫声。 “你回来了啊。没错,我就知道你会回来。” 连恩挣扎着从他手中挣脱,推开了父亲。满脸通红地大声斥责:“什么啦,把我当小鬼!” 麦可一边大笑,扑通地倒在床上。连恩抱着胳膊居高临下地看着父亲。紧张感消失,嘴里自然而然地蹦出牢骚:“我这.99lib.边可是发生很多大事喔!还逮到了杀人犯。” “你逮到杀人犯?” “我有帮忙。” 连恩得意地宣告,跟他说了查尔斯·费林托什杀害案的梗概,以及案子是如何解决的。当他提到福尔摩斯的时候,偷觑了一眼父亲的脸色,看到他什么也没说便松了口气。 麦可听完之后,流露出温柔又温暖的眼神,然后对连恩说出了他想听到的话:“做得好。” 还好啦,连恩把脸扭向一旁,掩饰着难为情。 麦可朝他伸出手,以平稳的声音告知:“我不去美国了。” 连恩瞠大了眼,一下子把视线转回父亲身上,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脸。 “真的吗?你不是被倦进什么麻烦里吗?” “解决了啦。” “好耶!” 连恩抓住麦可的手,兴高采烈地跳到床上。脸上绽开了放心的笑容,双脚乱踢乱蹬着。 “到底发生什么事了啊?” “问得好,以后再跟你说吧,我今天累了。” 连恩很高兴听到麦可选择在伦敦继续住下去,于是对父亲延后解释这件事让步了。 “喂,你想重新开始人生的话,在伦敦应该也一样办得到才对。我也会帮忙的啦。” “那真令人开心。” 麦可伸出手摸摸他的头,把他的头发揉得乱七八糟。 “住手啦,烦死了。” 连恩两手抓住那双大手想推开,却被抓住了脖子,又被紧紧地抱住而动弹不得。 “和好罗,儿子。” “我知道了啦,放开我。” “不,放不开呢。我的宝贝儿子。” “真是的,成熟一点吧!” 连恩一边说些讨厌的话,但还是安分了下来。这时,他的脑袋被轻敲了一下。 “这是什么?” 麦可出声问话的同时,松开了健壮手臂的箝制,连恩好不容易可以松一口气,脸庞却又立刻僵住。 麦可手中拿着一个银制的名片夹,那是连恩从爱德华那里扒来,放在背心口袋里的东西。 因为连恩被紧抱着不能动弹,麦可有的是机会下手。即使如此,在身体紧密贴合的情况下,根本没有空隙让手指伸到外套内侧。即使有,他应该也会发现手指的动作才对,却连是什么时候被拿走名片夹都没有发现。 连恩还没有看过名片夹里头的东西,因为在伯尼别墅发生的那场骚乱根本让他忘了有这么一回事。 因此在麦可确认里面时,看到没有名片,只放着一张照片,令他感到十分惊讶。 连恩端详着那张照片。 照片上有一位盛装打扮的贵妇人,经过仔细地上色。 那是一位二十岁左右的年轻淑女,红铜色头发围绕的鹅蛋脸美得令人喘不过气来。翡翠绿的礼服是六〇年代末期开始流行、使用裙撑的款式。连恩不必推理,就联想到爱德华的母亲。除了发色以外,女性的美貌与他如出一辙。 连恩想起杰克对他说起妇人凄惨的死状,露出了担心的表情,觉得自己偷了不该偷的东西而懊悔。 爱德华说过近期内他们会再碰面。如果他说的是真的,就有机会把照片还回去。话是这么说,但一想到要对那家伙低头道歉就令人生气。连恩鼓起了一边脸颊。他在思索时也一直凝视着照片中的贵妇人。 他不只对她的美貌着迷,还有什么令人怀念、思慕的感觉。温柔的体温、用不可思议的语言唱出的歌声—— ——艾希琳。 连恩觉得自己好像听到了有人以十分怜爱的声音呼唤母亲的名字,猛然吃了一惊。 刚才的声音是现实吗?还是记忆深处摇晃的影子让他听到的幻听呢? 连恩眨着眼,看着父亲的脸孔。他的双唇虽是闭上的,却微微地颤抖着。凝99lib?视着照片的眼神既温柔,充满悲伤,又虚幻。连恩从未看过父亲的这种表情,怎么也冷静不下来。这样的沉默也让他难以忍受,于是将得手的经过说了出来:“这是刚才我说过的,那个叫爱德华的家伙的东西啦。他很介意威瑟福德伯爵和你的关系,他是伯爵的孩子啦。那家伙有很多地方都让人很火大,我打算给他一点教训才偷的。” “这样啊。”麦可的语气很平静,接着终于把视线从照片上移开,盯着连恩的脸瞧。 “不要再干扒手了。” “我早就不干了。可是……今天实在忍不住——” “那么,下次给我好好忍住,不然就不算罢手了啊。” “总觉得被你一说就有气。教我扒手技巧的明明是你。” “总比饿肚子来得好吧?那是非常时期的武器啊。我希望你学到无论发生什么事都能活下去的一技之长。坚强得就算被背叛、被人打击到万劫不复的地步也不认输。为此,也需要一点狡猾和强悍。” 连恩听不太懂,心想无论发生什么事都要活下去,不是理所当然的吗?可是他明白父亲非常认真,因此只是静静地听着。 “你总有一天会明白威瑟福德伯爵的事情。” “总有一天是什么时候啊?” 麦可闭上眼睛。经过一小段沉默之后,睁开眼对着连恩微笑道:“明天。” 他如此回答,伸出了右手,像要包住连恩的脸颊般抚摸着他。连恩对那样的暖意很熟悉,逐渐忘了这两天来对父亲的怒气,也相信他真的取消去美国的事。他在心里感谢劝他跟父亲商量、和好的卡莱特、杰克,以及奥莱利神父。 第二章 贝克街二二一号B座二楼的起居室里,夏洛克·福尔摩斯取出怀表,打开表盖确认了一下上头的时间。 现在刚过晚上十点。 他没有忘了与麦可·麦坎之间的约定。虽然想慎重其事,比麦坎先行到约定地点等候,但从费林托什邸一回来就马上收到一封请求会面的电报。 发报人是艾琳·艾德勒。 来访的时刻是晚上八点,到与麦坎约好的时间应该绰绰有余才对。 然而即使过了约定的时间,艾德勒依然没有出现。向朗廷酒店打听之后,对方答覆她已经从酒店离开了。 当他穿戴好外套与手套,戴上帽子时,听到了马车逐渐接近的声音。 在他走出房间的同时,玄关的唤人铃响了。 由哈德森夫人领进二楼的客人,身穿领子上镶着毛皮的优美外套、最新流行款式的帽子上垂下淡紫色面纱,遮住她的脸。她取下面纱,以取代自我介绍,露出了使整个伦敦——不,整个欧洲的绅士淑女为之着迷的,那位歌剧女伶的美貌。 她看到福尔摩斯的样子,便可爱地微倾着头,甚至没有为她的迟到道歉就问道:“您是不是准备出门?” 侦探微微眯起眼。和这个女人对话就像打牌,必须将她所有细微的举动到心思想法、从她嘴里说出的话到隐藏在话语背后的意图都一一剖析才行。他也知道对方抱着同样的心理准备与他对峙。因此,他戒备着不让对方有一丁点查觉他与麦坎约好一事,将帽子挂回了帽架。 “我以为你不会来了,原本打算去找我哥哥拿拜托他的资料。但不要紧。” “请原谅我,我回复您的电报说会前来拜访,但还是相当烦恼,不知道该怎么办。您一定能体谅我吧?” 艾琳,艾德勒露出了惹人怜爱的微笑。侦探有些讽刺地想,要是华生人在这里,光靠这道微笑就能笼络他了吧。 请坐,福尔摩斯说着,请美丽的客人坐到了靠近壁炉的长椅上。 艾德勒一手抚着胸口,呼地松了口气。 “既然特地过来了,就来解决大事吧。不,不用饮料了。时间已经很晚了,而且我很快就会告辞。” 他们一在椅子上坐稳,福尔摩斯就微笑着开口:“关于克雷莫纳的小提琴失窃案,总算掌握到了其他乐器的所在位置,而且多半能拿得回来,下手的犯人也逮捕了。” “哎呀,这真是太好了。” 女伶没有显露出一丝动摇,笑容可掬地回道:“我可是很中意那把哈沃德先生让给我的小提琴——阿玛蒂呢。可是,事情的真相这样大白后,我也想开了,物归原主才是对的。话虽如此,福尔摩斯先生,这真是吓人。” “我想也是。你的侍女死了也让你遭受很大的打击吧?” “你是指休伊特吗?那个人昨天突然消失了踪影。我听刑警说她曾经涉嫌诈欺和杀人,一想到就毛骨悚然,真可怕。虽然她的死的确令人心酸。” 女人流利地撒谎。福尔摩斯冷淡地想,她还真舍得将那足以在舞台上引发奇迹的美丽嗓音用在撒谎骗人上啊。而女人仿佛看穿他心中所想,眼里含着冰冷的光芒。福尔摩斯对她不容小觑的洞察力报以赞赏,她的目光便缓和下来,有如以眼神歌唱咏叹调般,可爱地熠熠生光。 她马上进入主题:“我拥有你所希望的东西,不过你应该也知道吧,我能将之占为己有。因此,在交给你之前,希望你能听听我的请求。” 明明说很快会告辞,女伶却提出了与之矛盾的要求。 “我希望您对我说明这起案子的真相。” “自己知道的事,再由别人口中说出来不是很无趣吗?” “不,一点也不会。我想知道您是一位多么优秀出色的侦探。因为以后需要帮助的时候,可以成为选择侦探的参考。” 艾德勒露出天真烂漫的笑容,以美丽的嗓音娇声道。琥珀色的眼眸中有无法动摇的意志,而她并未隐藏这一点。 福尔摩斯回她一个冷淡的笑,以公事公办的语调开始叙违:“四年前,费林托什夫人的‘维纳斯之冠’被她姐姐休伊特夫人抢走了。” “为什么?” “因为休伊特得到一封妹妹年轻时草率写下的信。” “您是说情书吗?” “费林托什夫人不想被丈夫知道那封信的存在。” “常有的夫妇秘密呢。于是您就找出了那封信。真不能小看。” 艾德勒用带着恶作剧的语调低语,接着催促道:“请继续。” “我接受夫人的委托,拿回了‘维纳斯之冠’和威胁夫人的信。休伊特夫人是个坏到骨子里去的骗子。我劝费林托什夫人从今以后不要再接受她姐姐的要求,但休伊特夫人一直以来都对她妹妹有很大的影响力。她不以威胁,而是提起姐妹之情和外祖母遗书迷惑妹妹的心。结果夫人将‘邱比特之泪’让给了姐姐,并从此拒绝我的干涉。我一直在关注蛋白石的下落和休伊特夫人的动向。正因如此,我掌握到休伊特夫人与你——不,我就说某位歌剧女伶吧。” “好主意,福尔摩斯先生。” 他无视于这样的称许,淡
然地继续:“我也掌握了休伊特夫人与某位歌剧女伶走得很近的事。她对女伶说出一顶有来历的头冠上镶有出色的蛋白石,而是否有煽动对方说,那比她过去从情人那里收到的蛋白石还要令人叹为观止就不得而知了,因为我并没有听到这一部分,大概曾有过这样一段对话吧。” “嗯,似乎是这样呢。歌剧女伶对‘维纳斯之冠’感到好奇,很想得到它呢。” “歌剧女伶一知道休伊特夫人拥有‘邱比特之泪’,就先买下了这颗蛋白石。” “哎呀,您怎么会这么想?” “因为,这个计划是在知道头冠的宝石被掉包的前提下进行的。” 艾德勒双眼熠熠生光。她无比美丽的微笑就是给侦探的推理与自身计划的赞赏。 “这位歌剧女伶似乎喜欢在犯罪的舞台上当一个指挥家。十分优雅地挥舞指挥棒,操纵众人的心,好将猎物弄到手。先是查尔斯·费林托什。他因为赌债和管家布莱安的勒索而苦于筹不到钱。歌剧女伶引诱他拜倒在自己的石榴裙下,教唆他去偷窃,也为此帮他立下了计划,就是那个唤人铃的诡计。她运用的是过去的情人——魔术师维尔纳教她的诡计。接着安排他与费林托什夫人联手。凯瑟琳·哈代小姐——虽然是自己想戴着蛋白石头冠出席晚会的,但她会这么想的理由是因听了美貌的歌剧女伶提起美丽的蛋白石胸针后,被灌输了各种想法的缘故。在我与凯瑟琳小姐的谈话中她想起来了,你……不,她和歌剧女伶是早上在海德公园散步时认识的。由于凯99lib.瑟琳小姐的期望,费林托什夫人被逼上了绝境。这时她收到姐姐的联络。夫人希望姐姐能暂时将蛋白石还给她,但休伊特夫人却说宝石已经不在她手上了,因此教唆妹妹协助查尔斯偷窃。 “然而,查尔斯却起了不必要的野心。他认为这是个大好机会可以下手杀掉勒索自己的男人。接下来的部分,明天的报纸应该也会详细报?99lib.导出来,请自己去看吧。 “那么,当歌剧女伶深信万无一失的计划出现破绽,甚至演变成杀人案时,愤而将她的怒气发泄到休伊特夫人身上。她知道休伊特夫人打算利用自己。那个女人想得到‘维纳斯之冠’,让你去诱惑查尔斯下手窃盗后,打算在最后的最后将计就计,拿走‘维纳斯之冠’。你应该已经知道了她的阴谋吧?没错,当你发现她的阴谋时,休伊特夫人的命运或许就已经决定了。” 福尔摩斯从中途开始就故意将人称改成“你”,但女伶不为所动。 “演戏是你的藏书网看家本领。当报上登出了‘邱比特之泪’在休伊特夫人手上的消息后,你可能假装害怕丑闻,或者暗示要给休伊特夫人什么报酬,让她同意躲起来。天鹅闸巷那间找到休伊特夫人遗体的鸦片窟位在泰晤士河岸旁,离码头很近。你多半是骗她说什么在那里准备好了逃走的轮船,带她进去然后杀了她吧。如果让她服用过量鸦片的话,我想就不会有人怀疑过去曾染上鸦片毒瘾的休伊特夫人的死因了。” “你有证据吗?” “在休伊特夫人遗体被发现的稍早之前,有人看到有个年轻男人去找她。因为作出证言的是个鸦片中毒患者,的确有含糊不清的地方,但据说年轻男人是这么说的:‘如果你真的以为你能假装被我利用,而反利用我,那你的演技就要再更高竿一些。’” “他或许是沉迷于鸦片而作梦梦到的,怎么能相信呢?太可惜了。” 艾德勒叹了口气。从她摇晃的肩膀附近飘来一股甜美的香味,小脸上立刻恢复了笑容。 “呐,福尔摩斯先生,我只是顺从自己的愿望而已呀。对想要的东西忍着不出手实在太难过了,所以我才不忍耐。说到想要的东西,我到这里来之前跟房屋仲介联络过,去看了一下伯尼别墅唷,真是间可爱的房子,让人不禁想买下来。这也能当作一个小小的纪念呢!我最喜欢可爱又美丽的东西了,像房子、美丽的宝石,还有礼服都是,而且我受不了不完美的东西。比如说被称作‘邱比特之泪’的宝石,装饰在‘维纳斯之冠’上才能展现它真正的价值不是吗?” “明明不能用宝石装饰,你还是喜欢女扮男装,不是吗?” 对福尔摩斯隐藏不住的辛辣质问,艾德勒像猫一样眯起眼睛,回给他一道锐利的视线。 “嗯,我很喜欢。能够自由地行动很愉快呀。改天我就以那副装扮前来打扰吧。不知道您能不能认出我呢?” 可爱地呵呵笑了之后,女伶问道:“其他事怎么样呢?能证明吗?” “要证明极为困难。歌剧女伶慎重又狡猾地执行她的计划。例如那个唤人铃的诡计,不可能证明那并非查尔斯自己所想。话虽如此,还是有人可以证明歌剧女伶与查尔斯曾在皇家咖啡厅密会吧?这将成为丑闻的种子,只要‘他’不要出手干涉,暗中了结事情的话——” “他”—— 明明只是常见的第三人称,艾琳·艾德勒的微笑却龟裂了。 “福尔摩斯先生,我希望您说话的方式能明辨是非。” 福尔摩斯炯炯有神地盯着女伶美丽的脸,又追加一击:“那么我先给你一个忠告。今后,若是在‘维纳斯之冠’与‘邱比特之泪’上发生可疑的死亡或意外,不论有没有委托人我都会追查到底。就像我在电报中跟你提过的,因为这次的案子,‘维纳斯之冠’已经受到伦敦……不,整个英国的注目。有个女人想得到恶名昭彰的头冠而制定了计划,这个消息即使缺乏决定性证据,还是能卖给报社。就算不能证明,一旦上了法庭就免不了丑闻。像这样难看的曝光,是‘他’最不乐见的失误吧99lib?t>。” “您没有必要提到‘他’,福尔摩斯先生。毕竟,我不是像这样前来拜访了吗?我跟您约定,哪一天我要得到‘维纳斯之冠’,会更加谨慎小心,用不让任何人不幸的手段。” 女伶身段优雅地起身,以行云流水般的动作对着侦探伸出戴着丝质手套的手。侦探伸出右手后,她就将一个白色小盒子放到他的手心上。 一打开盖子,就看到漆黑的天鹅绒上安放着一颗散发蛊惑人心光辉的宝石。深遂的紫、绿、蓝色,仿佛摇曳的火焰就此化成妖艳的石头,而深红烈焰则仿照了心的形状——迷惑那些追求美丽的人的结晶,“邱比特之泪”。 “是你赢了呢。” “很难说,真相还在黑暗中。” 侦探挖苦地喃喃道,女人嫣然一笑。 “黑暗是很美的唷,福尔摩斯先生。比不解风情的真相还要美得多了。”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