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 《青花瓷》 引子 武德年称假玉瓷,即今真玉未为奇。 寻常工作经千指,物力艰难那得知。 ——《景德镇陶歌》 元代景德镇青花瓷器的烧制成功,是中国陶瓷史上划时代的事件。这种白地蓝花融进了中国传统水墨画的素净和飘逸,具有相当典型的民族特色。加上青花是釉下彩,花纹永不褪落,一经问世,便风行四方,成为瓷器的主流。景德镇也因之迎来了空前的繁荣,成为驰名中外的“瓷都”,“至精至美之瓷,莫不出于景德镇”。 公元582年,陈太建十四年一月十日,陈宣帝陈顼去世。十一日,太子陈叔宝在父皇灵柩前哀哭治丧时,其异母弟陈叔陵忽然取出涂抹了毒药的利刃,直击兄长后颈。陈叔宝猝不及防,当即闷绝于地。 陈叔陵见未砍中要害,还欲上前再补上一刀,太子生母皇后柳敬言慌忙挺身相救。陈叔陵毫不客气,又挥刀将柳后砍伤。太子乳母吴氏自后抱住陈叔陵胳膊不放,陈叔宝这才趁机爬了起来,在左右护卫保护下拼命逃出,旋即调派大将萧摩诃讨伐陈叔陵。最后,陈叔陵被杀,侥幸不死的陈叔宝终于得登大宝之位,即为陈后主,是陈朝末代皇帝。 当时隋朝已经统一北方,隋文帝杨坚雄心勃勃,志在天下。而于凶险中侥幸即位的陈后主自恃有长江天险,不理朝政,只知宠爱美女张丽华,奏伎纵酒,作诗不辍。又大建宫室,在本已极为壮丽的华林园中增建临春、结绮、望仙三阁,高达数十丈,以沉、檀香木作门窗栏槛,并下令新平镇瓷窑烧制陶瓷柱础称瓷器,如景德镇又称“陶阳”,又有《陶歌》,此“陶”即指瓷器。书中另会涉及陶壶,是一种陶器。">进献,供三阁御用。 新平镇接到陈后主诏令后,立即开始赶工。然窑场生产出来的柱础虽然雕镂精巧,但却因为原料本身的强度不够,承受不住高大阁柱的沉重压力。几度试制,仍不堪用。陈后主本意意在创新,欲建造三座前所未有的楼阁,不想瓷器虽由土石烧制而成,坚固程度却远远不及其本源,既是事与愿违,只得悻悻作罢。然新平瓷窑的名声却就此传扬了开去,自此之后,当地人多以烧制陶瓷为业。 数年后,陈朝灭亡,隋朝一统南北。又过了四十年,李唐代隋,天下气象为之一变。新平瓷工陶玉将自己烧制的瓷器运往关中销售,其瓷器以当地高岭土烧成,土腻质薄,莹缜如玉,立时轰动京城,达官贵人争相购买,直至惊动了皇宫中的唐高祖李渊。唐高祖慕名欣赏过陶玉瓷器后,由衷惊叹,称赞其为“假玉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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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德四年(621年),唐高祖正式颁布诏令,命新平就镇设县,改新平镇为昌南镇,并指名要求当地制瓷能手霍仲初制器进御,“于是昌南瓷名天下”。自此,昌南瓷器通过丝绸之路源源不断运往四方,誉满海内外,为中国赢取了巨大财富及不朽声名,外国人甚至以“昌南”作为东方中国的代名词。.99lib? 特别值得一提的是,丝绸之路上,丝绸、瓷器、茶叶是三宗大件商品,来自江西的瓷器和茶叶占了相当分量。浮梁不仅以制瓷独步天下,更是当时中国的主要茶叶产区和集散地,有举足轻重的地位,号称“万国来求”。 宋代时,物质文明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彼时瓷器亦是重要外销商品,窑场遍布全国各地。各窑所产瓷器各具特色,如昌南依旧以青白瓷知名于世,其釉色介于青白二色之间,青中有白,白中显青,号为“影青”。景德年间,宋真宗因酷爱昌南瓷器,特下诏以年号命名名瓷产地,改昌南为景德镇。 然因利益巨大,瓷器行业竞争亦相当激烈,景窑并非一枝独秀,名窑如雨后春笋般不断冒出,尤以汝窑、定窑、官窑、哥窑、钧窑五个窑口产品最为有名,号称“宋代五大名窑”。 汝窑位于河南汝州,被公推为五窑之首。其瓷器以青瓷为主,釉色有粉青、豆青、卵青、虾青等。因胎体较薄,釉层较厚,色如堆脂,釉面有细微开片,呈现出玉石般质感,庄重大方,魅力独特。 定窑位于河北定州,以白瓷为主,瓷质细腻,质薄有光,釉色润泽如玉。 官窑北宋时位于开封,主要烧制青瓷,釉色以月色、粉青、大绿三种颜色最为流行,器物造型带有宫廷风格,雍容典雅,质地优良。 哥窑又名哥哥窑,产于浙江处州,胎色黑褐,其釉均为失透的乳浊釉,釉色为粉青或灰青。其主要特征是釉层冰裂,釉面有大大小小不规则的开裂纹片,俗称“开片”或“文武片”。细小如鱼子的叫“鱼子纹”,开片呈弧形的叫“蟹爪纹”,开片大小相同的叫“百圾碎”。 钧瓷位于河南钧台,所产瓷器两次烧成,第一次素烧,出窑后施上釉彩,二次再烧。由于釉层中掺入了其他配料,在烧制过程中,配料汽化,造成了奇特的艺术效果——除本色釉外还会变出其他颜色,红、蓝、青、白、紫交相融汇,千变万化,灿若云霞,宋人以诗句“夕阳紫翠忽成岚”赞美之——此即为“窑变”,是中国制瓷史上的一大发明。由于瓷层较厚,入火后釉料自然流淌,以填补裂纹,出窑后形成流动型线条,类似蚯蚓在泥土中爬行的痕迹,故称为“蚯蚓走泥纹”。因其色泽纹路奇特,深受皇宫贵族喜爱。 北宋灭亡,宋室南渡,河北、河南之地多为金人所占,汝窑、定窑、官窑、钧窑均因之受挫,从此衰微直至消亡。南宋虽然又在临安凤凰山再设官窑,然瓷器行业之兴旺繁荣已大不如前。 蒙古入主中原后,建立了横跨欧亚大陆的大元帝国。执政者极端重视对外贸易,外销商品需求量剧增,由此极大刺激了手工业的发展。瓷器业再逢春天,各地窑场生产规模普遍扩大,烧造技术也更加成熟。景德镇在出产高岭土的地利之便上,更是取得了工艺上的新突破,发明了“二元配方法”,提高了烧成温度,减少了器物变形,使得烧造大型器皿成为可能。藏书网 不独如此,景德镇的能工巧匠还将中国传统绘画技巧与制瓷工艺结合起来,烧成了青花、釉里红等釉下彩瓷器,自此结束了瓷器釉色仿玉类银的历史,为中国瓷器翻开了新的一页。 “青花”是指瓷胎制作完毕后,先以青料为色剂,在素坯上绘画,名为“画青”或是“画料”。画料与一般的绘画不同,由于受到坯体材料和形状的限制,表现技巧有一定的变化。图案以动物、植物为主,也有山水、人物等,但绘画吸纳了文人画元素,从始至终保持了中国画风格,由此显露出鲜明的中华民族特色。画料之后,再上透明釉,然后入窑在高温下一次烧成。青料经火发色,即呈现出鲜艳的蓝色花纹。 元代景德镇青花瓷器的烧制成功,是中国陶瓷史上划时代的事件。这种白地蓝花融进了中国传统水墨画的素净和飘逸,具有相当典型的民族特色。加上青花是釉下彩,花纹永不褪落,一经问世,便风行四方,成为瓷器的主流。景德镇也因之迎来了空前的繁荣,成为驰名中外的“瓷都”,独树一帜——“至精至美之瓷,莫不出于景德镇”。进一步讲,青花瓷的流行,完全改变了陶瓷多元化的格局,最终形成了以景德镇为中心的生产局面。虽则河北彭城出黑花瓷,浙江处州产青瓷,福建德化有白瓷,江苏宜兴有紫砂器,尽为天下名窑,然均不能与景德镇比肩。 入明后,青花瓷进入极盛时期,几近垄断了彩瓷市场。景德镇更是“村村窑火,户户陶埏”,成为“五方杂处”,有“十八省码头”之称的陶瓷大都会;有窑近三百座,从事瓷业人员多达十余万人,“窑户与铺户当十之七八,土著十之二三”,“集天下名窑之大成,汇全国技艺之精华”,以“工匠来八方,器成天下走”而名闻天下。 由于青料选用的不同,不同时期的青花瓷器显现出不同的特点。明初和元代一样,采用外国贡品苏泥勃青。这种进口青料发色,由于含铁量高,线条纹理或青料凝聚处容易产生结晶斑,呈浓黑的松烟墨色,由于闪烁出金属般的光泽,故称“黑铁锈斑”。又由于含锰量低,降低了青中含紫含红色调的因素,因而易发出靛蓝的光泽,绚丽而浓艳,凝重而通透,仿如浩瀚深邃的夜空,散发着神秘诱人的气息。正是由于苏泥勃青发色明艳,呈色爽而不鲜,色性安定,散晕在瓷器胎釉之间,青翠披离,淋漓尽致,令人珍爱,故采用该青料的青花瓷器号称“开一代未有之奇”。 然洪武、永乐时,因“配用未当,故青花未精”,瓷器釉面常常白中泛青,青花发色不稳定,有的色泽发灰,且常有晕散现象,即俗语所称的“洇”。洇本指墨水落在纸上向四外散开或渗透的情状,画坯亦是同理。用苏泥勃青作画时,青料往胎体四下晕开,容易产生毛茸茸的“花边”,如果绘制人物,便极易走形,因而这一时期的青花瓷器很少有人物图案。 宣德年间,青花瓷器工艺取得突破性进展,号称“青花之精,空前绝后”。这一时期的青料仍采用苏泥勃青,为了克服苏泥勃青的晕散现象,兼之进口青料珍贵难得,常常将苏泥勃青与色调较淡的平等青料混用。画料时,多使用小笔触着色法,有浓有淡,层次丰富,墨渖淋漓,大有写意水墨画的意趣。并刻意加厚了釉层,使得青花发色趋向柔和。由于釉层较厚,瓷器表面通常有轻微的凹凸不平,称为“橘皮纹”,形成很好的纹理感。成化之后,苏泥勃青原料断绝,不复再得,色彩浓艳、洒脱奔放的宣德青花遂成为绝响,从此有“青花贵宣德”的说法。 成化后,青花瓷多采用平等青料,呈色蓝中泛灰青,清澈淡雅,明快清晰。由于平等青料含铁量不及苏泥勃青,青花瓷上再不见铁
锈斑,也不及宣窑瓷器深沉醇厚。着色不再使用小笔触,而采用双勾线条、一笔涂抹等,色调简洁,在细白滋润的白釉衬托下,显得清新悦目,幽雅脱俗,但也不及宣德青花那般富有层次美感。 正德时期,青花瓷器多采用石子青作为青料,青花发色更淡,色调偏灰。为弥补石子青色沉不亮的缺陷,通常加厚施釉,因而釉色光亮莹澈,带有气泡。因青料不比前代,工匠们便用精练的绘画技法来弥补,纹样采用双勾填色,大笔平涂渲染,画面无笔触痕,构图较满,图案生动精致。这一时期的青花瓷呈现出罕见的异域风情,多采用阿拉伯文或波斯文做装饰。 嘉靖时期,瓷窑使用回青做青料,且讲究青料的提炼过程,浓翠鲜亮,菁幽可爱,蓝色浓翠而略泛紫红色。虽然画工精重不及宣德、成化,却因色泽浓烈而独步于青花瓷制作长廊中,颇受推崇。且产量极大,仅次于宣德窑,景德镇出现了“昼间白烟蔽空,夜间红焰冲天”的壮观景象。自嘉靖八年(1529年)至三十一年(1552年),每年由景德镇运送至北京的瓷器多达三十余万件。 彼时景德镇瓷工以崔国懋最为知名,专门仿制宣德、成化类型瓷器,极为成功。其青花器以盏式碗颇具特色,较宣德、成化两窑大,却不逊其色,精好相同,各地争相购买,成为民窑巨擘,世称“崔公窑”。 到了万历皇帝登基时,跟之前苏泥勃青一样,回青亦步其后尘消耗殆尽。“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缺乏好的青料,画料亦变得草率。且因开采泛滥,优质瓷土渐渐缺少,直接导致瓷器制作水平大幅度下滑,“器质较前多逊,不及嘉窑青花”。为了吸人眼球,引人购买,“又以淫巧为务,其秘戏器一种,殊非雅器”。 幸运的是,在经历了近十年的低迷状态后,人们及时开发出了浙料作为新品种的青花料。浙料呈色鲜蓝青翠,明净艳丽,莹澈清亮,艳而不俗,有如蓝色宝石,与嘉靖青花蓝中泛紫的特征有很大的区别,鲜艳而无火气。有了浙料之后,不但发色质量迅速得到提高,工匠们还开创性地使用淡描青花、铁线描、勾筋淡水点染的绘画技法,使得青花画面愈发具备艺术的美感。 一工于器,名家起家。景德镇一时能手辈出,如吴明官、陈仲美、吴为、周时臣等,均为名震当世的制瓷巨匠——器则美备,工则良巧,精进不已,卓然可观,力求超越前古。浮梁官民竞市,一派繁荣景象。青花瓷再度迎来了一个黄金时代。 第一章 瓷韵匠心 在中国传统民俗节日中,七月十五颇富特色,既是民间的鬼节,俗称“七月半”,又是佛教的盂兰盆节,还是道家的中元节。对于以瓷器为基业的景德镇而言,这一天更具有特别的意义,是瓷业窑主决定佣工请进、辞退及结算上半年工薪的日子,因窑主要在这一天决定是否更换工匠,故称“变工节”。 在山石骨出山泥,水碓舂成自上溪。 要是高庄称好,船连载任分携。 烧制瓷器首先要开采瓷石(属石质矿物)作为原料,这首诗前两句讲述的是在山里开采瓷石后,再运到设置在溪河边的水碓(利用流水冲击带动碓车)加工,经粉碎、淘澄后,制成砖状泥块,称谓泥(dǔn),又称作子。后两句是间接称赞高庄出产的子质量高。高庄即浮梁(今江西景德镇)瑶里高岭山,以出产优质瓷土而闻名世界,高岭土在后世成为世界矿物学专用名词。高岭土矿物组成独特,不必粉碎,只要用水滤去尾沙,即可制成子。 方方窨子滤澄泥,古语儿童莫坏坯。 炼到极稠捶极熟,一归模范即佳瓷。 ——龚鉽《陶歌》 江南好,风景旧曾谙。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能不忆江南? 唐人白居易这首《忆江南》是公认描写江南景色的名作——碧绿的江水,艳红的江花,绚丽多彩,生机盎然。最美的地方,最美的时刻,最美的景色,怎由得人不深深向往? 由于白居易曾在苏杭为官,加上另有两首诗明确提及杭州、苏州,因而公认此诗所描绘的亦是苏杭风光。但还有一种说法,说是白居易笔下的“江南”其实是指浮梁,更具体地说,是昌江之南的景德镇。 白氏长兄白幼文曾任浮梁县主簿,白居易青年时期曾在昌南住了几年。吸引他的不单有光彩夺目、明丽如画的自然风光,还有当地朝茶暮酒的习俗。这一段生活经历时间虽不长,却令他刻骨铭心,以致后来白居易做了杭州刺史,还特别号召天竺、龙井一带农家学习浮梁茶农垦山种茶,大力发展茶叶生产,此即后世著名杭州龙井茶之来历。 唐宋时的浮梁,确是人间天堂——境内遍布山峦、河流,秀峰绵延,山色如黛,河溪婉转,绿水似练;山中有水,树色参差,水带环山,浟湙潋滟;山色水光,交相辉映,天光云影,并生共处,正所谓“湖光接晴空,山色有无中”。以山林为骨,以河水为脉,“浮梁”的名字正是由此而来。 浮梁所辖景德镇距离县城二十里,这一带更是典型的水乡风光——镇内青山起伏,昌江自东北向西南穿过镇区,又分出许多宽窄不一的支流港汊,水深足以行船。民居依山而建,面河而立,粉墙黛瓦,兼之小桥流水,灵动飘逸,古树森然,恬静澹然。外人来到这里,便会不由自主地醉倒在水乡的风韵中。 北宋时,大名士苏轼和黄庭坚到浮梁拜访好友佛印,三人乘船夜泛昌江,到东河与昌江交汇处,惊叹于月色下的清幽江景,乐而忘返,留下一段风流佳话,被后人称为“三贤夜游”。以苏、黄二人之见多识广,尚且为昌江月色所陶醉,足见风光之旖旎。 可惜的是,元代以后,简约生动的乡土自然风光逐渐消失了。随着青花瓷器技术的进步,景德镇发展成为典型的手工业镇市,瓷都地位凸显。这处江南雄镇的繁荣纯然建立在瓷业生产的基础上,“镇人日以盛,镇陶日以精”。所谓瓷之为道,“捣金石之屑,拔草木之精,埏之坯之,輐之绘之,釉之煅之,别土胍火色,寻蟹爪鱼子”,所需无非土、木、火、水之物。于是,瓷石、矿土被挖去做坯,林木被砍伐烧窑。由于毫无节制地向大自然索取,出产优质高岭土的青山最终都变成了光秃秃的平地。不单失去了绿水青山,景德镇亦不再有昔日婉约可人的风姿,“万杵之声殷地,火光烛天,夜令人不能寝”,号称“四时雷电镇”。 转眼又是一年七月半,是景德镇一年中最重要、压力最大的日子,是真正的“夜不能令人寝”。 在中国传统民俗节日中,七月十五颇富特色,既是民间的鬼节,俗称“七月半”,又是佛教的盂兰盆节,还是道家的中元节。对于以瓷器为基业的景德镇而言,这一天更是具有特别的意义,是瓷业窑主决定瓷业佣工请进、辞退及结算上半年工薪的日子。窑主要在这一天决定是否更换做头师傅即领头,领头则决定是否更换板板即小领头,板板再决定是否更换伙计即操作工匠,故称“变工节”。 事实上,在瓷器行业,一年只有四大节日—— 一是二月十二的“花朝节”,传说这一天是花神生辰,也是景德镇瓷器行业规定的开工日期,行话叫作“花朝起手”。开工时,窑主要摆“起手酒”,请工匠吃饭。二月份工钱则称为“起手钱”。 二是“变工节”,是总结上半年生产情况、制订下半年计划的重大日子。通常要放假三天,窑主先请做头师傅上馆子吃大茶,即炒菜喝酒,在酒宴上决定是否更换做头师傅。如果做头师傅留下,又决定留下板板及其伙计,便先由做头师傅出面请众人上茶馆吃油条,叫作“定事茶”,再由窑主出面请各板板吃蒸肉饭,表示勉励之意。 因“变工节”当日又是鬼节,各行帮、会馆通常也在这一天置办酒食,派人到坟山祭祀亡者。 三是十月二十六的“人丁节”,是确定来年人工的日子,性质类似于“变工节”。窑主会在这一天置办酒席,请吃“人丁饭”,决定是辞退还是继续留用做头师傅。如果窑主在席间大谈来年计划,即表示有意留下做头师傅。如果只提一些感谢的客套话,便有辞退之意,做头师傅对此心照不宣。若是做头师傅不愿意在原处工作,也要当天提出辞工。 做头师傅确定留下后,就要立即找齐各个工种的板板,再由板板找齐本工种的伙计。定事后,工匠可向窑主借定钱,叫作“扯八中”。打比方说,工匠先借八两银子,为年底回家过年做准备,到来年“变工节”结算时,要按十两银子在工钱中扣除。 四是十二月十三的“歇手节”。按照行业惯例,坯工统一在这一天停工,不再做坯,故称歇手。俗语云:“起手三日衍,歇手三日赶。”歇手并不意味真正的停工,工匠还需要继续做完架上的半成坯,大约花费数日时间,这才能赶回家过小年。若是生意好,窑主可以延长做工时间,叫作“扯尾巴”,但是必须取得工匠同意,还得在“扯尾巴”期间每天多供应每位工匠四两肉和“耳朵钱”。 瓷器是景德镇的经济命脉,镇中之人直接从事瓷业者十之八九,余下民众亦多靠与瓷业相关产业谋生。在这样的氛围环境下,一年之中最重要的日子不再是春节、中秋、冬至等传统节日,而是七月十五“变工节”及十月二十六“人丁节”。 “变工节”尤其关键。瓷业行话有云:“七死八活九翻身。”说的是每年七月以前是淡季,坯工通常都会在七月歇工。到了八月秋收季节,各地行商都会赶来景德镇购买瓷器,瓷业迅疾转入旺季。且九月秋高气爽,瓷坯容易干燥,是做坯的黄金季节。工匠能否挣钱,就要看这几个月的做活儿。俗语云:“做吃不空,坐吃山崩。”工匠若是不能在“变工节”被窑主雇佣,便只能“坐公馆”,失去饭碗,坐吃山空,还要遭人白眼。手艺差些的工匠往往寝食难安,有一技之长者亦有相当的危机感。盖因景德镇是中国瓷都,制瓷水准在世界首屈一指,巧匠云集荟萃,名家层出不穷。俗语有云:“一山还比一山高,强中自有强中手。”在利润巨大、竞争激烈的瓷业更是如此。 以民窑为例,景德镇号称“民窑三千”,嘉靖、隆庆年间以都昌人氏崔国懋所烧崔公窑为冠。崔窑擅长模仿宣德、成化青花,所烧瓷器精美绝伦,能够以假乱真。后来更在青料匮乏的情况下发展出青花五彩,亦有相当特色,独步一时。 五彩是以釉下青花与釉上五彩相结合的工艺。五彩通指蓝色以外的其他彩色,如红色、黄色等。因为明代尚未发明釉上蓝彩,彩绘中的蓝色须得使用青花,称为蓝彩。如此,定好瓷器图案后,需要先以釉下青花描绘蓝色部分,上釉烧成后,再用釉上彩料绘完剩下图案其他部分,最后入窑烧制而成。 最早的青花五彩由成化斗彩发展而来。斗彩与五彩情形大致类似,也是以釉下青花与釉上彩色拼合成纹,来完成彩绘。但在斗彩瓷器中,青花在图案中以骨架形式出现,是构成整体装饰的决定性主色,诸多釉上彩色只是附庸和陪衬。而在五彩瓷器中,青花并不是主色,只是普通一色,地位与红、黄、绿等彩色相同。由于青花所起的作用截然不同,五彩和斗彩制成品的风格也完全不一样——五彩纹饰满密,色彩艳丽,华丽之极,有大富大贵之气,图案富有层次感和真实感;斗彩则保持了青花的幽倩色调,主体画面高洁朴素,间或点缀的彩色又改变了青花的单一色相。? 青花五彩瓷器盛行于嘉靖、万历年间,虽并非崔国懋首创,却在其手中发扬光大。崔氏更是在传统五彩基础上发展出一种填彩,先以青料双勾花鸟、人物之类于胚胎上,烧成青花后,复入彩炉,填入五色,最后入窑烧成。崔窑填彩不仅画面生动活泼,清丽鲜美,且立体感十足,趣味盎然,面世后大受市场欢迎,一时供不应求。 然崔窑优势并未保持多久,万历后即有徽州吴明官横空出世,进一步发展创新了青花斗彩技术。吴明官将青花分为淡蓝、浅蓝、蓝三种料色,再以些微彩色来搭配深浅浓淡不一的青花,极具中国水墨画的淋漓美感。与其说是斗彩,倒不如叫点彩、染彩更合适,惊艳之极,令人过目难忘,初一问世便声名大噪,风靡一时。且极为士大夫珍视,与嘉兴王二之漆器、张铜之铜器并称“天下三绝”。 吴明官后来者居上,不仅在财富上一举超越了崔氏,成为以技致富的典型,更受到士林尊重,在浮梁能与缙绅先生列坐抗礼,甚至还娶了当地名绅李瑞侄女李新喜作填房。 自古以来,中国便以“精益求精,密益加密”为最基本的匠德,如切如磋,如琢如磨,治之已精,而益求其精。在技艺当头、日趋于新的瓷器行业,吴明官亦如崔氏一般,难以独占鳌头,近年来又有婺源陈仲美、浮梁吴为、姑苏周时臣飞速崛起,三人技艺各有所长,虽与崔窑、吴窑、都昌小南窑并称“六大窑”,却大有后来者居上之意。 身怀绝技的匠师不断涌现,连崔国懋、吴明官这类具有独特工艺的行业翘楚都在极短时间内被后进者赶超,寻常工匠更是忧虑重重,不免有“长江后浪推前浪,前浪死在沙滩上”之虞。因而每年每到七月半时,景德镇的气氛会变得相当紧张微妙。且并非民间寻常鬼节来临时之诡异,而是一种因为未来不可预测而产生的惶恐不安。全镇仿若一大张绷紧的布幔,虽看不清楚后面的具体情形,却能感受人心的躁动与浮动。兼之行帮之间素来相互竞争猜忌,似乎有心人稍微一伸指头,便可戳破这层布,露出其后张张惶恐失措的面孔来。 疑心生暗鬼,每年“变工节”之时,景德镇总会有不同寻常的事情发生,号称“多事之秋”,巡检司因之格外紧张,驻镇通判甚至不敢离开官署半步。时人有歌谣云:“年年七月中元节,几处坯房议事来。每到停工总生事,好官调护要重开。”事实证明,这个“好官”着实不好当,仅“调护”一责,便足以令其焦头烂额。 现任饶州通判姓陈名奇可,这是他在景德镇过的第二个“变工节”。 万历十年(1582年),明廷令饶州通判改驻景德镇,尚有监管宫廷用瓷烧造的主要职责,署理巡检司、掌管地方治安捕盗只是次务。也就是说,饶州通判只要能监督御窑厂工匠烧制出宫廷满意的瓷器,便算是称职。至于地方,只要不爆发嘉靖十九年(1540年)那等规模的民间械斗,便算无事。 然“国本之争”旷日持久,当今万历皇帝开始消极怠政后,对金银珠宝生出了浓厚的兴趣,为方便搜刮民财,往各地派出大量矿监、税使。皇帝亦不再信任朝臣,自万历八年(1580年)起,改由心腹宦官江西矿税使潘相管理御窑厂,地方巡检事务遂成为饶州通判的首要事务,陈奇可则是大明立国以来以此身份上任的通判第一人。上任之初,便面临地域行帮冲突日益严峻的局面。 瓷器利润巨大,导致景德镇民窑业快速发展,“浮处万山之中”的景德镇亦成为邑南一大都会。由于瓷业生产复杂,分工较细,号称要经过七十二道工艺,即所谓“共计一坯工力,过手七十二,方克成器”。有的工种需要体力,有的工种相对轻便,从稚龄童子到成年男女,再到年老体弱的公公婆婆,均能找到合适的活儿干——男人可以做坯,女人可以画坯,小童可以学徒,身有残疾甚至连盲人也能靠研磨颜料谋生。兼之瓷业兴,百业兴,给外乡人提供了诸多发迹的机会。人们认为景德镇机会多、赚钱易,争相奔来谋生,即所谓“四方远近,挟其技能以食力者,莫不趋之如鹜”,“殖陶之利,五方杂居,百货具陈,熙熙乎称盛观矣”。 到明代中后期,外来人口即所谓客籍人士大量涌入,景德镇已是“主客无虑十万余人”,且“五方借陶以利者甚众”。客居者大多来自饶州所属鄱阳、乐平、德兴、安仁、万年等县及其他府所属南昌、都昌等地,多以“窑业佣工为生”。如此,居民多为客籍,人员结构变得复杂。各方客籍人士均按照各自籍贯建立起以县、府等为单位的同乡会,联合成团体来谋求最大利益。然资源、商机、市场究竟有限,随着外来人员滚雪球一般地暴增,各种矛盾日益凸显,冲突亦不可避免。早在嘉靖年间,便曾经因为抢夺粮食而爆发了大规模的械斗—— 嘉靖十九年(1540年),当年岁饥艰食,粮食奇缺。浮梁本地人已是食不果腹,加上厌恶乐平籍佣工平日嚣张跋扈,为了保住有限的粮食,遂发动起来,将在景德镇做工的乐平籍工匠尽行驱逐。乐平人心生不满,决意反客为主,召集千余人,持械强行劫夺粮食。浮梁人亦聚众反击。双方互相仇杀,卷入者多达数千人,血流成河,村镇因之变为废墟。这是景德镇有史以来所发生的第一次以百姓为主体的大规模地域性冲突。 事情传到京师北京,嘉靖皇帝诏停守巡兵备及该府县衙所掌印巡捕等官俸,并出兵景德镇,逮捕首恶者。事平后,饶州府同知范栻、乐平知县李惟寿被逮捕下狱问罪,判各夺俸三月;饶州知府沈熺、饶州通判张戢、兵备副使屠倬、分巡副使杨绍芳、分守参议朱道澜、巡捕署都指挥佥事李浴铭及巡抚都御史王暐等七人亦被御史弹劾失事罪状,俱以功赎罪。 嘉靖年间,外地人尚未能在浮梁占据主流,便发生了这桩震惊全国的恶性斗殴厮杀事件,足见景德镇人事关系错综复杂,客主矛盾势同水火,远非一般城镇所比。而到了万历年间,以同乡结成团伙行帮、恶性竞争、互相攻讦之现象更为严重。彼时浮梁本地人已退居末流,外来人士反客为主,形成了都帮、徽帮、杂帮三帮鼎立的局面。 都帮以都昌人为主。都昌在历史上曾与浮梁同隶属于饶州,宋初改隶南康,明代沿袭。都昌地处鄱阳湖畔,多丘陵地带。北宋名士苏轼曾有诗云:“鄱阳湖上都昌县,灯火楼台一万家。水隔南山人不渡,东风吹老碧桃花。”山清水秀,林木蓊郁,堪称典型的都昌风光。然人多地少,又极易遭受水患,生活并不容易。为了生计,都昌人不得不将目光投向外面的世界。景德镇距离都昌仅百里之遥,水陆均可抵达,朝发夕至,兼之景德镇四季火光映天、商机巨大,遂成为都昌人的第一选择。 起初,都昌人多以卖苦力为生,推车、挑担、撑船等,无所不为,在艰苦的求生经历中,逐渐把握住了商机。彼时商品、货物运输均靠水运,都昌人便组织了船帮,为景德镇装瓷土、运窑柴,替瓷商转运瓷器等,无所不至。 瓷器是大利之所在,染指瓷业自然是都昌人梦寐以求的事,然景德镇瓷器行业均是世代相传,尤其在核心工艺方面保密甚严,为了防止技艺外传,甚至只传子、不传女,外人极难插足。都昌人便煞费苦心地选出本籍多名美貌女子,送给镇上能工巧匠作妻作妾作婢女,以最古老的美人计来窥测瓷业秘技,如此摸索着学习。只是都昌人虽大致学会了制瓷手艺,仍然受到瓷业同行排挤,难以立足。 宣德一朝是青花瓷器发展的高峰。宣德皇帝死后,九岁的明英宗即位,一度减免织造、采买等事宜,罢烧御窑厂,撤回了驻景德镇的督陶官,宫廷用瓷则改由景德镇民窑包做包解。由于朝廷给的工钱不高,要求烦琐,稍有不合制式,便要重新改造,民窑普遍负担不起,叫苦不迭,竟有卷款弃窑潜逃者。都昌人看准时机,挺身而出,一举揽下了宫廷用瓷的苦累活儿。虽然几年后明廷又重开御窑厂,但都昌人最终因此机缘而在瓷器行业站住了脚跟。御窑厂生产恢复后,还有很多都昌人受雇进了御窑厂做坯。 除此之外,都昌人还涉足窑业。窑炉是烧制瓷器的场所,为瓷之根本,即所谓“瓷器之成,窑火是赖”。窑业在景德镇被称为“挛窑”,其技艺属于瓷器行业中极为重要且有独特传承方式的专业技术,元明以来,由浮梁魏氏专营,其技世代相传,秘不宣人。由于魏氏人少,活计多时,也不得不临时聘请外姓人帮忙,主要工作是涂抹泥浆。久而久之,都昌余姓人从帮工中学会了一些技巧,开始涉足补窑业,即为炉窑提供修补及抹泥浆服务,渐渐摸出门道,进而由补窑至砌窑。 到了嘉靖年间,都昌籍工匠崔国懋仿造宣窑、成窑青花成功,名闻天下,更令都昌人声势大振。许多都昌人都与崔国懋一样,靠学艺在景德镇发迹。同乡人好抱团,亲帮亲、邻帮邻,亲朋好友蜂拥而至,进入瓷都的都昌人越来越多。人多势众下,兼之能吃苦、敢冒险、善机变,都昌人渐渐占据了景德镇瓷业的大头。到万历年间,圆器业已基本为都昌人控制,又用血缘和地缘关系结成乡党,时称“都帮”。 都帮不仅控制了瓷器行业的大头,还自行制定瓷业行规:凡不是都昌籍人开设的瓷窑,窑户给窑工的工资必须加倍,每天的圆器板数即制坯产量有限制,不得超额,以此来限制同行竞争。时有歌谣唱道:“蚁蛭蜂巢巷曲斜,坯工日夜画青花。而今尽是都鄱籍,本地窑帮有几家?”即表明了都帮在景德镇瓷业生产中的地位。 徽帮则以徽州人为主。徽州地区群山环抱,北面是黄山,东南是天目山,山多地贫,当地人仅靠种地难以生存,被迫以商谋生,即所谓“徽人多商贾,盖势其然也”。唐宋时,徽州“商贾四出”,奔走于各地,几乎从事所有商品的买卖。连穷乡僻壤、深山老林、沙漠海岛等人迹罕至之地,也不乏徽商活动。入明后,海外市场受制于明廷的海禁政策,徽人甚至不惜以海盗身份、走私方式铤而走险,走向世界。嘉靖年间称霸一时的大海盗头目“倭寇王”王直、徐海等人其实都是地地道道的徽商。 勤奋敢为、诚实不欺使得徽人大量致富,徽州富甲天下。明初时,尚有山西商帮即晋商与徽商抗衡,双方势均力敌,然明中期以后,晋商衰落,徽商发展迅猛。杰出徽商黄汴为方便同行及后人,凭借亲身经历及大量调查访问、实地踏勘,呕心沥血二十七年,终著成《一统路程图记》一书。此书详细记录了百余条水陆路程的起讫分合、距离、行走难易,并介绍了沿途名胜风景、民情风俗、社会治安、物产行情、食宿旅舍、船夫轿夫等,便于行旅采用,应用性很强,开明代商程书之先河,价值极大,“士大夫得之,可为四牲览劳之资;商贾得之,可知风俗利害。入境知禁,涉方审直,万里在一目中”,成为徽州人手必备之书。徽商足迹由此遍及大江南北,时人有“无徽不成商”的说法。 当景德镇以瓷都身份日益显赫时,嗅觉敏锐的徽州人立即看到了内中的巨大商机,闻风而至,亦不似都昌人那般千方百计地挤进瓷器行业、要与浮梁本地人争雄,只专注于商业。多年经营下来,景德镇米肉、油盐、茶酒、绸布、百货、药铺、酒楼等基础商业均由徽州人垄断,徽商完全把持了全镇的经济命脉,居于举足轻重的地位。除此之外,瓷器生产所需要的材料,如运自外地的瓷土、杉木、窑柴等,亦由徽州人经营。 为了保护自身利益,徽商亦利用地域关系结成为“徽帮”。起初徽帮只有徽州一郡六邑,后来皖南宁国府的一府六县也加入了徽帮行列,形成了更为强大的联盟。 除都帮和徽帮之外,其他统称为“杂帮”,包括浮梁本地人氏,主要涉足琢器及部分瓷器周边商业。由此亦可见都帮、徽帮势力之大,以至其他各籍人士不得不联合起来,才能勉强与其对抗。 三帮形成之后,事端不断。徽帮以商为本,常有逐利之事。某年饥荒,坐拥粮仓的徽人借机涨价。都帮虽在瓷器行业称雄,却也是肉身所做,还是要张嘴吃饭,不得不受制于徽人,不忿之下,即鼓动人手上街哄抢米店。徽帮不及对方人多,最终吃了大亏。 杂帮抚州人擅制作琢器,本与制作圆器的都帮井水不犯河水,某次仅仅因为做会时声势大了些,便被都帮往酒宴上投以爆竹火药。虽没有伤人,却弄得一片狼藉,宴会也不欢而散。 前年“变工节”时,都帮小南窑窑主余茂盛忽然毫无征兆地解雇了其手下佣工,并以种种理由克扣工钱。那些工匠多来自饶州所属州县如浮梁、乐平等,算是本地人,却反而被外来的都帮欺负,气愤之下,遂联合起来,鸣锣攘臂,一路游行到巡司署,要求官府出面驱逐余茂盛。 当时的巡司署长官是饶州通判今升荣。余茂盛不仅是窑户,同时还是船帮首领,与都帮会首崔无忌是姻亲,是旅景都昌人的实际首领。今升荣不敢贸然将其赶走,不得已,只能两方调处,也就是派人两面说好话。可余茂盛态度强硬,称这些佣工心怀不轨,意图偷窃余氏挛窑等秘技,扣工钱、剁草鞋只是稍作惩戒,若不是看杂帮会首苏彦三的面子,按行规该将这些人驱逐出镇。言外之意,更是暗示这些饶州籍佣工是受苏彦三指使。场面一度极为尴尬,最终还是苏彦三在通判今升荣劝解下同意让步,自己拿钱补偿饶州籍佣工,又当场辞去会首一职,这才勉强息事宁人。 这三起风波,均发生在陈奇可上任之前。前任通判今升荣离开景德镇,也是因为摆不平都帮、徽帮、杂帮争端,被人弹劾,被迫引咎辞职。陈奇可对景德镇行帮之明争暗斗早有所闻,事先亦有所准备,特意聘请了江西南昌府奉新县秀才宋国霖做幕僚。 到任上后,陈奇可先请来都帮会首崔无忌、船帮首领余茂盛等都帮头面人物,着意交结。之所以先对都帮示好,是因为历来三帮冲突,多由都帮率先挑起。崔无忌等人平日虽颐指气使,究竟还是平民百姓,见新任地方长官刚一入镇,便隆重设宴,折节结交,这可是从所未有之事,很是受宠若惊,亦表示只要陈奇可还在饶州通判任上,绝不会令其为难。 摆平都帮后,陈奇可这才郑重请来三帮会首,待以厚礼。又反复劝诫三大会首各自约束帮众,克己复礼,和睦相处,和气生财。当时作陪的除了本地有声望的乡绅士人、景德镇知名窑主外,还有浮梁知县杨延槐,以及江西矿税使兼理窑务潘相等大小官员,可谓给足了三大会首面子。都帮会首崔无忌、徽帮会首黄云霄以及杂帮新推选出的会首周时臣也均当场允诺,表示日后要各守其界,互不侵犯。 然相安无事并未持续多久。几个月后,恰好在“变工节”前夕,景德镇再度发生了大事—— 都昌籍坯工忽然群起打派头,聚众围堵吴窑窑主吴明官。吴明官虽是万历之后新崛起的瓷业名匠,却是徽州人氏,背后有实力雄厚的徽商支持。徽帮商众认为是都帮嫉妒吴窑青花比都帮崔窑瓷器更受欢迎,故意借“变工节”闹事,要求会首黄云霄反击。 徽帮会首黄云霄是著名徽商黄汴幼子,黄汴花费二十七年撰写《一统路程图记》,大为天下造福,在徽人中深孚众望。黄云霄幼承父业,生意做得极大,景德镇瓷器外销基本为其所垄断。他向来不满都帮横行镇里,但其人眼光宏大,认为徽商不独在景德镇拥有大量商业,还有许多外销生意,尤其浮梁茶叶及景德镇瓷器,是最受海外欢迎的赚钱利器,都帮已基本垄断了圆器业,若是因故影响了瓷器生产,最终在经济上受损的仍是徽人自己。所以黄云霄一直刻意要求徽帮帮众保持克制态度,能避则避,能忍则忍。之前都帮因不满米价上扬而哄抢粮仓,将镇上所有徽人米店砸得稀烂。徽帮大怒,纷纷要求反击或是告官。还是黄云霄出面晓以利害,强压了下来,事态才没有进一步恶化。 然围堵吴明官吴窑事件又有所不同。徽人虽在商业领域如鱼得水,在瓷器行业却无所建树。也就是说,徽商做生意有一套,但学艺制瓷却远远落在都昌人后头,在普遍轻视商人的明代社会,不免时常遭人讥笑。都帮力求事事压在徽帮头上,稍不如意,便不惜以武力解决,也是源于轻商之本。 唯在万历之后,徽帮方才出了名匠吴明官,尽管有都帮制定的诸多行业限制,仍然挡不住其成为瓷业中的佼佼者,风头无二。又为士大夫尊崇,还娶了本地名绅之女李新喜为继妻。吴明官之后,又有婺源籍工匠陈仲美崛起。徽人遂在六大名窑中占据了两席,终得以与都帮平起平坐。 六大名窑中,苏州周时臣擅长仿制古器,浮梁吴为以薄胎瓷器著名,二人均只烧制流行于士林的高雅玩器,从不大批生产,不算主流。都昌余茂盛掌管的小南窑则主烧青花粗器,以廉价占据民间市场,虽有“名窑”之名,但瓷器本身并不臻入一流。真正占据精品青花瓷器市场的唯有都昌崔窑及徽州吴明官、陈仲美三窑,尤以吴明官吴窑为佳。因而吴明官非但是徽人中的杰出匠人,亦是瓷都名匠魁首,为徽州人挣足了面子,令徽人引以为傲。都帮莫名其妙围堵吴明官,不光是为难其本人,还等于要撕破徽帮的面子,即使是隐忍如黄云霄者,亦不能再忍让下去。他决意这次不能示弱,亦纠集了大量人手,预备以武力驱逐打派头者。 彼时人越聚越多,道路为之堵塞。双方均气势汹汹,剑拔弩张。眼见又要再度爆发大规模流血械斗,出来相劝的窑主吴明官忽然莫名中风,倒地抽搐而死。一代名匠,就此陨落。都帮惊见变故,兼之通判陈奇可已率大批兵卒赶到,这才一哄而散,争相逃去。 事情虽暂时平定,徽帮却各有不平之色,不免将吴明官猝死算在了都帮头上。徽人向来好讼,认为都帮围堵吴窑事件直接导致了吴明官之死,当即由徽帮请出本地名秀才程浩然出面报官,要求官府立案审理。? 徽人因多以经商为业,游走四方,见多识广,法律意识较强。然中国是传统儒家社会,素以争讼为耻,厌讼、贱讼是官府历来的基本立场。尤其在景德镇这样行政权威薄弱的地方,又涉及行帮之争,巡检司只能扮演和事老的角色。通判陈奇可忙请本地乡绅居中调停,说服吴明官遗孀李新喜出面,要求徽帮撤状,以求息事宁人。本来寡妇没什么地位,但李新喜出身浮梁大族,其堂兄李大钦是万历八年(1580年)进士,正在朝中为官,又与顾宪成等江南名士交好。徽人虽然以商发家,富贵骄人,却也尊儒重士。徽帮会首黄云霄见李新喜以遗孀身份表了态,遂只好就此作罢,但都、徽两帮的这桩梁子仍然算是结下了。 事后,通判陈奇可也例行公事,派人做了调查,方知都帮坯工并非无缘无故地打派头。之前有传闻说,吴明官要在变工节一举解雇所有都昌籍佣工,且工资减半。但吴明官遗孀李新喜声言绝无此事。陈奇可怀疑是有人居中挑拨离间,有意令都帮、徽帮争斗,好渔翁得利,只是找不到证据。 都帮自知吴明官一事结仇不小,得知真相后,为洗脱与徽帮仇怨,亦四下寻找散布谣言者,甚至一度怀疑是三帮中势力最弱的杂帮所为。 彼时杂帮控制琢器行业,如名列“六大窑”的周窑窑主周时臣、壶公窑窑主吴为均是内中翘楚。周窑窑主周时臣年轻有为,天赋异秉,技艺精湛,专仿定窑古器,如文王鼎炉、兽面戟、耳彝炉等,古朴雅致,逼真无双,与真者无异,行家里手也难辨真伪。 壶公窑窑主吴为淡泊名利,与世无争,擅长烧制薄胎瓷,体薄而润,莹洁透影,一件重仅半铢。工艺之精细,可臻达少一刀嫌太厚、多一刀即造成废品的地步。其制作情形亦与周时臣大致类似,贵精不贵多。 周时臣、吴为极少涉足青花,游离于主流瓷器之外,虽都拥有窑炉,却是绝大多数时间都租借了出去,因而与都、徽两帮均无利益之争。 且杂帮素以琢器为主,瓷业行规:“所执之长,各据一帮”,“各据一行,不传他人”。退一步说,就算是杂帮挑拨都、徽相斗,令两方两败俱伤后,它亦无力涉足圆器业,难以直接从中谋利。毕竟工艺需要经验和累积,不可能一蹴而就。 吴明官暴亡事件后,三帮和官府为各自立场着想,均派了精干人手打听查询所谓的谣言散播者。但在景德镇这样一个居民成分复杂的地方,“弹丸之地,商人贾舶与不逞之徒皆聚其中”,一时也难以寻到源头,事情终不了了之。 不过死者已去,生者犹自叹息,怒火勉强熄灭,却并未根除。景德镇潜流暗涌,不知道什么时候便会有火山爆发。通判陈奇可对此心知肚明,有了上年“变工节”的经验教训,他今年更不敢掉以轻心,提前几天便派了巡捕、兵卒分布要道,甚至听取幕僚宋国霖建议,派了得力人手密切监视三帮会首及各名窑窑主动静。 按照事先的安排,手下人源源不断地进来巡司署禀报:都帮头面人物如会首崔无忌及冯、余、江、曹四大家等均已赶回都昌为窑主余茂盛之母送葬;徽帮由会首黄云霄率领,去了城西京山祭奠死难的徽人亡灵;至于窑主,六大名窑中只有陈仲美一人在西门望江楼宴请做头师傅,正是变工节时正常窑主该做的事。 通判陈奇可略略松了口气,道:“难怪本官觉得今年的变工节少了好些火气,原来都帮帮众大多离开了。” 幕僚宋国霖也道:“崔窑而今由崔国懋之子崔无忌掌管,他既身兼都帮会首,顾不上变工节变工也属正常。小南窑窑主余茂盛身兼多职,既是窑主,又实际掌管都帮,还把持河运,控制着昌江船帮。其人脾气火爆,每次有事都少不了他,可谓闹事的罪魁祸首。幸好其母新过世,应该没有余力闹事。徽帮那边,自吴明官暴死后,其妻李新喜代管窑事,然自古女子不能近窑,吴窑等于已然衰败。另一窑主陈仲美,人称陈三呆子,确实有些呆呆傻傻,憨不可及,一天到晚只在作坊中抱着瓷器,其他都不管不顾,连家中美艳娇妻也视而不见。有这种认真投入劲头,难怪手艺精湛,瓷器精美。他从来不惹事,事情也从不惹他,他应该是最让人放心的一个。杂帮呢?吴为人如其名,清静无为,有道家之风。倒是周时臣不容小觑,其人年纪轻轻,便与崔、吴、陈这等名家并列,且被杂帮推为会首,必有过人之能。” 陈奇可忙问道:“都帮会首回了都昌,徽帮会首去了坟山,杂帮会首周时臣人呢?” 负责禀报的巡捕名叫何寻,是巡检司第一等精干之人,忙回道:“周时臣一大早出门,去了吴窑一趟,然后又去了饶州会馆,大概是处理杂帮事务。停留不久,便回自家作坊去了。听说他今日有一窑瓷器要开,还要开红禁收徒弟。” 开红禁是一种收徒仪式。瓷器行业行规森严,“其业之精者,且仅传其帮,而世守其业”。徽州吴明官以青花斗彩崛起后,都帮崔窑曾试图开发一种描金五彩青花与其对抗。因景德镇无人擅长描金工序,崔氏遂花费重金到金陵聘请了一位名叫炳南的老师傅来传授技艺。按照行规,炳南不能擅自将手艺外传,但他又急需那笔厚赏,遂独自来到景德镇,装作哑巴,每日在作坊里描金做工,任由崔氏子弟从旁观看。如此过了三年,崔氏终于学会了描金手艺。炳南自以为没有直接带徒授艺,但仍被判定违背行规,被拒绝返回南京,最终在无穷悔恨中客死在景德镇,安葬在江家山。都帮还特意组织了“诚善会”,每年春秋二祭,组织子弟上坟祭扫,表示不忘师傅传艺之恩。 炳南如此煞费苦心,试图两全其美,仍然因技术外传而遭家乡同行鄙夷,足见行规凛冽,不可逾越。在以技艺安身立命的瓷都,行规更是如泰山压顶,不可违背,就算是名师,亦不能擅自收徒弟。瓷器行业约定俗成,收徒要经过极为野蛮的“迎红篮”的仪式,即用红颜色涂满装坯篮,再由收徒者挑着红篮过街,沿途放爆竹,吹号奏乐,宣扬师傅将要带徒弟等。如果没有被人持械阻拦,表示同行民众同意其收徒,可以开禁,这才能正式收徒,叫作“开红禁”。如不能在街上平安通过,便不能开禁,要再等十年。 陈奇可来景德镇日子已算不短,深谙瓷都风土人情,闻言皱眉问道:“周时臣怎么选了今日开红禁?” 幕僚宋国霖笑道:“最近几年名窑窑主开禁收徒,没有一人开成。徽帮、杂帮开禁,都帮便要捣鬼。反之亦然。周时臣选中今日开禁,正是他的高明之处。今日是鬼节加变工节,人们要么忙着祭奠,要么在担心明日的饭碗,街上没什么正经人。周时臣挑着红篮从街上通过时,不会有人顾得上拦他。放鞭放炮,旁人也只以为是祭奠。” 何寻忙道:“宋相公说得不错,属下也认为周时臣日子挑得高明。不过有一点,二位不觉得奇怪吗?周时臣是杂帮会首,为什么开禁收徒前,要专门走一趟吴窑?” 宋国霖道:“吴为算是杂帮的名匠耆老,又是浮梁本地人氏,听说若不是他自己坚辞,本来是该他当杂帮会首的。周时臣开禁收徒前专门去向前辈打一声招呼,是礼节上的事,有什么奇怪的?” 何寻道:“不,周时臣去的吴窑,不是吴为作坊壶公窑,而是吴明官的吴窑。” 陈奇可大奇,问道:“徽帮、杂帮互无往来,吴明官又已经过世,周时臣到吴窑做什么?” 何寻道:“属下听过一点风声,说周时臣原是苏州世家子弟,跟徽人很有点渊源。他来景德镇不几年,便跻身名家之列,固然算是有点真本事,可背后徽帮应该也出了不少力。” 陈奇可闻言不由得起了好奇心。他起身踱了几步,往门外看去,见日影西移,已过晌午,虽放了大半心,但仍有所隐忧,料想今年的变工节不会那么容易过去。沉吟了一会儿,吩咐道:“以往变工节都是都帮挑事,这次说不定会有新花样。你亲自去盯着周时臣,有什么情况随时来报。” 何寻应了一声,带出几名兵卒出巡司署,也不往西北面周窑而去,一路赶去瓷器街。那条街是市集中心,亦是开红禁挑红篮的必经之路,周时臣既要收徒,必会经过那里。 七月本是瓷都淡季,节日中的景德镇更是清静了不少,店铺都关了门,主要街道上亦见不到太多人。巡司署位于镇中心,距离瓷器街甚近,何寻一行刚拐过街口,便见到一名男子站在徽记绸缎铺门前,大约二十七八岁,长身挺拔,一身灰色短衣长裤,难掩其丰标峻整,身边落有一对红色坯篮,正是杂帮会首周时臣。他半扶着扁担,正向绸缎铺内张望,似想进去,却又有所犹豫。 何寻一见之下便起了疑心,开红禁要想成功,除了人缘好外,要诀在于快速通过街道,跑得快的人肯定比慢性子的人有优势,似周时臣这般滞留于繁华街道不走,未免太不寻常。 待走得近些,便能清楚地看到周时臣衣衫上的血迹。何寻一个激灵,打个手势,令手下兵卒包抄过去,又喝问道:“周公子,你在这里做什么?” 周时臣猝不及防,吓了一跳,转过头来,支支吾吾地道:“我……我……”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说辞。 何寻疑虑更重,转头见徽记绸缎铺并未正式开张,只在边侧开了两块门板,刚好容一身通过,便道:“请周公子暂且留步。”命兵卒看住周时臣,自己从门缝中侧身进去。刚迈进一脚,便闻见一股强烈的血腥味—— 却见堂中仰卧着一名绯衣艳装女子,衣衫不整,胴体半露,显已遭人侵犯。更恐怖的是,那女子首级已然不见了。 何寻慌忙退了出来,先本能地去搜索周时臣脚边坯篮,却不见首级,不免有些困惑。周氏究竟是一方名人,他仍对其颇为客气,只沉声问道:“里面死的妇人是谁?” 周时臣慢吞吞地道:“我不知道。不过我想应该是若兰娘子。” 何寻大吃一惊,道:“若兰?是那大美人江若兰吗?” 江若兰生父江寒原是昌江上的船户,风里行,雨里走,运货行船没有固定时间。他每每外出时,妻子刘萍常背着小若兰在码头上翘首企盼。刘萍擅唱山歌,经常唱一首小调道:“白纸扇,白摇摇,河里撑船河里摇,两边姐姐喊喝茶。好马不吃回头草,好郎不喝二家茶。双手端凳把郎坐,一句问郎何时还?静风静雨三个月,滩干水浅半年来。有也归来无也归,莫在河中守孤寂。守得孤寂人又老,误杀了家中少年妻。”表达了对丈夫牵挂和担心,又一再告诫女儿,绝不能嫁给船户为妻。只是江若兰虽未再嫁给船户,还是落了个“守得孤寂”的下场。 江若兰长成少女时,因天生丽质、娉婷婀娜,被誉为“昌江第一美人”,登门求亲者不计其数。她尚未许人时,不幸溺水,正好为路过的徽州工匠陈仲美所救。因为陈仲美接触了江若兰的身子,其父江寒为免遭人闲话,便做主将女儿嫁给了陈氏。一个呆子娶了一个美女,遂成为昌江流传最广的故事。 更让许多男子愤愤不平的是,陈仲美根本欣赏不了妻子的美貌,他发誓要成为瓷业第一人,眼中只有瓷器,心中只想着做出更好的瓷器。那位千娇百媚的“昌江第一美人”,等于完全守着活寡。 陈窑在西门头,陈仲美夫妇平日吃住都在那里。当何寻听说绸缎铺的女尸可能是江若兰时,一时难以置信,又问道:“当真是江若兰吗?”周时臣道:“应该是。” 何寻道:“这话怎么说?” 周时臣道:“我只是猜测她是陈家娘子江若兰。但若想要确认,何巡捕还得去望江楼叫陈仲美陈匠师本人来验尸。” 何寻道:“周公子知道陈仲美人在望江楼?” 周时臣点点头,道:“我早上出门,途中遇到过陈匠师。” 何寻问道:“当时周公子也遇到了江若兰吗?”周时臣道:“那倒没有。” 何寻又问道:“周公子为什么刻意停在这里?” 周时臣道:“我……”他本可以随口编一套说辞,却不知为何感到为难,只踌躇不语。 正好负责监视周时臣的兵卒陶五小跑着跟了过来,何寻便招手命他过来,低声问道:“你不是一直跟着周时臣吗?” 陶五还是个十八九岁的少年,一身景德镇最常见的雇工打扮,走在大街上毫不起眼。他抹抹额头汗水,诚惶诚恐地道:“小的一直守在周窑大门前,不见周公子出来。后来听到有人议论,才知道周公子今日开禁收徒,据说从后门走了。小的忙跟了过来。可是出事了吗?” 何寻不答,挥手斥退陶五,重新走到周时臣面前,问道:“周公子开禁授徒,为何要从后门出来?” 周时臣回头看了陶五一眼,简短地道:“我不知道那位小哥是何巡捕手下,见他一直跟在我后面,还以为是旁人派来寻机捣乱的,心想多事之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何寻一想也对,便指着绸缎铺问道:“那这铺子里面是怎么回事?” 周时臣微一沉吟,即答道:“不瞒何巡捕,我还不知道铺子里面情形究竟如何。何巡捕可否容我进去看一眼?” 何寻大奇道:“周公子还没有看过吗?那你如何能知道死者是江若兰?”见对方不答,道:“哦,周公子是挑篮经过这里,意外遇见了杀人凶手,对不对?你手上没血,只有衣衫上染有少量血迹,分明是凶手撞到你时溅到你身上的。而周公子始终不肯明说,是因为你认得凶手,对不对?” 周时臣先走到绸缎铺门前,往里面看了几眼,这才回身道:“多谢何巡捕信任,明明看到我衣衫上有血迹,还肯相信周某不是凶手。不过这件事很有些棘手,何巡捕既然当场撞见我在这里,不妨先将我当作疑凶带回官署再说。” 何寻大是好奇,寻常人遇到血光凶案避之不及,这周时臣竟一反常态,主动招惹嫌疑上身。不过他虽未领教过周氏厉害,却久闻其巧慧大名—— 周时臣字秉忠,号丹泉,苏州人氏。他出身世家大族,还是少年时,已表现出手工艺领域的杰出天分,但工匠究竟还是属于九流之末,未免与他文士出身不符。受到来自家庭的阻碍后,他表现出强烈的逆反心理,曾自题小像诗道:“曾读父书非混世,也随儿戏漫登场。”为了与长辈对抗,有意离家出走,放浪形骸,还常常拿其制作的赝品当作真品以高价售卖给富商贵人,以诈骗为业。 后来在淮北案发,有人报了官,周时臣受到官府追捕,逃亡到一座破寺庙中。寺僧好心收留了他。那座寺庙平日没有多少布施,贫困之极,连大殿也快要被积雪压塌。僧人想在邻里周边化缘求一些财物,用以重修寺庙,却始终筹集不到足够的资金。 周时臣听说后,便往后院打来荒草,按照大殿金刚塑像的尺寸编织了一双大草鞋。当日大雪纷飞,地上积雪深达一尺来厚。到半夜时,周时臣穿上大草鞋,冒着风雪走了一二十里路。回到寺庙后,又将雪泥涂抹在金刚的双足上。次日,金刚出现的消息轰传四方,人们争相赶来寺庙布施金钱,不到十日,便筹集到千金。寺僧大喜,给了周时臣一笔钱,好让他回淮北赔偿受骗者,销掉案子。 金刚脚印事件后,周时臣亦洗心革面,一改往日无赖行径,不再恣意妄为,回到苏州,与家人和好,再利用天赋公开售卖自己制作的仿古品,年纪轻轻便大获成功。 常州唐凝庵收藏有一只宋代定窑鼎,周时臣登门求观,以手度其分寸,用纸摹其鼎纹。半年后,周氏携带亲手仿烧的伪鼎再度登门。唐凝庵取出真鼎,反复与伪鼎比较,竟无纤毫差异。唐氏为之惊叹不已,遂以四十金为代价,买下伪作,作为收藏的副本,引起江南收藏界的骚动。 淮安人杜浮欲得唐凝庵定窑鼎,昼夜想念,形诸梦寐,后得知周时臣仿鼎与真鼎一模一样时,便出千金高价,请周氏再制一只伪鼎。周氏愈发声名大噪,号称“当代名手”。 除了仿古精巧、技妙入神外,周时臣还天生巧思,匠心独具,擅长制作、修复各种器具。如能烧造白釉陶印,印文古雅,纽作辟邪、龟象、连环等,皆用火范,成色如白定。又如能以奇木造器,将古木藤制成几杖,杖体莹洁如玉。琴、筑等毁坏之物,一经他手,均能修复,制作恶俗者亦能改成高品。 他还擅长叠山,著名作品有苏州徐时泰东园石屏,高三丈,阔二十丈,玲珑刻削,毫无断续痕迹,“如一幅山水横披画”。苏州小林屋水假山亦为周时臣仿太湖洞庭西山林屋洞设计,云壑幽深,竹树沧凉,洞若天开。由于其人出身于士大夫阶层,却有这些在当时属于另类的惊人技能,以至成为当时的传奇人物,在吴地相当著名。 后因景德镇能人辈出,为名家集中地,周时臣亦慕名来此开窑烧器,很快便步入大师行列,称为“周窑”。每当名品出窑,千金争市,其一只仿鼎所卖价钱,便能抵得上其他窑主好几窑的瓷品。制作既精,产量亦少,甚至不必时时雇请工匠。 周时臣成就大名之后,对往日浪荡行为颇为忌惮,从不提起只言半语,因而其旧事并不为人所知。然何寻既做的是巡捕勾当,少不得与各地公差、同行往来,有机会了解到许多不为人所知的幕后之事。他曾听到景德镇公干的淮北同行提及周氏旧案,亦对其小小年纪便能想出雪夜鞋印的妙计赞叹不已。当时周时臣不过是十几岁的少年,已有此等智力,可惊可畏,而今其已然成人,阅历丰富,又声名在外,应当更了不得。若果真是他杀了人,以他的聪明脑袋,不会笨到滞留在凶案现场不走的地步,更不会主动要求官府将他当作疑犯逮捕。而他既然这么做,一定有他的理由。 略一思虑,何寻便点了点头,命道:“来人,将周公子扣下了,带回巡检司审问。” 景德镇没有仵作,要找人验尸、填报尸格等文书,得专程去浮梁县署请人。又因死者是徽帮重要窑主的妻子,何寻怕跟去年变工节一样,牵涉三帮争斗,再度引发纠纷,便决意先秘而不宣,留了一名兵卒进绸缎铺看守尸体,再将门板封了。 进来巡司署,何寻先进大厅禀报。通判陈奇可诧异不已。他原以为去年变工节死了徽州名匠吴明官,今年变工节会再度有大事发生,虽忐忑不安,却也有心理准备,却不想等来了一桩杀人案,死者还是徽州另一名匠陈仲美的妻子。 何寻道:“属下擅自做主,没有张扬,也没有立即派人到望江楼去叫陈仲美来认尸。预备请陈通判示下后,再派人去县城叫仵作、书吏来。等到入夜后,将尸体悄悄抬来巡司署,再去请陈仲美来。” 陈奇可赞许道:“你做得很好,就这么办。”忙命宋国霖草拟了公文,盖上大印,派人送去浮梁县衙面交浮梁知县杨延槐。 宋国霖问道:“何巡捕如何能肯定周时臣认得杀人真凶?” 何寻道:“属下是猜的。周时臣没有亲眼见到绸缎铺中的尸体,却已经知道死者是陈仲美的妻子,多半是杀人凶手自己告诉了他。” 陈奇可闻言,便命带周时臣进来,径直问道:“周公子,你可是当场撞见了凶手杀人后逃逸?” 周时臣道:“这个……” 陈奇可见对方吞吞吐吐,便命听差兵卒退出,只留下幕僚宋国霖和巡捕何寻二人,道:“这里再无外人,周公子有话不妨直说。” 周时臣道:“请陈通判恕周某无礼,我暂时还不能将经过和盘托出,因为这里面还有一个大大的为难之处。” 宋国霖问道:“有什么为难之处?” 周时臣道:“陈通判不能召我那个朋友来官署当证人,亦不能将真相公开。” 陈奇可怒气上冲,冷笑道:“真是天大的笑话!周公子,你以为自己是什么人?” 周时臣泰然自若,道:“我不是为我自己,这是为大局着想。若是陈通判肯答应我,我今晚便可助官府结了这桩命案。” 宋国霖道:“周公子是说今晚便可结案?” 周时臣道:“是。若是今晚还抓不到真凶的话,我周时臣任由官府处置,无怨无悔。” 陈奇可尚在思忖,宋国霖上前一步,低声道:“死的究竟是徽帮重要人物的妻子,不知道都有哪些人物牵涉其中,万一涉及三帮纷争,可就不好办了。不如先答应了周时臣,尽快查明真相,好在案子尚未传开前有所准备。” 宋国霖曾祖宋景是明代中期重要阁臣,史称“有古大臣风”。祖父宋承庆少有大才,志竞进取,然青年夭卒,未酬其志,只遗一孤子,便是宋国霖。宋国霖虽自幼丧父,然在母亲教导下,勤奋好学,安心苦读,在家乡名望很高。陈、宋两家是世交,陈奇可极信任宋国霖,对其言听计从,闻言便不再犹豫,忙点头道:“好,本官答应你。”又有意敲了敲案头,道:“不过周公子若失言,今晚结不了案,可别怪本官手下不留情面。” 周时臣道:“何巡捕,正如你所言,是有人从绸缎铺冲出来撞上了我,我衣衫上的血迹,便是那时染上的。我当时没有明言,是怕酿成大祸。”当即说了究竟—— 周时臣独自从周窑离开后,本欲尽快挑篮穿行街道,好开禁收下徒弟吴祥瑞。这位吴祥瑞与他年纪相仿,却是诚心拜师学艺,又是名家吴为介绍来的,简慢不得。一路还算顺畅,毕竟七月半不是个收徒的吉利日子。 到瓷器街时,忽然有人从徽记绸缎铺直冲出来,直愣愣地撞到周时臣身上。他开始还以为是有人刻意阻碍他开禁,待认出对方,才大吃一惊。对方看到他后,立即如获救星,匆匆说了经过,恳请他出手相助。他料想事情不是杀人那么简单,为避免事态进一步恶化,便应承了下来,并要求对方在查明真相前不要轻举妄动,也不要对旁人提起半句。那人答应后便匆忙离去。周时臣正思虑是否要先看凶案现场,何寻便率兵卒赶到了。 宋国霖问道:“周公子那位朋友是谁?可是杂帮的头面人物?” 周时臣叹了口气,道:“不是,是徽帮会首黄云霄黄先生。”黄云霄虽是商人,却爱以儒自居,喜旁人称他为“先生”。 陈奇可不久前才听何寻提及周时臣与徽商大有渊源,本来还半信半疑,此时亲耳听到周时臣自承肯为黄云霄遮盖罪行,这才相信其言是真。问道:“死者江若兰是徽州名匠陈仲美的妻子,也算是徽帮人,为何黄云霄要杀死自己人?” 周时臣道:“全是因为一个色字。不过黄云霄并不是凶手。” 原来黄云霄贪恋江若兰美色,竟然利用徽帮会首身份压服陈仲美,与其达成协议,要霸占其妻子几日。为避人耳目,黄云霄假意亲率帮众到坟山祭奠,其实半途换了衣衫,悄悄折返回镇子。陈仲美则命妻子早早打扮齐整,到黄云霄名下的徽记绸缎铺等候。 黄云霄妻儿老小虽不在身边,但他未在景德镇单独置业,一直住在徽州会馆,会馆来往人多,不方便行幽会苟且之事。但他早有计划,安排妥当,令绸缎铺放假七日,上下人等全都离铺。不想他兴致勃勃赶到绸缎铺后,一进门便被什么物事绊倒,爬起来才发现堂中躺着一具鲜血淋漓的尸体。那女尸虽没有了首级,却还是能认出正是他朝思暮想的江若兰。他热血冲头,第一反应便是都帮预先设下了圈套,将江若兰先奸后杀,再嫁祸给他。他一时不及多想,只想快快离开现场。冲出绸缎铺时,惊慌失措,竟然撞上了挑着红篮经过的周时臣。 周时臣外祖父吴岫是苏州藏书名家,书斋名“尘外轩”,聚书逾万卷,在江南赫赫有名。黄云霄生父黄汴撰写商程书《一统路程图记》时,一度寓居苏州,为的就是借览吴岫家中的舆地志,并由此与吴岫结为亦师亦友的关系。因为这一层渊源,周时臣自小便与黄云霄相识,他后来到景德镇发展,亦得其帮助甚多。甚至周时臣年纪轻轻当上杂帮会首,亦是黄云霄暗中出了大力。但二人从不在明里提及曾是老相识,外人亦不得而知。 黄云霄认出周时臣后,知道这位小友机智无比,立即将事情经过简略告知。周时臣闻言也紧张起来。去年变工节吴明官暴死,今年则是江若兰遇害,均与徽州名匠有关,他料想事情并不简单,甚至两案极可能有所关联,便安抚了黄云霄几句,同意替对方调查这件案子。 一旁宋国霖听得目瞪口呆,问道:“陈仲美人称陈三呆子,人是有些呆愣,可其性情也相当正统古板,绝非阿谀奉承之辈。他竟然愿意将妻子双手奉给其他男子?” 周时臣道:“这是黄会首亲口告诉我的,应该不会对我撒谎。如果何巡捕想要进一步确认,等陈仲美到了,向他一问便知。” 宋国霖料想黄云霄为人精明,不会编造这等极易为人戳穿的谎话,不由得信了几分,摇头道:“果然是个陈三呆子。”又问道:“既然黄云霄不是真凶,想来凶手杀人后早已携带首级离开,周公子要如何抓住他?” 周时臣道:“这个……我暂时还不能说。官府只需将我当作疑凶扣押起来,等到县城仵作、书吏一干人到时,大约就是晚上了,陈通判再连夜开堂审案,我自有法子捉到凶手。” 宋国霖道:“好,有什么 9700." >需要官府做的,周公子尽管开口。” 周时臣道:“正好有一事要劳烦何巡捕,我今日本来还有一窑瓷器要开,家中来了几位好友等着观瓷。劳烦何巡捕派人去知会一声,就说我临时有事来了官署走不开,让佣工先开了窑好各自回家,朋友们先自行品瓷。我明日再置酒向他们几位赔罪。” 宋国霖知道周时臣与本地世家子弟交好,料想其口中的好友必是操骥、金英等人,均是浮梁籍名宦之后,忙道:“若真如此,周公子不如先悄悄回去一趟,等到县署官差到时再来。” 周时臣摇头道:“不,那样的话就捉不住凶手了。目下的关键,就是要让真凶以为官府已经抓到了替死鬼。” 宋国霖忙道:“倒叫周公子受累了。”忙命何寻派人赶去周家知会,免得众人久等。 何寻道:“我亲自走一趟好了,旁人也说不清楚。” 周时臣道:“那再好不过,只是有劳何巡捕辛苦走一趟。” 何寻便自辞了出去。 陈奇可见周时臣称能捉到凶手,虽信誓旦旦,究竟还是空口无凭,心中忧虑,可见到心腹幕僚宋国霖、得力助手何寻均对其十分信任,不免又半信半疑。想了想,问道:“周公子适才提及江若兰遇害可能会跟去年吴明官暴死有所关联,你为什么会这样认为?” 周时臣微一迟疑,即道:“陈通判是一地之主,周某不敢有所隐瞒。去年吴明官吴公暴死后不久,其遗孀吴家娘子找到了我,委托我暗中调查吴公之死真相。” 去年变工节吴明官当众猝死,徽帮认为是由都帮挑衅而起,预备正式向官府提起诉讼,最终因吴明官遗孀李新喜出面圆转,徽帮才算罢休。因为这件事,陈奇可曾拜访过李新喜,当面劝说,对其果敢刚毅及深明大义很是佩服,却不想她仍然暗中委托了周时臣调查。然她是徽帮重要人物之妻,却为何不找徽帮出面,而要辗转托付杂帮会首?是因为周时臣更方便以中立身份出面,又跟徽帮会首黄云霄大有渊源,还是因李新喜本人是浮梁名绅之后,正好周时臣与浮梁世家子弟操骥、金英等人交好之故? 宋国霖也极是好奇,问道:“当时徽帮上下气势汹汹地要为吴明官报仇,吴家娘子如何反而会将事情委托给周公子?毕竟周公子是杂帮的人。在本地,三帮行事可是一向泾渭分明的。” 周时臣道:“我开始也觉得奇怪。毕竟我跟吴公和吴家娘子无甚来往,他夫妇二人也不知我与黄云霄黄先生是旧识。后来吴家娘子主动说开,我才知道原来是吴窑的把桩师傅向她推荐了我。” 吴窑的把桩师傅名叫杨采,南昌人氏,自小父母双亡,只与兄长杨今相依为命。不幸的是,杨采年少时,杨今为当地恶霸所害。恶霸又买通杨今妻子在城外火化了丈夫尸体,由此掩盖住恶行。乡邻虽然知晓真相,却因为害怕恶霸报复而不敢告诉杨采。杨采失去依靠,离乡谋生,尝尽颠沛流离之苦。二十年多年后,最终凭自身努力在景德镇吴窑当上了把桩。 某日,杨采在镇上偶遇乡邻,听其酒后吐露真相,这才知道当年兄长死得冤枉,悲愤交加之下,决意为兄长申冤。然他六次赶回南昌告状,当地官吏均认为时间太久、时过境迁而不予立案。 杨采擅长观火,对火候、温度把握得极好,周时臣初开窑时,亦曾请其帮忙把桩。他听说此事后,便主动替杨采写了一纸讼状。内中云:“白骨烧成黑炭,黄金买转青天。十两能偿一命,万金可杀千人。”让杨采持状再回南昌告状。 正好新任江西按察使到任,读到状子后很是惊耸,遂当场立案,并签发公文捉捕人犯。恶霸最后招供了事实,由此被定死罪。杨采得报兄长大仇,周时臣的那一纸状子出力不少,因而对其十分感激。 去年吴明官暴死,李新喜表面听从通判陈奇可提议,说服徽帮不要再生事,其实她自己也暗中怀疑丈夫死得蹊跷。却苦于妇道人家身份,不能抛头露面。又恨身边没有才智之人,竟是无法可想。杨采在吴家二十年,多得吴明官提携教导,亲密如家人。窑主暴死,他比谁都难过。而在他心目中,周时臣就是天下第一等聪明人,人又豁达仗义,有力挽狂澜的本领。当他得知女主人怀疑丈夫死得不明不白时,便着力举荐了周时臣。 李新喜生性谨慎,并没有立即找上周时臣,而是暗中调查了他一番后,这才命人请其上门,表明意向。周时臣闻言惊愕异常,他虽厌恶行帮之争,但亦不能摆脱地域之困,甚至被强行推举做了杂帮会首。按照惯例,他既是杂帮人,决不能沾染徽帮事务,便本能地婉言推辞。李新喜当即跪下,死活不肯起来。把桩杨采又从旁反复劝说,周时臣不得已,这才勉强答应下来。 双方重新坐下后,李新喜说明了经过。原来吴明官一向身子壮健,又没有什么隐疾,当日虽遭都帮围堵,可比起之前都帮痛砸徽帮米店一事,实在算不了什么。吴明官毫不惊慌,亲口告诉妻子,说外面那些都昌籍佣工多半是受了人挑拨,只要出去说明真相,便足以打发走这些人。倒是徽帮会首黄云霄召集人手,预备以武力反击都帮后,吴明官有些着急起来,派人去告诉黄云霄,要他约束帮众,千万不能动武。然当时吴窑大门外人山人海,气氛紧张,乱哄哄一片,已非人力所能控制。吴明官怕酿成群殴械斗,一面派人去巡司署请通判陈奇可派兵弹压,一面亲自出来安抚,不想刚走到众人面前,便蓦然倒地死去。 周时臣听李新喜语气,似是怀疑吴明官是遭了人暗算,忙问她可有凭据。李新喜摇头道:“没有,我只是本能地觉得我夫君死得冤枉。可恨我笨人笨脑,虽起了疑心,也努力去找过,却始终没有发现蛛丝马迹。” 周时臣道:“那么吴公遗体上可有刃伤,或是有中毒迹象?” 李新喜道:“没有。是我亲手为我夫君换的寿衣,他全身上下我都仔细擦洗过一遍,没有伤口。可我心中始终放不下这件事。周公子,杨把桩说你是第一等的聪明人,你一定有法子的。” 周时臣道:“我虽答应了娘子要为你调查尊夫之死,可这件事难度极大,怕是费时费力……” 李新喜道:“当然不能让周公子白费力气,我自有酬金奉上。” 周时臣忙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怕是我才智有限……” 一语未毕,李新喜已经打开桌上的木盒,取出一只陶壶来,道:“周公子出身名门世家,兼之少年成名,寻常金钱财物也不会放在眼里,这只壶……” 那只栗色小壶乍看似老松树皮,凹凸不平,壶把似松根,质朴古雅,如同古铜器一般。周时臣一时两眼发直,失声道:“这……这是供春壶吗?” 李新喜道:“周公子果然好眼力。不错,这正是供春壶。而且这只壶,是供春在金沙寺所制,是世上第一只供春壶,也就是传说中的树瘿壶。现任饶州推官吴正志不知从何处听说了树瘿壶现下在我夫君手里,曾多次派人来讨要求买,愿出五千金高价,我夫君亦没有答应。” 宜兴吴氏正是树瘿壶的原主。明代正德年间,宜兴才子吴仕为参加科考,在君山之隅、东溪之上的金沙寺读书。一位闲静有致的僧人向当地陶工学会了制陶之法,自己抟紫砂细土加以澄炼,制为胎,捏塑出口、杯、盖等,再烧成陶壶。吴仕随身书童供春“髫龄颖异”,观看僧人炼土制壶日久,竟然嫌弃对方所制之壶太过粗拙,自称若是给他一坨泥,他会做得比僧人好得多。 某日,供春取僧人做完壶洗手后沉淀在缸底的紫砂泥,模仿寺旁一棵大银杏树上的树瘿纹样,做了一把紫砂壶。由于没有做壶的工具,只用了一把茶匙,所以在壶面上留了很多手指螺纹印,不想反而愈显古秀可爱,此即为世传“树瘿壶”。吴仕一见之下便叹为观止,视为珍宝。得到了主人的肯定,供春便又照着做了几把。 吴仕字克学,号颐山,出身常州宜兴簪缨官宦世家,家产丰厚,拥有“田万亩,山万峰,园以畦计,泉池以泓计,树株计,竹获苇数千,牛羊蹄千,僮指千”。其父吴纶“春和秋爽,载笔床茶灶,随以一鹤一鹿,遨游于武林吴苑间”,时常带着一鹤一鹿徜徉于江南山水间,自宛如仙人。来往于吴家的都是沈周、文徵明、唐寅、仇英等当世大才子,正所谓“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由于吴氏在江南士林中的巨大影响力,供春壶不胫而走,声名鹊起,博得了诸多官宦文人的青睐,世人争相竞购,几与金玉比价藏书网 吴仕高中进士后,告诉供春道:“你有这等才艺,再做我的书童就浪费了,自己去外面闯荡吧。” 供春自此离开吴氏,成家立业,扬名江湖。他后来还做过“龙蛋”“印方”“六角宫灯”等名壶,温雅大方,质薄而坚,有“供春之壶,胜于美玉”的美誉。但世间最看重的还是他的处女作“树瘿壶”,求壶者趋之若鹜,时人以千金索求,仍难得一见。 最早一版的“树瘿壶”自然在吴仕手中,不久即被其好友唐寅索去。后来唐寅生活落魄,“树瘿壶”也飘忽无定,最终下落不明,想不到其辗转流传下来,竟然落在了瓷业巨匠吴明官的手中。 周时臣既擅仿制古器,自然是鉴赏大行家,一见之下,便知道此壶十之七八是真品,待接过壶来,握在手中微一摩挲,便知决计为正品——虽没有瓷器的光滑圆润,亦没有釉色打亮壶面,却是黯黯光华,古拙庄重,质朴浑厚,有着千年古玉的韵味。难怪曾有人称赞其“栗色暗暗,如古今铁,敦庞周正”。 供春一生传世作品极少,许多江南收藏鉴赏大家都因为未能亲眼见过供春壶而抱憾终身,而今最早版本“树瘿壶”就在周时臣手中,弥足珍贵。只要一想到近百年间无数杰出名士抚摩过这把世间独一无二的陶壶,便足以令人怦然心动。 除此之外,周时臣本人就是能工巧匠。大凡真大师、真匠人,无不以造出至精至美之作为最高目标。即使是一代宗匠,雄踞巅峰,傲视群雄,然随着时间的流逝,属于他的时代终究会过去,但一件绝好的工艺品却可以流传千百年。供春早已化作了尘土,其英名却附在了陶壶上,流芳百世。而眼前的供春壶就是紫砂壶中不可逾越的杰作,陶与瓷素来同艺,周时臣自问尚达不到如此高度。百余年后,倘若后人摩挲观赏他周氏作品时,会是怎样的评价,又会是怎样的感怀?一时心荡神驰,思绪复杂,竟激动得说不出话来。 一旁李新喜察言观色,已知周时臣深为供春壶打动。她知书识礼,亦不打断对方赏壶雅兴,只静静等在一旁。 过了好半晌,周时臣才回过神来,小心翼翼地将陶壶放回木盒中,正色道:“我先把原先要说的话说完。我答应替娘子查找真相,并不是要贪图吴家什么。我很佩服吴公的本领,匠心独具,技巧绝伦,在前人成就上有所创新,自开一派。扪心自问,我若涉足青花斗彩,亦达不到吴公的高度。” 李新喜道:“人各有所长,周公子称雄于仿古,亦非我夫君所能。” 周时臣很喜欢对方不卑不亢、应答得体的态度,便实言告道:“之前我想说的是,我会努力去做娘子交付的事。只是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我怕查了许久后,仍然给不了娘子想知道的答案,到时怕是娘子会深深失望。至于这件树瘿壶,我不能收,它实在太贵重了,堪称无价之宝。” 李新喜道:“在周公子眼中,这壶是无价之宝。在我眼中,它是一件普通的夫君遗物,只希望能将它赠送给有缘人。若是周公子不肯收下,那么我便收回刚才托付的话,不敢再有劳周公子为我死去的夫君奔波劳碌。” 周时臣既已慨然允诺,哪会轻易把话说回?况且还死者同行以真相,是天经地义之事。然李新喜偏偏要以那只树瘿壶作报酬,不免很是为难。 把桩杨采一直站在一旁,见场面转冷,忙道:“周公子,你一向爽直,怎么这会子反倒婆婆妈妈起来了?老实说,我可看不出这只壶有什么好。可它是吴娘子的一点心意,她想的只是将吴窑主生前最珍爱的东西送给周公子你。” 周时臣见实在难以推辞,便道:“那好,这只供春壶就暂时由我保管。我们先以一年为限,若是我有负娘子重托,难以查明真相,那么明年变工节时,我再来府上拜访,归还这只壶。” 双方就此约定,且秘不外扬,只有在场的三人知晓。然都帮围堵吴窑情形实在太乱,人数实在太多,周时臣本人亦不在场,他又只能暗中走访当事者,导致迟迟没有进展,他甚至都不能证明吴明官是否真的死于暗算。 今日恰好是约定的一年之期,周时臣一大早起来,所做第一件事便是取出树瘿壶,亲自送去吴窑,以履行承诺。不想却吃了闭门羹,李新喜坚持不见不收。他因为尚有收徒、开窑两件大事要忙,只得又携着树瘿壶回家。 讲述受托于吴氏遗孀一节时,周时臣只提吴窑珍品,不提树瘿壶或供春壶,陈奇可等人以为李新喜送给周氏的只是吴明官亲手烧制的精美瓷器,亦不在意。 宋国霖问道:“周公子既然没有发现吴明官是遭暗算身亡的证据,.99lib.如何还认为他的暴毙跟今日江若兰命案有所关联?” 周时臣道:“我虽然没有发现有用的线索,但在调查时,却越来越觉得吴家娘子的看法是对的,吴明官之死不同寻常。至于两起案件有所关联,只是我自己的联想。不然哪会这么巧,两年的变工节,在同一天,两个人遇害,且均与徽帮名匠有莫大干系。” 果真如此的话,都帮嫌疑就相当大了。去年他们明里闹事,发动都昌籍佣工围堵吴窑,吴明官当众身亡,徽帮由此损失了最顶尖的瓷匠。都昌窑主余茂盛之母上月便已经过世,他曾回家奔丧数日,却将下葬日子拖到这个月,极可能是有意为之。于是今年都帮帮众表面集体回都昌为余母送葬,暗中则暗下杀手,杀死江若兰,既能打击陈仲美,又能陷害徽帮会首黄云霄,可谓一箭双雕。 而且都帮确实是吴明官猝死最大、最直接的受益者。吴明官膝下有一子一女,长子吴青峰为前妻所生,对制瓷毫无兴趣,因与继母李新喜不和,便独自搬去浮梁县城居住,每日与城中一帮浪荡子弟游手好闲,不务正业。次女吴黛城为李新喜所生,年纪还小,才十四五岁。吴明官一死,其子不能继承其业,吴窑连个掌窑人都没有。李新喜虽勉强以未亡人身份接管了事务,然按照瓷业行规,妇人不能靠近窑房,不然大不吉利,她也只能处理一些未竟杂务。没有了真正懂行的掌窑人,吴窑青花瓷器生产一落千丈。都帮本来就在圆器业有垄断优势,崔氏五彩亦不逊吴氏斗彩太多,便趁机将青花瓷器生意都抢了过去。去年都帮崔窑卖出的青花数量,是前年的五倍还多,其中有七成是从吴窑拉走的两广大户。就连徽帮会首黄云霄为应付海外市场订单,也不得不转买了一批崔窑青花。 吴明官死后,陈仲美便是硕果仅存的宗师级徽州瓷匠。陈窑烧制普通青花圆器,瓷器亦是精品,只是不似崔窑五彩、吴窑斗彩那般各有开创之风。陈氏本人不想计较行帮之争,只想成为行业至尊,烧制出无可比拟的顶级青花。每每都昌窑主开窑,他亦常常跑去观摩学习。因为其人眼里只有瓷器,很有些呆傻之气,其妻子又是景德镇的著名美人,都帮众人也不讨厌他,更不像提防吴明官那般如临大敌,偶尔还拿他开开玩笑。有人假意建议陈仲美加入匠籍,好去御窑厂做龙缸匠,主烧龙缸,那可是人间至尊青花瓷器。对方本是随口说笑,陈仲美却当了真,一本正经地答道:“我烧的瓷器是给活人观赏享用的。不睁大双眼,怎能看到白地蓝花的美丽?况且龙缸不过难在巨大而已,算不得至尊瓷器,甚至连一流都算不上。”旁人见到他这股爱瓷如命的执着,倒也颇为佩服。 但陈仲美到底还是徽人,陈窑每年生产的青花瓷器只比崔窑略少,其人也不花哨,不推一度大红大紫的五彩、斗彩之类,只烧青花,神韵清秀,飘逸而不轻浮,以专注赢得了市场。与徽人杂七杂八生意极多不同的是,瓷器生产是都帮唯一一大宗生财之道,多年打拼、数代人不懈努力,才以手艺垄断了圆器市场,容不得旁人侵犯,狭隘背后自有无数血汗艰辛。大概都昌人还是想要在青花领域一枝独大,便起意对付重要竞争对手陈仲美。又知道徽帮会首黄云霄素来垂涎陈妻江若兰美色,便因势利导,杀死陈妻,嫁祸给黄云霄,一举两得,一石二鸟。 宋国霖思索片刻,略有所醒悟,问道:“周公子认为凶手杀人的目的是要对付徽帮会首黄云霄,若是发现官府错抓了杂帮会首,也就是周公子你,必然还有后招?” 周时臣道:“是。我料想真凶必会密切关注凶案,这正是抓住他狐狸尾巴的关键。”顿了顿,又道:“我其实倒希望吴公和陈家娘子两案有所关联,去年情况复杂,今年可查的线索就多了。” 宋国霖道:“朋友妻,不可戏。黄云霄身为徽帮会首,竟然垂涎帮众妻子美色,这等丑闻,他不会宣扬出去。知道这件事的肯定寥寥无几。果真是有心人,一定在他身边安插了内应。” 周时臣道:“黄先生必然已想到此点,回去会馆后,立即会着手寻找内应。我们只需要抓住真凶就好。” 三人又议了一会儿,忽听到外面有呼喝声,还夹杂着鞭打声、训斥声。通判陈奇可立即皱起眉头,沉下脸来。 周时臣见陈奇可明显露出不快之色,颇为不解。宋国霖忙解释道:“外面必是方巡检逮捕了不称职的官窑工匠,带回官署了。” 巡司署不独是饶州通判驻镇办公之地,江西矿税使潘相到景德镇御窑厂监烧瓷器时也会来这里办公。潘相自小阉割入宫,是当今万历皇帝的心腹宦官。上任后,一心讨好皇帝,督造龙缸甚严,稍有不顺,便命驻厂巡检方何逮捕官窑工匠下狱,轻则戴上械具关上数日,重则鞭笞拷打,想以此来立威,令工匠俯首帖耳。然龙缸器物太大,技术复杂,容易烧破变形,烧成十分困难。每窑每年只能烧制三只以下,且成品率极低。潘相到任以来,还未能成功烧出一只龙缸。最近他不知如何火气上升,不断重责工匠,连日来已逮捕多人,押到官署大狱,施以残酷刑罚,惨叫声不绝于耳。陈奇可稍有规劝,反遭潘相厉声训斥。他是进士出身,竟然当着属下被阉奴训斥,内中不免耿耿于怀。 周时臣听了究竟,道:“烧制龙缸这等大器,半在人为,半在天力,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岂是催逼所能成就?” 宋国霖道:“谁说不是呢。”与陈奇可低声商议几句,又道:“怕是一会儿潘使君又要进来发威了,署厅人来人往多有不便,就暂且先委屈周公子一会儿。” 周时臣道:“这是当然,戏一定要做足。”宋国霖便招手叫进兵卒,命将周时臣以杀人嫌疑收监。 第二章 红尘满眼 标准青花龙缸前宽六尺,后如前饶五寸,入身六尺,顶圆,重达二百多斤。如此庞然大物,泥料的配制、加工、成型技术均非寻常青花瓷器所能比拟。由于坯体又大又厚,干燥很慢,而入窑前又必须等坯体完全阴干,因而制作周期漫长无比。整个制作、烧造过程中,经验十分重要,自洪武设龙缸窑以来,龙缸匠技艺代代相传,是十分宝贵的财富。 几家圆器上车盘,到手坯成宛转看。坯碟循环随两指,都留长柄不雕镘出手坯成板上铺,新坯未削等泥涂。 钧陶自古宗良匠,怪得呈材要楷模 ——龚鉽《陶歌》 出来署厅,刚走上甬道,斜地里忽然奔出一名十岁出头的男孩指着周时臣笑道:“我认得你,你是周窑窑主周时臣。” 周时臣大为好奇,问道:“你如何会认得我?” 男孩笑道:“你的名气很大啊。而且你在院子里摔泥巴做坯时,我还趴在墙头看了半天呢。” 周时臣问道:“你叫什么名字?也想学烧制瓷器吗?” 男孩不答,只笑笑跑了。 周时臣是杂帮会首,杂帮帮众包含除徽州、都帮之外的地域,亦包括饶州人,而巡检司的兵卒大多是浮梁本地或附近县籍,因而对杂帮有本能的亲近。负责押送的兵卒蒋大忙告道:“这是宋相公的孩子,名叫宋应星,最爱观看机巧一类。” 进来狱厅时,只见一名三十多岁的红脸精壮汉子被剥了衣衫,高吊在房梁下,驻厂巡检方何正持鞭要打。周时臣认得那红脸汉子是官窑龙缸匠童宾,性情最是刚直,忙叫道:“方巡检,手下留情!” 方何回过头来。他在景德镇当差已有好几年了,风土人情皆熟,认出了周时臣,当即哼了一声,问道:“周公子如何来了这里?” 周时臣道:“一言难尽。”又问道:“童匠师犯了什么错,要劳方巡检亲自动手责打?” 方何道:“童宾烧制龙缸不成,还当面顶撞潘使君,该不该罚?” 周时臣道:“烧成龙缸多看机缘,烧制不成,机缘未到罢了,只需多多尝试。童匠师是御窑厂最顶尖的龙缸匠,打坏了人,谁来为朝廷烧制龙缸?” 方何极是傲慢,道:“龙缸是皇上指名索要的贡物,耽误了日期,谁也担待不起。烧成有赏,烧不成有罚,这是御窑厂历来的规矩。” 周时臣冷冷道:“果真是这规矩的话,就不会有督工大臣毒杀龙缸匠,导致龙缸烧制技艺部分失传了。” 标准青花龙缸前宽六尺,后如前饶五寸,入身六尺,顶圆,重达二百多斤。如此庞然大物,泥料的配制、加工、成型技术均非寻常青花瓷器所能比拟。由于坯体又大又厚,干燥很慢,而入窑前又必须等坯体完全阴干,因而制作周期漫长无比。窑的烧成周期也比普通瓷器要长,需溜火七天七夜。所谓溜火,就是将火烧得既小且缓,使坯体中的水汽渐渐干燥,再紧火,即用大火烧两日两夜。等到装烧龙缸的匣钵红了又复白,前后通明透亮,方才止火,封住火口。冷却十天后,再开窑取出成品。整个制作、烧造过程中,经验十分重要,自洪武设龙缸窑以来,龙缸匠技艺代代相传,是十分宝贵的财富。 嘉靖年间,青花瓷器登峰造极,御窑厂龙缸烧制技术也达到从所未有的巅峰。嘉靖四十一年(1562年),御窑厂一举烧出十二口青花龙缸,颜色鲜美,独具神韵,历代龙缸无可与之匹敌。督工大臣欣喜若狂,运龙缸回京领赏前,特意摆下酒宴,请主烧的龙缸匠饮酒。 席间,督工大臣问龙缸匠道:“匠师艺高技绝,烧制出如此精美的青花龙缸,可谓劳苦功高。不过我想多问一句,等我走后,若朝廷另派他人督工,是否还能烧出更好的龙缸?”龙缸匠不解其意,回答道:“艺无止境。” 督工大臣为占不世奇功,竟然暗中派人在龙缸匠酒杯投放毒药,将其毒死。由于龙缸烧造全是手工操作,全凭经验和直觉,多年的经验积累才形成了一定的技艺,全凭师徒手把手相授,代代相传。那位龙缸匠含冤而死,许多宝贵的秘技亦随之而去。 由于这位督工大臣的一点私心,伴随着一条性命的代价,龙缸烧造倒退了整整一个时代。兼之苏泥勃青青料渐已绝迹,自那以后,景德镇再也未能烧出精美的青花龙缸。万历皇帝因为百年后需要用到龙缸,督造龙缸甚急,又认为地方官员督造不力,这才委派了心腹太监潘相来管理御窑厂。然潘相一介阉人,既不懂工艺,更不知工匠疾苦,只知奉迎讨好皇帝固宠,日夜催逼,鞭打工匠如家常便饭。殊不知当今童宾等人未能学全前代龙缸匠烧造技艺,许多工艺流程都要靠自身重新摸索,区区二三十年,又怎能比得上前代数辈人的努力? 方何自是知周时臣所指,一时噎住,脸上青一阵白一阵,颇下不来台,喝道:“周时臣,你只是个普通民窑窑主,竟敢管起我们御窑厂的事?” 童宾忙道:“周公子,多谢你仗义为我说话,你不必再理会。” 方何料想周时臣不会无缘无故地来到大狱,又见其身后跟有押解的兵卒,便问道:“他是犯了事吗?” 兵卒蒋大忙告道:“听说是周公子杀了人,陈通判命先将他收监,等到浮梁县衙官差到了,再开堂问案。” 方何这才留意到周时臣衣衫上的血迹,哈哈一笑,露出幸灾乐祸的神情来,正想着要趁机整整对方,忽听到有女子声叫道:“方巡检!” 狱厅门口站着一名二十来岁的青衣女子,英气勃勃,颇有男子气概,正是挛窑世家魏氏的唯一传人魏希光。她既是魏氏仅存在世者,也是结窑技术的唯一传人,连远在北京紫禁城的万历皇帝都知道她的名字,特意下旨将她以重金聘入御窑厂。有这一层关系,素来作威作福的矿税使潘相见了她也是客气三分。 方何料想魏希光寻来,必是为龙缸窑补窑用料一事,不敢怠慢,忙舍了周时臣等人,小跑过去道:“娘子怎么来了这等污秽的地方?有事找我,派人喊我一声就行。” 魏希光低声说了几句什么。方何忙道:“好,我这就去办。”一时再也顾不上责罚童宾,便道:“来人,将童宾用大枷锁了,饿上三日,看他还敢不敢再对潘使君出口不逊。”又狠狠瞪了周时臣一眼,这才匆匆去了。 狱长名叫陆新,命狱卒将童宾解下来,按照方何吩咐钉了大枷。那大枷有三十斤重,手颈相连,童宾身材魁梧,壮健有力,一套上沉甸甸的包铁枷板,也被压得弯下了腰。他勉强挺了挺身子,尽力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却还是不由自主地流露出了痛苦的表情。 收监登记时,陆新听说周时臣是杀人嫌犯,亦不敢怠慢,取来手铐脚镣,歉然道:“周公子,实在得罪了。按惯例,杀人犯是要钉大枷的。你是好人,常常照顾小的全家,大枷就算了,可镣铐小的不敢给你松。不然被长官看见,小的怕是连饭碗都丢了。” 周时臣点点头道:“动手吧。” 陆新便命狱卒给周时臣手足均上了重铐。正待解进牢房时,本已离开的魏希光不知为何又折返回来,叫道:“几位大哥请稍候,我有事找周公子。” 魏氏挛窑为不宣秘技,其结窑所用泥浆配方独特,稠如糖浆,黏结性能极高,每黏砖一块,只需按三下,即紧黏不动,且多年不会脱落。其窑高低、宽窄、大小、深浅,以及火堂、火眼、火尾位置均有讲究,而这一切都深埋在魏氏的脑子里,做事时全凭感觉。都昌余氏曾千方百计地偷师,也只学得其形,不得其神。而今都帮余茂盛虽涉足挛窑业,然镇上公认,即便是用了百十来年的老魏窑,也比都昌人新结的火窑要强上百倍。 然魏氏人丁不旺,到魏希光这一代时,她竟成了独女。其父连纳五妾,依旧未能生出一子来,于是她便成为魏氏的唯一后裔。魏父也不得不打破“传男不传女”的祖规,将技艺传给了女儿。魏希光学得了挛窑技术,但终身不能嫁人。年纪轻轻,又明艳照人,却要面对漫长的孤独人生,颇令人同情。自魏父死后,全镇上下均对这名将要独力承担家业的女子怀有一份莫名的情感。 魏希光性格沉静,平日沉默少言,然做事却毫不含糊,挛窑技术不在其父之下。后来更是发生了一件大事,令世人对其刮目相看—— 历来御窑厂龙缸窑开窑之时,都要以处女祭窑,据说可以得精血之气。某日,魏希光受雇到御窑厂补窑,正好见到一名少女被五花大绑,要抬进火窑烧死。一旁围观者如堵,没有一人阻止。 魏希光忽然义愤填膺起来,冲上前夺下少女,大声告知众人说:窑房之精要在于四壁,只有四壁高低大小合适,火气方能矫如游龙,烧出有灵动气韵的瓷器。 旁人为魏氏气势所震慑,竟没有人出声。她是挛窑权威行家,身后是魏氏三百年不坠盛名,也没有人敢当众质疑她的话,少女由此得救。 当时的浮梁知县听说后,特意上书向朝廷奏报此事。万历皇帝由此知道了浮梁魏希光的名字,对这名女子的胆量和技艺赞赏无比,下旨以数倍于平常工匠的工钱请其入御窑厂,专司挛窑。魏希光倒是爽快答应了,却提出了一个条件,须得革除“以活人祭窑”的陋习。万历皇帝准奏后,景德镇欢声雷动。其实镇上人也不如何关心那些被买来祭窑的少女,他们所感动的是,一个弱质平民女子竟有上达天听、扭转乾坤的力量,这可是寻常人做不到的。自此之后,魏希光受到全镇人的尊重。每每她走在大街上,旁人都不敢直眼看她,生怕有所亵渎。 这样一个已颇具传奇色彩的女子忽然来到大狱,还称呼狱长、狱卒“大哥”,几人登时满面荣光。狱长陆新亦受宠若惊,连连点头道:“娘子请便,请便。”留下周时臣在狱厅,自引狱卒押着童宾进去牢房。 周时臣问道:“娘子找我有什么事?” 魏希光道:“你……你犯了什么事?” 周时臣道:“没什么,不算什么大事。” 他是杂帮会首,被带进巡检司大狱,镣铐缠身,完全是巨盗的待遇,他还说“没什么”。魏希光居然也不再追问,只问道:“你今日不是要开窑吗?” 周时臣道:“是。这会子大概已经开了,只不过我人在这里,未能亲眼得见。那个……嗯,那个……”一向豪爽的他竟有些腼腆起来,欲言又止。 魏希光脸上微微泛出一点红潮,道:“我其实也没什么事,我该走了。” 周时臣忙叫道:“希娘,我……我专门为你烧了一件扇匣……” 忽有人强闯进来,连声嚷道:“不得了!不得了!” 魏希光见来了外人,便不再多言,转身离去。 来者却是周时臣的好友金英。他是本地世家子弟,其祖父金达是嘉靖三十五年(1556年)会元、探花,为浮梁有史以来进士名次最高者。金英本人无意功名,倒是对瓷业颇有兴趣,精于鉴赏瓷器,因而跟周时臣结为好友。他兴高采烈,竟没有留意到魏希光跟自己擦肩而过。 周时臣莫名其妙,问道:“什么不得了?” 金英道:“咦,老周你怎么被锁上了?”一时也顾不上探问究竟,一扬手中的瓷器,道:“你看这件青花,这是刚从你周窑中取出来的。” 那是一只细颈花瓶,只一面有画。青花发色青翠明快,娇艳欲滴。白地甚多,却是空而不虚,意境深远。背景树枝藤蔓纷披垂落,有秋色萧索之感。树下一老翁乘驴而过,仿佛正在吟哦诗句,悠然雅适,神气却跃然瓶上。构图简略,寥寥数笔,已是形神俱备,极富笔墨意趣。最奇特的是,青花线条深蓝且有晕散,疏密有致,极富变化。 周时臣接过花瓶,来回转动。在他眼中,那并不仅仅是一只花瓶,而是一件宝器。珠玉宝器,虽有所深藏,必见其光,必出其神明。观赏宝器,总如花之初放,月之初显,骀荡之情,园满之辉,令人魂醉。 金英在一旁等得不耐烦,叫了几声。周时臣这才回过神来,先“呀”了一声,问道:“这是周窑开出来的吗?” 金英笑道:“千真万确!你不是一直说想要尝试烧几件青花瓷器吗?果然是大家,一出手便不同凡响。快说,你这见深见浅的青花图案是怎么画出来的?” 周时臣道:“这件青花瓷器确实不同凡响,不过不是我做的,一定是搭窑户的。” 景德镇像周时臣这样拥有全套作坊和火窑的大家是少数,有的工匠没有火窑,只能将自己制作的瓷坯送去他窑借烧,叫做“搭窑户”。专搭烧青花瓷器称“包青”。还有人只有火窑不做坯,专替他人烧瓷,叫做“烧窑户”。周时臣专做琢器,产量不多,作品大多卖给达官贵人,因而他的火窑大多数的时候、大多位置都是搭窑户在租用。 金英道:“啊,竟然不是你的作品?真的吗,你没骗人?” 周时臣道:“真的,金兄该知道我从来不说谎话的。” 金英道:“那好,你是大行家,你来说说这件青花如何?” 周时臣道:“先不说瓷器本身,这《老者骑驴图》构图简洁洗练,布局清新奇巧,以书法笔意入画,人、驴、树、藤画法隐有真、行、草、隶之笔意,令人感觉其间有一股勃勃不息的活力,脱俗免尘,卓尔不群,必是大家手笔。” 金英连声赞同:“不错不错,我也是这样看。此人绘画功力,不独在景德镇称雄,就是放眼天下,也没几个人能比得上。所以我第一眼看到这件青花便呆住了,还以为是老周你的手笔。还跟操骥感叹说认识你几年,竟深藏不露,画得一手好画。听何巡捕说你人在巡司署,一时迫不及待,便直接来找你询问了。” 周时臣道:“决计不是我。”又仔细翻看了一回,道:“从瓷器质地来看,应该是南门头王五制的坯,他一向在周窑搭窑包青。” 金英道:“是医馆背后的那个王五吗?” 周时臣道:“对,王五时常来我这里搭窑,都是他儿子王江挑来。不过画坯的人肯定不是他父子,王家青花一向是王五妻子画料,王家娘子可没这等功力。”又问道:“开窑时,王五家没来人搬取瓷器吗?” 金英道:“没有。好像听谁说了一句,说是王五老婆、儿子都回乡下上坟去了,只有王五一个人在家,实在忙不开。” 周时臣又观赏了一番那只青花瓶,道:“这一定是王五制的坯。不过我猜这画坯者定然是个新手,他不知青料中要加入适量的胶,以防止渗散。” 金英道:“可正是因为渗散,才造成了如此奇特的水墨效果。这可比吴明官的点彩‘青花见三色’还多出几色来。莫非这就是传说中的青花至尊——‘青花九色’?” 吴明官吴窑瓷器以青花斗彩最为出众。斗彩即是以青花为主体,其间点缀以其他彩色。但吴氏在青料提炼上极下工夫,磨研得相当精细,同一种青花料能呈现出淡蓝、浅蓝、蓝的不同效果,以深浅虚实来构筑画面,晕色层次丰富,人物景致清晰,立体感强,时人称其为“青花见三色”,是目下青花瓷器的最高水平。然行中流传,“青花见九色”才是青花至尊。也就是说,能以青花一色表现出九种不同的蓝色来。不过这只是民间传闻,从来没有人见过。吴氏“青花见三色”已足以令世人倾倒,傲视同行。 周时臣道:“九色倒说不上,五色是有的,青花见五色,亦足以艳压群芳。可惜这件瓷器瓷胎品质一般,不然已是世间绝品了。” 巡捕何寻已然跟了进来,见周时臣、金英二人忙着品论瓷器,浑然忘了身在牢狱中,颇见呆气,只摇头苦笑。还是周时臣侧头望见了何寻,忙道了声抱歉,将瓷器交还给金英,道:“这件青花器就劳烦金兄先拿去还给王五。金兄若有兴趣,不妨问问画坯的人到底是谁。” 金英只简略听何寻说周时臣人在巡司署,却不知其身陷囹圄,打量他身上镣铐,狐疑问道:“老周你这是……” 周时臣道:“没什么大事,金兄不必放在心上,等我出去再找金兄详聊。不过若有人向金兄打听我的下落,你可别告诉他我人被关进了大狱。” 金英狐疑道:“到底在搞什么名堂?” 但他与周时臣交往日久,对其才干甚为信任,对方既说没事,便携了瓷器自去了。 何寻走过来问道:“周公子还有什么需要我效劳的?”周时臣道:“没有了,多谢。” 何寻道:“目下凶案尚未传开,周公子先暂时留在这里,等到浮梁官差到来,安排妥当,我再派人来带周公子上堂。” 周时臣特意要求与童宾关押在一处,何寻点点头,命狱卒将周时臣带进去。 牢房阴暗潮湿。童宾戴了大枷,只能坐在地上,深埋下头,将枷板顿在地砖上,好减轻颈中压力。他行动不便,心中更是气愤。 周时臣进来牢房,见童宾闷闷不乐,料想其为龙缸一事烦心,便劝道:“多想无益,童匠师还是放宽心些。” 童宾怒气冲冲地道:“上一窑龙缸烧破,潘税使下令将工匠都关在工房中,断水断粮,以示惩戒。我实在气不过,出来说了几句话,反而被抓到这里来。难不成烧不成龙缸都是我们的错?” 周时臣道:“其实我们做民窑的,往往理解不了官窑。瓷器要么是实用,要么是观赏,龙缸这种东西,似乎两者都沾不上。用来盛油点灯?许多别的器物都可以替代它,金银铜铁都比它强。用来观赏?这种大笨家伙真没什么观赏性,唯大而已。” 童宾笑了起来,道:“谁说不是呢?”顿了顿,又叹道:“周公子,我听说你本是名家子弟,天生巧慧,又极爱这一行,这才不顾家人反对,步入了瓷业。可我们官匠不同,祖祖辈辈都是匠籍,生下来就是要做这一行,不管喜不喜欢,没得选择。愿意做,和被迫做,可是有很大分别的。” 除了童宾所言官匠没有自主性之外,官窑本身亦没有生产自主权,官匠制瓷,在形状、制式、图样、花纹上有各种规定,“大抵诸器,惟官窑有其制”,“凡器之成,必有依准”。明代前期,宦官受祖制制约,擅权还不算严重,官样瓷器设计由工部营缮所负责。营缮所是工部下属正七品衙门,大小管理均以诸匠之精于本艺者充任,因而其设计的瓷器样式还算合理。 到了宣德后期,虽然景德镇监陶官仍然由工部官员担任,但瓷样设计却是出自内府的尚膳监。正统一朝,明英宗宠信大宦官王振,官瓷设计权遂完全转入内府。正统九年(1444年),大宦官王振称“江西饶州府造青龙白地花插瑕莹不堪”,特派锦衣卫指挥往景德镇,杖责负责监工的提督官,“仍敕内官赍样,赴饶州更造之”。 此后,凡朝廷烧制瓷器,必由内府定夺样制。御器厂不能任意发挥,稍有越池,便有“僭越”之嫌,要受到严厉责罚,甚至可能引来杀身之祸。 内府宦官是皇帝身边的心腹,最了解皇帝喜好,因而往往直接将皇帝的兴趣爱好直接反映在瓷器样式、纹饰、色彩上。但另一方面,宦官不懂瓷业,多是凭空想象,他们设计出来的器样,五彩玲珑,一味追求华丽奇巧,在实际生产中往往难以实现,如大方盘、多层方匣、屏风、笔管、围棋盘等。而内廷之命又屡降不止,以致百工受累,怨声载道。工部官员不得不上书道:“窃唯器唯取其足用,不必于过多也;亦唯取其适用,不必于过巧也。”然宦官既投皇帝喜好,实难以谏止。 如此氛围下,灵活自主、善于创新的民窑当然远远走在了一潭死水、只以逢迎上意为务的御窑厂前面。早期御窑厂竞争不过民窑,便由官方出面禁止民窑烧制,凡擅造青花瓷器者均杀无赦,首犯甚至要凌迟处死,然究竟还是挡不住民间青花大潮。再看今日御窑厂为按质按期完成上解定额、不得不求助民窑的局面,便可知在工艺水平上,御窑厂落后于民窑的距离不是一点半点。 周时臣道:“我当然知道。就像我自小被长辈逼迫读书,愿意读,和被迫读,分别可是大得很。一个是心甘情愿,再苦再累也不怕,一个是勉为其难,稍有不顺便要怨天尤人。” 童宾哈哈大笑道:“正是这个道理。” 他心中仍然挂念那些被关在工房挨饿的同行,想到周时臣是行业翘楚,便问道:“周公子是瓷业宗匠,也曾仿造过大型鼎器,关于烧制龙缸,可有什么好的建议?” 周时臣道:“我仿造的鼎器比起小器是大器,比起龙缸可就是小器了,经验实在不足为外人道。”想了想,又道:“不过我想龙缸烧破,还是因为受火不匀,或许可以在匣钵上下些功夫。” 二人俱是大行家,只言片语便足以醍醐灌顶,童宾失声道:“是了,我竟没有想到这一点。我也知道烧不成龙缸是因为受火不匀,可我只是不断督促魏希光娘子修补火窑。魏娘子总说窑没有问题,我为此还跟她闹得很不愉快,从来没有想过改进匣钵,可算是舍易求难了。” 周时臣道:“不妨先在匣钵内搭上架子,四面摆上等同于龙缸厚度的厚坯,试试火力分布到底如何,再加以改进。” 童宾大喜道:“旁人都说周公子聪明无比,人又仗义,今日一见,果然如此。到底是读书人出身,跟我们这些粗人就是不一样,脑子好用多了。” 周时臣笑道:“童匠师先别夸,我这只是建议,未必真有用。” 童宾道:“那好,等到龙缸烧成后,我再好好谢过周公子。”又叹了口气,道:“不过真等到龙缸烧成的那一天,我人还不知道怎样呢。” 嘉靖四十一年(1562年)督工大臣毒杀龙缸匠并非偶然事件,历代多有珍瓷烧成后处死工匠之事,如宣德鲜红瓷器烧造技术失传,便是源出于此。周时臣一时不好多说什么,便转换话题,说了今日周窑开出了一件搭窑的“青花见五色”。 童宾大为惊叹,道:“景德镇高手云集,王五充其量只算得上二三流工匠,他从哪里寻来个这么厉害的画坯工?”又道:“若是官窑意外烧出这等瓷器,工匠多半就要悄悄毁了。” 御窑厂合格成品都要运往京师,称为“上解”。一旦烧出“青花见五色”这等绝器,为宫廷喜爱,便会索求无度。而绝器之所以称为“绝”,是指其独特少有,烧制往往有很大偶然性,不能时时成功,极有可能空前绝后,恰如嘉靖四十一年烧出十二口龙缸一样。到那时候,便又会出现类似的情况——上面催着要,下面烧不出,中间监工则疯狂地逼促工匠,不惜使用暴力。因而御窑厂每每有因窑变等意外因素而烧制出的绝器,多被工匠暗中销毁,许多巧夺天工的艺术珍品便是由此而消失,十分可惜。 正叹惋之时,牢门打开,巡检方何走了进来,脸上不无悻悻之色,喝道:“童宾,你运气好,潘使君大人大度,不再计较你的无礼。这就放你回御窑厂,戴罪立功,争取早日烧成龙缸。” 潘相心胸狭隘,睚眦必报,脾气又暴躁无比,从不拿工匠当人看。童宾料想他不会轻易放过自己,必是上头又下了催要龙缸的命令,他手下不能没有工匠驱使,不得已,只能放人了。 狱卒开了枷锁,童宾这才想起还不知道周时臣具体入狱缘由,忙问道:“周公子,兵卒说你杀了人才被巡检司逮捕,到底是怎么回事?” 周时臣尚不及回应,方何已阴恻恻地笑道:“周公子这次犯的事可了不得,他奸杀了陈仲美陈三呆子的妻子,也就是昌江第一美人江若兰。” 童宾大吃一惊,道:“什么?是真的吗?”一时难以置信,但见周时臣沉默不语,似是默认,便摇了摇头,自出去了。 方何笑道:“周公子出身名门,年轻有为,又相貌堂堂,却始终没有娶妻成家,这可是全镇人都奇怪的事。有传闻说,周公子爱慕杨知县的外甥女冯玄玄,可惜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人家冯小姐可是大才女,根本就看不上周公子。” 周时臣抬起头来,不悦地问道:“方巡检从哪里听来的谣言?我声名坏了不打紧,冯小姐是大家闺秀,败坏了她的名节,可是大事。” 方何道:“浮梁县城人人都在传呢,说周公子为了见到冯小姐,亲自登门拜访三次。” 周时臣斥道:“我只不过受托替杨知县烧了几件古器,钱塘杨家与我苏州周家是世交,杨知县算是我的长辈,我亲自送去,才不算失礼。什么为了见冯小姐登门三次,完全是胡说八道。” 方何笑道:“现下我知道那是流言,作不得数的。原来周公子心中早就有了江若兰,那可是昌江第一美人,冯小姐又算得了什么?” 周时臣知道对方有意挖苦自己,便哼了一声,不再应声。 方何又问道:“周公子,你说实话,你将江大美人的首级藏哪里去了?” 周时臣见其神色,不过是跟寻常地痞无赖一般,心怀猎奇、猎艳的低劣趣味,根本就不是想要查探真相,便正色道:“按朝廷体制,方巡检是驻厂巡检,负责保护御窑厂的安全,景德镇治安归陈通判管辖。大家各司其职。我是否有罪,要等过了堂才能知道,就不劳多费心了。” 方何一时哑口无言,哼了一声,指着周时臣鼻子道:“你小子别拽,可别落在我手里,不然有你好受。”恨恨摔门去了。 过了一会儿,狱长陆新悄悄走到栅栏外,低声告道:“周公子,你要小心,小的听到方巡检特意交代了兵卒,若是陈通判要在堂上对你动刑,就往死里打。” 他是浮梁本地人,家里兄弟姊妹均以制瓷为业,常常搭烧周窑,周时臣只收极少的柴火钱,算是有恩。 周时臣道:“我知道了,多谢。” 夜幕终于降临了。浮梁初秋的夜色格外清朗,这也是因为七月是景德镇生产淡季的缘故,不然又是“烟迷三里雾,石化一方尘”的景象。周时臣人虽在牢房中,却依然能闻见火窑松柴燃烧的浓烈味道。瓷都有它的魅力,也有它的烦恼。 巡捕何寻准时到来,先独自进来密语一番,这才叫兵卒进来,押了周时臣进来大堂。 署厅烛火高照,亮如白昼。通判陈奇可端坐堂首,幕僚宋国霖立于右侧。浮梁赶来的文书、仵作都站在堂下。大厅正中横放着一副门板,上面躺着那具无头女尸,已用白布盖好。 何寻推着周时臣来到堂中,轻喝道:“跪下!” 周时臣虽是世家子弟,但没有功名在身,没有见官不拜的特权,便依言双膝跪倒。 陈奇可一拍惊堂木,喝问道:“堂下何人?” 周时臣答道:“周时臣,苏州人氏,现寓>居浮梁。” 陈奇可令仵作揭开白布,问道:“你可认得这具无头女尸?” 周时臣道:“看上去似乎是徽帮窑主陈仲美的妻子江若兰。” 陈奇可便喝叫道:“来人,带陈仲美。” 等了一会儿,陈仲美跟着兵卒进来。永远是那副刚睡醒的样子,一身黑衣黑裤,头发蓬乱,因长年低头做坯而有些驼背。他早已来到官署,得知妻子遇害,并已认过尸,且知道官府当场抓住了疑凶,一进来便直奔过来,握住周时臣肩头,怒道:“周公子,我跟你无冤无仇,甚至我还很佩服你。你……你为什么要杀我娘子?还要割走她脑袋,让她不能投胎转世?”脸色红得发紫,竟是真的将周时臣当作了凶手。 陈奇可忙命人将陈仲美拉开,指着无头女尸问道:“陈仲美,本官问你,这具无头女尸可是你妻子江若兰?” 陈仲美道:“是,我能确定。” 陈奇可道:“你妻子被发现死在了徽记绸缎铺,还被人割走首级。你可知道她为何会去那里?” 陈仲美嘴里小声嘀咕了几句什么,却没有说出来。他人是有些呆,却并不是真傻,当然不会将送妻上门的事当众说出来。可他又不善说谎,只好转头恶狠狠地瞪着周时臣,以掩饰窘态。 陈奇可早已知道究竟,也不再追问,又一拍惊堂木,道:“周时臣,快些将你杀害江若兰的经过如实交代出来,免得皮肉受苦。” 陈仲美也急切地问道:“你将我娘子的脑袋藏在哪里?” 周时臣道:“也许我今晚有办法替陈匠师寻回尊夫人的首级。” 陈仲美先是一怔,随即怒道:“什么叫有办法寻回首级?你到底把我娘子脑袋扔去哪里了?是昌江吗?” 恰好此时何寻急急走进来告道:“有一名船夫打扮的汉子符合周公子的预想,三四十岁,从下午开始就鬼鬼祟祟地在官署外游荡,这会子干脆跑大门口来打听命案的事,还想溜进来偷听审案,被我捉住赶了出去。” 周时臣忙起身道:“一定是他了。” 今日鬼节,景德镇全镇都放了假,无头女尸命案尚未传开,只有当事人和官署的人知道,巡捕何寻还特意选了天昏后才将尸首抬来巡司署。若不是与命案有关,或是知道些什么,谁会夜里赶来官署听审?这船夫极可能是都帮余茂盛所统船帮的手下,如此,便证明之前的推测是对的,江若兰命案与都帮有关,目的是在于陷害徽帮会首黄云霄。 周时臣又问道:“何巡捕可有派人跟着他?” 何寻道:“他人还在外面,无须跟踪。” 周时臣道:“那好,我们便在此做足戏,就说我抵死不认,陈通判动了大刑,我受刑不过,终于招了杀人罪名。” 何寻道:“甚好。” 一旁陈仲美又惊又疑,问道:“你们……你们在做什么?” 陈奇可朝幕僚点点头,宋国霖会意走下堂来,命人开了手足械具,告道:“陈匠师,周公子不是凶手,徽帮会首黄云霄不是凶手。之前是为了演一场戏,好捉住杀害尊夫人的凶手。” 陈仲美听到“黄云霄”三个字,才知道众人早已知道真相,毕竟还是堂堂七尺男儿,脸色大愧,低下头去,一时说不出话来。 众人又等了小半个时辰,何寻进来禀报道:“那船夫听说周公子熬刑不过、已招供杀人罪名后就走了。我已经派了人暗中跟着。” 周时臣道:“藏书网甚好。”又向陈仲美道:“陈匠师,我还想借尊夫人衣衫一用。” 陈仲美道:“什么?”周时臣道:“要寻回尊夫人首级,找到铁证,非得用到尊夫人衣衫不可。” 陈仲美倒已大致明白究竟,但仍有许多疑团,问道:“几位怀疑杀我娘子的真凶是那船夫吗,为何不直接抓他进来审问?” 宋国霖道:“因为目下还没有任何证据证明他杀人。” 周时臣道:“而且要找到尊夫人首级,必须着落在他身上。” 陈仲美道:“可他既是船夫,一定早将我娘子的脑袋扔进昌江里了,又到哪里去寻?” 周时臣道:“尊夫人是大白天被杀,从徽记绸缎铺到最近的南门码头都有二三里地,而且正好是全镇最繁华的地段。凶手不可能提着首级大摇大摆地过街,一定是临时扔在什么地方了。” 陈仲美一想有理,便道:“那好,我这就回家取一套我娘子的衣衫吧。” 周时臣道:“不必劳烦陈匠师多跑一趟,眼前就有现成的。” 陈仲美转头看了看尸体,问道:“周公子是说我娘子身上穿的衣衫吗?” 周时臣道:“是,不过我只需要绯色外衫。” 陈仲美也不知道对方要衣衫有什么用,不过目下找回妻子脑袋最要紧,勉强点了点头。仵作便上前剥下江若兰外衫,递给周时臣。周时臣团了几团,提在手中,朝众人点了点头,自与何寻出去追寻船夫。 早有兵卒等在门前,告道:“那船夫往南门去了,应该是去了南码头。” 何寻等人便往南而来。一年最紧张的变工节已大致过去,气氛松弛了下来。大街上倒还算热闹,有不少人家提了灯笼、酒食在街口祭奠孤魂野鬼。 景德镇与广东佛山、河南朱仙、湖北汉口并称“天下四大名镇”,是天下瞩目的泱泱巨镇,号称“都会罕比雄”,却没有城墙,算不上传统意义上的城池,这也正是本地鱼龙混杂、盗贼容易出没的原因之一。正因为“五方杂聚,亡命之薮,一关举沸,难以缉治”,故入明后设巡检司,以弹压地方。虽然这座距离县城二十里的镇市在人口、经济上都大大超过了县城规模,但在行政上地位始终不高,仅以镇隶属于饶州浮梁县。全镇自观音阁、江南雄镇坊至小港嘴,前后街共十三里,故有“陶阳十三里”之称。 到瓷器街街尾时,忽见到好几名匠户朝街巷中走去。何寻见那些人步履匆匆,似是发生了大事,忙上前打听。一人随口应道:“听说王五烧出了一件‘青花见五色’,这可是青花史上的大事,我们大家伙儿都赶着去开眼界呢。”也顾不上多理会,急急追同伴去了。 到底是瓷都,即使在气氛不同寻常的变工节,仍然是跟瓷器有关的消息最夺人眼球。 到南门头时,有兵卒迎上来告道:“小的一路跟着,那人果然是个船夫,上了南码头的一条篷船。小的大略打听了,他叫石户,是都帮的人。”何寻点点头。 一行人寻来南码头。却见篷船上的灯火正好灭了,大约石户已躺下就寝。何寻便下令吹灭灯笼,藏身暗处,刻意等了好大一会儿。兵卒不明所以,问道:“我们在等什么?难道还会有人来找船夫吗?” 周时臣索借江若兰外衫时,何寻已大致猜到其计谋,却也不明说,只道:“先别急,一切听周公子示下。” 见到江边灯火渐稀,周时臣才道:“何巡捕,劳烦你和手下先退开些,我去去就回。”抖开绯衣,披在身上,悄悄摸近石户的篷船,挺直身子,学着妇人的声音轻声叫道:“石户,还我头来,还我头来。” 只听见篷船内“妈呀”的一声惊叫,随即便有人从船舱中探出头来。周时臣早蹲下半截,用绯衣裹住头及上半截身子,学着野鬼僵尸的模样来回走了几步,又叫道:“石户,我是江若兰,还我头来。”昏黑中一袭红衣飘来飘去,影影绰绰,还真像那么回事。 那石户割走江若兰首级,就是为了防止对方化身厉鬼回来复仇,却想不到无头鬼仍然寻上门来。大约因为今日是鬼节、鬼气太重的缘故,石户吓得魂飞魄散。又见女鬼倒也不扑上来攻击,只不断索要首级,便勉强定了定神,应道:“你的头,在绸缎铺子右边第三户的铺架上。” 周时臣等的就是这句话,既已套出首级下落,便站起身来,吹了声口哨。何寻闻声率兵卒过来,举火将篷船围住,将石户逮住,拖下船来。 石户惊魂未定,颤声问道:“小的犯了什么错?” 何寻道:“你杀死了陈仲美的妻子江若兰,还想脱罪吗?” 石户道:“小的没有杀……杀……” 周时臣道:“你没有杀人,如何能知道江若兰的首级所在?” 石户这才知已中圈套,竟被假鬼吓得说漏了嘴,再看扮鬼之人竟是杂帮会首周时臣,一时无话可说,低下头去。何寻料想其人多半是受都帮指使,背后一定还有主谋,命兵卒先带他回官署讯问,自己与周时臣带了两名兵卒来瓷器街寻找首级。 按照石户所言,寻到徽记绸缎铺右边第三户,却是家卖香烛、纸马、纸钱等祭祀用品的铺子,亦是徽州人所开,掌柜名叫丁旺青,倒还没睡下,正在灯下数钱做账。 何寻拍开了门,径直问道:“丁掌柜可有看见什么异事?” 丁旺青先是一愣,随即连连摆手道:“没有,没有。” 何寻便自往铺架上来看,却见最底层木架正中有一摊深色印记,宛然便是血迹。何寻问道:“那是什么?” 丁旺青吓得脸都白了,忙告道:“今日不知道是什么人扔了个包袱在那里,还是绸缎包着的。小的打开一看,却是个妇人脑袋,吓得不轻。小的不知究竟,觉得晦气,又怕惹祸上身,不敢报官,就从后门巷子里出去,隔墙抛到后面人家了。小的跟这件事完全没有干系,也不知道脑袋是怎么来的,还专门为她烧了几张纸钱呢。” 今日瓷器街大多店铺放假关门,唯有丁记售卖祭祀用品,正是做生意的时候,因而照常开张。大概石户割下江若兰首级后,随手在绸缎铺找了块布包上,提了出来,一时不知该如何处置,又不敢大摇大摆地提着过街,正好见到不远处丁记尚在开张,便进来铺子,趁人不备,将包袱丢在了底层铺架上。 何寻问道:“后面人家是谁?” 丁旺青道:“听说是个外地商人开的瓷庄。不过平日很少看到人进出,也没见他们买过大宗瓷器,不知道宅子到底是做什么的。”引着何寻等人从自家后门出来,指着道:“看见那边医馆的灯笼了吗?就是隔壁那家。”又哀告道:“小的能不能不要过去?万一被他们知道是小的往他们院子里扔了死人脑袋,一定会来报复的。” 景德镇社会关系复杂,饶州通判驻镇的巡司署也是近十来年才临时成立的机构。地方民事,官方一般是能了则了,能不管就不管。何寻便道:“那好,你先回去。但案子开审时,如果有需要,你还是得到堂上录一份供状。” 丁旺青则是能避一时就避一时,连声道:“是,是,多谢何巡捕。” 来到那处瓷庄前,何寻见门缝中依稀有灯火映出,便大力拍门。等了一会儿,有男子跑到院子中,喝问道:“是谁深更半夜在那里打门?不知道时辰吗?”语气极是不善。 何寻道:“我们是巡检司的官差,有紧急公事,劳烦开下门。” 那人听了,不但不开门,反直奔屋里去了。 何寻见情形不对,便抽出腰刀,将刀刃伸入门缝,用力一顿,将木闩斩断,率先闯了进去。 却见一名三十来岁的美艳妇人急迎出堂来,问道:“差大哥深夜到此,有何贵干?” 何寻见对方虽有病容,却气度娴雅,不似普通民妇,不敢简慢,忙报了姓名来历,又指着道:“这位是杂帮会首周时臣周公子。” 妇人点点头,道:“周公子有礼。” 何寻又问道:“适才在院子中答话的男子是谁?” 妇人道:“是奴家的小叔子。”原来她叫原姑,小叔子叫年二。 何寻道:“年二为何听到我报了身份后掉头就跑?他人呢?” 原姑态度相当平静,道:“这里面自有缘由。”又回头叫道:“叔叔,出来吧。” 堂屋中慢吞吞地走出一人来,却是个彪形大汉,满身横肉,双手握拳,神情警觉,眼珠不停转动,看上去敌意甚浓。 原姑指着大汉道:“这位就是奴家叔叔年二。”又解释道:“不敢有瞒何巡捕及诸位官差大哥,今日有人往院子里丢了一颗人头。叔叔听到官差深夜到来,知道一定是为了这件事,一时不知所措,所以才转身进屋,预备先问问奴家的意见。不想有所失礼,反而让官差大哥疑心了。” 何寻既已知确实是丁记掌柜丁旺青将江若兰首级扔进了瓷庄院子,料想原姑所言是实,便点点头,问道:“那颗人头呢?” 原姑便转头去看小叔子,年二气咻咻地道:“我给埋在那边墙根下了。” 原姑忙道:“奴家和叔叔是从外地来的,也是怕惹祸上身,所以才会如此,还请何巡捕原谅。” 何寻点点头,命兵卒举火,寻了铁锹,往年二所指地方一通挖掘。那年二孔武有力,埋得既深,夯土也实,何寻费了老大一番劲儿,才将包袱挖了出来,打开一看,果然是江若兰首级。虽面目已然变形,还是不失绝代佳人的美貌。 想想也颇为心酸。自十几年前嫁给陈仲美开始,这位昌江第一美人就一直是景德镇的热门话题,亦是许多男子朝思暮想的对象,不想却落了个横死绸缎铺的下场,首级被割下,还被抛来抛去,辗转几处。若非周时臣妙计,怕是就真相湮没,身首分离,死后也不能安宁。 原姑亦跟了过来,大着胆子看了一眼,问道:“这位被害的娘子是谁?” 何寻道:“是一位徽州窑户的妻子,名叫江若兰。” 周时臣忽然道:“下面似乎还有东西。” 何寻举火一照,果见浮土里露出一片白骨来,忙取过铁锹,又铲了数下,土坑中露出一只骷髅来,竟是另一只人头,只不过年日已久,肉质完全腐烂,只剩下森森白骨了。 何寻不由得转头去看原姑和年二,二人俱是茫然之色,显然并不知情。 原姑忙道:“不瞒何巡捕,奴家是鄱阳人氏,身患重病,听说浮梁景德医馆能治顽症,丈夫便让叔叔带奴家来景德镇求医。这处宅子是临时租借,我们住进这里才一月有余,全然不知究竟。” 何寻问道:“娘子是如何租到这处瓷庄的?” 原姑有所踌躇,迟疑不答。 年二跺脚道:“大嫂,都到这份上了,还管什么梁大夫对你有没有恩。这宅子,是通过景德医馆的梁大夫租借的。何巡捕不信的话,可以自去景德医馆求证。” 周时臣道:“梁大夫的侄子梁郁曾向周窑定过好几件瓷器,说是替广东客商买的。或许他就是瓷庄主人在本地雇请的佣工,代买瓷器兼代看宅子。” 或许梁郁想多捞外快,正好有外地患者到他叔叔医馆求医,需要寻到方便住处,他便背着广东雇主将瓷庄租了出去。如此倒也说得通。 何寻道:“梁郁才二十来岁,这骷髅很有些年头了,死者遇害时他才十岁出头,不可能跟他有关。” 周时臣道:“不过追查线索终究还是要着落在他身上。” 原姑道:“看起来这处宅子的旧主似乎卷入了命案。敢问何巡捕,我叔嫂二人还能继续住在这里吗?” 寻常人遇到凶案,避之不及,生怕沾染到血光之祸。这原姑却毫不在意,大概因外地人在异乡无依无靠的缘故。何寻忙道:“娘子不介意的话,当然可以住在这里。不过这土坑暂时不能填了,明日还要请浮梁县来勘验现场,怕是会有所惊扰。” 原姑道:“无妨。” 何寻便引众人辞了出来,又见周时臣频频回顾,若有所思,问道:“可是有什么不妥吗?” 周时臣道:“这叔嫂二人有些蹊跷。” 何寻道:“周公子是想说原姑镇定自若、犹胜男子有些奇怪吗?我看她温柔有礼,对答亦是得体,多半是出身大户人家,比她那小叔子有见识也没什么稀奇。” 周时臣摇头道:“不是,原姑自称是来自鄱阳。然何巡捕向她介绍我是本地杂帮会首,她却一点反应也没有?” 鄱阳是饶州府治,与浮梁相距甚近,水路大半日即到。两城同饮昌江水,鄱阳来浮梁谋生者大有人在。饶州会馆中即设有鄱阳分馆,专门帮助在景德镇旅居的鄱阳人。原姑果真是鄱阳人氏的话,不可能不知道景德镇的鄱阳人均属杂帮,也就是说,周时臣是这些人的头目。以往惯例,鄱阳人来到景德镇谋职,第一个要去的地方就是饶州会馆,会馆之人亦有提供帮助的职责。但原姑和年二来到景德镇后,非但不踏足饶州会馆半步,即便亲眼见到了杂帮首领人物周时臣,亦是未多吭一声,这就未免有些怪异了。 除非是山野之人,不通世务,不与外人打交道,不知道会馆、杂帮等事。可那年二目露凶光,不像善茬儿。那原姑则举止大方,似是见过世面的人,如何会不知道周时臣的名字? 何寻听了周时臣一番分析,亦起了疑心,沉吟道:“或许这对叔嫂有什么不便启齿的旧事,不愿意为旁人知道,就像周公子你……”忽觉得失言,忙道歉道:“抱歉,我不是有意。” 周时臣也不介意,道:“何巡捕说得极是,谁没有过去?又或许原姑、年二二人只想安安静静求医,不愿意打扰乡人,是我多虑了。” 巡司署署厅中灯火通明。通判陈奇可连夜开堂问案,已然审结。船夫石户不待动刑,便主动招供了经过—— 他知道今日鬼节,大多店铺要打烊关门,他最近手头紧,预备趁店铺无人之机窃取些财物。徽商富得流油,徽人店铺自然是他的首要目标。他在瓷器街来来回回踩点时,意外看到徽记绸缎铺开了半扇门,溜过去探身一看,大美人江若兰打扮得花枝招展,正坐在堂中。 石户名为都帮帮众,其实是本地船户,不过是因为都帮控制了昌江船运而不得已加入了都帮。江若兰亦是本地船户江寒之女,石户自小便认得她,亲眼看着她从水灵灵的小女孩变成了仪态万方的昌江第一美人,只可惜嫁给了眼里只有瓷器的陈三呆子。当他忽然见到垂涎已久的女人就端坐在面前时,一时愣住。 尤其令人惊讶的是,江若兰听到有人进来,一点也不奇怪,只懒洋洋地道:“怎么才来?奴家已经恭候多时了。” 石户再也把持不住,便直接凑了上去。江若兰也不拒绝,还侧头来亲吻石户的脸颊。但当她看清石户面孔后,忽然生起气来,大力推开了他,斥道:“石大哥,你快些走。” 石户已猜到江若兰等在这里是要与什么男人偷会,吞了吞口水,笑道:“想不到若兰也会偷汉子,我正是条汉子,而且打小就喜欢你。”说罢不顾一切地扑了上去。 江若兰大力挣扎,还狠狠咬了石户手腕一口。石户一气之下,扼住了江若兰粉颈,不想力气过大,竟将其扼死。他见江若兰一动不动了,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将其衣服扒开,奸污了一回,这才割下首级,找块布头包了,提了出来。本想丢入昌江,可提着人头太过招摇,断颈血迹渗透了布头,正一点点滴落,他便随手塞到丁记铺子的铺架上。至于后来丁记掌柜丁旺青惧祸,又将人头丢在了后面瓷庄院中,何寻等人循迹而去,更是从瓷庄院子里掘出两个人头,则是他所不能预料。 石户一五一十交代后,通判陈奇可倒也长舒了一口气。他最怕都帮、徽帮、杂帮纷争,一旦三帮哪怕是两帮开战动武,绝非他这个饶州通判所能弹压。事情闹大,他所面临的就不是罚俸贬职这么简单,搞不好还要被逮下锦衣卫狱,吃尽苦头后再罚戍边疆。而今根据石户的交代,根本不涉及都帮什么事,不过是偶然冲动之下的犯罪杀人。这一审讯结果,足以令都帮、徽帮两方满意。 石户画押后,陈奇可便令将其收监,待过几日等公文齐备,便转押到浮梁县衙,由浮梁知县审结定罪。不想石户刚被带下监禁,何寻便引人回来,还带回了两颗人头。 江若兰首级好办,直接缝合到尸体上,交还给苦主陈仲美即可。可那颗无名骷髅又该怎么办?浮梁仵作尚住在官署客馆中,赶来仔细验过后,称这人至少已经被埋在地下有十年了。十年前,通判陈奇可、巡捕何寻均不在本地当差,甚至连周时臣也还未来到景德镇,又要如何查起? 陈奇可忍不住打了个大大的呵欠,道:“今日实在太晚了,明日再说吧。周公子,这次全亏了你,才能这么快捉到凶手,还陈家娘子一个全尸。” 周时臣道:“好说。”拱手辞了出去。 何寻送将出来,告道:“之前周公子过街时所挑红篮,我去周窑知会时,已经顺路给你带回去了。” 周时臣先是一怔,随即笑道:“如此,我岂不是捡了一个便宜,等于开红禁收徒成功了?” 何寻道:“周公子年纪轻轻,已是瓷业巨匠。你看上的徒弟,想来必是品学兼优之人,将来大有可为之处。我只是做个顺水人情,想促成一件好事。” 周时臣道:“多谢多谢。我还生怕开不了禁,对不住壶公他老人家呢。”壶公即是浮梁名匠吴为。 何寻道:“周公子的新徒弟是壶公亲眷吗?” 周时臣道:“虽然都姓吴,却不是亲眷。我那徒弟名叫吴祥瑞,来自福建,原先投在壶公门下做工,学做薄胎器。人勤快好学,很得壶公喜爱。但壶公觉得他更适合做厚器,所以又推荐给了我。” 何寻道:“原来如此。难怪以周公子杂帮会首身份,依然担心红禁难开,偷偷摸摸地选了鬼节挑红篮上街。” 周时臣哈哈大笑道:“正是如此,偷偷摸摸选中了今日。” 福建有建窑、德化窑等古名窑。建窑以产黑瓷而著称,唐代始创烧,胎体厚实、坚致,色呈浅黑或紫黑,器型以碗、盏为主。宋代斗茶成风,又因宋徽宗、蔡襄君臣推崇建茶,建窑所烧“兔毫盏”由此被定为天下第一盏,建窑也由此达到极盛。荷兰商人万里迢迢来到福建,将“兔毫盏”贩至欧洲,瓷价超过黄金。时人因而感慨道:“世俗所贵重者,但知有黄金而已。可使一磁盘、一铜瓶,几倍黄金之价,非世俗所知也。” 德化窑以烧造白瓷著名。其胎壁薄,胎质细腻,施釉均匀,釉水腴润,浑然一体,光泽如绢。瓷色白中闪微黄,呈现出温润的乳白色,浑厚柔和,俗称“猪油白”或“葱根白”。宋代时,以烧造盒、洗、碗、瓶等日用器皿为主。入明后,因难以与景德镇竞争,遂专门雕塑各种佛像如观音、达摩、如来等。名匠何朝宗所烧达摩立像更是此道精品,达摩袒胸披肩,立于汹涛骇浪之中,衬以海水坐垫,大有乘风破浪、漂洋过海之势,是各方争购的名瓷。可惜的是,几年前,何朝宗烧制瓷床时发生窑变,他不能接受?失败,竟跳江自杀。 吴祥瑞既是福建人,按行规入建窑、德化窑均可,投来景德镇窑中做佣工已有偷师嫌疑,周时臣却能不计地域之争收其为徒,虽然福建也勉强可划归杂帮,但也算打破了行规。 周时臣笑道:“无论如何,还要多谢何巡捕,令我不负壶公所托。今日已晚,改日我再专程带徒弟向何巡捕致谢。” 何寻道:“不算什么,举手之劳而已。” 二人就此分手。 离开巡司署后,周时臣径直来到八卦图附近的徽州会馆。 自景德镇成为瓷都以来,其瓷器“为出口货第一特色”,景德镇亦成为商贾云集之地,既是全国最大的瓷器生产基地,又是最大的瓷器交易市场,行商坐贾蜂拥而至,“其所被自燕云而北,南交趾,东际海,西被蜀,无所不至,皆取于景德镇,而商贾往往以是牟大利”。经济发达,商业繁盛,兼之生活、交通便利,许多达官贵人、富户巨商亦选择景德镇定居,正街即是这些人集中之地。这里又有斗富弄、花园弄等,皆因其挥金如土、宅邸豪华而得名。 徽州会馆便位于正街街口,是正街最好的位置。徽帮会首黄云霄虽在商界称雄,却跟其他富商不同,嫌弃景德镇四时尘火不息,且山脉均因开挖瓷土矿石被掘断,风水被彻底破坏——浮梁是中国唯一五品上邑,景德镇亦名列“天下四大名镇”,经济繁荣不亚于苏杭,却是文风不盛,苏杭名士才子层出不穷,浮梁唐宋元明以来无大家,稍具影响者仅北宋佛印和尚一人而已。万历以来,更是仅有五人考中进士,均为地脉穿凿、灵气大损之明证——因而未在浮梁购置私宅,一直借住在徽州会馆。 唐代之前,浮梁与徽州原本属于一郡,风俗、方言完全相同,迄今景德镇许多建筑仍具有典型的徽州特色,徽州会馆因是徽人所建,更是如此—— 外墙全部是粉白的封火墙,从下至上依次挑出“马头”,“马头”墙角部有用黑漆描绘的线条及喜庆吉祥图案。厅堂房间全靠天井采光,内部结构均为三开间的横向布局。 黄云霄因江若兰命案涉及自身,也派了眼线到官署打探消息,周时臣人刚一进门,他便迎了出来,上前紧握住他手,连声道谢。 入堂坐下,周时臣大致说了命案经过。黄云霄叹息不已,道:“若是我早些赶到绸缎铺,陈家娘子就不会死于非命了。”懊悔不已,很是为江若兰之死内疚。 周时臣劝道:“事已至此,后悔亦是无用。好在真凶已经捉到,又寻回陈家娘子首级,可以安息了。我是怕黄先生担心,特意赶过来告知一声。” 黄云霄道:“这件事……唉,周老弟,你别走,留下来陪我喝两杯。” 黄氏祖父黄汴曾拜周氏外祖父吴岫为师,两家三代交往频繁,渊源深厚。黄云霄虽然年长周时臣二十岁,大了整整一辈,却素以兄弟待他。周时臣料想对方必是心中苦闷,又无人诉说,便点头应承道:“好,正好我也饿了。” 黄云霄忙道:“我刚派人到乡下收了一批咸水粑,周老弟最好这一口,我这就让厨子去做。你是吃炒粑还是煎粑?” 周时臣道:“嗯,各来一盘吧,我可午饭、晚饭都没吃,肚子饿得山响呢。” 黄云霄忙命人去置酒席,引周时臣到内堂,寻了一套干净衣衫给他换了,这才重新坐下,叹道:“我知道我做得不对,周老弟肯出手相助,只是看在先人交情的份上,你心中一定看不起我。朋友妻,不可戏。其实我是真心爱慕陈家娘子,而且这件事……”似有什么难言之隐,却又难以说出口。 周时臣道:“黄先生无须向我交代,做人只要无愧于心,自能顶天立地。” 黄云霄道:“说得好,好个顶天立地。”遂不再提江若兰一事,只问道:“听说杨知县有意将外甥女冯小姐许配给周老弟,你考虑得如何了?” 周时臣苦笑道:“莫非黄先生也相信坊间的流言蜚语?” 黄云霄奇道:“不是真的吗?上次我到浮梁县城,杨知县还特意向我打听过你,奇怪以你的家世才干,竟一直没有娶亲。” 周时臣道:“冯小姐年纪还小,我大她许多,又不喜欢读书,怎配得上她那样文章诗词样样皆通的才女?” 黄云霄道:“那么我以大哥的身份为你说一门亲事如何?本地程浩然程秀才出身世家,祖上程筠、程瑀均是大宋名士,祖父程汝盛亦是嘉靖朝进士。程秀才本人亦是博学多识,帮了我们徽帮不少忙。我还专门聘请了他到徽州会馆教徽帮子弟读书,算是自己人。他的小妹程思忆刚满十八岁,人长得可爱,只是因为父母早逝,无人教养,有几分男孩子性格,恰好配你。” 周时臣支支吾吾,不肯表态。 黄云霄道:“怎样?你别怪我多管闲事,令尊大人上月还写信来,要我帮忙,促成你快点成家。他老人家也好早日抱孙子。” 周时臣见对方抬出了父亲,怕是轻易推谢不掉,只得吞吞吐吐地实话告道:“我早已经有心仪的对象了。” 黄云霄大为惊奇,问道:“是谁家的女儿这么幸运?你既然喜欢她,为何不娶她过门?” 周时臣道:“她……她不能嫁给我。” 黄云霄道:“难道周老弟也跟我一样,喜欢上了有夫之妇?哎呀,这可难办了。周老弟,我为你好,这事只能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千万不能说出去。一旦令尊知道有这回事,怕是会亲自来浮梁捉你回苏州,不把你打个半死,也会将你监禁起来,从此再不准你出门远行。” 周时臣见对方越说越离谱,只得说了名字,道:“是魏希光。” 黄云霄先是惊愕地瞪圆了眼睛,随即长叹一声,重重拍了拍周时臣肩头,再也不提这个话题。 过了一会儿,两名仆人端了酒菜进来,无非是米粉蒸菜及酸菜、霉豆腐之类,具有典型的徽州特色。另有两盘咸水粑。咸水粑是浮梁本地特产,制作工程颇为复杂—— 用芝麻秸秆或用稻草烧灰取咸,选用山泉作咸水。将糯米用咸水浸泡发胀后,用石磨研细成米浆。再用小火煮浆,等其慢慢凝结成块后,用手拍打成手掌般大的糍粑,放在蒸笼或饭甑内蒸熟。蒸熟后的糍粑呈金黄色,芳香扑鼻。等到糍粑冷却后,即成咸水粑,可贮藏起来,经年不坏。要吃时,可以将咸水粑重新上笼蒸熟,称为蒸粑。或是用油两面翻煎,称为煎粑;又或者用木工推刨刨成薄片,再入锅翻炒,佐以香菇、冬笋、腌菜等,称为炒粑。 此粑非但味道鲜美,色、香、味俱全,还大有来历。当年南宋名将岳飞守卫九江长江防线,岳家军因作战频繁,难以埋锅造饭,常常饿着肚子打仗。浮梁人听说后,便想为岳家军制作出一种不怕风吹雨淋、耐贮藏、易携带、吃起来方便的食品,于是将当地咸水糕加以改进,制作成巴掌大的咸水粑。一船一船运去了九江,岳家军因而获得了良好的补给。 绍兴四年(1134年),岳飞专程绕道浮梁,亲到农家向乡亲父老致谢。还曾在浮梁阳府山阳府寺驻留三日,在寺中题联云:“机关不露云垂地,心镜无瑕月在天。”景德镇迄今还有民谣传唱道:“古老阳府寺,留有岳飞字。送君咸水粑,精忠保国家。” 周时臣一闻见咸水粑香气,精神登时一振,猛吸一口气,赞道:“一闻就知道是地道的咸水粑。”举筷连吃几口炒粑,又夹了一块煎粑塞入口中,狼吞虎咽,这才道:“好吃,好吃。” 黄云霄道:“我也觉得本地咸水粑风味独特,可也没周老弟你这般痴迷。” 周时臣道:“不只是痴迷,咸水粑简直成了我留在浮梁的唯一理由。” 黄云霄道:“唯一理由?嘿嘿,你还有留下的唯一理由,我却不知道还有没有理由。”亲自斟了两杯酒,道:“来,周老弟,为这个唯一理由干一杯。我痛失所爱,但愿你不要步我后尘。” 周时臣道:“好,干杯。” 忽有一人直闯进来,连声嚷道:“不能喝!不能喝!” 却是徽州会馆的掌厨许衡。他五十来岁,是本地名厨,虽是地地道道的景德镇土著,却烧得一手好徽菜,深受徽人喜爱。他径直奔到桌边,不由分说,一把夺下了周时臣的酒杯。 黄云霄沉下脸来,喝道:“老许,我在宴请贵客,你胡乱闯进来做什么?” 许衡道:“我就是听说客人是周公子才赶来的。黄先生,你是徽州人,爱做什么我管不着。可周公子是杂帮会首,该遵从本地规矩,浮梁习俗,饭后不能喝酒。这规矩传了千百年,不能破。” 黄云霄道:“周公子是地地道道的苏州人,无须遵从浮梁本地规矩。” 许衡道:“杂帮在哪里处理帮务?饶州会馆,对不对?周公子是杂帮首领,算不算浮梁人?” 周时臣见对方较真,敢当面跟会首质辩,忙笑道:“好了好了,我不喝酒便是了。这两盘咸水粑足够我大快朵颐了。”又道:“黄先生,夜酒伤身,亦难解千愁,你也别喝了,咱们改喝茶吧。老许,就劳烦你将酒带走,多谢了。” 许衡道:“瞧,名门公子就是讲道理,不像黄先生你,动不动摆出大富商大会首的架子来。”上前取了酒壶,自掩门出去了。 黄云霄很是生气,敲着桌子道:“老许那张嘴不饶人,要不是他做的饭菜确实好吃,我早就剁他草鞋了。” 周时臣笑道:“我倒挺喜欢老许的个性。有这样一个人,平生出多少乐趣。” 黄云霄哈哈笑道:“听周老弟这么一说,老许倒也没那么面目可憎了。” 周时臣笑道:“不是因为我说了什么,而是黄先生其实更好饮浮梁茶。” 浮梁境内群山环峙,主要山脉为黄山和怀玉山余脉,号称“八山半水一分田,半分道路和庄园”,有“晴天早晚遍地雾,阴雨成天满山云”的独特自然条件。山峦终年被云雾所滋养,吸日月之精华,得山川之灵气,遂“朝朝出贡品,岁岁产好茶”,自唐代起便成为全国茶叶的主要产地和集散地,“茶行有数十家之多,户户门庭,车马络绎不绝,生意之盛,可谓极矣”。 浮梁茶色如玛瑙,滋味醇爽悠长。一般茶叶冲泡四次以后就基本上没有茶味了,但浮梁茶可泡六次,浮梁汪湖村仰天台所产茶叶,则可泡十次。有人写诗称赞浮梁茶叶道:“神农未尝浮梁茶,百草不敢先开花。” 唐德宗建中年间,大书法家颜真卿以饶州刺史身份视察浮梁,嘉兴县尉陆士修、庐州刺史李崿、诗僧皎然、礼部尚书张荐和崔万等名士陪行。众人下榻在昌南镇云门教院,白天巡行,晚上品饮浮梁茶,留下了《五言月夜啜茶联句》: 泛花邀坐客,代饮引情言。 醒酒宜华席,留僧想独园。 不须攀月桂,何假树庭萱。 御史秋风劲,尚书北斗尊。 流华净肌骨,疏瀹涤心原。 不似春醪醉,何辞绿菽繁。 素瓷传静夜,芳气清闲轩。 诗僧皎然与茶圣陆羽是至交好友,其本人亦善烹茶,被后人称为“汤神”,其人尚对浮梁茶赞不绝口,足见其品质之优。据说宋初名士徐铉逃来浮梁隐居,亦是因为喜爱浮梁茶之故。 黄云霄亦做茶叶生意,于茶道一门甚是讲究,闻言笑道:“我是爱饮浮梁茶,可朝茶暮酒,哪有大半夜喝茶的?老许不懂事,但既然周老弟说他好话,也就算了。” 忽又想起吴明官来,今日凑巧是吴氏过世一周年忌日,脸色登时黯然下来,叹道:“老吴在世时,也特别爱吃老许烧的菜,每每吴窑有宴席,都要借老许去掌厨。我曾说干脆让老许去吴窑当差,但老吴没有同意。可惜了,这么一个大好人,竟被都昌那帮人生生气死了。”又指着一盘竹笋道:“这是浮梁自产的竹笋干,是老吴的最爱,而且只吃老许做的。我时不时地派老许给他做了送去。去年今日,老许照旧给他送去了一盘,他竟没有来得及动筷子,人便去了。” 周时臣道:“吴公人已去世一年,黄先生还是看开些。” 黄云霄道:“当然要看开些。对了,周老弟,有件事我想问问你,老吴死后,吴窑一落千丈,都帮愈发嚣张,陈仲美一人又无法与都窑对抗。我想将老吴的儿子吴青峰接回来,让他当名义上的窑主,再花费重金招募几个能干的工匠辅佐他,先恢复吴窑的声势,你觉得如何?” 周时臣道:“这件事,黄先生应该征求吴窑女主人李新喜的意见,如何问起我这个外人来了?” 黄云霄摇头道:“李新喜究竟是女流之辈,头发长,见识短,能有甚主张。况且周老弟你可不算外人。不说周黄两家私交,单说周老弟你这个人,我知道你其实是被逼不过,才当了杂帮会首。” 周时臣道:“我这个只是名义上的会首,不管具体帮务。” 黄云霄道:“我知道,这是你同意出任杂帮会首的条件。但就这件事本身来说,其实周老弟是最反感帮派之争的,你打压我,我算计你,想想就令人心烦,大家伙儿齐心协力不好吗?就拿瓷业来说,都帮有崔窑,徽帮有吴窑、陈窑,杂帮有吴窑、周窑,每窑各有所长,若是互通有无,互相交流,你帮忙解决我的问题,我帮忙克服你的困难,大伙儿共同长进、共同提高,不愁造不出绝顶瓷器。别的不说,没有这些森严的行规,你便可以正大光明地娶魏希光进家门了。” 顿了顿,又问道:“我以长兄身份问你,你明知道不可能娶魏希光作妻子,为何还要苦苦守候?” 周时臣沉默许久,才道:“只要还在守候,就有无限可能。若是就此放弃,就没有任何可能了。”重重叹了口气,道:“希望终有打破行规壁垒的一天吧。” 虽然他有这个意愿,也千百次地想过这个?问题,但仍然不愿触及心中隐痛,便改变了话题,问道:“黄先生可知道景德医馆隔壁有家瓷庄?” 黄云霄道:“当然知道。那里原来是魏氏老屋,后来被我一个老朋友出重金买下来了。” 周时臣一怔,问道:“那处宅子原来是魏氏老屋吗?我竟然不知道。” 黄云霄道:“魏希光父亲那一辈时,魏家人还住在那里。后来他为了多生子嗣,连娶了多房小妾,老屋有些住不下了。反正魏家有的是钱,便在马鞍山山脚下置了庄园豪宅。魏家在镇上还有一处作坊,就是魏希光现下的住处,那处老宅子闲着没多大用处,刚好有人愿出高价,魏父就将它卖了。那时候你还是个小孩子,人还在苏州,如何能知道这里的事?” 周时臣问道:“黄先生的那位老朋友叫什么名字?” 黄云霄道:“姓樊名高,是广东佛山的大商人。不过我已经有近十年没有见过他了,以前他每年都亲自来景德镇选买瓷器的,据说南洋销路很好。你突然问这个做什么?” 周时臣道:“我与何巡捕费了一番劲才找到陈家娘子首级。”大致说了挖出两颗人头的经过。 黄云霄沉吟道:“据我所知,樊高一向是亲自采买瓷器,并没有在本地请专门的佣工。倒不是他心疼那点佣金,而是别人代买的瓷器他不放心。在瓷器方面,他算是一个大行家,这可不是我说的,是吴明官评论的。” 周时臣闻言很是惊讶,道:“噢,吴明官吴公也认得樊高?” 黄云霄道:“不但认得,他俩还是好朋友。我其实是通过老吴才认识樊高的。樊高这个人豪爽仗义,好结交朋友,为朋友甘掷万金。他不光跟老吴谈得来,跟都窑崔国懋也很谈得来,还曾拉着二人同桌喝酒,想促成都帮、徽帮和好呢。” 周时臣问道:“樊高买了魏氏老屋做瓷庄,又没有在本地雇请佣工,一年绝大部分时间宅子就那么空着,岂不成了荒屋?” 黄云霄道:“听说他托了隔壁景德医馆帮忙照料。或许医馆梁大夫的侄子梁郁想挣点外快,知道瓷庄一时不会有人来,便暗中将宅子租给外地来看病的患者。” 周时臣道:“可那人头又是怎么回事?” 黄云霄道:“这我可就不知道了。” 周时臣道:“那么十年前镇上可有发生过凶杀案?有没有失去首级的死者?” 黄云霄道:“应该没有吧,至少我不记得。如果有这样的事,全镇一定传得沸沸扬扬。不过没有人知道,并不代表没有发生过这种事。通常杀人后再割下首级的,一是怕死者变鬼后报复,二来也是防止死者被人认出身份,留下线索。樊高瓷庄离昌江不远,那首级既埋在了院子里,尸身多半直接扔进昌江了。尸身漂到了下游鄱阳,又或是途中被鱼兽吃了,完全无迹可寻。” 周时臣道:“仵作说那人头被埋在地下大约有十年了。黄先生说你有近十年没有见过樊高,会不会……” 黄云霄这才会意过来,“哎哟”一声,忙起身道:“我得去巡司署看看。”抬脚便要往外走。 周时臣忙拦住道:“这么晚了,官署已经关门了。况且那人头已完全成了骷髅,就算真是樊高本人,黄先生见了也认不出来了。” 黄云霄道:“那怎么办?”想到老朋友极可能已客死他乡多年,且不为人所知,不由得有些汗毛倒竖。定了定神,咬牙切齿地道:“死者果真是樊高的话,我一定要替他报仇。” 周时臣道:“现在唯一的线索就是景德医馆了。既然樊高托了医馆照料瓷庄,或许梁大夫会知道什么。这样,明日一早我陪黄先生去医馆打听。” 黄云霄道:“好,好。” 忽有人敲了敲门,叫道:“黄先生,徽州那边来了人,说是海船出事了,正等着见你。”却是黄云霄堂弟黄丹阳的声音。 黄云霄脸色登时大变,应了一声,匆匆出去。 周时臣也不打算今夜再回家,便自顾自地吃饭。等到两盘咸水粑扫得干干净净时,黄云霄回来了,歉然道:“周老弟,不好意思,我在海外损失了三船货物,都被官府以通倭名义扣下了,我得赶去处理。樊高瓷庄的事……” 彼时明廷正援兵朝鲜,与日本在东海交战,而日本、朝鲜一向是徽商主要的海外市场。周时臣料想黄云霄生意必是受了战事影响,忙道:“黄先生自去忙,确认骷髅是否为令好友樊高一事,就交给我。” 黄云霄喜道:“多谢。” 周时臣道:“不过我还有个条件。” 黄云霄道:“只要我办得到,任你开口。” 周时臣道:“这件事,黄先生一定办得到,我要你刚从乡下收到的那批咸水粑。” 黄云霄闻言哈哈大笑,道:“不光咸水粑都给你,老许也给你。在我回来之前,他人归你使唤。”因时间紧急,也不及多说,到内室开箱取了几块金银,匆匆去了。 主人离开,周时臣也不便继续留下,便自出来徽州会馆。鸡鸣声此起彼伏,东方也露出了鱼肚白,天竟是快要亮了。 熟悉工匠王五的人都知道他起床极早,每日天不亮就到御窑厂东侧师主庙拜神,然后回家开始做坯,说是旭日东升时是良辰吉时,能吸天地精华之气,有利于成就好瓷。周时臣见天光放明,便干脆来南门头寻找王五,预备先打听他那件惊世骇俗的“青花见五色”是如何制成,再到附近医馆打听瓷庄樊高之事。 到瓷器街时,正好遇到巡检司的一队兵卒。这一带是景德镇商业中心,徽记绸缎铺大白天出了命案后,通判陈奇可担心还会有石户那类趁大多商家不在,意图盗窃之徒,所以特意加派了人手在这一带来回巡逻。 到底是瓷都,兵卒亦关注瓷业动向,见到周时臣经过,忙上前打听周窑烧出的“青花见五色”到底是什么样子,以及有何出奇之处。 正在蒙蒙晨光中交谈时,周时臣忽侧目看到一名男子斜插过街口,匆匆往东赶去,背影极似自己未来的徒弟吴祥瑞。一时很是纳罕,吴祥瑞早已搬到周窑吃住,周窑在镇西北临江处,距此不近,却不知他一大早出现在南边做什么。待周时臣打发了兵卒,追过去时,人却已不见了。也不知到底是不是吴祥瑞本人,又赶去镇东做什么。 到王五家门前时,并没有听到陶车转动的声音,周时臣便先叫了一声:“王匠师。”不见人应,料想是对方因制出“青花见五色”而被赶来看热闹者骚扰到深夜,以至今早尚未能起身。正待离开,晨风习习,忽闻见一股强烈的血腥气,他心念一动,便推开院门进去—— 晨曦中,只见王五倚着门框,坐在自家门槛前,双眼瞪得滚圆,口张得老大,胸口一个大血窟窿。 周时臣骇然而惊,定了定神,才奔过去探测王五鼻息,人早已经死了。再转过头去,院子里还有一名七旬干瘦老者,侧卧在桂花树下,也是一动不动。忙奔将过去俯身察看,老者也已经死了,与王五死状一样,亦是胸口要害处中了一刀。 周时臣心道:“王五一家三口均以制瓷为业,王五做坯,妻子画料,儿子王江打下手做杂活儿。一家都是老实巴交之人,与人无争无怨,突然横死,说不定是因为那件‘青花见五色’。” 忙进屋寻找那只青花花瓶,四下寻遍,均不见踪影。 第三章 沧海遗珠 吴为出身浮梁工匠世家,排行十九,人称“昊十九”。他自号壶隐道人,工诗善书,书法学元人赵孟頫,造瓷也很精妙。其薄胎瓷器既薄又轻,光鉴照人,滋润透影,制作工艺已达到纯乎见釉、不见胎骨的地步。尤其擅制流霞盏、卵幕杯。所谓流霞盏,系盏色呈五彩流霞色泽,或如朱砂。所谓卵幕杯,系指杯壁薄如蛋膜,其形端巧,其色莹白,一件重仅半铢。 坯干不裂更须车,刀削圆光不少差。 此是修身正心事,一毫欠阙损光华 画坯上釉蘸兼吹,一体匀圆糁絮宜。 只有青花先画料,出新花样总逢时。 ——龚鉽《陶歌》 忽听到院子外有人叫道:“王五,你起来了吗?码头有人说你烧出了一件上好的青花,是不是真的?”却是赶早挑着担子到镇上卖菜的乡农。 周时臣忙出来应道:“这里出了事……” 乡农见院门大开,便大大方方地走了进来,先看到了周时臣,愣了一愣,才道:“这不是周公子吗?你在这里……” 忽留意到门槛前王五狰狞的死状,“妈呀”一声,丢了担子,转身就跑,一边跑一边高喊道:“杀人了!周公子杀人了!” 周时臣听到自己被错认成杀人凶手,不由得苦笑。他料想自己难脱嫌疑,但既已被乡农认出面目,若是就此离去,嫌疑更大,只得留在院子中,等官差到来。 过了一会儿,附近景德医馆大夫梁葛先听到动静,赶了过来。他到门口看到究竟后,既不离开,也不进来,只站在原处,上下打量着周时臣。 周时臣颇为难堪,双手一摊,道:“我只是来找王五,想问问瓷器的事。” 梁葛道:“王五一向起早,不过周公子这样的贵人这么早来这种地方,倒是奇怪。” 周时臣道:“我刚从徽州会馆过来,有许多人可以证明我昨晚在那里。而王五和那边那位老者昨夜就已经死了,不是我杀人。” 梁葛点头道:“老夫知道,周公子不是凶手。” 周时臣奇道:“梁大夫知道?” 梁葛道:“王五胸口那刀,看情状入刀极深。那里是血脉要害之处,一刀进去,会有大量鲜血喷出,凶手不光手上,身上也定会染满血迹。而周公子全身上下干干净净,不像是刚杀了人的模样。” 周时臣道:“那么……” 梁葛连连摇头道:“我是大夫,只管治病救人,不管闲事,不管闲事。”转身便要离去。 周时臣忙问道:“桂花树下的老者是谁?是王五的亲眷吗?” 梁葛道:“不是,是老夫医馆的患者,名叫田水月。” 周时臣道:“田水月?” 梁葛道:“奇怪吧,像个妇人的名字。他来老夫这里就医,租住在医馆客房里,已经有一个多月了。” 周时臣道:“那他如何会死在这里?” 梁葛道:“这位田老先生人很奇怪,老夫看他谈吐,似是个有学问的读书人,但不知怎么对制瓷有兴趣。每日定时灸艾后,他便会跑来王五这里观看,听说偶尔还指点王五娘子画料。” 周时臣心念一动,问道:“田老先生也懂画坯?” 梁葛嗤笑一声,道:“懂个屁。都知道他又老又糊涂,谁也没把他的话当回事。要不是他又病又老,王五多半早将他当作偷师者打了出去。” 周时臣道:“既然田老先生住在医馆,昨晚如何会来了王五家里?” 梁葛道:“这老夫可不知道。田水月身上有腿,随时可以离开。” 周时臣道:“田老先生是哪里人氏?可有亲眷在世?” 梁葛道:“这个,田水月从来没提过。周公子想知道的话,可以去问借住在那边瓷庄的叔嫂俩。田水月是跟那两个人一起来的,药钱也是那位大嫂原姑代他付讫。不过老夫说句实话,就算田水月昨晚不被人杀死,他人也快要入土了。七十来岁的人了,看情形,生活也过得不好,油尽灯枯,又是病痛缠身,死了反而是解脱。” 他是大夫,早已见惯病痛生死,谈起人间疾苦来,竟是出奇的冷静。 周时臣道:“田老先生原来是跟原姑叔嫂一起来的。正好我有事想问梁大夫,那处瓷庄仍然属于广东商人樊高名下吗?” 梁葛道:“是啊。樊高将宅子委托给老夫看管,我会叫侄子定期去打扫。不过樊高已经好多年没有来过景德镇。或许是跟老夫一样,年纪大了,心情萧索,不愿意再往外跑了。” 周时臣道:“梁大夫最后一次见到樊高,是什么时候?” 梁葛道:“十年前吧。有一天老夫出门采药,正好在门前遇到樊高,很是意外。他的样子颇为狼狈,说是在鄱阳湖遇到了湖盗,船只、仆从、财物被尽数劫走,只有他一人跳水逃脱。” 周时臣道:“可还记得具体是哪一年?” 梁葛道:“这个老夫倒是记得很清楚,就是都帮窑主崔国懋过世的那一年春天。樊高来到景德镇,并不是特意来买瓷器,而是崔国懋病重后写信给他,说想临死前见老朋友一面,有重要事情商议。樊高为此专门赶来。可惜运气不好,没见到活人。他人到的时候,崔国懋已经死了。樊高因而很难过,长吁短叹,一句话也不说,我从来没见到他那样过。后来他连招呼都没打就走了,以后再也没有来过。”顿了顿,又问道:“咦,奇怪了,周公子一大早出现在不该出现的地方,又问东问西,到底出了什么事?” 周时臣见院子外已聚集了不少闻声赶来看热闹的人,便拉着梁葛离开,途中说了樊高瓷庄掘出两颗人头之事。 梁葛听说徽窑窑主陈仲美妻子江若兰昨日遇害,连说了三声“可惜”,这才道:“世上当真有案中案这等事?瓷庄就在医馆隔壁,老夫竟然不知昨夜发生了这么多事。” 周时臣道:“何巡捕没有张扬,掘出了人头,就带着兵卒走了。” 梁葛咋舌道:“院子里挖出了人头,那对叔嫂居然还敢住在里面?啧啧,当真是不信邪的人。厉害,厉害。佩服,佩服。” 周时臣道:“是梁大夫将樊高瓷庄租给年二叔嫂的吗?” 梁葛道:“是我那侄子梁郁自作的主张。原姑的病很重,不是一时半刻能治好的,需要定期施针,得在镇上住上好几个月。一般病患都是选住在医馆客房,虽然简陋些,可就医方便,价格又比客栈便宜得多。但年二叔嫂似是很有钱,不想住在客房大通间。嫂嫂说住客栈,小叔子不同意。他二人在外面悄悄商议,正好被我侄子听见,便做主将隔壁瓷庄租给了他们。等到年二叔嫂搬进去后,老夫才知道经过,也不好立即赶人出来,干脆就算了。还想着等樊高再来景德镇,将租金还给本尊便是了。” 忽听到背后有人叫道:“阿葛。” 梁葛是本地人氏,在镇上行医多年,虽有些老顽童性格,却受人敬重。旁人平日均尊称他“梁大夫”,忽听到有人喊“阿葛”,似是长辈称呼小辈一般,颇为有趣。梁葛却是又惊又喜,忙回身迎上去道:“师傅,您老人家怎么来了?” 梁葛师傅是名六旬僧人,灰色僧袍,白眉白须,看上去极为慈蔼。那老僧道:“这些日子在山上采了不少草药,都晒好了,心想你用得上,正好今日寺里有人来镇上,贫僧便搭船给你送来。” 梁葛忙接过老僧手中的大布袋,连连赔罪,又道:“有劳师傅了。”忽想到周时臣还在旁边,忙介绍道:“周公子,这位是教我学医的师傅……” 周时臣道:“宝积寺惠印大师。”忙上前见礼。 惠印道:“多日不见,周公子可还好?”周时臣道:“托大师福,还好。” 梁葛愕然道:“师傅认得周公子?” 惠印笑道:“周公子曾多次到宝积寺布施,贫僧当然认得。” 梁葛道:“我倒是不知道周公子是个善主。” 周时臣笑道:“我也不知道惠印大师是梁大夫的师傅。” 梁葛顾不上再理会周时臣,忙道:“师傅赶早下山,累了吧?快些请屋里走,徒儿给您沏一壶上好的茶。”自引着惠印进医馆去了。 周时臣见天已大亮,便径直来到樊高瓷庄。应声开门的正是有病的嫂嫂原姑。她见到周时臣独自到来,很是惊讶,问道:“只有周公子一人吗?何巡捕和他手下官差们呢?”又指着院角道,“奴家和叔叔遵照嘱咐,再也没有过去踏足一步。” 周时臣道:“我不是为昨晚那件事来的……” 一语未毕,年二急急提着裤子冲了出来,似是刚从床上爬起来。他一脸不快,喝问道:“你们两个在说什么?”那情形,仿佛是吃醋的丈夫在嫉妒妻子跟别的男子交谈。 周时臣暗道:“这原姑虽然年纪大了,却仍然美貌可人。大概丈夫不放心她,特意交代了兄弟看得紧些。”心想年二虽然反应大了些,毕竟还算是人之常情,也不以为意,忙解释道:“我是为隔壁医馆病患田水月田老先生来的。” 原姑登时一惊,问道:“田老先生怎么了?” 周时臣道:“田老先生昨夜被人杀死在王五家中。我听梁大夫说,他和二位一道来到医馆求医,又是原姑娘子替田老先生付了药钱,料想你们必然熟悉,所以想来打听一下他的来历。” 年二警觉地问道:“公子既不认得田老汉,如何还要打听这些?” 周时臣一时答不出来,心道:“年二问的也是。我追查瓷庄樊高一事,是因为答应了黄云霄。田老先生跟我非亲非故,我甚至都没见过他活着的样子,为什么要伸手管他的闲事?难道我心中已经认定王五是因为那件‘青花见五色’被杀,田老先生不过是错误的时机出现在错误的地点,连带被灭了口。那件‘青花见五色’在周窑烧成,我觉得自己对此负有责任?” 他尚不及回应,倒是原姑先柔声替他圆转道:“周公子不是杂帮会首吗?田老先生既不是都昌人,又不是徽州人,那么便算是杂帮人了,既已客死他乡,周公子有责任料理后面的事。” 年二半信半疑,问道:“这是这里的规矩吗?” 周时臣心道:“原来这原姑对三帮之事知道得清清楚楚。”便顺势说道:“算是吧。另外王五是我杂帮的人,他平白无故地死于非命,我当然要查个清楚明白,好给杂帮上下一个交代。田老先生受王五牵累被杀,当然也要一并查明真相。” 年二道:“原来是这样。那好,实话告诉公子,我们根本就不认识田老汉。” 周时臣愕然问道:“那么二位如何知道田老先生既不是都昌人,又不是徽州人?” 年二道:“我阿嫂那么说,不过是听田老汉口音像是绍兴一带人氏。阿嫂倒也问过他家乡在哪里,他绝口不提,是个大大的怪人。” 原来年二、原姑是在来景德镇就医途中遇到的田水月。当时他疾病发作,倒在路边奄奄一息。原姑看不过眼,便好心救了他,携着他来到景德医馆。田水月身上只有几文钱,根本就无力支付医药费用。原姑见他孤苦无依,十分可怜,一时动了恻隐之心,便干脆好人做到底,主动替他付了银子。 周时臣这才知道究竟,立时起了佩服之心,忙赔礼道:“原来贵叔嫂是仗义救人,济困扶危。倒是我不明究竟,冒昧寻上门来追问,失礼了。”拱手辞了出去。 刚走到巷口,巡检司巡捕何寻便率领兵卒包抄了过来。兵卒各自拔出兵器,团团围住周时臣。 何寻道:“周公子,不用我说,你也知道怎么回事了吧?整条街都在传你杀了王五。”周时臣道:“我知道。” 何寻道:“有证人亲眼看到你从王五家中出来,说你好像在找什么东西。是这样吗?”周时臣道:“是。” 何寻道:“那好,我先得罪了。来人,搜一下周公子身上,看有无凶器。” 两名兵卒上前往周时臣身上摸索了一番,禀报道:“没有发现凶器。” 何寻正色道:“我自然不相信周公子杀人。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昨夜周公子才从江若兰命案脱身,为何今日一早又卷入双尸命案?” 周时臣不答,只问道:“仵作到了吗?” 何寻道:“到了。他本来是预备赶早到瓷庄查勘,早些弄完后便动身返回浮梁县衙的,不想又出了两起命案。” 周时臣道:“我先随何巡捕去命案现场看看。” 到王五院中时,仵作已验完王五尸首,正在勘检桂花树下的田水月。 何寻已知周时臣昨夜在徽州会馆中,忙问道:“人是什么时候被杀的?”仵作道:“大概后半夜。” 何寻道:“不是今日早上吗?” 仵作道:“决计不是。这两个人都死了近两个时辰了。” 何寻道:“周公子,你有昨夜不在这里的人证吗?” 周时臣道:“有,徽州会馆许多人看见了我,都可以作证。我是今早离开的会馆,会馆的门子、半路遇到的打更师傅,也都可以作证。另外,我还在瓷器街一带遇到了何巡捕的手下。” 何寻道:“我会派人一一去验证。在证实周公子的话属实之前,你不能随意离开。” 周时臣道:“那是当然。”又将所打听到的樊高瓷庄一事说了。 何寻凝思许久,才问道:“周公子怎么看?那骷髅会是樊高本人吗?” 周时臣道:“我不能确定。这附近的人都知道瓷庄是外地商人的,平日没有人住,所以丁记的丁旺青才刻意将江若兰人头扔进了瓷庄院子。有人刻意选择瓷庄作为埋头之处,也是正常。未必就是樊高本人遇害,首级被割下埋在那里。” 何寻道:“那好,我这就请陈通判签发公文到广东佛山,查明樊高下落。”招手叫过一名书吏,吩咐了一番,令他速速回巡检司向通判陈奇可禀报。又问道:“周公子赶早来到王五家,是因为那件‘青花见五色’吗?” 周时臣道:“是。我见到院子中二人遇害后,心想王五这等忠厚之人不会与人结怨,莫名遭受无妄之灾,多半是因为烧出了‘青花见五色’,于是自行进屋寻找,果然没有找到那件青花。” 瓷都以瓷器为本,某窑烧出绝色精品,瞬间便能传遍全镇。自青花问世以来,迄今为止,公认以吴窑吴明官成就最高,其人已逝,儿子不成气候,弟子也未能完全习得秘技,“青花见三色”多半就此失传,这就是吴明官暴死后市上吴窑青花价格狂涨数倍的原因。当王五烧出“青花见五色”的消息传开,轰动全城。尽管那件瓷器本身算不上尽善尽美,但“五色”较之之前号称顶级青花的“三色”,已是质的飞跃。况且那件青花瓶上所作《骑驴图》本身就是一件杰作,堪比当代丹青圣手。吴窑青花既已称雄,王五又雄踞其上,俨然有至尊青花之相,其价值及意义可想而知。 或许有人听到消息后,起了贪心,前来索买“青花见五色”,王五不肯相让;又或者干脆有人想做梁上君子,预备暗中窃取,却被王五撞见。两者相争下,来人恼怒之下将王五杀死。凑巧田水月听到动静,赶来查探,却被凶手一并灭口。凶手连杀两人,终于如愿得到“青花见五色”,携其从容离去。 也就是说,找到“青花见五色”,就能找到凶手。只是景德镇十万人口,各色青花加起来至少也有数万件,要从十三里陶镇寻觅一件青花,堪比大海里捞绣花针了。 周时臣又说了田水月来历。何寻叹道:“可怜异乡客,仅仅因为时机不巧,进来王五家院子,便横遭了毒手。” 仵作刚好验完田水月尸首,闻言忙告道:“这位田老先生不是在这里被杀的。他是在别处遇害,被人搬来院子,丢在了这里的。” 周时臣闻言大吃一惊,忙问道:“那么王五呢?” 仵作道:“王五是在自家门口遇害。看情形,凶手从院门进来后,王五听到动静,出来查看,刚跨出门槛,便被凶手抢上前一刀杀死。他跌坐了下来,正好靠在门框下,所以尸身未能倒下,保持姿势未变。” 王五要害中刀,血如泉涌,伤口以下半身及所坐之处尽是浓稠的血渍。而田水月却只有身上有血,虽然他年老体弱,气血远远不及王五,但绝不至于所卧之处一点儿血迹都没有,所以基本可以断定,他是在别处遇害,死后被人搬运到王五院子的。 周时臣问道:“他二人谁先被杀,谁后被杀?” 仵作道:“这个很难分辨。但从尸身发僵程度来看,就算有先有后,时辰也大致差不多,不会超过一刻工夫。而且两名死者中刀部位完全相同,伤口、刃深及手法也是一模一样。可以断定,是同一名凶手所为。” 周时臣道:“会不会是凶手先杀了王五,逃走时遇到田水月,被对方看到面貌,不得已杀了对方灭口,再将尸体搬进王五院子,防止及时被人发现?” 何寻闻言,亦觉得有理,忙派兵卒到附近搜寻血迹,路程限定在两刻功夫之内。他自己则引着仵作到樊高瓷庄去勘验挖出骷髅的现场。周时臣有意留下来,上前仔细观察田水月的右手—— 这位田老先生看起来风霜满面,双手却保养得很好,白白净净,手指长而纤细,右手食指第一关节外侧有明显的厚茧,这是长期握笔的结果。恰如大夫梁葛所言,他应该是个读书人。他对制瓷一窍不通,却出言指点王五妻子画料,多半是因为他精于画工,当然看不上王五妻子这等只求在坯上画上图形的粗浅功夫,终于忍不住出声指点。而王五妻子等人毫不将他的话当回事,要么是他不懂绘画,要么他艺术水准太高,王五娘子等人根本就没有与他对话的可能。以他双手及手指上磨出的老茧来看,极可能是后一种情况。 那么田水月会不会就是画出“青花见五色”的神秘高人呢?果真如此的话,可谓十分可悲了,他无意中创造了一件青花精品,而又因意外被杀,导致“青花见五色”极可能变成旷古绝伦。手工匠人,最叹惋的莫过于此。 刚好何寻折返回来,见周时臣蹲在田水月尸体边一动不动,很是奇怪,问道:“周公子可是发现了什么?” 周时臣回过神来,忙起身道:“没有,我只是一时走了神而已。” 何寻道:“樊高瓷庄那边已经完事了,仵作没发现什么新线索,也不能确认那骷髅到底是不是樊高,目下只好等广东佛山那边收到公文后回话了。”又告道:“我适才遇到了魏希光魏家娘子,她听说魏家老屋出了事,很是诧异,想进去看一看,后来听说屋里还住有叔嫂二人,便转身走了。” 周时臣料想魏希光必是听到自己卷入凶杀命案,心中忧虑,遂赶来打听消息,大约又在院门外看到自己没事,便转身走了。心中默默感动,却又有一丝酸楚。两情相悦,本是人间最美好之事,然他二人非但不能在一起,连偶尔遇见也得装出生疏的样子,以免旁人闲话。对于有情男女,世上最痛苦之事,莫过于此。 忽有兵卒进来禀报道:“在南门头南边半里地的将军槐下发现了血迹。” 何寻闻言,忙与周时臣往南而来。 出王五家巷子不远,便发现了星星点点的血滴,虽然间断不连续,仍有迹可寻,一路洒到了两棵老槐树下。这两棵槐树是唐人所种,因并列在南门头外,如同守卫南大门的将军,故名“将军槐”,又称“唐槐”。一棵槐树树干边上有大片血迹,看似凶手先将田水月推到树干上,再出刀将其捅死。从老槐树到王五家,距离正好有一刻工夫。 问题来了,凶手杀害王五、夺取“青花见五色”后,匆匆离开命案现场,往南而行,大约预备到河边乘船逃离景德镇。先不说田水月为何深更半夜跑到老槐树下,此处距离王五家已远,凶手为何在这里遇到一个手无寸铁的老者后,忽然杀机大起,对其下了毒手,已经是怪事一桩。更怪的是,这里距离昌江不远,凶手杀人后,为何不就近将尸体丢入昌江,而要不辞辛苦地扛回来,丢进王五家院子中呢? 第一桩,有可能是田水月认识凶手,或是他看到了凶手身上的血迹,或是他也知道王五烧出了“青花见五色”,看到凶手手上拿着那件珍品,上前盘问,凶手不得已,才杀了他灭口。但是昨晚前半夜月色清朗,后半夜忽然变天,天色昏暗,并无半点光亮。田水月老迈之人,走路都是颤颤巍巍,又怎么可能看到这些招来杀身之祸的证据? 第二桩就更难解释了,凶手既是宁可多杀一人灭口,足见要极力掩藏面容、行迹。而他只要趁天黑多走出二三十步,便可将田水月尸体丢入昌江中。即便天亮有人发现浮尸,尸体已出景德镇,多半快流到下游的鄱阳了。凶手却铤而走险,将尸体重新搬回王五家中,令两具尸体同处一院,到底是什么缘故?难道他想造成二人同院被杀的假象?可稍有经验的仵作即能发现田水月是死后被移尸,而且凶手没有清理老槐树下的血迹,无论如何总会有人发现端倪。 周时臣道:“关于第一桩,或许凶手是特意来找田水月,正好在将军槐遇到了他。” 何寻道:“为什么?凶手为什么会特意来寻一名又老又病的老人?” 周时臣道:“我们都知道王家娘子不可能是画出‘青花见五色’的人,这人极可能是田水月。他既然能画出第一件,应该还能画出第二件。就算内中有偶然因素,但多次尝试后也不难做到。或许凶手从王五口中问出了‘青花见五色’是田水月所画,想让他自己夺得的那件瓷器成为世上唯一一件‘青花见五色’珍品,所以特意寻来杀了原版画料的绘者。” 何寻道:“但田水月不是住在景德医馆中吗?他是自己半夜溜出来的,医馆的人都不知道。凶手不进医馆,怎么可能知道田水月出门来了将军槐下?” 周时臣道:“不错,这解释不通。那么最可能是凶手杀人离开王五院子时,正好被田水月看见。他一时好奇跟了过来,到将军槐附近时被凶手发现,遂杀其灭口。” 这倒是合情合理多了。景德医馆就在王五家隔壁,或许田水月因为病痛难以入眠,半夜起床出来溜达,无意中听到动静或看到什么,跟着凶手一路到了将军槐。他看到不寻常的事后不大声呼救,反而自己独力跟踪凶手,尽管有些不合常理,但既然景德医馆上下都说他是个怪人,也许这就是他怪异之处。只是这套说辞还是不能解释为何凶手杀人后不将尸体丢入昌江,反而要舍近求远,不辞辛劳地将田水月搬回王五院中。 何寻道:“我想到一个可能,昨夜一定有船停在这附近,虽然天色昏黑,但凶手仍然不想冒险。” 周时臣道:“既然天色昏黑,凶手也不想冒险,他自己又准备乘船逃离景德镇,为何不任由田水月的尸体留在将军槐下,何须多此一举?” 何寻一想,果然是这个道理,忙道:“周公子反驳得极是,现下我完全糊涂了。” 周时臣道:“这两件案子太蹊跷。何巡捕不妨先派人去乡下接王五妻儿回来处理后事,也许能从他们口中得到一些有用的线索。再安排一些人手到码头打听看看,也许有人在附近看到了什么。” 何寻道:“也只能如此了。”又道:“还得劳烦周公子跟我回一趟巡检司,录一份口供。” 周时臣道:“这是当然。” 走出几步,何寻忽然自笑了起来,道:“昨日是江若兰命案,周公子被我当场撞见身穿带血衣衫站在绸缎铺前。今日又是王五、田水月命案,周公子更是被菜农控告杀人。周公子,你算是跟我们巡检司杠上了。” 周时臣笑笑道:“所以我觉得很幸运。” 何寻大为不解,问道:“这话怎么说?寻常人两日内接连卷入血光命案,可是觉得晦气得很呢。” 周时臣道:“若不是何巡捕精明能干,陈判官明察秋毫,我早就被当作疑凶关入大狱了,哪还能好端端地站在这里说话。” 何寻玩笑道:“那么周公子还算心怀感激啰?我可是要索取回报的,周公子得帮我们巡检司侦破这三件案子。” 周时臣道:“三件案子?江若兰命案不是已经结案了吗?” 何寻道:“还有江若兰首级连带出的那件骷髅案啊。” 周时臣道:“哈,我倒是忘记它了。这几件案子,多多少少我都沾点边,理该效劳。” 何寻道:“依周公子所见,这件骷髅案要如何查起?我现在可完全是一头雾水,头还比往日大了三倍。” 周时臣听他说得有趣,忍俊不禁地笑了,想了想,才道:“骷髅案年代久远,线索极少,查起来极难。那座瓷庄既归广东商人樊高所有,怕是跟他不无干系,只能沿此查下去。当年樊高来景德镇,并不是特意来买瓷器,而是收到了崔窑窑主崔国懋的病危信,这才紧急赶来相会。或许崔家人知道些什么,不妨先去找他们了解一下。” 何寻道:“崔窑目下由崔国懋之子崔无忌掌管,他以都帮会首身份回家乡参加葬礼了,大概要过几日才会回来。” 周时臣道:“那么只能先等崔无忌回来再说了。那骷髅等了十年才得重见天日,也不在乎多等个两三日。” 到巡司署门前,正好遇到景德镇另一名窑壶公窑窑主吴为引着一群人往官署行来。 吴为出身浮梁工匠世家,排行十九,人称“昊十九”。他自号壶隐道人,工诗善书,书法学元人赵孟頫,造瓷也很精妙。巧于仿造宣、永两窑器,精细工巧,能得其神,后因同做仿古青花的都帮崔窑常常从中作梗,便只专心做薄胎瓷器。 其器既薄又轻,光鉴照人,滋润透影,制作工艺已达到纯乎见釉、不见胎骨的地步,技鸣于世,妙绝人间,世号“壶公窑”。尤其擅制流霞盏、卵幕杯。所谓流霞盏,系盏色呈五彩流霞色泽,或如朱砂。所谓卵幕杯,系指杯壁薄如蛋膜,其形端巧,其色莹白,妙极人巧,一件重仅半铢。 除此之外,吴为还利用自己的诗书特长,在薄胎瓷器上作画,配以诗书。对着亮光时,可以从背面看到胎面上的诗文图画图案,仿若透云望月,隔雾观山,绰约多姿,风韵别致。 因具谦谦君子之风,吴为与士人名流交往较多。嘉兴名士李日华得其流霞盏,赠诗云:“为觅丹砂到市廛,松声云影自壶天。凭君点出流霞盏,去泛兰亭九曲泉。”另一名士樊玉衡亦寄他一首诗:“宣窑薄甚永窑厚,天下驰名昊十九。更有小诗清动人,匡庐山下重回首。”可见壶公的名声。 不过吴为虽然制瓷技艺高超,却并不爱好金钱,称“浊富不如清贫”,隐居在南山作陶,淡泊人生,所居席门瓮牖,只以制瓷为乐。如此才艺,又是如此人品,自然备受同行敬重。 周时臣一见之下,忙迎上前招呼,这才看清楚吴为身后还跟着两名外国人,虽也是一身儒服,却是黄发绿眼,极是扎眼,不禁愣住。 人群中一名三十出头的文士笑道:“怎么,周兄只顾招呼壶公,竟不认识我了?”却是嘉兴名士李日华。周时臣曾为其烧制瓷器,知道他已中进士,正在邻近的九江府任职,却不知如何来了景德镇,颇为惊异。 吴为与周时臣是忘年交,忙道:“是老道失礼。周公子,我来为你一一介绍。”指着人群中的主要人物道:“这位是九江推官李日华李相公。这位是饶州推官吴正志吴相公。” 吴氏正是紫砂圣祖供春的旧主。周时臣听到“吴正志”的名字,不由得想起尚在自己手中的那只树瘿壶来。 吴正志拱了拱手,道:“久仰周公子大名,今日一见,果然仪表风范不同凡响。” 周时臣道:“过奖,过奖。”又指着吴正志身边的男子道:“这位是……” 李日华忙道:“他姓冯,名云将,是我恩师冯梦祯冯公的独生爱子。” 周时臣点点头,算作招呼,目光又落在两名外国男子身上。 吴为忙道:“这两位都是西国人士。这位是意大利耶稣会传教士利玛窦,这位是葡萄牙耶稣会传教士李玛诺,近年来一直在南昌传教。” 自元代以来,罗马教廷不断以使节名义向中国派遣传教士,传教活动取得了很大进展,信徒多为蒙古人、色目人。然随着大元王朝灰飞烟灭、蒙古势力退出中原,天主教亦如退潮一般消散了。 入明后,中国尚在君权制下踯躅不前,欧洲却发生了重大而深刻的社会变革,先后建立了民主国家,封建制度解体,资本主义萌芽。西班牙和葡萄牙作为新兴资本主义国家,大肆对外扩张。罗马教廷亦大力支持,利用开辟的新航路积极从事传教活动,东方再度被纳入传教范围。 西班牙籍教士方济各·沙勿略最先尝试进入中国传教,由于大明闭关锁国,禁止外人进入,沙勿略只在嘉靖三十一年(1552年)登上了靠近广东台山县的上川岛,并在四个月后病死于岛上。其人虽然没有真正踏上中国内陆,但其传教热情却感动了中外天主教徒,被奉之为“远东开教之元勋”。 葡萄牙人占领澳门后,大量传教士随之涌入。起初西方传教士认为西方文化远远高于中国文化,中国天主教徒亦被迫学习葡萄牙语,取葡萄牙名字。后来耶稣会远东视察员范礼安逐渐了解到中国的悠久文化,主张传教士应入乡随俗,遂安排罗明坚、利玛窦等传教士到澳门学习汉语和中国文化。 万历八年(1580年),罗明坚随商人去广州,操一口流利汉语,兼之熟悉中国礼仪,其彬彬有礼的举止赢得了当地官员的极大好感,获准居住在专门接待暹罗贡使的驿馆中。天主教中国之行终于迈出关键的一步。 万历十一年(1583年),罗明坚与利玛窦来到广东肇庆,在西门外建造了一座欧式建筑作为传教教堂。利玛窦心思机敏,他将欧洲带来的地图加以翻译标注,取名《山海舆地全图》,张挂在客厅里面,并将许多天文仪器公开展示,吸引了大量人前来观看。 起初,教堂由当地知府王泮亲题“仙花寺”三字,利玛窦便穿上僧服,自称“西僧”。后来他发现儒家文化在中国文化中居主流地位,遂脱掉袈裟,改穿儒服,自称“西儒”,并在中国人瞿太素的帮助下学习儒学经典。当他与人交谈时,往往能引经据典,由此博得士大夫的好感与信任。其后,利玛窦开始在南京、南昌辗转传教,大肆结交权贵阶层。 虽然利玛窦已有一定的影响力,然彼时中国内地极少能见到外国人,天主教亦是新鲜事物,几乎无人听过。令人意外的是,周时臣居然知道利玛窦的名字,上前握住其双手,诚恳地道:“久仰‘西儒’大名。今日一见,足慰平生。” 利玛窦倒是刚听说周时臣的名字不久,更谈不上认识,大为惊讶,忙问对方如何能知道自己。 周时臣笑道:“西儒刻印出版了一份《山海舆地全图》,这可是令人大开眼界之举。” 利玛窦在肇庆传教时,曾出版了第一份中文世界地图。有商人时常来往于江西、广东之间,知道周时臣外祖父吴岫是有名的舆地志收藏大家,特意送了这份地图给他。周时臣惊叹之下,打听地图来历,由是知道了利玛窦的名字。 利玛窦听了很是开心,笑道:“我那里还有许多天文仪器,可以观测天象。改日周公子有空,不妨到南昌一观。” 周时臣道:“当然,有机会一定要去。”又问起吴为等人如何会来这里。 原来利玛窦因听说景德镇为江西第一大镇,富商云集、人口喧嚣、经济繁荣远胜省会南昌,便向江西布政使司请求去镇上传教。景德镇自古民风彪悍,自三帮形成,更是争斗不断。江西布政使虽对天主教不怎么感冒,但既然是以教化民众为目的,试试也无妨,说不定会有什么效果,因而点头同意,并责成饶州府派人陪同利玛窦前往景德镇。饶州推官吴正志因与通判陈奇可私交颇好,便主动请缨,陪同传教士前来。九江府推官李日华则是因为另一位大名士汤显祖最近向吏部告了长假,不日要返回家乡临川,将会路过浮梁,特提前来此,等待与其相会,正好在途中与吴正志一行座船相遇,遂联袂前来。 百姓教化是地方行政长官职责,该归到浮梁知县名下。因景德镇地处浮梁县城下游,利玛窦一行逆水而上,先到景德镇,预备先拜访驻镇通判陈奇可后,再派人往浮梁县城知会知县杨延槐。不想过镇外渡口时,正好远远见到吴为立于山坡之上。利玛窦见其人白发白须,一身道袍,衣带飘飘,仙风道骨,惊为天人。李日华认出吴为,因与其熟识,便干脆引众人下船,过去与他厮见。吴为遂引众人入壶公窑就座。虽是山居寒舍,却摆满瓷器书画,利玛窦一见之下,便叹为观止。众人一时舍不得离开,竟在吴为家中滞留了一夜,今日一早方才由他引路,寻来巡司署。 周时臣闻言,忙招手叫过何寻,道:“这位巡检司何巡捕,是陈通判手下第一得力之人,正好引各位进去拜会陈通判。” 吴正志道:“甚好,我这里有布政使司公文,这就请何巡捕带路。” 何寻忙道:“周公子一天一夜没有回过家,不妨先回周窑料理一下。这边有了进展和消息,我再来周窑寻你。” 周时臣道:“甚好。” 吴为道:“老道就送各位到这里了。欢迎随时再来寒舍做客。” 利玛窦却依依不舍,执住周时臣双手道:“周公子,我与你一见如故,相见恨晚。等到我拜会过陈通判、将正事安排妥当,再专程到府上拜访。” 周时臣听其口音中有浓重的广东腔,心念一动,忙道:“西儒一定要来。”又叫道:“李相公、吴相公,也欢迎几位来周窑做客,我做东请各位吃咸水粑。” 李玛诺好奇问道:“咸水粑是什么东西?”周时臣道:“人间第一美味。” 李日华笑道:“周公子,你认为咸水粑是人间第一美味,旁人未必放在眼里。” 周时臣忙道:“我家里新借了一位名厨,包教各位满意就是。”目送利玛窦一行进去官署,又转身招呼道:“吴公,难得你大驾光临镇上,这就去寒舍坐上一坐吧。” 吴为摇头道:“多谢周公子盛情,老道还有事,就不去打扰了。”顿了顿,又道:“不瞒周公子,老道并不是专程陪李相公等人来镇上,而是听说南门头王五烧出了一件‘青花见五色’,想去观赏观赏。” 周时臣忙告道:“壶公来晚了,王五昨夜遇害,‘青花见五色’也被人窃走。”大致说了经过。 吴为不免扼腕叹息,深以为恨,又问道:“周公子可有见到那件‘青花见五色’?”周时臣道:“见到了。” 吴为道:“如何?”周时臣道:“就瓷而论,算不上绝器,然那瓶上图画,非独有五色青花,还有大家之风,笔墨疏简,而意境深邃,绝对是件珍品。说起来,以画配瓷,很有几分壶公你的风格呢。” 吴为摇了摇头,长吁短叹许久,才道:“凶手贪图瓷器珍贵,取走‘青花见五色’也就罢了,又何须杀人,多害一条性命?周公子,你是我杂帮会首,王五亦是杂帮帮众,希望你能找出真凶,还匠人一个公道。” 周时臣道:“壶公放心,我一定尽力而为。” 吴为便拱了拱手,怅然转身,忽又停步问道:“周公子可知道吴窑目下状况如何?”这“吴窑”,自是指徽帮吴明官窑了。 周时臣道:“仍然处在停滞状态。” 吴为道:“可惜了。”似乎还想多问点什么,最终道:“老道还是自己去吴窑看看吧。” 周时臣道:“可要我陪您老人家前往?” 吴为道:“不必,周公子请自去忙,老道也只是随意逛逛。” 正好李日华又转身出来,听说吴为要去吴明官吴窑,忙道:“我受九江府同僚委托,带了一封家信给吴明官娘子,也要走一趟吴窑,正好与壶公一道前往。”又道:“周兄,我还要在浮梁滞留一段时日,你我回头再聊。” 周时臣道:“甚好,我在周窑随时恭候大驾。” 他一直目送吴为、李日华背影消失不见,这才转身,一路北行回来周窑。正要进门时,又想起了什么,微一迟疑,即过家门不入,继续北行,径直来到西河口的魏氏作坊。 景德镇的作坊外形上跟普通家居庭院没什么两样,独立朴素幽静。但内部却分作许多工房,与生产工艺紧密结合,布置紧凑,方便操作,构造巧妙,经济适用。 四五六七四个月是挛窑淡季,作坊佣工本少,又逢变工节假期,静悄悄不见一人。进来中院,才看到珠妹在院子中过滤米浆。珠妹即是当年被御窑厂买来祭窑的女子,后被魏希光救下。她恼恨父母竟为五两银子将她卖掉,不愿意再回家乡,遂留在魏希光身边作帮手。 珠妹转头见到周时臣进来,忙扬声叫道:“魏姊姊,周公子来啦!”不见人应,便道:“周公子,你自己进去吧。魏姊姊也是刚从外面进来不久,大约正歇口气,没听见我叫唤。” 周时臣道了声谢,自行进堂,正好遇到魏希光自内堂出来。她娇羞中颇见愠色,道:“你没事不回家好好待着,又来这里做什么?”周时臣道:“我来看看。” 魏希光道:“看什么?” 周时臣道:“看……”见珠妹赶进来斟茶,便改口道:“正好昨天刚烧完一窑瓷器,接下来预备歇上十天半月。想趁空档,请娘子去窑房看看,看有没有需要修补。” 魏希光也随口敷衍道:“这么点小事,随便叫人带个口信就行,还劳周公子亲自跑一趟吗?” 周时臣道:“前些日周窑一直在赶工,佣工们辛苦,除了吴祥瑞还在,其他人都放假了,没有跑腿的人。况且请娘子补窑是大事,还得我亲自来一趟。” 珠妹从旁听到,不无得意地道:“那倒是。魏姊姊身怀绝技,是魏氏唯一传人。镇上每有挛窑活计,都是窑主亲自前来相请呢。” 魏希光便吩咐道:“珠妹,你把过好的米浆拿去后面装坛密封,再收进地窖里。”珠妹应了一声。 魏希光等珠妹走远,这才问道:“你从南门头王五家回来,还没有回家吗?”周时臣道:“没有。” 魏希光道:“唉,周郎,你还是早些找个贤惠女子做妻子吧,不然我心中难安。” 周时臣正色道:“我们说好了的,如果我不愿意再等,便会自行娶妻生子,无须希娘催促。” 魏希光道:“可是我不能嫁给你,不仅不能嫁给周郎你,也不能嫁给世上任何男子。我曾当着家父,以亡母的名义立过重誓,周郎在我身上只会空耗岁月。” 周时臣道:“我知道,但这是我自己心甘情愿的。”顿了顿,又道:“况且也不是空耗岁月,我仍然时时能看到你。” 忽听到外面有女子声音叫道:“魏希光魏娘子是住这里吗?” 魏希光闻声便道:“我得出去迎客,周郎你也走吧,没事不要再来了。有人起了疑心,还问我是不是和你一道去宝积寺上过香,说是有人见到过。” 周时臣道:“是谁?”魏希光道:“驻厂巡检方何。” 周时臣道:“我就知道,自从我上次拒绝御窑厂派烧后,方何和他的顶头上司潘相一直想找我的茬儿。” 明初在景德镇设立御窑厂,专门烧造官窑器供宫廷使用。景德镇官窑一直拥有最好的资源,不但独占优质的瓷土和青料——凡上乘陶土,多被列“官土”,如景德镇东乡出产的“麻仓土”,质地细腻,成为御窑厂的专用瓷土,禁止民窑采用。进口青料苏泥勃青、回青等,均被朝廷垄断——占用最熟练的制瓷工匠,还以禁止民间烧制主流瓷器如青花等来限制、阻碍民窑的发展。由于故步自封,兼之官窑工匠没有生产积极性,到明代中后期,景德镇官窑已完全丧失资源优势,开始走向衰落,在技术上更远远不及有实力的民窑。 当时宫廷用瓷由工部掌管,每年通过工部向景德镇官窑颁布所需烧造瓷器的限定数额,称为“部限”。除此之外,还有宫廷因临时需要而加派的任务,称为“钦限”。嘉靖以后,朝廷下达的瓷器烧造数激增,加上御窑厂自身的危机,一般只能完成“部限”。为了上缴足够的御用瓷器,官窑不得不与民窑合作,将“钦限”成型后分派给民窑完成焙烧,即所谓“官搭民烧”,简称“派烧”,即史书所载“旧规本厂凡遇部限瓷器,照常烧造,不预散窑。惟钦限瓷器数多限逼,一时凑办不及,则分派散窑,择其堪用者凑解,固一时之权法也”。 本来御窑制度的建立,便是为了替朝廷垄断优质原料及优秀工匠,其技艺更秘不外传,甚至民间难得见到官窑所制瓷器。民窑发展之初,亦希望能学习官窑的经验技术,所谓“一切官窑等,诸秘色,上方珍品,宝贵甚至,自非近御侍从贵戚巨邸,不能袭受恩泽,赏资频仍。若被穷县酸儒,风尘骚客,虽或生逢并世,躬际圣明,阁观灵威,莫窥禁青”。然由于朝廷保密甚严,又采取种种措施限制民窑发展,民间匠人欲窥内府秘藏,亦是不大容易。“官搭民烧”突然打开了一扇窗口,令民窑正大光明地有机会接触到宫廷用瓷,因而派烧初行时,是极受民窑欢迎的。甚至有民窑不择手段地谋取派烧机会,以获取官窑生产的99lib?技术及优质原料,提高自身烧造技术。 然弊端亦随之而来。官窑所付偿银偏低,往往不够烧造成本。“官搭民烧”之器通常“细腻脆薄,最为难成”,且承差民窑“必陶成皆青品,有苦窳不青器”,否则由民窑赔偿。 不仅如此,派烧瓷器成器后,还要经过御窑厂的反复挑选。若民窑无法烧造或挑选者认为不合格,御窑厂就将它自己烧制的瓷器高价卖给民窑,让民窑用这些买来的高价瓷器充作成品,再上交给御器厂,即所谓“官匠因循,管厂之官,乃以散之民窑,历岁相仍。民窑赔赃,习以为常”。 “派烧”形成制度后,演变成对民窑的一种变相盘剥。被选中的民窑多消极对抗,常出现“乘限期紧,并多以歪斜浅淡瓷器塞责,厂官事逼,姑收凑解”,以至“钦限器皿屡至愆期”的情况。发展到后来,有实力的民窑干脆以各种借口婉言谢绝,知名窑主如都昌崔国懋、徽州吴明官均拒绝过派烧。 都昌崔国懋称雄瓷业时,御窑厂督陶官由地方官员兼任,崔氏一口拒绝,背后还有几万好强斗狠的都昌人,官窑也没法子。吴明官非但拒绝过地方督陶官,还当面推过矿税使太监潘相的派烧,前者倒也罢了,后者一度恼羞成怒,仗着有万历皇帝作靠山,预备报复。然众多徽商动用各种力量保护吴氏,朝中弹劾潘相的奏章前仆后继,万历皇帝便一概不理——既不理睬朝臣,亦不理睬潘相,事情这才勉强作罢。 吴明官拒绝派烧后不久,潘相又找上了周时臣。景德镇六大名窑中,崔窑、吴窑、周窑最有能力接受御窑厂派烧,既然崔国懋、吴明官先后拒绝过官窑,周时臣便成了最合适的人选。周氏自知没有都帮、徽帮那般强大的后盾,但仍断然拒绝了潘相,不为别的,只为对不合体制的矿税监的抗议。潘相大怒,当着通判陈奇可的面扬言要拿周时臣开刀,好好整治民窑,被陈奇可不痛不痒地挡了回去。大概万历皇帝也不满意潘相迟迟监烧不出自己百年后所需要的龙缸,其人恩宠日微,这件事才暂时按下,没有续接下文。 魏希光既在御窑厂当差,对诸多内幕颇为清楚,叮嘱道:“潘相有皇命压着,心思只在龙缸上,可能一时顾不上对付周郎。不过那方何可不是好人,周郎你千万要小心。宁得罪君子,莫得罪小人。”听到外面又有人叫“魏家娘子”,忙应道:“来啦。” 出来一看,外庭院中站着一名三十来岁的妇人,娴静美丽。 魏希光道:“我就是魏希光,娘子是……” 那妇人道:“奴家是……”忽一眼看到周时臣,愣了一愣,笑道:“周公子,你也在这里?”竟是那外地来浮梁就医的患者原姑。 周时臣亦讶然道:“娘子来这里做什么?”言外之意,这里是工坊,并不是售卖首饰、绸缎的商铺。 原姑道:“我听说魏娘子是御窑厂唯一一名女匠人,很是好奇,想来看看。周公子莫笑,我也是闲的,因为实在无事可做,在本地又不认识什么人。” 魏希光道:“这位娘子是……” 周时臣便大致说了原姑来历。魏希光忙道:“娘子原来身患疾病,倒是我怠慢了,快些请屋里坐。” 周时臣便就此告辞。魏希光道:“周公子的事我记下了。这几日得闲,我便和珠妹去看周窑情状,若需要修补,再安排日程。” 周时臣道:“是,多谢。” 出来作坊时,却见原姑的小叔子年二正在大门边徘徊,模样颇为局促。年二见到周时臣,先是一愣,随即又生出满脸警觉来,问道:“周公子在这里做什么?怎么到哪里都能遇到你?” 周时臣颇为不快,道:“我是窑主,这里是挛窑作坊,我来这里有什么奇怪?倒是你们叔嫂……”没有继续说完,摇摇头自去了。 景德镇既是瓷都,以陶瓷手工业著称,瓷业习俗已深深影响民众的日常生活。建筑亦具有独特的地域特色,大多跟瓷业有关,号称“陶舍重重”。周窑便是典型集生产、家居于一体的建筑,在构造、砌筑等方面有许多独特和巧妙之处。其外表跟魏氏作坊一样,也是普通的家居庭院,但却分为内中外三进独立的院子—— 外院是坯房,由正间、廒间和泥房三座单体建筑组合而成。中院是窑房,是完成存坯、装匣、烧炼、开窑和拣选等工序的场所。后院则是窑主居处。中、后院之间,隔有一座小花园,以穿廊相连。另有窑炉,开在中院西首的向阳岭上。整座周窑呈葫芦形状,中院窑房最大,外院坯房次之,后院因是个人生活场所,相对较小。 回来周窑,徒弟吴祥瑞见周时臣回来,忙迎上来叫道:“窑主!” 周时臣道:“怎么还叫窑主?” 吴祥瑞大喜过望,忙改口道:“师傅!” 他按照习俗跪下来,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头。周时臣则取出早已准备好的草鞋,吴祥瑞就此穿上,算是完成了正式拜师。 吴祥瑞又告道:“操公子和金公子刚刚到了,正在后堂书房等着师傅呢。” 周时臣便吩咐道:“你将昨日开窑的瓷器再清点一遍,将王五家的都挑出来,专门放在一边。” 吴祥瑞应了一声,小心翼翼地问道:“王五真的被人杀死了吗?” 周时臣问道:“你是如何知道的?” 吴祥瑞道:“适才听金、操二位公子提起,说是刚听到王五遇害,又有风传称师傅是杀人疑凶,所以赶来周窑打听究竟。” 周时臣道:“今早你出门去过南城吗?”吴祥瑞道:“没有啊。怎么了?” 周时臣道:“没什么。我一大早在瓷器街街口看到一个人,背影挺像你。” 吴祥瑞不好意思地道:“昨晚师傅没回来,虽然何巡捕说了不用担心,但徒儿仍然睡不着,鸡鸣时才迷糊过去。” 周时臣见其眼中充满血丝,果然是一夜未曾睡好的模样。他自己背井离乡,独自在景德镇谋生,日夜与工匠为伍,这些人等于他的家人一般,心中也颇为感动,道:“你先去休息,瓷器回头再清点不迟。” 进来书房时,操骥、金英正在桌案前窃窃私议着什么。 周时臣问道:“二位兄台在看什么?”金英道:“老周快来看。” 周时臣便走过去,却见案上摊着一张黑白水墨画——肥阔的荷叶正在凋零,一只螃蟹缓缓爬行,图中留有大片空白表现秋水。形状虽然夸张,笔墨纵横,貌似狂放不羁,却饶有笔情墨趣。 金英问道:“老周可有觉得眼熟?” 周时臣点点头,道:“这张画跟王五那只‘青花见五色’所绘的《骑驴图》是一路画风,应是同一人所绘。” 金英道:“你再看落款。” 却见画上有诗题道:“兀然有物气豪粗,莫问年来珠有无。养就孤标人不识,时来黄甲独传胪。”诗意幽默。下署款“天池”,钤“徐渭私印”印。 周时臣一时惊住,失声道:“莫非这是徐渭徐青藤的手笔吗?” 金英道:“正是徐渭真迹。” 周时臣道:“这《螃蟹图》是从哪里得来的?” 操骥道:“这是我操家祖传之物,不过不叫《螃蟹图》,名为《黄甲图》。” 徐渭字文长,号青藤山人,浙江绍兴人氏,是民间大名鼎鼎的罕见天才兼传奇人物。有人总结他一生是:一生坎坷,二兄早亡,三次结婚,四处帮闲,五车学富,六亲皆散,七年冤狱,八试不售,九番自杀,十堪嗟叹—— 他出生于官宦家庭,父亲徐鏓官至四川夔州府同知。徐妻童氏生长子徐淮、次子徐潞。童氏亡故后,徐鏓续娶苗氏,苗氏侍女生下了徐渭。不久徐鏓病死于绍兴,作为庶子的徐渭地位卑贱,极受家族轻视。所幸苗氏没有儿女,将徐渭收为嗣子,视为己出。然又将侍女赶出家门,给徐渭幼小的心灵造成了极大的伤害。 徐渭少年时天才超逸,入徐氏私塾读书,“六岁受《大学》,日诵千余言”,“书一授数百字,不再目,立诵师听”,十岁仿扬雄《解嘲》作了一篇《释毁》。时人称其神童,比之为刘晏、杨修。其人性格豪放,“指掌之间,万言可就”。二十岁时成为生员,与姚海樵、沈炼、诸大绶等越中名士相交往,号称“越中十子”。沈炼曾夸奖他说:“关起城门,只有这一个。” 徐渭自小“天才超逸”,又恃才纵诞,向往功名事业,然在科举道路上却屡遭挫折,八次应试不中,可谓屡试屡败,屡败屡试。三十七岁时,应浙闽总督胡宗宪之邀作幕僚,入幕府掌文书,一切疏计,皆出其手,对军政之事多有谋略,曾出奇计大破汪直、徐海等倭寇。胡宗宪为巩固权势,巴结权相严嵩。徐渭亦代胡宗宪做文章,肉麻地吹捧严嵩。后严嵩倒台,胡宗宪以“党严嵩及奸欺贪淫十大罪”被捕,于狱中自杀。徐渭深受刺激,作《十白赋》哀之。朝廷严查胡宗宪案时,徐渭一度担心受到牵连,因此而发狂,作《自为墓志铭》,又多次自杀,“走拔壁柱钉可三寸许,贯左耳窍中,颠于地”,被游方郎中华氏救活。又“引巨锥刺耳,深数寸;又以椎碎肾囊,皆不死”。 在婚姻家庭上,徐渭亦十分不幸。他成为生员后入赘同县潘克敬家,妻子潘似时年十四岁,夫妻十分恩爱。然潘氏十九岁时即病故,徐渭既因入赘而未能分得徐氏家产,又因丧妻不得不从潘家迁出,勉强以教书糊口,日子过得十分艰难。入胡宗宪幕府后,生活才稍有改善。于三十九岁时,再度入赘杭州王家,但仅两个月,即与王家断绝了关系。次年,在胡宗宪的撮合下,又聘娶第三任妻子张氏。胡宗宪死后,徐渭忧惧不已,精神出现了幻觉,怀疑继妻张氏不贞,仲秋之夜以钝器将其活活打死。徐渭由此被捕,被革去生员资格后,下狱待死。 然徐渭才子声名不坠,同乡好友诸大绶、张元汴先后高中状元,积极奔走,着力营救。其中张元汴出力尤甚。万历元年(1573年)除夕,万历皇帝大赦天下,蹲了七年监狱的徐渭终于获赦,时年五十三岁。然其人愈发放诞潦倒,痛恨达官贵人,甚至与救命恩人张元汴交恶,老死不相往来不说,还写诗讥讽张氏。之后漂泊四方,以卖画为生。 “半生落魄已成翁,独立书斋啸晚风。笔底明珠无处卖,闲抛闲掷野藤中。”多难孤苦的人生并未磨灭徐渭天生的艺术才华,他在诗文、戏剧、书画等各方面均取得了极大成就,其绘画独领风骚,以大写意画法见称,对画坛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操骥祖父名操时贤,与金英祖父金达同为嘉靖三十五年(1556年)进士,当科状元即是徐渭至交好友诸大绶。徐渭时常随手作画,赠予朋友。某日徐渭与诸大绶等好友品尝螃蟹时,谈论奸相严嵩祸害朝政,便索来笔墨,随手画下一幅《黄甲图》。先为诸大绶收藏,后转送给操时贤,再后流传给操骥,即为眼前这张水墨艺术品杰作。 周时臣会意过来后,道:“难道那田水月竟是徐渭徐老先生?” 金英、操骥尚不知情由,忙问道:“田水月是谁?” 周时臣便大致说了究竟。操骥道:“一定就是了。青花《骑驴图》那等写意笔法,当今世上再无第二人绘得出。却不知老先生如何来了浮梁?” 金英道:“我听说徐老先生极爱吃螃蟹,或许是他听说鄱阳湖蟹风味最佳,慕名而来到江西。” 操骥道:“又或许是往徽州祭奠了胡宗宪胡总督后,顺道来了浮梁。可惜,一代大才子,竟在浮梁殒命。” 三人一番议论,均叹息不已。 金英、操骥见周时臣面有倦色,又听说他一天一夜未曾休息过,便欲告辞,好让他休息一会儿。 周时臣道:“关于田水月即是徐渭徐老先生一事,仍是猜测。操兄,这幅《黄甲图》可否多借我一日?正好嘉兴李日华来了浮梁,我想请他看上一看。” 操骥道:“是那博物君子李日华了?” 周时臣道:“正是。”说了大致缘由。 金英听说有西洋传教士来到浮梁,登时气愤不已,道:“景德镇民众的确需要教化,可什么时候轮到西洋人来教!江西布政使是不是脑子坏了,不推儒学,推什么天主教!” 周时臣道:“那利玛窦自称西儒,倒真有几分儒士风度。不过其人精明势利,很有些为了传教不择手段的意味。” 操骥亦是忧心忡忡,道:“瓷器占据了出口贸易的大宗,听说西洋人千方百计地想要得到我国瓷器的制作秘技。利玛窦会不会是西洋人派来的间谍?” 周时臣亲眼见过利玛窦翻译的地图,对东西方交流持赞成态度,道:“只匆匆一面,我倒没有看出这一点来。” 金英还欲再说,操骥忙道:“周兄累了,让他早些歇息吧。”拱手辞去,又特意留下了那幅《黄甲图》。 送走金英、操骥,周时臣自进来内室,却不见贴身侍女秢稠,忙招手叫过老仆周祥问道:“秢稠人呢?” 老仆周祥道:“徽州会馆派人送来了两担咸水粑,秢稠知道公子最爱这口,又听说公子刚进了门,便亲自到厨下张罗了。” 周时臣闻言,便自进房和衣躺下。干巴巴地等了一会儿,果然闻见咸水粑香气,随即听到轻快的小碎步,精神登时大振,忙坐起身来。 过了一会儿,秢稠端着一盘热气腾腾的咸水粑进来,板着脸,将盘子重重顿在小桌上。 周时臣道:“哎哟,姑奶奶,这盘子是我来景德镇后烧的第一件瓷器,可别砸坏了。”迫不及待地抓了一块咸水粑,大大咬了一口,这才笑着问道:“谁得罪我们秢稠了?告诉我他的名字,我剁他草鞋。” 秢稠是周母陪房丫头的女儿,自小便被周母指令跟在周时臣身边。她看起来像是真的生了气,劈手夺过咸水粑,道:“公子新从外面进来,洗手了吗?” 周时臣道:“没有。” 秢稠道:“那还胡乱抓东西吃?热水在窗下脸盆架上,都给公子预备好了。” 周时臣只得起身来洗手,一边问道:“谁得罪你了?是我吗?抱歉,是我不好,我昨晚没有回家,让你担心……” 秢稠道:“不是因为这个。” 周时臣愕然问道:“那是因为什么?” 秢稠道:“因为公子嫌我做的饭菜不好吃,还专门从徽州会馆请了掌厨来。” 周时臣道:“许衡已经来了?我还以为黄先生开玩笑呢。”忙解释道:“不是我请的许衡,是我答应了替黄先生办事,他答应送我咸水粑,还主动要将老许送给我用几天。” 秢稠气呼呼道:“那公子还不是答应了?分明是嫌我厨艺差。” 周时臣道:“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你瞧,你做的咸水粑,我一口气可以吃完一块。” 秢稠道:“这是乡人糍粑做得好,我只不过上笼蒸了一下。”又问道:“许衡当真是景德镇最好的厨子吗?” 周时臣道:“也许不是最好的,但至少是最好的之一。” 秢稠好奇道:“之一?另外还有谁?” 周时臣叹了口气,道:“许衡的前妻鱼量。” 这是一个久远的故事,早已被湮没在瓷都的喧嚣中。许衡、鱼量夫妇二人最早并不是厨师,而是住在昌江边,以水碓舂打粉碎瓷石为生。当时鱼量刚生下一个儿子,取名许愿。其姊姊鱼莲在金家做奶娘,常常抱着同岁的金家小公子金英到姊夫家玩。两个白白胖胖的小子并排躺在一起,看起来煞是有趣。 某一天,发生了意外。当时鱼莲、鱼量分别抱着金英、许愿在碓房中玩,指给孩子看水碓转动。 水碓是以水的流势或落差的冲击作为动力,带动机械来粉碎原材料的一种装置。主要装置是一个装有若干板叶的巨大立式水轮。水轮转轴上装有拨板,用以拨动碓杆。碓杆则与碓头相连。每当流水冲击水轮转动时,拨板以碓杆带动碓头,令其不断上下捶打底下石臼中的瓷石。为了保护所碓之物不受日晒雨淋,又在水碓旁建有碓房。 由于水碓工作不分昼夜,“省人力十倍”,景德镇又有充分的河流资源,水碓自古就是用来加工瓷石的主要工具,且是昌江上的一大景观——“循洞壶窑里西南,合昌江大河数十里内,两岸水碓百余处,皆舂瓷不为业”。这一壮观景象,在不少文人笔下都有记录。有诗云: 浮梁县西山渐平,浮梁县东水更清。 蒙蒙天气长如雨,卧听前湾水碓声。 又有诗云: 重重水碓夹江开,未雨殷传数里雷。 舂得泥稠米更凿,祁船未到镇船回。 水轮带动碓头,声音又大又响,还间或有水花扬洒。两个孩子看得目不转睛,拍手笑个不停。 忽然有人来找许衡办事,鱼量因丈夫不在,又听不到对方在外面喊叫什么,便临时放下孩子出去应付。不想许愿身上的飘带被风一带,缠到了水碓叶轮上。水碓为昌江流动水力带动,力道极大,连衣带人将小许愿转到空中,又自高处落在石臼之中。可怜小许愿尚在襁褓之中,竟被碓头舂得粉身碎骨。鱼莲虽人在碓房中,却因手中抱着金英,竟来不及相救。 鱼量听到姊姊惊呼,奔进来看到眼前惨剧,当场昏死过去。许衡办事回来后,听说儿子出了意外,嚎嚎大哭,随即痛骂责打妻子不止。 次日,无法原谅妻子疏忽的许衡写下一纸休书,夫妻二人就此分手。二人均不愿意再沾染与陶瓷有关的任何东西,可生活还要继续,景德镇既号称瓷都,绝大部分行业都与瓷器有关,二人便各自进了小吃店、酒肆做工打杂。数年后,许衡被徽州会馆以重金聘为掌厨,鱼量则因厨艺高超成为都昌会馆的掌厨,颇有针锋相对的意味。 秢稠听了很是惊讶,道:“我听过许衡、鱼量的名字,可想不到二人之前竟是夫妻。” 周时臣道:“这件事,镇上没什么人知道,我也是偶然听金英说的,他奶娘鱼莲算是当事人,当时亲眼看到许愿被卷入水车,人都吓傻了。” 秢稠道:“那金公子可还记得当时情形?” 周时臣道:“他当时还在襁褓之中,连话都不会说,如何能记得当时的事?” 秢稠想了想,道:“许衡能从一个瓷工变身为名厨,一定吃了很多苦。他很了不起,我要好好跟他学习厨艺。” 周时臣揽过秢稠的纤腰,将她搂到边上坐下,笑道:“这就是我们秢稠最宝贵的地方,永远能看到别人身上的闪亮之处。” 秢稠嫣然一笑,闪身躲开,道:“公子身上又脏又臭,还尽往我身上凑。”取来干净衣衫,为周时臣换上,服侍他睡下。 等到周时臣一觉醒来,已是下午。秢稠听到动静,忙进来告道:“公子快些起来,何巡捕来了。” 周时臣料想必是有了关于案情的线索,忙穿衣出来。 何寻径直道:“我意外从西洋传教士利玛窦那里得了一些关于樊高的线索,立即便赶来了。” 周时臣问道:“利玛窦那些人呢?” 何寻道:“陈通判将他们那些人尽数送去浮梁县城了。” 周时臣道:“不是说要在景德镇传教吗?” 何寻道:“目下镇子上发生了这么多事,哪敢让他们留下?陈通判将几起凶案如实告诉了吴正志吴推官,他亦赞同先去浮梁安顿。” 周时臣忙问道:“九江推官李日华人呢?他不是来办私事的吗?” 何寻道:“李推官也跟着利玛窦一行一道去了县城,说虽然是因私到此,礼仪上还是要先拜访地方父母官。” 李日华是当世书画鉴赏大家,往日与周时臣很是谈得来,周氏本想请他同赏徐渭那幅《黄甲图》真迹,闻言只得作罢。 何寻又道:“利玛窦原先在澳门、广东传教,跟那一带的商人极熟,竟然知道樊高的事。说是樊高在十年前突然抛下手中生意离家,说是要往浮梁一趟,但再也没有回来。过了一两年,才有仆人自外地流落而归,说是樊高座船在鄱阳湖遇到了湖盗,连船带物被劫。湖盗丧心病狂,上船后见一个杀一个,樊高和仆人都被迫跳水逃生。但湖盗仍然乘小艇来回游弋,以箭射杀落水者。仆人后背中了一箭,昏死过去。后来不知怎么漂到一个芦苇荡子,为渔民所救,侥幸捡了一条命。他养了大半年伤,又打些零工,勉强筹集了路费,这才辗转返回广东。至于樊高,十之八九已被射死,或是溺死在鄱阳湖中。” 如此,樊高对医馆梁葛大夫所述与仆人所言便连接上了。那日鄱阳湖遇盗,樊高亦幸运逃得性命,他没有立即返回广东,而是继续赶来景德镇探访老友崔国懋。不想崔氏已然过世,他接连遭受打击,心情极为沉痛,此后便下落不明。 周时臣本来还一直期待樊高早已返回广东,闻言不无惋惜地道:“看来是真的了。” 何寻道:“周公子认为那骷髅就是樊高的首级吗?” 周时臣道:“如果不是樊高,他为何没有再回广东老家?不过我想不明白的是,樊高是独身悄悄来到景德镇,只有崔氏一方知道,连与樊高交好的黄先生都不知道这件事。那一次,见过他的人也只有医馆的梁大夫,为何会有人突然对他下毒手?” 何寻道:“应该不会是为了财物。瓷庄只是个临时中转地点,没有什么值钱的物事。樊高虽然是大富商,但既然已在鄱阳湖遇盗,想来财物已失大半,身上也没剩下什么。” 周时臣道:“唯一的线索只有崔氏那边了。”又想到金英、操骥的发现,忙说了那老者田水月极可能就是大名鼎鼎的徐渭徐文长。 何寻大吃了一惊,问道:“周公子能肯定吗?” 周时臣道:“字画跟瓷器一样,不同的人会有各自独特的风格。就我看来,那件‘青花见五色’的《骑驴图》和操骥手中的《黄甲图》风格完全一致,绝对是同一个人所绘。《黄甲图》既是徐渭真迹,那么《骑驴图》必然也是其作品。王五身边有机会往其青花上画料作画的人,看起来只能是田水月了。” 何寻道:“我也见过那件‘青花见五色’,那幅《黄甲图》还在周公子这里吗?可否容我一观?” 周时臣道:“当然可以。”引着何寻往内堂书房而来。然进书房后却没有找到图卷,忙叫进侍女秢稠,问道:“那幅图卷你收起来了吗?” 秢稠问道:“什么图卷?”周时臣道:“就是操公子带来的那幅《黄甲图》。” 秢稠道:“没有啊。架子上没有吗?”周时臣道:“没有。” 秢稠道:“周窑虽然人进人出,但后堂平日只有我们几个,谁会进来拿一幅旧画?” 周时臣仔细找了一遍,还是没有寻到,面色这才凝重起来,道:“或许是被人窃走了。” 秢稠吓了一跳,忙道:“被窃了?被谁?” 周时臣道:“你先别张扬,出去问问周祥,有没有见到陌生人进来过。” 秢稠道:“何巡捕算陌生人吗?”周时臣道:“不算。” 秢稠应了一声,自甩手出去。 何寻道:“那幅《黄甲图》既是徐渭真迹,想来应该是价值不菲了。” 周时臣点点头,道:“价值还在其次。何巡捕可有想到这其中的联系?” 何寻道:“不难想到,都跟徐渭有关。田水月……也就是徐渭本人被杀就不提了,王五因‘青花见五色’被杀,那上面的《骑驴图》是徐渭所绘。而今贵窑书房丢失一幅名画,又是徐渭真迹。不过有一点我不明白,王五烧出‘青花见五色’,瞬间传遍全城,连隐居南山的壶公都被惊动了。景德镇一向藏龙卧虎,也许有人认出青花图画是徐渭手笔,倒也不足为奇。操家藏有《黄甲图》一事,并没有多少人知道。窃贼又如何知道操公子今日将此图携来了周窑呢?” 周时臣弄丢了好友的传家之宝,很是沮丧,道:“本来操兄要拿走那幅《黄甲图》的,是我恳请他多留一日,想不到竟为贼人所盗。也怪我自己疏忽大意,明知道那幅画是徐渭真迹,竟没有妥善保管。”颓然坐下,沉默不语,忽又闻到一阵熟悉的咸水粑香气,不由得惊异异常,却是秢稠端着酒菜走了进来。最吸引眼球的,自然是那盘炒粑了。 秢稠道:“公子,你还没吃午饭,我请许公给你做了饭菜。”将酒菜摆好,又道:“何巡捕,这是你的碗筷。你也别嫌弃我们平民百姓家饭食简陋,随便吃点。” 何寻颇为受宠若惊,忙道:“多谢小娘子。不过我已经吃过了午饭。” 秢稠闻言很是不满,道:“吃过了也再吃点。我家公子弄丢了操公子的传家宝,心情不好,何巡捕不能将就些吗?” 何寻似对她颇为畏惧,忙拿起筷子道:“那是当然,当然。” 秢稠这才道:“公子,我刚才赶回房中,你那件陶壶好好的还在呢,放心吧。” 她所称“陶壶”,便是世上第一只树瘿壶,价值连城。周时臣归还原主不成,因其价值重大,又是他人之物,便特意收藏在了卧室箱子中。听到侍女提及,这才想起来竟忘了查看树瘿壶安危,忙赞许道:“你考虑得很周到。” 秢稠又道:“我问过周公,他说没有见到陌生人。外堂的人我也问过,没见到什么可疑人进来。这几日窑里人少,若是真有陌生人进来,一定会有人留意到,所以我怀疑……” 周时臣忙斥道:“没有实证不要瞎猜疑。这件事就这么算了,不要再对旁人提起。” 秢稠很是委屈,道:“可操公子若是知道……” 周时臣道:“操公子那边,我自会去解释。你先出去,我还有事要跟何巡捕谈。” 等秢稠出去,何寻才小心翼翼地问道:“秢稠小娘子适才是想说怀疑是内部人所为吗?周公子,你别嫌我多管闲事。我掌管治安捕盗,府上丢了贵重物品,我也有责任追回。秢稠小娘子的怀疑有道理,若不是窑内有人作眼线,窃贼如何能知道操公子将《黄甲图》留在了周窑后堂中?” 周时臣摇头道:“不,一定是外人所为。我不是有意偏袒周窑中人。何巡捕请看,这间书房书架上摆满古玩之器,一些是真品,一些是我亲自仿作的赝品。我不是说大话,我周时臣仿制的古玩,旁人明明知道是假,也愿意出大价钱买下。虽不敢与徐渭真迹比肩,但就价值而论,并不逊色多少。贼人偷溜进来,不取这些古玩,只取一卷图画,这是为什么?” 何寻道:“窃贼是个行家,他只想要那幅徐渭真迹。” 周时臣点点头,道:“不但是个行家,而且事先知道《黄甲图》在我这里。可操骥来我这里,旁人就算看见他手中图轴,也不知道那就是《黄甲图》,我自己也是进了书房才听操骥说起。就连秢稠是我心腹侍女,根本不知道操骥带来了一幅徐渭真迹。她是周窑中与我最亲近的人,她都不知道,旁人又如何能知道?” 何寻道:“或许是有人在书房外偷听到周公子和操公子的对话。” 周时臣摇头道:“后堂是个四方院子,带有天井,人站在外面走廊,等于是在亮处。我这里门窗都是半透的窗纱,有人站在门窗外,一目了然。” 何寻仔细一看,果然如此,这才信服周时臣的推测,忖道:“这么说,窃贼应该早就盯上了那幅《黄甲图》,他是跟着操公子来的?” 周时臣道:“不一定。操骥出身世家大族,平日不大出门,跟镇上人没什么来往。应该是有人在暗中监视你我的举动。” 何寻大奇,问道:“为什么会有人暗中监视我和周公子?” 周时臣道:“因为王五一案。何巡捕是负责王五案子的地方治安官员,而我则是杂帮会首,按理也该出面调查王五死因。最关注你我动向的,不是镇上好事者,甚至不是王五家眷,而是凶手本人或跟其相干之人,他们监视你我最正常不过。” 何寻道:“周公子认为凶手还在镇上吗?他既已取到‘青花见五色’,如何还会冒险滞留在这里?” 周时臣道:“我们之前推测凶手已然离开景德镇,是因为他到过将军槐下,那里距离河边及码头不远,是典型的逃离路线。但也有可能这人本身就住在镇子南面,将军槐只是他回家的必经之路。” 何寻道:“那么凶手一定是景德镇镇民了。” 周时臣道:“先假设是这样。试想凶手还在镇上,先称呼这人某甲吧,某甲最担心我们追查到他身上,他暗中监视你我,为的是随时了解案情。而我之前因一早到过命案现场,被乡农指认为凶手,更是某甲关注的重点对象。或许他在周窑外监视时,发现操骥急匆匆地带着一幅图进来。某甲猜到操骥是在听到王五命案各种流言后才赶来周窑打探的,又发现他离开时没有将图带在身上,登时起了好奇之心,怀疑是跟案子有关的线索,便干脆趁周窑歇工人少时,溜进后堂察看。某甲或许不知道那幅图是徐渭真迹,但他看到了图轴的大致模样。我书房卷轴不多,他轻易就能找到,打开一看,发现图画跟那件‘青花见五色’风格一致,证实了他自己的猜测,确实是跟破案有关的线索,所以干脆将图盗走。” 顿了顿,又道:“再回头看另一种情况,假设凶手已然离开景德镇,又有谁会如此关注周窑,甚至留意到操骥手中的图轴呢?” 何寻听了,虽然觉得有些勉强,但总算能解释清楚经过。又道:“据我所知,关注周窑的人应该不少,譬如驻厂巡检方何,他就很‘留心’周窑和周公子的动向。但图轴这件事确实解释不通,恰如周公子所言,如果不是凶手本人,如何会对一幅卷轴如此紧张?只是这凶手未免有些太胆大了些。他本来可以躲在暗处,一时不会追查到他身上。万一在周窑被人撞见,岂不是立即引火烧身?” 周时臣道:“何巡捕提醒得极是,这个某甲一定是进来周窑而不会引人怀疑的人。” 何寻苦笑道:“那样一来,嫌犯可就太多太多了。周公子以瓷器扬名,这镇子上有九成人从事瓷业,好几万人都可以大摇大摆地以各种名目走进周窑,丝毫不会引起怀疑。甚至不相干者也可以随意走进来,说是来观摩大名鼎鼎的周窑。” 周时臣道:“瓷都嘛,从来都是名不虚传。只是王五这件案子很是奇怪,疑点极多。其实就动机而论,景德镇许多工匠,包括我自己,都有杀死王五的嫌疑,但前提是得到‘青花见五色’秘技之后。” 何寻闻言心念一动,道:“但之前仵作说过,王五是听到外面动静、出堂屋查看时被凶手当胸一刀杀死。此人连话都没有多问一句,直接对准王五要害来了一刀,足见他并不在意如何烧出‘青花见五色’。” 周时臣点头道:“所以凶手一定不是工匠。只要是从事瓷业的人,任谁听到‘青花见五色’五个字,都会怦然心动,绝不至于一句话都不问就杀死瓷器原主。” 何寻道:“会不会凶手已经从旁处知道了‘青花见五色’其实是徐渭之功,所以根本不在意王五生死?” 周时臣道:“那么凶手为何又要杀了化名田水月的徐渭?” 何寻一时答不上来,半晌才道:“果然疑点极多,且有诸多自相矛盾之处。” 周时臣道:“凶手既身怀凶器,完全可以在不伤害王五的前提下取得‘青花见五色’,但他仍然不惜大开杀戒,除了想要灭口之外,还隐有令‘青花见五色’从此失传、以抬高他手中那件瓷器价值之意。” 何寻道:“我也认为凶手杀人夺货,不是为了别的,只是贪图钱财而已。杀死王五、徐渭,他手中的花瓶成为世上独一无二的‘青花见五色’,自然可以卖个大价钱。” 周时臣道:“若只是为钱财,他进来书房偷取《黄甲图》时,为何不顺手取走一两件古玩?这里任何一件瓷器,都足可令他逍遥快活好一阵子,且比《黄甲图》容易脱手多了。” 何寻道:“那么可能是周公子想错了,并不是凶手盗走了《黄甲图》。” 可反过来一想,不是凶手,又会是谁呢?谁会那么密切关注着周窑,又放着书房满架古玩不拿,只取走了徐渭真迹?偏偏徐渭还是命案受害者之一。 二人又议论一番,一时也理不出头绪来。 何寻道:“陈通判下了严令,务必侦破王五、田水月命案。他若是知道那老者田水月便是徐渭,还不知道要如何忧惧呢。” 老仆周祥忽引着一名兵卒进来。那兵卒恭恭敬敬行了一礼,报道:“何巡捕命小的监视都帮动静,都帮会首崔无忌已经回来了。” 何寻忙问道:“崔无忌人在哪里?” 兵卒道:“他下船后,便直接回了崔窑。” 周时臣忙匆匆吃了几口酒菜,跟随何寻出来,正好遇到掌厨许衡。他一眼瞟见桌上酒菜只吃了小半,狐疑问道:“怎么,我做的菜肴不合周公子口味?” 周时臣忙道:“不是,是我有急事赶着与何巡捕出门。”生怕惹得许衡不快,扬声叫道:“周祥,把书房饭菜给我留着,不要倒了,我晚上回来再吃。” 崔窑位于东面京山脚下,距离都昌会馆不远。实际上是都昌人崔国懋最先在这一带建窑烧瓷,成就大名。都帮崛起后,兴建会馆,特意选择了离崔窑不远的地方,且历代会首均由崔氏担任。都昌窑主也大多聚集在这一带,自成一区,号称“江南雄镇坊”。当地有歌谣云:“江南雄镇记陶阳,绝妙花瓷动四方。廿里长街半窑户,赢他随路唤都昌。”即指都昌人在景德镇之多,且集中在“江南雄镇”一带。 崔国懋是景德镇第一个享有盛名的青花民窑窑主,一度纵横于瓷器行业,即便后来徽州吴明官崛起,对崔窑形成强有力的挑战,但崔氏青花五彩瓷器仍是声名不坠。时至今日,瓷都百花齐放,崔窑瓷器仍然是青花五彩类中最有名的瓷器。 瓷器行业同大多手工艺业类似,多为家业世传。崔国懋死后,其子崔无忌继承了家业。他自小随父亲学艺,手艺不算差。只是在景德镇这样的地方,要烧出好瓷,除了技工,往往还需要灵气。自崔无忌接管崔窑以来,崔记瓷器便明显少了其父成品中的开创之气,崔窑风光不再,也是情理之中的事了。 到了崔窑大门前,崔氏大弟子崔信明见巡捕何寻与杂帮会首周时臣联袂到访,不敢怠慢,忙亲自引进堂去。 崔无忌年近中年,已微微发福。他看上去不大高兴,且有浓重的风尘倦色,听到弟子禀报后,仍然勉强起身,迎上来招呼道:“何巡捕、周公子,什么风把二位一起吹来崔窑?” 何寻本打算直接询问广东商人樊高之事,蓦然心念一动,便临时改口问道:“崔会首才刚刚回到景德镇吗,可有听说王五一事?” 崔无忌立即警觉起来,沉下脸道:“原来周公子是引官府来兴师问罪的,我都帮跟王五这件事一点干系也没有。” 周时臣忙道:“崔会首,你……” 何寻插口道:“这么说,崔会首已经知道王五被杀一事了?也知道目下都帮嫌疑最大?” 崔无忌冷笑道:“镇上每每出事,头一个被怀疑的,总是我都帮,可有过一次例外?王五是杂帮帮众,是周公子手下,他被人杀死在自家院内。周公子亲自引官府巡捕登门,还能是什么好事?” 何寻笑道:“其实我刚才是开个玩笑,有意试试崔会首。我知道都帮首脑人物均回了都昌,跟王五被杀没什么关系。” 崔无忌心中虽然恼怒,却也不敢当面得罪巡检司,不然后患无穷,遂勉强笑道:“人命关天,何巡捕还是少开这种玩笑的好。” 何寻道:“不过依崔会首看,谁嫌疑最大?” 崔无忌笑道:“这何巡捕可就是明知故问了。” 何寻道:“噢?我当真不知道。” 崔无忌道:“听说王五烧出了‘青花见五色’,可是比吴明官吴窑称雄的‘青花见三色’还多了两色,没有人比徽帮嫌疑更大了。” 周时臣与何寻相视一眼,二人均是一般的心思:这倒是符合诸多推测,徽帮人既住在镇上,又有杀人动机,夺取“青花见五色”可能只是顺手所为,重要的是杀死再度有能力烧制出“五色”的王五和徐渭,便能保证吴窑“青花见三色”继续占据优势。 而之前何、周二人思虑一直单纯集中在案情及“青花见五色”的珍贵上,未联想到三帮之争。又因徽窑窑主吴明官已死,吴窑一蹶不振,周时臣还接受了吴明官妻子李新喜委托调查吴氏之死真相,竟丝毫没有怀疑到徽帮头上。 崔无忌又道:“周公子,你虽然年轻,到底也是瓷业宗师级的人物,应该比谁都清楚这一点吧。你不去徽州会馆寻黄云霄,怎么反倒跑到我崔窑兴师问罪来了?” 周时臣忙道:“崔会首,你误会了。我和何巡捕这次专程登门拜访,其实是有一件事请教。”当即提了十年前广东商人樊高接到崔父崔国懋书信,专程奔赴景德镇探访老友一事。 崔无忌满脸愕然,愣了半晌,才道:“有这回事吗?我怎么从来没听过?” 何寻大为惊讶,忙问道:“崔会首不认识樊高吗?” 崔无忌道:“不,樊高樊公我认得,他是先父生前好友,我见过他好多次。先父在世时,他每年都要来景德镇一趟。但我从来不知道先父病危时写过信给他,请他来见最后一面。” 周时臣道:“令尊崔公过世后,樊高也没到灵前祭拜吗?” 崔无忌道:“没有。事实上,自先父过世的前一年后,我就再也没有见过樊公。”他也料想何寻与周时臣专程赶来询问樊高必是不同寻常,忙问道:“可是樊公出了什么事?” 何寻道:“我们在樊高瓷庄挖出了一颗已经变成骷髅的人头。” 崔无忌大吃一惊,颤声道:“那难道是……是樊公的人头?” 周时臣忙道:“目下还不能确定。只是景德医馆梁大夫曾遇到过樊高,听他提及是接信后专程来探访令尊的,只是很可惜,未能见到令尊最后一面。” 崔无忌双手一摊,道:“这可奇怪了,我从未听先父提起过。后来先父做丧下葬,也未曾见过樊公来灵前祭祀。” 景德医馆梁葛只是转述樊高的话,不会撒谎。试想樊高若不是接到崔国懋的亲笔信,如何能知道老友得了重病,以致千里迢迢、心急火燎地赶来?也许是崔国懋另有言语要跟老友私下密谈,所以没有将写信给樊高一事告知儿子。 奇怪的是樊高,他虽然未能如愿见到崔国懋最后一面,但其人既已到了镇上,却不到老友灵前祭奠,实在有些说不通了。或许他在门外看到崔窑丧灯高挂,心中伤痛,一时不忍进去,加上之前遭遇湖盗,失去所有财物、仆从,想先回瓷庄休息,缓上一缓,平复心情,结果意外遭了毒手。 何、周二人见崔无忌对当年之事一片茫然,实在问不出什么有用的线索,便起身辞了出来。 何寻叹道:“骷髅案是桩死案,完全没有任何线索,我们甚至不能肯定那骷髅就是广东商人樊高的人头。”又问道:“周公子素有智计,可还有办法可想?” 周时臣道:“没有。既然骷髅案无迹可寻,不如先放一边,我们这就走一趟吴窑吧。” 何寻道:“去吴窑做什么,是为了王五凶杀案吗?徽帮有嫌疑,也该找会首黄云霄才对。” 周时臣道:“黄先生人不在景德镇,况且他为人精明,找他也问不出什么。虽然吴窑未必卷入其中,但果真徽帮所为的话,吴窑总该听到了一点风声。” 二人便赶来镇东北的吴明官窑,以官府名义指名求见吴明官寡妻李新喜。仆人引进内堂时,正好遇到吴明官之子吴青峰怒气冲冲地出来,见到周时臣,竟是招呼都不打,扬长去了。 过了一会儿,李新喜迎将出来,道:“何巡捕、周公子大驾光临,有何贵干?” 周时臣见其眼角尚留有泪痕,忙问道:“娘子可有什么不便之处?” 李新喜道:“没有。难得见到周公子与何巡捕同时出现,二位有话不妨直说。” 何寻一时不知该如何开口,直接责问这位失去丈夫的寡妇可否知情徽帮派人杀害王五吗?似乎不大合适。 还是周时臣道:“昨晚我在徽州会馆过的夜,听黄先生提及尊夫吴公和崔国懋崔公有一位共同的好友,名叫樊高,是名广东大商人,娘子可认得他?” 李新喜摇头道:“不认得。不过我记得先夫好多次提过他的名字。” 周时臣不过是要为问询王五一案预先铺垫、缓和气氛,并未抱什么期望,不想竟然令骷髅案出现了希望,忙问道:“都窑崔国懋崔公死后,吴公也有提过樊高?” 李新喜道:“我就是那之后才经常听到樊高的名字。崔国懋过世后没几日,樊高来过吴窑,还留下了一封信。” 第四章 前事梦影 望江楼位于景德镇西面昌江边,西临昌江,东望西塔,是浮梁第一名酒楼。楼前有楹联曰:“望江楼,望江流,望江楼上望江流,江楼千古,江流千古;印月井,印月影,印月井中印月影,月井万年,月影万年。”上联以楼名打头,下联则是一口井名,又暗合楼主江印月的名字,极为风雅。 白釉青花一火成,花从釉里透分明。 可参造化先天妙,无极由来太极生 画坯罩釉事完全,干定仍车碗弦。 盖线交他图记手,总题宣德大明年 ——龚鉽《陶歌》 周时臣听到樊高莫名失踪一案突然出现了转机,大喜过望,忙问道:“不知娘子可否将樊高那封信取出来一观?” 李新喜曾委托周时臣调查亡夫之死真相,还以为他再次登门是来归还供春壶的,却见对方半句不提前事,反而对广东商人樊高追问个不停,不由得满腹狐疑,道:“我可以先问这到底是何缘故吗?” 何寻忙道:“当然可以,是我失礼在先,应该先说明缘由的。”大致说了经过。 李新喜听了瓷庄骷髅、鄱阳遇盗等事后,倒也没有十分惊讶,这大概与她沉稳的性格有关。她又凝神回忆了半晌,才道:“看来先夫的预感是对的,樊公果然出了事。” 周时臣问道:“吴公当年何出此言?” 李新喜摇了摇头,道:“我也不知道。”叹了口气,解释道:“十年前,我新嫁入吴家不久,夫君的许多事我都不知道。但我记得樊高,是因为夫君专门提过他的怪异。” 十年前的春天,时间大概在都窑崔国懋死后三四天,吴明官正与新婚妻子李新喜在后堂闲谈,仆人忽进来禀报说广东大商人樊高来了,说有急事要见吴明官。吴明官闻言很是惊讶,因为以往樊高来景德镇采购瓷器,时间都在下半年。一时也不及多想,便出来会见老友。 据吴明官后来告诉李新喜,二人见面后,樊高并无喜悦之色,反而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吴明官知道对方与崔国懋亦是至交好友,以为樊高是在为崔氏过世而难过,便着意安慰了一番。 樊高这才略展眉头,笑问道:“我适才在外面见到墙上贴有‘囍’字,可是府上有什么喜事?” 吴明官忙告道:“是我娶了新夫人。”忙欲叫人请李新喜出来相见。 樊高不知如何脸色大变,从怀中掏出一封信,重重拍在桌上,就此起身离去。吴明官莫名其妙,不知如何得罪了老友,追出去一再叫喊,樊高却再也没有回头。那之后,吴窑上下便再也没有人见过他。 之后,吴明官对李新喜提及此事,道:“樊公是听到我介绍娘子身世来历后忽然变脸的,莫非你李家跟他有仇?” 李新喜道:“我李氏世为浮梁书香门第,如何能跟广东商人扯上干系?”她后来还特意回娘家问过,家眷并无一人认识樊高或是姓樊的人。 吴明官遂道:“罢了,应该是跟娘子无关。樊公应该是另有心事,不然他不会那样子。” 话虽就此,仍然颇为樊高担心。随着时间的流逝,他才慢慢不再提这个人。至于后来樊高再也没有来过景德镇,也以为是因为崔国懋过世的缘故。 周时臣听了经过,忙问道:“娘子可有看过樊高留下的那封信?信上说了些什么?” 李新喜摇了摇头,道:“我只是听亡夫提及樊公留了一封信,但信由他收了起来,我从来没有看过。” 刚刚柳暗花明,却又山重水复,不免令人灰心失望。不料李新喜又道:“不过我后来整理亡夫的遗物时,发现了一封信,不知道是不是樊公留下的那封信。” 周时臣道:“信上没有写明吗?” 李新喜道:“二位请稍候,我去内室取信出来,二位一看便知。” 过了一会儿,李新喜带着一封信出来。大概因为年代久远,泛黄得厉害,皱巴巴地发皴。信皮和信纸叠放在一起,信皮上只有一长道墨迹。展开信纸一看,除了浓浓淡淡的墨团外,看不出丝毫字样。 何寻愕然道:“这……这是原信吗?我是说,樊高留下信时便是这样吗?” 李新喜道:“我不知道这是不是樊高留下的那封信,但亡夫一直将它收藏在钱箱的夹层中,且没有让任何人知道。亡夫一定觉得这封信十分重要,才会如此。” 周时臣道:“这一定就是都窑崔国懋病危中写给樊高的那封信。” 何寻道:“周公子如何能知道?” 周时臣道:“虽然崔无忌不知道这件事,但崔国懋一定写了信给樊高,不然他不会老远赶来景德镇。樊高收信后即动身出发,除了想与崔国懋见上最后一面外,崔国懋多半还在信中提了什么重要事情,也许这件事重要到连儿子崔无忌都不能告诉的地步。如此,才能解释后来樊高一系列怪异的举动。譬如他人到景德镇后,崔国懋已经过世,他却不到老友灵前祭拜,反而躲在瓷庄长吁短叹,心事重重。” 何寻揣度道:“难不成是崔无忌欲夺都帮会首之位,不惜对亲生父亲下毒暗害?崔国懋发现了端倪,身边又无人可以相信,只好写信给远在广东的樊高,请好友出马救助。”见周时臣正以怪异的目光看着自己,忙解释道:“我家乡以前就发生过这样的事。” 周时臣道:“姑且不论崔无忌人品如何,但崔国懋是崔窑的招牌,也是景德镇的招牌,崔无忌人又不傻,为什么要做这种损人损己的事?” 何寻道:“我也是学周公子,推测出最合理的解释。” 周时臣道:“再说那封信,既然崔国懋提及了连儿子都没有告知的重大事宜,樊高必然将其放在身上,路途中时不时拿出来揣摩一番。但后来其座船不幸在鄱阳湖遇到湖盗,他为求生,不得已跳水……” 何寻这才恍然大悟,道:“信一定是在那个时候浸泡了水,字迹全成了墨迹。” 如此,便能肯定吴明官郑重收藏的这封什么都看不出来的信,一定是当年崔国懋病危时写给樊高的那封信了。 李新喜沉吟道:“也许樊公当日来到吴窑,就是为了跟亡夫商议崔公信上提及之事。只是不知道什么缘故亡夫触怒了他,竟导致他拂袖而去。” 何寻道:“会不会是信中提及的事跟尊夫有关,所以樊高才会愤然留下这封信?” 李新喜摇头道:“我也不知道。” 信虽然被樊高留下,但彼时已为湖水泡透,什么都没留下,吴明官亦不知道信中内容。而世上知道信内容的二人,崔国懋已死,樊高失踪,其人极可能也已经遇害。信虽然还在,却等同于没有,再无人知晓信上到底说了些什么。但既然吴明官将信如此珍藏,连李新喜都不知道藏处,想必一定了解到什么相关之事,只是未告诉妻子而已。 何寻道:“娘子可否将这封信暂时借给巡检司?或许终究能发现端倪,为骷髅案提供一些线索。” 李新喜道:“当然可以。”将信用自己手帕包了,递给何寻。 何寻又向周时臣使个眼色,周时臣遂道:“而今镇上风波不断,除了江若兰被杀,因找寻其首级挖出了瓷庄骷髅外,瓷庄附近的王五也在昨夜被人杀害。这一阵子镇上不平静,娘子千万要小心。” 李新喜果然接话道:“传闻王五烧出了‘青花见五色’,他的遇害大概跟此不无干系吧。可惜,本可大放光彩、独领风骚的绝技,竟因歹人贪念而就此湮没。” 周时臣见其惋惜之情溢于言表,便不再追问徽帮是否涉入王五一案,只起身道:“我与何巡捕今日来,只为广东商人樊高失踪一案,既然已经得到线索,就此告辞了。多谢娘子见告。” 李新喜点点头,起身送客,到门槛时,忽然低声叫道:“周公子,请留步,我还有几句话单独对你说。” 何寻闻言,便先出了内堂。 周时臣道:“昨日是我和娘子约定的一年之期,我一早来送还供春壶,娘子不肯相见,那陶壶现下还在我那里,终究还是要归还原主。” 李新喜道:“那只陶壶已归周公子所有,不必再提。” 周时臣道:“但供春壶不是凡品,我未能完成娘子托付,受之有愧。” 李新喜道:“周公子已经尽力。既然你没有查到线索,就表明亡夫之死并无可疑之处,我心由此释然。..周公子解了我的心结,该心安理得地收下陶壶才是。不过我今日叫住周公子,不是为这件事,而是我对亡夫之死又起了疑心。” 周时臣知道对方出身本地望族,绝不是胡搅蛮缠的妇人,忙问道:“娘子可是又想到了什么?” 李新喜道:“亡夫过世前连续数日,每夜都躲在内室倒腾钱箱,见我进去,便立即将箱子盖上,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当时我以为他在暗中清点金银珠宝,不想让我知道,所以也就没多过问。后来清理遗物时,虽发现了钱箱夹层中的信,却因为不知信件的来历,也只是空留下疑问,日子久了,也就忘记了。直到今日周公子与何巡捕到来,我才想到亡夫躲在房中鼓捣的也许不是财物,而是那封信。” 周时臣道:“娘子既然想到这一点,为何适才不说?” 李新喜道:“我尚不能肯定。何巡捕是官府的人,我若当着他的面说出来,等于公然宣称我怀疑亡夫死得不明不白。其实我很清楚,这算不得什么实证,但镇上人不乏听风就是雨的主儿,之前因为都帮围堵吴窑,差点引发都、徽两帮大械斗,徽帮帮众更是将亡夫之死归咎于都帮,耿耿于怀已久。万一因为我的一点猜疑再度引发风波,我可就闯下弥天大祸了。” 周时臣这才了解对方一片苦心,道:“娘子深明大义,好教人佩服。” 李新喜道:“我一个妇道人家,能有什么见识?依周公子看,可是我疑神疑鬼多了心?” 周时臣道:“不,不是多心。吴明官吴公是娘子丈夫,你是他最亲近的人,他稍微有心理上的变化,娘子都能切实感受到。之前娘子怀疑吴公死因,缘出于此,而今也是一样。就我看来,完全应该继续调查下去。若娘子不嫌我才疏学浅,请将这件事交给我来办吧。” 李新喜大喜,忙盈盈下拜。周时臣慌忙扶住她,道:“我是后进新学,吴公算是我前辈,娘子也算是长辈,切不可行如此大礼。我一定会尽力而为,不过这件事……” 李新喜忙道:“周公子放心,我决计不会再对第三个人提起。” 周时臣道:“我信得过娘子为人,不过我正与何巡捕一道调查樊高的案子,若吴公果真涉入其中,怕是何巡捕也该知道娘子的猜测。” 李新喜点头道:“周公子大可以自己做主。” 何寻一直等在吴窑门口,见周时臣出来,问道:“可是吴家娘子又嘱咐周公子替她查找吴明官之死真相?” 周时臣道:“竟然这么容易就被何巡捕猜到了?” 他与何寻相处两日,已起了同仇敌忾、同追凶手之心,也不隐瞒,大致转述了李新喜的一番话。 何寻叹道:“吴家娘子当真有见识、明事理,不兴风挑事。吴明官娶了她,可谓三生有幸。可惜她只是妇人之身,不然也能继续支撑吴窑一片天。”又道:“或许当时樊高到吴窑与吴明官见面时,隐约提起过崔国懋信中内容,因事关重大,吴明官并没有告诉妻子,只将信秘密收藏了起来。他不知道樊高离开后已然遇害,头埋于瓷庄中,此事就此了结。十年后,不,应该说九年后,吴明官偶然发现了什么,便又重新取出秘藏的信琢磨。不几日后,吴窑便遭都帮佣工围堵,吴明官当众暴毙身亡。不要说吴家娘子起疑,换作我,也会认为吴明官死得蹊跷。说不定是他发现了跟信有关、也就是跟杀害樊高凶手有关的线索,有人不想让他说出去,暗中下手灭口。” 他的推测不无道理。之前樊高因接到崔国懋急信,匆忙来到景德镇,结果过崔窑不入,反而来吴窑找吴明官。话不投机,即忿忿离去。临走前留下一封水浸的信,吴明官将其珍藏于隐秘之处。多年后,吴氏意外发现了什么,于是重新从钱箱取信寻找线索,结果几日后即暴毙而死。 这些事件前后相隔近十年,果真有关联的话,那封信便是关键。 何寻抖了抖手中的信,问道:“有没有可能想办法将信恢复原貌?我知道这有些异想天开,但世上总有许多奇人异士,而景德镇历来不乏高人隐居。” 周时臣道:“或许可以找个人问问。” 何寻道:“谁?”周时臣道:“西门望江楼楼主江印月。” 望江楼位于景德镇西面昌江边,西临昌江,东望西塔,是浮梁第一名酒楼。楼前有楹联曰:“望江楼,望江流,望江楼上望江流,江楼千古,江流千古;印月井,印月影,印月井中印月影,月井万年,月影万年。”上联以楼名打头,下联则是一口井名,又暗合楼主江印月的名字,极为风雅。 虽然是徽人经营,却并不是以徽食为主,而是荟萃江西名菜。这里不但可以喝到浮梁的仙芝、嫩蕊等名茶,还能饮到九江的“陈年封缸酒”,吃到新鲜的鄱阳鱼虾、萍乡花果、赣州蜜饯、安福火腿、九江桂花茶饼、南安板鸭、吉安薄酥饼等,俱为江西名产。有经验的行商均知道,在江西全境,论观望风景之佳、吃食之丰富,当数浮梁望江楼为最。 周时臣与何寻进来望江楼时,正好见到楼主江印月下楼。江氏一眼望见周、何二人,忙亲自迎上来招呼,笑问道:“二位难得走在一起,应该不是来饮酒吃饭的吧?” 周时臣道:“有点小事来找江公帮忙,可否找个安静的地方说话?” 江印月道:“当然。”引着周、何二人上楼,进来雅间。 那大雅间名叫“昌运”,周时臣一进来就愣住了—— 却见南北两面白壁上,一面绘着青山,一面绘着绿水,均是黑白山水画。采用大写意画法,用笔恣纵率意,纵横挥洒,随意点染,无不自如流畅,意境浑然一体。青山疾飞狂扫,气势豪放;绿水洋洋洒洒,自见妩媚。 江印月见周时臣目不转睛,再也无法挪动一步,不无得意地道:“怎样,这两幅壁画,还入得周公子法眼吧?”又拉长声调,有意掉书袋道:“山大物也,其形欲耸拔,欲偃蹇,欲轩豁,欲箕踞,欲盘礴,欲浑厚,欲雄豪,欲精神,欲严重,欲顾盼,欲朝揖,欲上有益,欲下有乘,欲前有据,欲后有倚,欲上瞰而若临观,欲下游而若指麾,此山之大体也。水活物也,其形欲深静,欲柔滑,欲汪洋,欲回环,欲肥腻,欲喷薄,欲激射,欲多皋,欲远流,欲瀑布插天,欲溅扑入地,欲渔钓怡怡,欲草木欣欣,欲挟烟云而秀媚,欲照溪谷而光辉,此水之活体也。” 周时臣道:“不错,这两幅山水图,尽得大体活体山水之妙。这是何人所作?” 江印月道:“说了周公子多半不信,是个吃白食的老汉,自称叫田丹水。” 周时臣道:“不叫田水月吗?” 江印月肯定地道:“是田丹水。周公子请看,这里有作画者落款。” 周时臣走到墙角,果见末处落款题着“田丹水”三字。就画风来看,这分明是化名田水月的徐渭所作,可他为什么又要再用一个化名呢? 何寻也大致看出端倪,忙向江印月大致描述了田丹水形貌特征。 江印月道:“就是他!他嗜吃螃蟹,说是不能一日无蟹,第一天来要了这间最大最好的包间,点了两斤鄱阳湖蟹,半斤黄酒。吃完后却没银子付账。他倒也不惊慌,索来笔墨,往这墙上画了一幅《昌江图》。老夫闻讯赶来,见画后很是惊叹,便请他在对面墙上再作一幅《青山图》,以求山水相映,许诺从此之后他可以来我酒楼随意吃喝,绝不收一文钱。他遂欣然作画。” 回想当时情形,不由得悠然神往,叹道:“周公子,你也知我江某人不是没有见过世面的人,但这位田老汉作画时的气派,啧啧,当真为我生平仅见。” 周时臣料想这先后化名田水月、田丹水之人多半就是徐渭本人——化名田水月,是不想让人知道他穷困潦倒、病倒在路边为人所救;化名田丹水,大概是因为那对鄱阳来的叔嫂帮他付了医药费,而他却能在浮梁第一名酒楼大吃大喝。 江印月尚不知道田丹水、也就是田水月已然遇害,还道:“只要不是刮风下雨,他每日都要来的。昨日和今日天气都很好,他不知怎的没来。老夫还觉得奇怪呢。” 周时臣道:“江公虽以经营酒楼为生,却是书画大行家,看不出这位田先生到底是谁吗?” 江印月笑道:“看得出来……不,是隐约猜得出来。不过我们做酒楼这一行的,最要紧的就是尊重客人,不多管闲事。他说他叫田丹水,愿意以画抵作酒菜钱,老夫认为值得,交易达成,皆大欢喜。” 何寻道:“江楼主还不知道,这位田丹水还有另一个化名,叫作田水月,近一个月来,一直在景德医馆就医,昨夜已不幸被人杀死。” 江印月一愣,道:“哎呀,老夫听到消息,说是镇上死了两个人,一个是陈仲美陈匠师的妻子江若兰,另一个是烧出了‘青花见五色’的工匠王五,怎么又扯上姓田的了?” 他也不如何关心那几个人的生死,上前摩挲着墙壁,道:“那么这两幅壁画就该成绝版了,足以与操骥操公子手中的《黄甲图》一争高下。”言外之意,分明早已看出田丹水便是当代书画圣手徐渭。 何寻心念一动,问道:“江楼主知道操家收藏有一幅《黄甲图》?” 江印月道:“老夫生平以搜集字画为乐,操骥操公子虽然低调,不肯将家中藏有徐渭真迹一事对外宣扬,但老夫略有所闻,曾请以千金置换,但他非但没有同意,甚至都没有取出给老夫一观,也算是憾事一件。” 《黄甲图》刚刚失窃不久,既然江印月自承对这幅图有浓厚的兴趣,曾不惜以重金购买,便有盗窃的动机。可果真是他派人下手的话,他为何要自己冒出来成为盗窃嫌疑人? 但这也有可能是江印月的计谋。目下操骥尚不知道《黄甲图》被窃一事,一旦知晓,多半会说出江印月曾欲以重金求购一事,他一样会被列为重要嫌疑人。不如他抢先说了出来,反而能洗清嫌疑。徽州人素来机巧诈变,若非如此,也不能掌控景德镇全镇经济命脉了。 何寻还欲说出《黄甲图》失窃一事,以试探江印月反应,周时臣朝他摇了摇头,似不愿意追究此事,又道:“我们今日来,是有一件事要请江公帮忙。”令何寻打开手帕,将信摊放在桌上。 江印月瞪大眼睛,问道:“这是什么?” 周时臣笑道:“江公看不出来吗?这是一封信,不过被水泡过了,想请江公试着复原一下。” 江印月哈哈笑了起来,道:“都成这样了,还想复原?难不成这是苏东坡的笔迹,是苏大学士写给佛印大师的信?我只听说浮梁程家收藏有苏东坡手迹,可程秀才太小气,从不肯轻易示人。” 周时臣道:“不是什么名家手迹,只是一封普通的信。” 江印月又仔细看了看那张信笺,道:“嗯,看这纸张,也不过是万历初年生产的竹纸,比大路货略好一点而已。”随即摇头道:“这等大难事,老夫可做不到,二位还是请回吧。” 周时臣道:“江公若肯帮忙,我愿意奉送两只我亲手烧制的古器。” 江印月道:“周公子的古器价值千金,固然吸引人,可老夫实在做不到呀。” 周时臣道:“四只。” 江印月摇头如拨浪鼓,道:“做不到,做不到。” 周时臣一时无奈,只得咬牙道:“那么供春壶如何?” 江印月一愣,随即道:“除非是树瘿壶,老夫还可以考虑考虑。” 周时臣道:“就是树瘿壶,就是世上第一只供春壶。” 江印月愕然道:“那只陶壶不是在吴明官手中吗?” 周时臣道:“目下在我那里。怎样,天下陶器至尊之物,价值无可估量。有它在手,足以傲视红尘,视天下陶器若粪土。我不信江公你不动心。” 江印月脸上肌肉明显抽动了几下。他叹了口气,道:“周公子算是抓住老夫的软肋了。好,老夫答应试试,但未必就能成功。若是不成功,老夫也算花了精力,周公子得送四只周氏古器给我。若是成功,那么那只树瘿壶就归老夫所有。” 周时臣道:“好,一言为定。但我还有个条件,这件事只能天知、地知、我们三人知。” 江印月慨然道:“好,成交。”又笑道:“景德镇传闻,周公子是瓷业天纵奇才,只不过是因为不愿涉足行帮之争才不碰青花。将来若是有一天周公子能烧出‘青花见九色’,而老夫又如愿得到了树瘿壶,那么周公子可以拿‘九色’来换回树瘿壶。” 周时臣苦笑道:“青花一道,我尚是个新手。哪有那个能耐?” 何寻忽插口道:“王五烧出一件‘青花见五色’便被人杀了,周公子还是不要烧出‘青花见九色’的好,不然哪还有命在?”有意问道:“江楼主,你见多识广,怎么看王五这件事?” 江印月打了两个“哈哈”,道:“何巡捕都已经说过了,王五是因为烧出‘青花见五色’才被人杀了,镇上人也这么传的,老夫当然也是这么看的。”不愿意再多提王五的话题,指着信问道:“这到底是封什么信,竟然重要到周公子要以树瘿壶来换的地步?” 周时臣道:“实话说,我也不知道。” 江印月好奇心大起,忙道:“二位请自便吧,老夫要回去私宅苦想办法了。”取了那封信,自出门下楼去了。 出来望江楼,何寻问道:“周公子可想过江印月有偷窃的重大嫌疑?” 周时臣道:“江印月爱书画成癖,不惜花费万金,偷窃这种事,他应该是不会做的。” 何寻道:“江印月是徽州人,他既知道操家藏有《黄甲图》,徽帮中许多人也应该知道。或许有人只是想要那幅画,溜进你家,跟王五案子没什么关系。” 周时臣道:“果真这样的话,未免也太赶巧了。窃贼凑巧知道操骥携画来了周窑,还知道他将画留在我书房中?” 他质问得不无道理。操骥是名门子弟,平日多在家中读书习字,极少出来交际。他携徐渭《黄甲图》离家赶来周窑,只是因为听到周时臣卷入杀人案的流言,兼之认出王五“青花见五色”与《黄甲图》画风相同。至于将画留在周氏书房,则是应周时臣的特别请求。也就是说《黄甲图》来到周窑、留在周氏书房都是偶然事件,不会必然发生,窃贼极难事先知道,并作出进一步的安排与计划。 就算窃贼一直紧紧盯着操宅伺机下手,操氏亦是书香门第,家中收藏有不少书卷字画,窃贼又如何知道操骥带出门的一定就是徐渭的《黄甲图》?就算从某种途径知道,他一路跟着操骥来到周窑,又怎能事先预料操骥会将图留在周宅中?除非他早预备在途中拦截操骥,却见其人出来时未携图卷,料想是留在了周窑中,这才起意闯进去行窃。 但就目下而论,物证及线索太少,实难以判断窃贼到底只单纯为了《黄甲图》,还是想要斩断王五案子的线索。 何寻心中仍有疑虑,道:“那封信是都帮崔国懋写给樊高的信,极可能还牵涉到了徽帮吴明官。内中到底有多少隐秘,尚不得而知。这江楼主是徽帮帮众,万一……” 周时臣道:“这一点,何巡捕大可以放心。徽人自古以诚信著称,江公既答应了我,必定不会外泄。” 天色已然不早,何寻便打道回去巡检司,周时臣自往操家而来,好友操骥去了隔壁金家,遂又寻来,向操骥当面说了《黄甲图》失窃一事。操骥虽没有说什么,却明显流露出沮丧失望的神情来,抱头跌坐在椅子上,模样十分苦恼。 金英也在一旁,不客气地埋怨道:“周老弟,不是我说你,丢别的东西也就罢了,这幅《黄甲图》可是操家祖传之宝。” 周时臣歉然道:“实在抱歉。只是事已至此,我再多解释赔礼也是无益。操兄,我一定会竭尽全力寻回那幅画。” 操骥道:“周兄还在与巡检司何寻一道合作查案吗?不妨查查望江楼楼主江印月。他一直垂涎我操家这幅《黄甲图》。” 周时臣道:“我知道了,多谢。” 辞出来时,正好见到金英奶娘鱼莲正与一名中年红脸妇人在庭院中说话。鱼莲认得周时臣,忙招呼了一声,问道:“听说徽州会馆掌厨进了周窑掌勺,可有这回事?” 周时臣道:“不过是黄会首将老许暂时借给我用,算不上正式进了周窑。” 鱼莲“哦”了一声,又指着身边妇人道:“这是我妹妹鱼量。” 周时臣这才知道红脸妇人便是许衡的前妻,也就是都昌会馆的掌厨。她与前夫许衡反目已久,却不知道其姊为何当面打听许衡的消息。一时有些结舌,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鱼量神情冷漠,遇到周时臣这等景德镇名人也不见分毫热情,只道:“姊姊,周公子还有事,我们还是不要打扰人家的好。”牵了鱼莲的手,自往后院去了。 周时臣见暮色已浓,便回来周窑,交代了徒弟吴祥瑞几句,自进后堂内室洗漱,早早睡下。侍女秢稠、老仆周祥等知情者知其因弄丢了操氏祖传之图而心情不好,亦不敢打扰。 次日一早,天刚亮时,何寻不顾秢稠阻拦,径直闯进内室,到床边叫道:“周公子,很抱歉这么早来打扰你,但是又出大事了。我心中有许多困惑,不得不立即赶来找你。” 周时臣勉强坐起身,问道:“又出了什么大事?” 何寻道:“王五娘子和儿子王江都被人杀了。” 周时臣一个激灵,睡意全无,惊问道:“这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事?” 何寻道:“应该是昨日晌午之后。” 原来昨日晌午前后,有人到官庄来寻王五妻儿。官庄在景德镇下游,村民多以烧匣钵为生,有诗云:“滩过鹅颈是官庄,沿岸人家不种桑。手抟砂泥烧匣钵,笑他盆子满桑郎。”那人找到王五妻儿后,自称是受官府托付来送口信,说王五夜里被人打伤,已是奄奄一息。王五妻儿听说后,便急忙跟着信使走了。 然之后不久,何寻派出了兵卒也寻到了官庄,王五亲眷自然觉得奇怪,忙告知经过。兵卒开始不以为意,回到码头,准备乘船回景德镇交差。码头船户却称没有见过王五妻儿。兵卒这才起了疑心,忙回官庄找到村长,请他组织村民往附近搜索。直到快天黑时,才在一处偏僻的山坳发现了王五妻子及儿子王江的尸体。二人双手反绑,浑身是伤,被杀前明显受过拷打。 兵卒和村民均吓得不轻,忙找来门板,将尸体抬回村子。本来按照官府流程,只有仵作及相关书吏到现场勘验、填写尸格后,才能移动尸体。但官庄位于山中,夜间多有野兽出没,若是不及时移走尸体,怕是等待次日浮梁县官吏到来时,早被啃得只剩下骨头了。一番折腾,忙活到半夜。兵卒不敢多作逗留,又带着相关证人连夜回来巡检司禀报。 何寻说了经过,又道:“现下知道杀死王五的凶手为何问都不问一句,就直接当胸一刀了。那件‘青花见五色’关键在于画坯,王五娘子才是画料之人,所以凶手只需找到她,再逼问出其中关窍即可。” 周时臣已穿好衣衫鞋袜起身,闻言很是诧异,道:“原来何巡捕也是懂行之人。” 何寻颇为局促,道:“不过是在景德镇待得久了,略知一二罢了。” 周时臣道:“但这还是不能解释田水月被同一名杀手杀害后又将其尸体搬回王五院中一事。” 何寻道:“这是我的困惑之一。只是一想到王五一家惨遭灭口,我竟没有发现任何眉目,连一个嫌犯都没有找到,实在忍不住来找周公子帮忙。” 秢稠拧了洗脸毛巾递过来,忍不住插口道:“凶手杀了王五,夺取了‘青花见五色’不算,还赶去官庄追杀王五妻儿,看来是铁了心要令他手中那件‘青花见五色’成为至尊瓷器。” 周时臣摇头道:“这人不但心狠手辣,应该还是个行家。夺取那件‘青花见五色’只是次要,重要的是要逼问出烧制‘青花见五色’的秘技。” 何寻道:“若说‘青花见五色’当真有什么秘技,也只有田水月知道。” 周时臣道:“但凶手事先并不知道这一点,不然也不会大老远赶去官庄杀人了。跟趁夜色杀死王五、田水月不同,他这次可是露了真面目。”又问道:“不是有村民见过凶手吗,可有让他描绘出其相貌特征?” 何寻道:“画工正在根据村民口述画像。” 周时臣闻言,便与何寻一道赶来巡司署。画工已经画出凶手图形,是个浓眉大眼的年轻人,看起来像是昌江上的船户或是渔民,没有什么特色。通判陈奇可命重复绘制多份,再派兵卒拿着到镇上四下张贴打听。 因幕僚宋国霖陪同利玛窦一行去了浮梁县城,陈奇可身边无可商议之人,见何寻引着周时臣进来,忙亲自走下堂来,道:“是本官一大早派何巡捕去请周公子来,还望不要见怪。” 周时臣道:“王五是我杂帮中人,理该效力。” 忽有兵卒进来禀报道:“潘使君有急事,请陈通判去一趟御窑厂。” 原来近来朝廷催逼龙缸甚急,官窑迟迟不能烧成,甚至无法完成“钦限”,大民窑又不肯接受派烧,督陶太监潘相为此十分着急,日夜难寐,不敢再像以前那样鞭笞工匠出气,对陈奇可的态度也大有好转,称要“同舟共济,共渡难关”。 饶州通判既驻景德镇,仍有督陶之责,陈奇可算是潘相的副手。他虽厌恶潘相,但仍然不得已从命,只得交代道:“何巡捕,你和周公子全权负责凶案,巡检司 4e0a." >上下,任你二人调遣。” 送走陈奇可,何寻又想起一事,忙告道:“对了,昨日我派了兵卒到码头、将军槐一带询问路人,有人见过将军槐附近停了一艘船,是艘中等规模的货船,大概是天快黑时才驶进码头,停在那里。” 周时臣忙问道:“那货船什么时候离开的?” 何寻道:“没人见到,应该是半夜就离开了。” 周时臣道:“凶手就是在将军槐下杀了田水月,极可能那船便是凶手所有。” 何寻道:“我也这么想过。可若是自家座船,凶手为何不将田水月就近抛尸昌江,或者干脆搬到船上?如此便能彻底毁尸灭迹,再无人知道。” 或许凶手跟望江楼楼主江印月一样,早已知道田水月的真实身份,也知道他才是“青花见五色”的关键。将其杀死后,有意移尸王五院中,无非是想让旁人发现尸体,来一招“敲山震虎”。这“虎”便是家中藏有徐渭真迹《黄甲图》的操骥。周窑开窑时,操骥人在现场,亲眼见过“青花见五色”。以操骥目力,不难发现“青花见五色”和《黄甲图》画风相同,极可能取图送与周时臣观赏,凶手便能趁机劫图或盗图。 这一推测虽能解释移尸疑点,也能将命案与窃案联系起来,却不能解释凶手明知田水月是“青花见五色”的画料人,为何还要赶去官庄追杀王五妻儿,甚至不惜露了真面目。 而且这一推测,表明凶手的真正目标是徐渭的《黄甲图》。彼时“青花见五色”烧出还不到一天,凶手如何能顺势设下诸多圈套,作出如此周密安排?况且他既知田水月就是徐渭,若是爱其画风,设法诱其另作几幅即可,为何要以杀人来夺画呢?难道那幅《黄甲图》格外不同,内中隐藏着不为人知的玄机? 周时臣一时也难以想通究竟,道:“删繁就简,先不考虑移尸的疑点。凶手杀了田水月,将其尸体搬去王五院子中后,应该即刻离开,却不是逃走,而是赶去了官庄,去杀王五妻儿。官庄与景德镇陆路不通,他除了乘船别无选择,官庄码头必然有人见过这艘船。我们不妨先设法确认那艘停靠在将军槐附近的货船,是不是凶手座船,这是关键之处。” 何寻不明白这能是什么关键之处,但既然周时臣这么说了,必有道理,忙道:“官庄的证人都带回来了,人还在官署。我这就派人到南码头去寻到船户,画出他见过的将军槐附近的货船,再拿给官庄码头的船户确认。” 忙活一番后,果真证实了王五被杀当晚在将军槐附近停靠的货船,曾在官庄码头出现过。而那被画出形貌的年轻凶手,也被两个码头的船户认出,正是货船船头的掌舵。 如此,就表明凶手早就计划好了,要先杀了王五,再去官庄杀他妻儿。 何寻道:“凶手既知道王五妻儿回了官庄,一定是镇上人了。或许他杀人还是因为最简单的目的,只是想要‘青花见五色’的秘技。” 证人证词表明这种可能性最大。但这样一来,就代表凶手根本不知道田水月的真实身份,也不知道他才是“青花见五色”的画师。田水月被杀,极可能只是个意外。 周时臣蓦然醒悟,忙道:“何巡捕,或许之前我们想错了,不是王五被杀在前、田水月遇害在后,而是反了过来。” 何寻问道:“这话怎么说?” 周时臣道:“凶手乘坐的是艘中等规模的货船,一个人可划不了,必定还有帮手。说不定是船停靠在将军槐附近后,凶手与同伙下船,在树下密谋商议时,被无意中至此的田水月听到。凶手发现后,便杀了他灭口。凶手本来可以就此抛尸江中,但他既然要赶去王五家中杀人,反正要走一趟,便干脆将尸体一并带上。” 何寻听了亦觉有理,道:“这倒是符合现场物证,也能解释凶手为何杀死田水月后还要不辞辛苦地将尸体搬回王五院中。” 好在已经有了凶手及其座船图貌,往全境发出通缉告示及公文后,何寻心情仍然难以轻松起来,告道:“周公子,虽然这桩案子表面已经破了,只等擒拿住凶手,可我还是觉得有什么不对劲。” 话音刚落,仵作自官庄回来,进来禀报道:“杀死王五妻儿的,跟杀死王五、田水月的不是同一名凶手。” 何寻忙问道:“何以见得?” 仵作道:“王五妻儿身上伤口形状、口径、径深都跟之前那人不一样。看起来,第一名凶手的力气要大得多。”一面说着,一面将尸格文书呈了上来。 何寻一看,果然如此。 周时臣道:“这个倒不难解释,我们已经知道那货船上不止一人,或许凶手甲杀了田水月、王五后,仍然留在镇上,却派了同伙某乙,也就是通缉告示上的这名年轻男子,赶去官庄追杀王五妻儿。” 何寻道:“如此,便能解释周公子之前的推测,凶手甲一直在暗中监视你我动向,尤其是周公子你,所以才有了后来窃贼溜进周窑的一幕。”打发了仵作、兵卒出去,将门窗掩好,这才道:“这看起来像是团伙作案,绝非普通人能做到。试想王五才刚刚烧出‘青花见五色’,便有人作出如此周密的安排,除了徽帮或是都帮,我想不到还有别人。” 徽帮和都帮一向争霸青花瓷业,确实均有强烈的动机和嫌疑。都帮勇狠好斗,徽帮却素来以儒自居,如此残忍的灭人满门事件,徽帮应该做不出来。可都帮首脑人物均回了都昌,水路单程便需花费一日,彼时崔无忌、余茂盛等人在都昌,根本不可能知道王五烧出“青花见五色”的消息,亦不可能及时安排人手杀人夺技。杀人灭门这么大的事,没有会首同意,没有人敢私下决定。 何寻道:“镇上每次有事,一般都是都帮挑起。到大街上随便找个人问,都会认为都帮杀人嫌疑更大,但这次实在难以联系到他们身上。倒是徽帮……周公子,我知道你和徽州会首黄云霄是朋友,你不愿意令朋友见疑。” 周时臣道:“公事公办。就目下情况而论,徽帮确实比都帮嫌疑更大。我之所以完全没有怀疑过黄先生,是因为王五被杀当夜,我一直跟黄先生在一起。” 顿了顿,又告道:“前夜我离开巡检司后,便去了徽州会馆找黄先生,一直跟他在一起。直到天快亮时,他有急事离开了景德镇,我也离开了会馆,赶来寻王五。如果是黄会首安排了人当夜对王五动手,那么多少会露出端倪,可是我没有看出来。” 何寻沉吟一阵,问道:“周公子到徽州会馆时,黄云霄感到意外吗?” 周时臣道:“不,我人一到,黄会首便迎了出来,应该是派了人到巡检司打探过消息。” 这倒是人之常情,徽窑陈仲美妻子江若兰被杀,周时臣被当作了疑凶,黄云霄是真正的当事人,自然关心。 何寻问道:“那么黄云霄当晚跟周公子谈了些什么?” 周时臣道:“谈了一阵我的个人私事,然后便是徽窑陈仲美的娘子,话题转到了吴明官身上,后来则是樊高……” 何寻问道:“半句没提王五和‘青花见五色’吗?”周时臣道:“没有。” 周氏虽不肯明里附和何寻对徽帮的起疑,但心头也渐渐有疑云浮起—— 前晚黄云霄半句不提“青花见五色”,现在想想,确实刻意而且可疑。尤其黄氏还提及计划重新与都帮争雄,欲扶助吴明官之子吴青峰为吴窑窑主,再以重金招募能干工匠从旁辅佐,恢复吴窑的声势。这分明是要借助吴窑昔日声威,重新夺回青花市场。 然接下来一番话又自相矛盾,黄云霄称最反感行帮之争,既然每窑各有所长,应该互通有无、互相交流,如此才能共同长进、共同提高,造出绝顶瓷器。 未来如何造出绝顶瓷器不提,眼前就有王五的“青花见五色”,就其意义而言,绝对可以超越吴窑最好的斗彩,是目下青花中的至尊瓷器。黄云霄是首屈一指的大徽商大富翁,更以会首身份坐镇景德镇徽州会馆,消息灵通,任何风吹草动都逃不过他的耳目,却是半句不提“青花见五色”。会不会是当时他已经派了人前去王五家,想劝王五带着“青花见五色”秘技加入吴窑,专门辅佐吴氏少主吴青峰?而王五既有“青花见五色”在手,完全可以另开一派,成为一代名窑窑主,又何须寄人篱下?事情必定谈不拢。 又或许深谋远虑的黄云霄亦早有安排,一旦被拒,便杀死王五,夺取“青花见五色”,再派人赴官庄骗捕王五妻儿,逼问出诀窍后,杀死母子二人灭口。而吴明官妻子李新喜之所以全然不知此事,是因为她到底还是女流之辈,又只是吴青峰继母,黄云霄既打算扶持吴青峰,根本就不必再多理会她。 何寻见周时臣若有所思,问道:“周公子可是想到什么?” 周时臣便将当晚黄云霄一番言语说了。 何寻道:“愈发可见黄云霄可疑。他一定是有意找借口离开景德镇,好暂时避开可能的诘问。不过我敢打包票,他人一定没有走远,过不了几天就回来了。” 周时臣道:“灭人满门这种事太过残忍,即便是黄先生强夺‘青花见五色’,他也不会动用徽帮的人,那样只会坏了名头。” 何寻道:“会不会是请了鄱阳湖盗?” 鄱阳湖号称中国第一大淡水湖,汇纳江西境内赣江、抚河、信江、饶河、修水五大河流,于湖口注入长江,湖面宽广,港泽交错。鄱阳湖盗平日以打劫来往船只为生,但也做收钱办事的勾当。当年宁王朱宸濠起兵反叛朝廷,还曾聘用鄱阳湖盗首领杨子乔为心腹卫队首领。 周时臣道:“我曾听说景德镇有人雇佣湖盗杀人报仇一事,不过鄱阳湖距离景德镇不近,一天不及一个来回,黄会首不可能在一日内谈妥并请到湖盗。”想了想,又道:“那艘货船既是傍晚时分才停靠在将军槐附近,那么徽帮之前一定有人去找过王五。何巡捕,你我不妨再走一趟南门头,在那一带打听一下,说不定有邻居或是路人看到过徽帮之人出入王五家。” 二人先来到景德医馆。这里平日不时有人进出,又紧挨王五家,若是要找目击者,当最先从这里寻起。 也算运气好,在医馆门前遇到了大夫梁葛的侄子梁郁,听问后答道:“前天王五家门槛都快被踩平了。他应付不暇,便将那只‘青花见五色’明里放在院中木桌上,自己搬了个凳子,气鼓鼓地坐在一旁。任谁来看来问,他只指指那只青花,不说话,也不打招呼。只有徽州会馆黄先生到时,他起了身,引其进屋去了。” 何寻闻言大吃一惊,道:“黄云霄竟亲自到了?” 梁郁道:“不是黄会首,是他的堂弟黄丹阳。手里还提着个包袱,看起来沉甸甸的,虽然不知道是什么,但我猜一定是金银财物,想买走那只‘青花见五色’。” 何寻道:“黄丹阳买到手了吗?” 梁郁道:“不知道。王五将花瓶收进屋了,院门也关上了。应该没有卖吧,卖了的话,他人还能半夜被杀吗?”顿了顿,又道:“而且后来黄丹阳又来过一次,手里也提了个小包袱,不过这次看起来轻飘飘的,不知道里面是什么。” 何寻道:“那是什么时候?” 梁郁道:“傍晚。那时我正从外面回来,预备回医馆吃饭呢。对了,我还在巷子里撞见了年二,他正和一名老先生说话。” 何寻道:“那老先生是田水月吗?” 梁郁道:“当然不是。田水月住在我们景德医馆,我认得他。那位老先生五十岁出头,看起来很有风度,总是眯缝眼。我还奇怪他那样的人,怎么能跟满身横肉的年二说上话。后来想有可能是原姑娘子的亲眷。” 何寻又从怀中掏出凶手画像,问道:“你见过这个人吗?”梁郁点头道:“见过的。” 何寻登时大喜,忙问道:“在哪里见过?” 梁郁道:“在码头,还有在那边巷口。这个人的图形告示贴的到处都是,想不见到都难呢。” 何寻闻言,哭笑不得。 梁郁问道:“他当真就是杀死王五的凶手吗?” 何寻道:“告示上只说他是杀人疑犯,并没有说被害者是谁,你怎么知道跟王五有关?” 梁郁道:“镇上只出了三桩命案,不,包括瓷庄骷髅是四桩。江若兰的案子已经破了,是船户石户所为。骷髅案隔了那么久,没可能破了。剩下只有王五、田水月两桩命案,告示既然说这个人是杀人犯,当然就是杀死他二人的凶手了。” 周时臣问道:“适才梁公子的口气,似乎不大相信这人是凶手,为什么会这么想?” 梁郁笑道:“我在医馆做家叔帮手,迎来送往,也算阅人无数。这个人目露凶悍,但看上去只是个船夫,怎么会对一件青花瓷器感兴趣到不惜杀人的地步?有点奇怪呢。” 何寻不便说凶手极可能是受人雇使,又问了一些细节,这才谢过梁郁,与周时臣辞去。 何寻道:“看来黄丹阳第二次来王五家时,就应该已做好两手准备了,能收买王五最好,若是对方还不同意,当晚便会有人上门动手行凶。” 周时臣虽不愿意相信黄云霄是杀人主谋,但目下证人证词确实都指向了徽帮。先不说道德、人品问题,黄云霄完全有能力、有手段安排这一切。 何寻道:“我得立即赶去徽州会馆一趟。就算黄丹阳不在,也得捉几个关键人物如管账之类的讯问一番。周公子,你要是为难,不必走这一趟。” 周时臣道:“我跟何巡捕一道。” 二人来到徽州会馆,径直找到会馆管账庞玉。何寻问道:“这几日会馆可有大笔金银支出?” 庞玉本是满腹纳罕,不知官府如何找上自己,待听了发问,脸色立即就变了,支支吾吾地道:“没有,没有。” 何寻道:“我有证人指证贵馆黄丹阳曾携带大包财物到过王五家。黄丹阳既是替徽帮出头,必然是从会馆账目支出。你把账本拿出来,翻到前一日,若是没有这笔记录,我立即转身就走。若是有这笔,嘿嘿,就要请庞管账到巡检司好好说道说道了。” 庞玉道:“当真没有,没有。”却不肯取账本,又将求助的目光投向周时臣。 周时臣叹道:“庞管账,你最好还是听何巡捕的。不然他召巡检司兵马到此,使用强力,一样可以得到账本。” 庞玉不得已,只能开柜取出账本,翻到何寻指定的日子。定睛一看,果见前日有一笔二百两黄金的支出,但紧接着又有一笔二百两黄金的入库,领取、交入者都是黄丹阳,显然是他拿去收买王五不成、又不得不重新带回徽州会馆上交了。 何寻道:“久闻徽商做事精细,井井有条,今日一见,方知名不虚传。”又问道:“‘用处’这栏没有填写,黄丹阳本来想拿这笔钱去收买王五的吗?” 庞玉道:“小的不知。这是会首黄先生当着小的面特批的,小的不知要拿去做什么。” 何寻道:“黄丹阳支了这么大一笔黄金,又很快还了回来,你不觉得奇怪吗?” 庞玉讪讪道:“是有些奇怪。不过小的只是个管账的,什么都不知道。” 何寻道:“劳烦庞管账跟我走一趟。” 庞玉登时面如土色,战战兢兢地问道:“小的都交出账本了,何巡捕还要小的做什么?” 何寻道:“等我逮到黄云霄、黄丹阳兄弟,你就是证人。” 忽听到背后有人道:“何巡捕何苦为难庞管账,他不过是个跑腿做事的。”却是徽帮会首黄云霄大步走了进来。 周时臣大为惊讶,道:“黄先生不是去沿海处理船务了吗?” 黄云霄不答,只道:“二位,请随黄某移步客厅。有什么疑问,不妨当面问个清楚明白。” 到了客厅,分宾主坐下,黄云霄又命人上茶。何寻道:“茶就不必了。黄会首,明人不做暗事,可是你派人杀了王五、田水月,又派人一路追到官庄,杀害了王五妻儿?” 黄云霄“啊”了一声,道:“王五妻儿也被人杀了吗?” 何寻冷笑道:“目下证人证词都指向徽帮,黄会首是聪明人,何必再惺惺作态?” 黄云霄摇头道:“我没有杀人,也决计不是我徽帮杀了这些人。” 何寻道:“徽帮当然不必自己动手,以黄会首的实力,完全可以买通他人令其代劳。” 黄云霄道:“不,绝对没有这回事。何巡捕,我敢以朱老夫子的名义对天立誓,我徽人绝对不是要踩着别人尸体往上爬的人。” “朱老夫子”即是南宋名儒朱熹,其人是徽州人氏,因“集诸儒之大成”而备为徽人敬仰,被视为人间楷模。 何寻问道:“那么黄会首为何要假意离开景德镇,还巧妙地利用了周公子作旁证?” 黄云霄看了周时臣一眼,露出歉然之色来,道:“我听说王五被杀、‘青花见五色’失踪,又听说都帮首脑人物都不在镇上,便猜到官府迟早会怀疑到徽帮,所以才假意离开,想避开一系列讯问。” 何寻道:“那么黄会首可有派堂弟黄丹阳去收买王五?”黄云霄道:“有。”当即细说了原委。 原来徽帮想重振吴窑雄风,然吴明官长子吴青峰难成气候,得另找得力工匠辅佐他。既然王五新烧出了“青花见五色”,轰动全镇,若由他来实际主持吴窑,一定能获奇效——王五的“青花见五色”秘技,加上吴窑的优良窑房,再加上徽帮的财力,一定能死死压住都帮。是以黄云霄一得知消息,便急召心腹商议,最终决定派堂弟黄丹阳携重金前去王五家游说。 起初王五倒也客气,将黄丹阳迎进堂屋坐下,又取出“青花见五色”任他观看,但听了来意后断然拒绝。黄丹阳无论如何劝说,王五都不肯动心。黄丹阳无奈,只得带着黄金离开。 黄云霄听到堂弟回禀后,料想普通财物难以令王五动心,便拿出自己珍藏的一只“雨过天青”,让黄丹阳拿去送给王五作为入吴窑的见面礼。“雨过天青”是五代烧制的上好青瓷,世间极为罕见。王五一见之下,果然愣在那里,许久才回过神来。他虽然舍不得那只青瓷,但还是拒绝了黄丹阳。黄丹阳二度登门均告失败,黄云霄料想无论如何也难以说服王五,只得作罢。 周时臣听了,不解地问道:“既然有这一节,黄先生为何不事先说明?” 黄云霄道:“抱歉,王五是你杂帮的人,我派人游说他加入吴窑,有挖墙脚之嫌,本已是大大的不该。后来我听到王五被杀,更不愿意再当着你周老弟的面提起了。” 周时臣道:“这其中有个大大的疑问,黄先生说是听到王五被杀后才谎称要离开景德镇。那时我人在徽州会馆,还没有到王五家,更没有发现尸体。黄先生是如何知道王五已死的?” 黄云霄叹了口气,道:“因为我派了人监视田水月。” 周时臣心念一动,问道:“黄先生已经猜到田水月才是那件‘青花见五色’的真正画料者吗?” 黄云霄道:“不是猜到,是王五自己告诉丹阳的。” 原来王五见黄丹阳两次登门,先是许以重金,后是奉上至宝,而且如此诚心诚意,所为也不是为那只“青花见五色”,仅仅是想邀请他去主持吴窑事务,心中颇为感动,便实话告道:“不是我不识抬举,而是另有苦衷。我知道徽帮肯花大价钱请我,是因为这件‘青花见五色’。事实上,我也不知道它是如何烧制出来的。这瓶上的画,亦绝非我娘子手笔。想来想去,只可能是隔壁景德医馆那怪人偷偷画的。” 黄丹阳大吃一惊,问道:“什么怪人?”王五道:“好像叫什么田水月,是个七十岁的老汉,从外地来就医的。黄先生到隔壁一打听便知。” 再巧不过的是,田水月正好来敲王五的院门。王五忙迎了他进来,径直问道:“这只花瓶上的画,是不是你画的?” 田水月眯眼反问道:“怎么,画得不好吗?”言外之意,是承认自己就是那只“青花见五色”的画料者了。 黄丹阳大喜过望,忙郑重上前拜见田水月,先说了吴明官吴窑名号,又道明想以重金聘请其人到吴窑画料。 田水月丝毫不以为意,只问道:“你是吴窑什么人?”黄丹阳忙自报了姓名。 一旁王五特别加重语气强调道:“这位黄先生的堂兄是徽帮会首。” 本以为田水月会略改简慢之态度,不想他听了反而勃然色变,怒道:“你是徽商?哼,老夫死也不会替徽商做事。就算你取万金摆在我面前,也只是白费心机。” 黄丹阳莫名其妙,忙问道:“可是曾有徽商得罪过老先生?老先生不妨说出他的名字,我叫他来,当面赔礼道歉。” 田水月只是连声冷笑,并不回答。 王五忽然记起田水月提过几次望江楼楼主江印月的名字,忙小声告道:“多半是望江楼江楼主。” 黄丹阳忙道:“江印月也是我徽帮中人,明日我就让他置酒摆宴,当面向先生赔罪。” 田水月反而怒气更盛,道:“呀,原来那个楼主也是徽商。明日我要到望江楼去,将壁画全部涂抹掉。” 黄丹阳不明所以,诚恳地道:“老先生到底跟徽商有什么过节,还望明示。” 田水月怒道:“当年都是你们徽商引倭寇深入内地,大肆烧杀掳掠,才害死了我心爱的女子。” 当年倭寇横行中国东南沿海一带,究其根源,乃是明代海禁政策。且所谓倭寇,很多为汉人,头领多是徽商,因海内外贸易受阻而不惜铤而走险,先是沦为海盗,成群结伙,以武力对抗明军,后来更发展到深入如浙江、江苏、福建等东南富裕地区,抢夺财物,屠杀百姓。明军有着优势兵力,却是屡战屡败,直到明廷用胡宗宪为帅,用戚继光、俞大猷等人为将,才有所起色。 倭寇入寇内地前,徐渭曾随同好友湖州人潘到杭州玛瑙寺读书,衣食由潘供给。后来潘回去家乡,写信邀请徐渭,将本地双林镇严氏长女介绍给他作继室。严翁与徐渭见面后,对其很满意。但徐渭却看不上严翁,因而怀疑他女儿也不是什么出众之辈,于是拒绝了这门婚事。次年,倭寇入侵湖州,严家亦遭洗劫。严翁被砍断一臂而死,两个女儿均遭掳掠,受到残酷凌辱后,先后自杀而死。徐渭得知后深感痛心,因此写《宛转词》二首悼念,又写了《严烈女传》,世人由此知道了他与严氏的往事。 不久,徐渭投奔东南明军主帅胡宗宪为幕僚,为其出谋划策,力平倭寇。胡宗宪用徐渭之计,先后施以离间计、美人计,毒杀倭寇头目数百人,又假意招降,将首领汪直、徐海、陈东、麻叶等人尽数诱捕后杀死。倭寇群龙无首,兼之明将戚继光麾下戚家军多次大败倭寇,最终平定了倭患。 黄丹阳听到田水月自报真实身份后,大为震撼。他知道胡宗宪号称平倭最大功臣,其实徐渭才是想出那些毒计的幕后策划者,其人必定与倭寇有血海深仇。料想对方也知道当年倭寇大小头目很多是徽人,所以才会对徽商切齿仇恨,遂无话再说,当即默默转身离去。 离开王五家后,黄丹阳还特意绕道去了一趟望江楼,问道:“是不是有个姓田的在这里画过壁画?” 江印月道:“黄先生也听说了?画得真不错。”喜滋滋地引着黄丹阳上楼看了。 黄丹阳见那两幅山水果然与“青花见五色”画风一致,也不向江印月道破画者真实身份,径直回徽州会馆禀报。黄云霄听说“青花见五色”画料者竟是徐渭,又惊又喜,仔细思虑一番后,命黄丹阳带人去暗中监视田水月。若其生活不便,便施以援手,予以照顾,以期能打动他,令其回心转意。 听到这里,何寻忍不住插口问道:“黄会首派人监视田水月,当真是好心吗?” 黄云霄道:“我承认我有目的,但我起码没有害他。” 何寻道:“这可难说了。黄会首承认暗中派了人监视田水月,他人却死了,徽帮不是嫌疑很大吗?” 黄云霄道:“我为什么要杀田水月?” 何寻道:“因为黄会首知道他就是徐渭。我听说黄氏先人亦曾做过倭寇,当年黄会首先人被胡宗宪胡大帅诱杀,便是因为徐渭之计。” 黄云霄道:“不错,我知道田水月就是徐渭后,一度心情复杂。不过他已是风烛残年,还能活几天?我先人是被徐渭之计害死,我先人的家眷则是在戚家军攻陷海岛后被尽数杀死。论起来,戚继光跟我仇怨更深。” 何寻先是愕然,随即不无讽刺地道:“这么说,黄会首还想杀戚将军?可惜一代名将,已经寒病交加而死,黄会首没有机会了。” 黄云霄道:“我不是这个意思。何巡捕先听我把话说完。宝积寺老僧惠印,你可认得?” 何寻道:“见过一次,他是景德医馆梁葛大夫的师傅。” 黄云霄道:“惠印俗家名字叫戚印,是戚继光的养子。戚继光斩子的故事,何巡捕总该听过吧?其实戚印没死,被军中将士救了,死的是另一个年纪样貌跟他差不多的军士。” 戚继光家教甚严,十三岁与南溪籍武官万户王栋之女定亲,十八岁正式娶妻。王氏出身将门,性情火爆刚烈,戚继光对其十分畏惧。然王氏只产下一女,多年无子。望子心切的戚继光有心娶妾,却又畏惧妻子。 当时戚继光已经成名,麾下将士对主帅怕老婆一事十分不平,决意在军帐下设伏,由戚继光将王氏诱入,以摔杯为号,将其杀死。戚继光同意了计划,然等到王氏进帐后,双眼一瞪,他竟吓得全身发抖。王氏见气氛不对,喝问道:“你在搞什么鬼?”戚继光竟道:“特请夫人来验兵。”由此传为军中笑话。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由于王氏生不下子嗣,戚继光便收了一名养子,即为戚印。戚印自追随之后,鞍前马后,多立军功。嘉靖四十年(1561年),倭寇大举入侵,预备在沿海一带抢劫。戚继光事先令戚印领兵设伏,自己亲自做诱饵,出战后佯败,将倭寇引入伏击圈,然后两军夹击,一举全歼。结果戚印年轻气盛,交战心切,没等倭寇全部进入包围圈,就下令擂鼓冲锋。虽然击败倭寇,却有部分敌人逃脱。 戚继光治军甚严,回营后即升军帐,追究戚印违抗军令之罪,令将其斩首示众。因戚印是唯一养子,也是唯一子嗣,众将军一起下跪求情,请求准许戚印将功赎罪。戚继光不肯同意,以“军令如山”为由,将戚印斩杀。 尽管戚继光不徇私情,但失去了唯一的养子,内心深处十分痛苦。明廷得知后很是感动,为安抚戚继光,下令追赠戚印为太尉。当地民众还在戚印被斩之处建了一座太尉庙。 黄云霄忽然说出戚印没死、且就是宝积寺老僧惠印后,旁人无不瞠目结舌。周时臣半信半疑地问道:“当真有这回事吗?黄先生如何知道惠印就是戚印?” 黄云霄道:“别管我如何知道,总之我说的是实话。二位要是不信,大可以自己去问惠印本人。”顿了顿,又道:“我早就知道了惠印的真实身份,可我没有杀他。而且我根本不必杀他,我只需将戚印戚太尉还活着的消息传出去,那么戚氏就名节、前途尽毁,我先人的仇也就报了。” 戚继光擅长练兵,前半生得到重臣信任,尽展军事天赋,功勋显赫,只因曾依附张居正而被万历皇帝嫌恶,以致晚景凄凉。他原是一品高官,晚年虽遭罢免,但品秩仍在,死后朝廷不予理睬,子嗣也未能袭职。还是其长子戚祚国到京师上书请求,朝廷迫于礼制,不得不下诏予以祭葬,但仍然没有追予谥号。 而今大明为援助朝鲜与日本交战,明军屡战屡败,朝中无大将可用,人们这才重新想起了抗倭时战功卓著的戚继光。就在不久前,礼部上书称:“戚继光血战歼倭,勋垂闽浙,壮猷御虏,望著幽燕,乞照例赐与恤典。”朝鲜战事屡屡不利,朝廷也需要借名将来振奋军心,遂批准了礼部奏疏,戚继光后人这才得以袭职。 黄云霄说得不错——当年戚继光毅然斩子一事震动朝野,明廷还特意追封了戚印,若其没死的消息传出去,朝廷不会管戚继光完全不知情,只以为其人欺君罔上,不但会立即剥夺其子孙刚刚袭继的官职,怕是连戚继光本人生前官秩也要一并剥夺。 何寻祖籍福建。福建原是倭患重灾区,备受倭患之苦,因为戚家军的浴血奋战,才带来一方安宁,民众对其无限感激。迄今当地还有歌谣传唱道:“戚我爷,戚我爷,爷未来兮民咨嗟,爷既来兮凶妖荡尽,草木生芽。欲报之德,昊天无涯。愿爷孙子绳绳兮,为公为侯,永定国家。”他听到黄云霄一番话后,简短地道:“戚将军有功于国,有利于民,请黄会首不要这么做。” 黄云霄道:“何巡捕放心,我不会这么做的。我说前一番话的目的,是想告诉二位,我连戚印都没有动过分毫,又怎么会起意杀徐渭?况且他人活着,对我徽帮价值更大。” 何寻道:“就事论事,黄会首既派了人监视田水月,他如何会在徽帮眼皮底下被人杀了呢?” 黄云霄道:“我派的人到医馆时,已经是夜里,医馆大门已关,料想田水月已然睡下,便离开了巷子,到附近南码头闲逛去了。” 那人名叫许民,是黄云霄手下的得力人物。他在南码头夜市一番吃吃喝喝,一直等到凌晨夜市摊子将散才起身,慢吞吞地回来南门头。到王五家附近时,忽有人匆匆跑了过来,还撞了他一下。许民喝道:“走路看着点。”对方却头也不回地跑开了。 许民正待走开,忽闻到一股强烈的血腥味,竟似从王五院中传出来的。他亦知王五烧出“青花见五色”之事,心中隐隐觉得不妙,便忙赶来王五院子。彼时天色未明,打火一看,王五和他的监视对象田水月均死在了院子中。许民大吃一惊,不敢多作逗留,忙赶回徽州会馆向黄丹阳禀报。黄丹阳知道堂兄正与杂帮会首周时臣在房中饮酒,而死者王五正是杂帮之人,他不欲节外生枝,便以别的名目将黄云霄叫了出来。 黄云霄听说究竟后,很是愤怒。他当然不是真的关心王五、田水月二人,只是凶手极可能不但得到了“青花见五色”花瓶,还从田水月口中逼取了画料秘技。无论对方是谁,不日后便会以“青花见五色”称雄于瓷业,那么他重振吴窑的计划便会泡汤。 黄丹阳却没有想那么远,忙告道:“王五烧出‘青花见五色’,一日之内,镇人皆知,人人垂涎,不想竟有人为此不惜杀人。我白天两次到过王五家,有不少人看到,现下他死了,怕是会立即怀疑到徽帮头上。虽然我们没有杀人,但私下做的这些事,总不好说出去。” 黄云霄觉得有理,道:“正好周时臣在此,我先当着他面假意离开景德镇。官府找不到你我,又没有凭据,一时也不能拿徽帮怎样。”遂就此而定。 周时臣听了,心中不免失望。他拿黄云霄当朋友,对方却仍然在利用他。 黄云霄看出他心意,正色道:“周老弟,你只是周时臣时,我自然拿你当兄弟。但你是杂帮会首身份时,我便是徽帮会首身份,只能各为其帮,各谋其利。” 周时臣道:“那么黄先生要如何区别呢?”黄云霄道:“这个……” 何寻道:“好了,二位会首的恩怨回头私下解决,我还有重要事情要问。黄会首,你手下许民发现王五遇害前,曾撞见过一个人,那人是什么模样?” 黄云霄道:“天黑未能看清楚面貌。不过那个人应该不是凶手。” 何寻奇道:“黄会首如何能知道?” 黄云霄道:“听说王五胸口要害中了一刀,入刀极深,凶手应该是个孔武有力之人。而据许民说,那个人很是瘦弱,撞到他身上时,还被反弹得退了两步。许民只是中等身材,不算什么彪形大汉,足见对方气力不足。我猜对方也在暗中窥测‘青花见五色’,想深夜去王五家盗取,不想有人先下手为强,王五已然遇害,他吓了一跳,所以匆忙逃了。” 何寻料想浮梁县衙和景德镇巡检司中必有徽帮眼线,不无讥讽地道:“黄会首当真神通广大,居然连王五伤势情状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黄云霄道:“何巡捕,不瞒你说,我比你更想抓住凶手。其实我假意离开景德镇,也是为了暗中调查这件案子。” 何寻道:“那么黄会首可有发现什么线索?” 黄云霄摇头道:“不比官府发现的多多少。而且我一直想不通凶手既是在将军槐下杀了田水月,为何还要白费力气将他移往王五院中。现下得到王五妻儿也一并遇害的消息,这才明白过来。” 何寻忙问道:“黄会首认为凶手移尸是什么缘由?” 黄云霄道:“应该是田水月遇害在先,凶手杀了他后,再带着尸体赶去王五家中杀人,然后再赶去官庄杀了王五妻儿。” 周时臣问道:“黄先生认为凶手是否知道田水月才是‘青花见五色’真正画料者?” 黄云霄摇了摇头,道:“王五只将真相告诉了丹阳,还叮嘱他不要传出去,外人不可能知道。依我来看,田水月被杀只是偶然事件,他无意中卷入了什么,譬如听到了凶手行凶的计划。”又叹道:“既然王五妻儿死前受过毒打,凶手一定是要问取‘青花见五色’的秘密,当王五妻子说出秘密只有田水月知道,凶手发现自己杀了唯一掌握秘技的人后,想来是悔之莫及了。” 黄氏一番猜测,与周时臣之前推断大致相同。何寻亦因此对黄云霄刮目相看,忙将周时臣拉到一边,道:“黄云霄虽然别有用心,但目标总算一致。周公子看是否要将我们新发现的线索告知他,也许能从他的角度或是利用徽帮的势力提供些帮助?” 周时臣道:“及早捉住凶手要紧,能有人多出一分力,总是好的。” 何寻道:“周公子能这么想,足见大人有大量。” 周时臣道:“况且我们现在不说,日后黄先生也自会知晓。” 何寻便将新发现的线索,如杀死王五和杀死其妻儿不是同一名凶手、将军槐附近货船等,一五一十地对黄云霄说了,连周时臣书房失窃也没有落下。 黄云霄闻言很是惊异,先问道:“竟然有人到周老弟书房盗走了徐渭真迹?” 周时臣点点头,道:“那幅《黄甲图》是操骥传家之宝,我必须得尽快寻回来,好归还原主。”虽不大情愿,仍然不得不就势开口向对方求助,道:“黄先生耳聪目明,若是有《黄甲图》的消息,还烦请知会一声,周某必有厚报。” 黄云霄道:“厚报就不必了。周老弟放心,我会派人四处打听。”又道:“目下至少有了一名凶手和座船的样貌,我会让手下留意去找。如果他人在景德镇,掘地三尺,也要找他出来。他若逃离了浮梁,我也会发出江湖告急令,请各地徽商帮忙。是人就要吃饭穿衣,一有需求,就有办法找到他。” 徽帮把持了景德镇的经济,而徽商生意则遍及中国,若是由徽帮出面追捕,一定事半功倍。 何寻忙道了谢,起身告辞。周时臣道:“何巡捕先请,我还有几句话要对黄先生说。” 等何寻出去,黄云霄道:“之前的事,是我不对……” 周时臣道:“何必道歉,黄先生也说了,你我均是一帮会首,各有立场。但我现在以周时臣、以朋友的身份问你一句,当晚黄先生一再说厌恶行帮之争,说什么希望打破壁垒,原来都是假的吗?” 黄云霄道:“不算是假。我跟周老弟一样,也希望瓷业越来越好,精瓷越来越多。” 周时臣道:“不,你希望的只是徽帮越来越好,所以你才愿意花高价收买王五,愿意放下私仇接近田水月。你从来都比别人看得更远,不过却只是为了徽人的利益。” 黄云霄叹道:“我的心思,竟全被周老弟看透了。”又坦然承认道:“壁垒不可能打破,既不可能打破,便只能做自己能做到的,这是我们商人的原则。周老弟其实心中比谁都清楚,壁垒会一直在那里,你永远娶不到魏希光。都帮不仅仅在对付我徽帮,也在蚕夺杂帮的利益。你是杂帮会首,按理该为杂帮争取最大的利益,可你做了什么,你什么都没做,作为会首如此,作为周时臣也是如此。你天生便有巧匠心思,本可在青花领域长袖善舞。我一直以为,如果世上当真有人能烧出‘青花见九色’的至尊瓷器,一定是你周时臣。但你却因为都帮的打压,主动选择了避让,去做赝品,去烧仿古。虽然也名利双收,可你对得起上天赐给你的绝高天赋吗?” 周时臣一时愣住,竟无言以对。 黄云霄又道:“反过来说,我徽帮压住都帮,对你杂帮也有好处。你不帮我就算了,反而联合官府,一道怀疑我、对付我。” 周时臣道:“我绝没有联合官府对付黄先生的意思,只是我跟何巡捕一道调查案子,凑巧证人证词指向了徽帮,我们一道来会馆盘询。” 黄云霄道:“都帮岂不是更可疑?余母上月便已过世,为何拖到七月才下葬?都帮首脑人物说是回了都昌,当真回去了吗?” 之前因为徽窑陈仲美妻子江若兰一案,周时臣也怀疑都帮集体回乡奔丧只是幌子,私下则安排了计划对付徽帮。此刻听黄云霄亦有此怀疑,不过意指王五一案,忙实话告道:“变工节当日,巡检司陈通判怕出事,派了便衣兵卒监视三帮,你我均在监视之列。兵卒亲眼见到都帮人物登船离镇。而周窑开出‘青花见五色’是在这之后的事,都帮首脑不可能知道,更不可能及时作出安排。” 黄云霄冷静了下来,道:“我适才有些失态了,抱歉。”思虑一番,续道:“其实以都帮行事风格,绝少能做出杀人这种事来,他们通常都是偷师偷技。这一点,挛窑魏氏应该最有体会。换作我是都帮帮主崔无忌,派人保护王五还来不及,更不要说害他了。” 周时臣道:“那么依黄先生看来,谁嫌疑最大?” 黄云霄想了想,道:“既是凶手杀人前曾向王五娘子逼问‘青花见五色’秘技,必定是瓷业工匠了。王五本身是杂帮之人,徽帮、都帮也没有嫌疑,只有可能是外地民窑派人做的。像福建建窑、德化窑等自古就是名窑,而今早被景德镇超越,或许他们派了人在景德镇扮学徒、做佣工,偷师学艺,就跟当年都昌人初来景德镇一样。” 周时臣道:“多谢指点。”辞了出来,告知何寻道:“都帮、徽帮都想从王五身上得利,应该没有嫌疑了。何巡捕不妨再走一趟都帮,请崔会首出手相助。” 都帮掌控着船帮,船帮则垄断了昌江船运,既是有了凶手座船图形,只要都帮出面相助,找起来就容易多了。 何寻闻言便道:“好,我这就赶去都昌会馆。天色不早,周公子早些回去歇息,有消息我再来周窑知会。” 回来周窑,正好遇到掌厨许衡。周时臣忙道:“老许,你不必再在我这里了,徽州会馆好多人都等着你回去呢。” 许衡双眼一瞪,道:“不行,我们说好的,直到黄会首回来,我要一直留在周窑掌勺。周公子既然回来了,我这就下厨准备去。” 周时臣不好说黄云霄其实没有真正离开,只得任他去了。 秢稠闻声迎了出来,叫道:“公子,我正要找你。” 周时臣问道:“出了什么事?” 秢稠道:“不久前有人隔墙往周窑内丢了一块石头,外面包着一团纸。吴祥瑞捡到了,发现是一封信。” 周时臣道:“什么信?” 秢稠道:“写给公子你的,说是操公子的《黄甲图》在他手上,指名要你拿秘技去换。” 周时臣大吃一惊,忙问道:“什么秘技?” 秢稠道:“就是公子烧出好瓷的秘技。” 周时臣将信展开,果见上面歪歪扭扭地写着两行字:“《黄甲图》在我手,拿周窑秘技来换。” 周时臣忙问道:“吴祥瑞人呢?” 秢稠道:“他看信后立即就追出去了,想去抓丢信的人。” 周时臣摇了摇头,一言不发地进堂坐下。秢稠将油灯灯丝捻得更亮些,问道:“若是吴祥瑞抓不住对方,该怎么办?” 话音刚落,吴祥瑞便哭丧着脸走了进来,双手一摊,道:“给那人跑了。” 周时臣道:“对方既有所求,这信上又没有写交换地点,必定还会再送信来。祥瑞,你去大门口等着。”安排妥当,自进来私人工坊间,从案桌暗格中取出一本小册子,上面写着“周氏瓷谈”四个字。 秢稠见到很是惊异,道:“原来公子真有一本《周氏秘技》,我竟然不知道。” 周时臣笑道:“还不是因为你嫌工坊脏,极少进来?”又道:“这不是什么‘秘技’,只是我平日烧制瓷器时记下的一些心得。对了,取纸笔来。关于王五那件‘青花见五色’,我也有一些想记下来的话。” 秢稠忙取来纸笔,一边研磨,一边问道:“公子是不是觉得自己也能烧出‘青花见五色’?到底有什么秘诀?” 周时臣笑道:“你也关心这个?” 秢稠道:“我只是好奇,王五烧出‘青花见五色’后,轰动全镇,人人都想知道到底是怎么烧出来的,甚至还有人因此杀了他。”忽然想到一事,道:“王五就是因为‘青花见五色’被杀的,公子还是不要写什么心得好,万一……” 周时臣道:“我只是想把自己的一些看法记下来,未必就能真的烧出‘青花见五色’,不至于招来杀身之祸。” 秢稠一把夺过豪笔,道:“不行,我得先知道公子的看法。老夫人既把公子交给了我,我得尽职尽责。” 周时臣道:“那好,你去端些酒菜来,我们一边吃一边说。” 秢稠嫣然笑道:“早就给公子预备好咸水粑了,一直蒸在笼上呢。” 三杯热酒下肚,乏气立消,周时臣也来了精神,道:“那件‘青花见五色’其实是无意中烧成的,关键在于田水月,他偷偷在花瓶素坯作了画,混入王五娘子画料的器物中,王五等浑然不觉,照常往花瓶上上了釉,再送来周窑入匣烧成。” 秢稠问道:“那么那位田水月到底有什么特别之处呢?” 周时臣道:“他是水墨名家,大写意画风与‘青花见五色’这种淡韵天然的瓷风十分贴合。但他毕竟是个瓷业新手,所以我猜他在流程上仍然是学着王五娘子的模样,不会有什么特别之处,只不过画坯时保持了他自己独特的画风而已。” 秢稠道:“照公子这么说,只要学会了田水月的大写意画法,便能画出‘青花见五色’了?” 周时臣道:“那可不一定。因为我们只知道田水月是偷偷画料,却不知道隔了多久才上釉,时间长短不同,甚至花瓶摆放位置不同,青料沁渗都会有很大差别。又或者他有没有按画者习惯往青料中加别的东西?在王五家时,我闻过院角的青料罐子,有一股强烈的药味,我怀疑他把景德医馆的什么药材丢到青料里面了。不过这些因素都是可控的,只要有恒心,完全能一遍遍试出来。” 秢稠道:“咦,旁人都说公子只是仿造古器高手,公子什么时候也成了青花行家了?” 周时臣笑道:“工艺都是共通的,能有多大区别?如果要再烧出‘青花见五色’,我们可比别人有优势多了。王五那件‘青花见五色’是在周窑烧成,我知道那一窑的火温等具体状况,又知道火窑内匣钵、器物摆放位置,只需要先按之前的条件烧上一两次,再改变可控因素,反复尝试,不难烧出‘青花见五色’来。” 秢稠道:“呀,我不准公子写下这些。这不是招来杀身之祸的东西,还能是什么?” 周时臣叹道:“凶手杀死王五,虽说是为了‘青花见五色’,却是走入魔怔了。这样心肠歹毒的人,就算得到秘技,也烧不出好瓷器来。” 忽听到吴祥瑞在门外叫道:“师傅,又有信来。” 秢稠便从周时臣身边起来,走过去拉开门,问道:“见到送信人了吗?” 吴祥瑞摇头道:“没有,他还是老法子,用纸包石头扔进院墙的。” 周时臣展信一看,却见上面写道:“今夜子时,西塔之下。” 吴祥瑞道:“这贼子好大胆,敢公然要挟师傅。师傅,要不要弟子现下赶去寻巡检司报官?” 周时臣忙道:“不必。《黄甲图》是操家祖传之物,须得尽快物归原主。万一报了官,对方就此消失不见,或是干脆将画损毁,我罪过可就大了。” 吴祥瑞道:“师傅的意思是,要如贼人所愿,用师傅毕生心血去换图?” 周时臣点点头,道:“这件事,我自有主张。时辰不早,你早些去歇息,明日一早预备开工做活儿。” 等吴祥瑞离开,周时臣慢吞吞地将咸水粑吃完,这才洗净双手,将适才对秢稠谈及的一番话如实记录下来。等新写的几页纸墨迹干透,便夹入那册《周氏瓷谈》中。 秢稠问道:“公子真的要把这本小册子交给对方吗?”周时臣道:“真的。” 秢稠道:“这可是公子多年的心血。” 周时臣道:“所以我对对方还蛮有感激之情的。” 在对方眼中,周氏秘技显然要比徐渭真迹值钱得多,这对他本身就是一种肯定。而且对方不择手段,潜入周窑盗走《黄甲图》,时机把握得刚刚好,足见他一直在暗中觊觎周窑,倒令周时臣平生出几分知己之感来。 秢稠显然不能领会这一层深意,道:“公子说错了吧,是恨他才对。” 周时臣道:“你放心,我自有法子找到这个人。”挨到亥时过了,便将《周氏瓷谈》用布包了,放入怀中,自往西塔而来。 西塔位于景德镇镇西,距离昌江不远,因外墙为红色,故又称“红塔”。宋建隆二年(961年)始筑。塔高十余丈,六角七层,雄伟挺拔,夕阳西照时,尤为壮观,“西塔夕阳”遂成为浮梁著名景观。明代宣德年间,浮梁知县曾鼎有《西塔夕阳》诗道: 巍峨雁塔倚虚空,铃铎声传十里风。 绝顶曾藏金舍利,闲阶倒栽玉芙蓉。 光连霄汉行云外,影浸池塘夕照中。 步履登临遥望外,江山如画胜无穷。 形象地描绘了夕阳映照下的西塔景观。入夜后,邻近望江楼的映天灯火便成为景德镇一景,华灯闪耀,夜色未央。 周时臣提前两刻到了西塔,四下逛了一逛,并没有发现闲人。他既能望见西面望江楼灯火通明,亦能清楚听到酒楼的欢声笑语。默默等..了许久,估摸子时早过了,却还是没有见人来。忽听到大松树后有动静,忙喝道:“谁在那里?” 第五章 绝妙功夫 中国画从来都不像实物,盖因中国书画同源,绘画同书法一样,随意挥洒,披露胸怀。山水图的重点并不在于如何与真实山水相近,而在于表现对象的气韵,以及画者自身的审美情思,一望而知其为画。故在绘画上,中国画重神韵,西洋画重形似。 匣钵由来格不同,一般层叠着砂工。 更多平匣排清器,遥望馒头正出笼 匣钵烧皴破不妨,倩他薄篾尽箍藏。 一经红火同镔铁,格物谁能理共详 ——龚鉽《陶歌》 周时臣大喝一声后,有人期期艾艾走了出来,却是其新收的弟子吴祥瑞。 周时臣大为意外,问道:“你来这里做什么?” 吴祥瑞讪讪答道:“我担心师傅中了奸人毒计,所以偷偷跟了出来。” 周时臣大怒,斥道:“胡闹,一定是对方看到你躲在树后,以为是我暗中伏下了帮手,才迟迟没有出现。你快些回去,别耽误我大事。” 吴祥瑞嗫嚅道:“可是……” 周时臣道:“你才刚刚拜我为师,便要违抗师命吗?”吴祥瑞道:“不敢。”只得转身去了。 周时臣又等了两刻,仍然不见人影,忽然心念一动,暗道:“这人必是知道《黄甲图》是操家之物,我势必取回,所以才敢任意要挟我。但他也该知道这几日我因为查案跟巡检司走得极近,他怎么能确保我一定不会报官或是暗中埋伏人手伏击他呢?嗯,之所以选择西塔为交易地点,一定是有缘由的。” 转头凝视西面酒楼灯火片刻,便径直往望江楼而来。 望江楼做中午到夜间生意。虽已过子夜,但酒楼仍滞留有不少酒客,多是外地行商。周时臣刚一进门,便有个小厮模样的年轻男子凑上来问道:“你是周时臣周公子吗?” 周时臣道:“你是谁?” 小厮道:“小的是中间人。那人要的东西,周公子带来了吗?” 周时臣点点头,取出布包,问道:“那人人在哪里?” 小厮道:“给我。”见周时臣不肯松手,便道:“这是那人的条件之一,先验货,后交图。” 周时臣不悦地道:“我周时臣说过的话,哪有不作数的?” 小厮赔笑道:“小的只是中间人而已。那人正在暗处盯着呢,公子再拖延片刻,这桩交易怕是就要黄了。” 周时臣心道:“这人约我与西塔交易,他自己却躲在望江楼附近,还弄了个中间人出来,如此心计,必是有图带在身上,怕我带了帮手,捉他个现行。”既能确定对方诚心交易,便放了手。 小厮拿到布包,笑道:“劳烦周公子等在这里,不要乱动。” 他不往外走,居然一溜烟穿过大堂、往楼上雅间去了。 周时臣等了好大一会儿,始终不见人下来,不免着急。正好伙计上菜经过看到他,叫道:“周公子,你果然来了。” 周时臣道:“你知道我今晚会来这里?” 伙计道:“嗯。有人留了东西给你,是个卷轴。” 周时臣忙问道:“什么人留下的?” 伙计道:“不知道。有人直接放在了柜台后面,下面压着张条子。小的不识字,掌柜又不在,还特地请了账房来读,说是给周公子的,还说你半夜会自己来取。” 周时臣忙抢到柜台后,果见台面上有一幅卷轴,一边纸条上写着:“周时臣午夜后来取。”笔迹与之前两封信一样。展开卷轴一看,正是那幅失窃的《黄甲图》,一时百感交集。 伙计笑着问道:“这是周公子的东西吗?” 周时臣道:“是,是,多谢小哥。”又问道,“楼上雅间有人吗?”伙计道:“有三个雅间有人。” 周时臣道:“都是些什么人?”伙计愣了一愣,答道:“什么人都有。” 周时臣道:“可否容我上楼看看?”伙计道:“当然可以。” 周时臣遂上楼来,逐一查看。第一个雅间是帮福建商人,正要去往九江,途经浮梁。第二个雅间是广东来的商人,也是北上路过这里。两间中均没有适才从他手中取走布包的小厮。再来看第三间,只坐着一个人,正埋头饮酒,即徽窑窑主陈仲美。 周时臣又将剩下雅间找遍,还是没有见到小厮,便就此作罢,来到陈仲美处,敲了敲门棱,叫道:“陈匠师,这么晚了你还在这里饮酒?” 陈仲美道:“咦,周公子,你来了?快进来坐。来,一起喝一杯。这可是上好的九江陈年封缸酒,来,喝一杯。” 九江陈年封缸酒自古有名,以红泥小火炉温过后,热饮风味最佳。白居易任江州司马时,最爱当地这种酒,曾作《问刘十九》诗云:“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周时臣料想陈仲美是因为妻子惨死,才在这里借酒消愁,也不坐下,只上前夺下陈氏手中酒杯,劝道:“陈匠师,夜色已深,我送你回去。” 陈仲美道:“不,不想回去。周公子,你坐,我正好有事想问你。” 周时臣道:“什么?” 陈仲美道:“听说是周窑烧出了‘青花见五色’,对吧?你那窑都用了多少松柴?怎么,不肯说?也是,我是徽帮,你是杂帮,咱们是同行冤家。” 周时臣忙道:“不,不是不能说。我是看陈匠师你醉得厉害。”陈仲美道:“我没醉,你说,快说。” 周时臣无奈,便大致说了当日火窑情形,又道:“那一窑把桩师傅是吴窑杨采,陈匠师想知道更详尽的窑火情况,可以等杨师傅从南昌省亲回来后,直接问他。” 陈仲美似是清醒了许多,问道:“那么那一窑烧了多少件瓷器?匣钵位置又是如何摆放?” 同一火窑,不同位置,温度不同,甚至同一位置,高度不同,温度也大有差别,能烧制不同类型的瓷器。因而瓷坯装匣后入窑,如何摆放也是一门学问,行话叫作“满窑”。靠近窑门十二排匣钵位置的左右,叫作“拉前”,火力最高,主要装烧质量最好的瓷器。但这一位置最上、最下两层匣钵火力较差,可以烧一些质量差些的瓷器。十二排以后,叫做拉后,这些位置火力较低,专装大件、灰可器等。 周时臣大致说了瓷器类型及匣钵垒放位置。陈仲美又追问了一些装窑细节,这才叹道:“周公子果然是个大行家,我真该早点去学学你是如何满窑的。” 周时臣道:“随时欢迎陈匠师来周窑指点。来,我送你回去。”搀陈仲美下楼,替他结了酒账,又扶他出来。好在陈窑也位于镇西,离望江楼不远。到了陈窑门口,自有陈氏弟子迎出来,将半醉不醉的陈仲美架了进去。 周时臣这才掉头,连夜赶来操家。操骥本已睡下,听说周时臣来归还《黄甲图》,狂喜之下,一跳而起,连鞋子都没穿好便冲了出来。 周时臣道:“画在这里,原物奉还。” 操骥展开一看,果然是徐渭原图,忙问道:“周兄是如何找回来的?” 周时臣不愿意提以物易物一事,免得对方起内疚之心,便道:“这个说来话长,我也乏了,回头得闲再说。” 将画送回操家后,周时臣心里放下一块大石头。回来周窑时,却见秢稠和吴祥瑞还等在大门口,心中颇为感动,道:“这么晚了,快些进去睡觉。” 吴祥瑞问道:“师傅拿到画了吗?” 周时臣道:“拿到了,而且已经归还给操家了。” 吴祥瑞长吁一口气,道:“那就好。” 周时臣道:“从明日起,若是有人来周窑打听烧出‘青花见五色’那一窑的情状,便记下他的名字,速速来报我。” 吴祥瑞道:“是。”这才去睡了。 进来内室,秢稠才问道:“贼人到底是谁?” 周时臣道:“没见到人,对方计策十分高明。”大致说了经过。 秢稠道:“奇怪,贼人既然指名约在西塔,如何断定公子能想到其实约的是望江楼?” 周时臣道:“我也是过了约定时间后好久才想明白的。” 秢稠道:“可贼人事先已经将画放在了柜台,无论公子交不交出秘技,还是一样能拿到画,不是吗?” 周时臣道:“他派了中间人在望江楼门前拦住我,大概就是因为这个。这是个极厉害的角色,不但聪明,而且胆大。好在他看起来只是想要我周窑的秘技,并没有恶意。” 秢稠讶然道:“这人如此卑鄙无耻,还叫没有恶意?” 周时臣笑道:“你不懂,这人使出如此手段,只为得到周氏秘技,堪可称为我的知己。” 秢稠摇头道:“公子一定是气糊涂了,说话颠三倒四。睡吧,我也困了,有话明日再说。” 因为心情相对轻松,这一觉竟睡到次日正午。周时臣起床后,刚出后堂,便听到前面乱哄哄一片,又见后院大门紧闭,忙招手叫过老仆,问道:“前院出了什么事?” 老仆周祥道:“都是来打听‘青花见五色’那窑情状的,少说也有百十来号人,一大早就这样了。秢稠机灵,先从外面把后院大门锁了,要不然公子连个安稳觉都睡不成。” 周时臣“哎哟”一声,心道:“我本来还指望这能成为一条有用线索,好追查到盗图贼人真实身份呢。这下可全完了。” 他昨日在《周氏瓷谈》中如实记录下了自己对烧制“青花见五色”的看法,最后特别强调想再烧出“青花见五色”的话,最好是先步前人后尘,先尽量还原王五那件青花的原貌,如火窑温度、匣钵安放位置等。料想贼人不惜以偷窃这等伎俩来交换周氏制瓷秘技,必定会仔细阅读内文,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字。周时臣以仿古知名,对方必定是对仿制古器极有兴趣。然瓷业本是共通之技,而今“青花见五色”轰动全镇,俨然有至尊瓷器之相,贼人也必定兴趣浓厚。那么他一定会依照周时臣的提示,赶来周窑打探上一窑情形状况。所以周时臣才事先叮嘱弟子吴祥瑞,令他记下打听者姓名。却没有料到镇上好奇者今日一拥而至,那贼人也必定混迹其中,却是万难再发现端倪了。 秢稠急急忙忙自厨下小侧门进来,道:“公子总算起床了。吴祥瑞让我来请教公子,他该怎么做?前后来了几百人,他实在应付不来了。” 周时臣道:“让他如实把那一窑的情状写出来,张贴在周窑大门外。” 秢稠大为不解,道:“目下全景德镇只有我们周窑烧出过‘青花见五色’,窑况应该当作不宣之秘,公子为何要这样做?” 周时臣难以对侍女解释清楚,简短地道:“就当是被逼无奈吧。” 他无法到前院工坊做活,便从小侧门悄悄离开了家,预备先去魏氏工坊,料想周窑为魏希光所筑,必定也会有人前去找她打听火窑状况。忽远远见到饶州推官吴正志和那西洋传教士利玛窦亦挤在周窑大门外,似是对眼前人头攒动的场面极感兴趣。 周时臣忙招手叫过一名佣工,命他去将吴正志、利玛窦请过来。 二人走过来后,吴正志先笑道:“周公子,你这里可真热闹。我本来是陪利玛窦先生来拜访你的,不想连大门也进不去。” 周时臣连忙致歉,道:“我也没有料到会这样。” 利玛窦好奇问道:“看来是出了乱子,周公子何不命人将大门关上?” 周时臣笑道:“本地风俗,白日不能关闭大门,否则是‘关门绝户’,习俗与汉人最重子嗣一脉相承。”又道:“现下周窑乱成这样,实在没法子招待贵客。二位应该还没有到过望江楼吧?那里也算昌江一景,我这就引二位过去,先略坐上一坐。” 吴正志尚不及回答,利玛窦已道:“实在太好了!我正想要多了解本地风俗民情,有周公子作陪,再好不过。” 三人遂往望江楼而来。 周时臣问道:“如何只见二位?” 吴正志笑道:“李玛诺传教士留在了浮梁县城传教。李日华本来是要来景德镇跟周公子叙叙旧的,但他那位同伴冯云将看上了杨知县的外甥女,非要留在县署,好寻机会跟美人亲近。李日华也没办法,只好陪他一道留下。” 周时臣奇道:“杨知县的外甥女冯小姐不是姓冯吗?” 吴正志道:“什么?”愣了一愣,这才会意对方意指按礼制同姓不能结婚,道:“冯云将是冯梦祯冯公独子,早就娶亲了,或许他只是仰慕冯小姐的文章才华吧。”话虽出口,却连自己也不信,摇了摇头,遂不再提此话题。 利玛窦道:“适才在周公子府邸时,我向人打听,据说众人聚集于此,是为了一件‘青花见五色’。那究竟是什么?” 吴正志笑道:“我已经向利玛窦先生解释过了,那应该是一件青花瓷器。但我自己也没见过‘青花见五色’,所以具体情形也说不上来。” 周时臣道:“利玛窦先生应该见过青花瓷器吧?” 利玛窦笑道:“当然,早在我来东方之前,就已经在画中见过了。而且在我们西方,青花瓷器可是带有浓重的神秘色彩,人们相信一旦毒药投入瓷杯中,它便会裂开或碎掉。” 周时臣听了颇觉有趣,又解释所谓的“青花见五色”,道:“瓷器上的蓝色图案,是用青料绘出。目下景德镇所用青料均为浙料,色泽浓翠,但也比较单一。有经验的匠师,如吴窑吴明官能通过某种特别的方法,使浙料呈现出浅淡不一的蓝色来。” 利玛窦道:“我明白了,所谓‘五色’,其实仍然都是蓝色,不过是不同的蓝。” 周时臣点头道:“大致是这个道理。吴窑所出瓷器叫作‘青花见三色’,已是青花中的珍品。”正好路过一家琢器店,便引二人进去,拿起一只花瓶,解释一番,又道:“吴明官的‘三色’出现时,之所以能轰动一方,实是因为浙料发色单一,这是受限于原料的情况下,在制瓷技法上的巨大突破。” 只是一时寻不到吴窑斗彩作品,利玛窦只能凭空想象一番,不免有所遗憾。 吴正志道:“而今周公子又烧出‘青花见五色’,多了两色,可谓后来者居上了。那只‘青花见五色’在哪里?” 周时臣道:“其实我自己跟‘青花见五色’没多大关系,那只花瓶也失了踪。”因吴正志是饶州推官,本来就负责全州司法,无须隐瞒,当即详细说了王五因“青花见五色”被杀一事。 吴正志听说王五全家惨遭灭门,悚然而惊,忙道:“利玛窦先生初到此地,这些血腥的案子还是不要再提的好。” 进来望江楼,周时臣指名要“昌运”雅间。伙计忙告道:“那雅间已经被人定了,周公子不妨换隔壁的‘昌鸿’,位置也不错。” 周时臣其实并不在于哪间雅间,只是想引利玛窦看“昌运”墙上的徐渭画作,便问道:“既是定了,对方人应该还没到吧?”伙计道:“没有。” 周时臣道:“那好,我就定‘昌鸿’,但我想先带这二位到‘昌运’看看壁画,可以吗?”伙计笑道:“当然可以。” 周时臣遂引吴正志、利玛窦上楼,进来“昌运”,指着南、北两幅壁画道:“这是典型的水墨画,只用黑墨,却用深浅勾勒出山峦起伏、江水微澜,跟‘青花见五色’有异曲同工之妙。” 吴正志出身名门,跟当今书画大师董其昌同为万历十七年(1589年)进士,又是至交好友,吴氏楠木厅老宅“云起楼”即为董其昌所题,吴家所藏绝世名作《富春山居图》也是由董其昌转让。吴氏于书画一道亦是大行家,一见那两幅山水图,便惊呼出声,道:“啊,周公子,这……这是……” 周时臣忙上前一步,低声道:“这是自称田丹水的老者所画,他也因为牵涉‘青花见五色’而被杀了。” 吴正志一时瞠目结舌,但亦不再追问画作者到底是谁。 利玛窦来回观赏一番,好奇问道:“这种浓淡的效果,是因为往墨中掺了不同的水吗?” 周时臣道:“据目击者称,这位作者只用了一墨,旁边放了一盆水,他需要时,便用墨笔直接蘸水。” 利玛窦听了颇为神往,道:“绘画不是一门简单的手艺,而是艺术,包含着绘者的精神、观念、品格、情感、审美等众多因素,当它们与具体工具、技法等实际手段融为一体时,便能相辅相成,成就杰作。” 周时臣听了很是赞叹,心道:“本以为这是个势利的传教士,为传教可以做出一切牺牲,想不到居然是个大行家,眼光、品味绝不在我之下。” 他不知道彼时西方艺术精品大多与宗教有关,利玛窦自幼入教,在罗马教廷长大,孜孜好学,所见所观尽是米开朗基罗、拉斐尔等天才杰作,艺术品位想不高雅也难。其本人又精通东西方文化,眼界自然高人一等。 利玛窦又道:“我在西方时,在教堂见过许多壁画,到东方来,亦在佛寺道观观赏过不少,但多是神佛一类。像这类山水壁画,还是第一次见到。我有一点小小心得,希望能与周公子探讨。” 周时臣道:“愿闻其详。” 利玛窦道:“我的母国叫意大利,我们那里有一个文艺复兴时期,就是大量汲取外来文化后而发生的一场文艺革新运动。说起来这场运动跟贵国不无关系,起源是一本名叫《东方见闻录》。作者名叫马可·波罗,他在大元朝时来过中国,居住了十几年,到过南京、镇江、扬州、苏州、杭州、福州、泉州等各大城市。后来他回国后,出版了一本书,引发了欧洲翻天覆地的变革……” 转念想到宗教神学的绝对权威亦是由《东方见闻录》而打破,若再提马可·波罗,不免有对天主不敬的嫌疑,便转换了话题,道:“还是直接说文艺复兴吧。我们意大利出了三位绝顶画家:达·芬奇、米开朗基罗、拉斐尔,均是油画圣手……” 周时臣道:“油画?” 利玛窦道:“我们西洋画叫作油画,是用容易干的油质调和颜料作为油彩,在布板上作画。” 周时臣道:“我们也有油漆画,作于布帛或是木板上。” 利玛窦笑道:“周公子说的油漆画我也见过,我们西洋油画不是那样的。”大致叙述了一番。 原来西洋用的画布、画板、厚纸或墙面都是经过特殊处理。油画颜料干后不变色,且能多种颜色调和,画师可以画出丰富、逼真的色彩。又因其覆盖力强,绘画时可以由深到浅,逐层覆盖,使绘画产生立体感。 周时臣听了解释,这才明白过来,道:“原来如此。” 利玛窦道:“我随身带有天主、圣母画像,便是典型的油画画作。不巧我放在了官署客馆中,一会儿我再引周公子前去观赏。”又道:“只是我们西洋画跟中国画大有分别,西洋画注重立体写实,中国画要求气韵生动。” 吴正志插口道:“你们西洋画画的只是实物,而我们中国画是要表现天地之间的生命气韵,以一管之笔,拟太虚之体。” 利玛窦道:“吴推官说的极是。简单来说,西洋艺术重客观,中国艺术重主观。但我提及这些,绝不是要评判孰高孰低,而是隐约感觉周公子提及的奇妙的‘青花见五色’,与我们西洋画所采用的明暗法有异曲同工之妙。” 周时臣对这种于交流中学习开拓极有兴趣,忙道:“可惜我从来没有见过西洋油画,一时难以体会微妙之处,还请利玛窦先生再说得细致一些。” 中国文人多有以历史文明悠久自负者,习惯固步自封,看不起外来文化。利玛窦见周时臣盛名在外,仍虚心求教,平生实难遇到,也很是高兴,忙道:“周公子既不嫌弃我才疏学浅,那么我便从头道来。之前说过中国画与西洋画的区别,中国画不以真实再现具体的自然形象为目的,譬如眼前这幅《昌江图》,跟真实的江河没有半分相似。我说的相似,是说河岸轮廓、宽窄比例等……” 吴正志道:“若真要画成昌江本来的面貌,那么便是地图,而不是画作了。中国画从来都不像实物,盖因中国书画同源,绘画同书法一样,随意挥洒,披露胸怀。” 利玛窦道:“我知道。中国山水图的重点并不在于如何与真实山水相近,而在于表现对象的气韵,以及画者自身的审美情思,一望而知其为画。比如这位田丹水画者,信手挥洒,看似无度,其实内中包含着他自己的规则章法。故在绘画上,中国画重神韵,西洋画重形似。举例而言,嗯,这两幅山水画不好举例,中国画中也有人物,通常画师会描出一条蛋形线条,表示这是人的脸蛋。但其实人的脸蛋周围并无此线,这条线只是画师故意勾勒,以作为脸与背景的界线。再如,画师在脸蛋中画一曲尺形线,表示这是人的鼻子。其实鼻子上也并没有这道线,这线是作为鼻与脸的界线。” 周时臣道:“先生的意思我明白了。你是说,中国画中的线条大都不是物象所原有,而是画师另外勾勒出来的,用以代表两物象界限。其实眼前这两幅山水图也是如此,真正的山水实物上并没有线,而画师用了不少线条来表现轮廓。这其实是我们中国画的一大特征,山水中的线条特名为‘皴法’,人物中的线条特名为‘衣褶’,都是艰深的功夫。这一节,吴推官是行家,能讲出一大堆道道来。” 利玛窦道:“原来还有这么多名目。嗯,我的意思是,中国画盛用线条,油画线条都不显著。油画既注重写实,便要力求形似,有各物的界,界上并不描线。如此,只能通过色彩真实、明暗对比、肌理细致以及笔触、质感、光感、空间、背景等多种因素来实现。比如人坐在窗口,旭日东升时,阳光照在侧脸上,那么东面的脸明亮有光泽,西面的脸则阴暗晦涩,只要画师将这点画出来,形成由近及远的清晰层次,立体感就出来了。” 周时臣蓦然醒悟,道:“不错,这跟以‘青花见三色’或‘五色’来体现画面层次是一个道理。”又问道,“那么具体又是如何来实现的呢?” 利玛窦道:“暗部通常用深色油彩多层薄涂,亮部则用浅色油彩厚抹和画刀堆色法。” 周时臣道:“暗部要薄涂,亮部反而要厚抹?” 利玛窦点点头,道:“这是画师们长期实践后得到的结果,如此暗部显得深邃,亮部则有厚重的真实感。” 周时臣道:“呀,这可是极好的经验之谈,我再试画青花时,一定要试一下。”又问道,“可还有其他诀窍?” 利玛窦道:“在我们西方,画师们更侧重探索笔触的运用。这其实更像是带着个人心境和情感创作,当画师情绪波动起伏时,通过控制笔触的轻、重、缓、急和动势方向,能使被塑造的形象显出生动感。” 吴正志本对西洋艺术不以为意,渐渐也听得出?99lib?神,忍不住插口道:“如此,便与中国画也有些类似了,画师带了情绪,正如我之前所言‘披露胸怀’,所以画出了一种神韵。” 利玛窦笑道:“有点这个意思。”又问道:“周公子提及的制作青花瓷器的青料,那是什么东西?” 周时臣道:“是一种从矿石中提炼的原料。” 利玛窦道:“在油画表现力方面,还有一个技巧,周公子也许可以借鉴。油彩是用油调制颜料制成,早期用过鸡蛋、牛奶、无花果树液等,后来多用亚麻仁油,使用这种油,油彩浓厚时具有覆盖力,稀薄时又具有透明的特性,且有良好的弹性,干透后能很好地保持原状及光泽。也有另外使用核桃油、红花籽油的,因为油脂各自特性不同,如有的调制出来的油彩会稍微偏黄,有的干燥时间长,但亮度更高等……” 周时臣道:“如果在同一张画上使用不同的油脂调出来的油彩,因为光泽等差异,便能产生奇异的效果。” 利玛窦笑道:“正是这个意思。周公子聪明绝顶,一点即透。” 周时臣心道:“西洋油画跟本国制瓷确实有许多共通之处,如他们以油脂加入颜料,固住画面,增加图画亮泽。制瓷是先以青料作画,再上釉浆,目的也是固住画面,增加亮泽。二者道理基本相同。既然西洋画师能以不同油脂调制颜料来增加独异性,或许不同浓度的釉浆也对能否烧制出‘青花见五色’有影响。”一时心痒难耐,恨不得立即奔回周窑,着意试验一番。 利玛窦又道:“不过这其中的过程需要长时间反复探索。我国大师达·芬奇也曾经对不同油性颜料进行过多次研究运用,但由于他追求尽善尽美,频繁地用新技术对画作进行灾难性的试验,致使他的许多作品被毁坏,未能留存下来。” 周时臣问道:“这位达·芬奇先生也算是积极创新进取的楷模了。他……” 利玛窦不无遗憾地道:“达·芬奇先生早在八十年前过世了。” 周时臣尚不及回答,忽见伙计引着三人进来,知道预订“昌运”雅间的客人到了,忙道:“我们这就移步隔壁吧。”忽认出进来三人竟是魏希光和年二、原姑叔嫂,大为惊讶,上前问道:“三位如何会在这里?” 年二很是不快,不客气地反道:“周公子又不是官府中人,怎么每每见面,都是一副盘问的语气?” 周时臣忙道:“我绝无此意,不过是见到二位跟魏家娘子在一起,实在有些奇怪。” 原姑忙道:“周公子别怪叔叔。是这样,我们想在镇上投建一座火窑,必须得请魏家小娘子帮忙。” 原来年二看到景德镇名忝天下名镇,异常繁华,瓷业更是如聚宝盆,牢牢吸引了四方来客,便也想步入瓷业。他既无手艺,又无门路,选择建窑便是最简便、最稳妥、最赚钱的法子。因为景德镇虽号称瓷都,却只有三百座火窑,而十余万瓷工中,绝大多都是像王五那样没有能力拥有自己火窑的人,需要出钱搭窑烧器。因而火窑是紧缺资源,但投入亦是不菲,从前期选址买地,到后期建窑烧窑,需要很长时间才能搭建起来。 周时臣奇怪的倒不是年二看中瓷业利益巨大,有意花上一大笔钱投资建窑,而是魏希光竟然同意跟主顾一道上酒楼应酬,实不像她的性格。只是在场人多,众目睽睽之下不好多问。 不想年二又道:“周公子,你可给魏家小娘子惹了不少麻烦。” 周时臣愕然道:“这话怎么说?” 年二道:“听说你周窑烧了一件什么珍品瓷器,许多人都跑到魏家小娘子那里,说是要将自家火窑改成跟周窑一模一样的。魏家小娘子实在没办法,只能先逃了出来。” 周时臣道:“啊,当真发生了这种事。希娘,实在抱歉……”见魏希光神色冷漠,非但不打招呼,连正眼都不看自己一眼,心中愈发莫名其妙,又不好当众发问,便道,“三位既还有事要谈,我便先行告退了。回头我再找机会登门向娘子赔罪。” 魏希光冷冷道:“不必了。” 周时臣碰了个钉子,只得先引吴正志、利玛窦来到隔壁雅间坐下,点了一桌酒席,又向利玛窦了解西方国家的风土现状。他虽因魏希光态度阴冷而有些郁闷,但却从跟利玛窦的一番长谈中受益匪浅。宴席结束,又约好一道赴巡司署客馆观摩天主、圣母画像。路过“昌运”雅间时,正好传出年二的哈哈大笑声,料想里面三人相谈甚欢,心中竟颇有些怅然。 出酒楼后,利玛窦自寻去茅厕方便。吴正志有意将周时臣拉到一边,问道:“听说周公子仿制古器能够以假乱真,却不知能否仿制陶壶?” 周时臣见对方神色鬼祟,言辞闪烁,隐约猜到其用意,便道:“不瞒吴推官,我尚未制过陶壶,盖因制壶砂土只以宜兴为佳,景德镇没有合适的陶土。不过最近有人借了一只树瘿壶给我观赏,我爱不释手,正有这个意愿,打算按照原壶仿制一只呢。” 吴正志大吃一惊,连忙问道:“树瘿壶?难道是吴明官娘子李新喜借给周公子的?” 周时臣早知吴正志曾以高价向吴窑吴明官求购其手中的树瘿壶,为免对方尴尬,仍佯作不知,有意装出惊讶之色,道:“是啊,吴推官是如何知道的?” 吴正志讪讪道:“听说的,听说的。周公子也该知道,我宜兴吴氏原是供春旧主,对于存世供春壶,我一向都十分关注。” 料想李新喜既肯借树瘿壶给周时臣,想必对其十分信任,遂不再提想仿制赝品以行偷天换日计划一事。吴氏出身大富大贵之家,对做官一道并不上心,本是为了亲自找周时臣仿制供春壶,才主动揽下了护送传教士利玛窦到景德镇的公干,既然知道已难以达到目的,便很有些意兴阑珊,又由望江楼壁画想到操氏手中有一幅徐渭真迹,便道:“我想偷闲走一趟操家,操时贤操公在世时,与家父交好。这次我虽是到浮梁公干,不过还是应该登门拜访,方不负先人之谊。” 周时臣忙道:“吴推官请自去忙。操家现由操公孙子操骥主事,他平日极少出门,应该在家里。” 吴正志问了操家大致方位,便拱手自去了。 片刻,利玛窦出来,不见吴正志人影,也不多问,只喜滋滋地引着周时臣来到官署客馆,取出天主、圣母画像,与其一道观赏。 周时臣叹道:“今日与先生一番交谈,方知世界之大,能人辈出,我等不过是井底之蛙而已。” 利玛窦见对方对西方文化接受得很快,便趁机提起入教一事。周时臣坦然告道:“不瞒先生,我出身苏州世家大族,自小便接受儒家礼制教育,信奉别教、成为教徒这种事,由不得我自身做主。” 利玛窦不解地问道:“为什么呢?周公子早就是成年人了,为什么还要在信仰上遵从长辈的意见?” 周时臣道:“别的大道理不说,就一个‘孝’字。我自小不爱读书,喜欢东玩西玩,嫌父母约束得紧,便干脆离家出走。惹了一身麻烦后,还是觉得家里好,又回到苏州,仍然不肯考取功名,坚持要以制瓷为业,后来更是迁来了景德镇。因为这两桩事,家父两次气得病倒,但最终都还是原谅了我,默认我选择喜欢做的事。我遂发誓事不过三,绝不再做令父母气极的事。入教事关重大,更是有关周氏门风,断然不能冒昧行事。..先生来中国已久,该知道汉人受到礼制束缚,总是有许多身不由己的。” 利玛窦笑道:“那么我便理解了。来中国后,我交往的对象多是周公子这样的士人,都有这样或那样的顾虑。入不入教没关系,只要周公子愿意交我这个朋友,随时可以来找我谈天说地。”又取出一些简单的仪器,给周时臣见识。 正闲话聊着,巡检司巡捕何寻闯了进来,道:“周公子果然在这里。兵卒说看见你和西洋传教士在一起,我还不信呢。” 周时臣见他神色,料想必是有案情相告,便就此辞出。 出了客馆,何寻道:“昨日我赶去都帮,请会首崔无忌帮忙。他很爽快地答应了,还说不久前才知道江若兰一案真相,很感激周公子及时破案,没有跟都帮或船帮扯上干系,还说改日再向你当面致谢。” 周时臣道:“不值一提。何巡捕着急找我,应该不是为了转达崔无忌的谢意吧?” 何寻道:“当然不是。崔无忌适才派人来告知,前日有好些个船户见过那艘货船,从景德镇沿昌江一路往下游鄱阳去了。” 周时臣道:“这么说,凶手是抢先逃走了?” 何寻点点头,道:“昨日巡司署发出了追捕公文,应该已到下游鄱阳等地。不过凶手比我们早了一天,应该早已窜入鄱阳湖。鄱阳湖四通八达,北可以到九江,东到都昌,西到南康,既无法断定凶手逃去了哪里,且湖中湖盗横行,就算是船帮势力也到达不了那里。”重重叹了口气,道:“这条线索等于完全断了。” 周时臣道:“没有完全断,也许货船是走了,但我们知道凶手至少有两个人,背后应该还有主谋。” 何寻道:“之前我们怀疑徽帮时,也想过这一点。当时是基于徽帮素以儒自居,应该不会自污双手,坏了名头。” 周时臣道:“再者说,从杀死王五妻儿凶手的形貌来看,似乎不像工匠,倒像个船夫或渔民多些。杀死王五和田水月的凶手是孔武有力之辈,似乎也不像工匠,至少不是手艺人。两个不像工匠的人,垂涎那件‘青花见五色’倒有可能,逼问秘技便有些夸张了,所以这二人多半是受雇于人。” 何寻道:“我也感觉这两名凶手背后还有人,他先是派一名凶手连夜杀了王五,再派另一名凶手乘坐货船赶去官庄,杀了王五妻儿。杀人后,货船迅疾掉头,往下游逃走。但既然目下徽帮、都帮都没有嫌疑,还有谁有能力在短短时间内安排得这么有条不紊?” 周时臣道:“先不管主谋到底是谁,也不管他跟凶手是什么关系,单说这主谋,他是为了‘青花见五色’秘技,对吧?” 何寻点头道:“从王五妻儿临死前被反复拷打来看,这一点基本可以肯定。但你我都知道,那件‘青花见五色’跟王五一家人无关,关键在于田水月的画料。” 周时臣道:“王五既早已猜到‘青花见五色’关键在于田水月并告知了徽帮黄丹阳,王五妻儿多半也能猜到,必然原原本本地告诉了凶手。主谋一定是行家,能从王五妻儿一番话中得到许多有用的线索。假设他完全知道了我们所知道的信息,等同于得到了‘青花见五色’秘技,他想要烧出自己的‘青花见五色’,还是要先还原第一件‘青花见五色’的窑况,这是最简捷便利的法子。如此,他还有许多工作要做,如了解我周窑规模大小,那一窑的把桩师傅是谁,用了多少垛松柴,旺火几个时辰,中火几个时辰,溜火几个时辰,烧了多少件瓷器,多少件大器,多少件小器,匣钵如何摆放等。” 何寻眼睛一亮,道:“主谋一定还留在镇上,才能设法了解到这些。”忙道:“周公子,我们赶快去周窑,说不定能堵住他。” 周时臣苦笑道:“这一条现下不管用了。镇上许多工匠赶去围堵周窑,只为了打听那一窑窑况,不打听到便不肯离去。迫不得已,我已经命徒弟将窑况写成公告贴在周窑大门口了。非但如此,还有不少窑主涌去魏氏工坊,要求将自家火窑改造成跟周窑一模一样。魏家娘子不堪应付,也不得不逃了出去。” 何寻听了,不禁想笑,可想到命案未破,重担压身,又笑不出来。 周时臣道:“我昨晚还打算用这一条来捉住盗图的贼人,想想也是可笑。”又大致说了寻回《黄甲图》一事。 何寻闻言十分惊奇,道:“这贼子胆大心细,一定不是普通人。只是用这种手段来得到周公子平生所学,未免下作了些。”又将话题转到王五一案上,道:“既是如此,杀人行凶主谋多半已经得到窑况,必定会设法逃离这里。” 周时臣摇头道:“他不会离开的。” 何寻道:“可景德镇尽是行家里手,他留在这里制瓷,自家火窑也好,搭窑也好,一旦烧出‘青花见五色’来,他便是最大杀人疑犯。如此,不等于是自投罗网吗?” 周时臣道:“这个主谋将来会离开,但不是现在。假设……我是说假设福建某名窑派了人在景德镇偷师学艺,得知王五烧出‘青花见五色’后,便临时雇请了外来游民杀人夺技……” 何寻瞪大眼珠,道:“周公子为何这么说?可是有了什么我所不知道的凭据?” 周时臣道:“我只是说假设。” 何寻道:“为何一定要假设是福建名窑?” 周时臣道:“这是之前徽帮会首黄云霄的原话,他说有可能是外地民窑派人做的,说福建名窑只是打个比方,我只是顺着他的话意延展。”忽想到何寻原籍是福建,忙道:“我不是有意指斥福建人如何如何,只是说假设,何巡捕请先听我把话说完。” 何寻道:“周公子请讲。” 周时臣道:“假设主谋是外地民窑的人,他携带秘技回去家乡,开始尝试烧制‘青花见五色’。可他要得到上好的瓷土、青料、釉料等,要多费一番劲,比不上景德镇唾手可得。” 何寻道:“这倒是。景德镇能成为瓷都,其实完全得利于本地特产高岭土。要想烧出‘青花见五色’,非得高岭土不可。可高岭土是最好的瓷土,供应本地已是供不应求,外地极难得到。” 周时臣道:“何巡捕,想不到你身为官府中人,竟然是个真行家。” 何寻道:“哪里,哪里。只略知皮毛而已。” 周时臣道:“基于以上原因,我推测主谋在成功烧制出‘青花见五色’前,一定不会离开景德镇。但他一定会秘密进行,绝不会让旁人知道他已在‘青花见五色’上先人一步。” 何寻道:“那么主谋一定不是搭窑户了。景德镇虽有三百座火窑,只需留意那些不再接单搭窑的。出得起钱雇凶杀人,应该不是穷人。” 周时臣道:“搭窑户也有富裕的,可以出重金包下整座火窑。”忽又想到今日望江楼遇到年二叔嫂及魏希光的情形来,心念一动,又补充了一句:“或是那些新建火窑者,尤其是完全照着周窑样式新建的。” 何寻道:“这算是一条有用线索,我会沿此追查下去。但我还有一点疑问,周公子说主谋是临时雇请了外来游民杀人,但得是外来游民人在景德镇才行。如果有人拥有那么大一艘货船在昌江之上行驶,船帮不可能不知道。” 都帮下属船帮控制着水运,外人接货要抽取高额佣金,因而对昌江来往船只监视甚严。 周时臣失声道:“呀,我竟忘记了这一点。” 何寻道:“都帮会首崔无忌已经肯定,凶手乘坐的货船一定是外地来的,而且是王.?五被杀当日下午才由下游行驶到景德镇附近。不过船帮看它一直是空船,没有运货,所以才没有予以干涉。” 如此,便又有了疑点——虽则王五被杀当日,货船在傍晚时分停靠在了南码头附近,但在这之前,它并不在景德镇附近。王五烧出“青花见五色”本来就是意外,就算主谋得知后,极快地筹划了一切,然杀死王五妻儿的凶手是货船掌舵手,另一名凶手也极可能是货船船夫,主谋又如何能及时联系上他二人,请其出手夺技杀人呢? 如果说是货船到港后,主谋临时找上了他们,未免太过匪夷所思。谁会聘请刚刚抵达景德镇的陌生人出头杀人呢?又如何能确保对方一定不会检举告官呢? 如果说主谋认识货船船主,或是与对方因别事相约,可偏偏约在变工节、货船在全镇人放假的这一天抵达景德镇,未免太过巧合。这一天,公事有变工,私事有祭祀,主谋难道不放假吗?也有可能是像周时臣这样早早定了工、放全体佣工一个长假期,但周氏是因为其人是杂帮会首,怕当日帮中有事才会如此。 总之,这案子实在蹊跷,每每有新线索出现,以为可以追踪到凶手,转瞬便又陷入死胡同。 正一筹莫展之时,忽有兵卒来报道:“有个变工节被剁了草鞋的佣工跟新到镇上的外地人吵架,受到刺激,忽然发了疯,在瓷器街抢了原先雇主所开瓷行的镇店之宝,说要当场砸碎了。” 瓷行即是专门代理外地瓷商买办瓷器的商铺。今日是变工节三日假期结束后的第一天工期,商业街店铺大多重新开张,回乡祭祀拜祖的佣工也陆续返回,更因七月以后是瓷器行业高峰期,有许多外地流民来景德镇谋事,正是人数激增的时期。何寻闻言,只得先赶去处理。 周时臣见天色不早,便欲先去魏氏工坊,忽见到幕僚宋国霖之子宋应星正蹲在墙角玩一团泥巴,便走过去问道:“你打算用这个做什么?” 宋应星道:“做个吃饭的碗,可以吗?” 周时臣道:“这土没有黏性,做不成碗的。你想做瓷器,改天到周窑来,我教你做。” 宋应星丢掉了泥巴,摇头道:“不行的,爹爹不让。他让我好好读书,不要学这些没用的玩艺儿。” 中国自古轻视工艺,尤其是士人阶层。周时臣一时无语,又想起自己小时候背着父母摆弄陶泥的情形来,跟眼前一幕何曾相似。 宋应星好奇地问道:“那工匠王五当真是因为一只花瓶而被人杀了吗?” 周时臣道:“你怎么知道的?是听令尊宋相公说的吗?” 宋应星道:“不,爹爹从来不跟我提这些事。我是偷听到的。那日一早,周公子的徒弟天不亮就来巡司署找何巡捕,说是王五因为花瓶被杀了。那时我解完大手从茅房出来,正好听到了。” 周时臣大奇,问道:“你认得我的徒弟吴祥瑞?” 宋应星道:“是啊,我曾到周窑偷看你做坯,那位年纪跟你差不多的徒弟就站在你身后呢。” 周时臣心道:“原来当日我赶去王五家时,在街口看到的人影当真是吴祥瑞。周窑开窑时他人在场,早已见识过‘青花见五色’,想来过目难忘,彻夜难眠,一大早便想赶去再多看几眼,结果发现对方被害,然后赶来巡司署报官。可我问起他时,他为什么要对我撒谎,说是那日早上他还在睡觉?” 转念想道:“是了,我自己不做青花瓷器,吴祥瑞却忘不了那件青花,想向王五学习‘青花见五色’技艺。他怕我知道他去找过王五后生气,所以刻意隐瞒。倒是何寻有些古怪,他身为巡捕,得报后应该立即赶去王五家,那么该跟我差不多时间抵达,为何他迟迟没有出现?后来乡农错认我为杀人凶手,还去报了官,何寻也从来没有提及此事?莫非是吴祥瑞特意拜托了他,请他保密,以免吴氏有嫌疑?嗯,那倒也能理解,他二人都是福建人,互相照应也是理所当然。何寻早知在我到达前王五已经被杀,所以从一开始他就没拿我当凶手看,不过走了个过场而已。” 他心中既已释然,便不再将这件事放在心上,又叮嘱了宋应星几句,便离开了巡司署。 忽有几名兵卒奔了过来,为首兵卒叫道:“周公子请留步。” 周时臣停步问道:“是陈通判还是何巡捕派你来找我的?” 为首兵卒道:“都不是。是潘使君听说周窑烧出了一件‘青花见五色’,很是好奇,想请周公子到御窑厂一叙。” 周时臣道:“我只是个平民百姓,没有资格进御窑厂。潘使君想找我,何不来巡司署?” 为首兵卒笑道:“不过是请公子到御窑厂官署坐上一坐,又不是让公子进作坊,不碍事。” 周时臣本不愿去,但见对方人多,且对自己形成包抄之势,料想即使不同意,对方也会动用武力强逼,撕破了脸,圆转可就难了,只得勉强点头同意。 “山色川光南国天,珠峰千仞绿江前。萧萧伫立秋云上,多是龙携出玉渊。”五代名相和凝这首诗形象描述了珠山与昌江山水相依、交相辉映的美景。 珠山位于景德镇中心,独起一峰,孤峰峭立,因山形地势如五龙绕珠而得名。山高数十仞,绵亘数里,峰峦遥列,俯视四境。山上松青竹翠,云烟缥缈,泉石幽奇,四季景色悦人,尤以冬日晴雪、银装素裹的山色最为妖娆。然入明后珠山成为御窑厂所在,亦成为禁地。 御窑厂位于珠山之南,是一处独立的封闭大城堡,周围墙垣约五里。主建筑是御窑厂衙门——中有三间正堂,算是办公大厅,大厅两旁各有三间厢房。正堂左边另有处理具体事务的官署,开设有大门三座,东西廊房各有六座,内外库房八座。正堂之后还有穿堂,紧连着是三间寝堂。 除了管理办公机构外,还有生产作坊,占据了御窑厂大部分面积。作坊又按照生产品种和手工工序分为二十三处:大碗作、碟作、盘作、酒钟作、印作、钟作、锥龙作、画作、写字作、匣作、色作、泥水作、大木作、小木作、船木作、竹作、漆作、铁作、索作、染作、桶作、东碓作、西碓作。各作坊房间多少不同,多的有三四十间,少的只有一间。 另外有窑房,有官窑五十八座,除龙缸窑外,还有青窑、色窑、风火窑、匣窑、爁熿窑等。辅助设施有船柴房十间,水柴房九间,放柴房八十七间,烧窑人役歇房八间。有井二口。 为监督工匠劳作,还建有三座督工亭。按照瓷业传统习俗,厂内还建了玄帝、仙陶、五险三座神祠,以祈求神灵保佑。 兵卒在前面引路,进御窑厂后,曲里拐弯走了好一段,才引着周时臣进来一间厅堂,告道:“周公子请稍候,小的这就去禀报潘使君。”自退了出去。 周时臣自往椅子中坐了,等了好大一会儿,外面天色将黑,厅堂逐渐暗了下来,仍不见宦官潘相出现,便起身到门口叫道:“可有人在?潘使君再不出来,周某可要告退了。”不见人应,微感不妙,便欲自行离去。 刚走出院子,便有一队兵卒挺兵刃围了上来。有人上前喝问道:“做什么的?怎么从来没见过你,可有腰牌?” 周时臣忙报了名字,又道:“我是受潘使君之邀,前来御窑厂谈事。有人引我来这里等候。” 一名兵卒斥道:“胡说八道!这里是库房,潘使君召你谈事,怎么会来这里?周时臣,我听过你的名字,你也是个制瓷的,你来库房,一定是想偷取我们官窑的好料。” 正好驻厂巡检方何走过来,问道:“出了什么事?” 兵卒忙报道:“周时臣潜入库房,意图行窃。” 方何冷笑道:“周时臣,你胆子可真不小,竟然敢打御窑厂的主意,在太岁头上动土。来人,快些将他拿下了。” 兵卒遂取出绳索,一拥而上。周时臣揣度自己已坠入圈套,亦不反抗,任凭对方将自己双手反缚。 方何不无嘲讽地道:“想不到你周时臣堂堂名门公子,又是杂帮会首,居然也做起贼来了。你可知道偷取官库罪名重大,轻则杖责,重则流放边远地区。周时臣,你这次惹下大麻烦了。” 周时臣道:“我有罪没罪,罪名是轻是重,全在潘使君一句话。” 方何道:“果然是明白人好说话。来人,押他去见潘使君。” 一行人簇拥着周时臣来到正堂大厅。潘相正悠闲地坐在堂首饮茶,见周时臣被五花大绑地押了进来,立即放下手中茶盏,故作惊讶地问道:“这不是周时臣周公子吗?怎么将他也绑起来了?” 方何便添油加醋地禀报一番,说周时臣在库房偷取重要原材料时被兵卒当场抓获云云。 潘相不解地问道:“周公子,你也算景德镇的一号人物,年轻有为,还是杂帮会首,为何不顾体面,做出这种事情来?” 周时臣料想对方陷害自己,无非是想让自己接受派烧任务。他不愿意就此屈服,只道:“我有没有做出不体面的事,潘使君心中有数。” 潘相闻言,登时沉下了脸。 方何忙喝道:“周时臣,你盗窃官窑财物被当场抓获,潘使君好言好语相询,你不要不知好歹。” 潘相遂道:“周公子虽以瓷为业,却与其他工匠不同,你既出身世家,该当爱惜声名。盗窃官窑这等丑事一旦传扬开去,不但于周公子清誉有损,怕是还会牵累苏州周氏、吴氏。” 周时臣见对方用莫须有的罪名要挟自己,愈发生气,冷冷道:“潘使君可要想清楚了,事情一旦传扬开去,可就收不回来了。旁人究竟是信我周时臣呢,还是信你潘使君多一些?” 潘相大怒,拍案而起,但因为有求于对方,临到爆发一刻,到底还是忍住了。 方何察言观色,立即上前狠狠推了周时臣一下,骂道:“你个死囚徒,敢当面冒犯潘使君,我看你是不想活了。”一脚踢在周氏腿弯处,命兵卒将其强按跪在地上。又禀告道:“这小子犯了重罪,还不知悔改,分明是自恃名家身份。不如先刑杖二十,让他吃点苦头,方才知道官家手段厉害。” 潘相强忍怒火,假惺惺地道:“天都黑了,我也乏了。先将周公子关起来,让他反省一夜,明日再做定夺。” 方何遂命兵卒将周时臣拖起,押来同院一间厢房。 周时臣问道:“我既是被以盗窃罪名指控,难道不该将我收押到巡司署大狱吗?” 方何冷笑道:“巡检司大狱狱卒都是本地人,家眷多从事瓷业,属于杂帮帮众。将你关到那里,岂不是便宜了你?来人,好好招待周公子,好让他反省。” 兵卒先以破布塞口,又用麻布袋套在周时臣头上系住,令他看不清周遭情形,这才将他连人带索反吊在房梁下。 周时臣莫名遭遇无妄之灾,心中怒极,若不是无法出声叫喊,早就破口大骂了。他全身悬空,苦不堪言,先还能感到胸口憋闷,双臂被勒得生疼,后来肉体便渐渐麻木起来。 然痛苦并未就此减轻,他面上罩了细密的麻布,呼吸不畅,口又被堵住,须得增加呼吸频次,鼻孔才能吸进足够的气息。不一会儿,便大汗淋漓,汗湿衣衫。偏偏这痛苦既不会令他昏迷,又足以令他难以入睡,只能在漫漫长夜中饱受煎熬。 这一夜,当真不知是如何熬过去的。等到次日天亮,周时臣被从梁上解下来后,就势瘫倒,偃卧在地,根本无力动弹,更不要说起身了。 方何命人搀起他,取下头罩、布团,问道:“这一夜,周公子可有反省得清楚?” 周时臣勉力点点头。方何以为他已经服软,便带他到正堂大厅面见潘相。 潘相见周时臣身板挺也挺不直,全靠兵卒搀扶才能勉强站立,惊问道:“怎么才过了一夜,周公子就成了这副模样?快,快解开绳索,扶周公子坐下。”又亲自斟茶端了过来,道:“周公子受苦了。不过你犯下重罪,目下是戴罪之身,若是不肯服罪,怕是后面吃的苦头更多。” 自从昨日离开望江楼后,周时臣便滴水未进,又被悬吊了一夜,体力消耗殆尽,遂端起茶盏一饮而尽,问道:“潘使君想要我如何服罪?” 潘相笑道:“看,我就说周公子是聪明人,这才过了一夜,就想明白事理了。听说周窑烧出了世上第一件‘青花见五色’,当真是有福之窑。今年御窑厂钦限尚未完成,我有意借周公子的福窑派烧,不知道意下如何?” 周时臣摇头道:“不好。之前我已经明确告诉过潘使君,我们周窑的计划是一年一定。上半年花朝节时,今年火窑的位置、包括我周窑自身的瓷器、搭窑户的预订等,基本已经满了。我若接下派烧,周窑的瓷器好说,不过少卖几件罢了,可那些搭窑户怎么办?人无信则不立,我既许诺了人家,就该做到。” 潘相本以为周时臣已经知道利害,不想自己一番和颜悦色仍然碰了一鼻子灰,再也按捺不住,一拍桌子,命道:“来人,上刑具!” 方何一挥手,便有兵卒抱来四根大杖,四名兵卒分别执了,立于堂侧。 潘相阴恻恻地道:“周公子既然是世家子弟,该听说过‘廷杖’吧?” 廷杖始于明太祖朱元璋,即在殿廷杖责大臣,是大明朝最奇特的发明——凡朝臣中有违背皇帝意愿者,即令锦衣卫当场逮捕,由宦官监刑,在午门中央甬道的东侧行刑拷打。 在明宪宗成化朝以前,廷杖的目的只是为了羞辱大臣,凡廷杖者不去衣,并可用厚棉衣垫着。即便如此,受杖者还是要卧床数月,才能痊愈。到了明武宗正德年间,大宦官刘瑾擅权,下令让受杖者脱衣挨打,以后便成为惯例。受刑者手足被绑,四面牵曳,唯露股受杖,头面触地,地尘满口,极为痛苦。 据说受杖者的轻重死活与监刑宦官关系极大。锦衣卫校尉行杖前,先看监杖宦官靴尖,如果靴尖向外成八字形,那么他们便会手下留情,不至于将人打死;若靴尖向内一收,受杖者就休想活命。因而,廷杖表面上是皇帝下令执行,其实生死之权却是操纵在宦官手中。 大规模的廷杖是从明武宗朱厚照开始。明武宗世称正德皇帝,是明朝历史上最荒唐胡闹的皇帝,荒嬉无度,自封为“总督军务,威武大将军、总兵官、太师、镇国公”,还给自己取了个朱寿的名字。又认为“猪”与国姓“朱”字异而音同,下令禁止民间养猪,屠杀殆尽,以至无猪可供祭祀,竟以羊为替代。 正德十二年(1517年)八月,明武宗突然决定北巡,“急装微服,出幸昌平”。朝中一班大臣得知朱厚照微服出行的消息,惊诧异常。大学士梁储、蒋冕、毛纪等人急忙出朝驾了轻车,马不停蹄地追赶,一直追到沙河,才追上明武宗,苦苦谏阻,请他回宫。明武宗不听,非要出居庸关不可。幸好把守居庸关的巡关御史张钦坚持原则,紧闭城门,仗剑坐在关门下,号令关中:“有言开关者斩!”硬是不放明武宗出去。 明武宗大怒,传旨捉拿张钦。但这时京中各官的奏疏像雪片般飞来,明武宗读都读不过来,越觉躁急得很。明武宗宠幸的佞臣江彬见群臣汹汹,连忙上前劝道:“内外各官,纷纷奏阻,反闹得不成样子,请圣上暂时涵容,以后再作计较。”明武宗这才悻悻还朝。 但明武宗并没有死心,隔了几天,下旨派张钦出巡白羊口,换了自己的亲信太监谷大用代替张钦守居庸关,随即与江彬换了服装,在夜间混出德胜门,扬鞭出关,到了宣府“镇国将军府第”的行宫。在江彬的引导下,明武宗在半夜随意闯入宣府高门大户,迫令妇女出陪。游完宣府后,又跑到大同等地游玩。蒙古鞑靼小王子乘机入侵,明武宗也毫不示弱,亲率大军在杨河与鞑靼战斗。这一战,明军官兵死伤数百,鞑靼方面却只死了十六人。 时人笑话这场杨河之战,说蒙古鞑靼军队还没有入关,明武宗就着急出关,因此才惹来兵祸。明人李梦阳《经行塞上》咏的便是此事: 天设居庸百二关,祁连更隔万重山。 不知谁放呼延入,昨夜杨河大战还。 之后,上书劝谏明武宗的大臣前仆后继,但明武宗依然故我,上谏的大臣反受廷杖。 正德十四年(1519年)二月,佞臣江彬撺掇明武宗南巡。朝臣们坚决反对,翰林院修撰舒芬与同僚崔桐等七人联名上疏,吏部员外郎夏良胜、礼部主事万潮、太常博士陈九川一起上陈。吏部郎中张衍瑞等十四人,刑部郎中陈俸等五十三人,礼部郎中姜龙等十六人,兵部郎中孙凤等十六人,又接连奏阻。就连御医徐鏊也上了一本。 明武宗大怒,命锦衣卫逮捕了为首的进谏者,又罚卷入的一百零七名大臣在午门前从早到晚跪五天。两天以后,仍然有人继续抗议,大理寺正周叙等十人,行人司副余廷瓒等二十人,工部主事林大辂等三人,接连上奏。明武宗下令公开廷杖所有反对他的大臣,由此创下了一百零七人同时受杖的纪录。这次廷杖,当场打死十一人,其余或戍边,或除名,或降职。 时隔不久,明武宗创下的纪录就被明世宗朱厚熜打破。明武宗死后,因没有子嗣,传位给明孝宗弟兴献王朱祐杬之子朱厚熜,即为明世宗,世称嘉靖皇帝。由于他不是皇帝亲子,按照宗法制度,跟皇帝必须形成直系的关系,如此才能一脉相承。明世宗与明武宗同辈分,如果他想要有继承皇位的资格,就必须先过继给明孝宗为子。但明世宗却坚决不同意,由此爆发了“议礼之争”,这也是明代历史上最著名的政治事件之一。 正德十六年(1521年)四月二十七日,明世宗下诏,令廷臣议其生父兴献王朱祐杬主祀及封号,大礼之议自此始。大学士杨廷和与诸大臣认为明世宗既然当上了皇帝,当为明孝宗子,称明孝宗为“皇考”,而称呼他自己的亲生父亲兴献王为皇叔父,不可加尊号。明世宗坚持己见,朝臣分化为支持明世宗的议礼派和反对明世宗的护礼派。有皇帝的支持,议礼派的队伍也在不断扩大,双方的斗争也日趋激烈。经过几回合的你来我往,终于爆发了“血溅左顺门”事件。 由于议礼派逐渐占据上风,护礼派群臣决定集体向皇帝进谏。嘉靖三年(1524年)七月,包括九卿二十三人,翰林二十人,给事中二十一人,御使三十人等共二百余人的庞大队伍,集体跪在左顺门外,大呼明孝宗,哭声、喊声震天。明世宗此时正在靠近朝堂的文华殿斋戒,他听说左顺门外有骚动,立即派几个太监去让群臣散去。但是群臣推说他们没有得到书面的诏令便拒绝离开。但当诏书随要随有时,群臣仍然拒绝走开。于是明世宗立即下令逮捕了为首的八人。一时群臣情绪更加激愤。左顺门前出现混乱,声震阙廷。明世宗大怒,派人将员外郎马理等一百三十四人逮捕,八十六人待罪。一时间,锦衣卫从四面八方围来,左顺门前血迹斑斑。 左顺门事件五天后,被逮捕的大臣受到了处罚,四品以上夺俸,五品以下受杖,被廷杖者一百八十多人,其中十七人当场杖死,另有八人编伍充军。这场著名的“大礼仪风波”最终以明世宗的胜利告终。 万历皇帝明神宗登基后,最著名的廷杖则是张居正“夺情”事件,直接导致五名大臣被廷杖。 万历五年(1577年)九月二十六日,张居正父亲病死。按照礼制,父母死亡,在外做官的儿子必须离任回乡服丧三年,等到服丧期满后才可回任办事。否则,即是“忘亲”“夺情”。当时张居正位居首辅,权势正如日中天,生怕一旦离去,他人谋其位,因此不想回家乡江陵奔丧守孝。但他表面不便明说,暗中指使大宦官冯保出面挽留。冯保传中旨,命吏部尚书张瀚奉诏留张居正。张居正本人也一再要张瀚以吏部尚书的身份出面留他。然而,这张瀚却是个角色,始终不为张居正所动。张瀚的下级户部侍郎李幼滋想要讨好张居正,“首倡夺情”之议。内阁大臣吕调阳、张四维首先附和张居正,并引前朝事例,请张居正夺情视事。御史曾士楚、吏科都给事中陈三谟亦上疏请留,自此,“和者相继”。 万历五年(1577年)十月十八日,翰林院编修吴中行上书疏劾,说张居正夺情是违背“万古纲常”。第二天,检讨赵用贤上书,认为不能援前朝故事为张居正夺情制造根据。十月二十日,刑部员外郎艾穆、主事沈思孝联名上疏,弹劾张居正夺情是“贪位忘亲”。张居正大怒,十月二十二日廷杖吴中行、赵用贤各六十,艾穆、沈思孝各八十。这四人都被打得气息奄奄,不成人形,旁人都不敢多看一眼。 这时候,又有一名大臣跳了出来,即观政进士邹元标。吴中行等人因为上疏反对张居正夺情而被廷杖时,邹元标不过是一名小官,默默无闻,见状立即厚贿太监,并马上上一疏反对夺情,言辞十分尖锐,批评张居正素来以“非常之人”自居,而他“以奔丧为常事而不屑为”,说明他实际上与禽兽无异。张居正大怒,下令廷杖邹元标一百六十。邹元标因为之前贿赂过太监,虽然挨的板子比别人多,反倒挺了过来。他因此成为大名人,风头无二,极为沾沾自喜。邹元标如此,不过是“沽名讪上”,欲博得犯颜死谏的美名。 朝臣们相继上书为被廷杖的五人求情。张居正不听,将吴中行、赵用贤革职除名,艾穆、沈思孝、邹元标分别发配凉州、神电卫、都匀卫充军。吴中行、赵用贤为隆庆五年张居正所取进士,与张居正有师生之谊,而艾穆为张居正的同乡,他们从维护封建伦理纲常出发,不讲私恩,不避权势,疏责张居正夺情,“直声震天下”,时称五人为“五直臣”。 最后还是明神宗亲自出面,说张居正“亲承先帝付托,辅朕冲幼”,“朕切倚赖,岂可一日离朕”,命张居正在官守制,“夺情”风波才算平息了下来。直到次年三月,张居正才归家葬父。朝廷内外对“夺情”一事议论纷纷,反对张居正者抨击他是“贪位忘亲”,置“万古纲常”于不顾。张居正虽成功“夺情”,仍旧独执大权,但这件事也成为他死后被论罪抄家的祸根。 邹元标一事对明神宗触动很大,认为大臣冒死进谏都是为了博取虚名,所以之后对大臣的进谏往往懒得理睬,把奏疏留中不发,拖而不决,任其自生自灭,再激烈的言词也懒得去追究,锦衣卫的监狱竟至于长满青草。大臣们也因祸得福,没有人再受廷杖之刑。 “夺情”事件时,潘相尚在司礼监当值,亦曾随大宦官冯保监刑,亲眼见过锦衣卫廷杖。当他看到那些平日趾高气扬的文臣在棍棒下灰头土脸、惨叫哀鸣时,心中莫名感到痛快。后来神宗皇帝疏于朝政,廷杖处于废止状态,他还一度觉得遗憾。 等到潘相以江西矿税使身份到景德镇督制瓷器时,他便将锦衣卫用以廷杖的刑具照搬了一套到御窑厂,预备用以惩治那些不听话的工匠。只是当他到了景德镇后,才知道烧瓷不是他想象的那样容易,他是可以随意鞭笞责打工匠,主宰他们生死,可那些人一旦伤了残了或是死了,做工的人手不足,他交不出足够数目的上解瓷器,便是失职。因而他的廷杖刑具尚还没有用过,平日只以饿饭、戴重枷、站木笼等不会造成实质伤害的手段来惩罚工匠。像昨夜将周时臣那般吊在梁下,也是常用的法子。 此时潘相实在怒不可遏,又想压服周时臣,便下令将刑具搬了出来,威胁道:“我这板子跟锦衣卫的刑具一模一样,通常没人能挺过一百下。嗯,周公子细皮嫩肉,应该不经打,先来二十下吧。” 当即有兵卒上前,不客气地将周时臣从椅子上拉起来,推到堂中,拖倒在地。又用粗索套住其四肢,分别由四名兵卒牵住,往四方拉紧。 方何笑道:“周公子,念在你是一帮会首,我来亲自为你宽衣解带。”走上前去,掀起周时臣长衫,挽到腰带上。再将其裤子拉到膝盖下,露出臀部和大腿来。 自洪武一朝以来,死在廷杖下的名臣甚多。受刑者强壮的话,通常可以支持八十下,超过一百,则往往在杖下毙命。即便不死,也要割去败肉数十碗,医治半年以上才能痊愈。被杖者如果昏死,往往可以用人尿灌醒。如果受伤青痕不过膝盖,还可以救活,但救好以后,一般也会成为残废。周时臣早听说不少这方面的惨事,却想不到这种惨无人道的刑罚有朝一日会落在自己身上。他既不肯屈服,又无计可施,便喊道:“潘相,你不过是个监工太监,与法司无干,怎能对我滥用私刑?” 潘相道:“看来周公子还是没有想明白。来人,打!” 左首第一名兵卒最先扬起了板子,尚未落下,便有人急冲进来,叫道:“等一下!” 方何回头一看,愕然问道:“魏娘子,你……你怎么来了?” 周时臣听到魏希光的声音,心中大震,却无法回头,一想到自己在心爱的女子面前袒身露体受辱,又羞愤欲死。 魏希光道:“方巡检,借一步说话。” 方何一时不敢做主,转头去看潘相。潘相其实也不是真的要对周时臣动刑,不过是想吓吓对方,好让其乖乖接下派烧任务。 而今矿税监被认为是天下公害,朝中谏阻大臣前仆后继,只不过万历皇帝一心敛财,偏袒宦官,对弹劾奏章均置之不理。潘相虽然官任江西矿税监大使,倚仗皇帝作靠山在江西作威作福,疯狂掠夺民间财富,但若烧不出龙缸,完不成钦限,便会被皇帝认为办事不力,轻则失去皇帝宠爱,重则危及自身生命。宣德一朝时,督陶宦官张善便是因为在景德镇监工时未能烧出令宣德皇帝满意的奉先殿几筵龙凤文白瓷祭器,被以“私赠御用瓷器予同僚”的罪名处死。因而要保住性命和恩宠,就必须得完成任务,烧出能令龙颜大悦的瓷器。若是再能烧出一个“青花见五色”的大龙缸,那么他潘相便是不世功臣,可以回朝到万历皇帝面前大大炫耀一番了。只不过周时臣不识抬举,令潘相一时难以下台,不得不抬出了廷杖。 好在魏希光及时出现,应该是为救周时臣而来,潘相便顺势道:“既然魏娘子有重要话说,方巡检,你就跟她去吧。” 方何便跟魏希光走出堂外。魏希光窃窃说了一番话,方何连连点头,又转身进来,对潘相说了一番。 潘相便示意兵卒松开绑绳,道:“周公子,看在魏娘子愿意替你作保的份上,这次先饶过你。今日先放你回家去,你好好想清楚,三日内给我答复。”朝魏希光点了点头,算作招呼,便起身转入内堂去了。 周时臣慌忙爬起身来,提了裤子,整理好衣衫。转头看时,魏希光已然不见,忙要去追,却被方何拦住,道:“这里是御窑厂,岂容闲人随意来去。来人,押他出去。” 兵卒一直将周时臣押送到大门口,这才转身。周时臣悻悻出来,却见何寻、吴祥瑞、秢稠三人正等在门口。 秢稠尖叫一声,上前扶住周时臣,问道:“他们有没有对公子怎样?” 周时臣道:“没有。”又问道:“是何巡捕知会了魏家娘子吗?” 何寻点点头,道:“我昨晚回到巡司署后听兵卒议论,才知道周公子因盗窃官窑罪名被捉了,便禀报了陈通判。陈通判连夜赶来御窑厂。那潘相不但不肯相见,下令不放我们进门,还威胁了陈通判,说目下景德镇命案连连,他若敢多管闲事,就要上达天听,狠狠参奏他一本,陈通判只得掉头回去。我既进不去御窑厂,又完全不知里面情况,只得一大早去请魏家娘子帮忙,顺路告知了令徒。魏家娘子倒是很爽快地答应帮忙,只是想不到她能耐这么大,才刚刚进去不一会儿,周公子就被放了出来。” 秢稠道:“魏家娘子向那个大恶人求情了吗?” 周时臣苦笑道:“我也不知道她到底和方何说了些什么,我没见到她人,就被赶了出来。”大致说了经过。 何寻皱眉道:“周窑自从烧出‘青花见五色’后,越来越引人注目了。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潘相有皇帝作靠山,周公子怕是斗不过他。” 周时臣道:“这件事回头再说,我是得想个法子好好应付。” 何寻道:“我知道周公子受了一夜惊,应该很累了,不过我有点事想跟你商议。” 周时臣料想是跟案情有关,便吩咐道:“你二人先回去。” 吴祥瑞道:“对了,师傅,还有一件事,今日一大早周窑门前来了不少谋事的汉子,都是外地新来的,师傅可想要招一些佣工?” 周时臣道:“先不必忙着招工,等正式开窑后再说。”打发走吴祥瑞、秢稠,又苦笑道:“我知道何巡捕要谈有关案情的事,不过我是真的很饿了,是否可以找家小吃摊子边吃边聊?” 何寻笑道:“当然可以,我也没过早呢。”引着周时臣来到南码头,到一家小吃摊子坐了,道:“这是我家乡风味,叫作‘水吉扁肉’。其实就是馄饨。唯一的不同是肉馅不是用刀剁,而是用木槌砸,直到肉变成一摊软泥为止。” 果见摊主正举着一柄圆柱状木槌反复往圆木砧板上砸,“咚咚”作响,看似用力甚猛。周时臣曾偶尔见过,却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经何寻介绍,才知道亦是福建名小吃。 何寻点了两大碗馄饨,摊主现包现下,得等上好大一会儿。 周时臣一口气喝了两碗免费茶水,这才问道:“可是又有了新的线索?” 何寻道:“我不知道这算不算线索,所以才拉周公子出来商议。” 原来何寻一早赶去魏氏工坊时,来开门的不是珠妹或是魏希光,而是曾在樊高瓷庄见过的年二。他一副睡眼惺忪的样子,似乎才从好梦中惊醒。那一刻,何寻差点怀疑自己找错了地方。直到年二认出了他,问道:“你是官府的何巡捕吧?是来找魏家小娘子的吗?” 何寻这才醒悟,道:“不错,我有急事找魏家娘子。” 年二便道:“等一等!”回头扬声叫道,“珠妹,何巡捕找你家小娘子,快些叫她出来。”大大咧咧的模样,俨然似半个主人。 而闻声先赶出来并不是魏希光,竟是原姑。何寻一时莫名其妙,问道:“二位如何会在这里?” 正好魏希光出来,便代为解释,说是跟原姑颇为投缘。又说樊高瓷庄先是被人扔了人头、后挖出一具骷髅,实在有些瘆人。年二叔嫂不愿意再住在那里,反正魏氏工坊有的是房间,二人便租住在这里。 何寻听了愈发奇怪,魏希光是挛窑魏氏唯一传人,平日有些冷傲,有些架子,旁人都有些怕她,何时变得如此友善热情了? 魏希光又道:“原姑叔嫂来景德镇后便租住在樊高瓷庄中,那里原是魏氏老宅,论起来也是一种难得的缘分。况且我与原姑十分谈得来,租住便不算什么了。” 何寻闻言这才释然,便单独将魏希光拉到一边,大致说了周时臣因盗窃罪名被宦官潘相逮捕、人正关押在御窑厂之事。 魏希光一听便道:“什么盗窃,这是潘相为完成钦限,想以卑鄙手段逼迫周公子接受派烧。”虽嗤之以鼻,但仍然极为关切,道:“以周公子的个性,一定不会就范。事不宜迟,我们这就去御窑厂。” 刚走出几步,年二便抢了过来,横臂拦在前面,问道:“小娘子要去哪里?”警觉中带有一丝凶横。 魏希光忙道:“是御窑厂出了事,我得立即赶去。”又叫道:“珠妹,快,快取我腰牌来。” 珠妹应了一声,一路小碎步跑出来,将腰牌递了上来。 年二仍是一动不动。何寻颇为不满,问道:“你这是想做什么?” 原姑忙道:“让我跟她说几句话。”附到魏希光耳边,低语了几句什么,随即拍手笑道:“好了,有珠妹留在家里,魏家娘子会放心的。” 年二这才勉强让开。魏希光遂跟何寻一道出来。 出门时,数名大汉正朝魏氏大门走来,有老有少。何寻本以为又是要来托请魏希光照着周窑样式改窑的窑主,细细打量,却又不像。更可疑的是,那些人一见到身穿官服的何寻,便警惕地站住了,更有人本能地往怀中摸去,似是要去掏兵刃。领头老者一身长袍,五十岁出头,一双小眯缝眼精然有光,来回扫视魏希光、何寻二人,敌意极盛。 魏希光先是微微一愣,随即叫了声:“原姑,似乎是你亲眷到了。” 年二叔嫂急忙迎了出来。原姑忙指着老者介绍道:“这位李先生是我舅舅,是专程来景德镇探访我的。” 何寻心中起疑,然魏希光连连催促,他也着急营救周时臣,便一道往御窑厂赶来。 路上,何寻问起年二叔嫂来历,魏希光只说对方是鄱阳人氏,其他并不清楚。何寻听了,不免又起了疑心,但见魏氏沉默寡言,神色冷漠,又不好多问,便决意先救出周时臣再说。他本来只期待魏希光能打听到一些消息,不想她进去后不一会儿,周时臣便被释放了。 周时臣道:“潘相指着我办事,并不是真的要我死。魏家娘子到来,正好给了他一个台阶下,他不过是做个顺水人情罢了。” 何寻道:“周窑是彻底被潘相盯上了。周公子可有良策?” 周时臣道:“目下没有,车到山前必有路,回头再说。” 何寻道:“我适才说了魏希光种种奇怪之处,周公子似乎并不惊讶。” 周时臣叹道:“不瞒何巡捕,我昨日已经惊讶过了。”大致说了魏希光与年二叔嫂同在望江楼宴饮一事。 何寻道:“如果魏希光那一番缘分之论还能勉强说得过去,她公然跟年二叔嫂宴饮就有些奇怪了。” 他的意思倒不是这件事奇怪。虽说良家女子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养在深闺中,可像魏希光这样自食其力、继承家业的女子,全镇没有人拿她当弱质女流看,也不会以此来要求她。只是她的性格天生不亲近于人,忽然与年二叔嫂走得如此亲热,实在有些怪异。原姑谈吐应对得体,似是大家闺秀,倒还能理解。那年二一身横肉,浑似个地痞恶霸,魏希光竟然还对他另眼相看,客客气气,实在令人大跌眼珠。 水吉扁肉终于端了上来,周时臣狼吞虎咽地吃完,挥手叫道:“再来一碗。”又问道:“何巡捕还要再来一碗吗?” 何寻道:“我一碗就够了。” 周时臣道:“一会儿何巡捕自回官署办事。等到入夜后,你换上便服,来周窑找我。不要从大门进来,从后厨的小侧门进来,我派秢稠在那里迎你。” 何寻不解地问道:“做什么?” 周时臣道:“去看看那对叔嫂到底在搞什么鬼。”此时,他亦起了极重的疑心—— 且不说魏希光一个单身女子,只与珠妹二人守着偌大的魏氏作坊,就算忙碌时雇请佣工,也从不允准对方居住在作坊中,理由是女流之类,多有不便之处。如此谨小慎微的一个人,忽然将自外地来浮梁就医的陌生叔嫂引入家中居住,大不似她平日作风。 昨日在望江楼遇到时,魏希光有意对周时臣装出生疏的样子,就算是当着外人的面,也不该如此,分明是有事在身。周时臣第一次在魏氏作坊遇到年二叔嫂,原姑自称仰慕魏希光风范。而在“昌运”雅间时,她又刻意加以解释,称有意投资建窑,想找魏氏帮忙。今日何寻到魏氏作坊,魏希光非但绝口不提建窑一事,还编排出一堆有缘分的言语,除了大异常态之外,亦表明昨日原姑建窑之谈只是临时编出的借口,既是借口,接近魏氏必有缘由。只是魏希光不是傻子,为何丝毫不察,还将对方引入室中呢? 何寻道:“我也越想越觉得可疑,那老者的眼光……当真是过目难忘。周公子,你想怎么做?” 周时臣道:“魏氏作坊后是个小山坡,南墙灌木下有块大石,可以缘石攀入墙内,十分隐蔽,不会有人发现。” 何寻瞪大了眼睛,讶然道:“周公子,你如何知道……”本想问对方如何能知道这个,又觉得不妥,便改口道:“周公子该知道,本朝律法,私闯民宅可是一条大大的罪名。” 周时臣道:“我知道,所以我要扯上何巡捕你。你是官府中人,与你一道进去,便不算是私闯民宅了。” 何寻道:“就算如此,可万一被魏希光发现,她会去巡检司告我一状。而周公子你,怕是再也请不到魏氏挛窑了。” 周时臣道:“她不会知道的。我们悄悄进去,弄清楚缘由后,再悄悄出来。”又叮嘱道:“何巡捕切记,要从侧门离开巡检司,不要让人发现。” 何寻奇道:“为什么?” 周时臣道:“还记得我说过有人在暗中盯着你我吗?” 何寻道:“对,那是因为周窑失窃,周公子才会有如此推测。可你不是已经用秘技从贼人手中换回《黄甲图》了吗?” 周时臣道:“那件事是已经了结,但仍然有人在暗中跟踪。适才我刚出御窑厂,便发现有人站在街道对面翘盼张望,极是可疑。” 何寻道:“近来潘相催逼得紧,御窑厂的工匠均不准离厂,或许是其家眷想来探视也说不准。” 周时臣道:“可是那个人一直跟着你我到了南码头,难道也是工匠家眷吗?别回头,他正盯着这边看呢。” 何寻极是机警,便忍住不回头,问道:“那人大致在什么方位?” 周时臣道:“在何巡捕左后方的水果摊子边。我瞧他面生得紧,而且跟踪得甚为笨拙,应该不是镇上的人,不熟悉地形。” 何寻便埋头将水吉扁肉吃完,拍了拍肚子,自言自语地道:“今儿怎么这么饿,这么大一碗馄饨竟然吃不饱?” 周时臣笑道:“我这都是第二碗了。” 何寻道:“嗯,我得再添点儿什么,不过不要馄饨了。”转头叫道,“喂,隔壁卖馓子的,送一盘馓子过来。” 不等馓子摊主反应,他便自行起身,去隔壁摊子取了一盘馓子。借眼角余光扫了一眼跟踪者,回来坐下,告道:“周公子也别打量那人,我见过他。” 周时臣奇道:“难道那人之前已经暗中跟踪过何巡捕?” 何寻道:“不是。今早在魏氏作坊门口时,我见过那人,他是那李姓老者的随从之一。” 第六章 切齿仇怨 好风如扇,好雨如帘。岸花汀草,天涯渺渺。绵绵密密的细雨没日没夜飘洒着,在昌江的宽阔江面上织荡成一片一片梦魄缭绕的水雾,散发出一种逼人的冷气来。朦朦胧胧的迷雾中,划出来一叶小舟,船家女坐在船头,伴随着桨声轻轻吟唱。人那么美,歌声那么清亮,过往的游子们不禁被感染,倾心沉溺于水乡的温润与惬意中。 魏氏家传大结窑,曾经苦役应前朝;可知事业辛勤得,一样儿孙胜珥貂记得唐贤咏越窑,千峰翠色一时烧。 槎惟带叶柴盈马,却笑松间拾堕樵 ——龚鉽《陶歌》 昌江发源于徽州祁门大洪岭,向西南流经祁山至倒湖,入江西饶州。经孔阜山南麓的浮梁县城南下,波浪滔滔,在景德镇绕了大半个圈,分出西河、南河等支流来。再汹涌浩荡地奔向西南,在鄱阳姚公渡与乐安河亲密携手,成为饶河,将辽阔的赣鄱大地营造成水乡泽国。 好风如扇,好雨如帘。岸花汀草,天涯渺渺。绵绵密密的细雨没日没夜飘洒着,在昌江的宽阔江面上织荡成一片一片梦魄缭绕的水雾,散发出一种逼人的冷气来。 朦朦胧胧的迷雾中,划出来一叶小舟,船家女坐在船头,伴随着桨声轻轻吟唱。人那么美,歌声那么清亮,过往的游子们不禁被感染,倾心沉溺于水乡的温柔与惬意中。 忽然,船家女的身躯莫名消失了,只剩下一颗首级,俨然便是昌江第一美人江若兰的模样。片刻后,首级又化作了骷髅,不见血肉,只剩森森白骨,然歌声仍然从口中传了出来:“日月好比两把梭,东山出来西山落。庄稼老了生五谷,人老脸上皱纹多……” 周时臣正看得目瞪口呆之时,又有人拍了拍他肩头。转过头去,却是王五,手中尚握着那只“青花见五色”花瓶,苦哈哈地道:“我的头还在,可凶手还没有抓到。周公子,你要为我报仇。”又指着花瓶道:“这件‘青花见五色’,是一切祸事的源头,必须得毁去。”高高举起,欲将花瓶砸碎。 周时臣大叫道:“不要!”蓦然惊醒,从床上坐起,原来是南柯一梦。 秢稠闻声忙从外堂进来,问道:“公子是做噩梦了吗?这一阵子发生了这么多事,公子太辛苦了。” 周时臣定了定神,问道:“什么时辰了?”秢稠道:“快日暮了。” 周时臣道:“我竟睡了这么久,也该起来了。”又问道:“可有什么吃的东西?” 秢稠笑道:“公子没吃午饭,这会子饿了吧?我早已经让老许备好了酒菜,在笼上温着呢,还有公子最爱的咸水粑。我这就去为公子取来。” 周时臣穿好衣衫,来堂屋坐下,心道:“适才那梦真真诡异,尤其是骷髅唱歌一段。该不是有什么意味吧?”想了一通,仍不明究竟,正好热腾腾的酒菜上来,便放开肚皮,大快朵颐。又道:“秢稠,你也坐下,陪我喝上几杯。” 秢稠便坐了下来,陪饮了一杯,道:“这才几日,公子便明显消瘦了。镇上现在出了这么多事,本来就令人烦心,那潘相又死死追着公子不放,公子何不先回苏州避避风头?” 周时臣道:“嗯,这个主意好。” 秢稠大喜过望,道:“那公子是答应了?” 周时臣道:“我得先去弄明白一件重要事,等忙完这件事,便可以考虑回苏州之事。只是王五的案子还没有破,我不能就此撒手不管。” 秢稠道:“可那潘相不会放过公子的,他可是什么手段都用得出来。” 周时臣道:“那好,如果三日内我仍然想不出法子应付潘相,我们便先逃回苏州,如何?” 秢稠喜道:“好。我这就去收拾收拾。” 周时臣忙扯住她衣袖,道:“别急啊,坐下好好陪我吃顿饭。而且有什么好收拾的?回去苏州,还能少你饭吃、少你衣穿吗?” 秢稠道:“总要备些路上用的东西吧。不过公子的意思我明白了,不能让旁人知道,尤其不能让潘相知道,不然就走不掉了。”顿了顿,道:“说起来,这些祸事还是缘起于那件‘青花见五色’,王五全家因为它被杀,而今周窑也是因为它,才被官窑死死缠住不放。” 周时臣蓦然得到了提示——所有人都认为这一连串事件是因“青花见五色”而起,果真如此吗? 就拿周窑来说,在烧出“青花见五色”之前,潘相就已经盯上了周窑,要求派烧钦限,只是为周时臣所拒。而今潘相不惜使出栽赃陷害的手段来威逼周时臣就范,“青花见五色”仍然只是个由头,有能力完成派烧的民窑实在不多,周窑是最佳的选择。也就是说,就算周窑没有烧出“青花见五色”来,潘相还是会纠缠上周时臣。 那么王五这些命案呢?当真也是因为“青花见五色”吗?世人通常习惯相信最表面、最明显的动机,而结果往往会大相径庭。恰如江若兰命案,她在等待与徽帮会首黄云霄幽会偷情时,死在了徽记绸缎铺。第一眼看到的人,往往会认为这是都帮有意陷害徽帮,就连周时臣开始也是这样想。而后来才发现不过是船户石户偶尔路过、见色起意而已,跟行帮相争没什么关系。 假如,假如王五等命案也不是人们所想象的那样,不是因为“青花见五色”而遭难呢?可如果不是“青花见五色”,缘起又是什么呢? 王五全家以瓷为生,当日王五妻儿回了官庄祭祀省亲,王五独自在家中收拾忙活,甚至都没有时间去周窑开窑取器,“青花见五色”也是周时臣好友金英亲自送去其家的。如此忠厚质朴的一家人,除了意外烧出“青花见五色”之外,再没有滋过任何事,吵架红脸都不曾有过。 以上假设成立的话,那么缘起极可能就是田水月、也就是徐渭了。其人虽然隐瞒了真实身份,但来到景德镇毕竟有一段日子,先后露出了几处蛛丝马迹。嘉靖年间,徽商多与倭寇、海盗勾结走私,徽帮会首黄云霄更有亲人直接死于徐渭毒计下。虽则他有杀人的强烈动机,但他知道田水月身份是在烧出“青花见五色”之后,正如他所言,田水月活着,对他利用价值更大。 剩下唯一事先知道田水月真实身份的人,便只有望江楼楼主江印月。江氏亦是徽商,或许他也跟黄云霄一样,先人跟徐渭有不解深仇。当他从壁画画风中认出画者其实就是徐渭后,便动了杀机。 据江印月所言,田水月本来每天都要到望江楼蹭吃蹭喝,凑巧被杀当天没有来。会不会是江氏提前一天告知了田水月,让他次日不要再来,好为杀人做准备? 仵作验尸后表明,杀死田水月和王五的是同一名凶手。假若是江印月亲自或派手下杀了田水月,那为什么又要杀死王五呢?难道是因为江印月酷好收藏,听到王五手中有“青花见五色”后,本来就预备要行凶,如果能夺到“青花见五色”,不在乎多杀一人? 可田水月出现在望江楼时,用了另一个化名田丹水。当日周时臣在望江楼观赏壁画,提及画者田丹水就是在景德医馆就医的田水月且已经遇害时,江印月明显吃了一惊,显然并不知道这回事。如果他没有杀田水月,当然杀死王五的可能性也就近乎于零。 江印月之所以名列杀人嫌犯中,是因为他是唯一一个在“青花见五色”问世前便知道田水月真实身份的人。又或许江氏不是唯一,救助并携带田水月来景德医馆就医的年二叔嫂或许也知道其真实身份。又或许年二叔嫂即便不知道田水月就是大名鼎鼎的徐渭,但仍然是其遇害的缘起。 再联想到年二叔嫂最近几日的可疑之处,这条线索便愈发清晰明显起来—— 或许这叔嫂二人不只是来浮梁就医,还另有目的。田水月跟二人一路同行,到景德镇后,所住景德医馆又在樊高瓷庄隔壁,仍然能跟年二叔嫂近距离接触。 又或许变工节傍晚停靠在南码头的货船本是来探访年二叔嫂。景德医馆梁郁亦曾作证,说是见过年二在巷子中与一名五十岁出头的老者交谈,老者看起来很有风度,总是眯缝眼,极可能就是何寻今早在魏氏作坊前见过的李姓老者,也就是货船的船主。 当晚入夜后,年二叔嫂与李姓老者在将军槐下商议什么时,发现了躲在附近偷听的田水月。年二担心其听到了什么,遂杀其灭口。而三人所商议之事,极可能就是谋夺王五手中的“青花见五色”。之后,年二带着田水月尸首来到王五院中,王五听到动静出来查看时,被年二一刀杀死。年二再取了“青花见五色”,与嫂嫂原姑返回瓷庄,佯装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可如此还是解释不了李姓老者乘坐货船连夜离开景德镇、赶赴官庄杀死王五妻儿一事,除非这些人当真知道“青花见五色”烧制秘技。周时臣虽没有见过李姓老者,但认识年二叔嫂。二人对瓷业一窍不通,投资建窑估计也只是随口说说,就算得到秘技,对其也没多大用处,那么李姓老者为什么还要冒着暴露行踪的危险赶赴官庄向王五妻儿逼取秘技呢? 如果这一干人是受雇于外地民窑,专为盗取景德镇秘技而来,那么年二叔嫂到达浮梁已有一个多月,早该盯上崔窑、吴窑、陈窑、周窑或是壶公窑,至少要到这些窑口打探,可为什么二人一直只是深居简出,直到变工节才有所行动?如果那天周窑没有出炉“青花见五色”,情形又会如何? 再回到最先的假设,王五全家不是因为“青花见五色”被杀,而是知晓了年二叔嫂的什么秘密,或是年二叔嫂以为他们知道了什么秘密,那么便一切说得通了—— 年二先杀了最有可能发现端倪的田水月,再赶去杀死王五灭口。与此同时,李姓老者乘船赶赴官庄,于次日将王五妻儿诱出官庄,杀人前,还拷打逼问一番,以防秘密另外还有人知道。因而三桩命案,四条人命,一切的一切,均与“青花见五色”无关! 可年二这干人到底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呢?会不会跟魏希光有关,所以年二叔嫂才拼命接近她?魏希光为浮梁魏氏唯一存世者,身负挛窑秘技,本人算是无价之宝,不然不会连万历皇帝都为其下旨,可她的价值仅限于瓷业,离开了景德镇,她便什么都不是。 若年二这干人果真是为魏希光而来的话,那么一定是受雇于外地民窑了。也许雇主肯出高价,要的就是魏希光,而不是什么制瓷秘技。年二叔嫂先以治病为名前来景德镇探风,李姓老者随后乘船赶来接应,计划伺机诱骗或是干脆绑走魏希光。 不想变工节当日周窑意外烧出了一件“青花见五色”,年二叔嫂虽是外行,然二人瓷庄居处就在王五家附近,亲眼见到全镇轰动、争相赶来目睹花瓶之情形,大概也猜到了其不菲价值,遂在李姓老者到达后,商议除绑走魏希光外再加夺“青花见五色”一事。李姓老者大概对瓷器行业略知一二,知道制瓷秘技比瓷器本身更值钱,打听到那只“青花见五色”花瓶是由王五妻子画料且其人已回乡下后,遂决意由年二杀人夺瓶,自己带人到官庄逼取秘技,问出究竟后,再将王五妻子、儿子杀死灭口。 然货船掌舵到村子诱骗王五妻儿时暴露了面容,官府一旦发现尸体,必定会盘问证人、展开追捕。李姓老者也料到此点,遂令掌舵驾驶货船往昌江下游而去,作出凶手逃离浮梁的模样,他自己则率手下潜伏起来。等到风声过后,年二叔嫂又在魏氏作坊安置妥当,今日才得露面。 如此,几桩命案所有疑点,包括行凶动机、杀人手段及过程,均迎刃而解,且完全符合现场发现的物证及证人供述。唯剩下一点,以魏希光的谨小慎微,竟没有发现丝毫端倪吗?她表现得如此反常,是不是已经被年二叔嫂以武力控制,生命受到了胁迫? 但今日一早,魏希光既有与何寻单独在一起的机会,为何只字不提?后来她人更是进了戒备森严的御窑厂,年二叔嫂一干人能耐再大,势力也到不了那里,周时臣又是她最信任的人,她为何不当面将内中情形告知? 正凝思出神时,弟子吴祥瑞忽在门外叫道:“师傅,有客人到访。” 周时沉回过神来,往门外看了一眼,道:“天还没完全黑呢,何巡捕这么快就来了?” 出来一问,方知是饶州推官吴正志到访。料想其人又是为树瘿壶而来,不得已,换了衣衫出来见客。 分宾主坐下后,吴正志勉强端起茶盏饮了一口,做了个样子,便急急问道:“我适才到过吴窑,本是想再出高价,向吴家娘子讨买树瘿壶,不想吴家娘子说那只壶已经不再是吴家之物,而是归周公子所有了。当真是这样吗?” 周时臣道:“是。实在抱歉,之前怕吴推官难堪,我才说是暂借。目下我勉强算是树瘿壶的主人,只是我已对人有了承诺,实不便相让。” 吴正志忙问道:“周公子承诺给了谁?我愿意出两倍于他的价钱。” 周时臣道:“这个不是钱的问题。吴推官,吴氏是供春旧主,你对树瘿壶志在必得的心意我已然明白。这样,如果将来这只壶如约送人,我便将对方姓名告诉你。如果壶仍然在我手中,我们再商议转让问题。所得酬金我一文钱也不要,会尽数送给原主李新喜,好让她母女二人下半生有个着落。” 这已是最好的解决方法,吴正志欣然同意,道:“好,我们一言为定。”又叹道:“周公子果真是个坦荡君子,难怪年纪轻轻,便享得如此大名。” 周时臣道:“不过浪得虚名而已。”见外面天光已暗,便道:“难得吴推官来周窑,本是稀客,可我还有要紧事,实在抱歉。” 吴正志正想请对方取出树瘿壶,观赏把玩一番,也算不虚此行,闻言只得起身告辞,道:“不碍事,不碍事。我知道周公子受了陈通判嘱托,正调查几桩命案,忙是肯定的。那么明日一早我就先回鄱阳了。关于树瘿壶,若有进一步消息,请周公子随时派人知会我。” 他是饶州推官,负责司法刑狱,到浮梁后适逢命案,却毫不关心,甚至懒得多问一句,心思只在树瘿壶上,倒像极了时下一些江南文人,只醉心于享乐,于国事民生毫不关注。 吴正志走出几步,又回头道:“算了,我也懒得做这劳什子推官了,我明日便辞官回乡,周公子有信的话,请带到宜兴去。” 周时臣道:“我记下了。”招手叫过吴祥瑞,命道:“你先引吴推官到库房去,若有吴推官看得上眼的瓷器,随意取去,算是我的一点见面礼。再好生送吴推官回客馆去。” 吴正志大喜过望,道:“周氏瓷器名满天下,得周公子亲自馈赠瓷器,胜过千金,多谢了。周公子,你这个朋友我交定了,日后必要多多来往。” 周时臣道:“一定。” 送走吴正志,周时臣又叫来秢稠,命她到厨下小侧门迎候何寻,自己则回来后堂,继续吃剩下的饭菜。 掌厨许衡跟进来问道:“饭菜都凉了,可是要帮周公子热一下?” 周时臣摇头道:“不必了。”又道:“周窑还得过半个月才开工,那时候佣工才会陆续回来。目下只有我和吴祥瑞几个人,许翁在我这里实在太浪费人才了。徽州会馆人多,那里的人都喜欢吃许翁的菜肴,你还是回去吧。” 许衡愕然道:“周公子这么快嫌弃我了?” 周时臣道:“哪里的话……” 许衡斩钉截铁地道:“是黄会首将我借给了周窑,他不派人来叫我回去,我绝不会离开。”哼了一声,甩手去了。 周时臣无奈苦笑,他心中有事,饭菜也难以下咽,吃了几筷子就放下了。独自在灯下坐了一会儿,秢稠引何寻进来,告道:“人到了。” 周时臣便吩咐道:“你先去给我找身佣工的衣衫,我与何巡捕有话要说。” 秢稠狐疑道:“要佣工衣衫做什么?” 周时臣道:“你别管,去找就是了。” 秢稠道:“鬼鬼祟祟,是要出门吗?何巡捕,你既穿着便服,为何还随身带着兵器?” 何寻道:“我这是老习惯。” 秢稠道:“你可别把我家公子带坏了。” 何寻愕然道:“我哪有这个本事?谁又能带得坏你家公子?” 秢稠一时无言以对,便道:“总之,我家公子要是有事,我找何巡捕算账。” 等秢稠出去,周时臣掩好门窗,低声说了怀疑年二叔嫂之事。 何寻一拍大腿,道:“今日跟周公子分开后,我也越想越觉得年二叔嫂可疑,只是没有周公子想得这么透彻,将前后所有事情都联系起来了。”又道:“不过魏希光到底知不知道这些人来意不善?我回巡司署时,正好在大门前遇到她,还特意问她到底是如何营救出了周公子。” 周时臣忙问道:“她如何回答?” 何寻道:“她只是很敷衍地说没什么,又说有事要赶回魏氏作坊去,便急匆匆地走开了。南码头见到的那男子,本来一直跟在我身后,见状便又跟上了魏希光。当时若不是陈通判派人叫我去办事,我又事先跟周公子约好,真的要立即跟上去,看看他们到底在搞什么鬼。” 正好秢稠寻了衣衫进来,周时臣匆忙换上,道:“宜早不宜迟,我们这就出发吧。” 秢稠问道:“公子要去哪里?” 周时臣不愿意她担惊受怕,便随口应道:“我与何巡捕去会馆寻那西洋传教士利玛窦,我对他所谈的西洋油画很有兴趣。” 秢稠道:“我不信。客馆在官署中,公子去那里,还能是这身土里土气的打扮?” 何寻忙道:“小娘子放心,我会照顾好周公子的。” 秢稠道:“这可是何巡捕自己说的,要是我家公子出了事,我可要跟你拼命。” 二人仍然由秢稠护送,从厨下小侧门偷偷溜了出来。 摸黑走出后巷,拐上大道,又穿过两条黑巷子,便到了魏氏作坊西面的山坡。二人先爬上坡,一望作坊,果见内里灯火通明。 何寻不无担心地道:“如果周公子99lib?t>的推测是对的,那么这些人都是不择手段、穷凶极恶之徒,万一被他们发现,敌众我寡,该如何应付?”言外之意,还是想调一队兵马在外面策应。 周时臣道:“我们怀疑年二叔嫂,多是基于推测,没有实据证明是其杀人,除非能从年二身上找到那件‘青花见五色’。而且那李姓老者杀人后即命掌舵手驰向下游,引开追兵,足见其人老谋深算,能料敌于先。我们则晚了好几天才怀疑到这群人身上,完全失去了先机。” 顿了顿,又道:“我最担心的是,他们或许用某种法子控制了魏希光。之前既有人紧盯你我,又跟踪魏希光,稍有风吹草动,必会有所觉察。若是擅自出动官府的人,这些人铤而走险,一定会伤害她。” 何寻道:“不错,只能先私下弄清楚这些人到底想做什么,才能安排对策。”走出几步,又问道:“周公子,恕我冒昧问一句,你和魏希光是不是……” 周时臣忙道:“没有,决计没有的事。” 何寻笑道:“我话还没说完,周公子这么着急否认做什么?” 周时臣登时脸红到脖子根,所幸山坡漆黑一片,何寻看不到他的尴尬模样。 何寻道:“今早我赶向魏希光求助时,她本来很是漫不经心,但一听到周公子的名字,脸色便立即变了。我看得出来,她很关心周公子安危。而周公子你是世家子弟,自小养尊处优惯了,却宁可换上佣工的衣服,大半夜地跑出来冒险,还知道如何避人耳目,从后墙进入魏氏作坊……剩余的话,也就无须我多说了。” 周时臣沉默不答,直到摸到南墙灌木下,将要缘石翻墙时,才突然开口道:“我承认我喜欢希娘。可这也没什么用,她是魏氏挛窑唯一传人,一辈子不能嫁人的。”颇有怨天尤人的怨气。 何寻道:“未必。”回答得相当令人意外。 周时臣一怔,问道:“何以见得?” 何寻道:“周公子感受不到吗?世道正在发生变化。就拿那西洋传教士来说,要是放在十年前,金发碧眼的西洋人来到镇上,不被当作盗窃制瓷技艺的间谍,也会被认为是传播歪门邪道,被官府逮捕后驱逐出境。可而今江西布政司竟然派饶州官员护送他来这里传教,住在官署客馆中,享受公家的一等待遇。再拿商人来说,中国自古以商为末。‘老大嫁作商人妇’,一个卖笑为生的娼妓,尚以嫁给商人为耻,足见商人地位之低下了。时至今日,风气已完全不同。你看那些徽商,一样能呼风唤雨,甚至还能操纵盐引,官府的人也对他们畏惧三分。这些都表明,世道在变,变得更广阔,人们的观点也在变,变得更宽容。陈规旧俗正在被破冰,所以周公子不必沮丧,魏希光今日不能嫁人,不代表她明日也不能嫁人。” 周时臣大为惊讶,道:“何兄,何巡捕不介意我这么称呼你吧?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我真要谢谢你。” 何寻道:“谢我做什么?你二人想要在一起,还得有打破世俗的勇气,周公子表面无畏无惧,豁达豪放,少年时便有离家出走的反叛之举,但其实你骨子里仍然恪守礼教,这是你世家公子身份决定的,摆脱不掉,怕是你难以迈出第一步。魏希光虽然女流之流,却是柔中有刚,刚毅坚强,她才是成功的关键。” 周时臣颇为不解,正待再问,忽听到墙内有人语声,忙止了声,从墙头往里望去—— 魏氏作坊中灯火甚明,大致能看清楚人影。原来是两名男子在后院小便,撒完尿便骂骂咧咧地走了。 何寻低声道:“似乎是早上遇到的李姓老者的手下。” 周时臣隐约听到有女子声音,似是魏希光在发怒,忙道:“快,进去看看。” 二人翻进墙来,悄悄摸进后院,却见后院中炬火通明,魏希光正与年二姑嫂、李姓老者站在庭院说话,似在争论什么。 魏希光道:“我已经派珠妹去周窑问过了,周时臣人不在,说是去官署客馆找西洋传教士请教西洋油画了。你们不是派了人跟着珠妹吗?该知道我没有撒谎。” 年二忙道:“我信得过魏家小娘子,她跟我们是一条心。” 李姓老者冷笑道:“二头领可不要被魏希光骗了。” 原姑忙问道:“魏家娘子可是做了什么对不起我们的事?” 李姓老者对她甚是客气,先微微鞠了一躬,才答道:“魏希光今早出门,跟我在大门口撞见后,我见她跟官府的人在一起,便起了疑心,派了人跟着。” 原姑惊讶地道:“难道魏家娘子对何巡捕说了什么?不会的呀,她离开之前,我当面警告过她,胆敢轻举妄动,就杀了珠妹,再派人到马鞍山魏氏庄园杀光她亡父的侍妾。况且她若向何巡捕通了风报了信,官府早该派兵来捉我们了。” 李姓老者道:“她一路跟那位何巡捕倒是没什么话,可我手下后来打听到她是为了周窑窑主周时臣才赶去御窑厂的,料想她跟这个人关系一定不一般,说不定会利用旁人进不去御窑厂的机会,在里面对他说了什么。所以我专门派了人监视周时臣,以防止他串通魏希光与官府通气。今日周时臣自南码头回到周窑后,白天没什么动静,天将暮时却偷偷溜了出来。你猜他往哪里去?他去了巡检司官署。幸好我们的人及时截住了他,将他抓了回来。我适才要魏希光派珠妹去诓骗周时臣来这里,其实是有意试探她,想看她是不是真的忠心于我们。” 魏希光脸色一变,问道:“你……你们捉住了周时臣?” 李姓老者道:“不错,来人,带他上来。” 何寻蹲在暗处,不由好奇转头看了身边周时臣一眼。周时臣亦是莫名其妙,不知道对方捉住的“周时臣”是谁。 却见两名大汉挟持着一名长袍男子进来。那男子双手反剪,眼睛上蒙着厚厚的黑布,口中也塞了布团。周时臣一见之下便认了出来,差点惊呼出声。那人分明是饶州推官吴正志,他穿的长袍跟周时臣早上所穿外袍颜色一模一样,那些人一定由此将他认成了周时臣。 李姓老者又道:“魏希光,人证物证俱在,你还有什么可说的?” 魏希光颇为慌乱,竟未能认出被绑之人不是周时臣,忙辩解道:“周窑的人已经说了,周时臣要去客馆找西洋传教士,客馆就在巡检司官署中,他往那里去,又有什么稀奇?” 李姓老者道:“这理由太牵强。二头领,你还相信她跟我们一条心吗?” 年二看起来颇为失望,但似乎仍然愿意相信魏希光,道:“或许真的就是魏家娘子说的那样呢,周时臣只是要去客馆找西洋传教士。” 李姓老者便道:“那好,只要魏希光亲手杀了周时臣,我便相信她。”亲自递上一柄短刀,又示意手下人将吴正志推过来,揭下蒙眼黑布。 魏希光看清对方面孔,一时愣住。 李姓老者道:“怎么了?你不动手,就表明你心中有鬼。” 年二从旁劝道:“反正娘子已经答应跟我去鄱阳湖,再无牵挂,不如杀了这个人,好让军师放心。” 一旁周时臣、何寻听到李姓老者称呼年二为“二头领”,本已有所怀疑,再听到“军师”二字,便基本能够确定——原来这是一伙响马,多半就是盘踞鄱阳湖多年、为患地方的湖盗。当今湖盗首领名郑万年,有弟名郑千年,又用儒者李四保为军师。年二既被称为“二头领”,一定就是郑千年,李姓老者则是军师李四保。至于原姑,肯定就是郑万年的妻子了。 二人相顾骇然,因为他们终于猜到郑千年、原姑这些人想要什么了—— 不是“青花见五色”,也不是制瓷秘技,而是全景德镇的财富! 魏希光并不认识吴正志,更不知对方如何被当作周时臣捕了过来,惊愕异常,尚不及回答,边上一名手下道:“二头领,军师,这个人好像是官家人。小的上个月扮作商贩在饶州码头打探消息时,曾见过他。那时候,他正带着一大群差役到鄱阳码头拿人呢。” 李姓老者当真便是鄱阳湖盗军师李四保,闻言皱紧眉头,问道:“他不是周时臣吗?他是谁?” 魏希光只得实言告道:“我不认得他。” 李四保挖出吴正志口中布团,喝问道:“说,你是谁?” 吴正志早吓得魂不附体,几经喝问,才壮着胆子报了自己官衔、姓名。 李四保冷笑道:“果然是个做官的,还是饶州府的官儿,手上可没少染咱们兄弟们的血。来人,先杀了他,拿他的人头祭旗。” 一旁周时臣闻言十分着急,可对方人多,平白冲出去只是枉自送死,只得强忍不动。 一名湖盗将吴正志拖到一旁跪下,正要扬刀,原姑忽然叫道:“且慢。我听过这个人的名字,这个姓吴的是宜兴人,家里十分有钱,不如扣作人质,让他家人拿重金来赎。” 郑千年居然也听过宜兴吴氏,忙问道:“你们吴家是不是做陶壶很有名?” 吴正志战战兢兢地答道:“不……不是……不过供春,供春……他……他原先是我吴氏先人的书童。” 郑千年一拍脑门,道:“我记起来了,就是因为供春我才听说宜兴吴氏。供春居然是你家的书童?那吴家一定很了不得了。喂,你们吴家既然那么有钱,你还做官做什么?” 吴正志苦着脸,答不出来。 郑千年哈哈笑道:“呀,想不到居然捉到一只肥鸭。来人,好生款待肥鸭。等忙完这里的事,再派人去宜兴,通知他家人来赎他。” 他是二首领,既然下了命令,李四保也不便反对,便道:“就按二头领说的办,先把他绑好了,一会儿带回船上去。” 手下遂重新将吴正志口堵住,防止他呼叫求助,这才将他拖到一边,拴在树干上。 处理完吴正志,李四保心中疑云更重,道:“我一直派了人监视周窑,为何他离开家去了官署,我手下竟没有发现?一定是你魏希光在御窑厂跟他说了什么,他才会偷走后门。” 魏希光道:“我今日进御窑厂后,只跟驻厂巡检方何说过话,看都没有看周时臣一眼,我可以对天起誓。” 原姑道:“军师,你太多疑了。你手下将这姓吴的当作周时臣捉了来,大概手下人离开后,周时臣才出门,没遇上又有什么稀奇?” 郑千年也道:“时辰不早,军师还是快去发信号叫大哥下船,好共商大计。” 李四保仍不能放心,将郑千年拉到一边,实话告道:“二头领,我不是怀疑你的眼光,可这魏希光有朝廷封诰,要钱有钱,要名有名,忽然冒着生命危险转投我们湖盗,实在令人费解。我总担心是个陷阱。” 郑千年摇头道:“决计不会。军师说得不错,魏家小娘子什么都有,可就是没有男人,她被家世所累,只能一辈子独守空门,镇上也没有男人敢娶她。她看上的不是别的,而是我这个人,只有我敢说一定要娶她。这一点,她跟我明明白白地说过了。” 李四保道:“可是今早她一听到那姓周的有事,便心急火燎地赶去御窑厂救人。那份神情,是装不出来的,我总有些怀疑。” 郑千年一想有理,又想到自己和原姑第一次来魏氏作坊时,也曾遇到过周时臣,不免疑心更重。他是个急性子,便走到魏希光面前,干脆地问道:“魏家小娘子,你坦白说,你今天早上那么着急去救周时臣,是不是跟他有私情?” 魏希光毫不犹豫地否认道:“绝无此事。何寻虽是巡检司巡捕,却没有御窑厂腰牌,进不去那里,不得不来向我救助。我若不去,只会令他起疑。而且我跟周时臣也没有什么私情,我以挛窑为业,周时臣是周窑窑主,我们其实是共存关系。” 郑千年问道:“什么共存关系?难道娘子喜欢周时臣那个小白脸?” 魏希光道:“我根本就不喜欢周时臣,我不喜欢任何男子。我从小就看到我爹嫌我娘亲生不出儿子而残酷对待她。那时候,我就发誓绝不嫁人,到后来我接管了魏氏作坊,心中更不可能有爱,直到遇到了二头领你。” 郑千年这才释然,相信魏希光对其他男子没有情意。 李四保却是疑心极重,继续追问道:“那么娘子为什么一听到周时臣有难,便着急去御窑厂救他?” 魏希光道:“我是做窑的,周时臣是烧窑的,周氏人在,周窑才有价值。我希望用我魏氏火窑的窑主都好好活着,烧出绝世瓷器,那样才能成就浮梁魏氏的不朽声名。” 顿了顿,又道:“况且官窑那些做官的全无人性,凡是他们想害的人,我都想救。”又指着身后的珠妹道:“她就是我从御窑厂窑炉前救出来的,这一点,我早已经告诉过二头领了。” 湖盗虽以杀人越货为生,但亦多是出身贫苦、走投无路的破产渔民。李四保本人也是被官府逼得家破人亡、不得已才沦为湖盗,听了这番话这才稍微释怀,见珠妹缩在一边,楚楚可怜,又想起自己那被恶霸逼死的妻女来,若是女儿没死,也该这么大了。心中柔情忽动,走过去握住珠妹的手,道:“你放心,我们日后会好好待你,官家的人再也不能欺侮你。” 珠妹十分害怕,不敢应声,也不敢挣动。 魏希光道:“军师,我知道你仍然怀疑我,我虽心冷,可我既然决定跟随二头领终身,愿意以行动来证明我的清白。” 李四保道:“要如何证明?” 魏希光道:“周时臣一直有意于我,我平日对他也是客客气气。今早我在御窑厂救了他,却根本没有理睬他,他心中一定很不平静,想知道是怎么回事。去客馆找西洋传教士什么的,只是个借口,他肯定会偷偷赶来魏氏作坊,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郑千年大吃一惊,道:“什么?周时臣他……” 魏希光道:“二头领放心,他性子骄傲,不明究竟,亦不会张扬,只想悄悄来这里。” 郑千年道:“我知道了,周时臣关爱着娘子。” 魏希光道:“所以军师只需派人到后院墙下等着,一定能等到他。” 一旁周时臣听到大吃一惊,身子更是如坠冰窟,浑身发冷,见几名湖盗朝这边奔过来,便站起身来,道:“不劳各位费心了,我周时臣人在这里。” 李四保本对魏希光一番话半信半疑,忽见周时臣人当真在这里,大感意外,又怕对方还带有帮手,忙派人往四周巡视。 一名湖盗道:“后墙那里有人。”急带人追了过去,将正在攀墙的黑影扯了下来,却是巡捕何寻。 何寻确认郑千年一伙是鄱阳湖盗后,本欲悄悄离开,回巡检司报信。可周时臣不能相信魏希光竟然跟湖盗勾结,不愿意离去,想弄清楚真相。何寻勉强陪了一会儿,实在不能再等,便先行离去。不想正巧此时魏希光指出周时臣必会赶来魏氏作坊,周时臣更是主动现身,暴露了行踪,他不及翻过高墙,便被截获,结结实实地绑了起来。 湖盗将周时臣、何寻绑好,押了过来。 李四保认出了便服的何寻,问道:“你不是那个巡检司的巡捕吗?还有谁知道你们在这里?” 何寻冷笑道:“全巡检司的人都知道,我们早做好了准备。你有任何阴谋,都不能得逞。” 李四保闻言反而笑了起来,道:“你是以朋友身份陪同周时臣来这里的,对不对?” 遂不再怀疑魏希光,命人去发信号,召集同伙下船集结待命。 周时臣挣了几下,却挣不开湖盗掌握。他被至爱之人出卖,心中更是悲苦难言,问道:“希娘为什么要这么做?你为什么要勾结湖盗?为什么要出卖我?这么多年,我对你……” 魏希光走到他面前,坦然告道:“我知道你喜欢我,爱慕我,但只是喜欢爱慕而已,你没有娶我的勇气。而二头领第一眼见到我,便发誓要娶我为妻。他是世上第一个认认真真对我说这番话的男子,我决意要嫁给他。” 她的语气一如既往的平静温和,却像尖刀一样锐利,直接刺中了他的心房。 周时臣只觉得胸口憋闷得厉害,呼吸明显急促起来,道:“我……” 本想辩解一直有心娶魏氏为妻,却又心乱如麻起来,暗道:“希娘说得不错,我只是喜欢她,爱慕她,却从来没有说过要娶她。” 或许这是因为他知道她立下重誓不能嫁人,一旦他开口,只会令她为难,令他自己难堪。可若是他真开了口,结果又会如何呢?被拒绝倒也罢了,不过是意料之中的事。假若她肯嫁,他当真会娶吗?这于他而言,将会是一场大战,与家族,与长辈,与世俗,难度可想而知,结局难以预料。或许在某些时候,他内心深处反而庆幸她身上有一道沉重的束缚。如此,他便能将二人的不能结合归咎于那道束缚了。 他自以为是在为她着想,其实更多的是在为自己着想。那么她内心深处究竟是怎样的呢?他和她单独在一起的机会不多,偶尔在一起,也没有过多的语言交流,只是习惯于沉默。他们在山道上漫步时,她走在前面,他不知道目的地,也不问她想去哪里,只是茫然跟着她的脚步向前走。 或许她想要的,不是他的跟随,而是他的指引。他却始终迈不到前头去,也没有缩短彼此间的距离,她便知他已经习惯了因循,不值得托付了。而这湖盗只认识她几日,仅仅因为明白地许给了她一个未来,她便果断地抛弃所有人,甚至不惜引狼入室,足见她心中对他何等失望了。 秋凉如水,夜风呼啸着掠过耳边,像一首悲凉的歌,在为他内心的酸楚哭泣。 不远处,隐隐约约传来陶车声,间杂着犬吠声,令这本不安分的黑夜平添了几分躁动。 一名湖盗奔进来禀报道:“信号发了出去,大头领一行马上就到了。” 一名手下问道:“马上要开始做事了,这两个人要如何处置?” 李四保沉吟道:“何巡捕是巡检司的人,留下说不定会有用。周时臣嘛……” 原姑道:“听说周时臣家世显赫,父母两家都是苏州巨富,家底不比那姓吴的少。” 郑千年道:“那就留着他,跟那姓吴的一起带回山寨做肥鸭。” 手下人听了,便将周时臣、何寻也如吴正志一般,用破布塞口,牵到一旁,拴到树上。 过了小半个时辰,先有四个男孩跑了进来,直叫“妈妈”,直奔原姑而去。最大不过十岁,最小的才两三岁。原姑乍见爱子,惊喜交加,忙一一抚慰。 数名湖盗头目簇拥着一名四十来岁的彪形大汉进来。那大汉昂然走到原姑身边,告道:“夫人,你离开了一个多月,四个小崽子吵着要娘,我便将他们一起带来了,顺便也让他们见识见识外面的世界。”正是原姑的丈夫、也是鄱阳湖盗首领郑万年。 李四保忙上前参见,道:“大头领,这边没问题了,一切等你示下。” 郑千年忙指着魏希光道:“大哥,就是她。” 郑万年走到魏希光面前,问道:“你肯嫁给我二弟?” 魏希光毫不迟疑地点了点头。 郑万年道:“很好。”又指着拴在一旁的周时臣等人道:“这些是什么人?” 郑千年忙答道:“那穿黑衣的是巡检司巡捕。另外两个都是家里有钱的公子哥儿,预备带回山寨做肥鸭。” 郑万年道:“那巡捕留下祭旗,另外两个一会儿跟夫人、小崽子们一道送回船上去。”又道:“人都已经到了,正在各处候命。事不宜迟,我们先议正事。” 魏希光便将早已准备的地图取出,摊在树下石桌上,道:“这是景德镇全镇地图,重点要去的地方,我都标出来了。” 郑万年见那地图密密麻麻写满了小字,不禁皱眉道:“劳烦娘子说得详细些。这里除了我娘子和李军师外,其他人包括我们兄弟,都是粗人,并不识字。” 魏希光道:“是。第一个要去的地方是徽州会馆,就在这里。徽商最富,徽帮又收取徽商帮费,所以财物不少,而且全部兑成了黄金,存在会馆库房中。除此之外,徽帮会首黄云霄也住在会馆中。他本人是徽商首富,藏有大量财物。” 郑万年道:“既然徽州会馆如此富有,就由我亲自带人去解决。下一个地方呢?” 魏希光道:“在这里,这是望江楼,楼主江印月也是徽商中首屈一指的大富翁。他收藏了不少奇珍异宝,而且望江楼里藏有大量美酒,可以令大伙一饱口福。” 郑千年笑道:“我去过望江楼,那里的酒当真好喝得不得了。这个地方就由我亲自带人去抢。” 李四保问道:“听说六大名窑中,徽窑占了两窑,那两位窑主应该很有钱吧?” 魏希光道:“一个是吴明官吴窑,一个是陈仲美陈窑,在景德镇也算得上富翁,但跟徽商比,不值一提。而且这两家都死了人,吴窑当家人吴明官莫名暴毙,陈窑女主人江若兰被人奸杀,还割走了首级,大不吉利。” 郑千年忙道:“没错,那妇人首级还被人扔进了我们早先租住的宅子里,结果引来了官府的人,可谓晦气得很。” 李四保遂不再提洗劫徽窑一事,又问道:“杂帮算是地头蛇,有哪些有钱的主儿?” 魏希光道:“杂帮会馆设在饶州会馆,那里又散又乱,不值得一去。杂帮亦在六大名窑占了两窑,壶公窑和周窑。壶公穷,又住在镇外南山上。周窑富,不过而今有周时臣人在手,不愁捞不到更多油水。” 李四保道:“御窑厂呢?” 魏希光道:“御窑厂库房里倒是有不少值钱的原料和瓷器,但对你们没什么用。原料就不说了,就瓷器来说,一是御器不好脱手;二来瓷器易碎,不好携带;三来御窑厂驻有重兵。丢失御物是重罪,如果去抢那里,兵卒一定会拼死抵抗。” 郑万年道:“既是如此,御窑厂就算了。我们要的是速战速决,不能冒险。” 李四保又问道:“景德镇是江南巨镇,光商税就是一大笔收入,官家收取的商税都放在哪里?” 魏希光道:“解押去浮梁县衙了。” 郑万年问道:“听说景德镇有徽帮、都帮、杂帮三大帮,徽帮、杂帮都说了,娘子为何偏偏不提都帮?” 魏希光道:“都帮以会首崔无忌和船帮帮主余茂盛最为富有,二人都有私宅,在都昌会馆附近,但位于镇子最东面,距离码头太远,一旦闹将起来,怕是来不及撤离。所以我刻意没提。” 郑万年见她分析得头头是道,又一心为湖盗考虑,很是满意,拍拍郑千年肩头道:“二弟,你看上的这个妇人是个好帮手。”又决然道:“都昌会馆一定要去。” 原来湖盗化装成行商出行,一路没少被都帮船户刁难勒索,要不是为了大局着想,几次都恨不得要动刀子杀人,心中早窝了一肚子火。既然有机会大干一场,当然要将都帮杀得干干净净,让世人知道鄱阳湖盗的厉害。 李四保遂道:“那好,都帮那边就由我带人去。” 魏希光又指了商业街多处重要店铺。郑万年点头道:“米油绸缎之物也是山寨急需品,魏家娘子考虑得实在周到,辛苦你了。” 将任务一一分派给各头目,令头目先带着手下散开,到子夜时举火为号,一起动手,尽情杀掠。又约定鸡鸣时分赴码头,乘船撤退。 安排好正事,郑万年走到原姑面前,道:“娘子,你带着小崽子们先回船上去,以防意外。” 郑千年也道:“魏家娘子带上珠妹,跟我嫂嫂一道先回船上。等正事办完,我们再一道乘船回鄱阳湖逍遥快活。” 魏希光道:“甚好。那我在船上恭祝大头领、二头领马到成功。”极有柔情蜜意。 郑千年极是高兴,连声道:“好,说得好。”恋恋不舍地去了。 郑万年也对未来的弟妹甚为赞许,等弟弟率人离开后,特意叫道:“魏娘子,你和珠妹留下来,随我一道去徽州会馆。” 原姑闻言很是惊讶,道:“叔叔不是已经说了,让魏家娘子跟奴家一道先回船上去吗?” 郑万年道:“我才是大头领,当然我说了算。” 原姑似是对丈夫极为畏惧,但仍然不死心,勉强道:“夫君是要去做杀人放火的勾当,可是要动真刀真枪的,魏家娘子只是妇道人家,带在身边只是累赘。” 郑万年简单地道:“她能引路。” 他倒也不是怀疑魏希光,只是有意让她暴露形容,令全镇人都知道她跟湖盗是一伙,如此她便再也没有回头路,只能死心塌地地嫁给郑千年了。 原姑却想不到这一层,料想丈夫生性警觉,多半仍对魏希光不放心,只得应道:“那奴家先带孩子们去了。” 郑万年遂派了名叫于雪岭的心腹小头目带人护送原姑一行,又将周时臣、吴正志自树上解下,一并押往船上。 周时臣一直被绑在一旁,对众人一番对话听得清清楚楚,料想自己与吴正志性命暂时无碍,何寻却不免要死在湖盗刀下。心中十分着急,可又无法叫喊出声,只能狠狠瞪着魏希光,又朝被捆在树上的何寻扬头,示意她出面救人。 魏希光却只是冷笑一声,头也不回地去了。周时臣大怒,极力挣扎,却被两名湖盗一左一右牢牢胁持住。倒是何寻甚为镇定,朝他点了点头,示意他放心离去。 景德镇既号称“四时雷电镇”,入夜后仍十分热闹,有照旧烧窑的,有捣土如初的。中国城镇多有夜禁制度,然夜市却是景德镇的一大特色。盖因瓷业惯例,佣工做工尽一日之勤,晚餐才是一天主餐,伙食相对较好,佣工往往二更时分歇工后才得闲赴饭馆吃饭,即民谣所唱云:“坯工并日作营生,午饭应迟到二更。三五成群抨肉饭,怪他夜市禁非情。” 目下变工节刚过不久,瓷业尚未大规模复工,倒看不到佣工成群结队上街吃饭的情形。虽已入秋,天还不算太冷,大街上行人亦不少,有摆小摊子的,有随意闲逛的。 湖盗怕被人撞见识破,出门前,往周时臣、吴正志身上各披了一件外袍,挡住绑绳,又以竹笠遮脸,如此便不能被人认出。为防二人挣扎引人注意,又在左右各置一名湖盗,牢牢挟住不说,还以袖中尖刀对准背心。吴正志一介书生,哪见过这种场面,早吓得半身瘫软,只任凭摆布。周时臣本是坚毅之人,少年时更是独自闯荡江湖,遭遇过许多离奇凶险之事,算见过大世面。然其为情所伤,竟是比吴正志还要迷惘,浑然想不到要寻机反抗。 出门走不多远,便有小贩凑上来问道:“要糖果吗?”指着脖子上挂的摊子道:“新鲜的糖果加蜜饯。” 于雪岭不耐烦地道:“不要,快些走开!” 小贩被重重推了一下,很是不满,嘟囔道:“不买就不买,这么凶做什么。” 原姑忙叫道:“等一下!孩子们想吃。” 四个孩子登时欢呼雀跃,奔过来往摊中一阵狂抓。 小贩笑道:“慢点,不用抢,四个都有份。” 原姑自走过去,从怀里摸了一块碎银子,递给小贩。小贩慌忙道:“这太多了。” 原姑道:“孩子们喜欢你的糖果蜜饯,下次再来。”小贩道:“好,好。” 往南走过街口,于雪岭忽领头改向西行。原姑问道:“不是去南码头吗?” 于雪岭不答,只埋头引路。跟在后面的周时臣颇为奇怪,原姑既为湖盗首领夫人,手下人该对其毕恭毕敬。但这于雪岭却不如何尊重她,对其问话爱理不理。 原姑的大儿子郑一国问道:“喂,我娘问你呢,我们为什么要往东走,不去南码头?” 郑一国是郑万年长子,极可能便是未来的首领。于雪岭不敢怠慢,忙答道:“回大公子话,我们的船全部停在双溪码头。南码头人多眼杂,而且被都帮控制,容易暴露形迹。双溪码头是官码头,人少船少,李军师又用重金买通了码头官吏,不会有人来管我们。” 郑一国也不甚关心,随口应道:“那就这样吧。”又道:“我娘再问你话,你得老老实实回答。” 于雪岭道:“是,是。适才小的一时走了神,没听见夫人的问话。” 双溪码头在三闾庙码头下游,是唯一不受船帮控制的官码头。御窑厂每年上解到京师的瓷器,都是在这里装船起运。三闾庙码头则位于西河、昌江交界处,是浮梁最大的货运码头,有容量巨大的仓库、堆栈,用以存贮转运粮酒等。景德镇号称“千猪万米”的“十八省码头”,这码头实际是指三闾庙码头。 一路东行,来到双溪码头。却见岸边停满了各种各样的船只,有货船,有游船,有大小不一的篷船,还有一些长溜舢板。料想这些舢板必是湖盗座船,因速度极快,极方便逃走。周时臣悄悄数了一下,竟有数十艘之多,料想湖盗人数在二三百人左右。 原姑一行径直上了一艘大船,装饰得颇为豪华,应该就是头领郑万年的座船了。周时臣和吴正志被直接押到底舱。湖盗先在船板上铺开两张渔网,令二人分跪其间,再将双脚与双手并在一起捆住,将渔网拉起,罩住全身后收紧缠死。如此,二人便只能跪缩在渔网中,动弹不得。于雪岭又命人将二人连人带网拖到舱角,将渔网收绳系在舱板铁环上,这才引人去了。 吴正志脸色苍白,映照着火把的红光,愈显惨淡。他只是呆滞地望着周时臣,似乎期待他能想出法子来。 河边风大,阴湿寒冷。周时臣逐渐清醒冷静下来,转头见到吴氏目光,又见二人相距很近,便努力靠了过去。又示意吴正志转动身子,如此二人便能背靠背,反剪在背后的双手能够够到对方绑绳。然湖盗绑架人质经验丰富,二人身上均被细密的渔网罩住,手指伸不过网洞,根本无法替对方解开绳索。吴正志遂哀叹一声,颓然放弃了。 过了一会儿,有人“咚咚”跑下底舱,却是原姑的二儿子郑二国。他走到周时臣、吴正志面前,好奇地打量二人一番,便退到一边,取出一兜石子,朝二人身上扔石头,每掷中头部,便欢呼一声。周、吴二人屈身在渔网中,无法站立,更无法闪避,只能白白挨打。 周时臣身上被砸了好几下,额头也挨了一上,生生作痛,心道:“想不到我竟成了小孩子的活靶子。若是真被带到湖盗的老巢,还不知要受多少屈辱。尤其是见到希娘她……” 他本有强烈求生的欲念,然一想到魏希光,念想便熄灭了,忍不住自暴自弃起来。忽听到东面传来兵刃相接之声,心中一惊,暗道:“难道已经到子时了?时间竟然过得这么快。可怜景德镇几百年基业,今晚便要毁在鄱阳湖湖盗之手。而引狼入室者竟是我最爱的女子。” 一念及此,心如绞痛,忽额头一阵剧痛,忍不住闷哼一声,却是又挨了一记石头。 忽又有人下楼来,却是原姑到了。她将郑二国拉开,笑道:“这里有什么好玩的,快上去跟哥哥、弟弟们看‘四时雷电镇’的夜景。” 郑二国年纪还小,也不知道“四时雷电镇”是什么,一听到“雷电”,猜想或许跟雷公电母有什么干系,忙不迭地上楼去看热闹了。 原姑走到周时臣面前,道:“周公子别慌,奴家不是什么坏人。希娘也还是原先的希娘,并没有背叛你。” 周时臣惊道:“什么?”话一出口,才发现口中塞了破布,根本说不出话来。 原姑道:“周公子请先听奴家说完,而今目下的局面,全是因为奴家一人而起,但希娘已经做了安排,希娘本人和周公子的朋友何巡捕应该都不会有事。” 周时臣瞪大了眼睛,显是难以置信。 原姑道:“时间紧急,援兵又还没有到。奴家便长话短说,奴家本名叫刘原姑,原是官宦人家的女儿。十二年前,奴家随先父乘船到广东上任,经过鄱阳湖时,座船被湖盗所劫,全家十七口均被当场杀死,包括奴家两个尚未成人的弟弟。盗首就是郑万年,他看上了奴家的美貌,不顾其弟郑千年和军师李四保阻挠,免奴家不死,将奴家带回了山寨,收作了压寨夫人。但郑氏兄弟生性残忍多疑,知道奴家背负灭门大恨,心中肯定常思报仇,因而对奴家看管极严。奴家将要生下第一个孩子时,郑万年才下令除去奴家双脚上的镣铐。后来奴家曲意奉承,竭力讨好,十余年来,为郑万年先后生下了四个儿子,终于博取了他的信任和欢心。” 然刘原姑始终不忘血海深仇。她自知凭她一己之力难以报仇,便想要给官府报信,借官府兵力剿灭湖盗。她也曾费尽心机,想要释放被湖盗捕获的渔民,令渔民回去后向当地官府报信。然渔民告诉她鄱阳湖水域宽广,湖盗老巢位于大湖腹心,水路茫茫,没有人引路,外人根本就寻不到。 刘原姑得知究竟后,遂放弃了原计划。正好她生了重病,山寨无医无药,郑万年经不住四个孩子吵闹,不得已派弟弟郑千年带妻子到浮梁就医。郑千年表面是护送大嫂,其实负有监视之责,防止她借机逃走,再向官府通风报信。毕竟刘氏满门遭祸才过了十二年,常人均难以忘记。 但其实刘原姑早放弃逃走报信一途,她坚持要来浮梁,是因为景德镇号称瓷都,名列天下名镇,必然繁华富裕之极。而她完全可以利用这一点,引诱湖盗到景德镇抢劫。只要离开了鄱阳湖,失去地利之优,官兵便可轻易将这干人拿下。这一招,兵书上叫作“引蛇出洞”。 但这一计划并不顺利,出现了许多意外。来浮梁的途中,刘原姑救了倒在道边奄奄一息的田水月,又携其到了景德镇,安置在医馆中。她事先并不知道田水月是什么人,救人完全只是出于怜悯之心。正是这个田水月,差一点提早暴露了郑千年的湖盗身份。 先说刘原姑,本来她在山寨还有几名心腹侍女,都是湖盗掳掠来的良家女子。然她这次出门,郑万年不准她携带侍女,只有郑千年带了两名心腹相随。因而她到景德镇后,急需寻到一名可靠的同盟帮手。 可郑千年也不是善类。他亲手杀死了刘原姑的两个弟弟,原本就不同意兄长娶刘原姑为妻,这次受命带大嫂外出就医,更是看管极严——平日不准出门,不准跟外人说话。每日唯一的活动就是到隔壁景德医馆就医。郑千年也紧紧跟在刘原姑身边,寸步不离,甚至不准她在医馆上厕所,以防有与外人勾结的机会。 刘原姑虽然有些着急,但仍然有条不紊地进行着计划。她告诉郑千年,说景德镇如此富庶,完全可以让兄弟们来这里大干一票,可比在鄱阳湖过刀口舔血的日子强多了。郑千年亲眼见到景德镇的富饶,甚至连隔壁医馆一名普通大夫也富得流油,闻言不禁有些心动,于是便派人回鄱阳湖找兄长商议。 郑万年并没有贸然接受这一建议,而是跟军师李四保商议后,派人做了详细调查。调查后发现,刘原姑所提确实是个好计划——景德镇虽有军队驻防,可只是为了保护御窑厂,这里没有城防,甚至连城墙都没有。弹丸之地,商人贾舶与不逞之徒,皆聚其中。更妙的是,全镇内外水网密布,水路极为通畅,正是湖盗肆意横行的良地。 于是,郑万年开始郑重考虑这一计划,派信使几番来往商议后,初定于七月下半旬的某日抢掠景德镇——因为那时瓷业即将进入黄金生产期,回乡祭祀的佣工均会如数返回,更有许多外地游民赶赴景德镇谋生,而来自五湖四海的行商也开始陆续进发,光临镇上。湖盗可以扮作这些身份,轻易大举北上,而不会被途经的城镇察觉。 湖盗计划既定,刘原姑开始有些着慌起来,她成功引起了狼的食欲,却还没有通知打狼的猎人。万一她不能及时知会官府,那么她可就是毁灭景德镇的千古罪人了。她越是神色有异,郑千年越是起疑,对她看得愈发紧密,根本得不到任何空隙。 大概老天爷也同情刘氏,事情竟然因为一颗人头而有了转机—— “变工节”这一天,船户石户杀了徽窑窑主陈仲美的妻子江若兰,又割下首级,随手塞到丁记铺子的铺架上。店主丁旺青发现后怕99lib.惹祸,又将人头投入了樊高瓷庄院子中,凑巧是刘原姑、郑千年临时租住之所。郑千年听到动静,赶出来一看,大骂出声,忙开门去看,见到巷子里有人跑开,料想便是丢入人头的人。凑巧他两名手下出门办事未归,瓷庄中只有他和刘原姑二人。他必须得时时刻刻监视刘氏,便放弃了追赶的想法,随意在院角掘了个坑,将人头埋了。 当日傍晚时分,军师李四保乘坐货船到达景德镇,明里装作是来探访刘原姑的亲眷,其实是来找郑千年商议具体洗劫的计划。二人不愿意谈话被刘原姑听见,遂在门外巷子中谈话。不想当日王五烧出了“青花见五色”,轰动全镇,无数人争相赶来观看。王五距离瓷庄不远,巷子中不时有人经过,谈话难以顺畅进行。郑千年又不愿意给刘原姑独处的机会,李四保便先行离开,约好等夜间刘原姑睡下后再谈。 当晚,周时臣设法破了江若兰命案,由元凶石户追查到丁旺青,再追查到瓷庄。自古兵贼不两立,郑千年听到何寻自报身份后,本能地以为是来捉拿他的,立即转身奔进屋里,自怀中取出短刀,逼住刘原姑,喝问是不是她出卖了自己。 刘原姑莫名其妙,连声叫道:“叔叔冷静些。可还记得白日那人头之事,官府多半是因为那事来的。” 这时候,何寻用腰刀斩断木闩,直闯进来。刘原姑忙道:“叔叔快些收起刀子,先由奴家去应付。” 郑千年勉强照做。刘原姑便奔出来迎接何寻,果然对方是为人头而来,便拿话轻易敷衍过去。她既知何寻官家人身份,便有意向其求助,但始终没有合适的机会。况且素昧平生,忽然将一番离奇遭遇对陌生人道出,实难以取信。 郑千年一直很紧张,好在何寻没有起疑。在他看来,一个来浮梁就医的外地人不愿意惹事,埋了颗人头,又被官府的人找上,这是正常的反应。然这桩命案并没随着江若兰首级被找到而就此结束,何寻在挖掘首级时,意外发现了另一颗已成骷髅的人头。所幸这应该是桩陈年旧案,跟刘原姑、郑千年没什么关系,何寻也未过多找二人麻烦。 何寻等人离开后,刘原姑上床睡下,郑千年遂悄悄出门,到将军槐下见军师李四保。二人谈论了一番血洗景德镇的计划,忽听到树后有动静,郑千年警觉地住了口,上前查看,竟从槐树后扯出老者田水月来。 田水月形迹败露,也不哀告求饶,只冷冷道:“来浮梁的路上,我就怀疑过你们叔嫂不是好人,果然是臭名昭著的鄱阳湖盗。” 郑千年大怒,道:“你个不知好歹的老汉,我和嫂嫂好心救了你,还给你出医疗费用,你竟然恩将仇报。”抽出利刃,将对方一刀杀死。 一切发生得太快。李四保甚至来不及阻止,埋怨道:“二头领,该先问清楚再杀人的。” 郑千年尚未会意过来,问道:“问什么?” 李四保道:“这老汉说他早就对二头领起了疑心,万一他告诉过旁人……” 郑千年道:“这老汉是个怪人,跟人合不来,只爱去王五家中。” 李四保道:“就是那个烧出了‘青花见五色’的王五吗?哦,二头领不必惊讶。入夜后我在码头转了一圈,人人都在谈论他,说他烧的瓷器如何了不起,还说画料的是他娘子,可惜跟儿子回了官庄乡下,还不知道家里出了件极值钱的瓷器。” 郑千年道:“就是那个王五,田老汉每日都去他家中蹲着。” 李四保颇为遗憾地道:“也不知道这老汉到底知道了什么,有没有对王五说过什么。” 郑千年道:“军师何必为这点小事烦恼,管他王五知道些什么,我这就杀了他灭口。” 李四保道:“为大计着想,此法最为妥当。这样,二头领去对付王五,我带人去官庄追杀王五妻儿。如此,旁人会以为凶手是为那件值钱的‘青花见五色’,丝毫不会怀疑到我们身上。” 郑千年喜道:“军师此计大妙。” 走出几步,便被田水月尸首绊了一下。他既有勇力,也不嫌麻烦,干脆将尸首携了,带来王五院中。王五听到动静出来查看时,被郑氏当胸一刀杀死,干净利落。 而李四保一行不熟悉路程,次日正午才到达官庄。他派手下梅三到村子里诱出王五妻子和儿子,带到山凹僻静处,将二人制服绑住后,先狠狠拷打了一番。结果二人什么都不知道,田水月除了提及绘画外,从来没说过什么。李四保不免有些懊悔,倒不是爱惜他人性命,而是多了三条人命,势必引起官府注意。于是他命人杀了王五妻儿,又命已经暴露形容的梅三驾船回去鄱阳湖报信,自己和几名手下另换了小船。 郑千年头脑简单,杀死王五后便回来瓷庄。内室刘原姑被惊醒,出来惊见郑千年手上、衣衫上尽是鲜血,忙问出了什么事。郑千年有心杀鸡儆猴,便将经过如实说了。 刘原姑虽然胆战心惊,但为了复仇大计,仍作出欢天喜地的模样,又道:“都怪奴家多事,非要救那个姓田的,差点坏了大事。奴家倒没什么,要是叔叔出了事,奴家要如何向夫君交代?幸亏叔叔及时发现,将姓田的和姓王的杀了灭口。” 她以美色肉体侍奉仇人多年,处心积虑,早就练就了察言观色、随机应变的精湛功夫。郑千年见她如此反应,居然相信了几分,还安慰道:“这不怪嫂嫂,嫂嫂只是想做好事,为小侄儿积德,全怪那姓田的老汉不知好歹。” 次日一早,周时臣发现王五和田水月同时死在院子中,从医馆大夫梁葛处得知田水月是跟郑千年、刘原姑一道来到浮梁后,遂来敲瓷庄的门。郑千年折腾了大半夜,尚未起身。刘原姑应声开门,才说了两句话,郑千年便从梦中惊醒,连衣服也不及穿好,冲出来监视刘原姑,生怕她跟对方提了什么不该提的事。 二人将周时臣打发走后,刘原姑颇为心灰意冷,郑千年看管得如此之严,她根本没有任何机会。而眼看着景德镇即将有一场大劫难来临,她亲手招了来,却没有解决办法。 不久后,何寻带领仵作来樊高瓷庄勘验挖出骷髅的现场,她又生出了一线希望,一直候在院子中寻找机会。然郑千年也亦步亦趋地跟在一旁,神色依然十分警觉。 幸运之神终于再度降临。这幸运之神是位女神,就是挛窑魏氏魏希光了。魏希光一早到御窑厂办事时,听到周时臣卷入命案的消息,忙寻来南门头打探,又见周时臣人在王五院中,并无大碍,便转身离开。 樊高瓷庄原是魏氏老屋,魏希光经过那里时,见有兵卒守在大门前,便上前问了究竟,仅仅稍作了停留。不想那短短的惊鸿一瞥竟令郑千年印象深刻,他亦有几房侍妾,都是掳掠来的良家女子,然而却没有一个真正中意的。看到魏希光的一刹那,他胸口仿佛被大锤砸中,失魂落魄地站在那里,死死盯住她不放。直到她离开后,他才回过神来,心中发下毒誓,要将她弄到手,带回鄱阳湖做压寨夫人。 刘原姑瞧在眼中,立即计上心来,特意向兵卒去打听魏希光的来龙去脉。郑千年本不准她与外人交谈,但既涉及倾心爱慕的女子,亦不阻拦,只恨不得多知道一些对方的情况。 等何寻带兵卒离开后,刘原姑笑着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难得叔叔这么喜欢这个女子,何不主动些?” 郑千年愕然道:“如何主动法?” 刘原姑道:“奴家这就陪叔叔去登门拜访。” 郑千年“啊”了一声,局促地道:“是不是太那个了……” 刘原姑道:“有什么大不了的,不过是仰慕魏家娘子风度为人,礼节性的拜访罢了。叔叔,你这次大有机会。” 郑千年道:“嫂嫂这话怎么讲?” 刘原姑道:“兵卒刚才说了,魏家娘子身负秘技,不能嫁人,对吧?镇上人人都知道这一点,所以没有男人会对她好。如果叔叔主动一些……” 郑千年一拍大腿,道:“嫂嫂分析得太对了!我们这就拜访魏家娘子去。” 二人遂赶来见魏希光。到了作坊门前,郑千年竟有些羞涩,不敢进去,道:“还是嫂嫂先进去打探一下口风,万一她嫌弃我,那个……面子上不好看。” 刘原姑笑道:“遵命。”遂独自进来求见魏希光,正好遇到周时臣。 等周氏离开后,刘原姑便上前挽住魏希光臂膀,装出亲密无间的样子。魏希光对这种自来熟很是反感,正要闪身避开,刘原姑低声道:“娘子别生气,我不是有意要如此冒失失礼,而是奴家如果不能利用你来取得小叔子的信任,景德镇将有成千上万人死去。” 魏希光立即悚然而惊,问道:“为什么这么说?还有,娘子为什么要扯住我不放?” 刘原姑道:“我有要事相告,怕娘子听到后反响太大,令外面的坏人起了疑心,不得不扯住娘子,作出亲昵的样子来。” 魏希光狐疑道:“外面的坏人?我记得在瓷庄见过娘子,外面那位不正是娘子的小叔子吗?” 刘原姑道:“是的,可他也是鄱阳湖盗的二头领,真名叫郑千年,年二只是他的化名。我是他的大嫂没错,可我不是心甘情愿地嫁给郑万年。” 景德镇隶属浮梁,浮梁隶属于饶州,饶州府治即是鄱阳,恰在鄱阳湖边上,这一带都属于鄱阳湖地区。魏希光也听过湖盗首领郑万年、郑千年兄弟的名字,果然大吃一惊,不由自主地侧身去看大门外的郑千年,却被刘原姑及时扯住,道:“请娘子不要往外看,先听我把话说完。”大致说了自己的身世,谈及被迫侍奉仇人、还为他生下四个儿子时,竟然潸然泪下。 魏希光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只好一直沉默。刘原姑抹了抹眼泪,又说了自己的计划。 魏希光瞠目结舌了许久,几乎不能相信对方所言是真事,又重新过了一遍,似乎故事前后呼应,并无漏洞,这才问道:“娘子为了报仇,竟然将湖盗引来景德镇?” 刘原姑道:“这是唯一能斩草除根、一劳永逸的法子。再说湖盗不止为害鄱阳湖,也不时拦截来往于景德镇的商船。娘子算是瓷业中人,你知道他们劫到装满瓷器的货船如何处置吗?人全部杀死就不必说了,瓷器也是尽数打碎,倾倒入湖中。” 一件瓷器,要完成从泥到瓷的蜕变,需经过复杂的工艺,全部靠手工操作。那些精美的瓷器本可以为人珍视、把玩,却被不劳而获的强盗野蛮地打碎,想想便觉得忿然。魏希光一时不语,脸上也渐渐泛出红潮来。 刘原姑又道:“奴家看得出来,娘子是一个不平凡的女子,所以奴家才将真相告诉你。不过这件事也十分危险,若不是走投无路,奴家其实不愿意娘子陪我冒险。” 魏希光道:“原姑要我如何做?是帮你报官吗?” 刘原姑点点头,又摇摇头,道:“但不能让浮梁本地的官府知道。郑万年狡诈多疑,先派了军师李四保前来打探虚实。李四保目下就潜伏在景德镇中,万一有风吹草动,就会传回消息,郑万年便会缩回去。” 魏希光道:“那要如何做?” 这一计划,刘原姑早反复思虑过千万遍,忙告道:“去南昌府,请都指挥使司发兵。南昌在鄱阳湖以西,兵马从后方出动,湖盗便不会觉察。军队兵分两路,水军从鄱阳沿昌江而上,抄断湖盗后路。陆路以精兵取道余干、乐平,可以围歼入镇抢掠的湖盗。” 魏希光不解地问道:“为什么一定要将湖盗诱入景德镇呢?完全可以先知会饶州府,等湖盗离开鄱阳湖后,请饶州千户派兵在湖口加以堵截呀。” 刘原姑道:“饶州千户所归南昌卫统辖,南昌卫又归江西都指挥使司统辖,调动兵马,事先得经过层层批准。现任饶州千户罗立呈更是胆小如鼠,湖盗曾公然在饶州府附近水域拦截粮队,他都不敢出兵,称没有得到上级指令。听说后来还是饶州推官吴正志机智,称湖盗将要来抢掠饶州造船厂。那可是直隶朝廷的造船厂,专门为漕运所建,一旦有失,罗立呈担不起责任,才勉强带兵出击。湖盗见官兵人多船多,不愿意硬碰硬,便带着满船的粮食主动离开。” 顿了顿,又解释道:“之所以一定要将湖盗诱入景德镇,也是有理由的,因为我们不可能事先知道湖盗出发时坐了哪些船,又扮作了什么人。” 见魏希光仍然困惑,便详细阐述道:“湖盗并非有勇无谋之辈,他们打劫,多装作行商、渔民、船夫等,接近目标后再骤然发难,从来没有失过手。他们自己人都互相认识,也没有统一船只、统一服饰、统一标识。” 魏希光蓦然醒悟,道:“所以湖盗平日看起来就跟普通人没什么区别,很难将他们从人群中区别开来。” 刘原姑道:“娘子聪明绝顶,一点即透,我也是观察了许久才发现这一点的。湖盗每次出动抢劫,每个人都有分工,有的装作船夫乘坐货船,有的装作商人乘坐商船,还有装作渔民乘坐渔船。上次抢劫饶州粮队,商船先上去搭讪,粮商被劫时,还向扮作渔民的渔船求救,结果当然是送羊入虎口。” 魏希光道:“难怪湖盗横行数十年,官府束手无策,原来还是有些过人之处。” 刘原姑点点头,道:“湖盗之所以选定本月到景德镇下手,也是有原因的。” 魏希光道:“因为这个月赶赴景德镇做工的外地人最多,湖盗可以以各种身份轻而易举地混入。” 刘原姑道:“正是如此。娘子该知道,我跟这些人在一起生活了十余年,没有人比我更熟悉他们。我也是世上最希望他们死的人,我提出的计划,已经考虑过无数遍,每一个细节,每一个可能,都仔细思虑过。如果我们事先通知本地官府戒备,湖盗便不会暴露伪装身份,多半会退缩回鄱阳湖。而官府无法将湖盗与普通人区分开,亦无从追捕。只有湖盗发现景德镇完全不设防,才会去除伪装现身,那时候官兵便可予以围捕。” 魏希光道:“但湖盗一旦开始劫掠,如同昔日倭寇一般,景德镇又全无防备,民众生命财产岂不是要大受损失?” 刘原姑道:“这一点我也有想到,有应付的法子。但前提是,官兵得及时赶到。”详细提了计划。 魏希光仔细思虑一遍,亦觉得刘原姑的计划最为可行,便道:“我倒是能找到信使,可都指挥使司如何会相信我的话?” 刘原姑道:“先父是万历八年进士,于万历十二年到广东上任时,在鄱阳湖一带失踪。只要告诉他们这个,自然会有人相信。” 魏希光道:“可这件事干系景德镇全镇人性命,不容有丝毫闪失,万一都指挥使司不信,或是不肯发兵,岂不是要糟?或许有一个人能帮上忙,吴窑吴明官的妻子名叫李新喜,是本地乡绅之女,她堂兄李大钦亦是万历八年进士,正好跟令尊同年。她若是知道真相,一定肯出手相助。” 刘原姑转头见到郑千年正大着胆子走了进来,不及思虑更多,便点点头,道:“好。不过事情紧急,还请娘子从速行事。虽则从浮梁到南昌有江西最好的官道,可骑快马也得一整日时间。”又特意叮嘱道:“尤其不能在郑千年面前露出马脚,迄今郑氏兄弟仍然不能完全信任我。” 魏希光道:“我知道。” 说话间,郑千年已经走了过来,讪讪问道:“二位聊得很开心吗?” 刘原姑笑道:“还好啦。叔叔,我已经向魏家娘子提过你的心意。她没有直接回答,却反过来问了你许多事。” 郑千年登时紧张起来,问道:“嫂嫂都说了些什么事?” 魏希光道:“只是随便聊聊啦。”微微低头,似不愿意多提,举手投足却露出一丝女人家特有的娇羞来。 郑千年见她柔媚可人,愈发心痒难耐。 魏希光又道:“二位来景德镇后便租住在我魏家老宅,可算有缘。既然那里出了事,二位又一时找不到住处,何不暂时搬来我这里?魏氏作坊大,目下人手又少,空得很。正好原姑也可以跟我做个伴。” 话说到这个地步,已是明明白白地表示对郑千年有好感,愿意进一步接近。 郑千年大喜过望,连声应道:“好,好。”随即醒悟过来,又不好意思地道:“这还得由嫂嫂定夺。” 刘原姑起先是一惊,随即料想魏希光这样做是为了方便与自己联络,又能就近监视郑千年及湖盗行踪,可谓勇于赴险,心中很是感动,面上仍然笑道:“那么奴家便决定搬来魏氏作坊跟魏家娘子做伴了。” 魏希光道:“那好,二位这就回瓷庄收拾收拾,将行囊直接搬来这里。我还有点事,得赶去吴窑看看。”又叫道:“珠妹,拿上工具箱,我们这就动身去吴窑。” 郑千年欢喜得差点忘记了自己姓什么,忙道:“是,娘子自去忙。” 等到刘原姑与郑千年当真收拾了细软,搬进魏氏作坊时,魏希光先打了个眼色,刘原姑便知吴窑女主人李新喜已同意出手相助,并且信使已然乘骑快马出发,不出意外的话,明日便可抵达南昌。 后来二人寻到单独相处机会,魏希光告知道:“吴家娘子已经同意帮忙,信使已然派出,不过不是去南昌,而是去九江。” 九江故名浔阳,又名江州,隶属于江西布政司。然因其是长江中游重镇,号称“三江之口”,又是漕运重地,特加设有江西承宣布政使司分守道、九江关、九江卫等官署,其中九江卫为军事机构,拥有重兵。且与江西都指挥使司同级,直接隶属于前军都督府,遇地方紧急情况,可以直接发兵,权力比普通卫所大得多。 另外还有一个优势,九江比南昌距离景德镇更近,仅需大半日便可抵达。按李新喜的意思,既然时间紧迫,请九江卫指挥使直接派兵增援景德镇,比由江西都指挥使司调兵要简捷迅速得多。而且当日九江推官李日华正因私事来到浮梁,曾与吴为一道来吴窑拜访,并捎带了一封李新喜亲眷的家信。李日华既是现任九江府官员,若以其名义派出信使,再由李新喜在九江府担任书吏的亲眷引荐,可以更容易通过九江知府来说服九江卫指挥使。 刘原姑闻言自然大喜,又好奇问道:“娘子为何要让奴家和叔叔搬进来?是为了方便与奴家交谈吗?” 魏希光正色道:“我不是一时头脑发热,也是仔细考虑过的。要让景德镇不受损伤,我必须得参与进来。原姑既受到郑氏兄弟猜疑,仅凭你一人,实难以办成这事。”大致叙述一番。 刘原姑喜道:“果真能做到如此,便实在太好了。” 郑千年搬进魏氏作坊次日,军师李四保便寻了来。二人在外间工房窃窃私语时,忽见珠妹从里面库房走了出来。李四保本能地命手下人捉住珠妹,预备杀她灭口。 魏希光急忙冲出来告道:“其实原姑早已将一切告诉了我,我对湖盗非但没有怨恨之情,反而很是同情仰慕。” 李四保大怒,道:“我早说原姑靠不住,肯定会坏事,她竟然将二头领的真实身份告诉了这来历不明的妇人。”又喝问道:“还有谁知道二头领身份?” 魏希光忙道:“只有我和珠妹。军师,请稍安毋躁,听我说完。我不是什么来历不明的妇人,我叫魏希光……” 李四保道:“我知道你是谁!独立支撑魏氏几百年基业,居然做得不赖,连皇帝都知道你的名字。在女流之辈中,也算是豪杰人物了。我说你来历不明,指的是你跟我们不是同道中人。” 魏希光摇头道:“未必。我在御窑厂当职,那些工匠大多十分可怜,日日被督工官员催逼,有人实在不堪忍受压迫,便设法逃离。可一入匠籍,终身便是匠籍,子孙后代也是匠籍,被官府追捕,又能逃到哪里去。不得已,只能到鄱阳湖做了湖盗。那人还曾偷偷带口信回来,说是湖盗逍遥快活,头领待手下亲如手足,我们知道后都替他高兴。” 郑千年道:“呀,娘子说的是方亮吧?他原先就是御窑厂的工匠,不愿意给官府白白做工,逃到鄱阳湖当了湖盗。正好我大哥派他去福建办事了,要不然还可以带他来见娘子。” 见魏希光丝毫不以自己的湖盗身份为意,很是欣慰,喜滋滋地道:“如此说来,大家都算是一家人了。” 李四保忙将郑千年拉到一旁,低声警告道:“二头领,大头领跟原姑做了十几年的夫妻,你都不信任她,而今你却相信一个平白冒出来的陌生女人?” 郑千年摇头道:“那不一样,我们兄弟杀了原姑全家十七口,此等深仇大恨,是人都忘不了。魏家娘子跟我们无仇无怨,她的朋友方亮还是我们兄弟呢。” 李四保见郑千年一双眼睛只在魏希光身上,已大概明白究竟,劝道:“当年大头领执意要娶原姑,我和二头领都不同意。都说英雄难过美人关,二头领可不要再步大头领后尘。” 郑千年闻言很是不快,道:“军师,还有多少大事等着你去办。这等婆婆妈妈的小事就不劳你操心了。我敢为魏家娘子和珠妹打包票,她二人决计不会出卖我。” 李四保原是读书人,博学多识,饶富智计,因而受到湖盗尊重,但山寨毕竟还是郑氏兄弟当家。他见郑千年为魏希光美色所惑,根本听不进去劝告,无可奈何,只得先行离去。 郑千年却没有完全放心,先命珠妹离开,问道:“娘子真心喜欢我吗?” 魏希光没有回答,问道:“原姑说二头领非常喜欢我,是真的吗?” 郑千年拍着胸脯道:“当然。你是我这辈子唯一喜欢过的女子,我第一眼就看上了你,发誓要把你弄到手。”话一出口,又觉太过粗俗,忙道:“我的意思是,我一定要娶你做妻子。” 魏希光道:“说实话,我活了二十多岁,还从来没有男子对我说喜欢我,更别说娶我为妻了。” 郑千年道:“我知道,因为娘子不能嫁人嘛。” 魏希光道:“可二头领也知道我是魏氏传人,还不是一样说了出来?其实,我很讨厌被世俗所束缚。” 郑千年不解地问道:“那么娘子当初为什么要同意接手家业?” 魏希光道:“因为我亲眼看到了我娘亲的不幸。”叹了口气,声音渐渐低沉了下来,续道:“我娘也算是好人家的女儿,嫁给我爹后,只因生不出儿子,便不断挨打挨骂。我爹当着下人也从来不给她好脸色。后来我爹连连纳妾,不要说儿子,连女儿都生不出来一个,我爹才知道是他自己有问题。可娘亲忍受不了各种羞辱折磨,重病缠身,终至不治。那个时候,我就知道,女人只是男人的依附,像件衣服一样,他高兴的时候穿,不高兴的时候便随意抛弃扔掉。我不想走我娘亲的老路,所以我主动向我爹提出要继承家业。” 郑千年道:“那你爹当真就同意了?” 魏希光道:“他不能不同意。我是他唯一的女儿,他又是魏家唯一的男子。按照祖制,挛窑秘技不能传给外姓人,如果我爹不将家业传给我,魏氏几百年的手艺将要在他手中断绝。他背负不起这个罪名。我学会了挛窑,也继承了家业,可我也渐渐长大了,终于明白我自己失去了什么。我背负了一道世俗的枷锁,世人亦用世俗的眼光看待我,不敢接近我。” 她仰起头来,眼睛晶晶发亮,道:“二头领是第一个不为世俗观点束缚,公然表示喜欢我的人。我……我第一次听到原姑转述时,立即便被打动了。”语气十分真诚,似是发自内心深处。 郑千年道:“做人就要痛痛快快,我喜欢娘子,我就要娶你做妻子,管它什么的狗屁世俗。”忽见到两行清泪自魏希光脸颊滑落,忙道:“抱歉,我是个粗人,说错了什么话,娘子莫怪。” 魏希光举袖抹了抹眼泪,道:“二头领没说错什么。我其实是心里高兴。” 郑千年便大着胆子上前,握起魏氏双手,道:“娘子当初愿意继承家业,是因为看到你爹对你娘不好。那是你娘命苦,没有遇到好男人。娘子放心,你跟了我之后,我天天将你捧在手心里,不管你生儿子、生女儿,还是什么都生不出来,你都是我最爱的一个。” 魏希光止不住泪水,便顺势投入对方的怀抱。郑千年闻见她身上淡淡的体香,骨头都快要酥掉,一边抚摸她的秀发,一边咬牙切齿地发誓道:“从今而后,你就是我的人,我会保护你,绝不让任何人伤害你。” 次日,因许多人来魏氏作坊打听周窑窑房情状,魏希光十分厌烦,便干脆约郑千年、刘原姑一道到望江楼吃饭,名为“定情饭”。郑千年被她的风情所迷,愈发不能自拔,连带对刘原姑态度也好了许多。 也就在当日晚上,李四保再度寻来魏氏作坊,称部分湖盗已经到达景德镇,大头领郑万年大概会在明日抵达,初定于七月十九日夜间动手。但他仍然明确表示不能对魏希光放心。 郑千年道:“如果魏希光要背叛我,早就向官府告发了,我们还能在这里好好说话吗?” 李四保道:“也许官府想要的是等大头领到来后好一网打尽呢。” 郑千年一愣,随即摇头道:“魏希光已经与我定情,军师无须再怀疑她。而且她最熟悉景德镇情况,做了一份详细地图,标记出了我们最该去打劫的地方,以免兄弟们像无头苍蝇乱打乱撞。” 李四保听了魏氏计划,这才对魏希光有所改观,点头道:“那好,一切等明日大头领到了再作定夺。但是在大事未了之前,二头领还是得看紧魏希光,还有原姑。” 郑千年道:“军师放心。” 他做的是提着脑袋的无本买卖,当然知道利害,等李四保走后,便将湖盗计划明晚动手的消息告知了魏希光等人,又郑重警告她们几人暂时不要再出门,免得节外生枝。 白天在望江楼时,魏希光已接到李新喜口信,知道九江卫兵马已便衣以各种身份潜入景德镇,只等知道湖盗具体动手日期及计划后安排对策。既然得知湖盗预备在七月十九日夜间动手,便要设法告知李新喜。 但郑千年也知道这是性命攸关的大事,当夜安排两名手下寸步不离地守在内院中,看管甚严。魏希光只要一出后堂,便落在两名手下的视线中,既无法自前院出门,也难以绕到后院翻墙逃出。她这才能体会当初刘原姑的心情,当真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好在明日还有机会。 恰在同一日晚上,发生了周时臣被陷害事件,人也被扣在了御窑厂。次日一早,巡捕何寻来找魏希光帮忙,正好误打误撞给了她出门的机会。郑千年本待阻拦,但见何寻官家人的身份,不好蛮用武力。正僵持之时,刘原姑上前耳语,假意说如果魏希光乱来就杀了珠妹云云。郑千年这才勉强让开,魏希光遂得脱身而去。 不想出门时又遇到李四保一行,对方看到何寻一身官服后,明显起了疑心,所幸倒未强行阻拦。魏希光进入御窑厂后,先赶去救周时臣,正好撞见宦官潘相欲对周氏执行杖刑,便挺身阻止,告诉驻厂巡检方何说,周时臣吃软不吃硬,给他个教训就行了,日后还得指着周窑派烧呢。潘相本就无意伤人,乐得借机下台,当场放了周时臣。 魏希光也来不及跟周氏说话,匆匆来到工作间,绘制了一份地图,又去寻了一名可靠兵卒,命他将地图送去吴窑,面交女主人李新喜。地图上加以标注的地点都是湖盗会去的地方,如徽州会馆等,九江卫可以预先设下伏兵,围歼湖盗。 办完这一切,魏希光便离开了御窑厂。她回到魏氏作坊时,李四保和郑千年人已然不在,只剩两名手下看着原姑和珠妹。 问起究竟,原姑叹道:“应该是去见我丈夫了。娘子,你刚才出门一趟,不仅李四保,连郑千年也起了疑心,怕是还要经过一轮试探。” 魏希光道:“放心,我应付得来。” 到晚间时,郑千年与李四保一道回来,果然一开口便质疑魏希光。 李四保已知道魏希光早上出门是要去御窑厂救周窑窑主周时臣,料想二人关系非同一般,便要魏希光派珠妹去将周时臣诱来魏氏作坊,以表忠心。魏希光二话不说便答应了。珠妹便与一名湖盗赶去周窑,不想周窑弟子吴祥瑞告知周时臣去客馆寻利玛窦,二人便又打道回府。但李四保仍然不能相信魏氏,这才有了周时臣、何寻在魏氏作坊窥见的一幕。 听到这里,周时臣心中万般感慨,暗道:“原来希娘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大局着想。她喝破我行踪,不过是为了取信于湖盗,她亦早知原姑会出声救我。我竟然丝毫没有觉察,还以为她……”心中大生内疚。 一旁吴正志听说有救,大喜若狂。他口中塞了布团,无法出声,便大力挣扎,渔网拉动铁环,敲得船板“咚咚”作响。 刘原姑忙道:“抱歉。原以为湖盗会将船只停靠在南码头,所以魏家娘子事先将伏兵安排在那里,没想到却来了双溪码头。那于雪岭是奴家丈夫心腹,平日最厌恶奴家不过。适才也是趁兵刃声提早响起,他觉察到不对劲儿,赶去岸上打探,奴家这才溜了下来。目下局势难测,奴家还不能解开二位。二位被绑在这里,尚能活命。一旦被他们发现奴家解开了二位,奴家倒没什么,但二位就会被当场格杀。” 话音刚落,于雪岭便冲下楼梯,抚刀喝道:“夫人在这里做什么?” 刘原姑本一直蹲在周时臣面前,被人自背后一喝,虽未见如何失色,然起身时忘记长蹲得太久,双腿已然麻木,这一下竟然未能站起来,摔倒在地。她一时慌乱起来,道:“没……没做什么。” 于雪岭愈发起疑,但他毕竟是郑万年下属,不能公然对夫人无礼,便叫道:“这两只肥鸭竟然想要逃走。来人,将这两个贱男拖上去,挂在船舷上,好好吹吹冷风,他们就知道底舱其实是仙境了。”又狠狠瞪了刘原姑一眼,言外之意,无非暗示她也是个不识抬举的贱人。 湖盗一拥而下,任凭刘原姑倒在地上,也无人去扶她,只将周时臣、吴正志连人带网拖到船上,悬挂在船头。郑一国等四个小孩子在欢呼雀跃,拍手叫好。老二郑二国还随手拿起一根鱼叉,不断往周、吴二人身上捅去。刘原姑赶上舱板,夺下鱼叉,将孩子拉到一边,这才止住了老二胡闹。 周时臣、吴正志二人手足被缚在一起,仍然保持跪坐姿势,但全身被渔网勒紧,难受之极。又各自被鱼叉戳了几下,虽然小孩子力弱,但究竟还是入肉见了血,如火炙般疼痛。而身子底下便是滔滔昌江水,令人心惊,丝毫不敢动弹。 周时臣勉强转头,却见镇上火光映天,处处有呼喝声、打杀声传出,大概是赶赴各处的湖盗与伏兵动上了手。却又有所不解,暗道:“湖盗不是说午夜子时举火为号才动手的吗?此时子时未到,为何提前打了起来?” 转念便即醒悟:“是了,既是出于希娘之计,官兵必会猜到魏氏作坊是个源头,湖盗首领说不定会去那里,因而事先派了人埋伏在附近。不等郑万年出门,便可以提前围剿。这大概就是原姑所称希娘与何寻都不会有事。” 然想到湖盗如此凶悍,刀剑无眼,不免又忧心起魏希光安危来。 过了一会儿,兵刃声渐歇,陆续有人朝码头赶来。于雪岭急命刘原姑引四个孩子先进船舱,又命舵手做好开船准备。 最先上船的是二头领郑千年,他负责劫掠的望江楼离双溪码头最近,因而最先回来。于雪岭见他手提单刀,浑身是血,后肩头还插着一支羽箭,不由得大吃一惊,忙迎上去问道:“二头领,你受伤了?这……这是怎么回事?” 郑千年道:“我们中了埋伏!在望江楼吃饭喝酒的食客全部是官兵所扮,我们被一锅端了,只剩我一个杀了出来。” 于雪岭不由自主地转头往船舱望去。郑千年见到刘原姑,登时气不打一处来,怒道:“我就知道是这贱人出卖了兄弟们。”抛下单刀,进舱扯住刘原姑头发,将她拖出来掼在船头,道:“我大哥若能回来,就由他处置你这个贱人。他回不来,我就在这里当场将你大卸八块,丢入河中喂鱼。” 四个孩子追出来大哭叫道:“妈妈……妈妈……” 郑千年愈发不耐烦,喝道:“将他们四个小崽子关到底舱去,别让他们哭喊。”于雪岭应道:“是。” 郑一国等人又踢又打,哭闹不止,于雪岭只得命人强行拖走。到底舱后便不闻声息,大概也跟周时臣一样被绑堵住了口。 郑千年显得心烦意乱,来回走了几圈,忽捡起单刀,架在刘原姑脖子上,道:“我知道是你出卖了我们兄弟,魏希光呢?她有没有参与?” 刘原姑道:“希娘全不知情,她是真心喜欢二头领你。” 周时臣人被挂在船头舷下,虽然看不见,却听得一清二楚,闻言很是惊讶,心道:“到了这个时候,原姑为什么还要撒谎?” 郑千年显然不大相信,道:“我知道你这个贱人早晚会背叛我们兄弟,所以一直很留意你,如果不是魏希光帮忙,你如何能向官府通风报信?” 刘原姑道:“二头领忘了望江楼了吗?我早写好一个纸条,通过伙计传了出去。” 郑千年道:“原来如此。”心中虽然怨恨,却略有一丝欣慰,欣慰魏希光没有背叛自己。 一刻工夫后,郑万年率四五名手下急奔上船。郑千年忙迎上去,问道:“大哥你……你也中伏受了伤吗?”郑万年点点头。 于雪岭忙叫道:“开船!快准备开船!” 郑万年道:“先等等!军师还在后头替我抵挡追兵。” 于雪岭道:“咱们还有许多船停在这里,军师回来,坐别的船就是了。” 郑万年厉声道:“只有这艘大船上装备了炮石强弩,是唯一能冲破官兵防线的船只。我早告诉过你,做兄弟要同甘共苦,同生共死,你还叫我丢下军师先逃吗?” 于雪岭不敢再说,只得讪讪退到一旁。 郑万年走到刘原姑面前,伸出右手,将手上的血重重抹到她脸上,沉声道:“你先好好待在一边,等我处置完了那贱人,再来处置你。” 挥了挥手,手下便拖了一名女子上船,迫她跪在船头,却是魏希光。她双手反剪在背后,头发半散,模样很是狼狈。 郑万年道:“二弟,我没有杀这贱人,特意带了她回来,由你处置。这一趟,山寨兄弟尽数出动,却只回来了我们寥寥几个,这贱人是罪魁祸首之一。二弟,你得亲自动手,好给死难的弟兄们一个交代。” 郑千年全身一抖,指着刘原姑道:“可大嫂说魏希光并不知情,是大嫂自己向官兵告发了我们。” 郑万年沉声道:“二弟,你还没有清醒吗?地图是魏希光画的,地方是她指的,而每个地方都埋伏有官兵。甚至我还没有走出魏氏作坊大门,就有大批便衣官兵杀了进来。不是她通风报信,还能是谁?”转头看了一眼刘原姑,道:“当然,那个贱人也有份。” 郑千年走到魏希光面前,铁青着脸问道:“当真是你?” 刘原姑挣扎着站起来,叫道:“希娘,不要承认自己没有做过……” 一语未毕,便惨叫出声,却是郑万年蓦然出手,挥刀斩下了她一只耳朵。 郑万年冷冷道:“你没听到我说什么吗?我叫你先好好待着。你这么不听话,只好割下你一只耳朵了。” 两名湖盗奔到刘原姑身旁,将她双手反执,拖到一边,迫其跪下。 魏希光见事已至此,否认也是徒然,便坦然道:“是我给官府报了信。” 郑千年颤声问道:“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魏希光道:“没什么理由。” 郑千年道:“什么?我真心待你,说好要娶你为妻,你……你竟然说没什么理由。” 魏希光道:“二头领只需想想那些被你无辜杀死的人,就该知道我不需要说出什么理由。” 郑千年怒极,反而大笑起来,只是笑声如夜枭一般,格外凄凉。他双手握刀,慢慢扬起,道:“好,好个不需要理由。我杀过三百九十九个人,你刚好是第四百个,凑个整,死得也不冤。不过我们湖盗规矩,杀人不留全尸,得把你剁碎了喂鱼。” 悬挂在船头的周时臣一一听在耳中,知道魏希光已是命悬一线,心急如焚,可他自己亦困在渔网中,动也不能动一下,又哪能扑上船头、去营救心爱的女子? 然郑千年双手颤抖不止,那一刀竟始终砍不下去。 郑万年重重叹了口气,道:“想不到二弟也有心软的时候。小于,你来动手。” 于雪岭应道:“是。”拔出刀来。 郑万年恨极魏希光,有意要让对方多受苦楚,命道:“先砍下她双手双脚,拿过去送给夫人观赏,我要一点一点地炮制她们两个。” 于雪岭便先挥刀斩断魏希光绑索,命两名湖盗执住她手臂,挥刀而下。刀到一半时,戛然而止,只觉得背心、胸口剧痛无比,竟有刀尖从自己胸前钻了出来。他竭力想回头去看是谁要杀自己,却没有丝毫力气。 郑万年大骇,道:“二弟,你……你竟然为了这贱女人杀害自己兄弟?” 郑千年松开刀柄,于雪岭颓然倒了下去。郑千年冲动下出刀杀人,却不敢再看,双手捂面,道:“我……我发过誓,要保护她一辈子。” 郑万年大怒,喝道:“快些给我滚开!”亲自举刀,朝魏希光当头砍下…… 就当郑万年举刀砍向魏希光的时候,一支羽箭呼啸而来,直接从斜后方穿透了他的脖颈。登时血涌如注,他勉力转过头去,却见巡捕何寻已引着追兵赶至码头。火光映照中,一名长身男子挽弓而立。 周时臣被挂在靠东一面,转头便能看见码头。他清楚地看到了射手的模样,竟是在魏氏作坊门前卖糖果蜜饯的摊贩。 官兵随即冲向大船,湖盗只有寥寥数人,根本无力抵挡。郑千年见大哥被一箭射死,悲愤交加,欲先杀了刘原姑。魏希光上前抱住他手臂,道:“二头领,不要再杀人了。” 郑千年咬牙切齿地道:“这贱人害死我大哥,还有众多兄弟们,不杀她,难消我心头之恨。” 魏希光道:“如果不是当年二头领杀了原姑家人,又怎么会有今日?” 郑千年一愣之间,刘原姑趁机爬起来,往底舱去了。郑千年见她不逃往船下,而是赶去底舱寻找爱子,心中多少有些感动,举刀的手渐渐垂了下来。 何寻等人已经冲到船头,何寻喝道:“快放开魏家娘子。” 郑千年摇了摇头,低声道:“他不知道,我绝不会伤害你。”又问道:“之前娘子对我说的那些情意绵绵的话,都是假的,是为了引我上钩吗?” 魏希光道:“不全是那样,除了喜欢二头领的话,其他都是真的。” 何寻见剩余湖盗或擒或杀,只余郑千年一人,便又大喝了一声。郑千年自知受了重伤,无力抵挡,不愿意遭擒受辱,遂丢下单刀,挺身跃过船舷,跳入了昌江中。何寻等人忙抢了过来,却已不见人影。 何寻问道:“周公子和吴推官呢?” 魏希光道:“不知道,我被带来这里后就没见到他们两个。” 何寻道:“也许在船舱。” 有人过来道:“周公子不在底舱,但何巡捕该去底舱看看。”正是那一箭射死郑万年的男子。 何寻忙道:“我来为魏家娘子介绍,这位是九江卫指挥佥事刘昆山刘将军,适才就是他射中了郑万年。刘将军,这位就是魏希光。” 魏希光忙裣衽行礼,道:“多谢刘将军救命之恩。” 刘昆山道:“若不是我和部下未能尽数拦截住郑万年,娘子也不至于受这番苦。”又道:“说到谢字,该多谢娘子才对。多亏娘子妙计,才能将这伙盘踞鄱阳湖多年的湖盗一举全歼。” 原来九江卫指挥使得到九江府转来的李新喜亲笔信后,极为重视,立即派九江卫指挥佥事刘昆山率八百精兵动身前往浮梁。八百精兵骑乘快马,对外称有急事赶往南京,到浮梁境内后,便下马改为便装,或装扮成渔民,或装扮成佣工,或装扮成商贩,以各种伪装身份进入景德镇。 此时正值变工节后外乡人流涌入高峰期,景德镇又是著名的杂处之地,异乡人占了全镇人口的绝大多数,镇上多了八百名便衣兵卒,竟丝毫没有人觉察到异样。 湖盗虽然警觉,亦密切关注沿途经过府县官府动向,毕竟是由下游鄱阳溯昌江而上,根 672c." >本不可能留意到上游九江卫的动静。而且九江卫主要职责在于拱卫长江,保障漕运,不属于江西地方体系,孰也料不到竟会有一支精锐兵马南下赶来剿灭湖盗。 到达景德镇后,刘昆山便到吴窑与李新喜取得了联系。他仔细了解本地情况后,料想湖盗必会重点抢劫商业街店铺及徽州会馆等财富聚集处,所以预先派了人装扮成游民或闲人,重点在这些地方徘徊。 九江卫兵卒还有装模作样谋取工作者,当真有人被瓷器街瓷行录用。恰好那家瓷行在变工节当日剁了某佣工草鞋。那佣工见瓷行又雇新人,十分不忿,要与扮成佣工的兵卒动手,结果被兵卒推倒在地。某佣工见对方力大打不过,气急之下便抢了瓷行的镇店之宝,威胁要当场砸碎,由此惊动了景德镇巡检司。巡捕何寻赶到后,好言好语劝说,瓷行掌柜勉强同意再度雇请该佣工,这才解决了事端。 由于魏希光本人预谋其事,是计划的关键人物,湖盗亦有关键人物住在魏氏作坊里,刘昆山便亲自带人监视。而魏希光因与郑千年在同一屋檐下,对外联络不便,只知援兵已到,并不认识刘昆山,更不知道自家作坊大门前的摊贩均是九江卫兵卒所扮,还一心想避过湖盗耳目与李新喜取得联络。后来终于借进御窑厂营救周时臣之机,送了一份地图给李新喜,刘昆山由此预先知道了湖盗将会到望江楼等地,并在湖盗最可能的撤离路线如南码头、王家洲、黄家洲码头等地均作了周密安排。 晚上,魏希光取得湖盗军师李四保的信任后,湖盗首领郑万年终于带着四个儿子现身。在外监视的九江卫兵卒想要就此动手。刘昆山道:“就算刚进去的男子是郑万年,可他身边的人手不多,除了亲信护卫外,其他都只是小头目,更多湖盗还分散在各处。要想一网打尽,还得按照原先计划来。” 他亲眼见识了湖盗的多疑与狡诈,不由得也有几分佩服这引蛇出洞计划的出谋人刘原姑。 过了一会儿,有人陆陆续续地从魏氏作坊出来,便是接了任务、要分别赶去地点的小头目们了。刘昆山早知二头领郑千年住在魏氏作坊中,监视作坊已有一两日,又认得其面容,又从年纪外貌辨认出军师李四保,二人既是首领人物,所去之地也必是重要场所,忙派人手跟了上去,好预先知会伏兵。 又过了一会儿,有一队人出来,内中有妇人有孩子,还有两名戴着笠帽看不清面孔的男子。刘昆山摸不清状况,但他知道那妇人就是湖盗首领郑万年的妻子刘原姑,便假借卖糖果蜜饯凑了上去。 刘原姑机灵之极,一见刘昆山眼色,便猜出他是官方的人,忙借付钱之机,悄声告诉他道:“他们约好午夜子时点火为号,一齐动手。魏家娘子与何巡捕都还在里面,跟我丈夫在一起,我丈夫要杀何巡捕祭刀,你务必救他。” 刘昆山点了点头,刘原姑便自护着孩子去了。刘昆山见这一行人往南行,料想必是赶去南码头。他若要提前反击,手上人马不足,反正也在南码头安排了伏兵,便不再理会。 这时候,有人从魏氏作坊出来,在大门前呼哨一声,便有大约二三十名男子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往作坊中去了,应该是魏万年带队出击的手下。刘昆山见离子时还早,便预备再多等一会儿,不想有兵卒赶来禀报,称李四保出镇往东去了,多半是要去都昌会馆。 刘昆山听报后,心叫要糟,都昌会馆在最东面,离镇子、码头甚远,他早判断湖盗不会去那里。而魏希光送来的地图上也没有标注,因而他没有在东面安排人手。若是任由李四保这队人马杀往东面,都昌会馆必定死伤惨重。 刘昆山熟读兵法,当机立断,决定提前动手,立即带人冲进魏氏作坊。郑万年还在作坊中与魏希光交谈,希冀了解这位弟妹多一些,竟被杀了个措手不及。 何寻一直被绑在后院树上,郑万年预备在离开魏氏作坊时再杀他祭旗。刘昆山一路冲杀进来时,珠妹正趁湖盗松懈之机,解开绑绳。何寻听到喊杀声,虽然纳闷,但料想援兵已到,便引着珠妹冲了出去,正好与刘昆山会合。双方表明身份后,何寻遂命珠妹先躲出去,自己与刘昆山一道来拿郑万年。 郑万年瞬间便意识到被人出卖,命人将魏希光绑起,又率湖盗拼死抵挡。两方人数差不多,又各自出尽全力厮杀,竟一时僵持不下。 魏氏作坊杀声一起,赶到指定地点的湖盗不知为何提前动了手,各自面面相觑。而早在附近的九江卫官兵亦从形色判断出湖盗真实身份,立即上前围剿擒拿。全镇处处杀声大起,登时大乱起来。 尚在途中的李四保听到动静,料到出了事,急忙折返赶回魏氏作坊。本来此刻官兵增援赶到,已以绝对优势兵力将郑万年等人围在作坊中,若不是顾忌魏希光性命,早就万箭齐发了。李四保一招回马枪,将官兵包围圈打乱,郑万年趁机杀出了重围。虽然李四保不久便被刘昆山杀死,但魏希光却也被郑万年趁乱带走了。好在郑万年重视兄弟情义,坚持要等军师李四保,没有马上开船逃离。刘昆山一路追缉过来,正见到郑万年举刀要杀魏希光,遂举箭将他射倒,总算及时救了魏氏。 何寻着急寻到周时臣,问道:“刘将军说没在底舱见到周公子,或许被带去别的船上了。” 忽听到船头有“呜呜”声音,过来俯身一看,这才发现周时臣、吴正志被悬挂在那里,忙叫人过来帮忙,将二人拉了起来。 解开绳索后,吴正志歪在一边,哼哼唧唧爬不起来。旁人问他有没有受伤,他连一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出来,可谓吓得不轻。 周时臣不顾活动绑得发麻的手脚,奔过来握住魏希光双手,连声问道:“希娘有没有事?有没有事?” 魏希光急忙将他的手甩开,道:“这里这么多人看着呢。” 周时臣道:“劫后余生,还不准人欢喜吗?我有好多话要对你说。” 魏希光道:“我也有话要对你说,你得答应我一件事。”周时臣道:“好。不管你说什么事,我都答应你。” 魏希光道:“不要再来找我,不要问为什么。” 周时臣一怔,愕然道:“什么?为什么?” 魏希光道:“你已经事先答应了我,不能再问为什么。” 周时臣大为费解,正待再问,何寻忽在底舱楼梯口道:“周公子,魏家娘子,这里有人指名要见你们两个。” 二人料想是刘原姑,便一道下来底舱。眼前一幕极为惨烈,可用触目惊心来形容。郑一国等四个孩子均倒在血泊之中,刘原姑胸口亦插着一柄匕首,入刀极深,已是奄奄一息,正靠在柱子上大口喘气。 魏希光大惊失色,忙抢了过去,问道:“是谁做的?谁这么残忍,连妇孺也不放过?” 刘原姑惨笑道:“是奴家自己……” 魏希光骇然而惊,失声道:“原姑你……你杀了自己的亲生孩子?” 刘原姑道:“他们……他们是奴家的孩子,可也是郑万年的骨血,他杀光奴家全家。奴家不能让他们活着,不然奴家没脸到地下去见先人。” 想想这个女子实在可怜,在经历了那么惨痛的身世遭遇后,还不得不曲意逢迎仇人十来年,将自己最美丽、最茂盛的年华全部奉献给了不共戴天的大仇人。而今大仇得报,居然还要亲手杀死自己的孩子。 四个孩子因为吵闹,早先被于雪岭绑了手脚,又以布团塞口,既无法反抗,更无法哭喊求饶,然泪水晶然,犹挂在粉嫩的小脸上。被亲生母亲杀死,孩子心中是怎样的绝望与恐惧?而亲手弑子,母亲又是怀着怎样的决绝与无情?可否有勇气凝望那一双双噙满泪水的眼睛? 周时臣心情极为沉重,又见刘原姑命悬一线,危在旦夕,便问道:“原姑找我二人下来,可是还有话交代?” 刘原姑道:“周公子,我知道你还有许多疑问,趁我没有断气,你快些问。” 周时臣道:“那么便恕我无礼了,那件‘青花见无色’在哪里?” 刘原姑道:“是那只轰动景德镇的青花花瓶吗?不,郑千年没拿。他要的是全景德镇的金银珠宝,哪会将一只瓷器放在眼里?” 周时臣大出意外,“青花见五色”于命案当晚失踪是事实,郑千年既然没拿,又是被谁拿了? 刘原姑道:“对了,还有一事忘了告诉周公子。那晚周公子与何巡捕在奴家最初租住的地方挖出了一颗骷髅,我本来也没当回事。可是第二日,嗯,那是到魏氏作坊拜访完魏家娘子回来后,奴家去景德医馆就医,听到传闻,说那骷髅是瓷庄主人樊高的人头。郑千年一听到樊高的名字,脸色登时就变了。回来后,他愈发坐不住了,说真是太巧了,这地方实在住不得了,看来魏家娘子邀请我们去魏氏作坊是天意。奴家忙问他怎么回事,他才说十年前有人暗中给湖盗通风报信,说广东大商人樊高要去景德镇,会经过鄱阳湖。本来郑氏兄弟都没有当回事,因为广东行商一般都会在秋冬季节往景德镇购买瓷器。但后来又有人送来了二百两纹银,附着一张字条,说这是拦劫樊高座船的酬金。郑万年道:‘拿人钱财,与人消灾。’这才决定出动,竟然当真拦截到了樊高座船,白得了一艘大船,还得了不少财物。” 周时臣惊愕异常,忙追问道:“是谁送来的银子?” 刘原姑道:“郑千年没提。抱歉……奴家怕问多了他对奴家起疑,奴家的血海深仇就报不了了。” 她转过头去,凝视着四个孩子的尸首,喃喃道:“我虽报了仇,可也不如何痛快,唉……人活着就是可怜,尤其是女人……”头一歪,就此死去。 第七章 独立苍茫 自古以来,家业世传是中国的传统。技术保密保障了家族利益,但弊端也相当明显,因垄断而缺乏竞争,容易墨守成规,缺乏创新。又可能因为子孙不旺、后继无人或是后代德才不济而导致绝技失传,数百年累积的技术经验就此化为乌有。如果工匠能像墨子那样,将目光投射于大众利益之上,那么中国千百年来的技术发展,该比今日走得远得多。 满窑昼夜火冲天,火眼金睛看碧烟。生熟总将时候审,此中丹诀要亲传窑火如龙水似云,火头全仗水头分。 羡他妙手频挥拨,气满红炉萃晓氛 ——龚鉽《陶歌》 湖盗入侵是浮梁历史上的重大事件,震动之程度不亚于当年乐平、浮梁的千人大械斗。这一战,湖盗被杀二百六十七人,被生擒者三十三人,除了极个别趁夜色隐身走脱外,几近全歼。且首领人物郑万年、李四保等均被格杀,算是一次巨大胜利了。 之后,江西都指挥使司又令被擒湖盗引路,一举捣毁了其老巢,最终为这一役画上了完美的句号。湖盗不分首从,均斩首示众。郑万年、李四保等已死盗首,亦被枭首焚尸。只有郑千年跳江后下落不明。然其身负重伤,料想即便没有落入鱼腹,亦会成为昌江上的一具浮尸。 至于这一冒大风险、得大收获的引蛇出洞计划,明廷只以为是刘原姑之计,魏希光从旁协助报信,而李新喜不愿意出面,九江府推官李日华更被视为当机立断的决策者,请得九江卫派出兵马。魏希光受到嘉奖,在交战中死难受伤的九江卫官兵均受到了特别抚恤。刘原姑死前杀死四子则被认为是烈妇行为,亦受到朝廷隆重表彰。事先完全不知情的李日华则白得了一场大功劳,其人既受嘱托不能揭穿真相,又不愿意无功受禄,干脆就此辞官,回乡专心做起了“博物君子”。 事后,明廷更是在景德镇设九江分道,将景德镇城防防务直接划归九江卫辖下。 至于之前景德镇三桩四尸血案,最终也真相大白,原来均是湖盗所为—— 王五、田水月为郑千年所杀,王五妻儿则是李四保所杀。杀人目的并不是要夺取轰动景德镇的“青花见五色”,而只是为了掩饰湖盗行踪。 王五因为烧出世间第一件“青花见五色”,一夜成就大名,成为景德镇风云人物,更成为各行帮争相拉拢的对象。即使他人已经过世,依然是“青花见五色”第一人,盛名永远不坠。世人均以为王五全家遇害,是因为“青花见五色”,却不想仅仅是缘于老者田水月时不时地到其家中观摩制瓷而已。而正是这位田水月,以新晋身份甫一亮相瓷业,便烧出了世间绝器“青花见五色”。其人成就了王五声名,亦为其惹来杀身之祸。想想这其中的因果循环,颇令人惆怅。 至于田水月,徐渭次子徐枳已赶来浮梁认尸,确认其父身份,并将其灵柩运回家乡安葬。 徐渭生前,最爱第一任妻子潘似,终身念念不忘。潘似生长子徐枚,徐枚却与父亲关系并不好。徐枳即被徐渭亲手所杀第三任妻子张氏之子。史载云,徐渭杀张氏时,“不胜愤怒,声如吼虎,便取灯檠刺之,中妇顶门而死”。张氏可谓死得十分惨烈。后徐渭出狱后悔悟,赋《述梦诗》二章云: 伯劳打始开,燕子留不住。今夕梦中来,何似当初不飞去? 怜羁雌,嗤恶侣,两意茫茫坠晓烟,门外乌啼泪如雨。 跣而濯,宛如昨,罗鞋四钩闲不着。棠梨花下踏黄泥,行踪不到栖鸳阁。 发誓从此之后再不娶妻,以此来纪念张氏。却不知徐枳将亡父与亲生母亲安葬在一起时,是怎样的复杂心境? 湖盗一事,虽然景德镇并未遭受创伤,但亦并非完全没有损失。湖盗虽未能按计划到指定地点抢劫财物,却在与官兵厮杀时殃及了好些摊贩及过路行人。有八名无辜者被杀,三十余人受伤。甚至被杀者不知是被湖盗砍中,还是为官兵误杀。 尤其人们事后回想起经过情形来,有着种种后怕。若是九江卫官兵未能及时赶到,结果又当如何?为什么为了替刘原姑一人报仇,要让景德镇全镇来承担风险?即使往大局说,要剿灭鄱阳湖盗,那也该是江西都指挥使司的职责,不该由完全没有设防的景德镇来作诱饵。 刘原姑既死,人们不免将过错怪到魏希光身上,怪她有引狼入室之嫌。尤其都帮险遭湖盗毒手,对其怨恨最深。虽则魏希光因为荡平湖盗受到了朝廷表彰,却被认为是踩在景德镇全镇的利益上。就连浮梁知县杨延槐和景德镇巡检司通判陈奇可亦暗怪魏氏不事先告知计划,反而要向九江卫求助,令这一大功平白落到外人身上不说,还让本地官府面上无光。 唯有御窑厂上下深深感激魏希光设计引湖盗入城之计,包括大宦官潘相在内。湖盗来大大闹了一场,万历皇帝也知道了民生不易,格外开恩,停了今年的“钦限”,算是减少了一大半任务量,潘相终于可以舒一口气了。 最先为魏希光挺身而出的竟是西洋传教士利玛窦。他公然宣称魏氏有大眼光、大胸襟、大慈爱,又称湖盗为患民间,人人有责任诛之。 然景德镇本因殖陶之利而成就大名,在这样的地方,利益高于一切,魏希光引湖盗入景德镇之计,有危害绝大部分人生命财产的可能,她自然成了千夫所指。利玛窦为她开口说话,亦成为公敌,本来艰难的传教事业就更进行不下去了。他只得与李玛诺一道离开浮梁,返回南昌。不久又设法前往北京,另外开辟了一番新的天地,这是后话。 关于魏希光的流言也日渐多了起来。有人说,她本来就跟湖盗有勾结。原御窑厂工匠方亮就是在她帮助下逃走,后来在鄱阳湖当了湖盗。而凑巧方亮因外出没有跟随郑万年来景德镇,后来也未能在湖盗老巢将其抓获,似乎愈发证明了勾结一说。 甚至连樊高瓷庄挖出的骷髅亦与魏氏扯上了干系。有谣言说,那里原是魏家老屋。骷髅人头是魏家早先杀死的仇人,首级一直埋在院子中。魏家明明钱多得用不完,却要将老屋出售,其实不为别的,就是因为院子里埋着颗人头。 莫言闲语是闲话,往往事从闲话来。当魏希光走在大街上时,虽不至于有人朝她扔石子,却也不再是从前那种敬慕的目光。人们以异样的眼光看她,纷纷避开她,仿佛她是什么大怪物。窑主们需要挛窑时,亦宁可去找手艺差得多的都帮余氏,也不再踏足魏氏作坊一步。 只有周窑窑主周时臣不畏人言,时不时地来找魏希光,有正大光明登门拜访的,有自后院翻墙入内的,却是每次都吃闭门羹。魏氏一见到他,便躲进内室,将门窗闭死,还吩咐珠妹去报官,告他擅闯民宅,弄得他只好灰头土脸地离开。 起初周氏以为魏希光是因为曾对郑千年虚与委蛇而愧对自己,又因涉及女儿家心事,不愿意当面解释。到后来流言蜚语满天飞时,他才明白她早料到会有今日的难堪局面,她提早疏远自己,不过是要保护自己声名罢了。 只是她越是如此,他越是不能心安,总想找个机会把心里话说出来。他不断寻觅时机,魏希光便干脆带着珠妹搬离了魏氏作坊,连人也找不到了。 这一日,周窑开出一窑新瓷器,这还是周时臣自己第一次同时烧制多件青花瓷器。瓷器从匣钵中取出,第一眼见到,不是喜悦,竟是一声叹息。倒是徒弟吴祥瑞欣喜若狂,捧起那只花瓶道:“师傅,你也烧出‘青花见五色’了!” 周时臣摇了摇头,道:“及不上王五那只青花白地瓶。” 吴祥瑞很是不解,道:“可这花瓶瓷体莹白,兼之五色分明,并不在王五那只青花瓶之下啊。” 周时臣接过花瓶端详一番,道:“就瓷器本身,品质肯定比王五的好。但就‘青花见五色’而言,实是大大不如了。王五那件青花,物象浑然天成,墨渖淋漓,收放有度,设色浅深,皆有画意。而我这只瓶,画料时刻意运用了水墨画技法及西洋油画的明暗法,太不自然,看起来只是色彩堆砌而已。” 吴祥瑞笑道:“师傅对自己要求太严,为了画料,还专门拜程秀才为师学习绘画之术。而今第一次试烧青花,就烧出了五色,已经相当了不起了。”又道:“下一窑再烧青花的话,我可以学着画料吗?” 周时臣道:“你愿意的话,当然可以。不过我个人感觉,你在绘画方面没有任何底子,怕是很难掌握得好深浅的分寸。普通青花倒也罢了,要画出五色来,非得学好丹青不可。” 吴祥瑞道:“是,师傅教训的是,徒弟还有许多要向师傅学习的地方。” 周时臣叹道:“小时候家里人强迫我读书写字画画,我都不乐意学,目下我才知道学到用时方恨少,不得不临时拜个师傅,好好学习绘画技法。” 吴祥瑞道:“听说程秀才的妹妹程思忆画得比哥哥还好,是这样吗?” 周时臣笑道:“本来镇上传闻一般都是假的,不过这件倒是真事,程小姐外表爽朗,却有内秀,画功相当不错。”忽见秢稠引着巡捕何寻进来,便将花瓶交给吴祥瑞,自己迎了上去。 何寻问道:“周兄可是又烧出了什么精品好瓷?” 周时臣道:“只是随便尝试烧两件青花玩玩,没什么正经货色。何兄来找我,可是有了骷髅案的线索?” 何寻道:“广东樊家倒是来了人,可也没有办法辨认骷髅到底是不是樊高的人头。尽管如此,来人还是认为那就是樊高,想领回广东下葬。我正因为这件事来找周兄商议。” 周时臣道:“人头上既已看不出线索,而且基本可以肯定那就是樊高,直接还给樊家人就好了。何兄何须跟我商议?” 何寻道:“除此之外,樊家人想将那处瓷庄卖了。我听他提过后,立即想到周兄你或许会有兴趣买下来。” 周时臣道:“啊,是,我极有兴趣。” 他本想立即赶去寻樊家人商议价钱,偏偏吴窑女主人李新喜派人来请,还说要叫上巡捕何寻,料想或许是有了吴明官案的线索,遂招手叫过秢稠,道:“你去找樊家人,说我有兴趣买下瓷庄。要定金的话,即刻来周窑取。” 秢稠不解地问道:“那宅子目下是镇上出名的凶宅,挖出过两颗人头不说,居住在附近的王五被人灭门,连住过那里的刘原姑等人都没有好下场。公子又不缺地方住,无端端地买那处宅子做什么?” 周时臣道:“我自有用处,你去谈妥买下来便是。” 秢稠便道:“何巡捕,你又撺掇我家公子做什么坏事?上次他跟你出去,结果弄得一身伤回来,还差点被湖盗杀了。” 何寻大叫冤枉,道:“差点被湖盗杀死的是我,不是你家公子,你家公子不过是被挂在船头吹了吹冷风而已。” 秢稠虽然满腹狐疑,但仍然遵命去了。周时臣、何寻自往吴窑赶来。 进来庭院,正听到吴明官长子吴青峰在堂内拍桌子大叫道:“你一个妇道人家,凭什么掌管吴窑?” 李新喜不冷不热地反问道:“那么你又凭什么掌管吴窑?你父亲在世时,你不好好学艺,成天在外面花天酒地。而今他过世一年多,你突然跑回来说要接管家业。你可知道,重新开窑不是一个人的事,干系着许多人的饭碗。” 吴青峰大喝道:“我做不到,你就能做到吗?瓷业规矩,女人不能靠近窑房。你都不能接近窑房,凭什么继续掌管吴窑?” 仆人在门边轻轻咳嗽了声,道:“娘子,周公子与何巡捕到了。” 李新喜便挥手对继子道:“你先出去,我有贵客到来。开窑的事,回头再说。” 吴青峰转头往外看了一眼,道:“贵客就是周时臣吗?你跟他走那么近做什么?什么时候轮到杂帮的人来帮咱们徽帮了?哦,是了,你是本地人,其实也属于杂帮,你跟周时臣是一伙,跟我们徽人不是一条心。” 李新喜斥道:“我念你生母早亡,处处忍让,而今你越来越不像话!” 她到底有主母身份,吴青峰若是硬顶,便是大大的不孝,有忤逆之罪,只得悻悻出来,还不忘狠狠瞪上周时臣一眼。 李新喜忙请周、何二人进堂坐下,又歉然道:“犬子胡闹,倒让二位见笑了。”等仆人上完茶,便命仆人、婢女尽数退出,亲自掩了门窗,告道:“今日偶然得知了一件事,与之前二位提过的樊高一事有关,所以才冒昧请二位到来。” 原来近来樊高瓷庄被公认为景德镇第一凶宅,甚至附会出不少离奇的事,传得沸沸扬扬。都帮会首崔无忌似乎颇不安宁,几次找姻亲余茂盛商议,提及樊高鄱阳湖遇盗一事。 李新喜大致说完,又道:“上回二位来找我询问樊高一事,曾提过崔会首对那封信一无所知,对吗?” 何寻道:“是。那一次我们来找娘子前,先找过崔无忌,他说他不知道父亲生前写过一封信给樊高,更不知道樊高接信后即刻赶来景德镇一事。” 李新喜道:“那么崔会首一定撒谎了。他跟余窑主议论时,明确提到了那封信,说就不该让信寄出去的。” 周时臣大吃一惊,忙问道:“娘子是如何得知这些消息的?” 李新喜道:“我不能说,总之这消息十分可靠。” 忽有仆人进来禀报,说大公子赶去大闹窑房了,李新喜只得起身送客,道:“实在抱歉,不能留二位多坐。” 周时臣与何寻辞了出来。何寻先道:“周公子可有想起刘原姑临死前说的话?”周时臣叹道:“想忘记都难。” 刘原姑断气前曾告诉周时臣,说湖盗之所以抢劫广东行商樊高座船,是因为事先得到信息,且收了二百两纹银的报酬。也就是说,出二百两银子的人,是典型的买凶杀人,不过收买的对象不是普通刺客、杀手,而是以拦抢船只为生的湖盗罢了。 何寻道:“既然崔无忌知道崔国懋写信给樊高一事,又有意对我们撒谎,多半是他出钱买通湖盗拦截樊高,好阻止对方与崔国懋相见。” 周时臣道:“当初何兄曾怀疑过崔无忌,认为崔氏可能欲夺都帮会首之位,所以不惜加害亲生父亲。结果重病中的崔国懋发现了端倪,他没有人可以相信,只好写信给好友樊高,请他出马救助。” 何寻点头道:“我家乡发生过类似的事,我只是类推。但后来周兄说崔国懋是崔窑的金字招牌,活着比死了用处更大,我觉得有道理,所以再没有怀疑过崔无忌弑父。” 只是这次疑点再度集中在崔无忌身上,跟之前又有所不同,这次针对的对象是樊高,崔无忌完全不必顾忌,可以借湖盗之手除去樊氏,阻止对方与其父相见。 而樊高在鄱阳湖遇盗侥幸逃生后,也猜到事情跟崔无忌有关,当他赶来景德镇,得知崔国懋已然过世,回天无力,若贸然进去,只是再给崔无忌一个杀死自己的机会,所以才刻意忍住,没有进去祭拜老友。 但崔无忌不知如何还是知道了樊高逃脱的消息,为了斩草除根,派人追来瓷庄,将其杀死,首级就地埋在院中,尸首则抛入了昌江。 周时臣道:“何兄推测的这番过程,听起来前后衔接,且能解释樊高为何不入崔窑祭拜,但其实仍然是基于同一前提。你仍然认为崔无忌做了对不起其父崔国懋之事,怕樊高与其父相见后揭破了他的阴谋,所以才先行除去樊高。但既能断定崔无忌不可能弑父,崔国懋信中所提内容极可能与崔无忌无干,他为何又要出二百两银子去收买湖盗杀死父亲的老朋友呢?” 顿了顿,又道:“按照吴家娘子适才提供的信息,崔无忌跟余茂盛议论时,说的是就不该让信寄出去,这表明他多少知道信的内容。信果真跟崔无忌有关的话,他既然有这个能力,为何又没有阻止呢?” 何寻想了一想,虽仍觉得崔无忌嫌疑极大,甚至可以说是收买湖盗、杀死樊高的唯一嫌疑人,但也觉得崔无忌忤逆弑父一说太过不合理,遂道:“不管怎样,崔无忌既对信知情,却刻意隐瞒,即表明他心中有鬼。不如我们直接去崔窑,找他当面问个明白。” 周时臣道:“不能就这么去。崔无忌还好,余茂盛精明老练,会立即猜到是都帮中有人对外通风报信,都帮处置帮众向来严厉。不管那个人是出于什么目的,可能完全只是好心,但却会因此而处于危险当中。” 何寻道:“周兄的顾虑有道理。但无论如何,崔无忌目下是唯一的线索,必须得当面问个清楚。”想了想,又道:“这样,周兄不是认得刘原姑吗?或许可以利用她来试探崔无忌。” 周时臣曾托请望江楼楼主江印月设法恢复崔国懋原信的内容,却是迟迟没有结果。他曾催问过一次,江印月两眼一翻,不耐烦地道:“催什么催。那么容易做的事,周公子你就不会愿意拿供春壶来换了。” 既然一时也想不出别的法子,只好同意何寻的建议,遂往崔窑而来。 到崔窑后,二人在客厅等了许久,崔无忌才慢吞吞出来,问道:“二位又是为何事而来?”语气相当不友善。 何寻也不客气,直截了当地答道:“还是樊高那件案子。” 崔无忌似早在预料之中,也不惊讶,道:“我知道樊家人已经到了浮梁,可有确认那只骷髅就是樊公本人的人头?” 何寻道:“没有,但我们还有另一条线索。”大致提了刘原姑临终遗言。 崔无忌皱紧眉头,眯起眼睛,露出匪夷所思的神情来,怔了好大一会儿,才失声问道:“何巡捕是说,是有人有意雇请湖盗拦截了樊公座船?” 何寻不答,只反问道:“崔会首,你当真不知道令尊病危中派人送信给樊高一事吗?” 崔无忌这次反应极快,声音明显尖锐起来,甚至有半喊的味道,怒道:“怎么,何巡捕怀疑是我收买了湖盗?那封信呢?取那封信来,与我崔某人及崔窑上下人等一一比对笔迹。我都帮大多数人都不识字,何巡捕可以很容易找出写信人来。” 他如此表现,分明是要表明都帮与买凶毫无干系的立场。 周时臣忙道:“崔会首别生气。何巡捕不是有意怀疑你,而是令尊写信给樊高这件事,应该没几个人知道。崔会首是崔公最亲近的人,理该是知情者。” 崔无忌道:“知情者就是买盗杀人者吗?”话一出口,蓦然意识到失言,忙道:“先父与樊公友善亲密,更胜过我父子关系。先父写信给樊公,大概要谈什么长辈的隐秘之事,不愿意让我知道,我能有什么法子?” 何寻道:“崔会首都不知道令尊写信给樊高,还会有谁知道?当年令尊病危,不是崔会首你在病榻前照顾他吗?镇上盛传,崔公至孝之极,从来没有离开过病房一步。” 崔无忌脸涨得通红,厉声道:“何巡捕,你若有凭据,就直接摆出来,抓我去衙门。若是没有,就是平白诬陷人,本朝可是有反坐之法的。” 周时臣忙道:“崔会首不要动怒,何巡捕只是就事论事。” 崔无忌极是不悦,道:“周公子,你与何巡捕是在一个唱白脸,一个唱红脸吗?何寻是巡检司巡捕,查案倒是分内之事。可你是杂帮会首,如何擅自管起他帮事来了?” 周时臣亦不动怒,不卑不亢地道:“樊高既是令尊好友,亦是徽帮黄会首好友,我受黄先生委托,要协助何巡捕捉拿真凶。请教崔会首,这个理由充不充分?” 崔无忌一怔,怒色稍缓,随即道:“周公子说到了点子上,又何须多问我?总之,我跟黄会首一样,希望早日能捉到杀害樊公的凶手。” 大略一拱手,叫了声“送客”,便自往后堂去了。 出来崔窑,何寻问道:“周兄怎么看?” 周时臣道:“崔无忌一定知道些什么,却宁可被何兄怀疑,也不肯说出真相,多半是因为事情牵涉他自己。” 何寻道:“那现下要怎么办?崔无忌知道我们没有凭据,所以才如此有恃无恐。” 周时臣道:“适才崔无忌说了一句‘周公子说到了点子上’,是在我提到徽帮会首后,似乎意指黄云霄知道些什么。不如我们再拿这番话去试探一下黄云霄,也许能有所斩获。” 何寻道:“也只能这样了。” 将近都昌会馆时,周时臣无意一瞥,却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形,不由得大吃一惊,叫道:“希娘,是你吗?” 那人迅疾回过头来,正是多日不见的魏希光。 周时臣忙叫道:“希娘,等等,我有话要说!” 魏希光理也不理,脚下不停,直往会馆里去了。 周时臣正待追进去,一名都帮弟子抢过来拦住,笑道:“周公子大驾光临我都昌会馆,有何贵干?” 周时臣道:“我找魏希光。” 那都帮弟子笑道:“找魏希光该去御窑厂,或是魏氏作坊,都在镇子上。周公子来我们都昌会馆做什么?这里没有魏希光。” 周时臣道:“我认得你,你是余窑主的侄子余潭生,对不对?” 余潭生道:“那又如何?难道周公子要去我叔叔或是崔会首那里告我,说我不准你进都昌会馆找魏希光吗?” 周时臣道:“我刚才亲眼看到魏希光进了都昌会馆,烦请让开。” 余潭生摇头道:“别人可以进,你周公子不能进。各位都昌窑主正在会馆商谈瓷业大计,周公子是杂帮会首,擅闯我都昌集会,可是坏了规矩。” 周时臣道:“那好,你去叫魏希光出来,我有话跟她说。” 余潭生笑道:“都说了好多遍了,这里是都昌会馆,哪来的魏希光?” 正好都昌会馆掌厨鱼量提篮回来,周时臣忙道:“鱼娘可还记得我?我们在金英家见过的。” 鱼量点点头,招呼道:“周公子好。” 周时臣道:“我适才见到魏希光进了都昌会馆,可否劳烦鱼娘帮忙进去叫她一声?我找她有急事。” 鱼量不及回答,余潭生已道:“鱼娘是掌厨,叫人跑腿这种事交给我来办就行了。” 鱼量闻言,便径直进会馆去了。 周时臣见余潭生涎着脸笑个不停,分明是有意阻挠,勃然大怒,欲强闯进去。何寻忙过来道:“周兄算啦,也许人家确实不方便。”拖了周时臣手臂,将他强行拉了开去。 走出老远,何寻才松了手。周时臣虽然怒气平复,仍频频回顾,神色极为失落。 何寻道:“周兄别嫌我直言直语,也许是魏家娘子不愿意见你。” 周时臣道:“希娘愿不愿意见我是另一回事。都昌人恨她曾指引湖盗抢掠,她就那么走进了都昌会馆,岂不是羊入虎口?” 何寻道:“魏家娘子好歹是有朝廷任命的,再说我们已经知道她进了都昌会馆,都帮更不敢乱来了。” 周时臣一想有理,这才略略放了心。 徽州会馆里,会首黄云霄正与吴窑大公子吴青峰交谈,听说周时臣、何寻二人到访,便打发吴青峰先回去。 吴青峰道:“黄先生答应了要扶我做吴窑窑主,而今吴窑预备重新开窑,全窑上下却只听那妇人的。” 黄云霄道:“我须得再跟吴窑做头师傅及板板们谈上一谈。你先回去,别再跟你继母闹了。” 吴青峰勉强应了,出来时见到周时臣、何寻等在外面,冷笑道:“当真人生何处不相逢。” 周时臣笑道:“谁说不是呢。” 吴青峰道:“周公子,我知道你想给我继母撑腰,可她毕竟是女人,这吴窑窑主我当定了。” 周时臣道:“吴公子误会了,我到吴窑找吴家娘子,是另有他事。贵窑谁当窑主,我一个外人,有什么资格干涉?” 吴青峰半信半疑,道:“那样最好。”自拂袖去了。 进来客厅坐下,黄云霄先问道:“何巡捕可有找到那件‘青花见五色’?”何寻道:“没有。” 黄云霄叹道:“我派了人监视,负责监视的许民还与窃贼撞到,竟然还与‘青花见五色’擦身而过,可谓无缘无分。” 王五被杀当晚,黄云霄得知田水月是画料关键后,遂派了手下许民在暗中监视。许民在南码头夜市待到凌晨夜市摊子将散,往回走时,在王五家附近撞见了一人。许民吆喝了一声,那人头也不回地跑了。 既然湖盗郑千年只是杀了王五,并没有盗走“青花见五色”,那么许民撞见的那人多半就是真正的窃贼了。其人大概也垂涎“青花见五色”的珍贵,起了不轨之心。当晚他到达王五家时,主人已被杀害,他虽然慌乱,仍然强作镇定,到屋里取走了“青花见五色”,由此留下了又一桩悬案。 周时臣道:“今日登门,不是为‘青花见五色’,是为樊高。” 黄云霄道:“对了,我也听说樊家派人来了,还正想要安排去会个面呢。周老弟与何巡捕联袂前来,是因为这桩案子有线索了吗?” 周时臣道:“算是吧。不过这线索听起来有些惊人。”大致说了刘原姑的一番话。 黄云霄倒没有崔无忌那么大的反应,只皱眉道:“为什么会有人如此处心积虑,几次三番要樊高死?” 周时臣问道:“听黄先生口气,莫非认为买盗杀人者,与后来杀死樊高并割其首级的凶手,是同一个人?” 黄云霄道:“不是同一个人,难道还有两个人要樊高死吗?” 他诘问得极有道理。樊高来景德镇一事,除了崔国懋、凶手等极个别人之外,再无旁人知晓,黄云霄和吴窑吴明官均是樊高好友,事先亦不知情。樊高一行在鄱阳湖遇盗后,樊高侥幸逃生。他或许多少知道这一场厄运并非无妄之灾,所以只悄悄来到景德镇,得知崔国懋过世后,亦未到崔窑祭拜,只在某一晚拜访了吴明官,但未道及关键便匆匆离开。凶手虽买盗行凶,仍然在密切关注崔窑和瓷庄,以防樊高万一不死。见其果真幸运逃生后,便追到瓷庄,亲自动手,将其了结。 也就是说,凶手必须符合以下几个特征:第一,知道崔国懋写信邀请樊高来景德镇;第二,知道樊高不死的话,一定会去崔窑。如此推测起来,仍属崔无忌或是都帮某头面人物嫌疑最大。 周时臣又说了樊高曾到过吴窑一事。 黄云霄很是惊讶,道:“樊高遇盗,身无分文,需要朋友帮助才能返乡。我也是樊高好友,他竟宁可去吴窑找吴明官求助,也不来找我?” 周时臣道:“这就是奇怪的地方,樊高到吴窑并不是为了借取路费返乡,几乎什么都没说便离开了。” 黄云霄道:“奇怪。樊高受崔国懋邀请来到景德镇,得知崔国懋过世后,不进去祭拜,说明他已经知道了什么事,知道他自己一?99lib?t>进崔窑就会被人盯上,再遭毒手。在那样险恶的环境下,他选择到吴窑,表示吴明官是他最信任的人,为什么什么都没说就走了?” 何寻道:“黄会首推测的极对,樊高一定是知道了什么事才被杀,如此才能解释凶手买盗杀人及樊高不入崔窑祭拜老友一事。因而最有可能的情况,便是樊高正欲向吴明官说出那件事时,忽然发现对方可能牵涉其中,所以他勃然色变,迅疾离开了。” 黄云霄很是不悦,厉声道:“何巡捕是在指责吴明官也跟买盗杀人有关吗?他虽然死了,可我也不能容许有人在背后损他清誉。” 周时臣忙道:“何巡捕不是那个意思。根据当时情形,樊高本来坐了下来,预备与老友促膝谈心一番,忽然起身,不加解释就离开,必有重大缘由。或许可以换一种说法,是樊高以为吴明官吴公牵涉了什么事。”大致转述了李新喜回忆的情形。 黄云霄沉吟道:“原来当时经过如此,也难怪何巡捕起疑了。”顿了顿,又道:“照这般看来,樊高不是针对吴明官,而是针对李新喜。” 何寻道:“之前我们也曾怀疑过李新喜,怀疑李氏或许跟樊高有什么旧怨。但事实上,李氏跟广东樊氏毫无干系。” 黄云霄摇头道:“不是什么旧怨,而是樊高认为李新喜跟那件事有关。”顿了顿,又问道:“湖盗入掠景德镇,表面是刘原姑、魏希光之计,可我听说李新喜也出了不少力,请九江卫出兵就是她的主意,对吧?” 周时臣道:“黄先生到底想说什么?这里只有我与何巡捕二人,不妨直言。” 黄云霄道:“李新喜虽是浮梁人,可既然嫁了吴明官,便是我徽州的媳妇。本来我不该这么怀疑自己人,可你们二人也不算外人,我便直言不讳了,会不会是李新喜买通湖盗劫杀樊高?” 周、何二人大为意外。何寻问道:“吴家娘子为什么要这么做?” 黄云霄道:“因为樊高是最积极促进徽帮、都帮联盟的人,当然不是指帮会本身,而是崔窑、吴窑联盟。他觉得如果能将崔窑五彩与吴窑斗彩的优势结合起来,能令青花技术整体迈进一大步。” 周时臣闻言很是惊讶,道:“想不到樊高竟有这等眼光与胸襟。” 黄云霄道:“之前我曾对周老弟大谈打破行帮壁垒之类,其实都是樊高的主张,我不过是拿来借用罢了。樊高个人很崇拜墨子。” 墨子主张“兼爱非攻”“爱利百姓”,以“兴天下大利,除天下之害”为己任,故墨家弟子言论行动皆以国家、百姓、人民之利为准绳。墨家也是中国第一个工匠团体。鲁班号称“天下之巧士”,发明了锯、刨、钻、墨斗、曲尺、石磨等,能制作各种新奇器具,是工匠祖师爷,却也几番败在了墨子手下。 鲁班曾制作木鹊,能像真鸟那样自己在天上飞。墨子得知后道:“我用三寸之木就可以做一个车轴,能够承受五十石的载重,只需用片刻工夫。你做这只鸟费时费力,却只能在天上飞来飞去,又能有什么用处呢?” 墨子明确提出“利于人谓之巧,不利于人谓之拙”,以是否利人作为衡量技巧的根本标准。也正是因为墨家弟子将价值标准立足于他人利益、社会利益,所以“皆可使赴火蹈刃,死不旋踵”。 然自古以来,家业世传是中国的传统,最有代表性的莫过于宣州诸葛氏。诸葛氏世代以制笔为业,名匠辈出。唐宋代时,诸葛氏所制宣笔尖、齐、圆、键,深受当时书法名家称赞,由此成为士大夫案头必备的宝物。宋代名士黄庭坚有《谢送宣城笔》诗云: 宣城变样蹲鸡距,诸葛名家捋鼠须。 一束喜从公处得,千金求买市中无。 黄氏称所得诸葛笔是朋友馈赠所得,而此笔难求,即使花上千金,在市面上也买不到,足见诸葛笔之珍稀。 诸葛子孙“力守其法”“世传其业”,从不将制笔秘技外传。后诸葛高又创制成“散卓笔”,其笔毫约长寸半,藏一寸于管中,一笔可抵他笔数支,“硬软适人手,百管不差一”,为时人所贵重。由于诸葛氏严守秘密,唯其能制,他人仿制仅得其形而无其法,用之反不如常笔。于是,诸葛笔历经六百多年而盛名不衰。此为典型的因身怀绝技、独擅其法而发家的例子。 因工匠业自古有“传子不传女”的传统,以防止女儿出嫁后将秘技带至夫家。唐人元稹《织女词》中有诗云:“东家白头双女儿,为解挑纹嫁不得。”指的就是为了保住“挑纹”的织锦机密,东家二女终身不能出嫁,类似而今浮梁魏希光的困境。而一旦秘技为两家所掌握,这两家子孙便互通婚姻。如亳州出产一种特制轻纱,“举之若无,裁以为衣,真若烟霞”。当地只有两家懂得织法,为防止其他人家得其法,便相与世世为婚姻。 技术保密保障了家族利益,但弊端也相当明显,因垄断而缺乏竞争,容易墨守成规,缺乏创新。又可能因为子孙不旺、后继无人或是后代德才不济而导致绝技失传,数百年累积的技术经验就此化为乌有。如果工匠能像墨子那样,走出个人、家族利益的小圈子,将目光投射于大众利益之上,那么中国千百年来的技术发展,该比今日走得远得多。 黄云霄又道:“当年樊高曾将崔国懋和吴明官拉到同一张桌子上吃饭,还拟定了七条准则:‘过相规;善相劝;弊相除;利相兴;相师;相友;共求瓷业之精进而发达。’他一心想要促成崔窑、吴窑联盟,由此来促进瓷业之精进发达。” 周时臣由衷赞道:“好一个相师、相友、弊相除、利相兴,这对都帮、徽帮包括整个瓷器行业都是天大的好事。” 黄云霄摇头道:“在你周老弟看来是大好事,因为你有这个胸襟和度量,所以你愿意将周窑详况张榜公布。但在我徽帮和都帮看来,未必是什么好事。都帮早已垄断圆器业,如果崔窑与吴窑联盟,势必要将部分市场拱手相让。而吴窑本就已领先于崔窑,吴氏‘点彩’‘染彩’均独步一时,比崔氏‘五彩’更符合士林审美。当然这是在出‘青花见五色’之前的事。我的意思是,联盟说说还可以,真做起来,崔窑和吴窑都会各不相让,寸土必争,哪里有什么‘相师’‘相友’。崔国懋、吴明官对此都心知肚明,不过是碍于樊高的面子不好明说,随便敷衍几句罢了。樊高还当了真,当真想努力促进联盟。” 何寻问道:“那么这跟李新喜有什么关系?” 黄云霄道:“吴明官跟我提及樊高的联盟计划时,我还开玩笑地问他要不要认真考虑一下,他笑答未婚妻子一眼便能看出联盟计划是明显偏袒崔窑,妇道人家都有这个眼光,他怎么会看不出来?不过是碍于老友情面,不好意思当面拒绝樊高罢了。这未婚妻子就是李新喜了。” 或许是李新喜不愿意看到丈夫为樊高提议烦恼,得知樊高应崔国懋之邀要来景德镇后,料想其人一到,必定又要旧事重提,便干脆买通湖盗拦截樊高座船,将其杀死于途中。或许湖盗劫船杀人时无意透了口风,被樊高听到,知道与浮梁李氏有关。但他不知道李新喜已成为好友吴明官妻子,逃脱后便先赶来崔窑,意外得知好友崔国懋去世后,又是惆怅又是难过。回到瓷庄徘徊一阵后,便决定去找吴明官。正要对吴氏说出经过时,意外得知对方新婚妻子竟是李新喜,遂怒而拍案离去。 至于后来李新喜暗助刘原姑、魏希光引湖盗上钩,请出九江卫兵马剿灭湖盗,则是有意灭口,以掩盖当年买盗杀人一事。不然她明明是个局外人,为何要主动积极参预其事? 周时臣见黄云霄一力怀疑李新喜,忙道:“这决计不可能。” 黄云霄道:“那么周老弟又如何解释樊高离开吴窑后不久,便在瓷庄遇害一事?” 周时臣道:“我尚不了解前因后果,无从解释樊高遇害真相,但我敢担保,李新喜一定跟这些事无干。樊高遇害,更多是因为那封信。” 当即提到樊高愤而离开吴窑时,曾留了一封什么都看不出来的信在桌上。而吴明官视若珍宝,秘密收藏在钱箱中,直到其人过世,才为妻子李新喜发现。 黄云霄听了狐疑更重,道:“如此,李新喜不是更可疑吗?很明显,樊高是因为她才离开,留下那封信,多半是因为信中曾提到过她。而吴明官多少猜到了这些,才将信郑重收藏,不让李新喜知道,只期待将来有一天能发现真相。” 周时臣道:“不是这样。先从动机而言,黄先生认为李新喜是为了阻止樊高重提联盟才起意杀人,这理由太牵强,或者说,杀人动机不够强烈。李新喜出身本地大族,知书识礼,怎做得出勾结湖盗、行凶杀人的勾当?她既反对联盟,完全可以明里提出来。退一万步说,就算黄先生所言是真,李新喜有意杀害樊高,那也是在知道樊高要来景德镇之后。而崔国懋写信发生在这之前,崔窑跟吴窑素无往来,崔氏事先不可能知道李新喜心思,根本不会在信中提及李氏半句。樊高更不可能事先知道李新喜这个人了。” 黄云霄细细一想,亦觉得有几分道理,但仍然道:“也许李新喜没有做过买盗杀人之事,但要说她清清白白,实在难以令人相信,不然为何樊高一听到她的名字便起身离开?” 周时臣道:“我敢以自己的性命担保,李新喜绝不会跟这些事有任何关系。樊高到过吴窑又突然离去之事,全部是李新喜告知,她若牵涉其中,又何必透露出这些关键来?” 黄云霄闻言万般惊讶,问道:“周老弟竟然愿意以你自己的性命为李新喜作保,为什么?” 周时臣道:“因为我受李新喜所托,要调查吴明官暴亡一事。在她身上,我看到了她不找到真相不罢休的决心。”大致转述了李氏所言吴明官死前举止反常之事。 黄云霄深为震撼,道:“难道李新喜认为吴明官暴毙与樊高被杀一案有关联?” 周时臣点头道:“换作我是李新喜,也会这样认为。樊高遇害与吴明官暴亡事隔近十年,但若是将一些蛛丝马迹联系起来看的话,就会发现多少有些关联。” 黄云霄道:“其实我也一直怀疑吴明官死得不明不白,暗中派人调查过,没有发现任何线索,最终不得不作罢。想不到李新喜一介女流,竟然还没有放弃。” 周时臣道:“我知道黄先生打算重开吴窑,正支持吴大公子吴青峰跟李新喜争夺吴窑控制权。不过一码归一码,李新喜非但没有参与杀害樊高,而且在这件疑案上有大大的功劳,目下仅有的线索都是由她提供的。”言外之意,指斥黄云霄有意在挑李新喜过错。 黄云霄摇头道:“我不是不喜欢李新喜,而是她妇道人家,难撑大局,我不能让吴明官一生心血就此没落,吴窑必须得重振声威。”顿了顿,又道:“就算李新喜没有嫌疑,也必然是跟李氏有什么干系,不然为何樊高因为她而离开?” 周时臣知道黄云霄要一力扶持吴青峰上位,又因吴窑上下只支持李新喜,所以他必须得找个大大的过错或罪名给李氏安上。但黄氏所言也不全是偏见,当日樊高听到李新喜名字后便愤然离开,表明事情多少跟李氏有关,大概连她自己也不知道罢了。 或许李氏卷入了什么跟崔窑有关之事,当然应该是不怎么光彩的事,崔国懋在信中提及,樊高由此知道了浮梁李氏。如果不是这样,就是樊高在鄱阳湖遇盗后,了解到什么信息,怀疑浮梁李氏跟买盗杀人有关。就这两种情况看来,前一种的可能性要大得多。 何寻又想到都帮会首崔无忌那句“周公子说到了点子上”,似乎有暗示徽帮会首黄云霄知情的意味,便有意问道:“关于崔国懋写信给樊高这件事,黄会首当真不知道什么吗?” 黄云霄愕然道:“我所知一切,都是拜托你二位告知。我甚至连当年樊高来到景德镇一事都不知道,还有什么可隐瞒?” 想起好友莫名惨死他乡,死后尚未留下全尸,难以安息,不由得怅恨无穷,叹道:“若是樊高先来找我就好了,至少我能帮上些忙。他先去找吴窑吴明官也就罢了,为何发现不妥后还不来徽州会馆找我,难道连我也不信任了吗?” 神色极是郁闷,竟以樊高在关键时刻不来徽州会馆找他深以为恨。 周时臣见状颇为感慨,便着意安慰道:“樊高既与崔国懋崔公、吴明官吴公及黄先生三位交好,崔公过世,吴公又不便再来往,想来是该来找黄先生帮忙的。也许他只想先回瓷庄冷静一下,再来徽州会馆,却不想恰在此时遭了毒手,竟与黄先生再无相见机会。” 黄云霄登时大感宽慰,道:“是了,一定是这样。”拍手叫过黄丹阳,命道:“去请樊家人来会馆,我要好好款待他,聊尽地主之谊。” 何寻遂起身告辞,又顺口问道:“樊高一案,黄会首觉得谁嫌疑最大?” 黄云霄不假思索地道:“就可能性来看,当然是都帮会首崔无忌。不过我不信他能做出勾结湖盗、买凶杀人之事。” 何寻道:“为什么?” 黄云霄反问道:“崔无忌为什么要杀害樊高呢?按照周老弟的说法,杀人动机不够强烈。且不说樊高跟他老爹一番深厚情意,崔国懋马上就要入土,崔无忌即将主持崔窑大局,樊高无论说什么、做什么,他都可以不听不理,为什么要用杀人来解决呢?”顿了顿,又问道:“难道二位真以为是崔无忌害了他老子,怕樊高知道真相,所以才抢先灭口?” 何寻道:“黄会首认为有这个可能吗?” 黄云霄摇头道:“没有。你看看崔国懋在世时,崔窑何等如日中天,再看看今日崔无忌执掌大局,崔窑如此江河日下,就该知道崔窑的影响力全在于崔国懋。而且都帮帮规森严,就算崔无忌心怀歹意,想早日坐上会首位子,以余茂盛为首的都帮首脑人物也不会准许。他敢弑父,都帮还不活吞了他!” 何寻道:“既是如此,崔无忌没有勾结湖盗杀人,为什么樊高过崔窑而不入呢?他万里迢迢赶来见,却不肯到老友灵前上一炷香,未免说不过去。” 黄云霄道:“这一点,我早先已经说过了,樊高一定已经猜到是镇上的人买盗杀他,他一旦露面,就会再次被盯上。”又道:“不过想想蛮奇怪的,湖盗杀人前都会说这样一番话:‘好教你死个明白,是某某某出了二百两银子让我们来杀你,你做了鬼,去找他报复,不要来找我们湖盗。’台上戏可以这么唱,湖盗这么一番表演,泄露雇主姓名来历,未免太对不起‘拿人钱财、与人消灾’八个字了。” 何寻奇道:“那么黄会首认为湖盗泄露雇主信息是不可能了?” 黄云霄想了想,道:“我也不知道,这案子太过蹊跷,前后矛盾之处甚多。不过我全力支持二位查案,有什么需要,尽管开口。” 出来时,正好遇到本地秀才程浩然到徽州会馆教课。程浩然是浮梁官宦子弟,饱读诗书,又擅书画,周时臣因为好友金英、操骥之故,亦与其相熟,最近更是跟着程氏学习丹青之术,没少往程家跑,忙上前招呼。 程浩然笑道:“周兄,我正要找你。金兄和操兄这几日一直在说找机会聚上一聚,庆祝你劫后余生呢。” 周时臣笑道:“自从那件事后,我便一直在瞎忙,包括跟着程兄学作画。回头我得闲再约几位一块儿喝酒,特别拜谢程师傅教授绘画之恩。” 程浩然笑道:“学画一事不值一提,不过酒要喝,就等周兄一句话。” 离开徽州会馆后,何寻颇为惆怅,道:“本以为黄云霄会知道些什么,结果只是白跑一趟。” 周时臣道:“不算白跑,黄云霄还是给了一些提示,至少有三点收获。” 何寻道:“哦,周兄说来听听。” 周时臣道:“肯定是景德镇的人买盗劫船,但樊高一定不知道这一点,他大概只以为运气不好,遇到了湖盗打劫。不然的话,他就不会住进瓷庄了。” 何寻道:“不错,镇上不少人知道那处瓷庄是广东商人樊高的。他若果真知道湖盗是受雇于人,肯定十分警觉,会设法隐匿行踪,不会贸然住进旧居。” 周时臣道:“这算是第一点收获。第二点收获,黄云霄本人要比崔无忌坦诚得多,如实表达了对案子的看法和态度,这大概跟徽商诚信经营的秉性有关。” 何寻道:“可崔无忌暗示黄云霄多少知情,他没有讲出什么实质性的线索啊。” 周时臣道:“黄云霄可能知道些什么,也有可能已经说了出来,但我们暂时还没有发现其与案子的关联。这勉强算是第二点收获吧。还有第三点收获,就是愈发能够确认那封信是关键。” 何寻道:“那信可是什么都没剩下,江印月一直也没有想出办法来,有等于无。” 周时臣摇头道:“不是那封信。我指的是买凶者写给湖盗的信。” 何寻一怔,问道:“有这样一封信吗?” 周时臣肯定地道:“有。刘原姑说,最早是有人暗中给湖盗通风报信,说广东富商樊高要经鄱阳湖去景德镇。这信,可能只是口信。但后来买凶者送给湖盗二百两纹银,附着一张字条,写明银子是拦劫樊高座船的酬金。这字条,就是我所指的信了。” 何寻问道:“周兄认为那字条还在?” 周时臣道:“绝大多数湖盗都不识字,能完整读信的只有刘原姑和军师李四保。刘原姑不被湖盗信任,当时也不知道樊高一事,那么读信者一定就是李四保了。你我亲眼见过这个人的多疑猜忌,希娘为了取信于他,使出浑身解数,甚至最后不得不供出我来,足见其人之狡诈。如此厉害的人,无论他知不知道雇主是谁,一定会留着那张字条,以留作后用。” 何寻道:“但官兵攻陷湖盗山寨老巢后,没有发现什么书信。清剿完毕后,又一把火烧了山寨,就算书信当真藏在什么隐秘之处,也被烧掉了。” 周时臣道:“我知道那张字条多半已经不在,但买凶者并不能确定这一点。我们可以谎称有这样一封信,是上次李四保来景德镇时所携带,预备用来勒索买凶者其人,但尚未来得及实施计划。买凶者得知消息后,一定十分紧张,必然会想方设法寻到那封信,由此会露出马脚来。” 何寻道:“好计!”又道:“计是好计,只是这件事干系重大,我得先回去禀报陈通判,看他意下如何。” 周时臣道:“好。” 何寻道:“今日我二人跑了不少路,也有些累了。天色不早,周兄先回去歇息。我会代周兄到御窑厂打听,看魏家娘子到底在忙些什么。” 周时臣大喜道:“多谢。” 何寻走出几步,又回身道:“周兄有没有觉得世事奇妙得紧?当年有人收买湖盗劫船,樊高大难不死,逃来景德镇,却又被人杀死在自家瓷庄,首级埋在院子中。十年后,湖盗二头领郑千年监护刘原姑来浮梁看病,凑巧租住在瓷庄。又因江若兰命案,挖出了骷髅,由此才令樊高陈年旧案案发。” 周时臣道:“或许这就是冥冥之中的天意吧。” 回来周窑时,正好遇到徽窑窑主陈仲美。他正由吴祥瑞陪同,在欣赏周窑新开出青花瓷器。 周时臣忙过去招呼道:“陈匠师,你来周窑,怎么也不事先招呼一声。” 陈仲美道:“我只是路过周窑,顺便进来看看。周公子,你好生了得。你之前从来不碰青花瓷器,只琢磨了这么短的时间,便烧出了‘青花见五色’。我等靠烧制青花为生的专业工匠,真是要惭愧死了。” 周时臣笑道:“我只是随便弄着玩,这几件瓷器算不上真正的五色,青花图案比王五那件‘青花见五色’差远了。” 陈仲美不无惋惜地道:“可惜,我迄今还没见过王五那件‘青花见五色’是什么样子。” 周时臣见对方眉目闪烁,欲言又止,便命吴祥瑞先退出去,问道:“陈匠师可是有什么话说?” 陈仲美一怔,随即摇头道:“没有,没有。”顿了顿,又道:“哦,有,其实有的。多谢周公子一日内破案,为我妻子申了冤。” 周时臣道:“事情过去这么久,还提它做什么?”又见陈仲美不断摩挲那几件新瓷器,舍不得放手,便道:“陈匠师不嫌这些瓷器粗陋的话,随意挑几件去。” 陈仲美大喜过望,道:“好,好,多谢。”取了两件小器,揣入怀中,走出几步,又回头道:“周公子,你真是个好人。唉,我实在对不住你。” 周时臣不解地问道:“陈匠师为什么这么说?” 陈仲美道:“没什么。总之就是景德镇这些人中,我只佩服两个,周公子和壶公。” 周时臣忙道:“周某后学晚进,陈匠师和壶公诸位都是前辈,我还有许多要向各位学习的地方。” 陈仲美道:“有志不在年高。周公子天赋异禀,何须谦虚?唉,我要是有周公子一半聪明就好了。”一边摇头,一边叹气,拱手自去了。 周时臣不免莫名其妙,正好秢稠进来,便问购买樊高瓷庄一事。 秢稠道:“谈妥了,樊家人愿意以原价的三成出售。” 周时臣道:“这么低?” 秢稠道:“还低?我还嫌贵呢,那可是人见人嫌的凶宅。真不知道公子买它做什么。” 周时臣道:“说好什么时候交易?”秢稠道:“明日。” 周时臣道:“这件事你办得很好,明日交易,还是你去办。嗯,要是怕人欺负你,就叫上两个周窑佣工做帮手。” 秢稠笑道:“谁敢欺负我?公子累了吧?晚上吃什么?老许虽然回了徽州会馆,我跟他可是学了好几手,我这就下厨给公子做。” 周时臣道:“嗯,好,就来……” 转头便见到吴祥瑞引客进来,却是徽帮会首黄云霄的心腹许民。 许民行了个礼,道:“黄先生说好今晚在徽州会馆宴请樊家人,想请周公子与何巡捕过去作陪。” 周时臣道:“我可是才从徽州会馆回来。” 许民道:“是。主要是樊家人只有今晚有空,临时张罗,不及细细准备。黄先生还说,请周公子不要误会,他完全是一番好意。周公子与何巡捕正在调查樊公的案子,或许能从樊家人口中得到一些线索。” 周时臣道:“还是黄先生考虑得周到,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许民道:“何巡捕那边已经派人去请了,周公子这就请跟小的动身吧。” 周时臣便进屋换了身衣服,随许民出来。到徽州会馆花厅一看,除了徽帮首脑人物外,吴窑大公子吴青峰亦在座。 黄云霄引着周时臣来到一名中年男子面前,道:“我来介绍,这位是樊氏管家林童。林管家,这位便是我适才提过的周时臣周公子。” 林童已知全部经过,连忙致谢,道:“若不是周公子,怕是樊公至今埋骨瓷庄院中,无人得知。” 正好仆人引着何寻进来,周时臣便道:“其实何巡捕的功劳居多。” 林童忙上去厮见,又说了许多客气话。 黄丹阳进来禀报道:“陈匠师说是身子不舒服,不能来了。” 黄云霄摇头道:“陈仲美就是古怪,不来算了。”又扬声道:“各位,人既然到齐,这就请入席吧。” 分主宾依次坐下后,黄云霄拍了拍手,酒菜便如流水般上来。虽是仓促准备的酒席,却也十分丰盛。 黄云霄先行举杯,道:“这第一杯酒,要敬给老友樊高。” 众人便一起饮了一杯。黄云霄又道:“樊高不幸客死景德镇十年,我竟才知道不久,作为朋友,可谓不义,我自罚一杯。” 话音刚落,酒杯未及沾唇,便有一队官兵冲了进来,为首的正是驻厂巡检方何。 黄云霄将酒杯放下,面露不豫之色,问道:“方巡检不在御窑厂当值,率兵闯进我徽州会馆,意欲何为?” 方何道:“黄会首莫怪,我只为周时臣而来。”走到周时臣身边,皮笑肉不笑地道:“周时臣,我特地来告诉你这个好消息,你被捕了。起来!” 周时臣遂起身问道:“我犯了什么罪?” 方何道:“你勾结倭寇,图谋不轨。” 周时臣讶然道:“倭寇?我竟不知道时至今日,浮梁境内还有倭寇。” 方何道:“你的徒弟吴祥瑞,其实本名叫五良太甫,是东洋日本人。而今中日战事正紧,你偏巧收他为徒,不是勾结倭寇是什么?” 周时臣愕然不及回答,黄云霄霍然而起,问道:“什么倭寇?方巡检是怎么知道的?” 方何道:“这个不劳黄会首关心。来人,将周时臣锁上带走!” 兵卒一抖铁链,套上周时臣脖颈,不由分说地将其拉了出去,只留下满厅面面相觑的宾客。 何寻忙追出去问道:“方巡检,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方何道:“何巡捕,听说你跟周时臣走得极近,一向称兄道弟,所以这件案子你按例不能参与。”又上前一步,有意压低声音道:“念在你我同僚的分上,我好心提醒你一句,这次周时臣跑不了了,何巡捕还是离他远点,好自为之吧。” 周时臣被径直带到巡司署。堂上灯火通明,端坐堂上的不是通判陈奇可,而是江西矿税监大使潘相。 本来景德镇不设地方行政机构,镇上事务仍由浮梁县署处理。然因县城远在十数里之外,而景德镇又是著名的“流寓丛聚,杂处中间,善恶难分”之地,治安巡捕事务遂由御窑厂监工大臣代领,或是工部官员,或是大内太监,不一而足。万历十年(1582年)以后,方在本地专设巡检司,由饶州通判驻镇管辖,专理治安、捕盗等,同时兼领御窑厂窑务。然几年前又以江西矿税监大使潘相领御窑厂,饶州通判成为其佐官。如此,潘相便是名义上的巡检司长官。但由于万历皇帝贪婪好财,不断下达“钦限”,催烧龙缸。潘相又是个大外行,成日忙于应付烧造,无暇干涉地方,兼之治安缉盗事务本来就是个苦活儿,遂一直由饶州通判处置,两方各司其职,相安无事。 而今因为湖盗“光顾”景德镇,万历皇帝体恤民情,取消了今年的“钦限”,潘相一下子变得清闲起来,开始时不时地来巡检司管事。通判陈奇可不胜其烦,可朝廷体制如此,潘相是他名义上的长官,也只能强行忍耐。还曾引用浮梁本地俗语自我解嘲道:“忍字头上一把刀,世上只有忍字高。” 今日天黑时分,有人隔墙投书入御窑厂,举报周窑窑主周时臣暗通倭寇,并点明了其徒弟吴祥瑞的东洋人身份。彼时中日因朝鲜而交战,战事多对明军不利,万历皇帝正为之十分苦恼。潘相接获举报信后如获至宝,也不辨真假,急派方何前往周窑捕捉,却只抓到了吴祥瑞。方何得知周时臣往徽州会馆赴宴后,便又赶来逮人。 周时臣被强行从酒宴上带走后,兵卒受命于巡检方何,有意折辱,一路推推攘攘,待之格外不客气。周时臣稍微走得慢些,便遭兵卒大声呵斥,一路引来不少行人围观。 到了大堂,周时臣被喝令跪下。潘相重重一拍惊堂木,喝道:“周时臣,你可真是死不悔改,上次你盗窃御窑厂库房,本使宽大不予追究,而今你竟然敢勾结倭寇,内外作乱,可知这是株连九族的大罪?” 周时臣个人倒没什么,一听对方乱扣罪名,甚至想株连家族,忙道:“我从来没有勾结过倭寇。至于方巡检所言我徒弟吴祥瑞是东洋人一事,我从不知情。还请潘使君带吴祥瑞来当面对质。” 潘相道:“就如你所愿。”喝令带吴祥瑞上来。 过了一会儿,吴祥瑞镣铐锒铛地被押了进来,跪在堂下。虽然重铐缠身,所幸尚未受刑。他似乎心中有愧,不敢看周时臣,一直低着头。 潘相道:“周时臣,本使已经先行审问过吴祥瑞,他不肯承认自己是东洋人,只说姓吴,是福建人氏。本使见他嘴硬,本来想动大刑,后来想还是等周公子人到了,再当面对质的好。”重重拍了一下惊堂木,喝问道:“吴祥瑞,你可承认你是倭寇?” 吴祥瑞道:“不,不是。” 潘相道:“来人,将周时臣夹了。” 吴祥瑞大惊失色,道:“潘使君审问的是我,如何拷打我师傅?” 潘相笑道:“你不说实话,你师傅便要受苦。” 两名兵卒抢上来,一左一右按住周时臣肩头。又有两名兵卒取来一副拶指。那拶指由十一根食指粗的竹棍组成,中间用细皮绳子穿了三道,是专门刑求手指的刑具,多用于女犯。兵卒强行将竹棍一根根套上周时臣手指,拉绳将竹棍收紧,夹住手指。 潘相笑道:“周时臣,你以仿古扬名天下,声名全在一双巧手,若是这双手废了,你说你日后还能在景德镇立足吗?” 周时臣怒极,道:“潘使君,你不问青红皂白便滥用酷刑,于法度不合。” 潘相也不理睬,只问道:“吴祥瑞,你招不招?再不招供,本使可就要下令用刑了。这拶指虽不及廷杖那般血肉横飞,可十指连心,也是痛彻心扉。” 吴祥瑞不忍见师傅受刑,忙道:“请潘使君放了我师傅,我愿意如实招供。” 潘相见对方如此轻易便肯屈服,显然是极在意周时臣,便示意兵卒先松了刑具,喝道:“快招!快招!” 吴祥瑞道:“我确实是东洋日本人,不过不是什么倭寇。” 原来吴祥瑞本姓伊藤,小名五郎,后因与家人不和,离家游历,便干脆以名为姓,改名为五良太甫。在日本时,偶然得到一件吴一植瓷器,爱不释手,对中国制瓷技术仰慕不已,决意渡海学习其技。 当时日本亦是闭关锁国,出国困难重重。五良太甫便先与到日本做生意的福建商人打交道,学会了汉语,还取了个中国名字叫吴祥瑞。之所以姓吴,自是因为敬慕吴一植的缘故。后来时机成熟,吴祥瑞便躲在中国商船中,成功冲过海禁,辗转来到福建。 他先是到德化窑名匠何朝宗作坊中做小工,何朝宗以烧造白瓷著名。学习了几年后,吴祥瑞终于了解到制瓷的基本技术。何朝宗见他虽然底子差,却是勤奋好学,便正式收他为徒。 不幸的是,吴祥瑞拜师后没几天,何朝宗便因窑变而自杀。何氏自杀前,特意告诫吴祥瑞,说要学到制瓷的真正精髓,得去景德镇,还介绍了壶公窑窑主吴为给他。吴祥瑞安葬完师傅后,便来到景德镇,先投在吴为门下。 吴为专门制作薄胎瓷器。薄胎瓷器制作不同于普通瓷器,不但选料精细,且从配料,挖坯、修坯、上釉到装窑烧制均有严格要求,尤其是修坯,要经过粗修、细修、精修等工序,经过数百次的反复修琢,才能将泥坯修到蛋壳一样薄。吴为觉得吴祥瑞虽然努力上进,却是天资有限,实不适合制作薄胎器,便又转而推荐给了周时臣。 周时臣本是世家子弟,进入瓷器行业全是因为个人兴趣,对瓷业带徒授艺、代代相传的套路并无多大兴趣,因而他成名已久,仍未收过徒弟。但吴祥瑞既是吴为亲自介绍,周氏看在壶公的面子上,便郑重其事了一些,格外另眼相看。又见吴祥瑞到周窑后踏实肯干,做活儿麻利,确实是个好帮手,便决意正式收其为徒,却不知这个讲得一口地道福建话的弟子竟然是东洋人。 周时臣听到吴祥瑞自陈来历,不由得目瞪口呆。偷师学艺自古有之,当年外国人为了得到中国的丝绸、纸张制造技术,都是千方百计、不择手段。然此刻中日正在交战,吴祥瑞忽然在这个时候暴露了身份,可谓相当不利。对他自己不利,对周时臣更加不利。 潘相皱眉道:“什么只是来景德镇学习制瓷技术。你一定是东洋人派来的间谍,想要来打探军情。” 周时臣道:“若是间谍,就该去沿海城镇,或是京畿要地,怎么会来景德镇?” 潘相道:“住口!本使没问你话,不得插嘴。”但亦觉得周时臣反驳得有理,便改口道:“那么你一定是倭寇派来的探子。倭寇跟之前的湖盗一样,垂涎景德镇富甲全省,想大抢一笔,所以先派你来打探。” 周时臣道:“景德镇处于万山之中,嘉靖年间倭患最严重时,倭寇也未曾到过这里。而今倭寇荡平几十年,怎么突然又有倭寇要来抢劫景德镇了?” 潘相忙拍了一下惊堂木,道:“住口!” 吴祥瑞亦道:“好教潘使君知晓,我七年前便渡海来到中国,在福建待了四五年,来景德镇也有两三年,只一心一意地学艺,绝没有什么倭寇派我来打探风声。潘使君实在不信的话,可以派人到福建查证,一问便知。” 方何见潘相审问不得法,完全是信口胡来,心道:“当真是泥鳅不能扯得鳝鱼长。这阉宦什么都不懂,烧瓷如此,审案也是如此,难怪被人轻视。” 他自己也厌恨周时臣,要令其身败名裂,还得借助潘相之手,忙上前低声告道:“这周时臣能言善辩,辩驳得句句在理。使君要整治住这小子的话,得先想个法子坐实其罪名。” 潘相问道:“什么法子?” 方何道:“这个得细细筹划,保证前后没有破绽。不如先将他二人监禁起来,小的来想想办法。” 潘相一心想弄出个大事件来,好向上邀功,便点点头,命兵卒先将周、吴二人带下去监禁。 周时臣、吴祥瑞既然是重犯,为防止逃狱或是自杀,都被钉上重铐,戴了三十斤重的大枷。 方何特意点着狱长陆新的脑门警告道:“我知道陆狱长家眷都是杂帮中人,可周时臣犯的是勾结倭寇、图谋作乱的死罪,陆狱长若敢徇私,决不轻饶。” 陆新连连答应,等方何带人离开,还是悄悄进来牢房,往周、吴二人腿间垫了几块砖头,以此撑住枷板,好减轻脖颈重量压力。 周时臣低声道:“多谢。陆狱长,我这次罪名非同小可,你赶快出去,免得牵累你。” 陆新也不敢多言,点点头,令狱卒锁上牢门去了。 等到牢房安静下来,吴祥瑞挣扎欲起,想朝师傅跪下。周时臣喝道:“你做什么?都成这样了,好好待着,不要乱动。” 吴祥瑞哭道:“师傅,我对不起你,是我害了你。” 周时臣道:“你一没杀人,二没放火,害我什么了?” 吴祥瑞道:“师傅不怪我是东洋人吗?” 周时臣道:“这有什么好怪的?东洋人也有好人。当年的倭寇,也有中国人,足见中国人也有坏人。倒是你为学艺历经千辛万苦,这份执着好叫人佩服。” 吴祥瑞极是感动,泣道:“早知道师傅如此宽宏大量,我就该把真相一五一十地说出来。” 周时臣道:“什么真相?” 吴祥瑞道:“师傅,事到如今,我也不能瞒你。那幅画……那幅《黄甲图》是我偷的,我也是不得已。” 当日《黄甲图》在周氏书房离奇失踪,成为一桩悬案。秢稠一度怀疑过徽州会馆掌厨许衡,因为他是唯一一个能进内院的外人。周时臣觉得许衡为人率真,做不出那种事,加上后来以《周氏瓷谈》交换回了《黄甲图》,虽不圆满,却也算解决了,便没有再追究。却万万没有想到窃贼竟是徒弟吴祥瑞。 原来在正式收徒仪式前,忽然有自称姓贾者找到吴祥瑞,说已经知道吴氏东洋人身份,但并不打算拆穿,只是要求他做一件事。 吴祥瑞又惊又怒,他隐姓埋名已有数年,连之前在福建时都没有人发现,却不知如何在景德镇被这贾某看破。然周时臣时已同意收他为徒,能拜周窑窑主为师,是多少学瓷艺人梦寐以求的事,他不愿意另生风波,便勉强同意,问对方是什么事。 贾某便提出要吴祥瑞盗取树瘿壶,并对天发誓,表示不是真的想要那只壶,只是知道树瘿壶不完全属于周氏,想以那只壶来要挟周时臣答应一件事,树瘿壶早晚会还给周氏。 吴祥瑞亦知吴窑女主人李新喜以树瘿壶为报酬,委托周时臣调查吴明官莫名暴毙一事,一时不知贾某到底要从周氏身上得到什么,不敢答应。贾某便作势欲去揭露吴祥瑞东洋人身份一事。彼时倭寇平定不过三十年,大明朝野仍深恨倭寇,亦连带恨及东洋人。吴祥瑞料想一旦身份暴露,拜师自然不成,多半还会被官府逮捕下狱,饱受一番牢狱之苦后,最终被驱逐出境。又想反正贾某不是真的要树瘿壶,早晚会还给周时臣,便勉强同意。 树瘿壶一直被收藏在周时臣卧房中。周氏心思灵巧,往往亲自设计锁具,他自己不用钥匙便能打开,旁人不知机关,再如何用力也打不开,巧妙无比。吴祥瑞知道周时臣厉害,不敢随意擅闯,只暗中等待时机。 但吴祥瑞自己也不甘心受制于贾某,料想其人所求绝不止树瘿壶这一件事,日后还会有无穷无尽的麻烦。然他的秘密已尽为对方知晓,他对贾某则一无所知,除了逃离控制外,别无他途。于是他想尽快得到一门绝技,好早日离开景德镇。 正好变工节当日,周窑开出了一件“青花见五色”,为青花史上的奇迹。吴祥瑞便想从原主王五身上得到秘技,有“青花见五色”傍身,足以回去日本开天辟地。 不过当日正好是吴祥瑞拜师的日子,周时臣又在挑竹篮上街时遭遇江若兰命案,被带去了巡检司,直到深夜逮到真凶船户石户,消息传回周窑,吴祥瑞这才松了口气。他睡下后辗转难眠,听到鸡叫时便干脆起身,想到王五也是每日早起劳作,便向王五家赶来,欲苦求绝技,虽明知不可能,但总得勉力一试。不想到其家后,竟发现王五被杀,他慌忙离开,赶去巡检司报案。又因为不能张扬自身意图,便以福建同乡身份请求巡捕何寻先不要张扬。何寻勉强同意。 不想当日贾某又来催促。吴祥瑞既暂时想不出别的法子,便只能同意尽快盗出树瘿壶。 同一日,操骥和好友金英携《黄甲图》来到周窑。吴祥瑞招待二人进书房时,听说这图珍奇无比,随口问了几句,由此知道《黄甲图》是操家祖传之物。他本来也没太当回事,却意外发现操骥离开时并没有携带图卷,料想是留在了周氏书房。心想:“贾某要那只树瘿壶,是因为树瘿壶不完全是师傅所有,用它来要挟师傅,必定能奏奇效。这《黄甲图》也不是周窑之物,效果理当一样。”便趁四下无人之机,偷偷溜进书房,将《黄甲图》盗走,交给了贾某。 贾某未得到树瘿壶,本来很不高兴,但得知情由后,亦夸奖吴祥瑞善于随机应变,将来必大有所为,保证将信守承诺,绝不再来找他。 话虽如此,吴祥瑞却并未真正放心。因为他完全不知道贾某是什么来历,又是如何知道了他的真实身份。而秘密这种东西,一旦为他人把握,麻烦便会源源而来,难以摆脱。 出乎吴氏意料的是,次日便有人投书周窑,要周时臣拿秘技去换《黄甲图》。吴祥瑞又喜又忧——喜的是那贾某果真是个信人,只求一事,事后便将《黄甲图》完璧归赵;忧的是师傅一生心血就此落入他人之手。 虽然周时臣本人并未太当回事,甚至还有引以为荣之意,但吴祥瑞仍然心中不安,便一路跟踪周时臣,希望能暗中了解到贾某的真面目,好寻找应对之策。甚至他还想过抢先夺取周氏制瓷秘技,携之逃回日本,如此便能完全摆脱困境,只是转念想到周时臣待己恩重如山,实不忍下手。 到达指定交易地点西塔后,贾某并未如约出现,吴祥瑞反而被周时臣发现,不得已只得离开。后来周时臣虽然顺利换回《黄甲图》并交还原主,然经过情形仍然令人惊叹。吴祥瑞事后得知,愈发认为贾某计谋行事非同一般,他日必定还会找上自己,只是料不到竟是今日投书告官之局面。 周时臣听了经过,半晌不语。 吴祥瑞自责不已,道:“师傅你骂我吧,都是我害了你。一开始,我就不该答应贾某的条件。” 周时臣道:“我没有怪你,你那么做,也是没有办法。” 吴祥瑞道:“不,是我自己没有选择向师傅坦白。我早该想到,师傅大人大量,不会顾念我的身世来历。” 周时臣摇头道:“就算你这么做了,没有盗取《黄甲图》给对方,贾某仍然会拿这件事来要挟我就范。” 吴祥瑞道:“那样的话,师傅就不必为了我而将秘技交出去。” 周时臣笑道:“那本小册子不算什么秘技,只是我多年的心得而已。我其实很高兴能有机会与人分享。有人如此费尽心机地得到它,我还觉得荣幸呢。”顿了顿,又道:“如果我师徒二人能逃过这一劫,我便将《周氏瓷谈》再默写一本,送给你做礼物,如何?” 吴祥瑞大喜过望,连声道谢,然想到枷锁紧锢,想要起身拜谢甚难,又转喜为忧,道:“可是目下我们……唉,都怪我,我要不是东洋人就好了。” 周时臣道:“你又不能选择出身,怎么能这样怪自己呢?” 吴祥瑞愤然道:“那个贾某人言藏书网而无信,明明说好不再来找我,想不到竟然向官府告发了我,还由此罗织倭寇的罪名,将师傅也牵连了进来。” 周时臣道:“贾某不算言而无信,他一开始便说只找你办一件事,你办到了,算是两讫。而今你对他没多大用处,他便利用你来拖我下水。他只是向官府告发了你,没再找你办事,不算毁约。” 吴祥瑞道:“师傅是说那个人要对付的其实是你?” 周时臣道:“当然是我。其实是我拖累了你,如果不是我,贾某未必会如此轻易向官府告发你的身份。” 吴祥瑞道:“为什么?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周时臣道:“他既处心积虑要得到周窑秘技,应该是瓷业中人,或许是怕对手竞争吧。你来景德镇时日不短,也该知道瓷器行业竞争激烈,今日还是行业翘楚,明日便有可能成为明日黄花。” 忽然牢门打开,有兵卒进来,将吴祥瑞架了出去。 周时臣惊道:“这么晚了还要做什么?是上堂吗,为什么只带吴祥瑞一个人?”却是无人理睬。 过了大半个时辰,巡检方何亲自进来告知道:“你的好徒弟吴祥瑞已经招供画押,说他预备里应外合,引倭寇入掠景德镇,由此扰乱大明后方,好让丰臣秀吉之辈在战场得胜。而周公子你也是知情者,还主动提供了周窑作为窝点。” 周时臣闻言很是不屑一顾,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吴祥瑞人呢?我要见他。” 方何道:“他受了重刑,半死不活的,周公子见了也是白见。况且你二人都是首犯,为防串供,不能再同房关押。除非上堂对质,或是同上刑场,不然再也见不到了。” 又加重语气,有意威胁道:“明日一早,潘使君便会开堂审讯此案。周公子可要想清楚了,早些招供,可以免受皮肉之苦。就算你嘴上强硬,最后还是要被迫画押,我有许多法子能令你就范,结果没什么分别。换作我是周公子,就干脆痛快些承认。”不无得意地干笑了几声,便欲转身离去。 周时臣知道潘相是个庸碌之辈,想不出这等计谋,这一定是方何的主意,便叫道:“方巡检,请留步。” 方何回身问道:“怎么,周公子也有低声下气的时候?” 周时臣道:“我跟方巡检无冤无仇,你为什么要这般陷害我?” 方何摇头道:“我可没有陷害你。是有人投书御窑厂告发你勾结倭寇,白纸黑字,写得一清二楚。” 周时臣道:“本朝律法,为防诬告,匿名投书不予采信。” 方何道:“但律法也有例外,若是谋逆等大罪,匿名投书也是重要证据。你勾结倭寇,等同叛国,不是谋逆是什么?” 周时臣道:“方巡检来景德镇时日不短,该知道我周时臣做不出那种事。这封匿名信别有用心,分明是有人故意兴风作浪。” 方何道:“我不觉得啊。吴祥瑞确实是东洋人啊,说你周公子勾结倭寇有理有据。” 周时臣道:“之前方巡检跟潘使君设计陷害我,诬告我盗窃官库,是想逼我周窑接下派烧。这次你以匿名投书大做文章,又想要什么?” 方何笑道:“周公子真是个明白人。话说到这份上,我就实话说了,不错,是我怂恿潘使君对你穷追猛打。我想要什么?我想看到你这个小白脸身败名裂,备受折磨,最终凄惨死去。”一面阴恻恻地笑着,一面伸手来捏周时臣的脸。 周时臣想侧头避开,却因脖颈为重枷禁锢,难以动弹,心中陡然升出彻骨的寒意来,问道:“为什么?我虽拒绝过派烧,可那是公事。我自认私下没有得罪过方巡检,你为什么这般恨我?” 方何简短地道:“因为魏家娘子。” 周时臣道:“你害惨我,只是为了魏希光?”蓦然想到方何多半也在暗中爱慕魏希光,忙道:“可是方巡检该知道,魏希光她……” 方何道:“我知道,魏家娘子不能嫁人,不能嫁你这位高高在上的周公子,也不能嫁给我这个来回跑腿的小小巡检。可我受不了她喜欢别的男子。怎么,周公子以为我不知道吗?哼,我早知道你们两个一起到宝积寺烧香许愿之事。你搞得我心爱的女子心烦意乱,魂不守舍,我不害你还害谁?” 他越说越气,上前朝周时臣腰间猛踢几脚,又将枷板下的砖头推倒,奔到牢门边,大声喝道:“谁再敢同情重犯,与其同罪。” 又招手叫了两名心腹兵卒,令二人守在牢门前,不准旁人靠近。 刚要离去,方何似又想起什么,遂又回来,走到周时臣身边蹲下,附到其耳边,低声道:“还有一件事要告知周公子,魏家娘子正在外面等着我。她是听说周公子你被捉了,专程赶来求我出面救你的。今晚我先得到她的身子,明日一早再好好收拾你。到时再看是你的骨头硬,还是我的刑罚硬。不过我还是会假意救你,利用你,好好摆弄我的美人,看她为了你姓周的,愿意做出多少事。” 周时臣又惊又气,叫道:“你……来人,快来人!方何要对魏希光不利!” 方何见周时臣叫喊,便随手抓了一把碎石子,强行塞入其口,又撕下一大片衣襟蒙在嘴上,绕到颈后系死,令其再也无法出声。这才起身走到门前,告诫道:“周时臣是重犯,一定要看紧了。没有我和潘使君的命令,不准任何人见他。姓周的如有异动,就给我往死里打,不必客气。” 兵卒应道:“巡检放心,小的们知道了。” 方何这才以胜利者的眼光看了周时臣一眼,得意洋洋地去了。 周时臣知道对方这一出去,必定要以营救自己的名义要挟魏希光献身,可他目下处境,动一下、喊一声都难如登天,更不要说去营救心爱的女子。一时悲苦难言,痛不欲生,全身发热,瞬时便湿透了衣衫。 忽又想起刘原姑来,当年湖盗首领郑万年当着她的面杀死了她全家人,还要霸占她的身子。她曲意侍奉杀亲仇人十数年,日日夜夜,是怎样的心境? 长夜漫漫,竟似比一生还要长。天气已冷,周时臣穿着夹衣,却挡不住牢房的潮湿阴寒。又因为紧张着急而一阵阵发热,内衣衫干了又湿,湿了又干,甚至浸透了夹衣。头脑昏昏沉沉,胸口如塞大石,痛楚如此之深,竟不像是真实的尘世,而是到了虚幻的梦魇中。 然而再长的夜,亦终有尽头。天终于大亮,兵卒开门进来,预备提周时臣上堂,却见他半死不活,全无生气,忙将布条割断,挖出他口中的碎石。周时臣吐了两口唾沫,喉咙“咕咕”几声,却还是说不出话来。兵卒便将他拖出牢房,带到大堂前跪下。堂中只有兵卒、文书、从吏等,却没有主审的堂官。 周时臣脖颈及双手被大枷禁锢住,双腿又被兵卒以交叉棍棒压住,动弹不得,只能埋下头去,将枷板顿在地上,好减轻重量。 等了好大一会儿,才见幕僚宋国霖匆匆进来,命道:“去了周公子的大枷,这是陈通判的命令。” 兵卒道:“可是方巡检说了……” 宋国霖皱眉道:“巡检司以潘使君、陈通判为正副长官,什么时候方巡检竟凌驾于陈通判之上了?” 兵卒左右等不到方何回来,一时无奈,只得遵命先开了重枷。 宋国霖斥退兵卒,俯身低声告道:“周公子,你再稍微忍耐些,自会有人救你出去。” 周时臣一把扯住宋氏长袍,嘶声道:“我……我没什么……快,快去救魏希光。” 他嗓子完全哑了,宋国霖听不清楚,问道:“周公子说什么?”周时臣道:“魏希光,救魏希光。” 宋国霖道:“周公子是说魏希光吗?魏家娘子适才来了巡司署。” 周时臣道:“她……她没事吗?”宋国霖道:“没事啊。” 忽有书吏来叫宋国霖,他不及说完,便匆匆去了。 又过了小半个时辰,潘相终于铁青着脸进来,命人开了镣铐,挥手道:“全是一场误会。周时臣,你可以走了。” 这一次,周时臣被人匿名告发,徒弟吴祥瑞又确实是日本人,而驻厂巡检方何一心要自己死,潘相也有意整治自己好令民窑听命。本以为难逃大厄,竟然如此轻易便得脱身,一时难以置信,竟当场愣住。 潘相不快地道:“怎么,周公子觉得巡检司牢饭好吃,还想多待几天?” 周时臣道:“我徒弟吴祥瑞呢?” 潘相道:“吴祥瑞是东洋人的身份,哪能随便就放了?须得先解押到浮梁县署审讯。若是查明他不是东洋奸细,杨知县自会作出断处。” 浮梁知县杨延槐是同进士出身,与周时臣相熟。吴祥瑞转押到县里,至少杨延槐不会随意滥用刑罚,滥加罪名。周时臣这才略略放心。又见潘相面色悻悻,料想他并不情愿释放自己,多半是有人出面相救。他既知魏希光来了巡检司,便转身走出大堂,欲先寻宋国霖问个清楚。 走不多远,正好遇到宋国霖引着魏希光过来,周时臣忙急奔过去,叫道:“希娘!” 他戴了一夜重枷,皮肉僵硬,且体力消耗极大,脚下一个踉跄,竟差点摔倒。 宋国霖忙赶过来扶住,告道:“衙门口有人等着接周公子回去。” 周时臣顾不上理会,先问道:“希娘,你没事吧?”魏希光摇了摇头,道:“没事。” 周时臣道:“你……你有空吗?我有话问你。” 宋国霖忙道:“魏家娘子还要录取口供,暂时不能离开。” 周时臣一直怀着不祥预感,闻言心直往下沉,道:“什么口供?” 宋国霖道:“昨晚巡检方何闯入魏氏作坊,意图不轨,还打伤了珠妹。被魏家娘子呵斥一番后羞愧难当,转身就跑了。迄今没有找到人,只在魏氏作坊附近发现了血迹。” 第八章 爱而无累 此后,他开创性地将制瓷与紫砂工艺巧妙地结合起来,由此开辟了一番新的天地。创造了“重镂透雕”的独特技术,所制有香盒、花杯、狻猊炉、辟邪、镇纸、大士像等,重镂叠刻,细极鬼工。壶则饰以花果,缀以草虫,或龙戏海涛,伸爪出目,形神逼真,极其生动。所塑大士像,庄严慈悯,神采欲生,呼之欲出。 开封火窑尚炎炎,抢掇红窑手似钳。 莫笑近前热炙手,齐威不似相公严 窑边排凳捡茅瓷,器正声清出匣时。 最喜宫商成一片,未夸搫钵舆催诗 ——龚鉽《陶歌》 周时臣听了宋国霖一番叙述,再也顾不得有旁人在场,忙将魏希光拉到一旁,低声问道:“方何有没有伤害你?”魏希光道:“没有。” 周时臣道:“你昨晚来巡检司找过方何,是吗?” 魏希光闻言很是惊讶,问道:“周郎不是被关在大牢中吗?你怎么会知道?” 周时臣道:“方何离开大牢前告诉了我,说是要……要……”一时难以说出口,便改口道:“他说他喜欢你,他也知道你想救我,他要利用这一点来玩弄你。” 魏希光登时脸涨得通红,忿然道:“我还以为他只是个想要落井下石的小人,原来竟是个衣冠禽兽。” 周时臣道:“那他……他有没有……得逞?” 魏希光摇头道:“没有。方何这件事,我回头再告诉周郎,你先离开这里再说。” 周时臣好不容易才与心爱的女子见到面,有满腹话要说,却又不得其便,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随宋国霖去了。 出来巡司署,他尚不及思虑是先回家,还是要留下等魏希光,徽帮黄丹阳便迎了上来,招呼道:“周公子,你受苦了。黄先生命我来接你去徽州会馆。” 周时臣道:“是黄先生出面救了我吗?” 黄丹阳道:“说不上救,黄先生只是派我跟潘相谈了笔交易而已。” 周时臣道:“这次潘相意图以叛国谋逆罪名加罪于我,兼之吴祥瑞确实是东洋人,黄先生如何能说服他放手?” 黄丹阳道:“一来黄先生手里有些东西,二来巡检方何忽然失了踪,潘相缺了出馊主意的人,不免有些六神无主。加上陈通判、宋相公从旁相劝,他只得同意了交易。” 周时臣道:“到底是什么交易?” 黄丹阳却不肯明言,只道:“周公子不妨等黄先生当面告诉你。” 来到徽州会馆,黄云霄早已命人备好热水、衣衫,等周时臣沐浴更衣后,请到花厅坐下。 黄云霄道:“因为还不到正午,我只命人略备了几样小食,周老弟先填填肚子。” 周时臣笑道:“又有我最爱的咸水粑,知我者莫过于黄先生也。” 黄云霄道:“我还专门为你准备了一盘橡子豆腐。你刚从牢里出来,体内积了不少郁气,先吃几块橡子豆腐,败败火气。” 橡子是黄粒板树、槠树等树木果实的统称,霜降成熟,脱壳落在地上。村妇或孩童结伴上山采集后,将其晒干去壳,取内中白色果实,用山泉水反复浸漂,以除苦涩味。漂洗好后,再用石磨磨细成浆,燃大火煮熟,放在木桶或木盆内冷却,便凝结成为豆腐。食用时,往往切块凉拌,佐以各种调味品煎煮,吃起来软糯滑口,还带着一股独特的清香。 虽不算什么金贵食物,只有穷人家才会制作,但这橡子豆腐有清热解毒、解积化淤、止泻降压之特效。黄云霄曾中奇毒,浑身发热,体温多日不下,求医不成,偏偏几盘橡子豆腐就给治好了。 周时臣遵命吃了几块橡子豆腐,这才起身深深作了一揖,道:“黄先生于我有救命之恩,大恩不敢言谢,请受我一拜。” 黄云霄忙扶住他,叹道:“别说你我两家世交,理该如此。更有一层,周老弟而今所遭之厄,有一多半要归咎于我。” 周时臣很是不解,问道:“这话从何谈起?” 黄云霄道:“我若说出实情,周老弟不会怪我吧?” 周时臣道:“当然不会。以黄先生之深谋远虑,做事必有缘由。既有缘由,又何怪之有?” 黄云霄苦笑道:“好一个深谋远虑。我也不知道这词从周老弟口中出来,是褒还是贬。好吧,事情就是因为这深谋远虑而起。” 原来黄云霄暗中爱慕陈窑窑主之妻江若兰已久,一直想要将她弄到手。然江若兰甚守妇道,从不轻易出门。她住在陈窑中,作坊亦是人来人往,工匠甚多,黄云霄根本就没有勾搭的机会。他见陈仲美身边明明有个大美人,却根本不把她当回事,从来都是爱理不理,愈发不平,便干脆找到陈氏,开诚布公地说想得到他的妻子,条件任凭对方开,金银财宝、美宅良田,无所不可。 陈仲美开始极为愤怒,脸涨得通红,但他喝完一壶酒后,忽然冷静了下来,提出了条件:他不要钱财,只要周窑秘技。如果黄云霄承诺为他拿到周时臣的手写秘技,他就将妻子双手奉上。 黄云霄先是一愣,随即满口应允。陈仲美亦立即做出安排,变工节当日,命妻子江若兰前去徽记绸缎铺与黄云霄幽会。至于江氏后来为船户石户所杀,则是意外。 周时臣听了经过,不免惊愕异常。关于以《黄甲图》交换《周氏瓷谈》一案,他暗地里怀疑过许多人,如崔窑窑主崔无忌,小南窑窑主余茂盛,甚至还有吴窑大公子吴青峰,唯独没有想到过陈窑窑主陈仲美,因为陈仲美和壶公窑窑主吴为一样,都是绝计做不出这类事之人。 更令周氏意外的是,原来秘技也只是情色交换的筹码,那看起来老谋深算的贾某,不过是个执行者,其背后的主使竟是徽帮会首黄云霄。 黄云霄又道:“其实我很高兴陈仲美提了那样一个条件,因为在旁人看来,要得到你周窑秘技很难。但在我而言,却是轻而易举。” 周时臣道:“因为你知道了吴祥瑞的真实身份。” 黄云霄点点头,道:“我负责东洋贸易的手下就有东洋人,我自己也到过几次东洋,对东洋人的举止言谈非常熟悉,但这并不表示我一眼就能认出吴祥瑞是东洋人来。而是吴祥瑞家人正四处找他,甚至托付了我手下。我手下辗转寻到福建,得知吴祥瑞又来了景德镇。消息传到我这里,我登时记起壶公推荐过一个叫吴祥瑞的福建人到周窑,再到周窑一看,便知道吴祥瑞决计是东洋人了。我没有立即揭穿他,因为我知道也许将来我会利用到这一点。” 顿了顿,又长叹道:“虽然我并没有真正得到江若兰,但她究竟是因为我而死,我必须得对陈仲美履行诺言,所以我继续派人敦促吴祥瑞下手。” 周时臣道:“黄先生如何会知道树瘿壶在我手里?” 黄云霄道:“原先我并不知道,我只知道树瘿壶在吴明官手中。他过世后,饶州推官吴正志辗转托了朋友来找我,想请我出面居中说情,以大价钱买下那只树瘿壶。我碍不过朋友情面,便亲自去问了李新喜。李新喜始终只是推托,说不方便出售,甚至不愿意拿出来给我看。后来我派人打听,才知道李新喜将树瘿壶交给了你周老弟。我料想她委托了你照猫画虎,另行仿制供春壶,便不好再多干涉,以别的理由回绝了吴正志。” 周时臣最擅长仿制古器,亦是制赝大家。黄云霄不知李新喜的真正用意,只以为对方出于某种考虑,特别委托周时臣伪造一只树瘿壶赝品,便想此壶独一无二,价值连城,又是李新喜之物,必能令周时臣就范。因为以周时臣之为人,偷取他本人的奇珍异品,根本不足以令他拿出毕生心血来交换。 周时臣道:“黄先生为何不令吴祥瑞直接盗取秘技,还要辗转盗取树瘿壶呢?” 黄云霄道:“你周老弟以制瓷为生,秘技是根本,必然收藏在妥当之处。而树瘿壶虽然也是珍贵之物,但你既然在仿制赝品,必然要拿出来时时比照,吴祥瑞机会不就多多了吗?” 周时臣“嘿嘿”两声,道:“黄先生果然考虑得周全,当得起‘深谋远虑’四个字。” 黄云霄道:“但吴祥瑞能随机应变,拿到《黄甲图》,也着实出乎我的意料。” 周时臣道:“当日你手下贾某守在望江楼,拿到《周氏瓷谈》后,便直接交给陈仲美,对不对?我在雅间遇到他,竟丝毫没有怀疑到他身上。” 黄云霄道:“嗯,陈仲美人称陈三呆子,是个老实驼子,我一再交代过他,不可在你面前露出半点口风,看来他勉强做到了。这件事,我知道我做得不大光彩,好在你周老弟为人豁达,并没有太在意,事后也没有过多追究,这件事就算就此了结。” 周时臣道:“了结了吗?既然了结,为何还会泄露吴祥瑞的东洋人身份?” 黄云霄面色陡然严肃起来,道:“这正是我今日找周老弟来的原因。” 忽听到门外有些微动静,便向黄丹阳使个眼色。黄丹阳会意,悄然走到门边,蓦然拉开门板,却是几个孩子在玩捉迷藏游戏,其中就有黄丹阳的小儿子,忙斥道:“别闹,黄先生在这里会客,去别处玩去。” 孩子们被呵斥了几句,也不当回事,嘻嘻哈哈地跑到戏台上去了。 黄丹阳掩了门,摇了摇头,示意只是虚惊一场。黄云霄便续道:“吴祥瑞东洋人身份这件事,只有我和徽帮极少首脑人物知道。昨晚周老弟被方何带走后,我立即彻查了所有知情者,没有一个人向旁人露过口风,更不要说做出去向官府投书告密这种事了。” 周时臣道:“黄先生的意思是……” 黄云霄道:“我能拿到《周氏瓷谈》,是因为在周窑中有内应、有眼线,不管吴祥瑞愿不愿意,终究还是做了内应该做的事。而今……” 周时臣惊道:“黄先生是暗示徽州会馆中也有眼线吗?谁的眼线?” 黄云霄摇头道:“我一时还想不到是谁。按理来说,眼线安插在我徽州会馆中,应该是对付我徽帮的,为何反而对付了你杂帮呢?当然,也许跟杂帮无关,对方只是要对付周老弟你。” 言外之意,是说有眼线偷听到了黄云霄与手下的对话,由此知道了吴祥瑞的东洋人身份。然后又匿名向官府检举告发,还给周时臣扣了勾结倭寇、卖国叛乱的重大罪名。 黄丹阳忽插口道:“会不会是有人要挑拨杂帮和徽帮两两相斗,那人好坐收渔翁之利?” 黄云霄道:“不会。杂帮恨上我徽帮,得事先知道是我徽帮告发了周老弟和吴祥瑞,但其实周老弟对这一切毫不知情,还是我自己亲口告诉了他。” 黄丹阳道:“话虽如此,但景德镇只有我徽商跟东洋人有生意往来,旁人早晚会怀疑到徽帮头上。” 黄云霄想了想,道:“丹阳这般说也有几分道理。周老弟,如果我今日不告诉你这些,你会怀疑是谁向官府告发了你?” 周时臣苦笑道:“如果不是黄先生及时相救,我此刻怕是早在潘相酷刑下昏死过去了,哪里还有能力怀疑谁?对了,黄先生如何能从潘相手中救我?” 黄云霄道:“不瞒周老弟,这潘相来景德镇后,没少向徽商伸手。为了将来对付他,我派人暗中收集了他不少阴事。譬如他两次私赠御器给某巡按御史。又如他冒充内行,强行往龙缸原料中多加青土,导致龙缸烧不成,等等,无一不是欺君大罪。况且我有实证证明你不知道吴祥瑞真实身份一事。他聪明的话,该知道将周老弟你卷入进来是极其不明智的。” 周时臣道:“这个人,就是失败在他不够聪明。” 黄云霄道:“是,潘相脑子不灵光,那巡检方何没少出馊主意。不过听说他已经被郑千年杀了。” 周时臣闻言大吃一惊,问道:“黄先生所说的郑千年,是前湖盗二头领吗?”黄云霄道:“不错,就是他。” 周时臣道:“郑千年竟然还没死?” 当晚郑千年不愿遭擒受辱,遂跳入昌江。官府因为一直未寻到尸首,还特意在鄱阳地区各州张贴了告示,悬赏十两银子寻找郑氏尸体。 黄云霄道:“我可不知道郑千年死没死,我只是在转述我听来的消息。镇上传闻,昨日深夜,方何从魏氏作坊中跑了出来,快到街上时,撞到一名彪形大汉。然后那大汉就将方何带走了。而据目击者说,大汉很像是郑千年。” 周时臣一时难以置信,道:“竟然有这种事?” 黄云霄悠然道:“难道周老弟不该问为何方何深更半夜从魏氏作坊中出来吗?还是你已经知道原因了?” 周时臣道:“这件事,等我调查清楚了再说。”又正色道:“黄先生,你挺身救我,我很感激。可你逼迫吴祥瑞盗取《黄甲图》一事,未免太不光彩。你想要《周氏瓷谈》,大可直接来找我要。” 黄云霄道:“我要,你周老弟会给吗?” 周时臣道:“会。可黄先生用那种法子取去,我心里放不下,会一直耿耿于怀。” 黄丹阳忙劝道:“既然周公子并不在意那本册子,这件事何不就此算了?好歹黄先生也算救过周公子。” 周时臣道:“我在不在意是另外一回事,黄先生救我也是另外一回事。黄先生如此行径,算是犯了行帮大忌。就算你是徽帮会首,也难辞其咎。” 黄云霄道:“我明白了,周老弟不甘心之前一直被蒙在鼓里,想出口恶气。你继续说,我听着呢。” 周时臣果然道:“这也不是没办法弥补。” 黄云霄道:“周老弟想要我找陈仲美拿回那本《周氏瓷谈》吗?这我可做不到。” 周时臣道:“不是,我要黄先生帮我救一个人。” 黄云霄道:“谁,吴祥瑞吗?” 周时臣道:“是,他是东洋人,可他没犯什么错。他所做的,只是冒姓偷师学艺,跟当初都昌人来景德镇之初所作所为没什么区别,不该得到这样的对待。” 黄丹阳忙道:“我今早赶去巡司署见潘相,本来也是想连吴祥瑞一起救下的。可他毕竟是东洋人,潘相始终不肯松口。还是陈通判和宋相公从旁说合,他才勉强同意将吴祥瑞移交给浮梁县署审讯。” 黄云霄道:“这件事既因我而起,我自会管到底。放心,我一定将吴祥瑞活蹦乱跳地交给周老弟。” 周时臣道:“多谢多谢,那么黄先生用手段取得《周氏瓷谈》这件事就这么算了。你不提,我也绝不再提。” 黄云霄笑道:“瞧,这周老弟也学会耍心眼了,明明希望旁人读到他的《周氏瓷谈》,还跟我提犯了行帮大忌。” 黄丹阳道:“这是周公子豁达开明,别的窑主,可没他这等心胸。” 周时臣笑道:“二位也别吹捧我了,不然我都不知道自己姓什么。” 有人轻轻敲了敲门,告道:“秢稠小娘子一直等在外面,催了好几遍了,要周公子出去。小的怕是拦不住了。” 周时臣便起身道:“那我先告辞了。黄先生倾力营救这件事,我记在了心里,等吴祥瑞回来,再一并致谢。” 黄云霄道:“对了,还有件事,我要提醒你,吴祥瑞一直跟何寻走得很近。” 周时臣道:“我知道啊,他们都是福建同乡。至少何寻认为吴祥瑞是福建人氏。” 黄云霄道:“吴祥瑞最初到福建,一直在何朝宗何窑中做工,听说何朝宗本来有个儿子。何朝宗对自己要求高,待人也苛刻,总嫌儿子手艺粗陋,继承不了家业,由此父子失和,何子遂离家出走,再也没有回去过。” 周时臣愕然道:“黄先生有意提起这段旧事,莫非是在暗示何寻是何朝宗的儿子?” 黄云霄道:“我只是说何朝宗有个离家出走的儿子,而吴祥瑞之前又曾是何朝宗的徒弟,来到景德镇后跟姓何的何寻走得极近。周老弟可以说这是巧合,也可以考虑一下何寻是何朝宗之子的可能性有多大。” 周时臣道:“好,多谢告知。” 秢稠正在会馆影壁后来回徘徊,见周时臣出来,大叫一声,迎上来便问道:“公子还好吧?有没有受刑?你昨日不是穿的这身衣服,是来会馆换的新衣衫吗?” 周时臣笑道:“你一口气问了三个问题,到底要我先回答哪个?放心,我没事。” 秢稠喜极而泣,连声道:“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周时臣道:“昨晚官兵到周窑抓人,你吓坏了吧?” 秢稠道:“那还用说?我听他们说吴祥瑞是东洋人,还说公子勾结倭寇,当即吓得软倒在地。官兵走后,老周才把我扶了起来。我哭了一通,也没别的办法,只好和老周一起来徽州会馆找黄先生帮忙。” 周时臣奇道:“你昨晚来找过黄先生?” 秢稠道:“是啊,黄家跟苏州吴家,也就是公子母家是世交,老夫人说过,若是公子有事,就去找黄先生帮忙。我做错了吗?不过我到了会馆,也没见到黄先生,他只让人告诉我,正在全力营救公子,让我回家等消息。我还是不放心,就让老周先回周窑,自己去了巡司署,想见公子一面。可是兵卒说公子是重犯,不让我进去探视。这时候,还有个醉鬼路过,见我一直站在那里哭,便醉醺醺地过来,想占我便宜。” 周时臣道:“啊,那你有没有叫人帮忙?” 秢稠道:“没有,我表面在哭,其实正窝着一肚子火呢。本来想自己上前痛打那家伙一顿,出口恶气,不想何巡捕赶了出来,将醉鬼赶走了。” 周时臣听了不免啼笑皆非,忙道:“以后可不要这样想。男子力气都比女子大,你怎么可能打得过对方?” 秢稠道:“何巡捕也这么说。他见我哭个不停,便安慰我,说公子吉人自有天相,不会有事。又送我回来周窑。不知怎的,我和老周都有些害怕,不肯让他走。何巡捕还真是个好人,当真留下来陪我们坐了一夜。今日一早,徽州会馆有人来,说是公子很快就能出来,让我们不用再担心,何巡捕这才赶回衙门去了。” 周时臣道:“你既然知道我人已经没事,又跑来徽州会馆做什么?” 秢稠笑道:“我不是刻意寻来,而是办完事正好路过徽州会馆,听说公子在里面,便想要将好消息尽快告诉公子。”从怀中掏出一个布袋,取出一张发黄的老纸,递了过来。 周时臣道:“呀,这是魏氏老屋的地契。” 秢稠不无得意地道:“我已经跟樊家人谈妥,把宅子买下来了。我虽然不知道公子打算做什么,不过公子先暂时不要进去,我得先请个道长作法,压压那宅子的凶气。” 周时臣很是喜悦,道:“好,好,这件事,你办得极好。想要什么奖赏,尽管开口。” 秢 7a20." >稠抿嘴浅笑道:“我只要公子人好好的,不要惹事就好。” 周时臣笑道:“你也知道我从来不惹事的,都是事来惹我。” 秢稠道:“公子不惹事,怎么会被湖盗绑去?” 周时臣道:“原来你是说那件事,嗯……” 秢稠道:“公子是不是喜欢魏希光?” 周时臣吓了一跳,忙道:“哪有这回事?这话可不能乱说。” 秢稠道:“本来我也觉得没有这回事,可上次公子与何巡捕半夜偷跑去魏氏作坊,还被湖盗捉了去。” 周时臣道:“我们只是觉得郑千年可疑,跑去那里查案。” 秢稠一扬地契,问道:“那么公子巴巴买这处凶宅做什么?是不是因为是魏家老宅的缘故?” 周时臣一时难以抵赖。他倒不是有意要向秢稠隐瞒真实心意,只是她既是心腹侍女,又是侍妾,还兼有双亲代表的身份。若是她将他喜欢魏希光一事告知父母,那他麻烦可就大了,不被押回苏州,也会被立即安排亲事。 秢稠目光炯炯,瞪了周时臣一会儿,见他有意避让,心里也大概明白过来,幽幽叹了口气,道:“原来真是这样。”不无嫉妒酸楚之意。 她从小便跟随周时臣,一意侍奉,人和心早就是对方的了。公子在她心中,就是她的一切。他喜欢上别的女子,本来是一件令人欢欣鼓舞的大事。但他却不肯将实情告诉她,分明还是拿她当了外人。这么多年的朝夕相处,一点一滴,原来都比不过一个永远不能嫁人的魏希光。 出人意料的是,秢稠没有继续追问下去,亦没有唉声叹气不高兴,很快又开始说笑,问道:“吴祥瑞竟然是东洋人,我可是一点也没看出来。对了,他人呢?他还被扣在巡检司吗?” 周时臣道:“嗯,他吃了一些苦,不过黄先生答应尽力救他,应该不会有事。” 秢稠道:“活该他受点罪,还差点害得公子背上勾结倭寇的罪名。” 周时臣不愿意秢稠担心,遂不提告发者其实是针对自己一事。 一路说笑,回来周窑,却发现何寻与魏希光正等在客厅。周时臣既惊且喜,忙请二人坐下,又命秢稠上茶。秢稠却道:“我一夜没睡,实在乏了,一会儿叫老周来伺候公子。” 周时臣料想必是因为魏希光在场的缘故,又不好当众责怪侍女耍小性子,只得道:“那好,你先去睡。” 何寻忙道:“也不用麻烦老周了,他昨晚也是一夜未睡,我和魏家娘子只是略坐一坐,不必上茶。” 秢稠道:“这样最好。”有意无意地瞟了魏希光一眼,这才去了。 何寻喜不自胜,上前握住周时臣双手,道:“周兄,幸亏你福泽深厚,我本来还以为你这次……” ” 周时臣笑道:“以为我这次一定过不了这一关?我自己也是这么想。想不到峰回路转,我竟命大躲过了这一劫。” 何寻道:“虽然黄先生出了大力,但方何失踪也是关键。” 周时臣道:“我听说了。”转头看了魏希光一眼,欲言又止,颇为踌躇。 魏希光道:“周公子不必忌讳,何巡捕又不是外人。” 周时臣道:“那好,我便直言了。早上我在巡司署遇到宋相公和希娘,宋相公说巡检方何失踪了,希娘应该是为了这件事才去衙门录取口供的吧。可适才我在徽州会馆,听说方何已经被郑千年杀了。” 何寻大为意外,问道:“这郑千年是之前跟我们交过手的湖盗二头领吗?”得到肯定的回答后,亦转头看了魏希光一眼。 魏希光忙道:“二位放心,我对郑千年没有半分情感,他是死是活,跟我没什么关系,我也不会在意。” 何寻遂问道:“这消息,是徽帮会首黄云霄告诉周兄的吗?” 周时臣道:“是,但他说这只是传闻。” 何寻道:“徽帮耳目众多,黄云霄的消息通常要比别人要快许多。那么这事应该是真的了。” 又忙告道:“方何昨夜莫名失踪,潘相失去强援,很是生气。陈通判为了安抚他,特指派了我来调查这桩案子。我本来要随魏家娘子回魏氏作坊看看,正好路过周窑,便先进来等周兄,也是想邀请周兄一起来调查这桩案子,这既是我,也是魏家娘子的意思。” 周时臣听说魏希光也想让自己来调查方何失踪一案,很是惊讶,忙道:“乐得效劳。”又道:“希娘,我曾与何兄同生共死,有兄弟之情,他早已知道我对你的心意,这件事,我也不打算瞒他。”见魏氏点头同意,便将昨晚方何在牢房时的一番话说了。 何寻大怒道:“我一直知道方何是个小人,却想不到他卑鄙到如此地步。”又忙问道:“魏家娘子,那你……” 魏希光道:“我没事。何巡捕既还要勘验现场,我先引二位去魏氏作坊,路上再告知经过情形。” 周时臣问道:“珠妹人呢?”魏希光道:“她受了伤,仍在景德医馆养伤。” 周时臣道:“是方何打伤了她吗?” 魏希光点点头,大致说了经过—— 昨晚方何出来巡检司,装出一副为难的样子,说周时臣犯了杀头大罪,这次一定躲不过去。魏希光听说吴祥瑞已招供勾结倭寇一事,将周时臣牵连了进来,如坠冰窟,忙恳求方何想想办法。方何遂道:“夜深了,娘子和珠妹站在这里也不是办法,我先送二位回去。” 魏希光最近一直寄居在别处,绝少再回魏氏作坊,但她既要求助于方何、商议营救周时臣一事,不好再回他人住所,便先回来魏氏作坊。 不想一进门,方何就暴露了真面目,称能够保住周时臣性命,但要先得到魏希光的身子。魏希光当然不同意。方何不断威逼利诱,又称周时臣性命全在他掌握之中,她若不肯献身,明日过堂就让周时臣死在杖下。魏希光既不愿意屈从,又不敢明里拒绝,怕忤逆对方,失去营救情郎的机会,只暗暗垂泪。方何遂借势上前,将魏希光搂在怀中,肆意轻薄。 珠妹在门外听到后,再也忍不住,冲进来斥责方何落井下石。方何本来快要得手,却被珠妹破坏了好事,勃然大怒,扬手打了她一巴掌,又将她大力一推。珠妹后脑撞在门柱上,当场便晕了过去。 魏希光大惊失色,奔过来查看时,却被方何抱住,直往房里拖去。魏希光大力挣扎,仍是拼不过对方,被拖倒在床上。方何将她压在身子底下,笑道:“只要娘子今夜从了我,明日周时臣过堂时,我自会设法圆转,不让他受皮肉之苦。不然的话,怕是娘子再见到周时臣时,他已经不是原先风流倜傥的公子了,不是少了手,就是断了脚。” 魏希光虽百般不愿,但为了情郎,仍放弃了抵抗。方何极为得意,遂放开魏氏,先脱光了自己的衣服,又命魏希光自己褪下衣衫,见对方迟迟不动,便干脆再次霸王硬上弓,扑了上来,扯开魏氏上衣,一双手在其胸前摸来摸去。 魏希光尚是处子之身,从未受过这般欺侮。方何又不断以淫邪浪语羞辱挑逗,又惊又气下,竟晕了过去…… 等魏氏再醒过来时,房中一灯如豆,方何人已经不见了。她从床上坐起来,才发现原本赤裸的上半身被人盖上了被子,但下半身衣服仍完好无损。一时不明所以,忙重新找了件衣服穿上。 赶出来查看时,堂中灯光如故,珠妹也仍然躺在原处,昏迷未醒,房内房外却找不见方何。魏希光便将珠妹先抱上床。也就是那个时候,她发现床单、床沿及床前榻板上有一大摊血,既不是珠妹的,也不是她的。她隐约觉得有些不妙,猜测那应该是方何之血,为免嫌疑,便换了条干净床单,又从外面作坊中取了些灰渣,撒在榻板血迹上。 等到天亮,她出去央求路人帮忙,将珠妹送去了景德医馆,自己则赶来巡检司报官。 何寻道:“原来是这样。我还说,方何这样的性情,怎么可能被娘子斥责几句,便起了羞愧之心,自己转身走掉呢。” 魏希光道:“因为那些……那些经过,我不想让官府书吏记在供状中,所以报官时只说方何自己出去了。其实,我根本不知道他是怎么出去的。” 周时臣道:“我从黄先生口中听到的经过是:昨日深夜时,巡检方何从魏氏作坊中跑了出来,在街口撞到了一名酷似湖盗二头领郑千年的彪形大汉。那大汉随后带走了方何,此后再也没有人见过他。” 何寻道:“奇怪。先不说郑千年活着的可能性有多大,方何?当时欲对魏家娘子不利,正在兴头,似乎不大可能主动离开。如果是有人从背后刺了他一刀,倒是有可能。” 如此,便能解释魏希光床前血迹之事。方何遇刺受惊,急忙离开。到街口时遇到郑千年,大概认出了对方正是被以十两银子悬赏寻找其尸的湖盗二头领,惊呼出声。郑千年不欲形迹暴露,便上前制住方何,胁其离开。而刺伤方何的人则拉过被子,遮住魏希光的裸体,匆匆离去。 这一番推测,倒是能将魏希光所言与黄云霄讲述的传闻前后衔接上,可总觉得缺少了什么。 方何道:“会不会是珠妹做的?”又问道,“魏氏作坊中有刀吗?不是说厨房菜刀之类,而是珠妹随手便能取到的。” 魏希光道:“既然是作坊,当然处处有刀,不过都是剃泥刀、修砖刀之类。” 何寻道:“能伤人就是好刀,不管什么刀。”言外之意,很是庆幸方何被人刺伤。 或许正当方何欲对魏希光不利时,珠妹及时醒了过来,见情形危急,匆忙到院中取了一把刀,进房捅了方何一下。但却未能杀死对方,方何吃痛之下,转身逃离。珠妹追之不及,但也知道伤了巡检司巡检的后果,便为魏希光拉好被子,自己重新回原处躺下,造成一直重伤昏迷的假象。 魏希光听了何寻一番推断,虽未说什么,却瞪大眼睛,分明不大相信。 周时臣迟疑道:“这个似乎有点不大可能。即便方何受伤后无力反击,但房内外都点了灯,他至少看到了珠妹的样子。珠妹再装昏迷又有什么用?” 何寻道:“就算方何真看到了珠妹的样子,也只有他看到了珠妹。而珠妹昏迷不醒,有魏家娘子作证,有帮忙送医的路人作证,还有景德医馆的大夫作证。两边真到公堂对质,谁更能取信?” 周时臣想了一想,道:“当然是珠妹。” 何寻道:“所以了,不管方何看没看到珠妹,她重新回去原处躺下,都是最高明的一招。方何再如何指控珠妹出刀伤人,她只要一句昏迷未醒,便可以从容摆脱。” 周时臣亦觉得有几分道理,不由得转头去看魏希光,问道:“珠妹竟有此等心计?” 魏希光道:“似乎没有。但昨夜情形,我醒来后,除了床上及床前那摊血迹外,再无其他人进来过的迹象,所以我也觉得何巡捕的推论有道理。可是珠妹质朴天真……唉,我完全糊涂了,我……我也不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周时臣忙道:“其实这个不难验证,果真如何兄所言的话,珠妹肯定将凶刀随手扔在了附近,我们只需在作坊仔细查找,若能找到带血的工刀,珠妹刺伤的可能性便极大。” 魏希光愈发忧心,道:“果真是珠妹所为,那方何必定怀恨在心,万一他回来报复珠妹,该怎么办?” 周时臣道:“恶人自有恶人磨,我不觉得方何还有命回来。就算他真能活着回来,我也会一力向官府告发他挟私报复、意图对娘子不轨一事。娘子有朝廷封命,他竟敢非礼,罪名不小。” 魏希光忙道:“不,周公子千万不要告发方何。那样的话,我……我们……” 言外之意,一旦周时臣将实情告发,魏希光有情于周氏一事便会为众人所知。比照于她终身不嫁人的誓言,声名便会尽毁于一旦。尤其在而今镇人深怪魏氏引湖盗入景德镇的局面下,怕是流言满天飞,将魏氏挤压得再无立足之地。 正好进来魏氏作坊,周时臣便停下脚步,郑重道:“希娘,我不管你身负什么家业重任、不嫁誓言,我想要娶你做妻子。你愿意嫁给我吗?” 魏希光先是惊愕,随即羞得满面通红,道:“何巡捕在这里,周公子不要胡说八道。” 周时臣道:“何兄人在这里,正好可以做个见证。”又诚恳地道:“我一直想说这番话,却鼓不起勇气,你我各自有太多顾忌。但昨晚我被关在大牢里,手足均遭禁锢,动弹不了分毫,却又知方何要去欺负希娘,无力营救,心中当真是无穷悔恨。那时候我才知道,机会不是时时都有,一旦逝去,便当真是遗憾终身。希娘,我是真心实意要娶你做妻子,求你考虑。” 魏希光娇羞难言,举袖掩面,道:“以后再说。”自往内堂去了。 周时臣虽不知魏氏会如何答复,但总算说出了心里话,长舒了一口气,道:“目下就算我死,也了无遗憾了。” 何寻笑道:“周兄这就满足了?不是要抱得美人归才能足慰平生吗?” 周时臣道:“是,可我不知道希娘到底怎么想。”颇费思量,便干脆转换话题道:“对了,我已托请徽帮会首黄云霄出面营救吴祥瑞,何兄大可放心。其实我自己也与杨知县相熟,但因为吴祥瑞是我徒弟,我也刚被控告罪名,理该避嫌。” 何寻点点头,道:“既有黄云霄出面,吴祥瑞应该再无大碍。”忽见周氏面色有异,便问道:“怎么了?” 周时臣道:“有人告诉我何兄可能是福建名匠何朝宗何匠师之子。” 何寻道:“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周时臣先是一怔,随即笑道:“也是,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你我还不是一样的兄弟。走吧,希娘还在里面等着呢。” 二人进来内堂,先到魏氏内室查勘血迹。果见床前有一摊血迹,撒上大量灰渣后,血迹已不大明显,但仍然能看出血量不少,从榻板一直流到地上。 何寻道:“劳烦娘子将那条床单也取出来,原样铺上。” 魏希光便从床底拉出那条床单,大致铺好。 何寻道:“这一定是方何的血。当时他人应该在床上,有人进来,从斜后方给了他一刀。他受伤吃痛,便从床上滚了下来,落在榻板上,由此造成这些血迹。但问题是,如此大的出血量,该当场死去。就算方何命大,挣扎着跑了出去,为何我们一路进来,没有发现任何血迹?” 魏希光道:“本来方何一直光着身子,可我醒来后,没有发现他的衣衫。会不会是他自己用衣衫捂住了伤口,所以没有留下血迹?” 何寻道:“请娘子恕我无礼,言语有得罪之处莫怪。枕头在那边,娘子肯定是头朝那边躺着,方何既压在娘子身上,方向与娘子大致相同。有人从房门进来,不欲方何发现,一定是站在其左后方,忽然出刀,必然攻击背心偏左位置。无论出刀者有没有常识,都会本能地刺向这里,这是由他所站位置及方何所处位置决定的。而这一部位是要害,方何被刺后,即使不当场立死,亦没有力气再举衣到背后捂紧伤口。他顶多能做到爬起来夺门而逃,但也走不出多远。” 魏希光不解地问道:“可何巡捕不是没有发现其他血迹吗?方何既背心要害受伤,失去气力,逃走时,总该有血滴落才对。” 周时臣道:“要我说,方何当时就死在了希娘床前,是有人将他人连同衣衫一并包起来带走了。” 魏希光“啊”了一声,道:“不是说郑千年带走了方何吗?” 周时臣道:“那只是传闻而已。众议成林,无翼而飞。”又道:“希娘,你不能再住在魏氏作坊了。那郑千年虽侥幸未死,但其同党、巢穴尽遭覆灭,冒险回来浮梁,必是为你。他一定在暗中窥测你。或许是有人看到郑千年往外搬运方何尸体,以讹传讹,便成了方何撞见郑千年后被带走。” 魏希光无比惊讶,问道:“周公子的意思是,杀死方何、救我的人是郑千年?” 周时臣道:“他曾救过希娘一次,当然可以再救第二次。” 湖盗入掠事败后,首领郑万年认为魏希光是罪魁祸首,将他绑回大船,让郑千年当众杀她。郑千年不能下手,郑万年又命小头目于雪岭动手,郑千年为了救魏希光,抢先杀了于雪岭。彼时周时臣被悬吊在船头渔网中,虽不得亲见,却听到了整个经过。 魏希光便不再多问,自出去收拾。她表面沉默,胸中大概也是心潮澎湃吧。 郑千年对她一见钟情,为她神魂颠倒,她也充分地利用了这一点,顺利倾覆了湖盗。而今她所得到的,是全镇人的指斥。而本该恨她入骨的郑千年,却在逃得性命后,冒着巨大危险回到景德镇,默默等在魏氏作坊附近,只为再见她一面。也幸亏如此,当方何意图侵犯魏希光时,郑氏才能及时出现,杀了方何,还拉过被子,替她盖住酥胸。这该是怎样的一份痴心,怎样的一份守候! 何寻与周时臣又出去仔细寻找一番,找遍作坊,也没有发现其他血迹,或是带血的工刀。如此,珠妹挺刀一说也不能成立了。 何寻道:“看来确实如周兄所推测,是郑千年进来杀了方何,又怕连累魏家娘子,将尸体带了出去,由此被路人看见。这可实在想不到。”叹息一声,深为郑千年的痴情动容。 他料想周时臣必定还私下有话要对魏希光说,便借口还要去盘问证人,先行离去。 进来工间时,魏希光正在收拾工具。周时臣问道:“希娘最近过得还好?”魏希光道:“嗯。” 周时臣道:“我来过魏氏作坊好几次,你和珠妹都不在,只剩一座空房,我很担心。昨日在都昌会馆遇到你,偏偏都帮弟子余潭生又不让我进去。你过得还好吗?可是搬回了马鞍山魏氏庄园居住?”魏希光道:“嗯。” 周时臣道:“我适才当着何寻提的事,是认真的。” 魏希光道:“周郎该知道,我是不能嫁人的。” 周时臣道:“是,但娶你为妻是我的心愿,我想要你知道。况且规矩是人定的,也可以由人来打破。” 魏希光道:“周郎怎么知道你能做到?尊父尊母会同意你娶一个工匠女子吗?你能接受日后旁人看你的眼光吗?” 周时臣道:“不试怎么能知道?” 魏希光道:“如果我说不呢?” 周时臣道:“我希望希娘在说不之前,能郑重考虑一下。你是因为身怀魏氏挛窑秘技而不能嫁人,可你已是浮梁魏氏唯一在世者,秘技又不能传给外姓人,这传了数百年的魏氏秘术,到你手中,仍然将要失传。我想这是魏氏历代列祖列宗最不愿意看到的结果。你最想要的,只是家业世传下去。这一点,完全可以通过许多其他途径做到。” 魏希光沉默了许久,才幽幽道:“我还没有想好,请周郎再给我一些时间。”周时臣道:“那好……” 忽听到外面有脚步声,以为是何寻回来,便迎了出来,却是都帮弟子余潭生。 周时臣知道都昌上下均因湖盗一事而怨恨魏希光,忙上前挡住,问道:“你来这里做什么?” 余潭生亦警觉地问道:“周公子在这里做什么?” 周时臣道:“我是周窑窑主,来找魏家娘子挛窑。你们都帮自己便可以挛窑,你又来做什么?” 余潭生道:“我都帮之事,不劳周公子过问。”闪身便欲进去工间,见对方不肯相让,很是恼火,问道:“周公子想做什么?” 魏希光闻声出来。余潭生忙问道:“娘子有要帮忙的吗?”魏希光道:“没有。” 余潭生见她手中尚拿着工具,慌忙去接,还道:“娘子还说没有。这等杂事交给我来做便是。” 魏希光便转头道:“周公子,我这里还有事,你先回去。你说的事,我会认真考虑。” 周时臣本以为都帮弟子来到魏氏作坊,一定不怀好意,却见余潭生对魏希光极为客气,颇为奇怪,正好见到何寻在大门口朝自己招手,便道:“那好,我先走了。娘子自己当心些。” 他本欲邀请魏希光到周窑居住,又觉得不合适,容易引来风言风语不说,魏氏也不会同意,又道:“娘子若是觉得魏氏庄园太远,来回不便,我可以另作安排。我已经买下了魏氏老屋,娘子愿意的话,可搬回那里去住。” 魏希光又惊又喜,问道:“周公子买下了魏氏老屋?” 周时臣道:“是,我买下宅子,本来就是打算归还给娘子的。不过目下那里号称凶宅,娘子不能就这么搬进去,等我请道士做过法、安顿好再说。” 魏希光脸上浮现出一丝罕见的甜蜜笑容来,微微点了点头。周时臣欣喜若狂,只是碍于有外人在旁,不好表现,便辞了出来。 何寻忙迎上来告道:“有好几名证人都说看到了方何和郑千年,只是说法各异。有的说先看到了郑千年,后看到方何,并没有看到二人在一起;有的说亲眼看到郑千年拖走了方何;还有的说看到方何撞到了郑千年身上。问他们地点、时辰等具体细节,更是五花八门,说什么的都有。但总的来说,对方何莫名消失一事,似乎人人都很开心。” 周时臣道:“那么这件案子就算了结了?” 何寻道:“要等抓到郑千年,才算彻底了结。目下可是连方何尸首都没有找到。” 景德镇河流纵横,浮尸一夜便可流到鄱阳。而今一日过去,再想要寻到尸首,可谓希望渺茫。想那樊高埋骨他乡十年,方才被人意外发现头颅,尸身则早不知到了何方。 何寻又道:“另外还有一件事,陈通判批准了周兄的以信诱凶计划,让我来负责实施。陈通判还说一定要保密,目下知情者只有陈通判、宋幕僚以及你我二人。周兄看是不是当真要伪造一张纸条,谎称是湖盗军师李四保携带来景德镇,以诱惑出那买盗拦截樊高货船的凶手。” 周时臣道:“不必当真伪造纸条,只需散布消息,称湖盗军师李四保曾留了一包重要东西在景德镇,凶手自会出现。”顿了顿,又道:“我还有个主意,而今不是许多证人称见到过郑千年吗?大可以利用这一点,令凶手以为郑千年是为了拿回李四保所留之物而来。” 何寻拍手道:“此计大妙。如此,愈发能取信于凶手了。”转头看了魏氏作坊一眼,与周时臣相视而笑。 到周窑大门前,二人分手。何寻道:“周兄,适才一直有魏家娘子在,我不便明说。你要多当心,那以匿名信告发你的人有心置你于死地,怕是不会就此干休。” 周时臣道:“我自会当心。”就此告别。 周时臣昨晚折腾了一夜,疲累不堪,便径直回房歇息。进内堂时,却见桌上放着一个布包,好奇打开一看,却是自己那本《周氏瓷谈》。忙叫进秢稠,问道:“这是从哪里得来的?” 秢稠道:“陈窑陈匠师送来的。”竟是陈仲美亲自还了《周氏瓷谈》回来。 原来陈仲美得到《周氏瓷谈》后,视若至宝,尤其关注“青花见五色”一段,发誓要集周窑、陈窑之大成,制作出至尊瓷器来。然他烧制青花尚未有大的起色,周时臣则在短短时期内制出“青花见五色”,一时自愧弗如。又从黄云霄处得知周时臣已知真相,极感难堪,遂主动归还《周氏瓷谈》,并就此离开景德镇,放弃了瓷都的广阔天地,前往宜兴。 此后,陈仲美开创性地将制瓷与紫砂工艺巧妙地结合起来,由此开辟了一番新的天地。他创造了“重镂透雕”的独特技术,将紫砂工艺推向一个新的历史阶段,一时冠绝当世。所制有香盒、花杯、狻猊炉、辟邪、镇纸、大士像等,重镂叠刻,细极鬼工。壶则饰以花果,缀以草虫,或龙戏海涛,伸爪出目,形神逼真,极其生动。所塑大士像,庄严慈悯,神采欲生,呼之欲出。时人称陈氏后期作品为“神品”。然其人终日探索工艺,孜孜不倦,终因用脑过度,劳累而死,这是后话。 周时臣听说陈仲美已离开景德镇,并请秢稠代他告别,不由得万般感慨。相伴相争多年的同行,舍弃一切荣誉、地位,要去新的地方重新开始,如此潇洒的情怀,世上还真没几个人能做到。 也许对江若兰而言,陈仲美不是一个好丈夫。但对瓷业而言,他绝对是个好工匠。在他身上,流淌着生生不息的进取精神,穷尽心智也要臻达完美境界。相比于陈氏,他周时臣可就太随性、太散漫了。 秢稠道:“公子,陈匠师都离开景德镇了,我们什么时候回去苏州啊?” 周时臣道:“你想回苏州了?” 秢稠道:“一直都想回去,公子是知道的。我的心意从来不瞒公子,不像公子你。” 周时臣想了想,直言告道:“我要娶魏希光做妻子。” 秢稠大吃了一惊,道:“她……她不是不能嫁人吗?” 周时臣道:“她只是选择了不嫁人,但她仍然可以做出别的选择,选择嫁人。” 秢稠沉默了一会儿,又问道:“那公子要怎么跟老爷、老夫人提起?” 周时臣道:“今年春节时,我想带希娘回苏州,当面恳请父母大人同意婚事。” 秢稠道:“如果魏家娘子不肯答应嫁公子呢?” 周时臣道:“那我只好苦等她回心转意了。” 秢稠哼了一声,甩袖自去了。周时臣知道侍女心中恼怒,不过料想以她性格,过不了一会儿就好了,便自回内室睡下。 这一觉睡得又香又甜,一直到入夜后才醒。周时臣从床上坐起来,见里外黑漆一片,不见掌灯,便叫道:“秢稠!秢稠!” 却是无人相应。只得自己摸索着起床,出堂时遇到老仆周祥,问道:“秢稠人呢?” 周祥道:“秢稠说公子多半要用到新买的瓷庄,过去张罗了。” 周时臣道:“怎么天黑了还不回来?” 他口中埋怨,心里却是极赞许秢稠的贴心。料想她既要去山上道观请道士作法,还要去商铺联系粉刷墙壁、更换家具等,有许多琐碎事务要忙,可能一时耽搁了也说不准。正好何寻进来,便命老仆去热两盘咸水粑端上来。 何寻笑道:“我早吃过晚饭了。周公子爱吃咸水粑,我可吃不惯那玩意。” 周时臣请何寻来书房坐下,问道:“那件事可安排好了?” 何寻道:“我刚从魏氏作坊过来,一切都安排妥当了。哦,魏家娘子不在那里,说是去景德医馆陪珠妹去了,而且最近也不会住在那里。周窑离得近,我特意过来告诉周兄一声。不过除此之外,我还有件事想请教周兄。应该是徽帮会首黄云霄告诉周兄,说我可能是福建何匠师之子吧?” 周时臣道:“是。” 何寻道:“那么拆穿吴祥瑞东洋人身份的,应该也是黄云霄了?” 周时臣道:“是。不过不是徽帮向官府告的密。”大致说了经过。 何寻道:“其实我早知道吴祥瑞是东洋人。当日他被那贾某讹诈后,便告知了我,想请我拿主意。我一时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便让他先以拖延应付,等我查出贾某的真实身份再说。不过后来吴祥瑞盗取《黄甲图》这件事,我全然不知情。事后他也不敢告诉我。最糊涂的是,我明知道贾某要挟吴祥瑞盗取供春壶,竟没有怀疑是他盗走了《黄甲图》。” 周时臣道:“当时情况复杂,我们都以为《黄甲图》被盗跟王五被杀一案有关。毕竟巧合甚多。” 何寻道:“那倒是,《黄甲图》作者是徐渭,‘青花见五色’的画料者也是徐渭,没法不与命案联系起来。” 周时臣笑道:“这件事就这么算了吧。我本来就不介意,而且陈匠师也将《周氏瓷谈》还了回来。”正好老仆端了咸水粑上来,便随手抓了一块往嘴里塞。 何寻道:“周兄应该知道那人向官府告发吴祥瑞,其实是针对你吧?” 周时臣道:“当然知道。” 何寻道:“这可有些奇怪,那人既然放了内应在徽州会馆中,按理该是都帮的人,要对付的是徽帮。为什么反而要调转刀口,对付起杂帮了呢?会不会是……” 周时臣道:“哎呀,是崔无忌,一定是他!我竟然到这个时候才反应过来,也真够笨的。他也不是要对付杂帮,只是要对付我周时臣,因为……” 何寻接口道:“因为周兄正与我合力在调查樊高的案子!” 之前李新喜专门请周、何二人到吴窑,告知崔无忌知道其父崔国懋病危时曾写信给广东商人樊高一事,由此令崔无忌有了重大嫌疑。不过周时臣基于对瓷业的了解,认为崔无忌不可能对其父不利,因而没有杀害樊高的动机。但何寻仍深为怀疑,因为当时获悉樊高赶来浮梁之人,实在寥寥可数。崔无忌作为父亲病榻前的守护人,还撒谎称不知父亲写信给樊高一事,分明是内心有鬼。 徽帮会首黄云霄得知其事后,则一力怀疑吴窑女主人李新喜,盖因为樊高自湖盗魔掌中逃脱来景德镇后,可以确认到过的地方只有两个:一是瓷庄,二是吴窑。而且樊高在听到李新喜名字后,当场有剧烈反应,表明她确实与樊氏有什么关联。但周时臣相信李新喜的人品,甚至愿意以自己的性命来为李氏作保。 无论如何,就樊高一案而言,除凶手本人外,周时臣已经是了解信息最多、最接近真相的人。自从瓷庄掘出骷髅,樊高一案浮出水面以来,真凶必定密切关注,既然周时臣已经威胁到他,那么用手段予以铲除则是顺理成章的事。正好徽州会馆眼线偷听到黄云霄等人交谈,知悉了吴祥瑞东洋人的身份,真凶遂大加利用,以匿名信举报,如此便能借官府之手正大光明地除掉周时臣。而跟樊高案有关联,又有动机和能力往徽州会馆安放眼线的人,只有都帮会首崔无忌了。 何寻道:“其实就事论事,李新喜也有重大嫌疑。虽然她不至于往徽州会馆安放眼线,但吴明官是徽人,会馆总有吴窑的人来来往往,有人偶然听到黄云霄的机密之谈也不足为奇。但既然周兄信任她,我也就信任她。” 周时臣道:“也许过了今晚,一切便真相大白了。” 何寻已派人在各码头散布了消息,称湖盗李四保来景德镇时携带了一箱珠宝,郑千年再度重现在魏氏作坊附近,只为寻回珠宝云云。 所谓珠宝,自然只是个幌子,更容易取信于普通百姓。而真凶一旦得知消息后,必定能猜到预备劫掠浮梁的湖盗不会再费劲携带一箱珠宝,箱子中,极可能有李四保预备用来勒索他的旧纸条。即使他不能确定,也会闻风而动,寻到箱子,以确保不会留下任何证据。而巡检司事先已经在魏氏作坊安排了伏兵,一旦“寻宝者”出现,便能当场抓获。 一想到十年前旧案真凶即将露面,周时臣还是颇为兴奋,几大口将咸水粑吃完,道:“我这就跟何兄一道去魏氏作坊,或许能亲手抓到凶手。” 何寻道:“不,周兄不能去。凶手知道你在协助我调查案子,甚至还想以匿名告发的方式阻止你,足见他早盯上了周兄。周兄还是不要轻举妄动的好,以免打草惊蛇。我也留在这里,我们一起静等消息。” 周时臣道:“这一等,或许又是一夜了。” 然事实并不如他所料,过了小半个时辰,便有便衣兵卒赶来禀报道:“当场捉住了一个人。那人鬼鬼祟祟地溜进了作坊,也不点灯,只举着一只火摺,在工间里翻寻着什么。” 何寻大喜,忙与周时臣一到赶来魏氏作坊,被抓者却是都帮子弟余潭生。白天时,周时臣还在魏氏作坊遇到过他。 何寻冷笑一声,道:“果然是都帮的人。” 一名兵卒呈上一柄短刀,道:“这是在他腰间搜到的。” 何寻一拔,竟没有拔出来,不由一愣,问道:“这刀怎么回事?” 余潭生道:“我拿这刀搅拌了米浆,可能粘住了吧。”连声大叫冤枉,问道:“为什么锁我?我犯了什么法?是因为带了这柄刀吗?镇上谁不带刀啊。”又见周时臣跟在后头,道:“周公子,原来是你要报复我。”欲冲上来,然他双手为手梏禁锢,又以铁链与颈钳相连,刚迈出两步,便为兵卒执住。 周时臣不解地问道:“我报复你什么?” 余潭生道:“昨日我不准周公子进都昌会馆,你便怀恨在心了。” 周时臣道:“哈,我都忘记了的事,你居然还记得。” 余潭生便干脆大嚷道:“我又没犯法,快放开我。” 何寻问道:“你来魏氏作坊做什么?” 余潭生道:“我来借点挛窑用的工具,跟魏家娘子打过招呼了。” 何寻全然不信,道:“借工具?深更半夜来借工具?” 余潭生道:“那怎么了,何巡捕不知道我们都昌人最能吃苦耐劳吗?” 何寻道:“这谁都知道。不过你早不借晚不借,偏偏今晚来借,选的时候会不会太巧了?” 余潭生道:“什么太巧了?借工具还要分日子吗,需要用时就来借呗。” 何寻道:“你要借的工具呢?” 余潭生道:“我还没找到呢,就被何巡捕手下冲进来抓住了。” 何寻见问不出什么,就命人先将余潭生押回巡检司,明日再过堂拷问。 余潭生大怒,叫道:“以前巡检方何爱胡乱抓人打人,怎么何巡捕也变成这样了?小心落个跟他一样的下场。” 何寻闻言,便叫住兵卒,走到余潭生面前,问道:“你刚才说什么?” 余潭生见对方目光尖锐冰冷,吓了一跳,忙低下头去,道:“没说什么。” 何寻道:“方何是什么下场?” 余潭生气势全无,嗫嚅道:“不是说方巡检被湖盗郑千年杀了吗?” 周时臣忽插口问道:“关于郑千年,你还听到过什么消息?” 余潭生道:“听说他来景德镇,是找什么东西,一箱珠宝什么的。”多少有些会意过来,“啊”了一声,道:“该不会何巡捕派人守在这里,是为了捕获郑千年吧?难道何巡捕也相信郑千年真的还活着,真有什么珠宝之类?” 周时臣道:“怎么,你不相信?你自己巴巴地跑来魏氏作坊,不就是为了找珠宝的吗?” 余潭生哈哈大笑起来,道:“什么珠宝,鬼才相信!那全是旁人的附会。” 何寻点头道:“你能事先知道是附会,足见是知情者了,知道自己要找什么了。”忽一改语气,声色俱厉地问道:“谁,是谁派你来的?” 余潭生一怔,道:“没人派我来,是我自己要来的。” 何寻料想也问不出什么,便道:“你不肯说实话,也由得你,明日上了堂,怕是就没这般好过了。”命兵卒先押余潭生回去。 周时臣道:“余潭生只是跑腿的小卒子,还得揪出他背后的主谋来。” 何寻道:“但都昌人都极讲义气,就算明日过堂动刑,怕是余潭生也不会招出崔无忌。” 周时臣道:“我倒有个法子,我们不妨连夜去拜访崔无忌。想来他正在家中等候余潭生回去,不会那么快睡下。” 何寻笑道:“果然是个好法子。崔无忌不知道余潭生对我们说了什么,也不知道我们到底了解到了多少内幕,吓得屁滚尿流时,多少会露出一些马脚。” 二人遂摸黑赶来崔窑。崔无忌果然还没有睡下,迎周时臣、何寻入厅坐下,问道:“周公子是来兴师问罪的吗?” 周时臣料不到对方如此开门见山,愣了一愣,才答道:“兴师问罪谈不上,只是心中有许多困惑,辗转难眠,才连夜赶来向崔会首请教。” 崔无忌摇头道:“不是我都帮向官府告密。别说我根本不知道令徒吴祥瑞是东洋人,就算我知道,我也不会这么做。”又自我解嘲地道:“当然我也不是什么高尚君子,多半会用这个秘密来跟周公子交换一些东西。” 周时臣道:“崔会首如此开诚布公,倒是叫人意外。” 崔无忌道:“周公子这次得脱大难,全靠徽帮会首黄云霄出手相救,那么应该也不是徽帮告的密了。” 周时臣道:“崔会首在暗示什么?” 崔无忌道:“既然不是徽帮,又不是都帮,两帮都没有告密,还会有谁要对付周公子呢?总不会是杂帮自己。周公子本不情愿,还是杂帮公推,迫于无奈才当了会首,想来也不是有人要谋夺你会首之位。” 何寻道:“崔会首,你这一番话倒叫我糊涂了,还望明言。” 崔无忌道:“那好,我重头说起,我确实知道那封信的事,就是家父病危时写给樊高樊公的那封信。” 原来崔国懋卧床不起后,脾气变得暴躁,常常疑神疑鬼。后来又索要笔墨,说要写信给好友樊高,让他赶来景德镇处理事宜。 崔无忌很是不解,问道:“我是爹爹的亲生儿子,而且近在眼前,为何爹爹有事,反而要向远在广东的樊公求助?” 崔国懋不耐烦地道:“这件事不是你应付得了的。” 崔无忌道:“那么余叔叔总可以应付吧。” 崔国懋道:“余茂盛目光短浅,成不了事。” 崔无忌无奈,只得送了笔墨到床上,又再三追问,崔国懋见左右无人,才低声告道:“有人要害我们崔窑,我不知道是谁,只知道对方来头极大。除此之外,最近外地民窑大量派遣弟子伪装成佣工,到景德镇来偷师学艺。” 崔无忌道:“后一件事我倒是知道,我们崔窑就发现了好几起偷师偷艺的事。只是前一件事……自然有许多人嫉妒我们崔窑,但崔窑有都帮撑腰,连官府都不敢对都帮怎样,谁还敢对崔窑下手?” 这倒是事实,都帮与徽帮、杂帮相争,往往诉诸武力,而往往是都帮大获全胜。而最后官府出面调解,还总是站在都帮一边,无非是都昌人勇狠好斗,最难惹,求个息事宁人而已。 崔国懋道:“不,你不懂,那是连官府都惹不起的人。” 崔无忌一时觉得难以置信,又问道:“嗯,爹爹是如何知道的?” 崔国懋道:“我于阳府寺小沙弥慈相有恩,某日他带伤拼死找到我,告诉我有人要害崔窑和吴窑。我问他对方名字,他只说是极大的大人物,崔窑绝对不是对手,让我早些提防,说完就死了。”又道:“既然对方指名要对付崔窑、吴窑,目下唯一解决的办法,是联合吴窑一起来对付外敌。这件事,只有樊高能促成。” 崔无忌这才恍然大悟,然联盟不仅仅是两窑之事,还涉及都帮、徽帮,忙道:“这么大的事,还是先跟余叔叔商议一下。” 崔国懋坚决地道:“不能事先告诉余茂盛,不然他一定会从中阻挠,得等到樊高人到景德镇后再说。” 勉力提笔写了信,盖上名章,让崔无忌亲自送去镇上邮驿之所,付以重金,请驿长帮忙走官邮通道送往广东。 周时臣听了经过,忙问道:“那么崔会首并不知道信中到底写了些什么?” 崔无忌道:“不知道。先父写完信就直接封存在信封中,又写好信皮,以名章封印,命我直接送去邮驿。” 何寻问道:“那么这封信的事,只有崔会首和邮驿驿长二人知道了?” 崔无忌犹豫了下,仍然说了实话,道:“不止。我当时觉得先父既然病重,说话办事难免糊涂。而联盟是大事,还是应该跟余叔叔商量一下。他不但是都帮首脑人物,还是我妻子的亲叔叔,不算外人。” 何寻道:“所以你告诉了余茂盛?”崔无忌道:“是。不过余叔叔并没有像我想象的那样发怒,只说先父病重,该好好养病,一切等到他好了再说。我还特意问过他,樊公人到了该怎么办,余叔叔只答了一句‘到时再说’。” 何寻冷笑道:“或许那时候余茂盛已经知道樊高到不了景德镇了。” 崔无忌忙道:“不,决计不是余叔叔收买湖盗拦截了樊公的座船,余叔叔做不出那种事来。” 何寻道:“为什么做不出来?令尊写信给樊高一事,只有崔会首、驿长、余茂盛三人知道,由于信已封好,驿长不可能知道信的内容,那么就只有崔会首你和余茂盛知道樊高要来景德镇一事,不是余茂盛收买湖盗,就是你崔会首了。” 崔无忌道:“不,不是我做的,也不会是余叔叔。”定了定神,竭力辩解道:“何巡捕想想看,湖盗只是在鄱阳湖活动,那里水域太大,湖盗极可能与樊公座船错过。而我余叔叔的船帮控制了整条昌江,是樊公来此的必经之处,要对他下手,机会比湖盗多很多,为什么反而要舍易求难、舍近求远呢?” 何寻道:“或许余茂盛是怕牵连他自己。” 崔无忌像个孩子般涨红了脸,连连摇头道:“余叔叔是典型的都昌人性格,敢作敢为,他自己能做到的事,绝不会假手他人。” 周时臣道:“崔会首和余茂盛二人都有重大嫌疑,崔会首却不顾自己,竭力为他人辩解,足见自身清白。” 崔无忌喜道:“周公子相信我是清白的?” 周时臣笑道:“不独我信,何巡捕也相信,他适才那么说,只是想要试探你。”又问道:“昨日崔会首从何巡捕口中得知有人买盗杀人一事后,可有当面问过余茂盛?” 崔无忌老实地答道:“没有。我想问,可又不敢问。” 这是相当微妙的心理——有人买通湖盗行凶劫杀樊高,崔无忌知道只有他自己和余茂盛知道樊氏将来景德镇一事,而他没做过,应该就是余茂盛所为,明显是非此即彼的简单答案。虽然他不相信余氏会做出这种事,甚至还能找出理由来为其辩解,但他一旦开口问了,余茂盛又承认了,又或者他问了,余氏没有承认,无论何种结果,都是极度难堪的局面,从此二人将陷入无穷无尽的猜疑中。 何寻道:“我还有一个问题,之前崔会首为什么对我们撒谎,说是不知道令尊写过信给樊高?” 崔无忌道:“之前我不肯明言,不是有意向官府及何巡捕撒谎,而是因为周公子的身份。” 周时臣奇道:“竟是因为我吗?为什么?” 崔无忌道:“先父曾说过,有人要害崔窑和吴窑,同时涉及了都、徽二帮。我想跟两帮都有仇的,只有杂帮了。而周公子你是杂帮会首,又突然莫名其妙地跑来问当年樊高樊公的事,我立即生了警惕之心,所以便推说不知。后来我还对余叔叔提起过这件事,余叔叔说祸根就在那封信,我也很是后悔,当初就不该将信寄出去。” 何寻问道:“那么崔会首当真不知道樊高人到了景德镇一事?” 崔无忌道:“当真不知道。我当然也不知道樊公先在鄱阳湖遇盗,后来又被人杀死在镇上。直到不久前何巡捕在瓷庄掘出了骷髅,我才知道这些事。我一直以为樊公没有接到先父的急信,或是有事耽误了没能赶来。” 何寻道:“但樊高后来再未来过浮梁,崔会首不觉奇怪吗?” 崔无忌道:“不奇怪呀,樊公主做香料生意,瓷器只是顺带。他以前每年来景德镇,名义是选买瓷器,其实只是为了跟老友相聚。我以为他辗转听到了先父过世的消息,伤心之下,再也不想来了呢。” 周时臣道:“我有个疑问,令尊病中提及有人要害崔窑,后来崔会首没有调查过吗?” 崔无忌道:“不瞒周公子,我虽按先父嘱托将信寄了出去,但其实并没有将他的话太当回事,尤其是有大人物要对付崔窑那一段。余叔叔也说人一得病,就容易多疑,不用太理会。直到……” 周时臣道:“直到什么?” 崔无忌道:“直到去年吴窑窑主吴明官莫名暴毙,我登时想起先父那番话来。可转念想到中间隔了这么多年,能有什么关联?先父曾说有人要害崔窑,崔窑不是也一直好好的吗?也就没再多想。” 何寻见再也问不出什么,便起身告辞,又叮嘱道:“目下这桩案子还在调查中,为崔会首自身着想,还望对这些谈话保密。” 崔无忌道:“这是当然。”顿了顿,又道:“若是二位查到害死樊公的真凶,还望告知一声。” 出来崔窑,何寻问道:“周兄觉得呢?” 周时臣道:“崔无忌没有嫌疑了,可余茂盛实在嫌疑太大。” 余茂盛是都帮中最强硬的人物,名下有船帮及小南窑,是景德镇的实力派人物,在运输业及圆器业有举足轻重的地位。每每镇上有大规模的行帮冲突,多是因其不肯相让。他看不起徽帮,认为多是逐利小人,也看不起杂帮,认为只是乌合之众。 或许余茂盛从崔无忌口中得知崔国懋写信邀请樊高到景德镇促成崔窑、吴窑联盟后,大起恨意,遂先买通湖盗拦截樊高座船,后发现樊高未死,又将其杀死在瓷庄中。 而今何寻用周时臣之计,放出风声,以假信诱使真凶出现。圈套刚刚设好,余茂盛的侄子余潭生便出现在魏氏作坊中,可谓巧得不能再巧。 何寻道:“我们捉住了余潭生,是个有用的筹码。不如还是按照周兄原先的计划,去登门拜访背后主谋。”周时臣道:“甚好。” 余茂盛主持都帮具体事务,平日住在都昌会馆中。何寻与周时臣来到会馆,也不待人通报,径直闯了进来。 却见余茂盛自客厅奔了出来,问道:“是潭生回来了吗?” 何寻道:“不是余潭生,是我和周公子登门拜访,余帮主没有想到吧?” 余茂盛当即虎下脸,问道:“二位不待通报便直闯入厅,所为何事?” 何寻道:“只是专门来告诉余帮主,今晚余潭生回不来了。” 余茂盛道:“这话什么意思?” 何寻道:“什么意思,余帮主心中最清楚不过。” 余茂盛一拍桌子,喝道:“何巡捕,就是巡检司陈通判在此,也要对我客客气气。你一个小小巡捕,未免太过嚣张。来人,送何巡捕、周公子出去。” 周时臣忙道:“余帮主……” 余茂盛道:“不必多言。赶出去!当我都昌会馆是什么地方!” 都帮弟子遂一拥而进,将何寻、周时臣二人半拉半扯着推出了都昌会馆。会馆大门随即“咣当”一声关上了。 周时臣立定脚步,不禁苦笑道:“久闻余茂盛刚硬如铁,今日算是亲身领教了,传闻果然不虚。” 何寻也道:“本来还想跟对付崔无忌一样,拿话试探出真相,碰上余茂盛这号人物这种脾气,还真没辙了。” 忽有兵卒赶来报道:“余潭生跑了!” 何寻大吃一惊,问道:“怎么跑的?” 兵卒道:“小的们押着余潭生回去衙门,快到周窑时,正好遇到金英、操骥二位公子,说是要去周窑探访周公子,见锁了余潭生,便叫住小的们询问究竟。不想余潭生忽然撞开左右,窜进了小巷子。” 何寻怒道:“余潭生戴着锁链和手梏,你们还能让他逃掉?” 兵卒道:“小的们急忙去追,可出了巷口,余潭生人就不见了。天黑一时搜索不及,竟给他逃走了。” 何寻狠狠瞪了兵卒一眼,回头看了看都昌会馆大门,道:“难道是余茂盛暗中派了人营救接应余潭生,所以他刚才才敢如此有恃无恐?” 周时臣道:“不好说。但目下没有了余潭生,可是不容易揪出余茂盛来。” 何寻便命兵卒立即返回巡检司,连夜发出通缉告示。 兵卒问道:“要以什么罪名捉拿余潭生?” 何寻道:“就说他意图入室盗窃,又拒捕打伤兵卒。”见兵卒有所迟疑,喝道:“还愣在这里做什么?” 兵卒忙不迭地应命去了。 樊高一案是陈年旧案,事隔十年,线索全断,基本上无迹可寻,好不容易有所进展,却因为余潭生的逃走再一次陷入困境。以都帮的势力,要想再捉住余氏,可谓难如登天。何寻越想越是生气,连声痛骂手下人不争气。 周时臣道:“事已至此,骂也是无用。或许我们还能找到另一条线索。”何寻道:“什么?” 周时臣道:“昨日在吴窑,是李新喜告诉我二人,说崔无忌几次找余茂盛议事,提及樊高,还说崔无忌其实知悉崔国懋写信给樊高一事。” 何寻道:“不错,周兄还追问了消息来源,但李新喜只说消息十分可靠。” 李新喜之所以能知道都帮首脑人物的谈话内容,一定是都帮内部泄露出来的。说不定是李氏丈夫吴明官生前往崔窑里面派了眼线,正如有人——具体说是余茂盛——往徽州会馆置放眼线一样。若果真如此的话,那么李新喜的眼线便可以大派用场,大可以利用他来得到余茂盛买盗杀人的证据。 何寻一经提醒,立即醒悟,道:“还是周兄脑子快,不错,我们这就连夜赶去吴窑。” 虽则夜色已深,李新喜却还没有睡下,听说周、何二人深夜到来,料想必有大事,急忙出来迎客。 周时臣便直接说明了来意,道:“我想知道娘子的消息来源。若不是出于无奈,我与何巡捕也不会这么晚赶来。” 李新喜道:“当真如周公子所言,这已经是樊高一案的最后线索了?”周时臣道:“是。” 李新喜想了想,毅然道:“那好,我便如实告诉二位。唉,希望希娘知道后不要怪我。” 何寻大吃一惊,问道:“这跟魏希光有关?” 李新喜点点头,道:“是希娘告诉我的。” 周时臣道:“希娘她……她如何会知道?” 李新喜道:“看来周公子还不知道,希娘新带了四名徒弟,其中有两名是都帮子弟,另两名是浮梁本地人,统一在都昌会馆中学艺。” 周时臣“啊”了一声,道:“我竟不知道……”又忙问道:“这是希娘自己的意思,还是都帮强迫她所为?” 李新喜道:“是希娘自己的意思。她说她不希望因循祖规而令挛窑绝技就此失传,但这毕竟不是什么值得大肆宣扬之事,所以一直在暗中进行。”又意味深长地看了周时臣一眼,道:“我还以为希娘已经告诉了周公子。” 何寻很是不解,道:“魏家娘子肯收徒弟,这是好事,可都帮名声最差,她为什么要选都昌人作弟子?” 李新喜道:“一是都帮之前曾偷过师,有些底子。二来希娘说都昌人能吃苦,又异常勤奋,远胜杂帮和徽帮。她还说,如果世上有人能在较短时间内掌握一门技艺,一定非都昌人莫属。” 后来果不其然,魏氏四名徒弟中,只有两名都昌弟子学会了挛窑技术,而两名浮梁弟子始终未能出师。这是后话。 周时臣问道:“那么希娘一直都住在都昌会馆里?” 李新喜道:“希娘和珠妹在我这里住过一阵,后来才搬去都昌会馆。抱歉,周公子,我不是有意瞒你,而是希娘不让我说。” 周时臣心情复杂,点头道:“我知道,我不会怪娘子的。” 李>99lib?新喜送二人出来,又特意叮嘱道:“周公子,你千万要当心。那匿名告发令徒的人,其实是针对公子,怕是不会就此干休。” 出来吴窑,何寻道:“看来人人都猜匿名者的目标是周兄你。好在这个匿名者目下已经不匿名了,只是暂时没有证据抓他而已。周兄真打算利用魏家娘子来接近余茂盛吗?” 周时臣道:“不,没这个打算,那样太危险。”又问道:“如果希娘是在都昌会馆教授挛窑技术,余潭生会不会真的只是去魏氏作坊取工具?” 何寻道:“那他为何要逃跑?” 周时臣道:“不错,就算余潭生真的只是去取工具,余茂盛仍然嫌疑最重。”几次东顾,仍放心不下都昌会馆的魏希光。 何寻对此心知肚明,劝道:“时候不早,目下已是半夜,就算周兄要找魏家娘子,还是明日再说吧。” 周时臣道:“也好。” 与何寻分手后,周时臣不愿意就此回家。心头郁郁,微有茫然之感,便信步来到昌江,在江边寻了块大石,就此坐了一夜。直到星月西沉,长夜将逝,将近拂晓时分,才长舒一口气,终于下定决心,起身回来周窑。 却见周窑大门开了小半边,秢稠正顶着初冬的寒意,在门槛后来回徘徊。周时臣一见之下,大是感动,急忙跨过门槛,握住侍女的两只小冰手,放入自己怀中,问道:“你等了我一夜吗?真是个傻丫头!” 秢稠虽欣慰公子平安归来,仍然缩回双手,没好气地答道:“不独我在等,还有金、操二位公子。” 周时臣大为意外,问道:“金英、操骥还在?他们人呢?” 秢稠道:“二位公子本来一直等在大厅里,眼见天快亮了,公子你还没回来,实在熬不住,便说先回去了。” 周时臣笑道:“原来你不是特意等我,是为了有客人在,不得不陪着。” 秢稠道:“谁说不是呢?公子,你快去歇息。服侍你睡下,我也得去眯一会儿,今日还有许多事要忙呢。” 周时臣道:“是为了瓷庄的事吗?” 秢稠道:“嗯,上午安排了道士作法,然后预备清点一下。明日再叫人把那些用不上的东西抬走,再看公子……不,是魏家娘子喜欢什么,去买些新的家具添上。” 周时臣道:“秢稠……”秢稠道:“嗯。” 周时臣叹道:“你真的是我的小心肝,最贴心不过。没有你,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 秢稠起先很是喜悦,但随即又板起了脸,问道:“我是公子的小心肝,那么魏希光魏家娘子在公子心中又算什么?” 周时臣道:“那不一样。”料想一说开,侍女便会不大高兴,忙道:“先不说这个,你去睡吧。我也躺下了,正如你所言,今日还有许多事要忙。” 一直睡到下午,周时臣才起身,秢稠早已出门去办事了。他胡乱吃了两块咸水粑,正要出门,徽帮会首黄云霄又派人来请,原来是樊氏管家林童今日将要离开浮梁返回广东。临行前,林童想再见周时臣一面。 周时臣本急着去都昌会馆找魏希光,闻言只得改变计划,前去徽州会馆为林童送行。又陪同黄云霄一路送其到码头。林童已认定那骷髅便是主人樊高的首级,道:“我家主人沉冤十年,是否能够昭雪,就全拜托周公子了。”当众朝周氏行跪拜大礼。 周时臣忙扶起林童,道:“林管家不必如此,我一定会尽力而为。相信天理昭彰,樊公一案终会水落石出。” 送走林童,黄云霄又告知吴祥瑞已转押到浮梁县署,他已跟知县杨延槐打过招呼,相信杨延槐走个过场后,便会在机会合适时释放吴祥瑞。而黄氏早已将浮梁大狱上下打点好,吴祥瑞受到特别优待不说,还专门请了大夫给他治疗刑伤。 周时臣闻言,这才大略放了心。 黄云霄又道:“为避嫌起见,周老弟暂且不要去探访吴祥瑞,等他正式出狱再说。” 周时臣愕然道:“就算吴祥瑞是东洋人,那也是我正式开红禁收的徒弟,我去探访他,有什么见不得人的?” 黄云霄道:“周老弟忘了有人千方百计地要对付你吗?你现下主动离吴祥瑞远点,对你有好处。” 周时臣这才默然。 黄云霄拍了拍周时臣肩头,道:“害周老弟的人,也派了眼线在我徽州会馆,算是我们共同的敌人。我们一起来找出这个人。周老弟昨日跟何巡捕忙了大半天,可有什么收获?” 周时臣道:“我与何寻一致认为这人应该就是害死樊高的主谋。”大致说了经过。 黄云霄转头看了看码头立柱上张贴的通缉余潭生的告示,讶然道:“原来官府捉拿余潭生就是因为这个?周老弟竟认为主谋是余茂盛?” 周时臣反问道:“难道黄先生觉得不可能?” 黄云霄道:“我宁可相信是崔无忌所为,也不相信余茂盛能有心计做出这种事。” 周时臣道:“可就目下证据来看,余茂盛嫌疑最大。” 黄云霄道:“就余茂盛那鲁莽性子,还能想出往徽州会馆派眼线的主意?”摇头自去了。 周时臣见天色不早,便自往都昌会馆赶来。刚出镇子,便遇到一群人,正急匆匆地赶路,似是有什么心急火燎的事。 忽有人停下脚步,指着周时臣讶然道:“这不就是周公子吗?” 虽则暮色苍茫,但仍依稀能认出那些是都帮弟子。周时臣便主动上前招呼道:“天就快黑了,各位还要赶到镇上办事吗?” 一人笑道:“瞧咱们运气多好,正要去找周公子,他就自己送上门来了。”又问道:“何巡捕人呢?怎么只有周公子一个人?” 周时臣道:“我们昨夜分了手,今日还没有见过……” 一语未毕,后脑重重挨了一下,晕了过去…… 第九章 侧身天地 瓷业是景德镇经济的基石,民窑则是柱础,全靠众多民窑辛勤劳作,才支撑起了陶阳一片天。景德镇之所以成为瓷都,重要的一点是拥有得天独厚的资源——高岭土,然随着高岭土逐渐消耗殆尽,原料优势已然不在。而景德镇仍能维持瓷都地位不倒,则是因为荟萃了大量优秀匠师之缘故。若是有人刻意打破这种平衡,便极有可能造成本地瓷业萧条。 瓷有窑惊等政庞,未如硬口足摧撞。 饮羊俗革关风教,莫更欺人卖过江 釉如密水亦如浆,船载人挑上釉行。 记得盖冈元献宅,十分龙脉九分伤 ——龚鉽《陶歌》 等到周时臣再醒来时,却是伏在什么人的背上,被人背着行走,后脑剧痛如裂,想要动上一动,才发现双手已被缚住。 此时天色已黑,一行人摸黑赶路。周时臣勉强仰头观星,辨认出正朝东去,很是纳罕,问道:“你们不是都帮弟子吗?为什么打晕我,又将我绑起来?” 背负的那人听到周时臣醒了,便将他放下来,道:“周公子既然醒了,就自己走。若敢叫喊呼救,休怪我们手下无情。” 周时臣道:“是余帮主派你们来捉我的吗?” 一人喝道:“别那么多废话,把他嘴堵上。快走!快走!”遂有人应声解下自己腰带,勒入周时臣口中。 周时臣暗叫不妙,心道:“这一定是余茂盛知道我已经怀疑他,要先杀了我灭口。但昨日我与何寻同时拜访过余氏,我若失踪,余茂盛嫌疑最大,他难道不知道这一点吗?”转念想道:“是了,余茂盛一定是先对付我,从我这里逼问出到底知情多少后,再设法对付何寻,所以适才那些人才问我何寻人呢,是怕何寻知道我人往都昌会馆来了。” 他本来是要去都昌会馆找魏希光,却不想自行投入了余茂盛的罗网,不免有些后悔,但仍心存侥幸,暗道:“我是杂帮会首,余茂盛该知道轻重。他决计不敢杀我,顶多只是要从我身上逼问出究竟。他肯定知道余潭生已经逃掉,等到他知道官府并没有实据来指认他时,多半就会放了我。” 到了都昌会馆,周时臣被径直带来后堂。余茂盛正怒气冲天地等在那里,一见周氏被押解进来,便上前点着其鼻子道:“周时臣,你虽是杂帮会首,好在还算守规矩,我都帮与你一向井水不犯河水,是你先惹上我,休怪我无情。” 周时臣口中勒了布带,只“呜呜”了两声,却说不出话来。余茂盛便命人解开布带。 周时臣顾不得满口的咸汗味,忙道:“余帮主为何动这么大肝火,就因为昨晚我与何巡捕冒藏书网昧擅闯了会馆吗?” 余茂盛冷笑道:“我就知道你会一味推诿。带他去看!” 都帮弟子便将周时臣带进偏厅,却见厅正中躺着一具年轻男子的尸体,正是余潭生。他依然戴着官府的手梏和锁链,但人已是面目全非,手指尽被折断,脸上、胸口用利刃划出一道道口子,两只耳朵也被割开,只剩耳垂一点皮肉连在颈上。 如果周时臣不是之前见过余氏戴着手梏、颈钳刑具,断然认不出眼前的血人即是余潭生。他一时愣住,问道:“怎么会这样?” 余茂盛道:“让他跪下!”命人将周时臣按跪在余潭生尸体前,道:“你为什么要杀我侄子?” 周时臣道:“我哪有……” 一语未毕,便有竹条抽到他背上,一直抽了十下才停手。 余茂盛道:“你昨晚跟那姓何的巡捕寻上会馆,说潭生回不来了。结果今日我船帮船户便发现了他的尸首,怎么说?” 周时臣道:“我完全……”未及说完,背上又被竹条抽了数下。只觉得后背火辣辣作疼,强吸一口气,道:“我完全不知道这件事。” 余茂盛冷笑道:“哼,死到临头,还要狡辩!我们都昌人有仇必报,我不管你周时臣是什么杂帮会首、名门公子,你害得我侄子丧命,我要拿你的人头来祭奠他。” 周时臣大惊失色,道:“余帮主,你听我说……”却没人听他解释,背上又招来一阵猛抽。 余茂盛握住周时臣下巴,迫他抬起头来,道:“我先杀了你,再去捉姓何的。周时臣,你看好了,是我余茂盛杀了你,你变成鬼后,尽管来找我报仇。” 周时臣喘了几口大气,道:“余帮主,你听我解释,我没有杀余潭生。” 余茂盛狂怒之下,根本听不进去,连声叫道:“来人,砍下姓周的脑袋,放在潭生灵前祭奠,尸身送去火窑化了。” 周时臣亲眼见到余茂盛如此暴躁易怒,又不听人言,这才明白黄云霄所言不相信余茂盛有心计一说,可他自己目下已是砧板上的鱼肉,生死操纵在对方手中。几名都帮弟子抢上前来,两人分执住他肩头。又一人扯住他头发,迫他俯身低头。另有一名都帮弟子拔出刀来,作势欲斩。 周时臣一时冷汗直冒,暗道:“想不到我周时臣一生自负,竟会如此窝囊地死去。” 忽有人急闯进来,叫道:“余帮主,且慢!”却是魏希光。 余茂盛忙迎上前道:“魏师傅,你怎么来了?是我们动静太大,吵醒你了吗?是我不对,来人,快送魏师傅回房休息。” 魏希光却不肯走,道:“周公子是堂堂杂帮会首,余帮主怎可滥用私刑,将他绑来,还预备胡乱杀人?” 余茂盛登时拂然不悦,道:“我们都帮上下都敬娘子为师傅,但魏师傅不算都帮中人。目下我正在处理帮中事务,魏师傅不该擅闯进来。至于我要做什么,魏师傅不必关心,也最好不要多问,这跟你没什么关系。” 魏希光道:“周公子是我未婚丈夫,余帮主要杀他,还敢说跟我无关?” 堂中所有人,包括周时臣在内,都大吃了一惊。余茂盛愣了好半晌,才结结巴巴地问道:“魏师傅不是……不是不能嫁人吗?” 魏希光道:“魏氏挛窑秘技不准传给外姓人,我还不是一样收了你都帮弟子作徒弟?”环顾一圈,道:“你们全帮上下都敬我为师傅,目下却要杀死师傅的未婚丈夫,等于欺师灭祖,当真做出了这等事,可还有面目立于天地之间?” 余茂盛道:“我竟不知道魏师傅跟周时臣……原来……嗨……” 他虽然莽撞凶狠,却是尊师重道之辈,一时十分苦恼。 魏希光道:“余帮主,我不是有意要庇护周时臣,但你总得给人一个申辩的机会。不妨等周时臣说完经过,若果真是他杀了令侄,那么我也无话可说,任凭余帮主杀他为潭生报仇。” 余茂盛喜出望外,道:“魏师傅如此通情达理,我总得给你一个面子。”命人解开周时臣,扶他到椅子中坐下,道:“周公子,魏师傅正在都昌会馆倾力教授挛窑秘技,于我都帮有大恩,她的话,我不能不听。我就再给你一个辩说的机会。但如果真是你杀了我侄子,我还是要杀你报仇。” 周时臣道:“那好,我先申明我对令侄不幸遇害一事全不知情。” 余茂盛怒气未消,道:“你当然会这么说。你不知情,为何跟何寻跑来说潭生昨晚回不来了?” 周时臣听对方仅仅凭简单的一句话便断定自己与何寻是杀害余潭生的凶手,不由得啼笑皆非,由此也愈发相信余茂盛不会是那买盗杀人的主谋,忙告道:“因为昨晚何巡捕手下逮捕了令侄余潭生,预备押送他到巡检司大狱关押,所以我二人当然知道他回不来了。” 余茂盛摆手道:“这我知道,潭生身上戴的这些,都是官家刑具。” 周时臣道:“那么余帮主也该知道,余潭生在押送途中逃走。而那个时候,我与何巡捕人根本不在镇上。” 余茂盛道:“我看到了通缉告示,说是潭生到魏氏作坊盗窃财物,又拒捕逃走,这本身就是莫须有的罪名。这一点,魏师傅可以作证。” 魏希光点头道:“是我临时需要一件旧工具,所以派潭生去魏氏作坊寻找。这其中,应该是起了误会,毕竟旁人不知道我私下带徒弟的事。或许何巡捕手下见潭生深夜莫名闯入作坊,一时不知究竟,所以才将他拿下。” 余茂盛道:“魏师傅分析得倒是有几分道理。” 周时臣道:“我想问问余帮主,如果余潭生是受希娘所派,到魏氏作坊取工具,那么便问心无愧,到巡检司大堂说清楚便是了,为何还要拒捕逃走呢?” 余茂盛一时语塞,答不出来。一旁一名叫聂名景的都帮弟子插口道:“这有什么奇怪的,潭生哥到了大堂,要说清楚经过,就得说出魏师傅来。而魏师傅暂时不希望旁人知道她正在都昌会馆教授挛窑秘技。可潭生哥不说实话,便要被官府诬陷为盗,到时刑罚加身,饱受皮肉之苦。保险起见,当然是逃走为上了。” 余茂盛一拍大腿,道:“不错,正是这个道理。” 周时臣亦觉有理,他既已认定余茂盛不是买盗杀害广东商人樊高的主谋,当然也就完全相信余潭生到魏氏作坊是为了寻找工具,况且还有魏希光为他作证。 余茂盛又道:“而且逃走可能只是你跟何寻在搞鬼,潭生既然逃掉,为何不回来都昌会馆?或是随便寻家船户躲起来,反而遭了如此毒手?一定是你们暗害了他。”转头看到侄子血肉模糊的惨状,怒火又再度燃红了脸面。 周时臣忙道:“余帮主,找出真凶要紧,不要让怒火蒙蔽了你的心智。” 余茂盛道:“真凶?真凶不就是你与何寻吗?” 周时臣道:“不是。余帮主请看,令侄死前,曾被人残酷拷打过,明显是要逼问什么。我承认,官府捉拿余潭生,是因为一桩陈年案子,入室盗窃只是个由头。” 余茂盛闻言,立即激动不已,挥拳怒道:“果然是表面一套,背地一套,你还敢说你没加害潭生?一定是你与何寻先假意制造机会让潭生逃走,再暗地捉住他,好任意拷打。” 周时臣道:“如果是我害了令侄,我大可不必告诉余帮主这一节。请您老人家冷静些,听我把话说完。既然官府逮到了余潭生,完全可以名正言顺地用刑拷打,为何还要多此一举呢?” 余茂盛道:“我哪知道你们在搞什么鬼?” 聂名景插口道:“或许周公子你也知道我们都帮不好惹,私下用刑方便些。” 周时臣道:“那么总该是为了什么事吧。到底有什么事,能令我与何巡捕如此大费周章地折磨余潭生,事后还要杀人灭口呢?” 余茂盛立即转过头去看徒弟,示意聂名景接口,聂名景居然也支支吾吾起来,道:“谁知道周公子和何巡捕在搞什么,说不定有什么针对都帮的阴谋。” 魏希光忽插口道:“周郎,我相信你没有害潭生,但你似乎有所隐瞒。你该知道余帮主是个直脾气,他或许性子不好,但却是有一说一,有二说二,值得信赖。不如将你所知全盘托出,再设法帮助余帮主找到真凶,或许能打破今日僵局。” 周时臣道:“既然希娘都这般说了,那我便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了。这一切,全是因为十年前广东商人樊高的遇害。”当即原原本本说了经过。 余茂盛惊愕地张大了嘴巴,愣了半晌才问道:“你说有人买通湖盗拦截了樊高的座船,这……这怎么可能?” 魏希光道:“当初湖盗大头领妻子刘原姑将经过情形告诉周郎时,我人就在旁边,亲耳听到了这一段。” 聂名景问道:“周公子与何巡捕设计捕捉潭生哥,是在怀疑我们余帮主吗?” 周时臣道:“当时看来,余帮主嫌疑最大。但圈套并不是针对余潭生本人,只是要诱捕前来魏氏作坊寻信的凶手,偏巧余潭生在官兵的伏击圈中出现,所以才逮捕了他。我们当时都以为他是余帮主派来寻找密信的。” 余茂盛脑子一时转不过来,忙转头问道:“周时臣刚才提到那个叫郑千年的湖盗,他的事是真的吗?” 聂名景忙道:“不是真事。只是周公子利用了镇上郑千年杀死巡捕方何的传闻,有意说郑千年到魏氏作坊是要找什么东西,如此便能引真凶上钩。” 余茂盛听得半懂不懂,又追问了一番,才道:“我大概明白究竟了,就是周公子你怀疑我曾写信给湖盗,收买他们拦截樊高。但因为事隔数年,没有查案的线索,你与何寻便设下圈套,诱我自己露出马脚。昨晚潭生去魏氏作坊寻取工具,赶上时候、地点不对,愈发加重了你对我的怀疑。所以何寻命人将潭生押回巡检司,又和你赶来都昌会馆,意图用谭生来套我的话,是吧?” 周时臣道:“大致是这样。不过……”忽见都帮弟子均在暗暗发笑,不禁愕然,问道:“各位笑什么?” 聂名景笑道:“我们余帮主不识字的,这里就没几个人识字。还写信给湖盗呢,真真好笑。我们余帮主要害人,犯得着去收买湖盗吗?我们船帮有的是人。” 余茂盛忙斥道:“别信口乱说。周公子,原来你是在查樊高的案子。我虽然不喜欢樊高那个人,但他是老崔的好友,我决计不会害他,暴打他一顿倒是有可能,为他那一套不切实际的联盟说辞。” 顿了顿,又叹道:“我一直以为樊高再没出现,是因为老崔不在了,竟想不到他早就莫名死在了镇上。想想实在可怜,老崔死前还急切地等待樊高到来,而他却在鄱阳湖上遭了湖盗暗算。周公子,我很感动,你一个外人,居然肯挺身而出,为一桩旧案劳心劳力,而我还差点不问青红皂白地杀了你,还打了你那么多下,实在不好意思。” 又命人取来竹条,递过来道:“周公子,你打回给我。我脾气太坏,不听你辩说,差点害你性命,该打。” 周时臣忙接了竹条,随手扔掉,道:“余帮主是性情中人,令侄又惨遭荼毒而死,心情可以理解。”又道:“祸福相依,若不是适才余帮主一力要杀我,我兴许还会继续怀疑你。” 余茂盛不解地问道:“为什么?为什么我要杀周公子,反而没嫌疑了?” 周时臣道:“真正的凶手,一定想知道我到底知情多少,手上到底有没有那封信,哪会一句都不问,便直接喊打喊杀呢?” 余茂盛挠挠头道:“似乎是这个道理。周公子,你机智聪明,认为是谁杀了我侄儿?” 周时臣道:“无须多问,应该就是那个收买湖盗的真凶了。” 风声既已放出,那真凶即使并不相信,然为免除后患,绝不会无动于衷,一定会来魏氏作坊寻信。或许他人早已经到了,发现了作坊有什么不对劲儿,一直在暗中窥测。又或许他人晚到了,余潭生已作为嫌疑人被捕,他遂一路跟踪。 正好余潭生寻机逃走,真凶意外得到了机会,他应该是在官兵搜捕到余潭生之前,假意收留或是制服了对方。余潭生虽然孔武有力,但身上戴着刑具,难以匹敌。 真凶随即将余潭生带去隐秘之处,疯狂逼问他及官府对樊高一案到底知情多少。在真凶看来,都帮崔氏与樊高案紧密相连,余潭生则是都帮的代表,或许多少了解到什么。而其实余潭生根本一无所知,不过是错误的时间出现在错误的地点,误打误撞闯入了官兵罗网,当然什么都答不出来。真凶遂施以残暴酷刑,但仍一无所获,最终将余氏灭口,尸体抛入昌江中。 余茂盛听了周氏推测,呆了呆,问道:“这么说,应该不是巡检司或是郑千年害死我侄儿了?” 周时臣只觉得对方的问题实在怪异,一时不及多想,忙道:“当然不是。巡检司是就樊高一案诱捕了余潭生,好不容易才逮到的嫌疑人,尚未过堂,为何要轻易杀他?至于郑千年……” 转头看了魏希光一眼,道:“他已经杀了一人,而且不是普通人,是巡检司的巡检,理该立即逃亡才对,如何还会滞留在镇上,任人追捕?” 余茂盛道:“那么要如何找到真凶?还请周公子加以明示,我不信合我都帮上下,竟找不到一个人。” 周时臣道:“目下对方身份未明,但我自信能追查到他。余帮主若是信得过我,就交给我来办。若是都帮弟子倾巢而出,反而会打草惊蛇。” 余茂盛道:“那好,等到找出真凶之日,我再向周公子行大礼道谢赔罪。” 他亲耳听到魏希光指认周时臣是其未婚夫,又见二人不时眉目传情,便道:“这里预备做成灵堂,二位私下一定还有话谈说,不妨另外寻个安静所在。来人,送魏师傅和周公子去客厅。” 魏希光忙道:“不,太晚了,我该回房去歇息了,明日赶早还去景德医馆接珠妹。”出来偏厅,仍有意顿住脚步。 周时臣忙追出来道:“希娘,你又救了我一次。我真不知该怎么谢你。”见对方不作声,便试探问道:“那个……你说我是你未婚丈夫,可算是正式答应嫁给我了?” 魏希光羞红了脸,道:“我是为了救周郎,才不得不那么说。不然以余帮主的脾气,你人早死了。” 周时臣道:“当众说出来的话,哪能反悔?”顺势上前抱住魏氏,道:“等这里的事一了,我就带你回苏州,好不好?” 魏希光满面娇羞,低声道:“周郎肯为我放弃这里的一切吗?” 周时臣道:“虽然有些舍不得……” 忽有都帮弟子奔过来叫道:“何巡捕来了,指名要找周公子。” 魏希光便趁机挣脱开去,转身跑了。 周时臣不便追赶,只得进去偏厅,跟余茂盛打了声招呼,告辞出来。何寻手按刀柄,正在大门外徘徊。周时臣忙过去问道:“何兄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何寻问道:“我到周窑找不到周兄,猜你一定来了这里。见到魏家娘子了吗?”周时臣道:“见到了。” 何寻道:“她当真是在这里教授外姓子弟挛窑绝技吗?” 周时臣道:“是。若不是她有这重身份,我多半已经被余茂盛杀了。”大致说了经过。 何寻听说余潭生已被人虐杀而死,大吃一惊,道:“这是何时发生的事?” 周时臣道:“根据余潭生身子泡水程度来看,应该是昨晚。” 何寻忙要进会馆查验尸体。周时臣道:“何巡捕还是先不要进去的好。余潭生本来与案子无关,是意外闯入了圈套,被官府抓捕后才惹祸上身。他的死,你我多少有些责任。而余茂盛脾气暴躁,又不计后果,怕是一言不合,便要动手,到时无人能阻止。” 何寻道:“余潭生未必是无辜的,不然他为何要逃跑?” 周时臣道:“都帮解释说,是因为希娘不希望她教授挛窑绝技一事传出。” 何寻道:“那么余潭生仍然可以坚持说是去作坊借工具啊,魏家娘子也会为他作证。”又从怀中取出一柄短刀,道:“周兄请看这个,这是昨晚在余潭生身上搜到的刀,当时我未能拔出来。” 周时臣道:“我记得,余潭生说曾经拿这柄刀搅拌过米浆,这倒是挛窑必备的工艺之一。” 何寻道:“但我今日设法拔出了刀,虽然被米浆泡过,但刃身尤其是刀柄这里,仍然能见到残余血迹,还有刀鞘。” 周时臣道:“确实是血,而且还很新鲜。”微一思忖,便又回身来求见魏希光。 魏希光正和衣躺在床上,满腹情思,听说周时臣与何寻一道求见,料想又出了大事,忙赶了出来。 何寻刚亮出短刀,魏希光便认了出来,问道:“这不是余潭生的刀吗?” 何寻道:“娘子见过这刀?” 魏希光道:“嗯。余潭生虽不是我徒弟,但余帮主专门指令他从旁协助,好及时满足需要。昨日我在会馆教习挛窑,先教调浆,余潭生性子急,一时等不及去寻工具,便从腰间拔出刀来,当作搅棍,搅起了米浆。” 周时臣道:“余潭生拔出刀了吗?希娘可觉得有什么不一样?” 魏希光想了想,道:“刀出鞘的那一刹那,我好像见到了刀刃上有血。不过那只是瞬间,我几乎没什么印象,也没有多问。怎么了?” 周时臣低声与何寻商议了几句,正色告道:“希娘,应该不是郑千年杀了巡检方何,而是余潭生救了你。” 魏希光大为愕然,道:“怎么会呢?不是有人亲眼见到了郑千年吗?” 周时臣道:“那些证人的证词各自矛盾,前后不一,并不可靠。而余潭生昨晚在魏氏作坊被抓获时,明确对郑千年及珠宝一说持否认态度。他以为何兄派兵卒守在魏氏作坊是为了抓捕郑千年,还刻意嘲笑了何兄,这表明他知道真相。而所谓李四保珠宝是计一事,只有我、何兄、陈通判和宋幕僚四人知道,连埋伏在魏氏作坊的兵卒都不知究竟,余潭生更不可能知情,那么他知道的真相就是郑千年杀死方何的真相了。” 余潭生被捕后,何寻下令将他带回衙门时,余氏居然威胁何寻不要落个跟方何一样的下场,足见他心中愤怒,也认为方何死得应该。然当何寻怒而追问“方何是什么下场”时,余潭生又改口说方何已被湖盗郑千年杀了。他突然的泄气,不在于他畏惧何寻的气势,而是不愿意再多谈方何,这于他而言,是个极端敏感的话题。 再之后,当余潭生以为何寻派兵埋伏在魏氏作坊是要抓捕来此寻找珠宝的郑千年时,立即嗤之以鼻,称珠宝一事只是旁人附会。余潭生不可能知道这是官府之计,却能事先知道是附会,表示他知道郑千年早已经死了,至少没有活着返回景德镇。他既知道这一层,便表明知道郑千年杀死方何一案的真相了。再联系到余潭生是余茂盛指令照顾保护魏希光的人,他刀上又有新鲜血迹,事情便相当清楚了—— 那一晚,周时臣以勾结倭寇罪名被方何逮进巡检司。魏希光得讯后,便与珠妹一道赶来官署,想找方何帮忙营救。后来方何出来,先假意对魏希光示好,提出要送她回家。魏希光不便提及自己已搬往都昌会馆居住,又要敷衍讨好方何,便一道回来魏氏作坊。不想方何心存歹意,早有心占据魏氏处子之身。关键时刻,赶来查看的余潭生愤然出刀,杀死了方何。又召来都帮弟子善后,将方何身子用其衣衫裹住,搬了出去。当时珠妹和魏希光均已经晕厥,对此竟毫不知情。 方何身份特殊,是官府中人,必须得让其彻底销声匿迹,而最好的办法就是将其尸骨彻底烧成灰,正如余茂盛本来要如此对待周时臣一样,因而余潭生与帮众一定连夜将方何尸体用车运往小南窑焚化。又因不慎在魏氏作坊附近留下了血迹,掩饰不及,便干脆散布说是郑千年杀死方何。因为镇上传闻,湖盗之所以一败涂地,全在于其二头领郑千年被魏希光迷得神魂颠倒。既然方何意图对魏希光不轨,那么以郑千年作为凶手最合适不过。于是余潭生连夜令都帮弟子散布流言。在景德镇这样的地方,积毁销骨,三人成虎,流言当真有众口铄金的力量。真假证人都纷纷称自己看见了郑千年,郑氏杀死方何遂成定论,竟然连周时臣和何寻都被瞒过。 如此,便能解释余潭生明明与樊高案无关,却要撞开兵卒逃走的原因。他杀了巡检司的巡检,又将其焚化灭尸,而今又被巡检司兵卒以说不清、道不明的理由逮捕,心中多少害怕东窗事发,而一旦坐实罪名,下场可想而知,是以无论如何要设法逃走。 只是万万料不到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另外有人亦在窥测余潭生的行踪,想知道他到底有没有寻到所谓的珍宝,又对案情知道多少。余潭生由此饱受折磨,最终被杀死灭口。 之前周时臣对船帮帮主余茂盛和盘托出后,余氏第一句话是不相信有人买通湖盗劫杀樊高,第二句话则是问湖盗郑千年重回景德镇是否为真,可见他也知道郑千年杀方何一说本是子虚乌有。而余茂盛之所以一度认定是周时臣及何寻动用私刑杀了余潭生,也是因为余潭生曾杀死巡检司巡检之故,怀疑巡检司已发现蛛丝马迹,要以私刑报复。 魏希光听完推测,先是愕然,随即脸上现出红晕,反而露出舒畅的神色来。那郑千年为了她重回浮梁并再度杀人的故事,多少给她心理上造成了压力,而今既发现这一切只是用来掩饰真相的谎言,她的心里陡然轻松了许多。 何寻道:“要验证这一推测不难,直接去找余茂盛对质便是。” 魏希光忙道:“不,不要,何巡捕,我求你不要。这件事本因我而起,而今余潭生又落了个这样的悲惨下场,我不想见到他还要继续背负杀人犯的罪名,牵累家人。”似乎觉得自己的分量太小,不足以令何寻重视,便又将头转向周时臣。 周时臣沉吟道:“说起来,这一切都是因我而起。若不是为了我,希娘也不会为方何胁迫。何兄,你是公家人,我知道说出来会令你为难,可希娘是我未婚妻子,她要我做的事,我不能不做。” 何寻讶然道:“周兄你……你和魏家娘子……” 周时臣道:“我早已向希娘求亲,希娘今日当众同意嫁给我为妻。” 魏希光忙道:“我哪有……” 周时臣道:“那么多都帮弟子,包括余帮主都可以作证的。” 何寻哈哈大笑,道:“恭喜,恭喜。”又正色道:“二位的意思我全明白,既然上头已同意以郑千年杀人结案,又再度追发了通缉告示,那么便继续这样办好了。况且就算上头知道真相,多半也不会因为一个坏蛋方何而去跟都帮开战。” 魏希光大为感激,忙欲朝何寻下拜。何寻忙做虚扶之势,道:“娘子切不可如此。倒是娘子能打破陈规,敢为人之先,好生教人佩服。”又朝周时臣使个眼色,道:“夜色已深,娘子先歇息,周兄得跟我走,我还有重要事情要找他谈。” 魏希光道:“而今镇上不太平,二位路上小心些。” 出来庭院时,正好撞见厨娘鱼量端着一大盘咸水粑往后堂走去。 周时臣闻见糍粑香气,不由得口水直流,忙招呼道:“这么晚了,鱼娘还在忙呢。” 鱼量颇不耐烦地答道:“余帮主要连夜议事,我有什么法子。”走出几步,忽又停下来,转身细细打量周氏。 周时臣颇怜悯对方的遭遇,便有意开玩笑地道:“怎么了?我脸上开花了吗?” 鱼量道:“若论从古至今第一虚伪者,当数周公子你莫属。”冷笑一声,甩手去了。 周时臣莫名其妙,道:“我竟不知我周时臣在外面是这样的声名。” 何寻道:“周兄还不知道究竟吗?”周时臣道:“不知道啊。到底出了什么事?” 何寻道:“有人在周窑发现了那件‘青花见五色’。” 周时臣摇头道:“我早说过,我试烧出的那几件青花,算不上真正的‘青花见五色’。” 何寻道:“不是周兄自己试烧的青花,而是王五那件‘青花见五色’。” 原来今日日暮时分,周窑佣工按惯例盘点时,意外发现货柜中有一只花瓶,正是失踪已久的王五所做的“青花见五色”。佣工们一眼认出后,先是目瞪口呆,随即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处置。 然总有口风不严者,于是周窑再现“青花见五色”的消息瞬时传遍景德镇。人们疯传是周时臣偷走了“青花见五色”,还假意以杂帮会首身份协助官府查案,原来全是掩饰自己的幌子。于是“周时臣”三个字迅即成为伪君子的代名词。 彼时周时臣正在赶来都昌会馆的路上,后来又被余茂盛捉住,一番大大折腾,对镇上发生了与己相关的大事,竟是不得而知。大概鱼量在镇上买菜时听到消息,亦由此对周时臣起了鄙薄之意。 周时臣这才知道究竟,忙问道:“原来何兄赶来都昌会馆找我,就是为了这件事?” 何寻点点头,道:“巡检司已经没收了那件‘青花见五色’,预备审问清楚后,再设法还给王五亲眷。虽然众所周知是郑千年杀了王五,然郑千年只是杀人,并没有拿走那件‘青花见五色’。而周兄你曾被人撞见出现在命案现场,还一度被控告杀人,你目下是窃走‘青花见五色’的首要嫌犯。此案因为干系重大,众所瞩目,必须得给民众一个交代,陈通判特命我来带你回去。” 周时臣苦笑道:“这么说,我又成了盗窃重犯了。这下最高兴的应该是潘相了,终于有人坐实了他意图强加给我的罪名。” 何寻道:“其实我知道周兄并不是第一个到达之人。在你去之前,吴祥瑞也去过。他有找过瓷器,但那时‘青花见五色’已然不见了。只是目下情势微妙,吴祥瑞生死难卜,我若说出这一节来,他立即就会转变成重大嫌犯,各种罪名如间谍等接踵而至……” 周时臣点点头,道:“何兄考虑得周到,这一节还是不要说了,我既知道吴祥瑞没有拿‘青花见五色’,不如还是由我来背负罪名好了。”顿了顿,又道:“不过吴祥瑞也不是第一个到达命案现场的人。” 何寻道:“我知道,还有徽州会馆的许民,以及他在途中撞见的那名神秘男子。这一节,宋幕僚已亲自去徽州会馆求证。但陈通判的意思,还是要先将周公子当作嫌犯抓起来。毕竟你最开始是众所周知的命案疑凶,而今丢了这么久的‘青花见五色’又偏巧在你周窑出现。” 周时臣道:“我知道,捉贼捉赃,赃物在我家里,这次我跑不掉了。我跟何兄回去巡检司便是。” 何寻道:“那神秘男子抢先拿到了‘青花见五色’,却一直隐匿不发,偏巧此刻抛出来陷害周兄,宁可舍弃此等贵重物品,很可能……” 周时臣道:“不是很可能,而是一定,他一定跟樊高案有什么干系,之前匿名告发我暗通倭寇的多半也是他,他要倾尽全力阻止我。” 何寻笑道:“看来镇上人人都知道,周兄人比我聪明许多。” 周时臣不解地问道:“这话何解?” 何寻道:“我是正儿八经的调查樊高案的官吏,为什么没有人陷害我?真凶一定知道只有凭借周兄的聪明才智,才能最终破掉案子。” 周时臣摇头道:“未必如此,一定有什么特别的理由,真凶才会专门对付我。” 何寻道:“什么特别理由?是因为周兄是杂帮会首吗?” 周时臣道:“我这个杂帮会首不管事,当着跟没当一样。”顿了顿,又道:“如果一定要找理由的话,我想多半因为我是瓷业中人。” 何寻道:“周兄是说,真凶特别针对你,是因为你从事瓷业?” 周时臣道:“最早的樊高案,虽然杀死的是樊高本人,其实针对的目标是崔国懋,多半跟崔氏提及的有人要害崔窑、吴窑的大阴谋有关。” 何寻道:“不错,崔国懋邀请樊高来景德镇,意在促成崔窑、吴窑联盟,而凶手买盗杀死樊高,显然是要破坏联盟。而今我们知道反对联盟的崔无忌、余茂盛都没有了杀人嫌疑,那么真凶一定是崔国懋提及的来头极大者。” 周时臣道:“后来吴明官莫名暴毙,死前还在查看樊高留下的信,假若他的死不是意外,而是蓄意谋杀,肯定跟前一阴谋有关。那么事情就相当明显,这来头极大者当真在有计划地对付崔窑、吴窑……” 何寻蓦然醒悟,“啊”了一声,道:“而今轮到你周兄,因为你跟崔国懋、吴明官一样,都是瓷业巨匠。” 景德镇有六大名窑,分别是崔国懋崔窑、吴明官吴窑、吴为壶公窑、余茂盛小南窑、陈仲美陈窑、周时臣周窑,除小南窑出产青花粗器、以量大价廉取胜外,其余五窑均各有特色,为行业内翘楚。十年前崔国懋病逝,其子崔无忌虽接管了窑业,然局势大不如从前。吴窑则比崔窑还要糟糕,去年吴明官暴亡后,由于独生爱子无法支撑家业,迄今吴窑仍是半停工状态。吴为住在山上,与世无争。陈仲美一向痴痴呆呆,而今又主动放弃了在瓷都的地位,转去了宜兴,另开一番天地。也就是说,崔国懋、吴明官先后一去,周时臣便成了瓷业当之无愧的领袖匠师。真凶果真是在有计划地对付名窑,那么选周时臣为下一个目标便是顺理成章的事。 周时臣又道:“或许我们之前完全想错了,真凶不是因为什么私人恩怨,而是为了对付民窑。” 何寻便朝珠山御窑厂指了指,道:“那么除了它之外,我想不出还有谁这么希望民窑死。” 然十年前,主持御窑厂的还是地方官员,督工大臣由饶州通判兼任,并不是京城派来的太监,而且有任期限制,更换频繁。潘相以江西矿税务大使身份来到景德镇管理御窑瓷务,是近两年才有的事。显然,前者、后者都不可能跨越十年时间来对付民窑。 何寻道:“会不会是御窑厂的工匠出于嫉妒?” 民窑用料远远不及官窑,但却在技法上另创天地,兼之灵活自由,工艺水平早已远远走在了官窑前头。或许有工匠嫉妒民窑大师辈出,有心对付也说不准。 周时臣却不同意,摇头道:“如此便与崔国懋所言阴谋者大有来历不符。若是工匠大有来历,他早就脱离御窑厂,自己另创天地了,哪还会愿意窝在那个地方受委屈?” 何寻道:“那么我实在想不出还会有谁有害民窑的动机了。” 瓷业是景德镇经济的基石,民窑则是柱础,全靠众多民窑辛勤劳作,才支撑起了陶阳一片天。既然最大对手御窑厂没有倾陷本地民窑的可能,或许是外地民窑。景德镇之所以成为瓷都,重要一点是拥有得天独厚的资源高岭土,然随着高岭土逐渐消耗殆尽,原料优势已然不在。而景德镇仍能维持瓷都地位不倒,则是因为荟萃了大量优秀匠师之缘故。若是有人刻意打破这种平衡,便极有可能造成本地瓷业萧条,外地民窑则趁机发达兴旺起来。 如此猜测并非没有依据。嘉靖年间,青花器最为流行,瓷业广泛使用回青作青料,成就了著名的“嘉靖青花”。都帮崔国懋便是在那一时期一举成名,成为第一大民窑。然嘉靖末年,回青忽然断绝,导致青花器迅疾进入低迷状态。一度有传闻说,是有人出大价钱包买了全部回青,有意要令景德镇青料青黄不接,陷入困境。直到十余年后,人们才找到浙料作为回青的替代。然浙料质量远远不及回青,民窑又不得不以技法来弥补青料的不足。若是包买回青的传闻为真,外地民窑显然嫌疑最大。 何寻摇头道:“我不是要为外地民窑辩护,这个可能性实在不大。景德镇成为瓷都已有数百年之久,霸主地位实难撼动,有实力的大民窑都在这里。外地民窑实难称为‘大有来历’,亦没有实力来败坏景德镇民窑。而且周兄也算是半个匠人,该知道手艺人都算行家里手,可以偷师偷艺,甚至偷工偷料,但做不出害人性命这种事来。就拿你周兄而言,行家更想学到你的技艺,而不是要你身败名裂,身陷囹圄。” 周时臣道:“不错,是这个道理。何兄虽不是瓷业中人,却能旁观者清。” 何寻道:“倒是商人唯利是图,或许会因为利益而铤而走险。” 周时臣道:“徽帮虽以商业为主,但亦完全依赖于瓷业。民窑一旦垮掉,工匠大量流失,本地经济萧条,徽商也就没生意可做了。”顿了顿,又道:“况且真凶还在徽州会馆中放了眼线,应该不会是徽商自己做的。” 何寻道:“我说的商人不是特指徽帮,会不会是徽商的对头,譬如曾与徽人争夺盐引控制权的晋商?” 大明立国以后,晋商与徽商同时崛起,争雄天下。然后来徽商通过贿赂官员来影响明廷盐法,取得了盐引控制权,由此一举压过晋商,成就了今日“无徽不成商、无徽不成镇”之局面。晋商虽然衰落,但并未就此消失。若是晋商联合起来,以实力而论,倒也称得上大有来历。只是要扳倒民窑,需要大量时间、人力及物力,如此大的动作,晋商对头徽商竟是丝毫没有觉察? 来到巡司署,偏厅中灯火通明,不独有通判陈奇可、幕僚宋国霖等人,徽帮会首黄云霄及心腹许民也在堂中。 黄云霄一见周时臣进来,便笑道:“何巡捕终于捉住青花窃贼回来了。” 周时臣见王五那只“青花见五色”就摆放在案首,不由得一阵苦笑。 宋国霖忙道:“黄先生是专门来为周公子澄清清白的。” 黄云霄道:“我知道有人盯上了周老弟,所以暗中派了人留意周窑。”又转头命道:“许民,你来讲。” 许民便道:“黄先生派了人轮流在周窑附近盯梢,今早我预备去换班时,看到有个身影经过会馆大门口,极像王五被杀那晚,我在他家附近撞见的那个人。” 黄云霄道:“那个神秘人,之前我们一直认为是他盗取了‘青花见五色’。” 周时臣大吃一惊,问道:“你是在徽州会馆大门前看到神秘人的?” 许民道:“是的。我虽然没有亲眼看到他从周窑出来,但他却是从周窑方向来的。” 周时臣道:“那么他往哪里去了?” 许民道:“我当时就起了疑心,也顾不上换班,一路跟了上去。那人脚下甚快,似乎有什么急事要办。我本待直接追上去拦下他的,但到了南门头后,正赶上早市,晨雾中人来人往,一时没有盯住,给跟丢了。” 周时臣道:“周窑惯例,每日傍晚盘点收存。如果是那神秘人清晨时分将‘青花见五色’放入货柜中,那么佣工要到傍晚时才能发现。”又问道:“黄先生不是一直派人盯着周窑吗,可有看到可疑人出来?” 许民道:“这一点,我已经查验过了。同伴说今日早上只有金英、操骥二位公子从周窑出来,再没有旁人进出过。” 周时臣道:“金、操二人昨晚去周窑探访我,正好我不在,他们放心不下,便等了我一夜,直到天快亮时才离开。” 宋国霖道:“那么会不会是神秘人翻墙,或是走了其他小门?” 周时臣道:“有可能,周窑地大人少,总有看顾不过来的地方。” 黄云霄道:“不管怎样,我手下人能够证明周老弟是清白的。不过我跟陈通判商量过了,要想保周全,你人还是待在巡检司好些。不然后面还不知道有多少花招出来。” 周时臣道:“黄先生知道有人盯上了我?” 黄云霄道:“不盯上你,怎么会匿名告发你?当时我就知道这才是个开始。” 陈奇可便道:“周公子,本官已知你是清白的,但黄先生觉得有人刻意要对付你,你要是愿意留在巡检司,本官自然欢迎之极。” 周时臣道:“陈通判觉得神秘人只是针对我个人吗?” 陈奇可愕然道:“不是针对周公子个人,还是别的什么吗?本官还正要问周公子,你跟什么人结下了深仇大恨,对方非要置你于死地?” 周时臣道:“要说私人恩怨,我少年时曾以赝品冒充真品,售以高价,骗过一些人,仅此而已。” 宋国霖道:“该不会是有人一直怀恨在心,又见周公子功成名就,一心要搞垮你?” 黄云霄道:“这个神秘人能在我徽州会馆中安插眼线,足见能耐不小。我猜他要对付的不只是周老弟,一定还有大阴谋。”转头见周时臣神色从容,颇为惊异,问道:“周老弟早已知道了?” 周时臣道:“也只是我与何兄的推测。不过目下可以肯定的是,不是都帮所为。”大致说了究竟,只是隐瞒了余潭生杀死巡检方何一节。 黄云霄道:“我就说不是余茂盛所为了。不过如果不是都帮,还会有谁这么想要樊高死,又能在徽州会馆中安放眼线?” 何寻道:“我们去找过都帮会首崔无忌,他说崔国懋死前提过有个大有来头的人,要害崔窑和吴窑。而今崔窑、吴窑明显没落,再联系到周窑的种种遭遇,我和周兄都认为对方要针对的是景德镇民窑。” 陈奇可皱眉道:“谁会想要这么做?” 宋国霖骇然而惊,不由得转头朝御窑厂方向看了一眼。 周时臣道:“不会是潘相。潘相之前一再针对我,只是因我不肯接受派烧而耿耿于怀。但崔国懋崔公所提之事始于十年前,十年前潘相还在皇宫大内呢。” 黄云霄道:“如果是针对景德镇民窑,一切便说得通了。” 周时臣道:“但我与何兄始终想不出有动机的嫌犯。黄先生认为会不会是徽商的对头,譬如晋商等?” 黄云霄一愣,随即道:“这倒是极有可能。景德镇四方杂处,客籍居多,也有不少山西人在此。我得立即回去会馆,安排人手四下打探。”走出几步,又道:“这神秘主谋既在徽州会馆做了手脚,多半也在都昌会馆安插了眼线。周老弟可有提醒过余茂盛?” 周时臣摇头道:“没有。余帮主性子急,差点将我当作真凶杀了。我若说了内应、眼线什么的,他非得闹个天翻地覆不可。”顿了顿,又道:“不过黄先生适才的话,倒是提醒了我,神秘主谋果真在崔窑和都昌会馆中派了眼线的话,便能解释得通为什么他会知道樊高来景德镇一事。” 那大有来头的神秘人既计划搞垮崔窑、吴窑,应该往两窑各派了眼线。当时都帮初立,崔国懋虽出任会首,地位却尚不稳固。他病重后,意识到神秘人阴谋非同小可,不能完全依赖都帮,必须得与吴窑联手对敌。但都昌人倔强好胜,崔氏拉不下面子直接去找吴明官,是以邀请好友樊高促成此事。眼线报告给神秘人后,神秘人遂先行将樊高行踪透露给湖盗,然湖盗不为所动。神秘人只得另外奉上二百两纹银,最终买动湖盗出动,劫掠了樊高货船。 不想樊高侥幸未死,且还是按原定计划来到了景德镇。只是崔国懋已死,樊高出于某种考虑,没有入崔窑祭拜,而是转而来到了吴窑。他与徽帮黄云霄、吴明官均是好友,之所以没有去徽州会馆,而是直接来到吴窑,应该是崔国懋在信中提了想要崔窑、吴窑联盟一事,樊高想尽快达成老友心愿。 彼时吴明官新婚不久,又见到老友到来,欣喜若狂,却不知新婚夫人李新喜的名字如何触动了樊高神经,竟令其拂袖而去。而神秘人派在吴窑中的眼线将这一消息及时传了出去,神秘人遂追至瓷庄,杀了樊高,以绝后患。 黄云霄听了亦觉得有理,沉吟道:“吴明官还好说,崔无忌、余茂盛十分不易相处,而都帮弟子又是有名的抱团排外,这眼线如何能潜伏在崔窑或是都昌会馆,而不被察觉呢?” 何寻道:“徽人也相当团结排外,黄会首又是如此精明,还不是一样没有发现徽州会馆的眼线。” 黄云霄一怔,随即笑道:“何巡捕说的极是。我大概是精明过头了,竟连眼线在自己鼻子底下都发现不了。”又叮嘱道:“周老弟,你自己多留点儿神,没事不要出来乱跑。”拱手辞去了。 宋国霖问道:“周公子,你不如暂时留在巡司署,跟何巡捕住在一处,也好有个照应。” 周时臣道:“我若如此,便成缩头乌龟了。多谢几位美意,我还是回周窑的好。” 何寻忙道:“陈通判,目下我们既然料定周公子是神秘人的下一个目标,不如让下官予以贴身保护,万一神秘人露面,也能及时追捕。” 陈奇可与宋国霖低声商议几句,便点头同意道:“就这么办。何巡捕再多调些人手,换上便衣,轮换在周窑附近监视,看有没有可疑人。” 何寻道:“是,下官这就去办。” 出来巡检司时,大门口有人迎上来笑道:“周公子饿了吗?该吃夜宵了。” 周时臣认出对方是望江楼的伙计,问道:“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伙计道:“小的听说周公子被官府抓了,料想人必在这里,刚要设法进去探监,您老人家就出来了。”见何寻一身便服,周氏身上又无桎梏,便问道:“周公子是被释放了吗?” 周时臣道:“嗯,是江楼主派你来找我的吗?” 伙计道:“是,鄙楼主人今日心情好,特请周公子到望江楼吃宵夜。” 周时臣料想必是那封空白信有了线索,顾不上夜色已深,忙与何寻一道朝望江楼赶来。 伙计引二人自后门进来库房。望江楼楼主江印月正坐在灯下发呆,周时臣进来轻拍他肩头,倒将他吓了一跳。 周时臣笑道:“江公在想什么,竟然如此出神?” 江印月道:“我想什么不要紧,倒是周公子一再遭逢奇遇,居然还活蹦乱跳地活着,令人惊讶。” 周时臣笑道:“江公不闻傻人多福吗?” 江印月道:“周公子若是傻人,又将我等平庸之辈置于何地?” 周时臣道:“我一再被人陷害,却不知对方是谁,不是傻人是什么?” 江印月道:“不说这个。周公子托付的那个事,我想了许多办法,都不灵光。但我目下又想到了一个新法子,不一定可行,只是个尝试。不过需要有一些参照。” 周时臣问道:“什么参照?” 江印月道:“就是信中原有的字。” 何寻道:“那封信完全成了空白,什么都不剩了,所以才请江楼主帮忙啊。” 江印月道:“何巡捕没明白我的意思,我是说,我一定要有原信上原有的字作参照对比。譬如有人看过这封信,知道信上一定有个‘周’字。这个‘周’字,就是参照。” 何寻道:“什么意思?江楼主仅凭参照,便能恢复原信了吗?” 江印月道:“这个你别管,你们先告诉我,原信中有什么字?你们能肯定信中有的字,哪怕一个字,一个字就行。” 何寻道:“这个不难办到,‘崔’字,‘樊’?字,一定是有的。” 江印月一怔,道:“原来这就是当日都窑崔国懋写给广东商人樊高那封信。” 周时臣道:“江公也听说了这件事?” 江印月“嘿嘿”两声,道:“我这望江楼是天下第一等闲人之地,消息灵通,不比别处差。我不说,并不代表我不知道。” 他提笔往桌上白纸上写下“崔”“樊”两个字,想了想,又问道:“何巡捕说信中一定有这两个字,仅仅是因为知道信是崔国懋写给樊高的吗?” 何寻道:“有什么不妥吗?”江印月道:“依我个人经验来看,信中不一定会有这两个字。崔国懋、樊高二人除了名字外,还各有字号,他们既是好友,互相之间也许是称字,也许是称号,也许是以籍贯代称,也许是昵称,或者是小名,谁知道信头、落款写的什么。” 周时臣道:“江公不妨试试‘李’字。” 江印月愕然道:“李?是木子李吗?为什么一定会有这个字?” 周时臣道:“这个江公就别管了。总之,我可以肯定信中一定有李字。够用作参照了吗?” 江印月道:“勉强够吧。” 周时臣道:“明日我会派人送来几件瓷器,算是我的一点心意。我与江公之间的约定照旧。不过这件事……” 江印月忙道:“我晓得轻重,只有我三人知道。” 离开望江楼,何寻见左右无人,才问道:“周兄说信中一定有‘李’字,是因为李新喜吗?” 周时臣点头道:“我倒不是针对李新喜本人,而是樊高在吴窑的反应太过奇怪,说不定信中提到了李氏家族什么事。其实我也觉得不可能,但就樊高的反应来.看,‘李’字是信中最有可能出现的字。” 何寻道:“可崔国懋明知自己时日无多,在重病中提笔,一定是特别重要的事,才会写在信中。”又道:“崔国懋写信给樊高,是要促成崔、吴两窑联盟,共抗强敌。彼时李新喜刚刚成为吴窑女主人不久,会不会是崔国懋认为李氏可能会是联盟的障碍,在信中事先提及?” 周时臣道:“我觉得应该不是这样。” 若是崔国懋在信中提及过此事,樊高已知吴明官新娶了李新喜,心里有所准备,到吴窑后见到墙上贴有“囍”字,理该先向老友道贺,而不会出声询问,更不会听到李新喜的名字后,脸色大变离去。 据此推测可知,崔国懋并没有在信中提过吴明官新婚及新夫人名讳。樊高既与浮梁李氏并无旧怨及往来,极可能是崔国懋在信中提到了姓李的什么人,而这个人还与李新喜有某种联系,如此才会令樊高在得知吴明官新夫人即是李氏后勃然色变而去。 周时臣又道:“景德镇商业兴旺,人情练达,风气亦比其他城镇要开放包容得多。但当时李新喜肯以大家之女身份下嫁吴明官作填房一事,仍然被认为不同寻常。我虽然来浮梁来得晚,但也时不时地听到有人议论这件事。” 何寻道:“难道崔国懋认为李新喜嫁给吴明官是个阴谋?跟神秘人物有关?” 虽然这般猜测,但最后还是认为不可能。李新喜虽出身大族,有堂兄在朝为官,倒说不上大有来历。况且她父母早亡,长兄李新奇也在数年前过世。她这一系只剩了她一人,而今丈夫又已不在人世,可谓孤苦伶仃。 周时臣道:“我在想,既然当时神秘人物往崔窑、吴窑中各派了眼线,会不会是崔国懋觉察到什么,觉得身边有些不同寻常的事,而这些事跟大有来历的神秘人物有关?” 何寻道:“这倒是有可能。崔国懋可能发现了什么,所以才交代崔无忌亲自送信去邮驿,不令旁人知晓。” 也就是说,崔国懋觉察到身边有人监视,刻意提高了警觉。他既然知道神秘人要同时对付崔窑、吴窑,多半也怀疑对头往吴窑派了眼线。正好当时人人议论李新喜嫁给吴明官一事,崔国懋便怀疑其兄李新奇有什么图谋,才会让唯一的亲妹妹下嫁作填房。但他病重难以握笔,无力多写,只大致提了姓李的李新奇往吴窑放了眼线之类云云。樊高尚不知道李新喜已嫁吴明官为妻,来到吴窑时,听好友提及新婚夫人的名字,当即联想起崔国懋信中提及的李新奇来,遂起身离去。 周时臣道:“这样的话,倒是大致能解释清楚所有经过。”又道:“不过以你我对李新喜的了解,她绝没有卷入什么阴谋。” 何寻道:“这我相信,目下樊高一案的关键线索都是她提供的。若是跟她或是李氏家族有关,她这般做,等于出卖了自己。” 周时臣道:“目下还有一条线索。之前崔无忌提过,说崔国懋知道大人物要对付崔窑和吴窑,源自阳府寺小沙弥慈相。慈相不可能平白无故编出这样一段故事来,一定是他无意中听到了香客谈话。如果走一趟阳府寺,看有没有人记得那一阵有什么大人物去过寺里上香,运气好的话,便能弄清楚对方身份。但我也知道希望其实相当渺茫。” 何寻道:“即便希望渺茫,总得勉力一试。这样,现下是敏感时期,周兄暂时不要出门,明日我悄悄走一趟,看能不能问到什么。” 周时臣道:“甚好,只是有劳何兄了。” 回来周窑,仍不见秢稠回来,周时臣不由得有些担心起来。 老仆周祥忙告道:“秢稠出去时就说了,说今日会晚些回来。” 周时臣道:“那也不该这么晚。” 周祥道:“说是明日要叫人把魏氏老屋的多余物事抬走,今日必须得全面清点完宅子。” 周时臣遂不再理会,问道:“今早你可留意到有人溜进周窑作坊?” 周祥不好意思地道:“昨晚老奴一直在客厅陪着金、操二位公子,秢稠回来得晚,之后我们四人便一道在客厅等公子回来。天快亮时,金、操二位公子实在熬不住,各自回家去了。秢稠叫老奴先去睡,她一个人留下来迎候公子,老奴回房倒下就睡着了。公子要问今早的事,怕是得问秢稠才行。” 何寻忽然问道:“昨晚金英、操骥可曾离开过客厅?” 周祥想了想,道:“没有。二位公子担心公子担心得厉害,连茶都没喝一口,只干坐在那里。等到鸡鸣时,便直接走了。”.. 周时臣便命老仆先去歇息。 周祥问道:“要给秢稠留门吗?”周时臣道:“你先去睡,这里有我守着。” 周祥闻言,便自回房去了。 周时臣问道:“适才何兄那般问老仆,是怀疑金英、操骥吗?” 何寻道:“黄云霄派了人盯着周窑,只见金、操二人离开。而凑巧许民又在那个时候见到盗窃‘青花见五色’的神秘人从周窑方向而来。我例行公事,当然得多问一句。不过我也知道不是他二人。那神秘人是个高明的对手,要栽赃嫁祸,一定会选择周窑开窑上工时。那时候人进人出,盯梢的人顾不过来,不可能记住所有人,正是最佳时机。如果选择大清早出门,极容易被人认出,不是太过冒险吗?” 周时臣道:“所以何兄觉得今早神秘人出现,不是为了将‘青花见五色’放入周窑货柜?” 何寻道:“不是。多半是他处置完了余潭生,打算回家去。我会派人留意南门头一带,看能不能发现身形符合许民描述的人。不过那里人烟密集,怕是也难以寻到线索。” 周时臣道:“神秘人杀了余潭生,成为都帮大敌。不如请余茂盛出手,他掌握船帮,眼线广,人手多,或许能有所发现。” 何寻道:“关键是许民只看到神秘人大致身形,没有具体描述,余茂盛能耐再大,景德镇有十万人口,他要如何找起?” 二人一时苦无对策。周时臣忽觉腹中饥饿,顺口叫道:“秢稠……” 何寻忙提醒道:“秢稠不是还没回来吗?” 周时臣道:“哦,我倒是忘记了。”忽然听到大门声响,喜道:“回来了!当真是说曹操,曹操便到。” 迎出来一看,进来的却不是秢稠,而是魏希光。她一双大脚,仍然跑得气喘吁吁,额头满是汗水,一见周时臣便急切叫道:“周郎,周郎……” 周时臣愕然道:“怎么了?出了什么事?” 魏希光道:“秢稠……秢稠被人杀了!” 第十章 鹧鸪啼处 他的表情格外丰富,又是惆怅,又是哀伤,无可奈何中,仍然充满了暴烈与躁动。而现实却又是如此嘲讽,外面不时有捣土声、陶车声传进来,一再刺激他的敏感神经,令他面上肌肉不断抽搐。所有缘由中的正义,动力中的光芒,恐惧中的肃穆,焦虑中的不安,错失中的悔恨,不过都是幻象。唯一真实的,只有当下的“四时雷电镇”。 大器难成比践形,自非折挫总伶俜。 要知先立功夫在,不止炉中火候青 御窑诸作辫钦单,宫式全颁自内官。 坯就搭烧民户领,不赔龟甈圣恩宽 ——龚鉽《陶歌》 魏希光慌里慌张地跑进周窑,告知秢稠被杀。周时臣闻言一愣,道:“怎么会呢?秢稠人在魏氏老屋呢。” 魏希光颤声道:“她……她正是死在了魏氏老屋。” 原来珠妹自被方何打伤后,一直留在景德医馆养伤,明日再做一次热敷治疗,便可以归家。魏希光本预备明日一早去医馆接珠妹,但何寻与周时臣离开都昌会馆后,她也没有立即睡下,偶尔听到外面有人议论王五“青花见五色”再现周窑的事,怀疑是有人要再度构陷周时臣,一时放心不下,便跟了出来。料想何寻直接将周时臣带去了巡检司,便径直往官署赶来,想打听清楚详细情形再说。 她人到时,正好见到周时臣由何寻护送离开巡司署,并没有被投入大狱,这才长舒一口气。又因路远,不愿摸黑回去都昌会馆,更不愿意再回魏氏作坊,便干脆来到景德医馆,拍开大门,请求留宿在医馆客房中,预备明日与珠妹一道离开。 珠妹睡熟后,魏希光仍难以入眠,便披衣出房,信步胡乱走着。忽见到隔壁魏氏老屋有灯光映出,且听到有人说话,似是秢稠的声音。一时好奇,便出来医馆,来老屋查看。 她人到时,院门大开,灯火已灭,心中依稀有种不祥的感觉,便叫道:“有人吗?秢稠,是你在里面吗?我适才在隔壁听到你的声音了。” 却不见人应,便大着胆子往里走。穿过庭院甬道,借着一点微光,隐约见到台阶上歪着一个人,吓了一跳。忙过去查看,竟是秢稠,身子还是热的,却已经没有了呼吸。她一时不知该怎么办才好,又深知最近不断有人刻意针对周时臣,怀疑秢稠被杀也与此有关,也不及去报官,便急忙赶来周窑报信。 周时臣听了经过,全然不信,连连摇头道:“秢稠只是说要晚些回来,怎么会被人杀了呢?我不信,我不信。希娘一定是看错了。” 何寻料想周时臣近来备受倾陷,而秢稠更是他最亲近的人,他一时接受不了打击,导致行为异常,忙道:“魏家娘子,你先留下来照看周兄,不要让他乱跑。我带人去魏氏老屋看看。” 又怕周时臣接受事实后发狂,魏希光制不住他,忙出去叫了两名便衣兵卒进来,令二人看紧周氏,安排妥当,这才带人往南门头赶来。 巷子里一片静穆,浑然不像新发生了血案的情形。然火光一照进院子,何寻第一眼便看到了秢稠。她斜歪在台阶旁,眼睛瞪得老大,右手握着火摺,胸口正中为利刃所刺,然出血不多,料来凶器必定薄而锋锐。门槛之处有一个摔得变了形的油灯,油已完全漏出,应该是从什么人手中掉落了下来。 兵卒内外搜过一遍,禀报道:“屋子内外被翻得乱七八糟,也不知是因为秢稠小娘子正收拾旧屋,还是凶手在翻寻什么。”何寻道:“是凶手做的。” 兵卒奇道:“何巡捕何以能肯定?” 何寻道:“因为秢稠表面泼辣,大大咧咧,其实是个很细心的人。她既然预备让人将旧家具之类全部搬走,必定会事先收拾得整整齐齐。” 忽听到一阵骚动,却是周时臣不顾兵卒阻挠,强行闯了进来,直奔阶下秢稠尸身而去。何寻忙挺身拦住,道:“做什么?仵作还没到,不能随意乱动尸体。” 周时臣道:“我要看看她,我必须得看看她。你不懂,你不懂的……” 何寻道:“我怎么不懂?我喜欢秢稠!” 周时臣惊愕异常,道:“什么,何兄你……你喜欢秢稠?” 何寻道:“对,我喜欢她,虽然我知道她心中只有周兄你。所以你别再跟我说我不懂。你要想帮忙,去帮我找出凶手。你要想痛苦难过,自己找个地方待着去,别在这里添乱。” 周时臣道:“我不是想添乱,我只想……”一心想过去抱住秢稠的身体。 何寻厉声喝道:“我好话说尽,周兄再不听劝,可别怪我用强了。” 魏希光紧跟过来,忙将周时臣拉到墙角,柔声安慰。周氏一时无语,远远望着秢稠发呆,最终还是忍耐不住,蹲了下来,泪水滚滚而落。 何寻又亲自在老屋搜了一遍,走过来告道:“杀死秢稠的凶手应该就是那买盗杀死樊高的神秘人。” 周时臣举袖擦了擦泪水,勉强站起身来,嘶声问道:“何兄如何能知道?” 何寻道:“他在这里翻寻过,应该是在找那封所谓的密信。” 当日为诱捕买盗行凶者,周时臣想出了以假信诱凶之计,有效利用了镇上盛传湖盗郑千年返回景德镇的流言,散布消息,称郑千年到魏氏作坊,是为了取回军师李四保留下的一箱财宝。无心者只会注意到财宝,有心者才会留意到“李四保”三个字。这有心者,自然就是真凶了。 这本是一个必能引蛇出洞的计划,但却因为都帮余潭生误打误撞及周时臣、何寻二人过早判断都帮涉入其中而功亏一篑。真凶依然潜伏在暗处,并趁余潭生逃走之机劫走其人,施以严刑拷问,之后又杀其灭口。 事后,对周时臣、何寻而言,这一计划已然失败,然真凶却依然相信李四保密信的存在,因为他确实写过那样一张字条。对其而言,有那样一件关键证据留在人间,风险实在太大,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而今徽帮许民看到真凶往南门头而去,其实他不是回家,而是处置完余潭生又寻毕魏氏作坊后,赶去搜查樊高瓷庄,也就是魏氏老屋。魏氏老屋是湖盗二头领郑千年在景德镇的第一个滞留之所,军师李四保亦曾到过那里。老屋地大人少,当然是最有可能窝藏秘密的地方,至少真凶是这样认为。 尤其周时臣凑巧在这个时候买下了魏氏老屋,他的本意只是要取悦心爱的女子。而因其正在调查樊高的案子,在真凶看来,这一反常的购买行为显然另有意味。而周时臣本人则因为接踵而至的变故分散了精力,竟丝毫没有考虑到这一点,由此令赶来打扫收拾魏氏老屋的侍女秢稠步入了险境。 事情的经过大概是:真凶今早到达魏氏老屋后,大概搜过一遍,尚未发现蛛丝马迹,秢稠及其所请的道士便到了门外,他不得不匆匆离去。之后道士作法驱鬼辟邪,折腾了大半天。等道士离开,秢稠又开始收拾宅子。凶手大概之前已跟秢稠打过照面,若再度出现,势必引起怀疑,是以一直躲在暗处观望。 秢稠一直忙到晚上,累得精疲力尽,终于收拾妥当,吹灭灯火离去。真凶伺机溜进魏氏老屋,正举火紧张地寻找密信时,秢稠大概落了什么东西,又返了回来。她打着火摺,惊讶地看到了真凶,问了几句什么。真凶难以解释,遂干脆扔掉油灯,上前杀了秢稠,随即匆匆离去。 魏希光在隔壁医馆听到的声音,应该就是秢稠在质问凶手,而她随后赶到时,凶手则才刚刚离开,可谓擦身而过。 周时臣闻言,这才恍然大悟,连声道:“是我害了秢稠,是我想出密信诱凶的法子,结果不但没有奏效,还害得余潭生和秢稠接连丢了性命。我……我真个大大的罪人。” 何寻道:“不是周兄害了余潭生、秢稠,是凶手杀了他们两个,明白吗?”见周时臣不断拉扯自己的头发,极是失态,忙道:“魏家娘子,你先去医馆陪珠妹,这里是血腥之地,又是命案现场,娘子不宜久留。” 魏希光迟疑道:“那周郎他……” 何寻道:“放心,这里有我。” 魏希光虽然担心情郎,但料想其悲恸之下,听不进自己相劝。又知周氏买下魏氏老屋是为了自己,而秢稠深夜滞留在宅子中,也是为了尽快收拾妥当,好将老屋移交给自己,因而自己也多少该对秢稠之死负些责任,颇感内疚,便点头自去了。 何寻捉住周时臣双肩,道:“周兄,你先冷静些,听我说,要想为秢稠报仇,就得尽快抓住凶手。” 周时臣道:“我现在脑子一团乱麻,我想不出谁会是凶手。” 何寻道:“那好,下一个就会轮到你!凶手一定会设法除掉你,你再想给秢稠报仇,也就没机会了。” 周时臣怒气冲天,咬牙切齿地道:“就让他来找我好了,我正好要跟他算一笔总账。” 何寻道:“你在明处,又是鼎鼎大名的杂帮会首,对方在暗处,你连他是谁都不知道,你如何跟他斗?如何算总账?” 周时臣一想是这个道理,茫然问道:“那要怎么办?” 何寻道:“我正要问你该怎么办呢。”将语气放得平缓些,叹道:“我自知才智远不如周兄,目下我需要你的帮助来找出凶手。你心痛秢稠,我也喜欢她,我心中跟你一样痛。为什么我能压制住个人情绪,周兄你就不能做到?你现下长舒几口气,然后回答我,你想不想给秢稠报仇?” 周时臣道:“当然想了。” 何寻道:“那好,我再将秢稠可能的遇害经过说一遍,你仔细听着,看看有没有特别之处。”果然又将之前的推测细细说了一遍。 周时臣渐渐平复下来,听到秢稠吹灯离开、凶手伺机进屋一节,立即叫道:“这里有问题!” 何寻问道:“什么问题?” 周时臣道:“凶手来到魏氏老屋,是要寻找密信。他之所以认为密信会在这里,一是因为郑千年与刘原姑曾住过这里,二来则因为我不顾凶宅之名,坚持买下了这处宅子,对不对?那么问题随之而来,他怎么知道秢稠不是我派来寻找密信的?” 何寻登时如大梦初醒,连声道:“是了,是了,凶手如果以为秢稠是在找密信,该直接跟上她,从她身上夺取密信,而不是自己再溜进魏氏老屋找信。” 周时臣道:“这说明凶手事先跟秢稠照过面,试探过口风,由此了解到她对密信一事其实一无所知。” 何寻道:“那好,等天一亮,我就派人去找作法的道士,再四下询问围观者,看有谁跟秢稠说过话,或是有没有看到有人出入魏氏老屋。” 周时臣道:“而且秢稠晚间一直是一个人待在魏氏老屋,凶手早就可以闯入制伏她,却一直躲在外面,等候她离开,表明他并不是非要杀死她不可。” 何寻呆了一呆,问道:“周兄是说,凶手应该是熟人?” 周时臣点点头,道:“何兄没有亲眼见到余潭生的样子,完全没有人样,真真可怕。凶手如此残忍可怕,毫无人性,为什么偏偏要对秢稠手下容情呢?我敢打包票,凶手一定是熟人。他之前虽然一再害我,却也只是让我陷入牢狱之灾,并没有用血腥残酷的手段来对付我,亦能从旁佐证这一点。” 何寻道:“所以凶手也能将王五‘青花见五色’从容放入周窑,来陷害周兄你。” 不过这“熟人”一词,范围实在太广。周时臣是景德镇的知名人士,兼之性情豪爽,没有架子,什么人都能结交。秢稠亦是从来不避外人,平日常出面招待来周窑的客人,与佣工亦关系友善。 何寻道:“周兄而今身处悲痛当中,偏偏凶手又是你的熟人,若是让你列一份名单出来,怕是有所偏差。但我仍然希望周兄能好好想想,你那些熟人当中,谁最可能要害民窑?” 周时臣在脑海里快速过了一遍,摇头道:“我想不出来。” 忽听到徽帮黄丹阳在院门口招呼道:“何巡捕,周公子。”又道:“黄会首派我来接周公子。” 何寻问道:“黄会首已经知道这里出事了?” 黄丹阳点了点头。徽帮既派了人暗中留意周窑,黄云霄能以最快速度得知消息也不足为奇。 何寻道:“那好,周兄,你先去徽州会馆,好好休息一下。” 周时臣转头看到秢稠毫无生气的大眼睛,不免又失魂落魄起来,道:“秢稠……秢稠的后事……” 何寻道:“我已经派了人赶去浮梁县署,但路途遥远,仵作最快也要明日正午才能到。等仵作验完尸首,我会通知周兄安排秢稠的后事。” 周时臣道:“那么总该让我合上她的眼睛。” 何寻勉强同意,周时臣便走过去,伸手为秢稠合上了双眼。想起侍女的多年相伴,宛如亲人一般,而今竟天人永隔。她那么年轻,耳边还回荡着她的盈盈笑语。一时忍不住,泪水又流了出来。 何寻忙朝黄丹阳打个眼色,黄丹阳便上前将周时臣强行带了出去。 途中,黄丹阳问起详细经过。周时臣颇感心灰意冷,道:“我不想再提这个。” 黄丹阳正色道:“若想尽快找出凶手,周公子就该一五一十地告诉我。不是我说大话,徽帮的能力可比景德镇巡检司要大得多。”见对方沉默不应,又劝道:“周公子,人死不能复生,你必须要承受住这种痛苦。” 周时臣被逼不过,只得说了何寻及自己的推测。 黄丹阳愕然道:“竟然是熟人所为?” 周时臣道:“从现场情形来看,应该是这样。可我想了半天,实在想不出这个熟人是谁。” 黄丹阳道:“周公子放心,我徽帮必定竭尽全力,一定要揪出这个凶手。” 到了徽州会馆,黄丹阳径直引周时臣来到后院内室。周时臣左右不见人,问道:“黄先生人呢?” 黄丹阳道:“黄先生正在与都帮崔会首、余帮主以及杂帮姜会首议事。” 姜会首即是杂帮副会首姜凡。周时臣是杂帮名义上的会首,抚州人氏姜凡则是实际处理帮务的人。 周时臣闻言颇为惊讶,道:“三帮头面人物竟能齐聚在徽州会馆?这可是破天荒的头一遭。” 黄丹阳道:“黄先生离开巡检司后,便派人连夜去请三帮头面人物到徽州会馆议事。他说而今大敌当前,大家伙儿得联合起来。”又斟了一杯酒,劝道:“周公子,你累了,这里准备好了酒菜,还有周公子最爱的咸水粑,请周公子先用些。” 周时臣摇头道:“我哪有这个心情?” 但他来回忙碌,连晚饭也没吃,确实有些渴了,见那黄酒烫得滚热,直冒热气,便端起来一饮而尽,想驱驱身上寒意。只觉得热气直冲下肚,全身舒坦之极,精神登时为之一振。然随即头昏眼花,眼前一切都模糊起来。他忙扶住桌子,问道:“你在酒里面下了什么?” 黄丹阳抢上来扶住周氏,道:“周公子不必紧张,只是能让公子好好睡一觉的药。” 周时臣还想多问一句,但那迷药药力极强,头一软,便晕了过去。 再醒来时,天早已大亮。周时臣见房中窗明几净,自己盖着锦绣缎被,舒舒服服地躺在床上,一时怀疑是不是在梦中,顺口叫道:“秢稠……” 有人闻声进来,却不是秢稠,而是吴窑女主人李新喜。 周时臣愕然问道:“娘子怎么在这里?” 李新喜道:“我来徽州会馆找黄先生商量事情,听说周公子在这里,便过来看看,正好周公子醒了。” 周时臣道:“我人是在徽州会馆吗?” 李新喜道:“周公子,秢稠的事,我已经听说了,万望你节哀顺变,不要太伤心难过。” 周时臣这才能确定昨晚发生的一切不是梦境,而是切切实实地发生过,秢稠已然不在了。心一阵阵揪起,难受之极。忽转头见到外面日影西斜,忙问道:“现在是什么时辰?” 李新喜道:“下午酉时,已是日暮了。” 周时臣道:“啊,我竟睡了一整天。劳烦娘子先出去,我好起身。” 出来堂中,黄云霄正好引着何寻进来。 黄云霄脸色不大好看,道:“周老弟醒过来了?很好,先喝杯酽茶提提神,接下来好办正事。” 周时臣道:“黄先生找到凶手了?” 黄云霄道:“我找出了徽州会馆的眼线。不过这件事一会儿再谈,何巡捕另有重要事情要问吴家娘子。” 李新喜愕然问道:“何巡捕专程来找我吗?” 何寻点点头,道:“我冒昧问娘子一句,娘子当初为何会嫁给吴明官吴公?” 李新喜登时有些不自然起来,道:“这个……当真重要吗?” 何寻道:“重要,而且相当重要。” 李新喜尚有所迟疑,道:“可这是我的私事。” 黄云霄道:“目下镇上发生了这么多事,娘子该知道有人在暗中兴风作浪,要对付民窑。娘子也算是吴窑的半个主人,今日又来找我,说是想正式接管吴窑,让吴窑全面恢复生产。作为妇人之辈,能有这等勇气,已经相当不易。娘子既想掌管吴窑,首先要做的是揪出幕后黑手。所以何巡捕所问,不再仅仅是娘子的私事,希望娘子据实回答。” 李新喜只得道:“这是亡兄的主意。” 何寻道:“那么娘子自己的心意呢?” 李新喜道:“我当然不愿意,我是说最开始。不是我自恃书香门第、轻视匠师之类,而是夫君年纪大我许多,我嫁过去又只是填房。可是父母早亡,长兄为父,我不愿意又能有什么法子?但嫁过去后,还是觉得兄长眼光不错,夫君人好心善,很会疼人,对我百依百顺,我也就满足了。女人一生所望,不就是嫁一个好夫君吗?” 一旁周时臣听得满头雾水,料想何寻不是无缘无故来探人隐私,忙问道:“何兄为什么突然问起这个?” 何寻道:“因为我天不亮就赶去了阳府寺,打听到十年前的一桩旧事。当时吴家娘子的兄长李新奇正好借住在寺中,名为借清净之地读书,平日却常常有朋友往来,据说都是些大有来头的人物。” 周时臣“啊”了一声,惊讶地看着李新喜。 李新喜莫名其妙,道:“周公子为何这般看着我?十年前,亡兄因爱岳飞将军题联:‘机关不露云垂地,心镜无瑕月在天。’在阳府寺读过大半年书,我记得这件事。何巡捕突然提起来,可是有什么用意?” 何寻道:“十年前,阳府寺小沙弥慈相带伤找到都帮会首崔国懋,告诉他有来历极大的人物要害崔窑、吴窑,只是不及说出更多,便伤重死去。” 李新喜仍然不解,道:“这跟我和我亡兄有什么关系?” 何寻道:“慈相只是个小沙弥,总不可能随便编一套谎话,大老远地99lib?跑下山去找崔国懋。他一定是无意中听到了什么,只是不巧被发现了,有人要杀他灭口,他拼死才将消息传出去。据时间来看,正好是令兄在阳府寺读书时。” 李新喜颤声道:“何巡捕怀疑我亡兄便是谋害崔窑、吴窑的主谋?” 何寻道:“这个可能性相当大。” 李新喜道:“且不说动机如何,我亡兄若有意对付吴窑,为何还要事先将我嫁给吴明官做继妻?” 黄云霄插口道:“这应该是令兄的一种手段,意图以娘子来控制吴明官。娘子当年年轻貌美,又出身大族,老吴娶了你,欢喜得嘴都合不拢。娘子适才自己也说了,老吴对你可是百依百顺,这不比其他手段强得多?” 李新喜道:“可是亡兄从未要求我让夫君做过什么事。” 黄云霄:“令兄以娘子出嫁吴窑,不过是个开场。我猜他来不及作出更多安排,就一命呜呼了。”又道:“我只是临时插句嘴,回答娘子的疑问。何巡捕,你请继续。” 何寻便续道:“阳府寺小沙弥慈相下山,是在都帮会首崔国懋得病前。没过几天,崔国懋就一病不起。而后的事,娘子已经大致知道了——崔国懋写信给好友樊高,请他赶来景德镇,促成崔窑、吴窑联盟,共同应付外敌。然有人抢先买通湖盗于半途劫杀樊高,樊高逃得性命后,虽星夜赶来景德镇,仍未能见上老友最后一面。樊高遂转去吴窑找老友吴明官,当他听到吴氏新娶的新婚妻子的名字后,立即变色,然后留下一封空白信,拂袖而去。那买盗劫杀者听到消息,又立即赶去瓷庄,也就是魏氏老屋,杀了樊高灭口。” 李新喜脸色惨淡,问道:“你们怀疑是我向主谋通风报信,让他赶去瓷庄杀了樊高?” 黄云霄道:“我倒是怀疑过娘子,但周老弟愿意以自己的性命担保娘子跟这件事无关。他既信得过娘子,我也信得过你。” 李新喜极是意外,朝周时臣点点头,表示谢意。又问道:“那么这又跟我有什么关系?”转头看着周时臣,分明是更信任他,期待他的回答。 周时臣只得道:“樊高当晚来到吴窑,听到娘子名字后反应剧烈,这是娘子自己亲口转述。娘子难道不觉得这其中有关联吗?他一定是知道娘子的。” 李新喜道:“可我不认得樊高,我们浮梁李氏跟广东樊氏也没有任何关系。” 周时臣道:“这我知道,所以我推测崔国懋在信中提了姓李的什么人,多半跟娘子有关。而今何兄既然肯定令兄李新奇曾在阳府寺借读,我便愈发能肯定了。” 崔国懋人并不笨,得到小沙弥慈相通风报信后,大概也猜得到慈相多半是在阳府寺中听到了什么。也许暗中派了人调查,甚至亲身去寺庙查看,由此怀疑到李新喜兄长李新奇头上。但他没有实据,又想不出李氏谋害崔窑、吴窑的动机,兼之很快便病倒,事情遂搁置了下来。 崔国懋是工匠出身,身子壮健,突然毫无征兆地病倒,显然有些蹊跷。当时他大概已经猜到自己生病跟有人谋害崔窑的阴谋不无关系,崔窑里面一定有对头的内应。当时都帮刚刚成立不久,内部尚且矛盾重重,又有徽帮不断从中阻挠。崔国懋既起了极重的疑心,又不知道对头是谁,难免会对所有人失去信任,不敢告诉身边人,连对儿子崔无忌也没有和盘托出。但他在写给好友樊高的信中,一定提及过这些事,包括慈相被杀、自己病得诡异等,并点名道姓地说怀疑是一个叫李新奇的本地书生参与了这一切。 樊高接信后,历经坎坷,终于赶到景德镇,却不及见到老友最后一面。崔国懋既在信中说过自己病得蹊跷,樊高必能猜到崔窑内部有对头眼线,而且是能亲近崔氏的人。他虽心痛老友之死,却不敢冒险进去灵堂上香,以免为对头觉察,遂赶来吴窑,既要提醒吴明官注意,也是要与吴氏联手调查崔国懋之死真相。 不想樊高未及说到重点,意外得知吴明官新婚妻子名叫李新喜,出身浮梁李氏大族。无须多言,樊高立即便猜到了李新喜与崔国懋信中李新奇的关系。他那一刻的心境,今人已无从得知,但从他的反应来看,极可能是以为吴明官已与对头.99lib.联盟,甚至合谋害了崔国懋。想到一名老友已死,一名老友相欺,悲愤难鸣。他大概忘了手上的信件已遭湖水浸泡,只是愤然掏出扔在吴明官面前,表达心中最强烈的愤慨及抗议。而其实吴明官毫不知情。随着樊高悄然无声的消失,这一段故事遂告终结。由于几方遮掩,导致讯息不能通达,真相亦不为人所知。 虽则吴明官以为樊高早回了广东,但心中并未彻底忘记这一切。一年前,他大概发现了什么,又联系起了九年前樊高到访一事,不时偷取出信件观看,希冀了解更多真相。 然不出几日,便发生了都帮围堵吴窑事件,吴明官出来劝阻时,当众暴毙。于是,本有可能显露的真相再度沉溺。如果不是后来因江若兰命案意外掘出了骷髅,这几件往事大概会永远消失在滚滚东流的昌江中,不会有人将之联系起来,更不会有人发现背后的诸多秘密。 李新喜听得瞠目结舌,愣了半晌,才问道:“周公子是说,崔国懋崔公是遭人暗算,我夫君也是因为发现了什么,最终遭了毒手?” 周时臣道:“到小沙弥慈相报信后不久,崔国懋崔公便离奇病逝。尊夫情形大致如此,也是发现了什么后不久便暴病身亡。如果说这仅仅是巧合,实在很难令人相信。娘子自己不是也怀疑吴公死得不明不白吗?” 李新喜道:“可是我没有想到会这么复杂,竟会与九年前的旧事扯上干系。”又问道:“当时既有对头称要对付崔窑、吴窑,如果是崔国懋崔公被其所害,对头为什么又隔了九年才对吴窑动手?” 周时臣道:“这就跟令兄李新奇有关了。令兄不顾娘子心意,坚持要将你嫁给吴明官吴公做继妻,显然是有所图谋。我猜令兄即便不是主谋,也该是首脑人物。谋害崔国懋崔公之后,本来要继续对付吴窑,娘子作为事先埋好的棋子,本可大派用场。然偏偏令兄早逝,计划遂遭搁浅。但令兄一定还有同伙,如此才能解释吴公暴毙一事。” 李新奇过世后,同伙失去首脑人物,没有心思再继续进行针对吴窑的计划,遂告停止。然偏偏一年前吴明官发现了什么,从其死前几天不断取信观看来看,应该是关于崔国懋及樊高之事。同伙有所觉察后,不得不杀吴明官灭口。然其人能以悄无声息的手段置吴明官于死地,迄今无人发现死因及真相,表明其针对吴窑的计划或许早已重新恢复。 李新喜虽不愿意相信早已过世的兄长竟是一系列阴谋的首脑人物,然前后思虑几遍,再联系当初兄长的态度,不得不逐渐怀疑起来。一时间,百感交集,却始终想不明白动机,问道:“果真首脑人物是我亡兄的话,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周时臣道:“这我暂时还想不到。不过令兄之前针对的民窑都是外来窑主,崔国懋崔公来自都昌,吴明官吴公来自徽州,令兄则是地地道道的浮梁人,或许是怪他们夺取了本地人的风头吧。” 黄云霄道:“这个解释有几分道理。而今他们对付你周老弟,则是因为你来自苏州。”他另有要事,早已等得不耐烦,道:“好了,吴家娘子已尽将所知告闻,我们也该去办正事了。” 李新喜道:“那我……我该怎么办?” 周时臣道:“这是娘子自己该做的决定。” 黄云霄却不愿意失去争取李新喜的机会,忙道:“娘子既然嫁了老吴,就是我们徽州人的媳妇。你可想找出真凶,为老吴报仇?” 李新喜道:“当然想。我一再嘱托周公子,正是为了此事。请黄先生告诉我该怎么做。” 黄云霄道:“娘子先回去,找出吴窑的内应来。” 李新喜道:“我不知道内应会是谁,要怎么找?” 黄云霄道:“这个容易,一定是娘子身边的人,譬如娘子从娘家陪嫁过来丫头、奶娘、仆人之类。”又郑重告道:“这些人丧心病狂,杀了崔国懋、吴明官,而今又杀了秢稠,娘子可千万不要心软。” 李新喜点点头,坚决地道:“我不会心软。找出内应后,我会亲手将他交给黄先生处置。” 黄云霄道:“那好,我这就派人护送娘子回去。” 送走李新喜,黄云霄便引着周时臣、何寻自会馆小南门出来,往南而去。 周时臣思绪已完全平复,亦急不可待地要找出凶手,忙问道:“黄先生不是说找到内应了吗?这是要去哪里?” 黄云霄道:“我这就带你去见内应。”又正色道:“何巡捕,你是官府中人,怕是后面将要见到你不喜欢的事,或是你应该以公家人身份出面干涉的事,而我不希望你来阻止。这该如何是好?” 何寻道:“那么我便暂时不是巡检司巡捕,而以周兄朋友的身份出现如何?那样即使我想干涉,也没有这个权力了。” 黄云霄闻言甚喜,点头道:“甚好。” 径直来到小南窑。早有都帮弟子等在暮色中,忙引三人往后堂而来。 何寻奇道:“不是说找出了徽州会馆眼线吗?如何来了都帮小南窑?” 黄云霄道:“眼线是找出来了,可他嘴硬得很,不肯吐实。我徽州会馆又没有可以动刑的地方,只好将他交给余帮主来代劳了。” 何寻这才明白黄云霄事先用话套住自己的用意,不由得深为佩服。 周时臣忍不住问道:“眼线到底是谁?” 黄云霄反问道:“周老弟认为最有可能是谁?” 周时臣道:“原本我想不到。但目下既然知道李新奇是背后主谋,那么最有可能的眼线当是徽州会馆掌厨许衡。” 黄云霄道:“为什么?” 周时臣道:“许衡是极少数能接近会馆中枢的浮梁人,而且十年前便已入会馆掌厨。如果我是李新奇,一定会以他为内应。” 黄云霄道:“嗯,我得知会馆中有眼线后,最先怀疑的就是许衡。不过他不是眼线,而且我派了人暗中监视观察他,他对所有事根本就不知情。” 周时臣道:“那会是谁?” 正好来到窑洞前,黄云霄伸手一指窑门,道:“周老弟自己进去看看不就知道了,怕是你会大吃一惊呢。” 周时臣微一踌躇,即推门而进。 窑洞阴暗,全仗火光照明,一推门便感觉到热浪扑面而来。进来一看,一名男子被扒得精光,反绑在柱子上,显然已反复遭受过酷刑,全身上下再无一块好肉。都帮余茂盛正将通红的火钳往其胸口烫去。 那男子竟是浮梁知名秀才程浩然,受聘在徽州会馆教习徽帮子弟读书,亦帮助会馆处理文书等日常事务。周时臣因为试制“青花见五色”,想将绘画技法用于制瓷中,最近还在跟其学习绘术。 周时臣一认出对方身份来,大惊失色,忙叫道:“余帮主,且慢动手!”又转头问道:“这怎么可能?怎么会是程秀才?” 黄云霄道:“眼线其实是那些跟着程秀才读书的小孩子,包括我堂侄,但主谋却是程秀才。” 原来程浩然以游戏为名,令孩童偷听大人们对话,再一一复述给他听,还给复述得最逼真者奖赏。小孩子不懂事,觉得新奇好玩,争相参与。昨晚黄云霄有意召集三帮首脑到徽州会馆集会,而暗中早派人隐在暗处,以期捉住眼线。不久,果见有黑影溜到门外偷听,当场抓住后,才发现竟是黄丹阳的小儿子。一时愕然,黄丹阳厉声逼问之下,才知道儿子是受程浩然所派。 程浩然在会馆有专用的休息室,他当晚并没有归家,显然是料到有事发生,刻意留下来探听消息。黄云霄遂命人将他抓住,当众审问,因其坚持不认,便干脆交给都帮余茂盛,带去小南窑拷打。 周时臣听了经过,实难以相信,问道:“是你以匿名信告发我吗?我一直拿你当好朋友,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程浩然只是冷笑,并不回答。 周时臣又问道:“是不是你杀了秢稠?” 程浩然脸上明显露出惊异之色,显然还不知道秢稠已死的消息。 黄丹阳忙道:“人不是程秀才杀的。昨晚他人一直在徽州会馆中,没有出去过。而且许民仔细辨认过身形,程秀才也不是之前两次撞到过的神秘人。” 周时臣道:“那么说你一定还有同党了。快说,你同党是谁?” 余茂盛不满地道:“周公子,你这样问,是什么都问不出来的。这小子看起来文弱,其实嘴硬得很,我打了他一天了,他一句话都没说。看来还得再下重手,劳烦周公子让开些。”举起火钳,欲往程浩然胸口烫去。 程浩然忽厉声叫道:“周时臣,你跟我学习绘画,虽未正式拜师,我许你依旧以兄弟相称,但究竟有师徒之实,你便忍心看我受此荼毒吗?” 周时臣一想有理,忙道:“余帮主,且慢动手。” 程浩然又道:“我小妹程思忆一直倾心于你,你即便不喜欢她,也该念在她一片痴心的份上,阻止这些人拷打于我。”又道:“还有你何巡捕,你身为官府中人,却任凭这些粗鄙之人对我滥用私刑,可对得起朝廷俸禄?” 他有秀才身份,享受一定特权,即便到了大堂,也可以见官不拜。官府也不能对其任意用刑,得先申请府学革除其秀才头衔后,才能加诸刑罚。 何寻正色道:“实话说,没有程秀才和同党在背后各种算计、兴风作浪,天下早就太平了。我乐得看到有人挺身而出,阻止你等作恶。” 余茂盛哈哈大笑道:“何巡捕说得真痛快。”再举起火钳。 周时臣于心不忍,道:“等一下!” 余茂盛怒道:“周公子不想给秢稠报仇了吗?就算不是程秀才动的手,他也有份。” 程浩然道:“我没有杀死秢稠,我也不知道有人会杀她。周兄,我虽然对付过你,却没有对你下狠手,始终留有余地。” 黄云霄冷笑道:“你利用在我徽州会馆偷听的信息,匿名告发周时臣勾结倭寇谋乱,这是株连九族的大罪,还敢说未下狠手、留有余地?” 余茂盛也道:“去年变工节那场乱子,就是由程秀才而起。是他散布谣言,都昌籍坯工因他是徽帮亲信,所以信以为真,这才群起打派头,赶去围堵吴窑。” 周时臣难以置信,却又不得不信,只问道:“程兄为什么要这么做?” 程浩然道:“周兄既然还跟我称兄道弟,为何任凭这些人如此侮辱我?” 黄云霄知道周时臣心肠不够狠辣,忙道:“周时臣在这里做不了主,你求他没什么用。只要你交代出同伙的姓名来,我便放你走,我说话算话。” 程浩然道:“我没什么好交代的。” 黄云霄道:“那么也就无须再客气了。来人,先把周时臣带出去。” 几名都帮弟子一拥而上,将周时臣强行架了出去。周时臣在窑门外来回徘徊,几次欲再进去,却被拦住,不得其门而入,一时莫之奈何。又听到惨叫声不断穿透厚重的木门传将出来,心中百般复杂滋味。 过了好大一会儿,余茂盛先行出来,问道:“黄会首刚才说,周公子曾怀疑徽州会馆掌厨许衡是坏人眼线,对吗?” 周时臣道:“是,那只是我个人浅见,事实证明我是错的。” 余茂盛道:“未必,未必。”拍了拍周氏肩头,道:“周公子,多谢你。”匆忙引弟子去了。 周时臣尚且莫名其妙,正好黄云霄出来,便问道:“余帮主忽然问起了徽州会馆掌厨许衡,是什么意思?” 黄云霄道:“周老弟可知道许衡原先是做什么的?” 周时臣道:“当然知道。许衡夫妇原先在昌江边有一座水碓,以舂打瓷石为生。” 黄云霄道:“那么之后发生的惨剧你也应该听说了?” 周时臣道:“嗯,许氏夫妇唯一爱子许愿不慎被水轮带入石臼,结果被当场舂死。” 黄云霄道:“许衡回来后,发现爱子意外身亡,迁怒于妻子,遂与鱼量离异。夫妇二人,自此成为陌路。想来鱼量心中,该有不少恨意。” 周时臣道:“但这是鱼量自己不慎造成的失误,她不该因此而恨上许衡。” 黄云霄奇道:“咦,周老弟,你明明很聪明,为何偏偏这时候不开窍了?” 周时臣道:“黄先生的意思是……” 黄云霄道:“许衡那座水碓,所舂瓷土可是专门供应崔窑的。” 周时臣道:“啊,黄先生怀疑鱼量因为爱子意外身亡而恨上了崔窑,所以甘心做他人内应。你……你是怎么想到的?” 黄云霄道:“全靠周老弟你提醒。” 适才黄云霄问及周时臣怀疑许衡是眼线的原因,周氏回答说许衡是浮梁本地人,能轻易接近会馆中枢。这一套理由,套在都帮身上完全适用。凑巧鱼量也在都昌会馆做掌厨,上下都爱吃她做的菜式,她也能轻易进入各处而不被人怀疑。 黄云霄又道:“我问过余帮主,崔国懋生前爱吃鱼量做的菜,所以平日多在都昌会馆吃饭。如果有人利用鱼量下毒,便能轻易将崔国懋放倒,而不会被人察觉。” 周时臣道:“这一解释倒是合情合理,但谋杀罪名非同小可,事隔多年,如何还能找到鱼量下毒的凭据?” 黄云霄双手一摊,道:“这个,只能靠余茂盛和崔无忌自己去商量想办法了。” 周时臣道:“哎呀,余茂盛性子急躁,多半会直接将鱼量抓起来拷打逼问。黄先生,你有意向余茂盛透露了鱼量可能是暗害崔国懋的内奸,好让他立即赶回都昌会馆对付她,是也不是?” 黄云霄道:“那周老弟你有什么好法子?我知道你不满我如此对待程秀才,那么你可有办法令他开口?不及时捉出同党,弄清楚阴谋,还不知道要被他们害死多少人!” 周时臣久久听不到里面动静,很是担心,忙道:“让我进去,我可以跟程浩然谈上一谈。” 黄云霄举手拦住,道:“程秀才只会利用你的软弱来操控你。况且何寻人在里面,正在设法让他开口。” 周时臣道:“如果程秀才死活不说,该怎么办,难道真要拷打他至死吗?” 黄云霄很是恼怒,道:“你如此婆婆妈妈,瞻前顾后,怎么做成大事?” 周时臣道:“我从来就不想做什么大事。” 黄云霄道:“那么你想找出杀死秢稠的真凶吗?想的话,就不要碍手碍脚,老老实实等在这里。你信不过我,还信不过何寻吗?” 周时臣料想即便强冲,也会被强行拦住,只得静静等候在外头。 黄云霄忽然叫道:“周老弟,我忽然想起个事,你怀疑许衡,其实理由相当充足。” 周时臣道:“黄先生不是已经确认许衡不是眼线了吗?” 黄云霄道:“许衡也许不是眼线,而是另有用处的棋子。” 周时臣道:“什么棋子?” 黄云霄道:“你想想,那些坏人……哦,这是余茂盛的叫法,我觉得很形象,姑且这么称呼吧。如果那些坏人是利用鱼量毒害了崔国懋,那么也可能……” 周时臣失声道:“难道黄先生怀疑是许衡下毒害了吴明官?” 黄云霄道:“不可能吗?老吴是去年变工节过世的,那一日,我还特意叫许衡送了竹笋干等菜肴去吴窑呢。” 窑门忽然打开,何寻走出来告道:“程秀才愿意招供了,不过得预备些纸笔。” 黄云霄忙叫人去寻纸笔,又问道:“这程秀才是块硬骨头,都帮的人拷打了他一整天,都不曾令他开口。何巡捕到底用了什么法子,这么快就撬开了他的嘴?” 何寻道:“没什么,只稍微威胁了他一下。”又道:“周兄,程秀才想见你。” 进来窑洞时,都帮弟子正将绑绳解开,周时臣见程浩然裸体有碍雅观,便脱下自己的夹衣外袍给他披上。程浩然低声道:“多谢。” 周时臣拖过长凳,扶他坐下,问道:“你有什么话要对我说?” 程浩然握住周氏双手,诚恳地道:“周兄,我要你答应我,要照顾好我妹妹,不要让旁人欺负她。” 周时臣瞬间便会意过来,何寻一定是用程思忆要挟了程浩然。一旁何寻也坦然承认道:“不错,我是拿他妹妹威胁了他。罪及家人,这本来就是官府最常用的手段。” 原来何寻见程浩然备受酷刑,几度昏死,又被冷水泼醒,仍然宁死不屈,料想他不会轻易松口,便让余茂盛、黄云霄等人先退出去。 程浩然醒转过来,见面前只站着何寻,当即冷笑道:“余茂盛那粗人不懂事,肆意拷打我倒也罢了,难道何巡捕也忘记王法了吗?我可是有秀才功名在身,你不能对我用刑。” 何寻道:“真真好笑,一个做尽坏事的人,当面跟我大谈起王法来了。余帮主加在你身上的刑罚,远远不及你同党施之于余潭生的一半。”顿了顿,又道:“不过你放心,我不会刑讯你。我只是在想,如果将你的宝贝妹妹也捉来这里,你觉得她会落得什么下场?” 一旁都帮弟子会意,立即起哄道:“对,对,我们竟没有想到此点。还是何巡捕聪明,这就把程思忆捉来,跟她哥哥一样剥光衣衫绑在这里,那乐子可就大了。” 程浩然气得脸色煞白,怒道:“何寻,我竟想不到你是个这样的衣冠禽兽。” 何寻道:“我实话告诉程秀才,我喜欢的女子被你同党杀了。为了报仇,我可以不择手段。” 程浩然道:“你喜欢秢稠?哈,你竟然喜欢周时臣的侍女。你可知道,秢稠除了侍女身份,还是姓周的小妾?” 何寻丝毫不理会对方的嘲讽,冷冷道:“那又如何?喜欢一个人,不一定要得到她。你自称你妹妹对周时臣痴心一片,不也是同样的道理?”程浩然这才无言以对。 何寻道:“还不快去请程小姐来这里。”都帮弟子轰然答应。 景德镇素以难治著称,也只在最近十来年才临时设置了巡检司,但驻镇通判以调解为主,不敢过多干预,地方事务基本由各行帮自行处置。三帮之中,都帮最为桀骜,惹怒了其帮众,可是什么事都可能发生。程浩然不愿意亲眼看到妹妹受辱,忙道:“我妹妹对这一切毫不知情,你们别牵连她进来。”咬咬牙,又道:“好,我愿意招出同党姓名。不过我们当初佛祖前立下重誓,不能出卖对方,绝不可说出对方名字。你给我纸笔,我写出来给你们看。” 何寻见对方服软,便一口应承,命都帮弟子解开程浩然,自出来寻找笔墨。 程浩然为了多一层保险,又指名要见周时臣,当面托付他照顾妹妹程思忆。周时臣却难以应承,道:“我答应过另外的女子,要照顾她一生一世。等到这里大事一了,我便会离开这里,实在无法照顾令妹。” 程浩然道:“我妹妹自第一眼见到周兄,便痴心恋你,不肯再嫁旁人。难道你连我这点要求都不能答应吗?”周时臣不免十分为难。 黄云霄道:“程秀才到徽州会馆教书,是为了利用学童当眼线。他兄妹二人刻意跟你周老弟交往,一开始就是别有所图,你可别被他骗了。” 周时臣问道:“当真是这样吗?”程浩然沉默不应。 黄云霄道:“周老弟还想不明白吗?若不是你另有所爱,程秀才一定会将妹妹嫁给你,就跟当年李新奇将妹妹李新喜嫁给吴明官一样。这是最有效的控制手段。” 周时臣见程浩然神色,料想黄云霄所言八九不离十,很是怅然,但仍然应承道:“我答应程兄,只要我人在景德镇,一定保护令妹不被人欺负。” 程浩然极是意外,亦颇为感动,低声道:“多谢。” 周时臣问道:“那程兄能告诉我,你和你的同党为什么要先后对付民窑吗?先是崔窑,再是吴窑,现下轮到我周窑。” 程浩然一怔,道:“原来周兄已经知道大概了。”又摇了摇头,道:“我发过重誓,不能说,但我可以写出来给周兄看。” 虽则众人已想到崔国懋、吴明官,直至余潭生、秢稠,是同一伙人所害,且不是出于个人恩怨,而是针对景德镇民窑,但仍然只是猜测,周时臣亦只是有意试探,但既然程浩然如此回答,便表示确是事实了。黄云霄极是满意,上前拍了拍周时臣肩头,低声道:“我早该让周老弟来套话的。” 正好有都帮弟子送来油灯、笔墨,黄云霄便命程浩然如实写出经过。程浩然提起笔来,长叹道:“想不到我程秀才今日竟要靠出卖朋友来保命。” 提笔写下了两行字,忽倒转笔锋,双手握管,朝自己喉头插去。那笔是竹制的粗笔,本不是什么尖锐之物,但程浩然用尽全力,竟将竹笔连毫带管刺入喉咙。 事出突然,直到一道鲜血迸出,众人才反应过来,却是阻止不及。程浩然勉力将头转向周时臣,喉咙“咕咕”作响,却已说不出话来。 周时臣知道对方心意,忙道:“我答应你的事,一定做到。” 程浩然这才点点头,慢慢软倒在地,又痛苦地挣扎了一会儿,这才气绝死去。 黄云霄抢过来查看,却见纸上写了两个名字:“程浩然,李新奇。”不由得喟然长叹,道:“我们这么多人,居然上了程秀才的当,他一意求死,临死前还摆了我们一道。” 都帮弟子见程浩然已经气绝,便欲抬其尸体出去。周时臣问道:“你们要抬他去哪里?” 一名都帮弟子道:“当然是丢入火窑中化了。难道还任凭他留在这里发臭?”周时臣道:“不行。” 都帮弟子道:“那该怎么处置?” 周时臣道:“程浩然如此刚烈,一定有强大的信念驱使他做那些事,虽然我们还不知道是什么,但他宁可自己死,也不出卖朋友,总是值得钦佩。还是给他留个全尸,让他入土为安吧。” 都帮弟子面面相觑。一人道:“周公子是要我们挖坑埋了他吗?总不成抬去程家交给他妹妹,那样我们都帮可是免不了要吃一场大大的官司了。” 周时臣一时也想不出好的办法,但又不忍见程浩然就此尸骨全无,便问道:“何兄可有好的法子?” 何寻道:“周兄想要保住程浩然的尸首,没有光明正大的办法。” 周时臣道:“程浩然人已经死了,只要能让他安息,用些手段也无妨。” 何寻道:“不如随意找个地方丢了尸首,再按之前的老法子,散布流言,说是湖盗郑千年和程浩然都在找军师李四保留下的财宝,结果程浩然被郑千年抓住,拷打一番后杀了。” 黄云霄拍手道:“此计太妙。而且是半真半假,假中有真。” 程浩然虽未亲自出马,但其同党正积极努力寻找密信,可谓真事。至于湖盗郑千年,之前已有两波与其有关的流言广为流传,除了知情者外,人们对其重返景德镇一事均深信不疑。两件事一真一假,联结在一起,便是一个完美的谎言。 周时臣亦无异议,都帮弟子受过余茂盛叮嘱,听命于黄云霄,见其同意,便遵照行事。 又有都帮弟子进来告道:“望江楼江楼主派人来请周公子去吃宵夜。” 黄云霄皱眉道:“吃什么宵夜?都什么时候了,老江也是瞎添乱。” 周时臣一直未将拜托江印月复原信件一事说出,但而今真相已渐渐浮出水面,无须再刻意保密,便大致说了究竟。又道:“江楼主深夜派人来找我,一定是有了信的线索。” 黄云霄道:“信都被鄱阳湖水泡过,完全没了样,老江都能复原得出来?当真看不出来他有这能耐。”又道:“那好,我派人护送周老弟与何巡捕去望江楼,我得赶回徽州会馆去。” 周时臣道:“黄先生……”黄云霄道:“做什么?” 周时臣道:“老许厨艺好,我很喜欢吃他做的菜。” 言外之意,果真是掌厨许衡下手毒害了吴明官,也请黄氏手下留情,至少不要像对待程浩然一般,于法外施以毒手了。 黄云霄想了想,道:“周老弟先去望江楼,再回来徽州会馆,我当着你与何巡捕的面处置许衡,如何?” 周时臣道:“多谢。” 出来小南窑,江氏伙计正等在外面,忙引着众人来到望江楼。进来楼中,江印月满面笑容,递上来一张皱巴巴的信笺,正是之前周时臣交付的泡水信。不过与前时不同的是,这次纸上多了许多歪歪扭扭的碳迹,像是笔划。 周时臣问道:“这是什么?” 江印月道:“这是复原后的信。我只是侥幸一试,也没有能复原出所有字,而是一些字。也不是完整的字,只是一些笔划。” 原来江氏想了许多法子,仍一筹莫展。后来他向到望江楼饮酒的都帮帮众打听,才知崔国懋出身贫寒,自小做工,原先并不识字,后来享得大名后才请了先生读书认字。他虽有一双制瓷妙手,在习字上却是笨手笨脚,且用不惯毛笔,嫌兔毫太软。其弟子便专门为他定制了一种硬鬃笔,比寻常毫笔要硬许多,往往将纸戳破,颇有“力透纸背”的意味。 江印月由此得到启示,信笺虽然被水泡过,无法再从墨迹上下手。但崔国懋下笔既重,他写过字的纸面,总会与空白处有所不同。若用尘渣撒在纸面上,轻轻摇晃,或许能现出微形来。但这法子极其费时费力,且需要有参照,以观察是否可行,所以江印月从周时臣口中问到一个“李”字。之后反复试验,果真恢复了一些字样。但硬鬃笔虽硬,仍是软笔系列,不比硬笔留印明显,且连带勾画常常无迹可寻,因而最终江印月只恢复了部分笔划,一般是起笔或是落笔。 何寻愕然道:“这也叫复原?这跟之前的空白信有什么区别?” 江印月闻言很是不满,道:“最早你二位来的时候,这信上除了残余墨团,可是什么都没有。经过我手,目下多了不少东西。” 何寻道:“是,多了不少横道竖道之类,跟天书一样。” 江印月道:“你得用心揣摩,才能看出玄机来。二位看,这道横、这道竖,肯定是李字的起笔。我就是以它为参照来做的复原。” 周时臣道:“这应该是‘李新奇’三个字。” 江印月仔细一看,道:“呀,还真是。我只认出了‘李’字,后面残余笔划太怪,怎么也没认出来。” 何寻也看出了些门道,道:“‘李新奇’紧下面,是一道‘丿’,应该是个‘程’字,一定是‘程浩然’三个字了。” 周时臣道:“是。原来崔国懋早知道了这些人的名字,所以写在信里。” 何寻道:“这也是李新奇这些人务必要杀死樊高的原因。也多亏崔国懋没有将全部情形告诉儿子崔无忌,不然他父子二人怕是要同时遭毒手了。”又道:“下面又是一道‘丿’,会不会是程思忆?” 周时臣道:“这是十年前的信,那时程思忆还是个八九岁的小女孩,能知道什么?” 何寻道:“是了,看笔划也跟‘程’字不同,一定是别的姓氏。” 周时臣笑道:“倒像何字。” 何寻道:“这可算不到我头上,十年前我还没到景德镇呢。” 江印月忙道:“你们二位说的我全听不懂,不过周公子拜托的这件事,我总算完成了。” 周时臣道:“江公果然大才,能做到这个地步,已相当了不起,多谢了。这信我先带回去,再慢慢研究。之前承诺的树瘿壶,我明日便派秢稠送来。”话一出口,才意识到失言。 江印月已知秢稠被杀一事,只轻轻拍了拍周氏肩头,道:“周公子哪日方便,来我望江楼饮酒,顺便带上树瘿壶便可,不必专门跑上一趟。” 离开望江楼,周时臣、何寻便径直赶来徽州会馆,正好在大门前遇到都帮余茂盛,正指挥弟子从板车上搬运两个口袋。 何寻看到口袋蠕动不已,料想内里必是活人,问道:“又捉了谁?” 余茂盛依然是平日那副傲慢暴躁的样子,懒得解释,只道:“进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黄云霄听说周时臣和余茂盛同时到了,忙命引来库房密室。 周时臣问道:“许衡人呢?” 黄云霄道:“我只派人将他关了起来,预备等周老弟你到了再审问。” 余茂盛道:“不必了,他的同党在这里。” 打开口袋,里面滚出两名妇人来,却是鱼莲、鱼量。鱼莲是周时臣好友金英的奶娘,鱼量则是都昌会馆掌厨。二人头发凌乱,双手反剪,口中塞了布团,歪在地上哼哼唧唧说不出话来,脸上尽是惊恐之色。 余茂盛道:“我赶回都昌会馆时,正撞见这对姊妹在收拾包袱,预备逃走。” 黄云霄打量姊妹二人一番,命人先挖出鱼莲口中布团,问道:“你为什么要逃?” 鱼莲道:“我……我……” 黄云霄一拍桌子,厉声喝道:“说,你为什么要逃走?” 鱼莲吓了一跳,忙哭告道:“傍晚时有人敲门,说我和我妹妹的事穿帮了,有人要来杀我们两个,叫我赶紧去都昌会馆叫上我妹妹,一起逃走。” 黄云霄问道:“是谁告诉你的?” 鱼莲道:“不……不知道。那人只在窗外说话,等我出去时,他已经走了。” 黄云霄问道:“你和你妹妹做了什么好事?” 鱼莲道:“没有,我什么都没做过。” 黄云霄道:“那你慌里慌张跑什么?” 鱼莲道:“我以为……我以为我妹妹她……” 她是金家奶娘,一生未嫁,黄云霄料想她未真正参与阴谋,便又命人挖出鱼量口中布团,问道:“是谁派你在都帮做眼线的?” 余茂盛早已忍耐不住,上前抓住鱼量头发,问道:“是不是你下毒害了老崔?” 鱼量甚是倔强,朝地上“呸”了一声。余茂盛大怒,将她掼倒在地,上去便踢了几脚。 黄云霄忙阻止道:“余帮主,稍安毋躁。” 余茂盛道:“安个屁,明明是她害死了崔国懋,你还叫我稍安?” 黄云霄道:“不是,余帮主要问口供,不能蛮来。这位鱼娘一看就是个有胆色的厉害角色,你再怎么打她,她都不会说实话的。”朝手下使个眼色,便有徽帮弟子取过马鞭,直朝鱼莲抽下。 鱼莲哭喊道:“不要打啦,我什么都没做过。好疼,我求求你们,不要打啦。” 黄云霄道:“你想不挨打,叫你妹妹一五一十地交代清楚。不然的话,我当着她的面打死你。” 鱼莲便苦苦哀告道:“妹妹,你就招了吧,我实在受不了了。妹妹……” 鱼量开始还不理不睬,后来再也听不下去,叫道:“住手!好,我说实话,是我害了崔国懋,那又如何?” 旁人均已猜到究竟,唯有鱼莲十分骇异,问道:“妹妹,你……你害了崔会首?那该是十年前的事了,你怎么会……杀人?” 鱼量道:“我没有亲手杀他,只是往他饭菜中下了点药。” 余茂盛道:“果然是你!”狂怒不已,拔出短刀,便要上前杀人。黄云霄忙命人拦住,道:“余帮主且慢动手,先问出她背后的主谋再说。” 鱼量道:“没什么主谋,是我自己要这么做的。” 黄云霄道:“那你倒是说说看,你为什么要杀崔国懋?” 鱼量道:“是他害了我的孩子。” 余茂盛骂道:“你这个疯女人,一定是疯了,你自己顾不上照管儿子,害得他被水碓活活舂死,怎么怪上我们老崔了?” 鱼量道:“那你们可知道水碓是专门给崔窑舂瓷石的?”环顾四周,将目光定在周时臣身上,冷笑道:“都是你们这些做瓷的不好。我们鱼家世世代代以打鱼为生,如果不是你们做瓷的来浮梁,我夫妇就不会以舂石为生,我的儿子就不会死,我的家乡仍然是青山绿水,而不是现在这副模样。” 周时臣依稀觉得这语气十分熟悉,蓦然想到什么,一时呆住。 黄云霄道:“原来你将你儿子的死怪在了我们所有外来人头上,难怪你肯死心塌地为他人卖命了。” 鱼量道:“我早说过了,这全是我自己的主意,没什么主谋。” 黄云霄道:“就凭你一个小小厨娘,能弄到杀人于无形的毒药?我不信。”又命再打鱼莲。 鱼莲又哭又闹,苦苦哀求妹妹吐实。鱼量却再也不肯松口,道:“姊姊,这些人明明知道你是无辜的,却用你来威逼我就范,一个个都不是什么好人,我等着看他们遭到报应。” 黄云霄闻言便命人住手,道:“我听鱼娘语气对从前生活十分怀念,想来还没有忘记前夫吧。”转头命道:“去带许衡来。” 鱼量一惊,道:“这不关他许衡的事。” 黄云霄笑道:“老许休了你快三十年了,你居然还很惦记他?这很好。” 过了一会儿,许衡被推搡进来,见鱼氏姊妹坐在地上,极是狼狈,不由一呆,问道:“黄先生,这是怎么回事?” 黄云霄道:“老许,你前妻鱼量下毒杀害了都帮前任会首崔国懋。” 许衡大惊失色,道:“什么?怎么会……” 黄云霄道:“她自己已经承认了,你也就别再装模作样。我问你,是不是你下毒杀了吴明官?” 许衡道:“什么?我怎么会……”忽然想到什么,不由得转头去看鱼量,问道:“是不是你做的?” 原来去年变工节时,许衡奉命送菜式前往吴窑,途中遇到鱼量。他二人离异近三十年,从未再说过话。鱼量忽然主动上前招呼。许衡见前妻风霜憔悴,不复有当年明媚之色,颇为感慨,便随口敷衍了几句。鱼量闻见菜肴香气,还打开食盒翻看,说是要学习前夫手艺。 此刻许衡听到黄云霄当面指控自己毒杀吴明官,又惊又痛,本要矢口否认,却蓦然想起半途遭遇前妻一事来。她既毒杀了崔国懋,迄今无人发现崔氏是遭谋害而死,手段不可谓不高明,当然也有可能趁他不留神之时,往食盒中下了某种毒药。那些菜肴是专门送给吴明官的,鱼量应该早就知道,所以才有意等在途中。 许衡又问道:“到底是不是你做的?” 鱼量见前夫瞬间猜到究竟,也不否认。 许衡大怒道:“你这个恶女人,害死了我儿子,现在又要陷害我,你到底是什么居心?” 鱼量忙道:“不是我害了我们的孩子,是崔国懋,是吴明官,是周时臣这些人。如果不是这些人来浮梁制瓷,昌江上就不会有这么多水碓,我们也不会以舂石为生,我们的孩子会活得好好的。” 许衡显然不能理解前妻这套解释,只道:“你……你疯了……” 忽想到吴明官生前待己甚好,还送了好几样瓷器给自己,这样一个好人,竟被自己前妻杀了。一时怒上心头,冲上前揪住鱼量头发便打,骂道,“你这个疯婆子,竟然害了这么多人,害了我儿子,害了吴窑主,还害得我被怀疑。” 旁人见这对冤家多年后再度反目,不由得目瞪口呆。 鱼莲哭叫道:“妹夫,停手,快停手!你儿子……你儿子并没有死!” 许衡一怔,转头问道:“你说什么?” 鱼量也甩了甩散发,颤声问道:“姊姊是说我孩儿没死吗?” 鱼莲独自隐藏秘密多年,既脱口而出,便再也忍耐不住,哭道:“你孩儿没死,当年被舂死的其实是金家小公子。” 当年鱼量放下儿子许愿后,鱼莲也将金家小公子金英放下,自己去取水喝。不想再转头时,发现金英已被水碓舂死。一切发生得太快,孩子竟连哭都没哭一声,便化作了一团肉泥。 鱼莲开始吓得傻了,转念想到金家一定会要她偿命,又看到外甥,便计上心头,就将许愿抱了过来,当作是金家的孩子。再告诉妹妹鱼量,说他的孩子被舂死了。两个孩子服饰完全一样,鱼量悲痛之下,没有仔细察看,竟被瞒了过去。 鱼莲抱着许愿回到金家后,也顺利蒙混过关。她虽觉得对不起妹妹、妹夫,然事情已然发生,只有这般做才是最好的解决办法,况且金家是名门世家,许愿在那里成长,远比跟着贫穷的许氏夫妇要好得多。二十多年来,鱼莲死守秘密,从未透露给任何人,不想今日遭逢变故,心力交瘁下,竟脱口说出了真相。 许衡听了经过,失魂落魄,一时难以相信。倒是鱼量先冷静下来,问道:“姊姊是说金英金公子是我的亲生孩儿?” 鱼莲道:“是,真正的金英公子三十年前便已经死了。” 鱼量道:“那金英公子知道我是他亲娘吗?” 鱼莲道:“不知道,他不知道。” 鱼量呆了好大一会儿,忽然狂笑道:“这真是冥冥中的报应,真正的金公子借我孩儿复仇来了,哈哈哈。” 周时臣一直沉默,忽插口问道:“鱼娘背后的主谋就是金英,对吗?” 鱼量先是一愣,随即连连摇头道:“不是,决计不是。” 黄云霄道:“你的表演太拙劣,如此做作,显然就是金英了。” 鱼量嘶声叫道:“不是,不是金公子。” 黄云霄料想她绝不会吐实,忙叫过许民,问道:“你认得金家公子金英吧?可有觉得他的身形甚像你两次撞上的那人?” 许民道:“还真是像。” 黄云霄哈哈大笑,极为得意,道:“你嘴再硬,我们还不是全知道了?” 鱼量脸涨得通红,厉声道:“你们敢对付我孩儿,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们。” 余茂盛怒道:“你个死婆娘,我这就送你上西天。你看好了,是我杀了你,你变成厉鬼,直接来找我余某人好了。” 黄云霄忙上前拦住,劝道:“余帮主何必脏了自己的手?她先后毒害了两大民窑窑主,罪大恶极,一刀杀死太过便宜她,不如交给官府处置,让她多受些苦。” 何寻也道:“这妇人犯下重罪,过堂时少不了要动大刑,最后极可能定凌迟处死,最轻也是斩首。余帮主现在杀了她,倒是让她痛快了。” 余茂盛想了想,道:“也好,就听你们二位的。” 黄云霄道:“何巡捕,目下真相大白,也到了官府该出动的时候了。” 何寻道:“是,我先押这几名犯人回巡检司,再调派兵卒,去金家捉拿元凶。” 余茂盛闻言,便亲自率弟子押着许衡、鱼量、鱼莲三人,与何寻一道赶去巡司署。 黄云霄还有些疑问,问道:“鱼量口风极紧,周老弟是如何猜到主谋就是金英的?” 周时臣道:“鱼量适才说的那番话,怀念旧日青山绿水,而不是现在这副模样之类,我曾听金英说过好几次。”又从怀中掏出江印月复原的信,道,“这个‘丿’,应该是‘金’字的开头。” 正说着,吴窑女主人李新喜又连夜赶来拜访。 黄云霄忙道:“娘子来得正好,我们终于找到杀害老吴的真凶了。”李新喜道:“我也找到他了。” 黄云霄很是惊奇,道:“娘子请先说。”李新喜道:“是操骥。” 周时臣大为意外,忙问道:“娘子是如何知道的?” 李新喜拍了拍手,吴窑弟子押进来一人,却是名二十来岁的女子。 周时臣曾在吴窑见过那女子几次,问道:“这不是娘子的贴身侍女吗?” 李新喜道:“她是我的陪嫁丫头荷风,吴窑的眼线就是她。” 原来李新喜回去吴窑后,便叫来娘家心腹一一盘问,起初人人抵赖,没有人承认,但事后只有荷风一人欲趁夜色偷偷离开吴窑,却被事先埋伏的吴窑弟子抓住。荷风见露了馅,便一五一十地招了出来。 当年荷风被选为陪嫁丫头后,李新奇许诺将来会收她为妾,令她跟在李新喜身边,暗中打听吴窑消息。某一天,李新奇亲自寻上门来,命荷风严密监视到访吴窑的客人,尤其要留意一个叫樊高的广东商人。没过多久,当真有一个名叫樊高的人来访吴明官。荷风忙赶回李家,报告了李新奇。后来再没有听到樊高的消息,只听到吴明官、李新喜议论过几次。荷风不知究竟,也不敢多问,心中只想着取悦李新奇,早日嫁给他为妾。然后来李新奇病逝,她的梦幻成了泡影,极是沮丧。 一年前,恰在变工节前不久,操骥忽然来找荷风,自称知道李新奇派她在吴窑做眼线一事,要求她继续监视吴明官。荷风起初不同意,然受不过威逼,只得同意。她因是李新喜的陪嫁丫头,来吴窑九年,极得吴明官信任,因而能轻易接近他。她也按照操骥要求,如实将吴明官行踪、举动告知了对方。 没过几天,便发生了都帮围堵吴窑事件,吴明官当众身亡。荷风有些害怕,不过也没有多想,加上操骥之后再也没有来找她,她便渐渐忘了这些事。 然不久前,操骥又寻上门来,要求荷风监视李新喜的一举一动。荷风知道女主人暗中委托了杂帮会首周时臣调查吴明官暴亡一事,也隐隐开始怀疑吴氏之死与操骥多少有些干系,遂不敢真的将李新喜言行禀报操氏,只是一味敷衍了事。 到了今晚,李新喜公然盘问寻找内部眼线,荷风虽然矢口否认,心中却是害怕极了,便想逃去找操骥寻求帮助,却被吴窑弟子堵住,押到李新喜面前,不得不招出了全部真相。 黄云霄道:“原来那所谓大有来头的人,是本地金、操、李、程四大家族,全部是官宦之家、世家大族。四家联手,倒也名副其实,说得上大有来历。然若是景德镇十万陶工联合在一起,区区四大家族,又何足道矣!崔国懋尚且意识到要与吴窑联手抗敌,足见齐心协力之重要。只可惜当时都帮初立,内部尚不稳固,崔氏身边没有可靠帮手,又做不到用人不疑,反而遭了外人暗算。” 叹息一番,又拍了拍周时臣肩头,道:“周老弟,你现下该知道金英、操骥那些世家子弟为什么要与你交往了,从一开始,你就是他们的目标。” 周时臣心中忽然升腾起浓重的倦意来,道:“我实在累了,先告辞了。” 黄云霄道:“秢稠的尸首已运回周窑,我买了一副上好的棺木,算是我的一点心意。” 周时臣道:“多谢黄先生。等这里事了,我会带她回苏州安葬。” 回来周窑,天已经快要亮了。想想秢稠人就在里面,一时竟不敢进去。 忽听到有人叫道:“是周兄回来了吗?为何不进来?”竟是金英的声音。 周时臣大吃一惊,忙进来一看,却见金英端坐在秢稠灵柩前,登时又惊又怒,道:“是不是你杀了秢稠?” 金英道:“周兄何必明知故问?秢稠之死是个意外,不过那也是她命不好。” 周时臣听金氏言语中充斥着对他人性命的冷漠与轻视,不由得大怒,上前揪住对方胸口衣襟,道:“你来得正好,我这就当着秢稠的面,杀了你给她报仇。你也别怨别人,只能怨你自己命不好。” 金英甚是镇定,道:“周兄不能杀我,你爱的女人在我手里。” 周时臣一愣,问道:“你说什么?” 金英道:“白日一整天不见程秀才,我便知道事情要糟,所以特意来周窑等你,却看到了魏希光。之前操骥说你喜欢魏希光,我还不信,今日方才知道是真的。” 周时臣怒道:“你把希娘怎样了?” 金英笑道:“你若肯好好听话,我便将她完好无缺地还给你。若是惹怒了我,这辈子都休想再见到她。” 周时臣不得不松了手,道:“你们金、操、程、李四大家族的阴谋已经败露,你还想怎样?是要我助你逃走吗?” 金英道:“逃?能逃到哪里去?这里是我的故乡,我死也死在这里。”虽仍然面带笑容,却是形容惨淡。 周时臣道:“那好,你倒是说说,你为什么要做这些事?” 金英道:“周兄不明白吗?我以为你明白的。你外祖父精通天文地理,是著名堪舆大家,你该比谁都明白才对。” 景德镇全镇建筑密密麻麻,密如蛛网。然在不大的城区中,有珠山、苦珠山、饶家山、凤凰山、猪婆山、向阳岭、枥木岭、东司岭、九皇岭、蔡家岭、观音岭、生意岭等,又有家坞、秧田坞、金家坞、和尚坞、江家坞、罗家坞、杨家坞、通士坞等。虽然山岭大多已被削平,却不难从这些地名中想象出当年山峦起伏、林木葱郁的情形。 北宋王安石曾到过景德镇,留诗道: 水边舟动多惊散,何事林间近绝疑。 野意肯从威令至,旧巢犹有主人知。 不关饮啄春江暖,自在飞鸣夏日迟。 览德岂无丹穴凤,到时应让向南枝。 南宋著名诗人杨万里乘船路过浮梁时,为旖旎风光所吸引,写有《入浮梁界》一诗: 湿日云间淡,晴峰雨后鲜。 水吞堤柳膝,麦到野童肩。 沤漩嬉浮叶,炊烟倒入船。 顺流风更顺,只道不双全。 然几百年过去,诗人笔下的诗情画意再也看不到了,而是换作了“重重水碓夹江开,未雨殷传数里雷”的景象。随着瓷业的发展,早年景德镇的山水风貌亦发生了极大变化,称山不是山,称坞不是坞,称桥不见桥和水。 周时臣道:“外地人氏赶来浮梁烧造瓷器,破坏了本地的青山绿水,这是事实。然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这是数百年之积痼。仅仅因为这个,你便要置我们民窑于死地吗?” 金英道:“你们这些外来人氏,破坏的不只是本地的山水,还有风水龙脉。而我们四大家族最初的计划,也不是要让你们死,只是想让民窑退出我们的家乡。可惜,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多年辛苦经营,始终抵不过一个利字。” 景德镇自成为瓷都以来,天下窑器所聚,民众繁富,甲于一省。虽子弟多入学校,然为窑利所夺,不再安心读书,以致文风不盛,多年来绝无登第者。金、操、程、李四家俱是本地书香门第,见此状况十分痛心。 又有风水先生告道:“遐方异域多产奇宝,必乏人才,景德镇瓷器便是当世奇宝。兼之外地工匠疯狂涌入,开采瓷石瓷土,击撼穿凿地脉,大损风气,怕是自此人才凋零,再难复兴。”四大家族由此视瓷业为大敌。 某日,四大家族李瑞、程廉平、金明县、操公瑾聚集一处,饮酒高歌,谈到慷慨激昂处,拟定了一个大计划——竭尽所能,将瓷业逐出浮梁。四人立下重誓,今生为此而奋斗不息,若是不能实现目标,便要将重任传及子孙后代。 四人以金明县为首,最先是聚集资金,买断回青青料。青花既然是当世瓷器主流,青料便是重中之重。而且瓷土遍布中国各地,青料却只有极少数矿山出产,且极难开采,一旦断绝青料,青花业必然陷入绝境,景德镇瓷业也会因之垮掉。这一计划起初进行得相当顺利,由于青料匮乏,景德镇瓷业很快陷入萧条中。 彼时景德镇民窑以都帮崔国懋名气最大。崔氏其人原先是都昌乡下的放牛娃,通过亲友介绍到景德镇当学徒,从打杂干起,再做坯、烧窑,渐渐地练就十八般武艺,成为瓷业的行家里手,最终独立门户,成长为一方巨头。买不到青料,以仿制宣德青花为主的崔窑亦陷入了困境。然都昌人素来擅长于在绝境中生存,崔国懋开始试烧五彩,主色以红、黄为主,蓝色青花沦为配角,有时实在没有青料,便干脆摒弃蓝色不用。于是崔氏五彩应运而生,一时大放异彩,再度掀起了景德镇瓷业热潮。 崔氏称雄瓷业数年后,人们终于开采出浙青作为新的青料,替代市面上已见不到的回青。由于浙青颜色翠绿,太过单一,又敦促工匠们试验各种新技法,以弥补青料成色的不足。吴窑吴明官的斗彩便是在这一阶段横空出世,很快以后来者居上的姿态成为瓷器行业新的霸主。 李、程、金、操四大家族虽然一度以控制青料的方法令景德镇民窑生产停滞,却还是挡不住瓷业日新月异、突飞猛进的步伐。而且之后四家再无此等雄厚实力来进行大规模的购买活动,不得不改换新的策略。 光阴如梭,重任转瞬便传到了第二代身上。程廉平之子程浩然、金明县之子金英、操公瑾之子操骥分别继承了来自父辈的职责,而李瑞之子李大钦于万历八年考中进士,李氏重担便改落在侄子李新奇身上。 李新奇擅长谋划,又果断敢为,遂成为新四人组合的首领人物。他吸取前车之鉴,认为景德镇瓷业已成气候,难以一举击溃,各个击破才是上策,并将风头最劲的崔窑、吴窑列为首要目标。李氏为此牺牲不少,李新奇先利用吴窑窑主吴明官丧妻之机,迫使妹妹李新喜嫁给了吴氏做填房,以此来作为日后控制吴窑的手段。 崔窑是第一个目标,因窑主崔国懋又新上任都帮会首,耳目不少,李新奇便借住在阳府寺中,以寺庙为根据地,日夜与程浩然等人商议对策。 不巧的是,某日寺中小沙弥慈相无意在竹林中听到李新奇与诸人的对话,仓皇逃走时又被发现踪迹。李新奇追及慈相,当机立断,一刀刺中他背心。这只是一起意外,杀人从来就不在计划当中,但既然拉开了弓,便没有回头箭,意味着只能就此勉力继续走下去。四人简单商议后,决定先毁尸灭迹,将慈相尸体丢下山崖。 幸运的是,慈相并没有立即死去,且身子为树枝接住,抵消了下坠之力。他以惊人的意志力逃离了险境,设法下山,赶来镇上找崔国懋报信。将所闻如实告诉崔氏后,最终气绝死去。崔国懋却是一时难以置信,毕竟慈相所言太过匪夷所思。但他不是蠢人,决意暗中调查这件事。 然李新奇已从眼线都昌会馆厨娘鱼量处得知慈相见过崔国懋的消息,虽然不知崔氏到底了解了多少,但为保险起见,除掉崔氏迫在眉睫,鱼量由此成为关键人物。她虽早已同意做眼线,但杀人则是另外一回事,需要决心和勇气。鱼量姊姊鱼莲是金英的奶娘,于是由金英出面劝说鱼量。金英大谈瓷业对浮梁的危害,鱼量的儿子许愿便是最直接的牺牲品。鱼量果然闻之色变,终同意往崔国懋饮食中下毒。金英便将专门配制的毒药交给了鱼量,由此实现了不动声色铲除崔国懋的计划。 但崔国懋病危中寄给广东商人樊高的信却成为巨大隐患。众人只知道崔氏未将实情告诉其子崔无忌及都帮其他人,却不知道崔国懋在信中到底说了些什么,为此而坐立不安。 彼时金英才二十岁,年轻气盛,竟想出了借刀杀人的计划,即将樊高行踪透露给鄱阳湖湖盗,引湖盗劫杀他座船。李新奇也想不出别的办法,便同意照此执行,派心腹仆人往鄱阳湖知会湖盗。那仆人原是鄱阳县渔民,有乡邻做了湖盗,知道湖盗常在哪里出没,遂一路寻去。 不久,仆人归来,说湖盗根本就不当回事,还差点杀了他灭口。 金英又道:“湖盗虽然凶残,却讲信用。不如送些钱财过去,他们得了钱,便不得不出动。” 于是四家各出五十两银子,凑足二百两,由金英写了一张便条,附在银两中,再派李氏仆人送去给鄱阳湖盗。 这一次进行得相当顺利。湖盗得了银子,果然如约劫了樊高座船。虽然樊高本人逃得性命,却由于吴窑眼线侍女荷风的报信,而遭李新奇及时灭口。 事情过去后,四人还是觉得胆战心惊。虽然铲除了崔国懋,但实与原计划相差得太远,且崔窑仍在,并未从根本上撼动其根基。李新奇亦觉得此次杀人太多,且多是无辜之人,决意先休整一段时间。然不久他和仆人便同时害上了怪病,常常梦见崔国懋、樊高等人前来索命。仆人日夜心悸,惊恐而死。李新奇拖了两三年,亦终于不治而去。 李新奇的病逝对金英等人打击很大,尤其“索命”一说给余下三人带来了巨大的心理压力。三人为此沉郁了很久,后来经过商议,决意采取更加缓和的方式,从长计议,譬如令鱼量继续留在都昌会馆做眼线,又让程浩然混入徽州会馆教习徽人子弟读书,金英、操骥则自与另一新崛起的窑主周时臣交往。三人虽并未放弃目标,但没有了运筹帷幄的李新奇,始终没有想到合适的谋略。 后来还是金英道:“而今徽帮、都帮、杂帮鼎立,帮众合起来达十万之多,凭我三家之力,哪怕再用各个击破之计,也难以成功。物必先腐也,而后虫生之;人必先疑也,而后谗入之。不如煽动三帮互相争斗,我们再趁虚而入。”遂定此策。 三人亦曾多次成功煽动三帮争斗,但对景德镇瓷业并未造成实质性的伤害。尽管三帮争斗不休,但在瓷业的巨大利润面前,总会作出妥协让步,如众流赴壑,来往相续,日夜不休,以逐锱铢之利,此即金英所言“多年辛苦经营,始终抵不过一个利字”之缘由。当真应了一句话:“陶业活多人,业不与时偶。” 日子一天天过去,吴窑窑主吴明官不知出于什么缘故,开始打听当年崔国懋的病情。金英等人获悉后,立即感到不同寻常——崔国懋过世已有数年,吴明官旧事重提,一定是发现了什么蛛丝马迹。 既危及自身安全,金英三人便迅速行动起来。操骥找上李新喜的陪房丫头荷风,威逼其监视吴明官的一举一动。金英则打听到徽帮会首时常派掌厨许衡送菜肴给吴明官,便指令鱼量设法与前夫套近乎,趁其不备,往菜肴中投下毒药。 另一方面,程浩然利用其在徽州会馆的便利身份,故意透露假消息,煽动都昌籍佣工围堵吴窑。本意是要都帮、徽帮相斗,吴明官在混乱中毒发而死,便可将其死因成功嫁祸给都帮。 不想事情发展总不如事先预料的那般精准,两帮尚未真正动起手来,吴明官便当众暴毙。都帮惊见变故,一哄而散。而徽帮因经人调解,亦未再过多追究。这件事后,金英等人未再采取进一步的行动,以免为人觉察。 转眼到了今年“变工节”,周窑开出一件“青花见五色”,青花图案层次分明,极有墨迹淫淫的湿润感,堪称青花史上的奇迹。金英和操骥人在现场,二人均是识货之人,立即意识到这也许是一个重大契机—— 如果能得到“青花见五色”秘技,将其传给外地民窑,以此秘技扶植一座或多座能与景德镇抗衡的民窑,再由民窑发展至城镇,便可一举取代景德镇瓷都地位。大众皆是趋利避害之辈,到了那时,工匠也好,商帮也好,自会涌去新城镇。 彼时周窑佣工放假归乡,留守的吴祥瑞只知那件“青花见五色”不是周时臣制品,却不能确认到底是哪家搭窑户。正好巡捕何寻到周窑告知周时臣有事不能及时回来,金英遂带着“青花见五色”到巡检司找周时臣。周氏认出那只花瓶是王五所制后,又托金英将其送去给王家,正中金氏下怀。 来到王五家后,金英先告知开出“青花见五色”的消息,又诚恳告称有人愿意出大价钱买下秘技,或是干脆聘请王五到外地做窑主。王五先是愕然,仔细看过瓷器后,虽然欣喜若狂,却亦是惊讶意外至极,也不答话,只连连摇头。 金英察言观色,感觉王五似乎并不知道如何绘出“青花见五色”。再看王氏家中设备粗陋,所摆瓷器货色一般,青花亦是最常见的福字、花卉等无须太多绘画技巧的图案,与那件“青花见五色”比照,完全是地下天上,隐隐猜到“五色”并非王五娘子所绘。 此时,周窑烧出“青花见五色”的消息已传了开去,人们蜂拥赶来王五家中,只求先睹为快。金英再要继续探问,也没了机会,只得先行告辞,预备打探清楚情况后再作处置。 当晚,程浩然来到金家,告知徽帮会首黄云霄欲以高价聘请王五到吴明官吴窑主持窑务。金英不知黄云霄急着扶持吴明官之子吴青峰上位,料想黄氏素有眼光,他既肯出手,必定是有把握,便决意等到夜深人静时,再走一趟王五家,以同为浮梁人的理由,对王五动之以情,晓之以理。 不想到达时,金英意外发现王五被杀。更令人惊讶意外的是,那件“青花见五色”就摆放在堂屋桌上。他一时不明究竟,便随手取了花瓶,携之离开。刚走出院子,便撞上徽帮许民,所幸黑灯瞎火,对方并没有认出他来。 金英随后连夜来找操骥。二人在灯下反复品玩研究“青花见五色”。操骥越看越觉得眼熟,便取出家中珍藏《黄甲图》比照,发现果然是同一绘画风格,不由得大感惊讶。 金英奇道:“难道这件‘青花见五色’竟是徐渭所绘?这怎么可能?”百思不得其解。 操骥性格深沉,要老谋深算得多,道:“而今王五被杀,你我又不是瓷业中人,明里暗地都不好打听这事,不如明日带着《黄甲图》去找周时臣。他是杂帮会首,王五算他手下,他有责任查个水落石出。” 次日,金英、操骥二人携《黄甲图》来周窑,周时臣果然知情不少。金英听说田水月、也就是徐渭亦被凶手一并杀死,不免深以为憾,也只得就此罢了。 王五一案离奇翻转,凶手并不是徽帮、都帮之众,最后竟发现是鄱阳湖湖盗所为。湖盗首领郑万年妻子刘原姑矢志复仇,更引出一连串惊心动魄的大事来。金英等人事先一无所知,事后不免怪自己竟没有想到引湖盗入镇这一招,这是打击景德镇瓷业相当有效的招数。可惜九江卫官兵事先设下伏兵,一战全歼了湖盗,就算知道这招有用,却再也用不上了。 金英、操骥、程浩然三人在一起议论,不免又提及十年前收买湖盗拦截樊高座船一事来。操骥当时便起了忧虑之心,担心官兵清剿湖盗老巢时,也许会发现当年金英手写的便条,由此追查到三人头上。金英起初一惊,随即想到事隔多年,送信的李新奇仆人早已死去,湖盗即使怀疑到李新奇,也不可能牵连三人进来,就算字条还在,也算不了什么。 然人在做天在看,且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三人表面互相安慰,心底深处还是未能完全释怀,尤其是金英。所幸后来听说官兵一把火烧了湖盗老巢,又将所捕湖盗尽数斩首,并没有节外生枝,这才彻底放下心来。 不久,程浩然自徽州会馆打探到周时臣徒弟吴祥瑞实为东洋日本人一事,此为搞垮周窑之大好良机,三人便又因而计议一番。 操骥与周时臣交往较多,对周氏为人比较了解,知道其人并无太大野心,是窑主中的温和派,不主张举报。金英也认为周时臣尚有利用价值,举报其人勾结倭寇,不比将程思忆嫁给周氏以控制周窑更有效果。但程浩然已知周时臣对妹妹并无情意,婚约难成,遂一力主张借官府之手除掉周窑。又道:“而今崔窑、吴窑皆衰,周窑在民窑中首屈一指。若是除掉周时臣,景德镇便又少了一位巨匠名师,是为大局着想,而不是我与周时臣有什么私人恩怨。而且周时臣正在调查樊高的陈年旧案,以他的聪明才智,对你我无疑是重大威胁。” 既是为了大计,金英、操骥当然也只能舍弃私交,顾全大局。于是程浩然以左手执笔,写了一封告发信,再由金英派心腹健仆乔大隔墙投入御窑厂中。之所以选择御窑厂而不是巡检司,自然是大宦官潘相早因周时臣拒绝派烧而对其怀恨在心,其人才识平庸,又一意邀功媚上,正是制造冤假错案的绝佳人选。 三人原本期待会就此引发一场轩然大波。最初虽然也如事先预料一般,周时臣被公然逮捕,押入巡检司审讯。但仅过了一晚,事情便起了变化,徽帮会首黄云霄不知拿住了潘相什么把柄,竟要挟对方释放了周时臣。潘相爪牙驻厂巡检方何又莫名失踪,传闻已为湖盗二头领郑千年所杀。三人不明究竟,又料想周时臣经此一厄,必定生了警觉之心,其人得徽帮大助,势必要全力追查告发来源,程浩然徽州会馆眼线的身份已有暴露的风险,只得暂时隐忍不发,预备等风声过去后再说。 不想当日傍晚又生风云。镇上风传湖盗郑千年冒险返回景德镇,并不如之前传说的那般,是为了心爱的女子魏希光,而是为了取回军师李四保留在景德镇的财物。 金英听说湖盗军师李四保曾携着一箱珠宝入镇,脸登时变得煞白——他虽不知道箱子里到底有没有财宝,但必定有他手写的那张便条。金英没有忘记当年买盗劫船之事,李四保也没有忘记,他一定想以便条按图索骥,找到当年的参与者,作为进一步讹诈勒索之资本。 金英、操骥、程浩然三人紧急联络商议后,便立即行动起来。金英命心腹仆人乔大、乔二兄弟先到魏氏作坊附近监视打探。传说湖盗郑千年曾在那一带出现,自然最可能是箱子之所在。而之所以不直接入坊寻找箱子,是因为郑千年既是传说中杀死巡检方何的疑凶,巡检司不可能无动于衷,任凭对方作为,一定会有应对之策。 金英自己则与操骥摸黑来到周窑,周时臣与巡检司走得极近,或许能事先从他口中探知些什么。 可惜的是,金英、操骥到达周窑时,周时臣已与何寻一道赶去魏氏作坊。二人忙跟了出来,预备寻去,正好此时心腹仆人乔二赶来禀报,称巡检司预先在魏氏作坊设下了埋伏,捉住了闯入作坊的都帮帮众余潭生,但余氏并没有找到所谓的李四保宝箱。 巡检司听到宝箱传闻后,事先在魏氏作坊设伏,以捉拿湖盗郑千年,这倒是意料之中的事,却不知都帮余潭生到那里做什么?以都帮人的个性,应该不会贪图这传说中的一箱财物,更何况余潭生还是都帮首脑人物余茂盛的侄子。 金英亦不知魏希光正秘密教授都帮弟子挛窑秘技,一时想不通究竟。又因樊高之死本与都帮崔国懋相关,疑心余茂盛知道了什么,或许李四保已然透露镇上有人买盗杀人一事,所以余茂盛才派侄子到魏氏作坊寻找宝箱,想找到那张便条。操骥也觉得是这个道理。金英便命乔二去叫上兄长乔大,提前做好准备,自己与操骥便等在周窑附近。见巡检司兵卒押着余潭生过来,便假意迎上来拦住,一边询问究竟,一边朝余氏连使眼色。 余潭生虽不明就里,然其人正有逃走之心,金英有意分散兵卒注意力,正中其下怀,遂趁乱撞开左右兵卒,往临近的黑巷子中逃去。而金家仆人乔大、乔二早等在另一边巷口,一见余潭生出来,便上前称受命来救他,将他带去金英家中。 余潭生稀里糊涂地来到金家,被乔氏兄弟带到了深入地下数丈的密室中时,才隐约觉得有些不妙,却是已经迟了。他身上尚戴着械具,无力反抗,很快被乔氏兄弟制伏。金英、操骥随即赶到,逼问究竟,余潭生却什么都答不出来。金英施以残酷手段拷打,仍是一无所获。 之前金英询问过押解余潭生的巡检司兵卒,知道巡捕何寻只命抓住闯入魏氏作坊东翻西找的人,并没有指名郑千年,而一抓住余潭生,周时臣与何寻便赶去了崔窑。操骥已大致猜到所谓李四保宝箱,也许是个幌子,目的是要引金英出来,而今又听到余潭生只称是去魏氏作坊借挛窑工具,愈发能够肯定。且巡检司中并无能人,这一定是出于周时臣的计谋。 金英听了,一时又是惊惧,又是庆幸,遂命乔氏兄弟等到后半夜时杀了余潭生,将其尸体丢入昌江。余潭生是在巡检司兵卒手中逃脱后遇害,都帮余茂盛脾气暴躁,多半会将这笔账算在巡检司头上。 金英与操骥则再度赶来周窑,想从周时臣口中探出一些口风,看对方对樊高一案到底知情多少。只是这一次,金英还带上了那件取自王五家中的“青花见五色”,预备悄悄放入周窑,嫁祸给周时臣。彼时人人知道湖盗杀了王五全家,却并没有取走瓷器,那件“青花见五色”已成了烫手山芋。既然周时臣曾在命案过后的一大早出现在王五家中,不如顺势转嫁到他头上。如此,不但将“青花见五色”脱了手,还能阻止周氏协助巡检司调查樊高旧案,除去一个厉害对手。 来到周窑时,大门洞开,里外空荡无人,金英便趁机溜进去,将“青花见五色”放入货柜中,再溜将出来,与操骥一道装作外出寻觅周时臣未果、再度来探访的样子。周氏老仆周祥招待二人进去坐下。过了一会儿,秢稠自魏氏老屋回来,便打发了周祥睡下,自己留在客厅陪客。 然这一夜,周时臣竟始终没有回来。三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快天亮时,金、操二人从秢稠口中意外得知周时臣刚刚买下了樊高瓷庄,也就是魏氏老屋,忽如醍醐灌顶,蓦然惊醒,遂借口太困告辞离去。操骥先赶去程家,将一切经过告知程浩然。金英则独自赶去魏氏老屋寻找宝箱。他大致翻找了一遍,没有什么发现。此刻天已经大亮,隔壁景德医馆不时有人进进出出,他担心被人发现,遂先行离去,预备当晚再来。 此时程浩然亦开始觉得不妙,因为徽帮会首黄云霄已着手寻找徽州会馆中的眼线,他对此深怀警觉,决定暂时住在徽州会馆中,以及时了解对头动向。 当天日暮时,金英来到魏氏老屋,却见秢稠仍在里面收拾。他假意路过,进去聊了几句,得知秢稠只是简单地收拾屋子,并不是受周时臣指派在寻找什么,这才放下心来。那之后,他一直在那处宅子周围徘徊,预备等到秢稠离开后,再进屋搜查。不想这一等就是几个时辰,秢稠不知疲倦地收拾到深夜,后来实在困乏,坚持不住了,这才吹灭灯火,掩门离开。 金英等秢稠走远,便悄悄溜进魏氏老屋,打火点燃油灯,正四下寻找宝箱时,忽听到外面有人问道:“是谁在里面?” 却是秢稠又折返了回来。她举着火摺,惊讶地望着闻声而出的金英,问道:“金公子,你在这里做什么?” 金英料不到会有眼前的场面,一时愣住。忽听到秢稠“呀”了一声,又狐疑问道:“金公子,你是不是在找……” 那一刻,金英只觉得脑门一热,想也不想,丢了油灯,本能地拔出护身短刀,奔下台阶,径直刺入了秢稠的胸膛。一切发生得太快,他甚至来不及等秢稠完全倒下,便急忙逃了出去。一口气直奔出巷口,一直到昌江边上,才停下脚步。只觉得脊背发凉,竟已被冷汗湿透。 金英曾亲眼目睹李新奇杀死阳府寺小沙弥慈相,又设买盗杀人之计。毒害崔国懋、吴明官二人,也均是由他本人出面与鱼量联络。但之前杀人均是假手他人,这还是金英第一次亲自动手杀人,竟然有惊恐难安的感觉。甚至离开魏氏老屋老远后,还觉得一颗心蹦得老高。 回到家中,操骥又来告知周时臣已被巡检司释放,是徽帮会首黄云霄亲自作保。而且黄云霄连夜邀集了都帮、杂帮首脑相会徽州会馆,料想已觉察到有外敌倾陷景德镇民窑,预备联合三帮,共商大计。连当地官府都没有能力同时与徽帮、都帮、杂帮对抗,以金、操、程三家力量,与三帮对敌,无异螳臂当车。 金英听了立即失色道:“坏了,三帮联会一定是黄云霄之计,程秀才怕是完了。” 操骥又听说金英非但没有找到李四保留下的宝箱,还不得已杀了周时臣侍女秢稠,愈发感到危机来临。他与金英苦思到天亮,却始终想不出有效对策。 第二天,秢稠于魏氏老屋被杀一事轰传全镇。传闻有人暗中悬赏千金,寻找线索及目击证人。而操骥、金英始终等不到程浩然,派人去徽州会馆,只说其人不在。 二人料想程浩然眼线身份已经暴露,以黄云霄之为人,必定会千方百计地动用私刑,务必撬开其口。而无论程浩然吐不吐实,最终都会追查到操、金两家身上,于是二人均做了最坏打算。 金英与操骥一样,不愿意弃家逃走,但总不能让所有人如他一般等死,于是赶快奔到奶娘鱼莲房前,提醒她与妹妹鱼量赶快逃走。鱼莲虽不知究竟,但其人隐瞒偷梁换柱的秘密多年,早落下心神不宁的毛病,一听到“穿帮”二字,立即大为紧张,火速赶去都昌会馆找妹妹鱼量。鱼量是知情者,料想必是之前所犯两起投毒案即将案发,鱼量不愿意自己被官府抓捕,以免牵连到金家,遂立即收拾细软,预备逃走,却被及时赶回的船帮帮主余茂盛堵住。 金英不知鱼氏姊妹已落入余茂盛之手,安排好金家事务后,先摸黑去探访了操骥。操骥已服下毒药,静坐在书房中待死。金英心中有所不甘,便来到周窑,候在秢稠的灵柩前,直到周时臣回来。 周时臣问道:“你既看出魏氏作坊只是个圈套,为何还相信李四保宝箱一说?还要去魏氏老屋找寻?” 金英苦笑道:“因为我确实写过那样一张便条,当然是宁可信其有。换作周兄是我,难道不会因此而辗转反侧、彻夜难眠吗?” 周时臣摇头道:“我不是你,我做不出买盗杀人这种事。” 金英“嘿嘿”两声,道:“原以为事情过去十年,鄱阳湖盗又被官府尽数剿灭,世上再无人能知道真相,想不到竟败在了你周时臣手上。” 周时臣问道:“目下你已经一败涂地,何必再负隅顽抗?希娘人到底在哪里?” 金英不答,仰头朝天,喃喃道:“程浩然落入徽帮之手,想必是活不成了。操骥为免牵累家族,已然服毒自杀,而今轮到我了。” 他的表情格外丰富,又是惆怅,又是哀伤,无可奈何中,仍然充满了暴烈与躁动。而现实却又是如此嘲讽,外面不时有捣土声、陶车声传进来,一再刺激他的敏感神经,令他面上肌肉不断抽搐。 所有缘由中的正义,动力中的光芒,恐惧中的肃穆,焦虑中的不安,错失中的悔恨,不过都是幻象。唯一真实的,只有当下震耳耀目的“四时雷电镇”。 周时臣见金氏嘴角渐有黑血沁出,知其事先服下了毒药,忙问道:“希娘人在哪里?是不是你派乔氏兄弟带走了她?” 金英狞笑道:“你以为我会告诉你吗?我死也要拉个垫背的。” 周时臣道:“你已经杀了秢稠,可不要一错再错。” 金英摇头道:“人生不可能事事如意,即便是你周时臣周大公子。我将要死在秢稠灵前,令你报了大仇,但你却注定再也见不到魏希光。” 他体内药物毒性发作,忽一大口鲜血喷出,再也支撑不住,慢慢坐下来。 周时臣一心要救未婚妻子,又见事情紧急,金氏已是命在旦夕,忙道:“那么你可知道,你并不是真正的金家公子?”金英道:“你说什么?” 周时臣便大致说了当年奶娘鱼莲以假代真的经过。 金英面色如土,连连摇头道:“你胡说八道!我不信,我才不信呢!” 周时臣道:“鱼氏姊妹已然被捕,人都押在巡检司,你若是不信,可以自己当面去问她们。” 金英呆了一呆,又问道:“你说鱼量其实才是我的亲生母亲吗?” 周时臣道:“不错,这段往事是你奶娘鱼莲亲口讲出。” 金英口中不愿意承认,心中却是“咯噔”一下,暗道:“我们事先料到事情将败,操骥本计划抢先杀死鱼量灭口,如此死无对证,两起投毒案便不会牵扯上金、操、程三家。我竟是心中不忍,劝阻了操骥。操骥不明白我为什么会突然心软,我当时也不明白,现下才知道,原来是骨肉亲情在作怪。我母子二人三十年不曾相认,然究竟血浓于水,母子有亲近的天性。” 又想到亲生母亲已落入官府之手,她背负两起投毒案,必定要受尽酷刑,最终落下身首异处、悬首示众的下场,一时急怒攻心,又喷出一大口鲜血,就此气绝死去。 周时臣本想利用母子亲情打动金英,让对方说出魏希光下落,不想金英激动之下,毒性反而发作得更快。周氏后悔莫及,忙四下寻找,却只发现了被打晕的老仆周祥。周时臣忙叫醒他,问起究竟。 周祥道:“金公子手下抓了魏家娘子,将她带走了。”却不知乔氏兄弟将魏希光带去了哪里。 周时臣心道:“如果金英想让我痛苦终身,直接将希娘杀死便是,他却命心腹仆人带走了她,必是不要她死,欲将她卖给外地民窑,以魏氏挛窑秘技作为继续制衡景德镇的法宝。然全国各地均有民窑,却不知他将希娘送去了哪里?” 知道魏希光暂时没有生命危险,总算略略放了心。他知道凭借自己一人之力决计无法找回魏希光,料想对方必是走水路,忙赶去求见都帮余茂盛,预备请其派出手下船户追寻乔氏兄弟。 刚走出周窑,便遇到一队兵卒举火而来,领头的却是九江卫指挥佥事刘昆山。 周时臣愕然道:“刘将军何时来了景德镇?” 刘昆山道:“我也是刚到镇上。这里有一个人,想见周公子。”侧身让到一边。 只见火光下站着一名青衣女子,容颜风尘憔悴,却不掩明艳之色,正是魏希光。 原来自鄱阳湖湖盗入侵景德镇事件后,明廷将景德镇防务划给了九江卫。正好今日刘昆山来浮梁例行巡查,途中有事耽搁,日暮时才进入浮梁境内。连夜赶来景德镇的途中,忽遇到一名男子驾着一辆马车匆忙赶路,引起他的疑心,命兵卒拦下盘查。 那男子见官兵逼近,唿哨一声,车中又钻出另一名男子来,二人一道跳车逃走。兵卒不及对方熟悉地形,竟一时未能追上,但也不是一无所获,在大车中发现了被自周窑劫走的魏希光。刘昆山认出她后,忙解开绑绳,问明究竟。魏希光遭逢大劫,再无其他顾虑,只求与心爱的男子在一起,哪怕死也要死在一起。刘昆山遂一路护送她回来镇上。 周时臣得知经过,惊喜万状,再也顾不得许多,上前几步,当众抱住魏希光。二人紧紧相拥在一起…… 尾声 伴随技术的发展及民窑的壮大,青花瓷开始走向世界,成为全球性的主流瓷器,盛销不衰。仅万历晚期,经荷兰东印度公司运送至欧洲的景德镇青花瓷将近百万件,运 9001." >送至荷兰的瓷器总数超过三百万件。青花瓷以浓厚神秘的内涵对欧洲产生了巨大吸引力,上至王公贵族,下至平民百姓,无不崇尚中国文化,喜爱中国瓷器,几乎达到如痴如醉的地步。 虽然尘封多年的樊高案、崔国懋案以及去年发生的吴明官暴毙案终告水落石出,然主谋均已死去,甚至金家仆人乔大、乔二兄弟也在被官兵追捕时跳涧自杀,当事者只剩下了鱼量一人,要取得完整口供,势必要落在她身上。 然鱼量表现出了惊人的顽强意志,抵住了所有的惨烈酷刑,经历了无数次的死去活来后,仍没有招出旁人来,只称所有事情均是她一人所为,理由仍是还景德镇青山绿水那一套。由于没有别的实证证明金英等人卷入其中,多桩谋杀案,包括秢稠被杀案,遂落在鱼量一人头上。 而官府虽知多有本地世家大族牵连其中,亦不愿意土著与民窑矛盾进一步激化,遂刻意隐瞒了真相。就连鱼量被斩,也是专门押到饶州府行刑。 镇人听说鱼量因爱子惨死而仇恨景德镇民窑,一力要搞垮瓷器行业,不免又是惊诧,又是佩服,更好奇到底有多大的恨意与力量,才能促使一个弱女子有胆子与全镇十万瓷工对抗。 然很快发生了一件大事,吸引了全镇乃至天下人的目光—— 万历皇帝因御窑厂迟迟烧制不出龙缸而很不高兴,监工潘相遂将怒火发泄到工匠身上,下令酷责工匠,三日之内,便拷打死了五人。龙缸匠童宾虽不在受刑之列,却难过万分,如同身受。 瓷器是泥土与水、火的艺术,烧制龙缸,虽然泥料、色料、绘画、造型等都极其重要,但最终要经过窑火的烧制后,才能成器,一切都要“出火而后定”,因此火被认为是重中之重。由于火具有不可控性,因而要烧制出稀罕之器,除了人力之外,相当一部分要靠天工,即所谓“窑变”,“不依造式,忽为变成,或现鱼形,或浮果影”。之前开窑时习惯用处女祭窑,便是认为火窑能吸取女子鲜血精气,之后烧制瓷器时便凝结为异象,促成窑变。童宾不忍见到同伴受苦役之累,却又没有好的法子,思及御窑厂口口相传的“莹童窑变”故事,终决定以己身殉窑.,当晚跳入了熊熊烈火中。 翌日开窑,龙缸竟成。众工匠无不泪下,收童宾遗骸葬于凤凰山下,又在御窑厂旁为其建祠一座。童宾被尊为窑神,又名火神,成为与高岭土神及制瓷师祖赵慨并列的三大行业神灵。后人有诗称赞童宾义举道:“龙缸有衖自前朝,风火名仙为殉窑。博得一身烟共碧,至今青气总凌霄。” 事情并没有就此结束。潘相对烧出的龙缸不满意,继续催逼工匠,终于令矛盾彻底激化。愤慨的工匠联合起来,奋起反抗,纵火烧毁了御窑厂。潘相见局势失控,吓得只身逃走。还是通判陈奇可出面调停,劝说工匠散去,才没有令事态进一步恶化。不想潘相反而向万历皇帝参了一本,诬告陈奇可煽动乱民暴动。陈奇可被逮捕入京,下锦衣卫诏狱,后死在狱中。.. 潘相越发横恣,招来更大的公愤。他以矿税使身份到上饶勘验矿洞时,命当地接待,知县李鸿不但避而不见,还告诫县人:“敢卖给潘相一行食物者,立即处死。” 结果潘相到了上饶,处处找不到吃喝,只得灰溜溜地回去。朝中正直大臣亦纷纷上书弹劾,终迫使万历皇帝将潘相召回北京。这桩工匠大斗太监的故事,至此总算告一段落。 童宾殉火死引发的工匠之变意义极为重大,自此官窑生产一蹶不振,“役亦渐寝”,再也没有恢复元气。一度辉煌的御窑厂形同虚设,处于半死不活的停工状态,亦如同大明王朝内忧外患、风雨飘摇的命运。而民窑则彻底摆脱了官窑的束缚,以自由奔放的崭新风貌登场,由此开启了历史上最有艺术特色的青花瓷发展时期,显示出了非凡的创造力和想象力。民窑青花瓷外销也出现了前所未有的兴盛局面。 再说民窑。秢稠事件后不久,周时臣即辞去杂帮会首一职,又公然表示要娶魏希光为妻,惊世骇俗。作为违反行规的代价,他与魏氏将终身不再涉足瓷器行业半步。周、魏二人就此退出了景德镇的精彩舞台,却赢得了二人的自由世界。许多年后,还有人在苏州见到周氏夫妇,仿若一对神仙眷侣。而周时臣虽退出瓷业,却在绘画、园艺上又开创了一番事业,传奇声名不坠,更享以高寿,一直活到九十三岁。 幸运的是,景德镇瓷业并未因为周时臣、魏希光的离开而停止前进的步伐。吴明官孀妻李新喜正式接管了吴窑,不顾诸多禁忌,更不顾因缠足而行动不便,大胆走进窑屋,爬上窑弄,大声宣告吴窑再度开张。镇人惊骇之余,亦对其胆量佩服有加。 在李新喜的主持下,吴窑重新恢复了生产,且又烧出吴窑声名在外的斗彩系列,成色不在昔日吴明官“青花见三色”之下。有谣传说,吴窑工匠得到过周时臣的暗中指点,所以才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撑起吴窑一片天。 周时臣弟子吴祥瑞后被无罪开释,继续留在景德镇学习制瓷。学艺多年后,终将中国的青花制瓷技术带回日本,对日本瓷器发展做出重大贡献,成为里程碑式的人物,日本称其为“祥瑞手”。 徽、都、杂三帮之争并没有就此结束,一直延续到入清之后。但这也不全是坏事,毕竟有市场即有竞争,有竞争才能有进步。 而自王五之后,景德镇很长时间内都没有人再烧出“青花见五色”来。直到入清之后的康熙年间,工匠吸取中国绘画技法,提高了配料分水技法,即事先将青料加工成浓淡不同的料水,将料水分成“头浓”“正浓”“二浓”“正淡”“影淡”五种深浅不同的料色。工匠画料时,又引入了西洋画明暗法,以“头浓”勾线或做小面积的彩饰,再用青色纯度最高、明亮度最强、颜色最为艳泽的“正浓”“二浓”“正淡”各色料水分染,以最清淡的“影淡”做青、白间的过渡色,渲染出浓淡有别的不同层次来,使之达到“墨分五色”的艺术效果。 有手段高明的周姓巧匠甚至能在一笔之中分出深浅不一的笔韵,“有一瓶一罐,而分至七色九色之多”,墨彩纷呈,浓淡有致,笔力柔细中见苍劲,气韵生动,潇洒飘逸,与中国水墨山水杰作有同工之妙,此即为传说中的至尊瓷器“青花见九色”。有诗称赞道:“千峰翠色添新霁,青花浓淡出毫端。”可谓占尽风流。 伴随技术的发展及民窑的壮大,青花瓷大量走向世界,成为全球性的主流瓷器,“行于九域,施及外洋”,盛销不衰。仅万历晚期,经荷兰东印度公司城堡作为贸易据点,但被明军驱逐。荷兰人遂转到当时未有实质政府统治的福尔摩沙岛(今中国台湾)大员(今台南市安平区)设立据点,建立了台湾史上第一个统治政权,直到1662年被明郑成功(其事迹详见同系列小说 href='8543/im'>《柳如是》)打败为止,称之为台湾荷兰统治时期。当年建筑如热兰遮城、普罗民遮城等遗迹至今犹存。在荷兰联合东印度公司成立的将近二百年间,总共向海外派出1772艘船,约有100万人次的欧洲人搭乘4789航次的船班前往亚洲地区。平均每个海外据点有25000名员工,12000名船员,为贸易史上的奇迹。">运送至欧洲的景德镇青花瓷将近百万件,运送至荷兰的瓷器总数超过三百万件。青花瓷以浓厚神秘的内涵在欧洲引起了巨大的反响,上至王公贵族,下至平民百姓,无不崇尚中国文化,购买收藏中国瓷器,几乎达到如痴如醉的地步。 当时北欧瑞典有个地位显赫的贵族,酷爱中国瓷器,却又嫌荷兰东印度公司运来的瓷器图案太过普通,不能显示他尊贵的身份,遂事先绘制了图案,不惜重金,派遣专使万里迢迢到中国定做瓷器。 专使在海上漂泊了好几个月,虽最终平安抵达景德镇,随身携带制瓷图纸却被海水打湿,图案四周渗出一圈淡淡的水痕。工匠接活后,发现了海水残迹,但由于语言不通,交流困难,不能确定是否是主顾的本意,只好完全忠实于图纸,不仅烧出了贵族指定的图样,还用高超的分水法将水痕也烧制到了瓷器上。 贵族收到瓷器后,发现图案外面有淡淡色晕,很不高兴,然当他将瓷器与图纸比照时,这才发现了原因,情不自禁地击节赞叹。这件由于误会制成的瓷器,成为了举世无双的绝妙珍品。 消息不胫而走,赶来观赏的人络绎不绝,在欧洲再度掀起了一股中国风物热。瑞典王后乌尔利卡对东方中国魂牵梦萦,特意在斯德哥尔摩的皇后岛上建造了“中国宫”,在宫中摆满了中国丝绸与瓷器。皇后甚至还学着种桑养蚕,虽然蚕种抵不住北欧寒冷纷纷夭折,但皇后对中国文化的狂热由此可见一斑。 由于独一无二的风格与瓷器的难以复制性,中国青花瓷获得了世界范围至高无上的评价。万历三十八年(1610年),有一本名为《葡萄牙王国记述》的书出版,内中赞美中国瓷器说:“这种瓷瓶是人们所发明的最美丽的东西,看起来要比所有的金、银及水晶都更加可爱。” “寻常工作经千指,物力艰难那得知。”巨大赞誉的背后,凝结着无数中国工匠的心血与汗水。他们追求卓越品质,为此付出了一代又一代的努力,即所谓持之以恒,精益求精是也。人们没有忘记他们的辛苦,世界亦永远记得他们的存在,却总是忽视浮梁百姓的奉献—— 他们永久地牺牲了家乡的山川灵气,才换来“陶舍重重倚岸开,舟帆日日蔽江来”“重重水碓夹江开,未雨殷传数里雷”的繁华画图。 许久许久以前,人们总是习惯依偎昌江怀抱,枕着一脉碧水,听它从容叙说各种光怪陆离的故事。江面上有白绸子一般的白鹭翩跹飞舞,江边柳丛深处不时传来莺鸟的婉转娇啼。 江上新晴暮霭飞,碧藏书网芦红蓼夕阳微。富贵不牵渔父目,尘劳难染钓人衣。白鸟孤飞烟柳杪,采莲越女清歌妙。腕呈金钏掉鸣榔,惊起鸳鸯归调笑。 山峦叠翠,河水潺潺。田园淡泊,野趣横生。这个仿若世外桃源的地方,名叫浮梁。 附录一 明朝年号表
皇帝年号时长起止干支备注
太祖朱元璋洪武31年1368~1398戊申三十一年闰五月惠宗继位沿用
惠宗朱允炆建文4年1399~1402己卯建文四年成祖废除建文年号,万历二十三年神宗下诏恢复
成祖朱棣永乐22年1403~1424癸巳二十二年八月,仁宗继位沿用
仁宗朱高炽洪熙1年1425~1426乙巳元年六月,宣宗继位沿用
宣宗朱瞻基宣德10年1426~1435丙午十年正月,英宗继位沿用
英宗朱祁镇正统14年1436~1449丙辰十四年九月,代宗继位沿用
代宗朱祁钰景泰8年1450~1457庚午景泰八年正月英宗复位改元天顺
英宗朱祁镇天顺8年1457~1464丁丑八年正月,宪宗继位沿用
宪宗朱见深成化23年1465~1487乙酉二十三年九月,孝宗继位沿用
孝宗朱祐樘弘治18年1488~1505戊申十八年五月,武宗继位沿用
武宗朱厚燳正德16年1506~1521丙寅十六年四月,世宗继位沿用
世宗朱厚熜嘉靖45年1522~1566壬午四十五年十二月十四,世宗崩,二十六日,穆宗继位
穆宗朱载垕隆庆6年1567~1572丁卯六年六月,神宗继位沿用
神宗朱翊钧万历48年1573~1620癸酉万历四十八年七月神宗崩,八月光宗继位,一月而崩
光宗朱常洛泰昌1年1620庚申九月天启帝继位,以是年八月至十二月为泰昌元年
熹宗朱由校天启7年1621~1627辛酉七年八月,思宗继位沿用
思宗朱由检崇祯17年1628~1644戊辰十七年五月,安宗继位沿用
安宗朱由崧弘光1年1645乙酉隆武二年被杀于北京
绍宗朱聿键隆武2年1645~1646乙酉弘光元年闰六月二十七日即位改元
文宗朱聿鐭绍武-1646丙戌绍武年号并未正式使用
昭宗朱由榔永历37年1647~1683丁亥永历十六年昭宗被杀,台湾郑氏沿用该年号至三十七年
.99lib?? 附录二 明中后期江西行政区划 公元1362年正月,朱元璋设江西行省,治所洪都(不久即改名南昌,今江西南昌)。到洪武初年大明立国时,江西行省已有南昌、九江、南康、饶州、瑞州、临江、袁州、抚州、建昌、吉安、南安、赣州、广信共13府。 洪武九年(1376年),改江?西行省为江西承宣布政使司,下有13府、1属州(宁州)、77县。 1.南昌府 治所南昌。领州1、县7。州1为:宁州(今江西修水)。县7为:南昌、新建(今江西南昌)、丰城(今江西丰城)、进贤(今江西进贤)、奉新(今江西奉新)、靖安(今江西靖安)、武宁(今江西武宁)。 2.九江府 即之前的江州,治所德化(今江西九江)。领5县:德化、德安(今江西德安)、瑞昌(今江西瑞昌)、湖口(今江西湖口)、彭泽(今江西彭泽)。 3.南康府 治所星子(今江西星子)。领4县:星子、.99lib?t>都昌(今江西都昌)、建昌(今江西永修西北艾城)、安义县(今江西安义)。 4.饶州府 治所鄱阳(今江西鄱阳)。领7县:鄱阳、余干(今江西余干)、乐平(今江西乐bbr>平)、浮梁(今江西景德镇)、德兴(今江西德兴)、安仁(今江西余江东北锦江镇)、万年(今江西万年西南城厢镇)。 5.瑞州府 治所高安(今江西高安)。领3县:高安、上高(今江西上高)、新昌(今江西宜丰)。 6.广信府 治所上饶(今江西上饶)。领7县:上饶、玉山(今江西玉山)、弋阳(今江西弋阳)、贵溪(今江西贵溪)、铅山(今江西铅山东南永平镇)、永丰(今江西广丰)、兴安(今江西横峰)。 7.建昌府 治所南城(今江西南城)。领5县:南城、南丰(今江西南丰)、新城(今江西黎川)、广昌(今江西广昌)、泸溪(今江西资溪)。 8.抚州府 府治临川(今江西抚州)。领6县:临川、崇仁(今江西崇仁)、金溪(今江西金溪)、宜黄(今江西宜黄)、乐安(今江西乐安)、东乡(今江西东乡)。 9.吉安府 治所庐陵(今江西吉安)。领9县:庐陵、泰和(今江西泰和)、吉水(今江西吉水)、永丰(今江西永丰)、安福(今江西安福)、龙泉(今江西遂川)、万安(今江西万安)、永新(今江西永新)、永宁(今江西井冈山宁冈东北新城)。 10.临江府 治所清江(今江西樟树临江镇)。领4县:清江县、新淦(今江西新干)、新喻(今江西新余)、峡江(今江西峡江)。 11.袁州府 治所宜春(今江西宜春)。领4县:宜春、分宜(今江西分宜县南)、萍乡(今江西萍乡)、万载县(今江西万载)。 12.赣州府 治所赣县(今江西赣州)。领13县:赣县、雩都(今江西于都)、信丰(今江西信丰)、兴国(今江西兴国)、会昌(今江西会昌)、安远(今江西安远)、宁都(今.江西宁都)、瑞金(今江西瑞金)、龙南(今江西龙南)、石城(今江西石城)、定南(今江西定南县南老城)、长宁(今江西寻乌)、平远(今广东平远县北仁居)。 13.南安府 治所大庾>(今江西大余)。领4县:大庾、南康(今江西南康)、上犹(今江西上犹)、崇义(今江西崇义)。 后记 夜阑惊起还乡梦,窑火通明两岸红 中国有近万年的制造陶器的历史,瓷器是中国人民的伟大发明,与“四大发明”一样,对人类社会产生了深远的影响。而青花瓷则是最具中华民族特色的瓷器。在人类的历史长河中,没有哪一种装饰类型的影响力,能达到青花瓷那样的深度与广度。 “中华向号瓷之国,瓷业高峰是此都”。景德镇打破了中国传统的“先政治,后经济”的城市发展模式,在瓷器行业岿然居首,成为中国瓷业最杰出的代表,号称“瓷都”,被西方称为中国最早的手工业城市,同时还是中国资本主义最早萌芽的城市之一。明代中期以后,商业经济不断发展,新兴市民阶层不断扩大,像景德镇这样经济发达的城镇,经济意义远远大于政治意义,已经生发出旺盛的资本主义萌芽。 新的经济形态,新的社会阶层,产生了新的道德观念,新的人生理想,势必对皇权至上的封闭中国造成巨大冲击,景德镇也不例外。这里充斥着喧哗与骚动。民众亦普遍充满兴奋的情绪,一方面焦躁难安,另一方面锐意创新,渴求打破桎梏陈规,向往自由,向往.更加广袤辽阔的天地。 正是在此氛围下,景德镇手工制瓷业水平达到了历史最高峰。景瓷风靡海内外,且形成独特深厚、博大精深、体系完整的陶瓷文化,对世界产生了巨大影响。青花瓷则始终保持了旺盛的生机,时至今日,依旧以其清丽素洁的风格为大众喜爱。 href='9168/im'>《青花瓷》讲述的即是明代景德镇青花瓷技术于竞争挫折中曲折发展、不断创新的故事。一部瓷器史,不光是中国瓷器的演变历史,还是中国美学史、中国艺术史、中国工艺史、中国文明史的缩影。 因书中人物众多,为避免混淆,本书摒弃了明人以字、号、籍贯互相称呼的习惯,直接改用名字。本书中出现的一些名词及现象可能要略晚于万历时期。举例而言,如“斗彩”一词始于清,明代只称“青花间装五色”,但本书统一采纳了“斗彩”的叫法。 书中尚有一些没有交代的情节,譬如何寻之身世,又譬如郑千年之下落,并非作者忘记,而是刻意如此安排。人们总有隐私,历史总有秘密,希望这些留白能给读者带来想象和探索的乐趣。 href='9168/im'>《青花瓷》与之前出版的 href='9321/im'>《鱼玄机》 href='8356/im'>《韩熙载夜宴》 href='8513/im'>《孔雀胆》 href='9094/im'>《大唐游侠》 href='8954/im'>《璇玑图》 href='8335/im'>《斧声烛影》 href='8262/im'>《大汉公主》 href='8361/im'>《和氏璧》 href='8565/im'>《明宫奇案》《包青天》《宋慈洗冤录》 href='8543/im'>《柳如是》 href='8301/im'>《钓鱼城》《战襄阳》 href='5492/im'>《敦煌》共同组成了作者正在构思创作的“中国古代大案探奇录系列丛书”。感谢出版方中国民主法制出版社,感谢读者,谢谢你们,又陪伴我走过了一年。藏书网?t> 吴蔚 2014年12月30日于北京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