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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绽》
第一节
伙计几次叫王汉亭起来吃饭。最后他被惹烦了,隔着窗子臭骂了伙计一顿。从午后到黄昏,他一动不动。脑子里面时而乱糟糟的,时而又一片空白。好像想了很多东西又似乎什么也没有想。天彻底黑下来之后,冷静、缜密等这些职业性的思考能力才回到了他的身上。.99lib?
八点钟,他坐起来,仿佛下了决心。打开灯,他从暖壶里往脸盆倒了些热水,对着镜子把脸上的胡子刮干净,又往头上涂抹了一些发胶。他换了一件质地优良的长衫,擦了擦蒙了?99lib?一层尘土的皮鞋。最后,他从衣橱里的一个小匣子里面取出一叠钞票塞进钱夹子里。
收拾停当后,他悄悄地出了屋,从后院的小门来到了大街上。他叫了一辆黄包车坐了上去。车夫穿过几条大街,气喘吁吁地停在了“百思乐”夜总会的大门口。他走进去后,用了几秒钟的时间就找到了他的目标。今天晚上,她的舞伴儿是一个穿西装的矮胖子。
王汉亭找了一个光线昏暗的角落坐下来,要了一杯威.99lib.士忌酒慢慢地喝着。他不着急,时间拖得晚一些更好。
第二节
很多年了,霍胜感到自己睡着的时候几乎和醒着的时候没有什么分别。即使睡得再沉,他也能听到窗外马路上的一声轻微的刹车声,也能听到楼道里的脚步,甚至楼顶一只猫的跑动。有时他觉得动静有些反常,就会平静地睁开眼睛,从枕头下面抽出那支威力巨大的、上了膛?99lib?的美国产柯尔特1911式手枪,打开保险后平静地瞄准门口。警报解除之后,他会打个哈欠继续钻回到被窝里,而且很快就能呼呼大睡。即便类似的状况一晚上出现几次,第二天他仍旧能够保持精力充沛、生龙活虎。
除了站长王汉亭,军统南京站每一个他认识的人都说他这个人没心没肺到了极点。话虽然是以戏谑的口吻说出来的,但从眼神里,他能够读出他们对自己那发自内心的佩服。他的英勇无畏和出类拔萃是情报站里公认的。
反而是他自己觉得这并没有什么。他从十五岁起就跟着站长进入了复兴社,也就是现在的军统;第二年他就亲手杀过一个日本特务。这么多年来他既没有恐惧也没有厌倦是因为他想象不出别人的生活状态是怎样的。只要枕头底下有一把枪就得了呗。其他的,爱咋咋地。
天蒙蒙亮的时候他就醒了,肚子里就开始叽里咕噜地叫。他年轻,容易饿。想了想今天没有什么事,他就忍着饿,赖在床上继续闭着眼躺着。站长说过,没事的时候不要出门。一是可以避免不必要的意外;另外,遇到紧急的事情找不到人也是个麻烦事。自从站长收留他以后,这么多年他没有一件事违背过站长的意愿。
和往常一样,随着天色放亮,外面的声音一点点多了起来。清道夫的扫帚枝儿划过石板路、黄包车车夫奔跑的脚步、家庭主妇们的讨价还价……出于习惯,霍胜默默地倾听着,没有发现任何不对头的地方。
七点多钟,多多的叫卖声准时从窗外响起。多多是个十三四岁的孩子,在两条街外的一家包子铺里学手艺。那家铺子里蒸出来的包子堪称一绝,隔着雪白的外皮,就能看到里面红通通的肉馅。咬上一口,鲜香四溢,味道好得不得了。高级面粉、上等精肉,做出来的包子自然要比普通的包子贵上许多。因此买他家包子的大多是一些不愿起早的有钱人。每天早上,多多都会从这条小街的西头一路叫卖过来。那些固定的食客只要守在窗边,连门都不用出就能吃到包子。
霍胜翻身坐起。他跳下床,从墙上摘下来一个拴着长绳的竹篮子。他把一张钞票放在篮子里,打开窗户,将篮子放了下去。
“多多!”
“哎,我等着您呢,霍先生。”
多多放下挑子,取过竹篮。他先收了钞票,又取出笼屉,小心地把笼屉放进篮子里。每个常客饭量多少他早已烂熟于心,彼此都心照不宣了。最后把要找的零钱压在笼屉的边缘,才摇摇系在上面的长绳。
霍胜向上提篮子的时候心里不太痛快。他所居住.99lib.的这栋小楼正好位于三条弄堂的交会处。他发现三个弄堂口似乎在无意中都被人占据了。一个是卖青菜的,一个是修鞋的。正对着的那个,摆了一个烟摊。首先,他没有见过这三个人。当然,这算不上什么。在这个兵荒马乱的年头,背井离乡、走街串巷、靠小生意讨生活的外乡人在南京城里太多了。可是,他刚才喊“多多”的时候,那一嗓子不低。除了这三个人,其他做生意的,包括路人都不由自主地向上望了一眼。
莫非是心虚?
如果不是这个细节,霍胜本来是不会多想什么的。
他把笼屉里的包子倒到一个盘子里,然后把笼屉放进竹篮再次从窗口放了下去。他关上了窗户,但没有拉上窗帘。他端起桌子上的那盘包子,一边吃着,一边把身体贴在窗户旁边的墙壁上。他的右手不拿包子的时候,会腾出一根小指将窗帘聚拢在窗台边缘的部分挑起一个小缝。他观察着的不仅仅是这三个人,但半个钟头过去了,外面风平浪静,一点异常都没有。
霍胜把盘子放回桌子上的时候,突然意识到,今天早上他是这座楼里唯一买包子的人。如果有问题,那多多就不会回来了。他看了看墙上的座钟,坐在床上想了一会儿。
假如他暴露了,那么这三条弄堂的外面都设有埋伏,不用考虑,每一条都是死地,冲出去的可能性基本为零。他搬过来的时候,站长曾经把这一带的地形给他详细地介绍过。而且每过一段时间,他都会再次观察熟悉一遍,防止出现变化时措手不及。霍胜上次熟悉地形时,发现北街开客栈的孙家把后院的仓房拆了,改成了马厩,以便运货的大车拴骡马。最主要的是院子靠里墙还有一大垛干草料。那时他就觉得,这个草垛哪天能救他的命也说不准。
想到这里,霍胜不再犹豫。他从枕头底下摸出手枪来认真地检查了一遍;把腰带从西裤上抽下来掀开睡衣系在腰间;他从床底下的一个箱子里找出另外几个弹夹,全部压满子弹后分散着塞到腰间的皮带上;他把所有的钱都掏了出来,零钱不要,大面额纸币被他用胶布固定在大腿上。个人证件被固定在另一条腿上。这样做的原因是睡衣的口袋很浅,奔跑时容易掉落。而大衣是要被抛掉的。他穿好睡裤后对着镜子照了照。还好,睡裤很肥,完全看不出破绽。
做地下工作的为了便于携带,武器从来不配枪套。但霍胜此时需要一个。他又从床底下找出一个鞋盒子来,用剪刀裁出大致形状后,用胶布粘好,形成了一个简易枪套。他用胶布把这个枪套固定在左侧腋下,然后把手枪放进去试着抽取了几次,感到非常顺利。
做完这些,他的目光在室内巡视了一遍。好在他是一个行动人员,房间里没有任何文字性的秘密需要销毁。于是他搬了把椅子贴墙坐着,继续透过窗帘缝隙向外观察。
“当……当……”墙上的座钟敲打了九下。通常,多多这时就会出现在楼下了。
可今天没有!
霍胜又等了十分钟后,最后下了决心。他站起身来,披上大衣。心中默念:“爹,娘,儿子还没杀够日本人呢。你们要是保佑我,就让北街老孙家后院的草垛没有被牲口吃完就行了。”
这是一九四三年十一月初的一个上午。南京城的上空阴云密布,云层压得很低。从北方突然袭来的冷风横扫着这座古都的大街小巷。几乎每一个行人都抄着手、缩着脖子疾步而行。
霍胜出现在那座二层小楼的楼门口。他身穿一套丝绸睡衣,肩上披着一件薄呢子大衣。赤着脚趿着一双皮拖鞋。他的头发乱蓬蓬的,惺忪的眼角还残留着眼屎。他裹紧了身上的大衣,小跑着穿过马路,把捏在手上的一张钞票递到烟摊上方。
“给我拿一包‘老刀’。”
卖烟的先把烟递过来,然后开始找零。
“快点儿、快点儿。”霍胜哆哆嗦嗦地催促着。
第一次递烟的动作太快了,第二次找钱时霍胜才看清,烟贩右手食指的指弯处有一片环状的老茧。只有常年摸枪的人才会形成这样的茧子。
他把烟交到左手,右手接过零钱塞到了大衣胸部的内兜。同时他的身体已经半转,他看到右边修鞋匠的目光迅速垂了下去。霍胜的右手从大衣内侧拔出来的时候,这三个人都低着头,他们没有看到他手上多出来的那支柯尔特手枪,因此毫无防备。
霍胜对着烟贩的脑袋从容地开了一枪。与此同时,他借着身体半转所积蓄的力量腾空而起,跳过烟贩后直冲向他身后的两扇紧闭的黑漆大门。他记得这座楼一层原来被租出去开了一个杂货铺,因为经营不善早就关了张。可他刚才买烟抬头时,明明看见门缝里有什么东西闪了一下。没错,如果是他负责抓捕也会在这里布下几个人的。因此他的手枪不停歇地对着门板连发了数弹。
霍胜没法顾及身后了,生死在此一举。他用尽全力撞向了门板,门板向两侧猛地弹开,一个幸存的特务被撞得向后飞了出去。霍胜就势打了一个滚,起身时又给那个撞晕了的家伙补了一枪。他扫了一眼,地上一共是三具尸体。
这时候,他听到身后的枪声响了起来。可现在他已经处在他们的射击?99lib.死角,暂时还奈何他不得。大衣和拖鞋已经甩掉了,矫健的身躯像豹子一样敏捷。他仍然不理身后,三两步就上了楼梯。尽管弹夹里还有子弹,他还是在上楼的时候换了一个新的,因为不知道前面会遇到几个人的阻击。
还好,尽管身后一片大乱,前面的情况却比霍胜料想的要好得多。他只看到二楼房东一家缩在一个房间里浑身发抖。
“老实待在那儿别动窝!”
霍胜喊了一声继续向上跑。一口气钻上阁楼,他将顶层的盖板放下后将阁楼上的几口沉重的箱子一股脑全堆在了上面。他推开阁楼的窗子,跳到了屋顶的瓦片上。
“他在房顶!在房顶!”
霍胜听到大街上有人在喊,于是赶紧跳过屋脊伏低了身子。
“啪——啪——”下面开枪了,子弹尖啸着从他头顶掠过。
他没法瞄准,胡乱向下面开了几枪就向东跑去。这条街上房屋相邻都不太远,但他只跳过了一栋对方就发觉了。他们大呼小叫着从下面大街向东追。霍胜脚下是斜坡,是稀松的瓦片,因此速度大受限制,所以他没有时间还击了,只能不顾一切地向前奔跑。唯一有利的就是他一直处在屋脊的北侧,因而使敌人的射击角度大受影响。
比这凶险的场面他也经历过,他从没有畏惧过。处境越严酷他就越亢奋,体力会越来越充沛,记忆力越来越清晰,判断力越来越准确。连他本人也承认自己的确是一块天生的干外勤特工的材料。房屋之间的距离、起跳的时机;哪一条屋脊较低,需要放低身体和速度;哪一条屋脊较高,可以撒开了跑,他都拿捏得分毫不差。
他心无杂念,脑子像水一样清澈透明。只有一句话反复响起:“我会活着的,一定会活下来的!”
第三节
负责这次抓捕任务的是行动队队长蔡江。他本来坐在几条弄堂口外的一辆轿车里坐镇指挥。第一声枪响后,他心说不好,人别给打死了,扔了雪茄就往这边跑。可是等赶到了现场,他却怎么也没有想到会是这样一个结局:自己的人三死一伤,而猎物却不见了踪影!
那个扮作修鞋匠的特务名叫赵猛,是监视组的小组长。他跟在蔡江的身后把事情的前因后果讲了一遍。然后赌咒发誓说他们在潜伏的时候绝没有露出半点破绽。
蔡江一言未发,默默地爬到房顶。这座三层小楼几乎是这条街最高的建筑。向东望去,视线良好,每一座建筑的99lib?屋顶尽收眼底。而地下的弟兄都说看见人是向东跑的,不知怎么的就没了影。
过了几分钟,手下报告说查清楚了,人是从北街孙家客栈跑的。有人看见他穿着一身睡衣、光着脚,手里还拎着枪。而客栈的后院靠墙的位置,堆了一垛干草。
又过了不久,派出去的人找到了那家裁缝店。证实那个人在那里买了黑色的上衣、裤子和布鞋。还有一件藏青色棉袍和同样颜色的毡帽。他们都知道,偌大的南京城,这个季节里穿这样衣服的男人满大街都是。
“队长,你不知道那小子有多鬼,蹿房跳脊的。我……”
蔡江回过头,在这九九藏书个上午他第一次直视着赵猛。他也有很多话要说,他不明白为什么十几个人竟连人家一根汗毛都没碰到。不明白他们为什么用了足足五分钟才把阁楼那该死的盖板撞开。但他忍住了,因为赵猛是他提拔起来的人。他认为准备工作如此充分,里三层外三层的十拿九稳,才有意让赵猛露露脸。
蔡江忧伤地摇了摇头还是没有说话。
“肯定是那个卖包子的小杂种通风报信的。队长,这次……真不能怪我。”“我知道,都怪我。”他淡淡地说了一句,转身离开了。
第四节
事后看起来,当多多接触霍99lib?胜的时候,就应该实施抓捕。但寺尾谦一没有责备石井幸雄。毕竟,放长线钓大鱼的计划是他制订的。现在,针对多多的审讯已经开始,但寺尾从直觉上感到这个小孩不会有什么价值。就在机关长办公室内,石井把行动的展开次序细细地整理了一遍,在一张空白信笺上写下了两个名字。
“如果是内部人泄密的话,奸细就应该身在其中。”石井幸雄把信笺推到了办公桌后面寺尾谦一的面前。
“你忘了一个。”寺尾谦一瞟了一眼那张信笺说道。
石井幸雄愣了一下:“您是说蔡江?不可能吧。他跟随您那么多年了。”
“石井君,我知道你和蔡江私交很好,但我劝你不要被个人情感蒙蔽了双眼,不要犯高桥松那样愚蠢的错误。”
“可是,从取得口供到秘密包围,蔡江一直没有离开过行动队。”
“在我们这个行当里,有很多事都会超出你的想象。”
第一节
谭世宁一从办公大楼里走出来,就发现正前方有两道目光直勾勾地盯着他。那是一个宪兵军官,站在一辆打开了后门的轿车旁边。那辆车并不是他的车。
他既没有示弱也没有表现得过于强势,而是有礼貌地点了点头,打算从车尾绕过去。
“先生,请您上车。”宪兵横跨一步伸手拦住了他。语气客气,但不容违抗。
“去哪里?”
“99lib?不知道,这是机关长的指示。”
谭世宁什么也没有说,他弯腰钻进车里。军官关好车门后从另一侧上了车坐到了他的身边。车的前排除了司机还坐着一个宪兵军官,看得出来,他的体格丝毫不比身边这个差。
谭世宁把公文包平放在膝头,身子懒懒地向后靠在座位上。车开了没一会儿,他的眼皮就不由自主地闭上了。
“这是一次试探还是彻底暴露了?”“更夫”默默地思索着。他不止一次想到了暴露之后的结局。能够确认的就是,一旦这种情况出现,那么寺尾就会选择一种悄无声息的方式将他抹掉。
自从他被寺尾正式接纳,他就成了机关长的私人财产。尽管他在重庆军方的履历和情报工作不太搭得上边,按理说更应该在司令部作战处任职,但寺尾态度非常强硬地将他留在了特务机关里。他给了他一个薪金待遇各方面都不错的装备科长的职务,同时还让他在司令部作战处挂了一个顾问的头衔。从那里他还能领到一笔不菲的额外津贴。
每逢日军筹备规模大一些的军事行动时,他都会放下手头的工作到作战处帮几天忙。关于国民革命军一些军师级单位的人员组成、武器装备、部队长官性格爱好,以及他在作战部的种种见闻,事无巨细,他都在“投诚”初期,尽其所知地以书面形式写了报告。但是谁都知道,再怎么详细的书面报告也是死的,不会和人的头脑相提并论。作为顾问,他不会被允许出席会议,但通常要回答各种各样的问题。其中大部分是报告中提过的,只是当时写得比较粗略。
比如说,他们突然对曾经发生在重庆军政部会议上的一次争吵感兴趣,详细地询问使余程万和胡琏这两位将军产生矛盾的根源,是于公还是于私?是新仇还是旧恨?
某年某月,34师在大日本皇军强大的攻击下,被迫放弃阵地,还记得当时该部队的伤亡比例吗?
川军刘树成部行动迅速、机动性强。通常他们在夜间的山路上的行军速度是多少?
……
“更夫”明白,这些问题包含着丰富的潜在的含义:第一,他们在估算攻击余程万部时,相邻的胡琏的增援决心和力度有多大;第二,34师将作为他们的主攻方向,他们在计算使该部队意志崩溃的伤亡率需要达到多少;第三个问题要复杂些,有可能在考虑对刘树成部实施合围,也有可能是要玩弄他们惯用的围点打援的战术。
对于不知道的他不会掩饰,但是答得出来的却都是据实相告。在这些事情上没有必要隐瞒,因为他知道,这些杂乱繁复、突然性极强的信息是不可能被谎言编织得无懈可击的。况且他提供的情报难免会和来自其他渠道的情报做交叉比对。稍有疏忽,就可能使自己陷入前后不一、自相矛盾的困境。反正,从军事会议结束到战役打响还有相当长的一段准备时间,足够他将情报传递给曲国才了。
日本人不是傻子,他们知道通过这些问题他完全能够分析出其中的战略价值,但是他们信任他。这不仅仅是因为“老板”将他的情报透露给军方的方式很巧妙,也是被三年前那次摧毁“铁拳”的完美行动所证明了的。从那时起,寺尾谦一机关长对他的可靠性最终做出了不容置疑的确认。
所以在寺尾的意识里,他绝不能出问题。否则,寺尾本人就会成为军界的一出悲剧,或者一个笑话,这就是他一直不能放手的原因。从某种程度上讲,“更夫”的生命和寺尾的,至少是政治生命是紧紧联系在一起的。
他睁开眼睛看了看窗外,车子已经驶出了城。满眼是一片萧瑟的、令人伤感的枯黄,也许他们是在寻找一片人迹罕至的小树林。他们会把他拖下车,拖到树林深处,从后脑勺开一枪。有可能使用驳壳枪,但绝不会是“南部十四”手枪。子弹将证明刺杀者是抗日分子,跟日本人毫无关系。
谭世宁扭头看了看,押车的宪兵军官表情严肃冷漠、一点也没有要交谈的意思,于是他打了一个哈欠,再次闭上眼睛。
真到了那一步,他相信自己是能够做到从容赴死的。在这个世界上,他没有什么牵挂也没有什么留恋的了。有时,当他被紧张情绪压迫到极限的时候,藏书网他甚至渴望死亡的来临。至少,那样他就可以见到父母和妹妹了。说起来有点可笑,当初他从军的原因,是想让家里人不受欺负。
他出生在江苏宿迁附近的一个镇子上,家境也还是不错的,但是他的童年过得并不快乐。因为总是被同族的孩子们欺辱、追打,他甚至不敢跨出家门。稍大一些,他才知道,当年父亲因为田产的事情与大堂伯一度闹到对簿公堂的地步。
后来,大堂伯当了族长。
他是一个懂事、早熟的孩子。当他看到参加完宗族会议的父亲满面铁青浑身发抖地躺在床上,看到在婶子大娘们指桑骂槐声中母亲拉扯着小妹惊慌失措地跑回家中掩上大门的情景……他就发誓,一定要发奋读书、要出人头地。
十八岁的时候,他考上国立东南大学,还特意选择了法学院。然而,随着眼界的开阔他后悔不迭。在这个军阀混战、纲纪无存的年代里哪有法律的容身之地。毫无背景的他,毕业之后除了做教师就是做律师,二者皆与出人头地相差甚远!
1927年,北伐军击溃了盘踞在江浙地区的直系军阀孙传芳。由于军中急缺文职人员,因此南京城的主要大街上都张贴了招收文化青年参加革命的告示。他对薪金的数目毫无兴趣,令他动心的条款是:“中学以上学历者,入伍之后,即为军官待遇。”连一丝犹豫都没有,他脱下了长衫换上了军装。
三年之后,他一身戎装地回了一趟家。不但腰里别着手枪,身后还跟着一个提箱子的勤务兵。后来,父亲在来信中要他放心,因为再也无人敢于随意欺负他们一家人了。族长的态度是敬而远之,而昔日那些见风使舵、欺软怕硬之徒更是主动搭讪、曲意迎奉。
接到信,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他们哪里知道,他此时不过是团部一个少尉书记官。身后的勤务兵也是他花了两块大洋雇佣的一个省亲的同路士兵。像他这种出身,在军界也就只能做到参谋。带兵打仗、杀伐决断的都是保定、云南、黄埔的正规军校毕业生。北伐结束后,很多黄埔后期的毕业生都因无法分配而失业。他能够保住饭碗,完全得益于自幼养成的踏实肯干、寡言少语的良好习惯。
1931年“九一八事变”之后,国民政府开始暗暗扩充军力。他的职位也慢慢升到了上尉参谋。由于部队调防频繁,他也一直没有机会结婚成家。其实他长得还是蛮不错的,挺拔的身材,俊朗的面容,只是稍显瘦弱,书生气也太浓厚了一些。
事情发生在他二十九岁那年,那时他已经是团长的副官。在一次军官聚餐会上,突然来了几位穿西装的人。经验告诉他,中间那个人应该是个大人物。果然,他看到团长殷勤地走上前去,主动问候人家。作为副官,他当然要跟在团长的身后。那个大人物只是礼貌性地和团长寒暄了几句,目光却一直在他脸上打转。更没想到的是,随后这个人却问起了他这个小副官的姓名、学历和籍贯。分别时还主动和他握了握手。这一幕让在场的很多人都很惊讶,也让团长的脸色有些难看。
但是没过几天,团长的态度突然好得出奇,好像他成了团长,而团长变成了副官。又经过几天的铺垫和酝酿,团长终于在一个晚上单独向他交了底——他要为自己的副官做媒人。
女方他见过,人漂亮,读过洋学堂,最合他们这些喝饱了洋墨水的文化人的心意。
“知道她的哥哥是谁吗?”团长的脸上洋溢着兴奋的红光,“就是上次在军官宴会上的那位长官啊!”
他听到这里才恍然大悟,早在宴会结束前他就知道那个人是谁了。这个人直到今天依然声名显赫,只不过,现在一想到他的名字就觉得堵心。老实说,当时他的心境也是茫然远多于兴奋的。
就这样,他懵懵懂懂的,在同僚们嫉妒得发红的目光中订了婚。父亲回了一封信,说这一定是祖宗修下的德,简直就是攀龙附凤。他要求儿子万不能让媳妇受一点委屈,要对人家温良恭俭让……而他也的确是这样做的。他的本性就是一个恬淡、安静的人,本性使然多于对她家族的敬畏。
她的容貌也算得上是上等了,站在一起也的确让人们觉得他俩很般配。在喜宴上他喝多了,在气氛的烘托下他一度兴高采烈。
记得每次探家时,母亲唠叨完他的婚事后,总是嘱咐说,一旦将来在外面成了亲,第二天早上一定要检查一下床单。落了红才能证明新娘子的身子是贞洁的。现在想起来,自己当时真的很傻,竟然拿着床单去质问坐在梳妆台前的她。而后面发生的这一幕让他惊呆了。她把梳子摔到了地上,霍地站起身来,一大串极为肮脏的污言秽语劈头盖脸地向他砸了过来。她蹿到他面前,鲜红的长指甲差一点插到他的眼睛里。
“你一个小小的破上尉还敢管起老娘的事情来了。你给我听好了,惹得老娘有一点不高兴,不要说我哥,家里随便来一个用人都能捏死你。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老娘嫁给你一个穷上尉真是委屈死了。”
他没有还嘴,默默转身离开了房间。他忽然发现,他这一生似乎永远也摆脱不了被欺辱的宿命。幼年被人追打以及看到父母、妹妹躲在屋子里不敢出门的那种悲凉再次从心底升起,唯一不同的是这一次他连奋发图强的冲动都没有了。他明白,自己落到了人家的圈套里,无论怎么努力都跳不出人家的手心,很可能他一生都不会拥有那样的能力。
她是一个婊子。不,她连婊子也不如,婊子的所作所为完全是为生计所迫,而她却是出于一种病态的本能。在上海期间,她驾着车终日游荡于各个酒吧、舞会,和她上床的什么人都有。有时候她醉醺醺地回到家中会向他炫耀她今天睡的是英国人还是法国人,甚至有一次,她说她娘家的花匠都被她搞到了手。
“可我唯一不感兴趣的偏偏就是你,我的上尉先生。你的家伙太小了,哈哈哈哈……”
其实他不再是上尉了,他的军衔在结婚不久就蹿升至了中校。职务也从团部副官调到了军政部任参谋。然而,升职的原因总令他无地自容。终于有一天,他下了决心去找他的大舅子。那栋大楼的门卫知道他是谁,不用通报就恭敬地为他指明了路径。但等到了那扇包着皮革的黑色房门前,他还是犹豫了。徘徊了几分钟后,他被一个热情的秘书认了出来。
谈话一共进行了十分钟。他用了两分钟就把要说的话都说出来了。他不敢提离婚,只是请求对方能够适当地管教一下,老这么下去毕竟对两个家庭都没有好处。
接下来是长达五分钟的静默。期间他听到“啪”的一声响,原来是对方99lib?手中的铅笔被拇指和中指拗断了。他看到那个人的面孔上血色渐渐褪去,变得像纸一样白。
“小妹这个人喜欢开玩笑,不过这件事情我会过问的。”
突然他话锋一转:“咦?你现在已经是中校了,升得不慢呀。”
“是的,一个月前升的职。”他干巴巴地答道,已经感到了不妙。
“做人呐……要知足,要识抬举,要懂得知恩图报……”
至今想起来,他都能感到那些话像锥子一样一下下地攮着他的心。他的耻辱因为这次谈话扩大了一倍。
是战争拯救了他。1937年8月13日,淞沪会战全面打响。三个月的时间里,他没有离开过工作岗位一天。为此,他受到了长官的通令嘉奖。
当然,从那天他愤然离开那间房门包着黑皮子的办公室起,他就再也没有得到升职。
全线撤退的命令下达之前,军政部下属的参谋处、通信处等机要部门就开始后撤了。他给家里写了一封信,信中以十万火急、刻不容缓的语气要求全家必须即刻启程赶往南京与他会合。到了南京以后,他又写了几封信催促,但始终没有收到回信。战争的局势发展太快了,很快他又随部队撤离南京。
进川的道路上,到处都是一副惨不忍睹的人间地狱的模样。他真正感触到,人的生命在这个血腥残酷的年代里就像草芥一样微不足道。人们麻木地走着,对路边的死尸视而不见,对沟渠里传来的哀叫求救毫无反应。只有日本飞机呼啸而来的时刻才会让他们惊叫着四散逃开。一通扫射过后,大批的中国士兵和逃难的百姓在几分钟的时间里纷纷倒在了地上,变成了血肉模糊的尸体。
他们乘坐的汽车在半路上就被日本人的航空机枪打坏了。凭着军政部开具的身份证明,他们几个参谋搭乘了中央军某师的运兵卡车。那是一溜长长的车队,白天隐蔽,夜间才敢全速行驶。为了保存有生力量,各后撤部队都组织宪兵维持道路交通的畅通。说白了,就是挥舞着棍棒驱赶人群,为车队清理出道路中间的部分。
那天,车队停在一个隐蔽的山谷里。他找了一个树荫坐下来,刚吃了点东西,就看见几个宪兵押着一个五花大绑的小伙子九九藏书直奔树林深处。犯人眼看着就没命了,可脸上却是毫无惧色,像是一条汉子。他拦下了他们问了问。原来将要被枪决的不是军人,但他为了早日逃到后方,竟敢扒下死尸上的军衣混到了车上。他说放了算了,大家都是中国人。中国人让日本鬼子杀的还少吗?说起来,也是咱们这些军人没有保护好老百姓们。
数月之后,在重庆的大街上。一个人突然走到他面前,二话不说,纳头便拜。他扶起来一看,竟然是当初从宪兵枪口救下的那个青年。他说他的大名叫林泉水,也是从上海一路逃过来的。他压低声音说,当初来重庆,就是为了投奔表哥。现在他已经找到了,表哥是袍哥会的“五排”。他现在也加入了“礼”字堂。
一番话把他弄得云里雾里。
林泉水把他拉到一家酒馆,推杯换盏之际,把袍哥会在四川的势力和内部结构、职责给他眉飞色舞地讲了一遍。袍哥会的兄弟都是重义轻生的好汉,为报救命之恩,林泉水愿意为他赴汤蹈火。
临别之际,林泉水说他脸色很不好,问他是不是有不顺心的事。他说这阵子公务繁忙、休息不好。林泉水说哥你有事别瞒着我。在四川这个地方,你们这些吃官饭的办不了的事,没准我们这些每天在市井里讨生活的倒能对付。
当时的他,是不可能对这位刚刚结识的小弟据实以告的。因为正好相反,他的脸色不好正是因为长官态度强硬地放了他几天的假,硬逼着他回家休息造成的。
他在重庆有了一个新“家”。
她是跟着她哥哥乘坐私人包机从南京飞抵重庆的,比他提前了一个月到达。她的家族为他们在重庆已经租好了房子——一栋临街的、独立的二层民房。
眼下的局面,是全国的士农工商都在打破脑袋挤进大后方——四川。在这个烽火连天的年代,有些东西不是靠金钱就能买得到的。尤其是陪都重庆,一夜之间,保持国家机器得以正常运转的党、政、军、警、司各大机关,各集团军办事处、各国使馆、各大报社,以及数不胜数的社会名流、富商巨贾、电影明星、大学教授……全部涌进了这座并不很大的山城。
一栋独立的房子,在绝大多数人的眼里简直就是一个遥不可及的梦想。
对他来说也是一个梦,但不过是个噩梦。
他站在街上,远远地看着那栋房子铺满瓦片的藏青色的屋顶,双腿像灌了铅似的沉重。
一想起那个新婚之夜他就感到羞耻。那是他的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在上海的时候,他们之间就基本没有什么话了。他第一次踏进重庆的家门时,她正醉倒在床上。他在外面吃过晚饭才回去的。从床上收拾了一床被褥,他下楼铺在了几把拼在一起的椅子上。他知道,互不相干、各过各的也是一种奢望。果然,半夜她醒了,知道他回来了,故意把留声机开到了最大。
她常常毫无缘由地扑到他面前,开口就是一串恶骂:“你吊着一副死人相给谁看?老娘花你一分钱了?没有老娘你早就在上海让日本人打死了……”无论怎样,他都扭过脸去保持沉默。无论何时,他的目光都不会在她身上停留一秒钟,就仿佛她是空气一般。即使他回到家里,明显地感受到另一个男人残留的气息,也是如此。这是他保持尊严的最后一招。
来了没过多久,她就适应了重庆的生活。她又搞来了一辆车,每天照旧跳舞、喝酒、找男人。他也相应地改变了自己的生活规律。前方的战事越来越紧张,作战部门必须保证二十四小时有人值班,于是他申请了夜班。因为白天她通常不在,他可以睡得舒服些,活得自在些。他每天会在早上七点钟到家。那时,睡在她身边的男人已经离开了他家,是从后门走的。他估计这样做,也是为她的家族保住最后一块遮羞布。
那是1939年秋天的一个夜里,狂风暴雨蹂躏了这个城市整整一宿。清晨时,他冒着雨回到家,看到一个穿着一身破烂单衣的小姑娘蜷缩在他家的门洞里。如果不是她喊了他一声“哥”,他都不敢相信眼前这个面黄肌瘦的女孩就是他的小妹。小妹浑身发抖,额头烫得厉害。他抱起她瘦弱的身体,拦了一辆黄包车直奔医院。
“你为什么不进家呢?”
“她不让我进。”
“你没说是我妹妹吗?”
“我说了,她说你天亮才回来,叫我在外面等。”
“……”
“哥,她是我嫂子吗?”
“……”
等他进了医院,彻底傻眼了。不要说病房,连走廊,甚至院子里能避雨的屋檐下都躺满了撤下来的伤兵。护士告诉他,医生在做手术,而且所有的医生通宵都在做手术。护士说完了,就举着一针麻醉药跑向一个疼得叫娘的伤兵。他想往楼上闯,几个负责维持医院秩序的宪兵拦住了他。中校军衔在战时的陪都基本上什么都不是。他看到走廊上有一部电话机,想到只要拨通她哥哥的电话就有办法了。他咬着下唇,直到咬出了血都没有迈出脚步。
这时,有人从身后按住了他的肩膀。
第二节
“谭先生,我们到了。”
见他醒了,宪兵军官的手离开了他的肩膀。
谭世宁钻出了车子,伸了伸懒腰。他面前不是什么小树林,而是一栋造型别致的三层小楼。石井幸雄快步走下阶梯和他握了手。
“寺尾机关长让我转达他的歉意。时间太紧了,他来不及亲自通知你。”
“哪里哪里,军人的天职就是服从上级。石井君,有什么任务?”
“是这样,作战部突然对当年你的一段经历很感兴趣。”
“哦。”
“离开重庆之.99lib.前,你曾经在达县的一座疗养院里静养过一段时间。”
谭世宁的心往下一沉,但他的脸上的表情却是疑惑不解的样子。
“那座疗养院……有什么价值吗?”
“谁知道呢,作战部那些家伙总是这么莫名其妙的。”
“是的,小妹病故之后,我的精神濒临崩溃。长官特批我到那里休养了一个月。”
“可以理解啊。那,就请谭君写一写吧。机关长觉得这个地方比较安静。他让你不要着急,写得越细越好。”
“请转告机关长,我一定做到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石井幸雄走后,谭世宁被带到他的临时卧室。坐在沙发上,他把一路上自己的表现彻彻底底地回忆了一遍,应该没露出什么不当之处。
毫无疑义,这是一次试探。他很佩服寺尾谦一,果然一下子就抓住了要害。看似轻描淡写的石井一定在观察着他的反应。他们的目的就是让他知道,他们在怀疑他的履历。他不知道军统南京站那边出了问题,还是樊阳的骗局被戳穿了。尽管心里已经有了准备,做了最坏的打算。但当他静下来,独处一室的时候,恐惧和不安还是阵阵袭来。自己突然消失后曲国才会不会乱了方寸?还有林泉水,过几天就应该到南京了吧。显然,这几天他不可能和外界联系上了。
第一节
曲国才皱着眉头,用茶杯盖把浮在水面表层的茶叶一遍遍地拨开,但迟迟没有举起茶杯送到嘴边。坐在桌子另一侧的王汉亭知道这是他思考问题的时候惯有的特征。.99lib.
他慢慢把茶杯放在桌子上,抬起头,目光像刀子一样射向王汉亭的眼睛。他看到王汉亭那双眼?99lib.睛里,除了和自己一样的焦虑外,连一丝心虚的影子都没有闪过。
“汉亭,你给我说实话,在这件事情上你有没有搞鬼?”足足盯了对方有一分钟,曲国才才开了口。
“老长官,我跟了你有十五年,在军统里也算是个老人了,这样的大事我能含糊吗?不信您去打听一下,那个叫‘多多’的小孩现在还关在宪兵队里没放出来。这完全是个意外嘛!”
曲国才收敛了目光,又沉思了好一会儿才站起身来。他长叹一声:“这个霍胜还真有两下子,算得上有勇有谋。我还真低估他了。他现在在什么地方?”
“藏在我99lib.那里。”
曲国才无奈地点了99lib.点头:“既然已经这样了,赶快向重庆发报吧。”
王汉亭取出纸笔。
曲国才尽量把事情用最简单的语言讲明白,但是电文还是有些长。
“事关紧急,无论如何也要在今晚全文发往重庆,把所有的电台都用上。”王汉亭点点头,他从身后的书架中找出一本书翻开来,开始为电文编码。
第二节
重庆龙家湾19号的大门从早到晚都紧闭着。一天中,也就几辆轿车不定时地进进出出。为这些进出车辆开门关门的是一个面相平和的老头儿。所以即使这时,门前那条静僻的马路上恰好有人经过,也只会把它当作是某个富商的府邸。
天气暖和的日子里,会有小鸟的叫声和花的香味从里面飘出来。这会让人对刻板的大门后面的景致产生无限的遐想。
并不是没有盗贼打过这套宅子的主意,但是当他们在深夜翻墙而入之后,就会发现,在植物茂盛的花园里面除了鸟语花香还有其他一些他们做梦也想不到的内容——闪闪发亮的刺刀和汤姆逊冲锋枪冰冷的枪口。
“内紧外松,锋芒不露”正是这座宅子主人的行事风格。
一般人都认为望龙门湖南会馆是“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调查统计局”的办公地点。只有少数高层才知道,实际上龙家湾19号才是军统的核心。因为军统的掌舵人“老板”是在那里办公的。除了他那充满神秘的办公室,这座不大的灰色三层楼里还容纳了机要室以及军事情报处下属的华东科。
无论从人员、经费、装备、权限哪一个方面来说,情报处都是军统最受重视的部门。它下设东北科、华北科、华东科、华南科。从处长到下面的科长,无一不是情报系统身经百战的精英级人物。除此之外,对领袖的绝对忠诚、对长官(“老板”本人)的绝对服从,这些政治因素也是任职的绝对必要条件。
但是,只有华东科才有资格设在这里,天天和“老板”在一起。别的科长,甚至处长嫉妒也没有用。因为华东科直接负责南京、武汉的情报工作。这个地区,目前是侵华日军的最高司令部的所在地,是斗争旋涡的中心。历任科长无不是出身黄埔?99lib. 系的毕业生。他的行政级别要比普通的科长高半级,比处长低半级,从来都是对“老板”直接负责。
前两任科长现在一个是侦缉处的处长,另一个是情报处的副处长。局里有些人说,华东科就是升职的跳板。另一些人倒也不反对,只是说,那个跳板也不是那么好站上去的。因为一般人在那个位置上,恐怕是要疯掉的。
华东科第三任科长顾知非已经连续工作十几个小时了。即便如此,他的衬衫衣领仍旧是挺括的,墨绿色领带也还是打得一丝不苟,神态也看不到丝毫的疲倦。的确,对于常常通宵达旦工作的他来说,这已经是比较轻松的一天了。
从外表上看,顾知非一点也不像出身行伍的赳赳武夫,反倒像一个在中学里教书的青年教师。他的额头很宽,面颊瘦长,眼神温和而又明亮。他个子比普通人稍高一些,和两个前任一样,上任没多久,身材立刻消瘦下来。
他看了看手表,觉得今天没什么事情,难得正点下班。他是早上五点钟被电话叫醒的,中午草草吃了几口饭就立刻投入工作。虽然已经很饿了,但一想起食堂的饭菜还是觉得乏味。于是他把身体靠在座椅上,闭目养神的同时,把附近几家特色小吃在脑子里过了一遍。
就在这时,他听到走廊里一双高跟鞋急促地敲打地面的声音由远及近。即使闭着眼睛,他仿佛也能清晰地看到报务组长用小碎步奔跑时左摇右摆的胯部。本能还让他顺着腰部向上想象了一下她上下颠簸的胸部和绯红的脸颊,但理智很快就战胜了本能。他睁开眼睛,坐直身体,十指交叉放在办公桌上,等待着即将摆在办公桌上的急电。
顾知非扫了一眼电稿上的内容,和颜悦色地告诉报务组长她可以下班了。等到她走出房间带上门,顾知非才站起身。他快步走到门口,把门从里面锁死,又反复试了试门把手,这才走到靠墙的一溜书架前。他打开柜门,瘦长的手指在书脊间快速掠过,很快就准确地找到了他所需要的那本书并把它抽出来。
关于“更夫”的一切都是绝密的。所以和一般的电报不一样,即使是报务组长这样的“老板”亲信,也没有权力了解电报的内容。呈现在她面前的仅仅是一长串的阿拉伯数字。除了“老板”,在整个重庆,只有顾知非知晓。因为这套独一无二的密码就是他亲手设计的。而且,为了进一步增加保密性,他选用了不同的四本书籍作为不同季节的密码本。除非他本人或南京站的站长王汉亭、“更夫”的下线曲国才变节投降,否则这纸电文永远都不可能被破译。以时间为序,顾知非是了解“更夫”身份的第四个人。事实证明,“老板”当初选择他作为处理、使用“更夫”情报的人,是绝对正确的。而他本人走上今天这个位置也是和‘更夫’的出色表现不无相关。
电文很长,顾知非用了较长的时间才译完。他快速地浏览了一遍,直惊得站起身来。看了看手表,他操起了桌上的电话。
“接局长办公室。”
接线员听到他的声音丝毫不敢怠慢,电话在最短的时间内接通了。
“喂,是苗副官吗?我是顾知非。问一下,局长还在吗?什么,正要走?麻烦你拦他一下,我马上就过去。对对,很紧急。”
撂下电话,顾知非将电文小心地装在贴身的衬衣兜里,又把解码的书籍插回书架关上玻璃门。看了看没有什么疏漏,他才穿上外套出了房门。本来就在一个楼里办公,所以不到两分钟,顾知非已经来到了“老板”的办公室门口。
苗副官四十多岁的年纪,个子比顾知非矮了半头。圆圆的白皙的脸上,一双不大的眼睛永远透出与人无害的笑意。很多人认为此人能够混到这个位置上无非就是两个长处:第一,嘴严;第二,对“老板”绝对忠心。除此之外,剩下的就是运气了。但顾知非不这么认为,这并不需要什么来证明。这个指挥、运作着中国最大而且越来越庞大的情报系统的人物,最基本的素质就是知人善任。他不可能让一个寻常之辈来处理他的日常公务。而且这么多年来,从来没有听到过“老板”对此人的一丝微词。倒是那些自认为怀才不遇,终日牢骚不断的人应该做到“每日三省吾身”。所以每次见到苗副官,顾知非都会像对待兄长一样恭敬有加。
苗副官的身上也从来就没有什么凌人的盛气。他站起身来右手伸向里面的套间,微笑着说:“顾科长快请进,局长正在里面等着你呢。”
顾知非进入办公室的时候,“老板”正在用一把喷壶浇灌窗子附近的几株高大的绿色植物。他中等身材,比外面的苗副官高一点。第一次见到他的人往往被他黑黝黝的皮肤和从来都是胡子拉碴的下巴所蒙蔽,甚至从那双眼睛里也看不到过人的精明和强势。唯一能证明此人严谨的细节,似乎就是他的领口。不论办公室多么暖和从来都扣得严严实实、一丝不苟。
他的态度比顾知非预想的要平静得多。听完那封电报的内容,他把喷壶放在窗台上。双手交叉抱在胸前,忧心忡忡地踱了几步。
“看看,你看看,知非,三战区那帮人给我们添了多大的乱子。我在许多场合都讲过,内部的协调统一是至关重要的。有些人看我们做出了一些成绩,获得了领袖的赞誉,就忙不迭地把手伸到这个领域中来。结果是搞乱了自己,使敌人获了利益。”
“漏洞还得让我们来补,屁股还得要我们来擦。”顾知非愤愤地说道。
“这几年‘更夫’干得是真不错呀。”
“是啊,为了培养他,局座倾注了大量的心血。”
“你还不一样。”
“再想发展一个这样的谍报员简直不可想象。”
“据说,日本人正在酝酿对湖南采取军事行动,军方的那些人已经开始跟我要这方面的情报了。”
“如果‘更夫’出事,三战区情报处的那些人要对此负责!”
“老板”坐进办公桌后面的椅子里摆了摆手:“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呢?还是先考虑一下我们的对策吧。”
“关键是要弄清‘更夫’现在的状况,是死是活?”
“想必这也是曲国才、王汉亭他们最急迫的想法。告诉他们,一定要99lib.小心。稍有不慎,怕是要害了‘更夫’的。寺尾谦一这个人不好对付啊。”
“局座,也许还有别的渠道能够探听些消息。”
顾知非的语调让“老板”感觉到了什么。
“说出来听听。”
“我听说,似乎‘八爷’在寺尾那里也有一个人。”
“老板”知道,所谓的“八爷”,在狭义方面指的是八路军。广义方面,则是指包括新四军在内的一切服从于共产党指挥的军事、政治势力。他直起腰板,神色更加凝重了一些。
“如果让他们来帮忙,‘八爷’那边就会掌握‘更夫’的真实身份。”他思考了一会儿,才慢慢说道。
“这也是我觉得不妥的原因所在。可除此之外,急切间又找不到别的什么办法,还请局长定夺。”
“老板”再次向后仰靠在真皮座椅的靠背上,他双目微闭,右手的拇指和食指轻轻地揉搓着两眼间的一块肉,从面目表情上看似乎决断异乎寻常的艰难。
“平心而论,‘八爷’在对付日本人方面还是不含糊的。只是不知以后,会不会有人拿这件事在领袖面前做文章啊。”
顾知非没有接话,他只是静静地聆听着、等待着,在“老板”的眼睛睁开之前,这些话只能看作是他的自言自语,和他的思路一样,是不能被打断的。
“有保密性强的渠道吗?”过了许久,他才睁开眼睛。
“我有一个黄埔的同学在红岩村13号,叫项童霄。”
“八路军办事处的……是干这一行的吗?”
“应该是,这一点我还是能看得出来的。”
“唔……”“老板”点了点头又不再说什么了。顾知非调到这个办公楼里时间不短了。他知道,在某些决策中,“老板”即使做出了决定,你也不能听到从他嘴里说出“好吧,就这样干”“我完全同意”之类的话。他总是在有意无意间诱导下属直接进入计划的实质性部分。此时此刻,谈话就处在这个微妙的时刻,与前面的适当观望正相反,此时应该前进。
“恐怕还得给人家备一份‘礼’。”顾知非适时地跟上了一句。
“这个我知道,但是要确保保密性。”
“是,我明白。”
“最最关键的,绝不能让别人了解到我们最初掌握‘更夫’的时间。”“老板”说这句话时,眸子深处闪过了一丝极为严厉的东西。
顾知非用力地点了点头,表明他非常了解事情的严重性和他会承担的后果。他指着桌子上的电话机,征询地望着“老板”。
“还是回你办公室去打吧。”“老板”轻轻挥了挥手,但这表示出了他的绝对信任。
“对了,”走到门口时,顾知非停下脚步,“我们设在红岩村一带的有些人已经成了熟面孔,是不是撤下来?”
“这件事我来协调吧。”“老板”说完抓起了桌子上的一部电话机的听筒。
其实,无论是监视者还是被监视者都明白,那几张数年如一日地出现在红岩村13号大门左右的面孔与其说是监视不如说是在表达一种恫吓,而恫吓的对象主要是针对那些来自外面的人。任何一个访客都应该明白,自己的每一次进出都会被记录在案的。与共产党人过往甚密到底是利大还是弊大,应该在心里掂量掂量。此为其一。
其二,是对门里面的人表明一种态度。设在门口的“暗”探只是浮在海面上的冰山一角,让你看看也无妨。一旦有变故,有的是力量压制、控制你们。所以在重庆这块地盘上做事情要有一些顾忌,否则一定会自讨没趣的。
由于时间很紧,顾知非一时半会儿也还想不到其他的向对方示好的表示了。打电话之前,他琢磨了一小会儿。最终,他把见面的地点选在了水市街口的一家毛肚火锅店。顾知非去过两次,那家店厨师的厨艺不错,店面也很干净,还有一个雅间可以谈话。最重要的是,除了本地的百姓,外来人尤其是军政人员一般很少到那里吃饭。那一带巷子窄、地势高,汽车开不上去。
本来他设想的是如果对方借故推托,他也只能表明这是一件公事。但项童霄很爽快,立刻就答应了下来。
顾知非换了一件粗布的棉袍,头上戴着一顶圆形的毡帽,脖子上缠着的围巾是褐色的,看上去就像这个季节里一个普普通通的重庆市民。
约定的时间是七点钟,顾知非六点四十分到达了小店。
按照他的吩咐,那几个提前到达的兄弟已经作了安排。他们友好地把几个食客请出了小店。这样做的目的是为了把雅间附近的几张桌子占住,以防有人在雅间门口经过时听到什么不该听到的东西。当然,账单也是要为他们结清的,这是顾知非特意强调的。
进了雅间,顾知非吩咐跑堂的把铜质的火锅点上,又点了一些荤素的涮菜,要了一壶老酒暖在酒烫子里面。看看都齐了,最后他告诉跑堂在他离开之前,除非他招呼,不要进入这个房间。
他把两只手伸到铜锅的火口上方烤着,心里算计着十分钟之后,当项童霄到达之时,火锅正好沸腾,壶里的酒也烫到了适口的温度。他相信对方是不会迟到的,因为即使不做这一行,项童霄也是一个极为守时的人。
顾知非的外表尽管谦和,但从骨子里他是很傲气的。不过他承认,至少在军校读书期间,项童霄要比他优秀一些。他俩的个子几乎一样高。不同的是,项童霄的肩膀宽阔,身材也魁梧得多。他心胸开阔、性情豁达,为人很讲义气。入学不久,他就成了那批学员中老大哥一样的人物。和粗犷的外表不同的是,其实项童霄是一个善于钻研、勤于思考、心思缜密的人。当黄埔第七期开课的时候,蒋校长已经完成了清党工作。军校内的苏联教官已经被德国教官代替。教官是严厉而又苛刻的,唯独对项童霄青睐有加。他不止一次地夸赞说,项总能在纷乱的表象中抓住问题的关键部分。毕业之后没有两个月,就赶上了中原大战。几百个学员被解散后分到了参战的中央军各个部队。战争结束后,顾知非听说项童霄是他们那一批第一个被提拔为中尉连长的。
1932年,项童霄被编入了宋瑞珂的部队,参加第四次对江西红军的围剿作战。那时,他已经被提拔为副营长了。德国教官的话再次应验。在一次伏击任务中,项童霄所在团的临时弹药库在预定的战斗打响前半小时突然起火,冲天的火焰和不断爆响的弹药警醒了密林中行进的红军队伍。伏击不可避免地落了空。事后发现,项童霄连同十几个亲信不知所踪。看守弹药的士兵也证实的确是项副营长带人把他们缴械捆绑起来的。他就是这样牢牢抓住了瓦解这次伏击战的关键部分。
这是中央军的耻辱,更是黄埔第七期的耻辱,因此消息一直被秘密封锁。顾知非也是在事情发生许久之后才从一个偶遇的同学嘴里得知的。没有人知道项童霄在入学前就是共产党,还是后来被人家策反了的。顾知非对这个问题也没有丝毫的兴趣,那年当他再见到项童霄的时候,他们甚至连毕业之后的事情都没有谈起过。
那是两年前的一个晚上,在一个三期的老学长举办的酒会上。主人宣布,参加酒会的还有来自八路军办事处的周主任一行人。掌声中,他看到周恩来、叶剑英等人登堂入室,项童霄是走在最后的一个。出于习惯,顾知非躲在人群里观察了他一会儿才走过去。项童霄当时只是表现出很短暂的惊讶,他的笑容依旧是那么真诚和富有感染力,至少顾知非看不到一丝作伪的成分。点烟的时候,顾知非注意到项童霄很自然地把烟卷掉了个个儿。这样,印着商标的那一端就会被燃烧掉。如果这不是偶然,而是一个习惯,那么现在的项童霄应该已经和他是同行了。分别时,两个人都觉得应该找时间好好聚一藏书网聚。但是彼此都知道,那不过是客套话。他们现在处在两个阵营,而且所处的位置都那样微妙。
“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门帘一挑,项童霄迈着方步缓缓走进来。两个人对视片刻,不禁哑然失笑。因为项童霄也是一身棉袍、头顶毡帽,连颜色都和顾知非的差不多。
顾知非相信,对方已经彻底领会了他释放出来的两个含义:第一,撤掉红岩村的盯梢除了示好,也表明这次会面是公事,因为对方一定知道,仅凭他一个华东科长的身份是不能左右侦缉处的事情的;第二,选择这样一个地点则表明,这次会面是需要保密的,项童霄的这身装扮已经足够说明问题了。
“大汉兄,要不要先来一碗酱油汤暖暖身体?”顾知非言罢,两个人同时哈哈大笑。
顾知非选定的这个开场白是有典故的。当初在军校时,日子过得很艰苦。饭菜里的油水太少,一群大小伙子摸爬滚打了一天,总是在睡觉前觉得特别饿,肚子里“咕咕”的叫声此起彼伏。一次,绰号“大汉”的项童霄带着两个兄弟半夜里偷偷钻进了食堂。没想到里面盆干碗净,连个干粮渣都没找到。于是三个人捧回来半坛子酱油。按项童霄所说的,大家在饭盆里用开水和酱油沏成了酱油汤。喝完之后,咂咂嘴,竟没有一个人不说味道鲜美的,而且趁着当时那种饱肚的错觉很快就能进入梦乡。
果然,这句笑话立刻就把谈话带入了热烈而又轻松的氛围。两个人倒上酒,把各种荤素菜肴的一部分推进火锅。推杯换盏几杯过后,很快就酒酣耳热。
他们谈同学,谈教官,谈军校时期的种种往事,就是对毕业之后各自的经历绝口不谈。每当一个人的话题不可避免地滑向该区域,另一个人总能聪明地把话头引向另一个枝节。直到一个钟头之后,顾知非在说完一段趣事之后突然缄口不言。他脸上的微笑,也越来越浅淡。而项童霄似乎也察觉到了什么,没有再挑起新的话头。
“童霄,还记得崔玉海吗?”顾知非忽然问道。
“当然记得,个子不高,圆脸,爱说爱笑的。”
“淞沪战场上阵亡了。”
“哦……真想不到……”项童霄把送到嘴边的酒杯又放到桌子上。
“马连升,就是那个和你一起去食堂偷酱油的那个,死于武汉会战。”
“我知道他,他可是家里的独子啊!”
“实话说吧,咱们那一期的同学,已经有四分之一的人你再也见不到了。”接着,顾知非把几个就他所知死得最悲壮、最惨烈的同学的事迹给项童霄讲了一遍,直到最后泣不成声,再也说不下去了。
“为国家民族,壮怀激烈、马革裹尸,他们履行了当年的誓言。”项童霄任凭泪水流满脸颊,把酒杯高高举起。顾知非也把酒杯举起,两个人都把杯中酒洒在了地面上。
顾知非停顿了一会儿,从身边的另一把椅子上拿过自己的公文包打开后,取出了一支钢笔和一个笔记本。他翻到空白的一页,拧开钢笔飞快地在上面写了几行字后,撕下那一页递给项童霄。
“你记一下,记完了烧掉。”
项童霄接过来一看,只见上面分别写了三个地址,都在沦陷区内。每一个地址的下面,都有几句对话,前面分别标注着“问”和“答”的字样,一看就知道是接头暗号。他扫了一遍,就把纸条塞进了火锅的炉口,眼看着一束火苗从里面蹿了出来。
“这是什么?”直到火苗熄灭,项童霄才开口相问。
“这是三个小型军火库。”顾知非端起酒壶,一边给两个杯子倒上酒,一边慢慢说道,“不瞒你说,每到军队守不住的时候,军统都会在那里做些预留工作,主要是为了方便以后游击部队和情报人员开展工作。我的职位和权限都不高,所以项兄千万别嫌少啊。”
他端起杯子,自顾自地满饮了,又接着说:“说是军火库,里面还有一些药品呀、空白证件什么的。对了,最后一个库里面还有一部电台呢。我知道你们的人现在最缺的就是这些。我查过,这三个地点正好离新四军活动地域不远,转移出去应该不会很困难。去了以后,别的不用提,直接用暗号。管理员只认暗号不认人,而且绝不会打听其他的事情。”
项童霄没有端起那杯酒,他看了顾知非一会儿,才说道:“知非,外面那几个人是不是你的兄弟?”
“是。”
“那么你我这一次会面的性质,是于公而不是于私喽。”
“可以这么说。”
“你我同学一场,想必你也知道我的为人,有什么话,还是开门见山最好。”
顾知非从桌子上抓过烟盒抖出两支,他看着项童霄接过其中一支很自然地掉了个个儿,把没有商标的那一端衔到嘴里。
“大约在两年前,我们在南京策反了一个人……”顾知非用了很低的声音,把“更夫”的重要性,以及目前的处境简略地介绍了一遍。
“那么我们能做些什么呢?”
“据我所知,你们在那里也有一个人。”
“我不知道,完全没有听说过有这么个人。”项童霄坚定地摇了摇头。
“项兄,这个人真的非常重要,两年来通过他的情报挽救过的中国军人、消灭的日本鬼子数不胜数,看在我们都是……”
项童霄突然一摆手打断了顾知非的话。
“但是我会向上级汇报这个情况,请相信我,如果我们真有这样一个人,绝不会坐视不管的。另外,抛开你我立场,在民族大义面前我项童霄还是当年的项童霄,这一点请你还有你的上司大可放心。现在,请你告诉我他的真实姓名。”
顾知非连吸了几口,那支烟很快就燃到了手指。
“除了你,还有你们在南京的那个人,还需要几个人了解这一点?”
项童霄考虑了一下伸出了两个手指。
“童霄,这个人的命比我重要。”
“我知道。”
他考虑了足有一分钟,而对方也一言不发地等待着。
“对不起,在你能够证实贵方的确有这个人,而且能够提供帮助之前,我还是不能说出他的名字。”
第一节
在寺尾谦一的办公桌上一共摆着三份档案,这是早上寺尾一进办公室就打电话让机要科长徐耀祖送来的。除了石井幸雄和蔡江,当初只有这三份档案的主人完整地了解逮捕苏小姐和围捕那个军统间谍的计划。
每一份档案都不厚,上面的内容都是以言简意赅的方式记录的。最重要的是,那上面记载的事情很多都是寺尾本人亲自参与过的,有些文字甚至来自于他的口述。在寺尾眼里,那几页纸装着的不仅仅是别人的,也是他自己的一段人生经历,其中220号档案的主人带给他的荣耀几乎是无与伦比的。
将近四年了,当初这个人狼狈不堪地从重庆叛逃而来的那一幕幕仿佛就发生在昨天。当时,了解到对方在重庆的职务,他竭力掩饰着自己的兴奋。曾经在国民党军政部担任参谋!天啊,一个巨大的宝藏!这一点,寺尾甚至比叛逃者本人更加清楚,而且其叛逃的原因充分保证了他的忠诚性。他亲手干掉了他放荡的妻子,重庆当局一个权贵的亲妹妹。他为此动用了存在于重庆的宝贵的谍报力量,进行了一番周密的调查。结果一切都是真实的。那个权贵是一个公认的心胸狭隘、冷酷无情、睚眦必报的家伙,手中掌握着极其可怕的权力。这个人留在重庆的结果不是生与死,而是以何种方式去死的问题。
从各方面讲,这都是一份完美的财产,但事物越完美就越让人感到不踏实。尤其是在这个行当里,更加让人小心翼翼、如履薄冰。他用了各种手段,不断考验这个人以及和他交往的每一个人。每一次临近结果时,他甚至比对方更加忐忑不安、六神无主。从最初躲在镜子后面冷眼旁观,到后来坐在一起促膝长谈,他都数不清和这个人接触了多少次。一开始,这个人表现得非常不自信,但很纯真。他承认叛逃行为完全是临时起意,他后悔没有搜集更多的有用的情报。在他的印象中,最起码应该帮助寺尾的特务机关挖出一些隐藏在南京城里的间谍。但很遗憾,他一直在军政部里,没有机会了解军统和中统的业务。
他的工作,是根据前方的战报,整理出每一次战役双方的攻守态势。然后在沙盘上把代表双方的红蓝颜色的小旗子插在相应的位置上,或者在挂在墙壁上的巨型地图上用红蓝铅笔重复上面的工作。这样,主持军事会议的最高长官就可以操着指挥棒分析战局,调动部署军队。当然,这个时候他是要站在长官身边,时刻准备着为某些不甚清楚的细节做出解答。
令叛逃者懊恼的是,这些事都已经过去了,不再有任何价值。但是,他的关于每一次军事会议的回忆都能够引起听众浓厚的兴趣,尤其是日军参谋本部的那几个高参。从他的回忆中他们了解到李宗仁至今仍然敢于在会议上与蒋委员长唇枪舌剑;了解到白崇禧对于军队高级长官吃空饷的事情大发雷霆,因为这严重影响了最高统帅部对军力的评估;了解到武汉会战作战计划的最初出发点;了解到即使在局部战斗中遏制了日军的战略目的,但整个政府从上到下都弥漫着一股消沉、迷茫、悲观的情绪……参谋本部的将军们还是很乐意听到这样的消息。在日军内部,从上到下都存在着这样的认识:再狠狠地给他们一下,支那政府就会撑不下去的。
但是寺尾自始至终都是清醒的,不会被几句舒心话干扰到理性的判断。直到那二十余门德国制造的88毫米的野战炮被摧毁,这个人才彻底地赢得了他的信任。这种炮有一个绰号叫“铁拳”,威力大,射速快,射程也超过了日军所有的陆战火炮,是支那政府在战前花了巨额外汇从德国购买的。淞沪战役初期,它使驻扎在上海的日本海军陆战队着着实实地吃了些苦头。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空军和侦察部队都在搜寻这些野战炮的踪迹。但它们是支那军队的命根子,一旦战事不利,他们立刻将这些火炮撤退到安全的地带。徐州会战中,矶谷廉介手下的渡边支队再次遭受了它们的打击。待到空军赶到时,“铁拳”又一次消失得无影无踪。而且从那时起,在整个中国战场上,再也没有听到它们尖锐的嘶吼声。
220号档案的主人证实,这些火炮都被调到了重庆。因为在徐州会战之后,蒋委员长认为武汉和长沙不能够有效阻挡因为在台儿庄吃了大亏而怒火中烧的日军师团的进攻。最初“铁拳”被布置在重庆嘉陵江口一处易守难攻的险要之地。后来因为武汉会战后日军的攻势停滞,而日本飞机已经能够飞临重庆上空,他们才把“铁拳”小心翼翼地撤换下来,藏在重庆东南一个叫豹子岭的地方。这是在一个非常偶然的机会,在作战室值班的他,听到何应钦在回应从武汉战场上撤回来的将军们的质问时,在会议上亲口承认的。
很快,陆军航空兵的参谋们就从地图上找到了这个名叫豹子岭的地方。航线在最短的时间内就设计完毕。在一个晴朗日子的黎明时分,一小队轰炸机从武汉机场悄然升空。他们在豹子岭附近的一片空旷的打谷场上发现了几十垛过于规整的干草垛。第一架轰炸机俯冲向下试探性地投下一组炸弹。果然,在打谷场附近的十几间民房里伸出了几挺高射机枪。飞行员们认为这些所谓的防空火力仅仅是象征性的;护航的战斗机的一通狂扫就让这些机枪哑了火,而轰炸机则以比平时训练还从容和标准的技术动作完成了这次轰炸。最后,编队盘旋往复了藏书网 数次,确认了轰炸效果,才大摇大摆地原路返航。
寺尾再也找不到怀疑这个人的一丝一毫的理由。于是他放心地把他送到了参谋本部高级顾问的位置上。
一年多以前,寺尾谦一读到了一份关于北非阿拉曼的战报,其中把德军失利的一个重要原因归结于蒙哥马利用大量的坦克、火炮的同比例模型欺骗了隆美尔的空中侦察。当时他的心头也掠过了一丝阴影,但也很快就消散得无影无踪。因为这几年来,无论是随枣会战,还是三次长沙会战,不管战局如何紧张,皇军再也没有受到过“铁拳”的打击。为了掩护一个情报员,放弃对一种王牌武器的使用绝对是不可想象的。
第一丝微小的裂痕出现在两个月之前,他带着几个情报官员赶赴刚刚占领九九藏书的樊阳公干,随行之中就有这个人。寺尾的记忆力非常好,他记得220号档案中有一段关于城隍庙的记述,出于一时的好奇,他命令车队拐到了那个地方。但是当他们钻出汽车的时候,眼前却是一堆残破的瓦砾。其实他们早就应该想到,因为樊阳之战的惨烈一点都不逊于武汉之战。
寺尾踏着松散的砖石,站到了他的身边。
“恐怕都认不出来了吧。”
“哦……是啊……没想到竟变成了这副模样。”
“你不舒服吗?”寺尾看到他的脸色很不好,同时他注意到在他们前面不远处立着一块石碑。
“不,我只是觉得在战争中人的生命实在是太卑微了。”说罢,他率先转身走下了土堆。
寺尾有些诧异,这个人的礼仪是无可挑剔的。在此之前,他从来不会这么冷漠地突然离开,尤其是和寺尾,这个掌握着他命运的上司相处的时候。但当时寺尾很快就被别的事情吸引了注意力。回到南京后,在高桥松拍摄的一叠照片中,他忽然看到了那块石碑,立刻回忆起那一幕。他想,那个人的反常也许和这块石碑有关系,于是抓起一支放大镜仔细地观察着石碑上的字迹。尽管很模糊,但他还是看明白了个大概:1940年的某个夜晚,日本空军的一颗炸弹直接命中了17号防空壕的上方,躲藏在防空壕内的几十个居民全部殒命。这块石碑,就是当时的政府为这些罹难者设立的。他突然想起了什么,立刻调来了220号档案。果不其然,这个人在叛逃的前夜就曾经在樊阳城内17号防空壕躲避过!档案显示,那一天是1940年的二月十五。寺尾再次观察照片,镌刻日期的那部分字迹太小,又被一些污垢干扰,但是能确认被炸的那一天也是一个某月十五。
“如果是二月十五的话,就证明此人在撒谎。这也就能够解释看到石碑后他为什么那样张皇失措。”寺尾暗忖。他拿起电话,叫通了樊阳的特务机关。他把那块石碑的具体位置叙述了一遍,对方答应立刻派人去查一下上面的内容,并在最短的时间内给予回报。不久,他了解到,石碑上显示的遇难日,是三月十五。
“‘三’字最上面的那一横是不是很新呢?”
“不,看上去和石碑上其他的字迹一样地肮脏。”
“哦,明白了。”寺尾的心情并没有完全放松下来。他知道,在支那有那样一种人才,能够为假造的文物古董做旧,当然包括石碑。
“不能找到当地居民再核实一下防空壕被炸毁的日期吗?”
“那个地方的原住民在樊阳战斗之前就被悉数迁走了。当地的维持会长说,需要慢慢查找。”
现在,这份档案再次摆在他的办公桌上。他又开始怀疑当初被炸毁的“铁拳”是不是一堆被其他材质伪造的模型,因为如果重庆当局决定用“铁拳”作为拱卫陪都最后的利器也不能说不合理。
“如果内奸是另外两个人还好一些,万一是220号,那可就真是糟透了!”寺尾默默想道。为了晚上的睡眠,他应该到参谋部档案室那里去探个虚实。他给相关部门打了一个电话,对方告知,他要找的战报、资料都存于紫金山的三号楼里。
紫金山又名钟山,是一处风景秀丽、名胜古迹众多的地方。1937年12月,日军经过激烈厮杀,并付出惨重代价后才得以占领。现在,紫金山的南麓直到半山腰汽车能开到的这一部分已经不是寻常人能够进入的了。占领军司令部看中了这个地方,用铁丝网和部队警戒起来。昔日那些达官贵人修建于此的别墅庄园已经成了日军高层军官开会、静养的场所。此外,自武汉会战之后,每一次重大战役的战报、总结也被秘密存放在山上的某处建筑里。
坐在汽车上,寺尾还在琢磨会面之后如何措辞的问题。他不能让档案管理员产生一丝一毫的怀疑。同时,还要把这两年里那个人体现出来的战略价值好好梳理一遍。现在,这三个人分别被以各种借口软禁了起来。事情是石井幸雄一手操办的,方式有一点敲山震虎的意思。但昨天石井汇报说,没有发现异常的地方。
“无论如何,都要把事态控制在自己的权力范畴之内。”寺尾暗下决心。
然而,寺尾要找的资料并没有在三号楼,而是在位于半山腰的七号楼。不知道是哪一个环节出现了错误,寺尾有些不高兴,他用设在一楼的电话与七号楼取得了联系,和管理员亲自通上了话,约定二十分钟以后见面。
为安全起见,通常寺尾每次出门,连同保镖在内一共三辆轿车,但是到了紫金山这片封锁区显然就没有必要了。他吩咐那些保镖原地等候,独自钻进了自己的车子。行驶到一半路程,他突然发现司机换了一个人。他通过后视镜打量了一下,这个人他认识,但叫不出名字,应该是另一辆车的司机。在他领导的特务机关里,几乎所有的低级工作都是由支那人担任的,行动队、保镖、司机……唯独寺尾本人的司机多年来一直由一个叫森田的日军士官担任。
“森田到哪里去了?”寺尾漫不经心地问道。
“报告机关长,森田太君早餐吃坏了肚子,是他嘱咐我把您送到山上的。”
“唔。”寺尾应了一声,转过脸开始欣赏车窗外沿途茂密的竹林。森田是寺尾妻子家的一个远房亲戚,一进入支那就被他打通关节从野战部队调到身边开车。森田话少嘴巴严,也还算踏实。总的来说,寺尾还是比较满意的。但这家伙有一个缺点,那就是比较懒惰,早上有赖床的习惯,因此从来不吃早饭。
他眼睛看着窗外,脑子里却不由自主地想到了“展长林事件”。1939年,于南京日本领事馆担任翻译的展长林在一次日本高层政要参加的酒会上投毒成功,造成两人死亡、多人受伤的严重后果。至今,展长林的悬赏金额仍在不断攀升。寺尾明白,敌人无孔不入,并且无时无刻不在寻找下手的时机。
仿佛车里的温度有些高,他左手摘下那顶软边礼帽,很随意地横在胸前,右手则悄悄地伸进西装内侧,握住了手枪的把柄。在帽子的遮挡下,他慢慢抽出手枪,而且上膛的时候没有发出一点声音。果然,刚拐过一道山坳,汽车忽然失去了动力,哆哆嗦嗦地前行了十几米停在了路上。司机试着打了几次火,都没有发动起来。
“对不起,请您稍等。”司机通过后视镜望着他,紧张而又惶恐地说道。
寺尾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他看着司机迅速钻出车子,转到车前支起了发动机盖子。寺尾右手端起手枪,左手紧紧握住右手手腕。等了大约五分钟,挡风玻璃前面黑色的金属盖子突然放下了。他看到司机的手上露出一截黑色的管子,于是毫不犹豫地开了一枪。
粗略地一看,寺尾的配枪似乎和普通的南部十四制式手枪很相似。但这却是一把地道的德国鲁格手枪,是几年前一位德国情报官馈赠给他的礼物。这种枪的射程、威力和精确度令日本军工厂的技师们叹为观止,怎么模仿也不能让南部十四与之比肩。寺尾好像还没有机会用这把枪,但是他的副官每隔一段时间都会精心保养一番。
可能是好久都没有开过枪的缘故,寺尾的耳朵被一声巨响震得嗡嗡直响。在狭小的车厢内,顷刻就充满了浓重的火药味。他看到挡风玻璃上多了一个洞,裂纹从这里向四面八方扭曲地延伸开去。而玻璃外面,司机已经不见了。寺尾下了车,枪口依然指向前方的草地。
司机四仰八叉地躺在车头前的草地上,脑门上开了一个小洞。但从脑后草地上的一堆红白之物上看,后脑勺的创口一点都不小。寺尾在几米外找到了那根黑色的金属管子,弯腰看了看,立即就认出那是一段肮脏的滤油器。
五分钟之后,山上山下的车几乎同时到达了。人们冲出车子,一窝蜂地围拢过来。寺尾的手枪已经收了起来,他站在尸体前面愣愣地一言不发。而那些人谁也不敢率先开口相问。蓦然,他抬起头在人群中寻找着。接着,他快步走到森田面前。
“你今天早上吃早餐了?”
“没有。”森田有点发懵。
“你在闹肚子?”
森田的脸一下子煞白,他摇了摇头。
“为什么撒谎?”
“我……我刚才在三号楼前面遇到了同县的吉冈……所以就编了个借口……”
不待他说完,寺尾抬手抽了他一记重重的耳光。
第二节
寺尾回到机关大院时已经是黄昏了,这一天他过得一点儿也不愉快。他的权限已经够了,但他不想把档案借出来,于是就在档案馆里泡了大半天。
战报里导致他忧心忡忡的事件有很多,其中最突出的一件发生在1941年9月,第二次长沙会战中。本来军部在制定作战部署时拟定:战役初期暂不对驻扎在湘江口南岸青山、芦林潭附近支那99军197师发动任何攻击,任其与渡过洞庭湖的平野支队处于对峙状态。第三师团在与90军激战一日后,将攻击任务交由随后赶到的第六师团,于夜间脱离战斗,快速向西南方向直插至197师后侧。拂晓时,与平野支队同时出击,务求将197师成建制消灭。但意外的是,防守于汨罗江南岸的支那54军突然向南溃败,日军第四师团乘胜渡河。敌九战区司令官薛岳急令197师放弃阵地,转而向第四师团侧翼猛烈攻击。197师撤离阵地的时间恰好与第四师团的迂回包围是在同一个夜里。虽然日军一枪未发占领了湘江口一带,但歼敌有生力量之战略目的未能达成,而第四师团因为在第二天遭到了正面的54军的反扑和侧翼197师的夹击而伤亡惨重。
战后总结中将这一段失利归结为己方的运气太差和敌方的机缘巧合,但是寺尾却细心地注意到在其他的战役中也有几次类似的、莫名其妙的巧合。但是由于后者们的规模都小于前者,所以在随后的战报总结中更是含糊其词、一笔带过。以一个资深情报官的眼光来看,这里面固然有前线指挥官们的虚荣心在作怪,但是也不能排除敌方事先得到情报并在使用中精心掩饰、小心操作的可能性。
更主要的九九藏书是这几次战役部署都有一个人的参与,那就是220号档案的主人。虽然他的参与是间接的,但稍有军事经验的人都不难从那些片断式的信息中总结出有用的情报。想到这一点,寺尾感到一股寒意再次爬上他的后脊梁。这个人是他推荐给参谋部的,如果成千上万的皇军将士的阵亡真的与此相关,那么他将承担什么样的责任呢?
“如果在54军军部有自己的人就好了,只要摸清当初汨罗江防御战中撤退的真正原因,就真相大白了。”寺尾幻想着,同时暗暗喟叹。忽然,他的内心涌起一股强烈的冲动——如果派得力之人潜入重庆,查清当年豹子岭空袭以及那个人离开重庆前的真实情况,不是也能得到同样的答案吗?此外,他设在重庆的那个情报点不久前遭到破坏,幸存的浅井不是一再要求得到一部电台吗?
这真是一个痛苦不堪的日子。
他刚刚下车,就见机要科长徐耀祖奔跑着迎上来。
“机关长,不好了。高桥君和石井君去决斗了。”
“为什么?不!他们在哪里?”
“他们去了后院,我怎么拦也拦不住啊。”
寺尾二话没说,立即冲向后院。刚穿过那道月亮门,他就看到了那两个决斗者,两个人赤着上身,头上都缠着象征武士荣誉的白色巾帻,两柄寒光闪闪的军刀随着他们的脚步正在逐渐接近。
“啪——”鲁格手枪的子弹从决斗者中间穿了过去。寺尾没有想到,这支从没有击发过的手枪在这一天还有第二次发射子弹的机会。
第一节
顾知非是傍晚接到项童霄的电话的。当他赶到那家毛肚火锅店的时候,项童霄已经在那里自斟自饮了。他把一个信封推到了顾知非面前。
“这里面有三个人的名字,他们已经被分别软禁了起来。另外,寺尾谦一九九藏书昨天早上调取了他们的档案。你看一下,你们的人是不是在里面?”
顾知非抽出里面的信纸扫了一眼,冲着项童霄点了点头。
“还好,看来受到怀疑的并不止他一个人,你们还有化险为夷的机会。”项童霄说道。
“没想到消息来99lib?得这么快,童霄,你们的人很能干啊。”顾知非一边说着,一边把信纸塞进火锅的拔火桶里。
“那天回去以后,我就向上级作了汇报。上级指示,竭尽全力配合你们保护好这份‘财产’。我们会时刻留意敌人在这方面的一举一动并及时通报给你们。这段时间由我来负责与你接触,有什么具体行动需要配合的话,直接对我说就可以。”
“太好了!”
“但是上级谢绝了九九藏书你们送给我们的那三个仓库,并且要我转达,我们的武器是要到敌人那里缴获的。在抗日救国的战线上,来自我方的帮助永远都是真诚的、无条件的。不过我个人还是会给你这个感谢的机会,这顿饭还得由你来结账,因为蒋委员长已经拖欠了我们的薪水很久很久了。”
顾知非不敢耽搁,他结清了账单,告别了项童霄,立刻赶回了龙家湾19号。因为接到项童霄要求见面的电话后他就已经跟局长打了招呼,所以“老板”一直在办公室里等待他的消息。
听完顾知非的汇报,“老板”笑着说:“知非啊,其实在你上一次约见项童霄之前,我就预感到你的这份礼物怕是送不出去的。”
“局座料事如神。”
“老板”摇了摇头:“我知道你心里在说我是事后诸葛亮。”
“岂敢。”
“你呢,毕业后这些年来一直做对日谍报的工作,还不熟悉共产党的行事风格,他们是不会为这些小恩小惠所驱使的。你瞧瞧,这两年来很多我们党的优秀干部都成了周公馆的熟客,更不要说那些民主党派了。他们那套统一战线的工作搞得有声有色。比起笼络人心的手段,我们可是差得太远了。”
“是啊,这件事做得让我们简直无话可说。”
“我知道你为人忠义,适当的时候,也给他们几份有价值的情报,还了这个人情就好。”
“是,找个机会我去办。”
“现在,虽说有了‘更夫’的消息,但我们坐在这里终究是束手无策。还是尽快通知曲国才、王汉亭,毕竟他们才是一线的,看看他们能不能想出什么办法来。”
第二节
两个小时之后,在南京城的那家成衣店后面的密室里,曲国才看着那封电文在火盆里彻底燃烧殆尽,才用茶碗里的水浇在上面。
“至少这个消息能让我们有个喘息的时间。”王汉亭一边给茶碗里续上水,一边说道。
“汉亭,”曲国才忽然99lib?抬头说道,“重庆怎么会这样了解‘更夫’的处境?”
“莫非他们在寺尾的特务机关里还有连我们都不知道的人?”
“不应该呀。”曲国才摇了摇头,“不过,不该问的,我们也不能问。”他端起茶碗喝了一口水,接着又说,“现在,你再把霍胜识破圈?99lib.套的过程给我捋一遍。”
“好吧。其实很简单,那个叫多多的小孩每天都会在早上七点多出现在那条街上。除了霍胜,那栋小楼上还有一个叫茉莉的舞女也是多多的常客。茉莉有时晚上回家的时间晚,所以第二天起床也迟。多多在七点多钟没有看到茉莉,那么九点钟左右必然会再次出现,因为茉莉会为此给多多一点额外的赏钱。那时间,只要他在下面一喊,茉莉就会应声开窗。天天如此,那栋楼的住户们都 知道。而霍胜明白,一旦他的住所被监视,那么任何一个和他接触过的人都会被逮捕。所以多多在九点钟还没有出现这一反常现象,使他清楚地判断出了当下的处境。”
“完全是一个巧合。”
“是啊。”
“这两天我就想,如果时间宽裕,找一种稳妥的方式让寺尾谦一了解到这个巧合,那么‘更夫’不就安全了吗?可惜除了‘更夫’,我们在那里没有别的人了。”
“您的意思,这件事让重庆来办?”
“至少,我们应该把这个问题反映上去。也许他们真的有另一个人、另一条渠道在寺尾谦一的身边。也许这就是使‘更夫’彻底摆脱嫌疑的最有效的办法。”
第三节
高桥松没有想到,决斗之后的第三天,他的老对头石井幸雄竟然登门赔罪来了。
作为一个优秀的文科大学生,入伍之后没过多久,他就总结出,从广义上讲,他和石井的矛盾并不是他们两个人的矛盾,而是日本社会的两个阶层之间的矛盾。自明治维新之后,贵族不可挑战的尊严渐渐被淡化了。尤其是在日俄战争之后,平民的子弟完全可以凭借军99lib?功获取显赫的地位。满洲事变则使由大多出身贫贱的军人组成的关东军的声望一时间如日中天,在“爱国”的理由下,他们甚至敢于杀害首相和大臣,敢于绕开政府自行决定与他国开战。
在读书期间,高桥松从情感上是完全站在他们这一边的。他曾经为那些杀死犬养毅首相的“忠勇”之士感动得流泪。从精神上,他彻底背叛了他的阶层,认为朝气蓬勃的军人早就应该将由贵族、文人组成的暮气沉沉的政客们赶下政坛,但是当他真正穿上军装,却发现自己并不是一个受到同僚欢迎的人。他们与他的鸿沟是永远99lib.都无法填平的。他的文采和学识不但没有为他迎来尊敬,反而为大多数人嘲笑。无论他怎么刻苦、努力,他都会被认为是公子哥、寄生虫。石井甚至在一次宴会上大声说:“开疆拓土还是要靠我们这些渔民、木匠、农民的儿子来完成啊!”他认为,这话就是说给他听的。石井是从战斗部队调上来的,入伍比他早得多。但是现在两个人的军衔、职务不相上下。高桥知道,石井内心无疑固执地认为寺尾机关长对自己的赏识和提拔有他家族的原因。几年来,无论他怎样示好对方都毫不领情。
这几天,他一直在接受由机关长指定的军官的训问(对于寺尾 没有指定石井作为训问官这一点,他是满怀感激的)。对方的态度还算和蔼,主要是了解在“苏小姐”事件中,他无意中泄露了多少军事秘密,并由此评估造成的情报损失。那天下午,他的头疼得厉害,征得同意后,他到水房用冷水洗了一把脸。这时,他听到外面楼道里传来石井故意踩得很响的皮靴声。
“嗨,小野。我刚刚从宪兵队回来。我看到苏小姐了,真是个美人儿。即使受了重刑,依然是个美丽的女人啊。”从声音上判断,石井正站在训问室的门口,明摆着那是故意说给他听的。
高桥想都没想就冲了出去。他的格斗术在受训期间曾达到过满分。猝不及防的石井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就乒乒乓乓地滚到了楼梯下面。于是,也就有了后面的决斗。这两天,他幻想着各种杀死石井的方式,而他自己.99lib.只有一种归宿——剖腹自尽。
石井盘膝坐在他的面前,昔日高傲的头颅深深地垂在胸前。
“好吧,我接受您的道歉。”高桥微微颔首道。他明白,石井的道歉必定是来自寺尾机关长的授意。他没有办法,只能做出一个姿态来。果然,当他抬起头来,高桥就感到自己再次被愚弄了。
石井的脸上挂着笑意,但眼神深处,依然透射出嘲讽、轻视的意味来。
“对了,高桥君,在一个星期的时间内,我们恐怕都要待在一起了。”
“为什么?”高桥内心一阵恐慌,莫非机关长指定石井担任自己的训问官?
“高桥君不要误会,机关长指示,对你的训问结束了。从今天起由你负责培训我的四川话。”石井故意把“训问”这两个字咬得很重,但高桥此时无暇顾及。
“你要学四川话?”
“是的。当然九九藏书,在一星期内这是不可能做到的,高桥君只要让我听明白日常口语就行了。”
“时间这么紧,难道你要到支那内地执行任务?”
“谁知道呢?”石井耸了耸肩膀,不无得意地说,“我们军人只能服从命令,谁敢打听长官的意思呢?”
高桥松下了榻榻米,蹬上皮靴、戴上军帽,出了房门,把石井幸雄一个人留在了房间里。
第四节
“有什么事?”寺尾从眼镜片后面扫了高桥松一眼,继续浏览桌子上的一份公文。自从决斗事件之后,他还没有找过高桥谈话。
“机关长是否要派人到支那内地执行任务?”
“我好像没有义务和你商量吧。”寺尾的语气是冷淡的,他甚至连头也没有抬。
“您知道,学习一种方言,尤其是复杂的汉语方言,短时间内是无法做到的。”
“我自有分寸,你只管做好你的事就行了,石井给你交代的已经很清楚了吧。”
“可是石井是无法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做到的。”
“那你们就不要吃饭、不要睡觉好了!身为帝国军人,难道不知道什么是命令吗?”寺尾突然暴喝道。
“您知道,我是最合适的人选!”高桥松不甘示弱,声音竟也提高了八度。
笃笃笃,几声敲门适时地响起,打断了即将爆发的争吵。
“进来。”寺尾的声音立刻恢复了常态。
99lib? 机要科长徐耀祖拿着一叠文件推门而入。
“机关长,这几份文件是需九九藏书要您签字的。”徐耀祖恭恭敬敬地把文件摆在寺尾面前,同时他似乎也感到了房间内不愉快的气氛,但还是很得体地向高桥点头致意。
等徐耀祖出了房门,寺尾才说道:“好了,你出去吧,一切就按石井和你说的那样办。另外,这件事一定要保密。”
“怎么,我说的话不管用了吗?”看到高桥竟然置若罔闻、一动不动,寺尾的脸色不禁再次阴沉起来。
“我只想问一问为什么,是因为工作的能力还是对帝国不够忠诚?机关长真的对我失去信任了吗?”
看到高桥的眼圈99lib.
有些发红,寺尾也有些不忍。
“实话告诉你吧,我的确准备让石井潜入重庆执行一项特殊任务。由你来担任他的四川话老师,完全就是出于保密的需要。我承认,如果不是因为苏小姐的事情,这项任务还真是非你莫属。但是选择石井并不是对你失去信任,而是我有理由认为,重庆方面有可能掌握了你的资料,包括你的照片,毕竟苏小姐选择了你作为他们开展工作的突破口。这样的话,很有可能你一下船,就会被人家牢牢盯住,不要说完成任务了,连性命都不能保住……我说得已经够多的了,就这样吧。”
高桥松深深地鞠了一躬,然后默默退出了房间。寺尾感觉自己的话好像并没有起到宽慰的作用,以他对高桥的了解,这家伙离开时的表情好像并没有就此罢休。所以整个下午,寺尾都感觉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似的。
果然,临近下班的时候,他接到了一个电话。
“机关长,我是高桥松,请您务必立刻到陆军医院来一趟,算我求您了。”
“出什么事情了?”
“我会在医院门口等您的,请您一个人来,这很重要。”高桥没有回答寺尾的问话,而是挂断了电话。
十多分钟后,寺尾的汽车停在了陆军医院的门前。他吩咐司机森田在车内等候,一个人下了车。这时天色已经变得有些昏暗了,他看到一个脸上缠着白纱布的伤兵向他走了过来。
“机关长,是我。”高桥松声音很低,但语调里透着一股兴奋。
“真的是你,你怎么穿着士兵的衣服?搞什么鬼?”
高桥松把寺尾拉到大门口的路灯下面,然后解开了缠在脸上的纱布。寺尾看见一道新鲜的刀伤从高桥松那原本俊朗的面孔上横亘而过。从左眼角直到嘴角,伤痕像趴着的一条歪七扭八的蚯蚓。由于刚刚进行了缝合,所以他的嘴角和眼角分别被牵扯着向上、向下,恍惚间寺尾好像不认识眼前这个人了。
“医生说了,伤口愈合后,脸部肌肉的变形会更大的。”
“这是谁干的?石井那家伙吗?!”
“石井?啊不,这是我自己割的,我特意找了一把很钝的刺刀。出发前我换上了一身普通士兵的军服,您放心,没有被一个熟人看见。”?99lib.
“你疯了吗?”
“机关长,这样的话,我在重庆下船的时候就不那么容易被人认出来了。”
“……”
“还有,如果我再穿上一身敌人的军装,就是那种沾满硝烟和征尘的,那么所有人都会把我当作是从前线下来的伤兵的,这不是更加有利于身份的掩护吗?”
第五节
顾知非把汽车停在了临江路一段偏僻的路边。项童霄合上报纸,从路边的一条石凳上站起身来,走向汽车。虽然身处大后方,但是因为事关重大,两个人都觉得还是尽可能的隐秘些。更何况,身处在并不和谐的两个阵营里,过多的公开接触难免招来风言风语和不必要的麻烦。藏书网
“童霄,到底是什么情况?”一等项童霄坐进后座,顾知非就迫不及待地问道。
“是这样,目前敌人也感觉到‘多多’是抓错了。负责审讯的向寺尾反映过几次,但寺尾显然怕走错棋,所以是杀是放也没有决定。这孩子吃了不少苦,但的确又什么都说不出来。眼下,就关在特务机关专属的监狱里,不定时地受到审讯,也真是够可怜的。”
“这么说,多多根本就没有想到要交代每天九点,返回小楼卖九九藏书包子给舞女茉莉这件事。”
“是啊,这层窗户纸不捅破,寺尾就不会发现这个巧合。”
“寺尾现在还留意多多的审讯进展吗?”
“据我们的人汇报,这家伙是个工作狂,事无巨细都要亲自过问.99lib.,即使没有什么进展他也会浏览一下审讯记录的。”
“也就是说,如果我们能主动捅破这层窗户纸,寺尾会有所察觉喽?”
“我相信这个老狐狸一定不会放过任何细节。”
“童霄,我觉得有必要派个人打进那个监狱里面去。”
“你是说主动对多多进行诱供?”
“是的,你看呢?”
“这需要精心安排,一不小心,就有弄巧成拙的危险。”
“是啊,具体细节咱俩再商量。我的意思是,由我们的南京站派人与你们的人合作一次怎么样?”
项童霄用报纸卷轻轻敲着手心,想了一会儿才说:“这样吧,既然事情如此紧急,而双方并不一定很快就能达到默契的程度,这件事就由我们来做吧。”
“童霄,我简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第六节
高桥松在这个小房间里生活了三天了,每日三餐都是由司机森田送到房间里来。当寺尾谦一交代完任务,他就明白为什么不但要对外保密,即使对内也不能走漏半点消息的原因,他要调查的那个人的身份太敏感了。如果怀疑属实,结果又公布于众,那么对机关长、对整个部门都是一个沉重的打击。
摆在他面前的三份资料,除了220号人事档案、当年空军轰炸豹子岭的示意图,还有一份回忆录。里面详细地描述了1939年秋天,那个人参加国民政府在四川达县设立的参谋培训班的所见所闻。
高桥松知道,他自称算得上是寺尾机关长的门生这件事令石井大为光火,但这并不完全是酒后狂言。他相信自己是最能跟上机关长思路的人,石井幸雄则要差得多,这次也一样。结合人事档案和这份回忆录,他很快就明白寺尾机关长的调查思路。首先,这个人一直在重庆的军政部工作,每天要和大量的人接触,只是在叛逃前有一个月离开重庆去达县的疗养院进行精神上的治疗。当然,档案上解释得很清楚,也很合理,以那样一种方式失去唯一的亲人确实会令人发疯的。但是,如果那个人就在那段时间被谍报部门招募,从而离开重庆,接受专业人员的谍报训练也是完全说得过去的。因为回到重99lib.
庆不久,他就杀掉了老婆,远遁南京。因此,只要查明1939年年底他并没有在疗养院治疗过,那就相当于真相大白了。
但是,寺尾为什么把当年空袭豹子岭的线路图也提供给他呢?要知道,即使是重庆军方内部,对此事也是讳莫如深的,因为这种王牌武器被摧毁,会极大地挫伤军队的士气。如果从这方面来调查,高桥松简直就是无从下手。
傍晚,寺尾谦一准时来到了他的房间。高桥松首先提出了自己的要求,那就是让那个人把疗养院的经历写得再详细些,包括里面的房屋布局、作息时间,最好是一草一木的精确位置。
寺尾答应了。
紧接着,他又把自己的困惑毫无遮拦地表达出来,那就是如果疗养院的调查方向毫无结果,又如何找到调99lib?t>查“铁拳”真相的切入点呢?
寺尾谦一露出了久违的微笑。高桥松知道,寺尾机关长一定是早有准备了。他看到寺尾谦一打开公文包,从里99lib?面取出一份档案交给高桥松。
“了解一下这个人,这是我们能够找到的最合适的人选了。”
档案袋的封皮上写着一个看上去很普通的名字——李建勋。
第七节
当天晚上,石井幸雄就把寺尾谦一的指示转达给了谭世宁。
局势已经很清楚了,寺尾不查清真相是绝不会罢休的。当年,他的确在那个疗养院盘桓了两天,为的就是防止万一有一天有人查到这里,细节上他无法自圆?99lib?其说。现在,“老板”的高明之处显现出来了,这都是由他部署、苗副官亲自执行的。他记得院长是一个名叫张焕之的老者。第二天傍晚,他换上病号服和张焕之在疗养院大门前合影留念,摄影师当然就是苗副官。然后,他离开达县奔赴梅州,在那里有一个专门为他自己开设的秘密训练营。在路上,苗副官说会有另一个人冒用他的名字住进单人病房深居简出。除了张院长,那所疗养院没有人知道真相。不久,该院的?99lib.医生护士都会以各种借口先后被调离,因为该疗养院的解散已经迫在眉睫。那样,即使有人来这里调查,也不会找到线索。
可以说,每一个脚印都被清扫得干干净净,但是谭世宁还是有些不安,他站起身,来到窗边。夜已经深了,外面的哨兵依然坚守着岗位。他想不出有什么办法将消息传递给曲国才。
第八节
自从1937年日军占领南京之后,为了防止重要的军事机关遭到渗透,占领军司令部先后制定了一系列的防范、保密措施。数年来,这些措施一直被严格地执行着,也不断地被补充和完善着。其中,鉴于南京特殊的战略地位,这座城市各军事部门口令的更换频率也要高于其他的日军占领城市。每星期二和星期五,口令由占领军司令部统一发放。为了防止电话被窃听,每到这一天,各单位都要派人到司令部领取口令。作为机要科长,徐耀祖是领取口令的不二人选。
为了不影响日常的工作,徐耀祖通常都会起个早,在八点之前把口令带回来。因为有些人可能一上班就要到别的部门公干,没有口令,他们连人家的大门都进不去。除了司机,寺尾还给他安排了一个保镖。由于后者不是固定人员,所以徐耀祖在头天晚上下班之前查了一下值班表。
早上六点半左右,汽车喇叭就在徐耀祖的家门口准时响起。和以往一样,这时的徐耀祖已经准备妥当。他拎起公文包,推开房门。汽车的后车门已经准确地对准了大门口,保镖就站在拉开的车门旁边。
后面这一项是一条不成文的规矩。机关里人人都知道,徐科长是机关长从上海带过来的人,是所有中国人中最受寺尾谦一器重的。即便专横如石井幸雄那样的皇军军官都要对他礼让三分。弟兄们有什么难处也愿意向他开口,能办的他也尽心尽力。另外,他为人谦和、行事低调,越是如此,就越让人摸不透。有些人是为了巴结他,但也有些人,尤其是受过他恩惠的人的确是出于发自内心的尊敬。
徐耀祖向站在车门边的赵猛点了点头,钻进了后车门。
对于特务队的行动人员,徐耀祖基本上都比较熟悉了。说起来,赵猛这个人也算是特务队的老人了。他能力虽然一般,但这么多年,枪林弹雨地闯过来,经验总是有一些的。加上这个人做事有眼力,舍得给上司送礼,所以队长蔡江就给了他一个组长的职位。但下面的人并不喜欢他,据说此人待人刻薄藏书网,稍有差池就会被他扣钱罚薪。前不久,在一次行动中,赵猛的小组三死一伤,被他们监视的那个军统分子却毫发无损地杀出了重围,跑了个无影无踪。赵猛倒了大霉,从组长的位置上被一撸到底,成了最基层的打杂人员。俗话说墙倒众人推,现在的赵猛每天都在受嘲讽和白眼中度过。
“徐科长还没吃早饭吧?”赵猛从前排副驾驶的位置上扭过头来,讨好地问道。
“还没有,你们二位呢?”
“这么早,哪里来得及,是吧小葛?”
开车的小葛是个寡言的人,只是点了点头。
“徐科长,今天兄弟做东。小葛,奔夫子庙。咱们吃鸭血粉丝汤、牛肉锅贴去。”
“算了,算了。”徐耀祖摆了摆手,“那地方人多,等的时间长,别耽误了正事。”
“科长,咱们兄弟还用得着等吗?只要您一句话,兄弟让夫子庙立刻清场,专门侍候您一个人。”
“小赵你胡说八道什么?就是机关长也没那么大的谱。”徐耀祖笑骂道,“小葛别听他的,直奔司令部。路上有合适的咱们对付着吃点就行。”
车子拐过了一条街,徐耀祖忽然指着右前方的路边说道:“这里不是有一个卖馄饨的吗?就在这里吃一点儿好了。”
卖馄饨的是夫妻两个:男的长得高高大大,一脸络腮胡子;女的虽然面黄肌瘦,但看那样子也是个干净利索的人。
三个人下了车,立刻感受到了清晨的冷意。他们拣了靠近炉子的一张矮桌围坐下来,身边就是一口滚开的锅。
“三位,这天儿最适合吃馄饨了。一碗热馄饨下肚,全身上下都暖和呀。大碗小碗?”络腮胡子笑嘻嘻地打着招呼,听他的口音应该是东北三省那边的。
赵猛做主,要了三个大碗的。
很快,三碗热气腾腾的馄饨摆上了桌。徐耀祖捏着汤匙搅拌了几下浮在表层的香菜,却见一个黑乎乎的东西从下面飘了上来,他舀起来仔细看了看。
“呸!这是什么鬼东西。”
小葛和赵猛赶紧凑了过来。
“这,这好像是一只死蛾子。”小葛最先认了出来。
“伙计!伙计!”赵猛立刻跳了起来。
“咋的了?”那汉子把一双大手在围裙上擦了擦走上前来。
“这是什么东西。”
“这……像是个蛾子。”
“你他妈的是卖馄饨还是卖蛾子?”
“你这话说的,我咋知道这蛾子是不是你们放进去的。兄弟,老哥我也是走南闯北的人。你们这种小把戏我见得多了。咋的,弄个蛾子搁碗里想赖账?门都没有!”
“你说什么?!”赵猛遭了一通抢白早就恼了,他一把抓住了络腮胡子的脖领。
“去你娘的!”络腮胡子一拳把赵猛打了个趔趄,随后跟上一记窝心脚将他踹翻在地。得了便宜后他仍没有罢休的意思,随手抄起了一个板凳。但是还没有扑过去,小葛的枪口就指向了他的脑袋。络腮胡子的身体硬生生定在了原地,手里的板凳也掉在了地上。
“操你娘!”赵猛一跃而起。.99lib?t>他抓起旁边桌子上一个醋瓶子正要砸下去。
“等等。”徐耀祖开口了,他走到赵猛身边附耳说了几句。
“有证件吗?”赵猛压住怒火,把醋瓶子放了下去。
“有,有。”络腮胡子忙不迭地答道,说着从怀里掏出一份良民证来。
赵猛接过证件扫了一眼。
“假的。”他把证件撕得粉碎。
“你……”
“别废话,跟我们走一趟。”赵猛掏出.99lib.铐子给他戴上。络腮胡子彻底傻了,脸色煞白,连句话都说不出来。
直到他被押上汽车,那婆娘才回过味来。她扑上前去抱住了赵猛的腿:“长官,求求您放过俺男人吧……”
赵猛用力把她推到了一边。
第一节
寺尾谦一不得不提前结束了对高桥松的强化训练,因为驻宜昌的特务机关给他拍发的绝密电报中说,目标出现了。寺尾自己也明白,他对目标的要求也的确是过于苛刻了些。现在的情形已经由不得他犹豫不决,套用一句中国谚语,那就是——过了这个村很可能就没有这个店了。
自第三次长沙会战结束后,交战双方的主要战场进入一段短暂的平静期。每当这时,驻守在鄂北一带的国军22集团军的各下属部队都会允许数量很少的基层军官返乡休假,而22集团军全军上下是清一色的四川人。通常,休假的军官会雇佣当地的民夫用牲口驮上行李,沿着秭归县西部国军控制下的山区小道,向西南方向斜插到长江的渡口,然后从那里登上入川的客船。
早在寺尾决定派遣高桥松执行这次任务的时候,他就致电宜昌的特务机关予以?99lib?配合。对方立即派出了一支行动队潜入秭归县的西部山区,化整为零,扮作三三两两的脚夫专门为探亲的军官拉脚。难能可贵的是,目前他们掌握的这个人不但年龄与高桥松相仿,其职务还是某团的通信参谋。后面这一项,在寺尾当初制定范围内属于备选项。意思是最好如此,实在找不到也不能勉强。现在,一个比较麻烦的问题迎刃而解了——那就是电台的携带。不久前,寺尾谦一在重庆布置的一个情报站被破获。虽然站长浅井99lib?
和一个叫吉田的人逃了出来,但电台却损失了。这一次,高桥松的入川之行虽然肩负重任,但呈报给司令部的公文上显示的却是为了送电台,而且这部电台也是高桥松和南京联络的唯一渠道。
即使在最后的时刻,寺尾仍然没有彻底放下心来。在他的要求下,高桥松把即将展开的行动步骤一项一项复述了一遍。
“通常,那些提前所做的准备工作百分之九十是用不上的。关键在于随机应变,这是一个情报人员最可贵的品质。”寺尾做最后总结的时候,森田已经把车子开进了位于南京城外的一座简易军用机场。外面天还没有亮,停在跑道上的一家运输机的舱门大开着。三三两两的军政人员正在通过舷梯进入机舱。因为寺尾的话还没有说完,森田很知趣地把车子停在了离登机口稍远的一片黑暗里。
“老实说,任务的确有一定的危险性,但并不复杂。记住,不要拘泥于计划,计划的最终目的就是为了完成任务,在这个基础上去把你所学到的和你领悟到的一切本领尽情地发挥吧。”
说着,寺尾把右手伸向前排。坐在副驾驶位置上的高桥松侧过身子,准确地握住寺尾的手。
“请机关长放心,我一定不会辜负您对我的期望。”
“不,从现在开始忘掉我,你才是行动的执行者。记住,一定要活着回来。下车吧。”
在黑暗的车厢内,寺尾看不到高桥松离开时的表情。
高桥松下了车后,把风衣的领子竖了起来,尽可能地遮挡住脸上的白纱布。他从后备厢里取出装着电台的皮箱,头也不回地走向飞机。
第二节
顾知非敲了敲门。
“进来。”从房间里传来“老板”的声音。
然而他没有想到,开门后迎接他的却是黑洞洞的枪口。
看到顾知非的表情,坐在办公桌后面的“老板”开心地笑起来。他把右手横过来,炫耀地说道:“知非呀,过来过来,让你开开眼。”
“老板”手中握着的,是一支特殊的手枪,除了样子漂亮,最主要的是枪身不可思议的短,枪管也比99lib.普通的手枪纤细了许多。顾知非从没有见过这种武器,他伸手接过来,在手中掂量了一下。
“重量轻,体积小,便于特工携带。”
“不错,这是专门为特工设计的。”
“不知道威力如何。”
“老板”拉开抽屉,从里面抓出一把子弹摊在桌子上。顾知非看到,这些子弹细长,而弹头是平的。
“一会儿,你去地下室射几发试试。我已经试过了,十米距离内,它的威力丝毫不逊于普通的柯尔特手枪。”
“美国货?”枪身上几个英文字母显示,这也是柯尔特公司生产的。
“不错,这是美国人的最新产品,运到中国的只有五十支。我先下手为强,一股脑全领了过九九藏书来。姓曾的跑到委员长那里抱怨,碰了一鼻子灰。”说完,“老板”咯咯地笑了起来。
军统和中统不可调和的矛盾,已经是军政界公开的秘密。没有人不知道,“老板”最大的仇人就是中统的掌舵人曾先生,反过来也是一样,两个人利用一切机会在委员长那里互相攻讦、背后拆台。顾知非明白,让“老板”高兴的不是这几十支手枪,而是曾先生的吃瘪。
“喜欢吗?给你配一支吧。”
“我就不用了,还是配给一线的特工吧。”顾知非将手枪轻轻地放回桌面。
“对了,你下午不是藏书网跟那个项童霄碰面了吗?有什么消息吗?”
“局座,‘八爷’给我们传了一份重要情报。”
“好消息还是坏消息?”
“不好判断,很有挑战性。”
“哦,说说看。”
“第一,他们的人已经打进监狱里面了,正在找机会和那个叫‘多多’的小孩儿接触。”
“这是个好消息呀,不过好像重要的是第二个吧。”
“局座明鉴。经过几天的确认,寺尾手下一个名叫高桥松的情报官不见了。这个人的特长,是能够讲一口地道的四川话。”
“很有意思啊。”听到这句话,“老板”立刻警觉起来。
“而且在消失前,此人竟然斗胆和寺尾本人争吵了一次。‘八爷’的人没有听清,似乎和执行某项任务有关。”
“莫非此人是要进川?”
“我也是这样想的,而且我认为,在这个节骨眼上,他极可能是冲着‘更夫’来的。”
“老板”沉默了一小会儿,忽然正色说道:“我认为,这是一件好事。这种不死不活的状态不但我们讨厌,寺尾谦一也烦。也好,双方甩开膀子拼一回,早一点分出输赢就都踏实了。”
说着,“老板”站起身来绕出办公桌:“你不要怕……”
顾知非也赶紧站起来。
“既然我们掌握了这个消息,那主动权就落在我们手里,我会让苗副官配合你的工作。当初,在发展和培训‘更夫’的时候,就是他具体操作的,每一个环节都经过我的审核。高桥松是挖不出什么东西来的。”
“顺着高桥松,我们还能够摸到寺尾设在重庆的联络点,让寺尾谦一那个老狐狸偷鸡不成蚀把米。”受他情绪的感染,顾知非的面孔也兴奋得发热。
“那就太理想喽。”“老板”的脸上再次绽开了笑容,他抱臂在胸,“不过,不能碰他们,绝对不能碰。不仅仅为了‘更夫’的安全,我们还可以随心所欲地把一些假消息通过他们送给寺尾。”
“直到‘更夫’撤出来的那一天,再给他们来个一网打尽。”
“老板”笑着摆了摆手:“你瞧瞧,咱俩光在这想美事了。现在的问题是,我们怎么能找到这个人。”
“局座可能忽略了,这个高桥松并不是陌生人。”
“哦。”
“您还记得‘更夫’被怀疑的原因99lib.吗?隶属于三战区的那个铁血救国会就是在与这个人进行接触的过程中被寺尾谦一识破的。”
“这么说,三战区的情报部门可能会有他的资料。”
“很有可能,我正是希望您能出面与三战区协调一下。走运的话,要是有一张照片就太好了。”
第三节
在整个飞行过程中,高桥松始终装作一副熟睡的样子,这是回绝那些企图搭讪者的最好方式。和登机的顺序一样,他也是最后一个走下飞机舷梯的。到达宜昌时,天已大亮。他举目四望,他看见机场的边缘停着一辆黑色的轿车。走近了,发现车牌号也和寺尾机关长说的完全吻合。后备厢盖专门为他虚掩着,高桥松把皮箱放进去,盖上盖子,然后坐进了汽车的后座。
“辛苦了。”司机用日语跟他打了个招呼,但没有回头。
“您也是呀。”高桥松说完这句话就再也没有开口。两个人都明白,在这种场合没有必要做什么自我介绍。自此之后,他们没有再次交谈。
相比南京来说,宜昌要小得多。汽车很快就穿城而过,进入一条乡间的土路。
两小时之后,汽车停在了一座郁郁葱葱的丘陵下面。两个人下了车,司机指着土坡上面的一座孤零零的土地庙说:“他们在那里。”
“这附近有村民吗?”高桥松问了一句。他知道土地庙一般都建在村落的边缘,而他们的行动是应该绝对保密的。
“原来是有一个小村子的,不过放心吧,那里很早以前就没有人了。”
高桥松知道,这意味着出于某种原因那个小山村的居民们早就被屠戮殆尽了。
听到汽车的声音,土地庙里走出来几个人迎接他们。如果不是在这种场合相见,高桥松绝不会想到这几个土得掉渣的“山民”会是行动队的成员。
进了庙,他才知道那个川军军官已经死掉了,尸体被他们埋在了庙宇后面的竹林里。那个司机解释说,手下人下手重了些,的确有点遗憾。不过他们已经都搞清楚了,这个人叫易丹,是22集团军藏书网297团的通信参谋,中尉军衔。经过审讯,易丹供认他探亲的消息家人并不知道,所以高桥松只要在规定的时间内出川,即使受到宪兵的盘查也不会引起对方的警觉。高桥松随身带着自己的照片。照片是经过精心处理的,陈旧得发黄。行动队中有一个专门负责伪造证件的人,他把易丹的军官证上的照片小心地揭下来,把高桥松的粘上去。根据上面的印章,他已经篆刻了一个。那军官证本来就做工简陋,而且破破烂烂的,所以很快就做得毫无破绽。
除此之外,他们还准备了一封介绍信和几张批条,都是关于电台的,剩下的就是从易丹嘴里掏出来的供词,他的详细地址、家庭成员以及所属部队的各级长官的姓名、年龄、相貌,等等。为了做好受到盘查的准备,高桥松把这些都认真地一一牢记在心。
因为内容有点长,等高桥松完全记牢,已经是下午了。吃晚饭的时候,那个司机告诉他,可以睡一会儿。因为他们即将穿越的是一条封锁线,而他在出发前是要换上敌人的军服的。所以只能在天黑之后才能开始行动。即便如此,被对方的游动哨打死的概率仍然是存在的。
没有人被打死,所有人都安全地穿越了封锁线。这要归功于那几个行动队员。他们在这一带活动的次数非常频繁,准确地掌握了游动哨出没的规律。第二天早上,高桥松身着一身陈旧的川军军装走在一条羊.99lib.
肠小道上。一个“脚夫”牵着一头毛驴走在他的前面,毛驴的背上一左一右驮着装着电台的皮箱和中尉易丹的藤箱。其他人在把高桥松送到这条小路上之后,就借着黎明前的黑暗撤走了。
整整走了一天,等他们走到渡口的时候,天色已经晚了。开往重庆的渡轮要到明天早上才有。渡口周围有几家简陋的旅店,高桥松挑了一家干净点的住了进去。“脚夫”已经完成了任务,牵着毛驴默默地离开了。
第四节
那天半夜,一架美式C47运输机降落在重庆的军用机场上。一名上尉军官一边走下舷梯一边左顾右盼。顾知非赶快迎了上去。上尉说,也是运气好,正赶上有一架美军飞机要飞重庆……
顾知非打断了他,低声问照片带来了吗。上尉有些不悦,但他还是把手伸进怀里,取出来一个信封。
那套二层的带院子的宅子,位于重庆的赣江路上,是军统在重庆的一座安全房。顾知非赶到的时候,苗副官已经等在那里了。接机之前,顾知非一直和他待在一起。两个人先是把“更夫”在重庆的轨迹细细地回顾了一遍,然后站在寺尾的角度考虑着高桥松展开调查的切入点。随后,他们制定了几个工作重点,并进行了分工。其中苗副官负责安排调集人手和后勤保障。这栋房子就是他一手安排的。他还从侦缉处调来二十余个盯梢者。此刻,他们被安排在一楼的会议室。每个人进入这个组织都很长时间了,当他们走进去的时候,所有人立刻齐刷刷地站起来。99lib?
苗副官先介绍了顾知非的身份是这次行动的总负责人,接着要求每一个人必须严格执行顾知非的命令,否则军法从事。最后,他宣布:“下面由顾科长来布置任务。”
顾知非冲着他感激地点了点头,走到前排。他扫视了一遍这些盯梢者们,这些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表面上看,每一个人都其貌不扬,放在人堆里毫不起眼。即使见过数面,也很难向别人描述其相貌特征,但都是一些最优秀的跟踪高手,他们可以随时随地在刹那间就改变自己的气质。只要一件长衫、一副眼镜,就立刻能从一个粗手大脚的装卸工人变成一个落魄寒酸的小学教员;只需要弄乱头发、解开领口、外加一把蒲扇,就能从温婉可人的良家妇女变成擅长撒泼的街头悍妇。即使在没有任务的时候,这些人也都会终日奔走于重庆的大街小巷,作为日常训练。每个人对这座城市的最偏僻的角落都了如指掌。毫不夸张地说,某一天某条街口新开了卖豆花的小吃摊都逃不过他们的眼睛和惊人的记忆力。
顾知非让他们坐下来,没有额外的话就直接进入了正题。首先,他把那张半身照片让大家传看了一遍。接着又结合来自三战区的资料,把这个人的身高、胖瘦等其他体貌特征描述了一遍。等他们没有任何疑问之.99lib.
后,他才把人员作了分配。三个善于野外伪装的小伙子携带望远镜埋伏在豹子岭一带,监视山坡下面的一座打谷场;一个年轻的姑娘会被以实习记者的身份被安排到《巴蜀日报》的编辑部,并将跟随一个名叫彭巨峰的资深编辑采编新闻。
“盯住每一个和他接触的人。不管对方是不是照片上的这个人,只要有不正常的地方,都要注意。如果来人要求你回避他们的谈话,你也要照做。但是要用一个信号通知跟在你们后面的人,他会盯住他的。”
那姑娘点了点头,包括她在内的每一个人都觉得顾知非的话有些多余了。他们都是这方面的行家,知道该怎么做。
“另外,编辑部的老勤杂工兼守夜人从明天起就会患上伤寒病,由你来接替他。”他指着他们之中年龄最大的那个人。那个男人有五十岁了,皮肤黝黑,放在桌子上的两只手粗糙、骨节很大,很像一个劳动者。“要留心编辑部里出入的每一个陌生人,也许有人会在夜里悄悄潜入查找资料。不要惊动他,给你在窗外的同伙发个暗号,剩下的事情交给他们.99lib.做。”
剩下的人被分散到几个码头负责监视弃船登陆的每一个进入重庆的人。每个小组都被指派了组长和副组长。这样是为了便于协调倒班、吃饭等事宜。
最后,顾知非再次强调了那条至高无上的原则:一旦目标出现,无论如何也不能让他有所察觉,哪怕失去目标也在所不惜。
虽然苗副官和顾知非都觉得高桥松不大可能会从盘查最严的朝天门码头登岸,但他还是安排了两个人守在了那里。
散会之后,顾知非把苗副官拉到了一边。
“军政部的档案馆有‘铁拳’的资料……”
“这你不用操心。”苗副官拍了拍他的肩膀,“局座早就把它转移到地下室里去了。”
“可是敌人并不知道。这样吧,咱俩时不时地交替着过去转一圈,看看有没有人对这份档案感兴趣。”
“好。”
“还有,苗兄,真的不用往达县派人手吗?”
“放心吧老弟。那个疗养院早就关闭了,医生、护士都被遣往各地。唯一的张院长也是我们的外围成员。我已经给他打过电话了,他足以应付。再说,我已经把侦缉处的底子都掏空了,可靠的人不多呀。”
顾知非点了点头没有再坚持,但他隐隐有些不安。因为他似乎看到,苗副官在谈这个问题的时候,眼神中似乎掠过了一丝慌乱。
第五节
第二天上午,高桥松乘坐的客轮缓缓停在了朝天门码头。他磨磨蹭蹭地等舱房里的人都走光了他才把脸上的纱布、绷带都撕了下来。他从口袋里取出一面小镜子照了照,伤口已经结痂了。正如那位医生所说,他的脸部肌肉收缩得更加厉害了。现在他的左眼已经彻底变成了三角形,嘴角微微上翻。此外,自从接到出发的指令那一刻,他就没有洗过脸刮过胡子,也没有刷过牙。这两天,他也一直刻意地减少着睡眠。这使他的脸色铁青,眼睛里面布满血丝。总之,这是一个疲惫、颓丧的伤兵形象,在战时的重庆随处可见。随后,他再次贴好纱布才拎起行李走出来,混进了乘客的队伍。
高桥松认为寺尾谦一的担心纯粹是多余的,敌方即便得到了他的照片也不可能专门守在码头上等候他的出现。他相信敌方掌握的日军情报官的照片一定有很多,但很难想象每一个哨卡的值班军官都能记住这些面孔或是在办公桌上放一本相册。至于他的这次潜入是否有泄密的可能性,这一点他连想都没有想过,但他还是按照机关长的指示忠实地执行着每一个步骤。
朝天门码头的出口分为军、民两部分。检查99lib?行李、证件的是一队无论衣着还是精神面貌都有别于其他军种的宪兵。鉴于这座重庆最大码头的吞吐量,宪兵们设了好几张桌子。繁忙的时候,每张桌子前都会排起一条长长的队伍。高桥松观察了一下,走到右侧的一条队伍后面。因为这样,他暴露给码头外侧的是他受了伤的左脸。其实,当他走到值班军官面前的时候,他也注意到码头外侧有一个卖香烟的小贩在他脸上扫了几眼,但他没多想,因为任何一个脸上有纱布的人都会引起他人的注意。
“前面又打仗了?”军官显然注意到他的脸。从他的口音,高桥松判断出这也是一个四川人。
“大仗暂时没开打,小战天天不断哟。”
“通信参谋。”对方打开他的军官证,“方便把纱布揭开下吗?”
高桥松顺从地照做了。
宪兵看着照片打量了他几眼。
拍这张照片时,高桥松在嘴巴里塞了两个棉球,因此照片上显示的是一张圆脸。但是可以理解,经过长年的战争,消瘦下来才是正常的。
“咋个伤的?”
“刺刀划的。”
宪兵咂了咂嘴把军官证还给了他。
“有证明函吗?”
“有。”高桥松从上衣兜里掏出了易丹的证明函递了过去。战时,为了防止逃兵返乡,后方的宪兵对一些散兵游勇的检查最主要的一条就是核查他们是否有上级开出的证明函。
“探亲假一个月,好羡慕哦。”对方说着,把证件和证明函一并递过来。
“箱子也要打开下。”
“我晓得。”高桥松应声将藤箱放在桌子上主动打开,里面除了几件简单的衣物还有几封同乡的家信。
“那个皮箱里面装的是啥子?”
“电台。”高桥松压低声音答道。
“你啷个带这个东西?”对方有些吃惊但声音也是压低了的。
“坏了的,带回装备部修。”说着,高桥松把藤箱拎下去,把皮箱拎上来。
“这种东西怎么能够让私人携带?”
“没得办法,集团军装备处都修不得。带回来能修就修,不能修就换一台。”高桥松从另一侧的衣兜里掏出关于电台的介绍信。这封信是精心伪造的,具体内容和高桥松说的完全一致。上面盖着团部、师部和军部的鲜红大印,以及相关各级部门长官的亲笔签名。此外,信封里还有一张纸。上面罗列着几条电台故障表象,专业术语中还夹杂着许多洋字母,一般人根本看不懂,下面签着维修师的姓名。即使此时这个宪兵军官打电话到22集团军重庆办事处去,从这两封信上的人名也找不到任何破绽。因为人名都是真实的,这都是行动队从真正的易丹嘴里掏出来的情况。
宪兵军官把皮箱上盖打开了大约二十厘米看了一眼就合上了,军队中的大部分人对电台这种.99lib?洋玩意还是充满敬畏的。
“人家别的部队可没有你们这样的。”他嘟囔着,“这么贵重的东西都用汽车和飞机运输的嘛。”
“还飞机,一年到头能往我们那个地方去几次哟。别忘了,我们是川军哦。”高桥松的话代表着大部分川军官兵在装备、待遇上的不满。
对方苦笑着点点头表达了他的同感。他把皮箱扣好,站起身来主动交到了高桥松手上。
“藏书网啥都别说了。办完了公事,多和婆娘、娃儿待几天吧。”意思是放行了。
“长官,来包香烟吗?”
熙熙攘攘的人群中,那个卖烟的小贩在高桥松身边问道。
高桥松摇了摇头,径直走过去。
一个钟头后,卖烟小贩的老婆给他送来了午饭。女人从他身上接过装香烟的敞盖木箱。这样男人可以端着大碗找一个人少的角落蹲着吃饭。临错身时他们低声交谈了两句话。
“有情况吗?”
“没有。”
第六节
离开码头以后,高桥松坐上了一辆人力车。他沿着繁华的陕西路一路向南,一直走到打铁街才向西插到中正路,在育婴堂附近他吩咐车夫拐进了一条小巷子。车夫以为他要抄近道到民族路上去,所以也没多问,只管低着头跑,但没想到在一个连他都叫不出名字的更小的巷口却被突然叫停了。高桥松付了车钱,目送着车夫离开后拎起两个箱子走进巷子。他知道这不是一个死胡同,穿过去向左一拐就是药王庙街。因为在离开南京前的日子里,他每天都要抽出一定的时间认真钻研一份最新的高倍重庆地图。
他注意到巷口石碑上的字迹已经被岁月侵蚀得看不清了,但他知道,这条巷子在地图上名叫“筛子巷”。这不是他的目的地,在这里下车是他预先就设计好的,因为在这样偏僻的窄巷里任何跟踪者都难遁其踪。但这仍然不能说就可以高枕无忧了,如果对方人手充裕、熟悉地形,那么就有可能放弃在这种地形的跟踪,而是将这一带的出口都监视起来,等候他的再次出现。
在药王庙街他在路边找了一个小吃摊,要了一碗担担面。吃完后,他起身又叫了一辆人力车。这一次,他插到了民族路上,向南行了二里路,在一个繁华的十字街口下了车。他注意到马路对过有两家商铺,于是站在原地弯下腰整理了一下小腿上打着的绑腿。这时,他听到路口看不见的另一侧传来叮叮当当的声音。突然,他站起身来抓起两个箱子,迅速跑过街道。他算得很准,公交车立刻封死了他身后的空间。他一头钻进那家布匹店,表面上打量着悬挂在柜台后面的花布,实际上却是在留意着外面路口的动静。一切如常,既没有人惊慌失措,也没有人左顾右盼。99lib?
这样的把戏他还有几种,接下来的时间里他将一一施展。他必须谨慎,因为他的目的地几乎是寺尾机关长在重庆直接掌握的最后的财产了。
黄昏时分,他站在了一条名叫“右营街”的街口。这一天,他已经换过七八个人力车夫了。他相信,即使军统的暗探们从码头的哨卡查到了关于电台的记录,并从22集团军那里证实了他这个冒名顶替者,他们也不可能追查到这个地方。抬头仰望,正如机关长所说,这条街的前面的确有一座带有高高尖顶的教堂。
走了大约四十米,他找到了那家“荣祥烟草行”。
店面并不大,但里面收拾得很干净。
“老总要点啥子?小店专门经99lib?营云南的各色上等烟叶。抗战期间,老总们登门赏脸小店都是给打折的。”掌柜的四十岁上下,矮小、干瘦,从口音听得出是重庆本地人。
高桥松放下箱子,走到柜台前,看了看,除了烟叶,里面也摆着十几种牌子的纸烟卷,以及烟斗、装烟丝的锡制烟盒等烟具。
“要不,我卷一支老总先尝尝?”
“你这里有雪茄吗?”
掌柜的眼皮微微一跳,他瞟了高桥松一眼。
“原来有,卖完了。”
“什么时候卖完的?”
“上个月五号。”
“哪里产的?”
“南洋吕宋。”
“其实吕宋的雪茄不如印度的好。”
掌柜出了柜台,挑起了右边的一条门帘,做了一个请进的手势。
店面的后面是一个不大的院子。正前方是两间正房,左右两侧各有一间偏房。掌柜的示意他稍等,然后他走到正房门口,隔着门轻声说:“有客人来了。”
立刻就有两个男人从屋子里走出来,他们看了高桥松一眼,默默地拎起了他的箱子。高桥松跟着他们进了屋,掌柜的也转身回店面去了。
“你是浅井君吗?”一进门,高桥松问走在他前面的那个人。
“不,我是吉田,他才是浅井。”
站在他面前的是两个三十多岁的男人。浅井看上去既平庸又和善,吉田的身体要比浅井粗壮得多,从紧绷的嘴唇和腮部隆起的咀嚼肌似乎能证明这是个心狠手辣的家伙。
高桥松通报了自己的姓名和职务。两个人立刻立正站好后向他鞠躬致意。也许是许久没有看到同胞的缘故,二人一时之间有些激动,开始用日语向他打听寺尾机关长以及其他同僚的境况。高桥松耐心地一一作答。接着,浅井开始向他倾诉在重庆开展工作的难度。最早,他们打入重庆的这个小组有八个人。一开始只是通过电台向总部汇报重庆的天气状况以及重要的军事设施所在地,目的是为了协助空军完成轰炸任务。但后来,寺尾机关长不满足于这些成绩,要求他们利用各种手段,在重庆军政界发展内线,而噩梦就是从那时开始的。
“这些该死的支那人,我们给他们提供大量的金钱、女人、烟土,却只能套出一些低层次的情报来,一涉及高层次的东西他们立刻就会警觉起来。第一个死去的人是饭冢,他太着急了,过早地暴露了日本人的身份,结果在接头时中了人家的圈套。他是自杀的。河村和忠犬在宪兵的盘查中露了馅,在逃跑的路上一个被冲锋枪打死,一个淹死在嘉陵江里……”
“够了!”高桥松突然打断了他。
两个人怔怔地看着他。
“这种情况很快就会改变的。别的我不了解,至少我能够看到二位一个不称职的地方,那就是,除非特殊情况,即使在我们之间也不可以用日语交谈!”
两个人无言以对,因为训练纲要上的确是这么说的。
“外面那个掌柜的可靠吗?”
“叫他老钱好了。他是个大烟鬼,离开我们他没有钱买鸦片。他是绝对可靠的。”吉田答道。
高桥松无奈地摇了摇头。他看了看手表,走过去打开皮箱,说道:“现在,我要向南京发一份电报,报告平安抵达的消息。”
第一节
那三个负责监视豹子岭打谷场的特工每个人都配备了望远镜。三个人分散隐蔽在不同的地点,时刻盯着打谷场上出现的每一个人。时值深秋,失去了功用的打谷场显得空空荡荡。两天过去了,除了几个放牛的娃儿,就是一些上山砍柴的樵夫背着木柴匆匆穿场而过。重庆本来就是一个潮湿多雨的地方,植物的顽强生长早就将曾经遭受轰炸的痕迹尽数掩盖了,只是场子对面还散立着几堵被炸药熏黑了的残垣断壁仿佛在默默地诉说着什么。
打谷场的西面有一条土路绕过一个十几米高的土丘伸向外面,翻过土丘就是一条相对宽阔的官道。监视者们能够从土丘的一侧远远看见一小段官道,但看不到矮丘后面土路和官道的交叉处那家小小的茶棚。
茶博士六十开外的年纪,热情健谈。当那个脸上斜着一道刀疤的后生向他打听一些事情的时候,他放下茶壶,坐在了那个人的旁边。
后生自称是自贡人氏,当过兵,脸上的疤痕就是日本的刺刀划的。当初,是和哥哥一起参军的。仗一打起来,他就分到另一支部队开赴前线。打了几年仗,总算捡了条命回来了。左打听右打听,有人说他哥哥所在的部队在重庆东南的豹子岭一带驻扎过。他一路寻过来,在这里却根本没有看到什么部队。
“那都是好久以前的事情了。”茶博士掏出怀里的烟袋锅点上,“大约五年以前,是有一支国军部队开过来,驻扎在这里。喏,就在那座土丘的后面。他们把打谷场和周围99lib?的几间房子都征用了。”
“打谷场还远吗?”
“山丘后面就是。”
茶博士吧嗒吧嗒吸了几口烟,接着说:“我记得他们人不多,但是搞得好神秘的样子。那个打谷场,根本不让外人进去。过不了几天,夜里就有卡车开过来。这条路就戒严了,没人99lib.t>知道他们在打谷场里做什么。我这个茶棚那几年都不让在这里开了。”
藏书网“后来呢?”
“后来,日本人的飞机炸了这里。第二天,来了好多人好多卡车,往外面运了些什么东西。卡车都用篷布罩着,不晓得车里面装的什么。”
“再后来呢?”
“再后来,都撤走了。我才又把茶棚开起来。”
“您老可听说他们去了哪里?”
“我一个老百姓哪里晓得这些。”
高桥松出了茶棚并没有前往打谷场。毫无疑问,打谷场已经被收拾得干干净净,不会留下什么有用的线索。而该打听的,他也都打听清楚了。
第二节
每天日上三竿的时候,这座内部监狱的看守长会摇动手中的一个铜铃铛。这时,狱卒们会打开一扇扇牢门,嘴里嚷嚷着:“放风了,放风了。动作快点!把你们那马桶赶紧提出九九藏书来倒掉。”
一般倒马桶的都是这个号子里最软弱、最受欺凌的那个人,除非有新进来的犯人。络腮胡子算是个新人,但从关进来的第一天起就没有干过这个活。在赵猛的“关照”下,他当天就结结实实地吃了一顿鞭子,被人像死狗一样拖进牢房里,扔在铺着干草的大通铺上。
“滚下去!”一只黑乎乎臭烘烘的大脚丫子99lib?蹬在他的脸上,他从床沿掉到了地上。他躺在地上歇了有小半个时辰,才慢慢爬起来。
“谁……谁刚才把我踹下去的,给我站出来。”
一分钟后,正在打盹的看守被一声凄厉的喊声惊醒。他来到牢门前一看,只见那个狱霸捂着耳朵满地打滚,所有的犯人都惊恐地躲到了墙边。只有新来的络腮胡子笑眯眯地盘腿坐在通铺中央,嘴里还有滋有味地嚼着什么。
看守招呼了几个人打开牢门冲进去,发现那个狱霸的半只耳朵被硬生生咬了下来。
他们把他架出去又是一顿暴打。但是这一次,打手们不由自主地把力度减小了很多。这是一个“亡命徒”,谁知道后面有没有帮会的势力?对待这种人,还是不要往死里得罪。
看守尚且如此,普通的囚犯们更加对他俯首帖耳。不过这家伙倒也不欺负人,整天乐呵呵的。每天放风的时候,总是一个人坐在太阳地里,捉身上的虱子。
这一天,他看到一个十三四岁的半大孩子拎着一个马桶,摇摇晃晃、一瘸一拐地从一间单人牢房里走出来。他一伸手,抓住了一个在他身边溜达的囚犯。
“那孩子犯了啥事?”
“别看这孩子岁数小,那可是重犯,没看见他是关在单间里面的吗?”
“我问他犯了啥事?”
“那……我就不知道了。”
络腮胡子把那个囚犯推到一边,趿上鞋子站起身来慢慢走了过去。他注意到不远处有一个看守正盯着这个孩子,但还是毫无顾忌地伸手在孩子的后脑勺很响地弹了个锛儿。
“你干啥?”那孩子捂着后脑勺,眼泪汪汪地扭过头来。
“小小年纪,干了啥坏事啊?”
那个看守犹豫了一下,但没有开口制止。
“我没干坏事。”
“那你咋被抓到这里头来了?”
“我也不知道啊。”
“你是干啥的?”
“我是卖包子的。”
“卖包子的?你知道我是干啥的?”
“不知道。”
“老子是卖馄饨的。”
“唔。”
“你平时都在哪嘎达卖啊?”
“太平路、洪武路那边。”
“胡说八道!老子怎么没见过你?”
“你在哪儿呀?”
“老子原来在朱雀路那边摆摊来着。”
“我不去朱雀路。”
“转两条街就能把包子卖完了?吹牛吧你。”
“我卖的都是常客。”
“那你几点回铺子里?”
.99lib.“有时候早有时候晚。”
“晚能晚到几点?”
“九点半吧。”
“你娘的,我说你吹牛吧,还不承认。常客还能卖到九点半?”络腮胡子藏书网作势又要弹那孩子脑锛儿。
“我没吹牛,有的客人起床晚,要到九点。”男孩一边阻挡着一边委屈地争辩道。
“那你等到那么晚,客人会让你白等?”
“嗯……”
“不给你俩赏钱?”
“是给几个的。”
“你东家知道不?”
男孩摇了摇头。
“我知道你为啥给关进来的。”
“为啥?”
“你呀,得罪了东家了。”
“我咋得罪他了?”
“你背地里多挣了钱不说,还晚回去少干活,东家嘴上不说心里早就恨透了你了。”
“真的?”
“那不咋的。老子在东北种地时就吃过这个亏。东家那老瘪犊子给官府使俩钱儿就把俺给投进牢里去了。”
“那我可咋办呀?”男孩说着眼泪就流了出来。
“咋办?实话实说呗。下回过堂的时候,把你为什么晚回去,等的是哪个客人,他住在哪儿,每次给你多少赏钱都一五一十地说了。没准东家看你老实,托人把你放了也是保不齐的。”
第三节
上午十点钟,高桥松出现在“军事物资调查处”的大门口。不出所料,他被门口的哨兵拦了下来。
“你可以不让我进去,但这张纸条你务必要交到三科的李建勋科长的手中。不然的话,我保证你会倒大霉的。”高桥松从上衣兜里掏出一张折好的纸条拍到哨兵的手中。
李建勋是广东人。不到四十岁的年纪,黑红的脸膛,一头短发根根都像钢针似的直立着。他似乎生来就是一个不苟言笑的人,眼睛不大还总是眯缝着,两道眉毛永远都是那么竖着。
即使在战局最危急的时刻,在国民政府的各军政部门里,贪污的恶行也始终没有绝迹。太平洋战争打响,美军参战之后,日军因两线作战,被迫减弱了对华的军事进攻。中日战争进入对峙阶段。而根据中美租借法案,大批的军用物资开始通过缅甸,经云南输入内地。就在局势稍稍缓和的时段里,各种贪腐、侵吞战略物资的罪行立刻如雨后春笋般层出不穷,比战前都有过之而无不及。在重庆、成都的黑市上,99lib? 只要你有钱,就可以买到美国面粉、盘尼西林、美孚汽油,甚至连油纸都没有拆开的加林特轻机枪都能搞到。驻重庆的美军代表怒不可遏,抗议书直接递到了委员长的办公桌上。很快,由军委会牵头,从各部门抽调了一批忠诚可靠的干部成立了“军事物资调查处”。调查处下辖三个科,据说权力极大,可以对任何部门和个人展开调查。但是时至今日,被抓的除了黑市上的小喽啰和一些基层蛀虫外,高层人士鲜有因此落网的。
李建勋知道,目前已经查获的案件只是冰山的一角。他很想大干一场,但布置给他的调查任务的层次越来越低。显然,有些人不喜欢他的工作方式。即便如此,他对手下的要求也是非常严格的。哪怕是吃了人家一顿饭、拿了人家一包烟的,只要让他知道,也要立刻开除走人。他对自身的要求更是苛刻到了严酷的地步,工作时间,只要没有正事,无论亲朋好友、僚属故交,一概不见。此时,他正在办公室里,给两个下级军官布置工作。
“报告。”哨兵推门而入。
“什么事?”
“大门外有一个中尉军官要单独见你。他让我把这个给您,说是极其重要的。”说着,哨兵把手中的纸条递了上去。
李建勋展开了纸条,上面写道:告诉乔兄,他要的金华火腿我买到了。
在此之前,他以为在这个世界上,了解纸条上这句话意义的只剩下他一个人了呢。
有个下级军官想凑过来看一下,但李建勋立刻把纸条团在了手心里。
“科长,你脸色不太好,是不是不舒服?”
“我没事,哦……交代给你们的事情都记下了吧?好,那就抓紧时间去办吧。”
那两个人一出门,他就吩咐哨兵,将那个中尉军官带进来。
两个人互相打量了一下,一时都没有说话。李建勋走到门口,吩咐卫兵不得让任何人打扰,这才锁死了房门。
“兄弟是从哪里来的?”他低声问道。
高桥松没有回答,他看了看房间的摆设,一屁股坐在办公桌侧面的沙发上。跷起二郎腿的同时,他掏出烟盒打开,自顾自地叼了一支烟在嘴上。
“火?”
李建勋瞪了他一眼,掏出打火机,弯腰给他点上。
“民国二十年,王亚樵针对庐山上的蒋委员长策划了一起谋杀。刺客的枪支,是被隐藏在几只火腿里面骗过警卫运上山的。几年后,王亚樵等人被军统除掉,但是据说在他的后面还有黑手。有人说是冯玉祥,有的说是白崇禧。还有一种说法,是广东的陈济棠。李科长,那时,你是在陈先生手下当差的吧?”
高桥松停顿了一下,瞟了一眼李建勋,后者面无表情地靠在办公桌上。
“世人都以为这是一桩无头公案了。但是不久前,兄弟偶然结识了一位原来在粤军吃饭的朋友,高价从他手中买来了这段历史趣闻的真相。他说当时为王亚樵筹集经费和装备的是一个名叫李?99lib?建勋的人,纸条上的那句话就是双方接头的暗语。火腿自不必说了,乔兄指的正是王亚樵。大家都晓得,事情虽然过去很多年了,但是军统一直都没有放弃对案件的侦查……”
“好了,不要再说下去了,你是谁?你想干什么?”
第四节
头天晚上,军统侦听室的值班人员从夜空中截获了一段电码。虽然这样短暂的电码还不足以让设备测算出具体位置,但值班员已觉察到这是个新人。所谓“新”并不是稚嫩的意思,而是其发报手法第一次出现在重庆。这是个经验丰富、责任心很强的监听员,他及时报告了上司,然后从那时起,他就集中精力等待着“它”的再次出现,但是直到天亮交接班时,这个神秘的信号都没有再出现。
这个消息第二天下午的时候才传到了顾知非耳朵里。两个月前,军统一举破获了数个日谍电台。重庆的夜空,已经沉静了许久。直觉告诉他,新的发报者不是别人,就是那个高桥松。他跟苗副官打了招呼,驾车直奔侦听室。
“发报的时间太短了,我们无法判断出具体的位置。”
“你确定昨天晚上是这个人第一次发报吗?”
“当然,不但我,侦听组的每一个人此前都没有听到过这个人的指法。否则,我们早就上报了。”
“如果这部电台下一次再发报,你能确定他的位置吗?”
“不好说,这要看发报时间有多长了。即使时间足够长,我们也需要信号侦测车协同定位,才能找到准确的位置。”
顾知非坐在监听员身后的一把椅子上,心情不免有些沮丧。极有可能,第一道防线已经失效了。高桥松不知用什么方式已经潜入.99lib? 了重庆。对此,他并不是没有准备。寺尾既然敢派出高桥松,那么他必然已经充分地考虑到高桥松的照片可能落到了对方的手中,因此也一定采取了让高桥松安全入川的措施。这么大一个重庆,仅仅监视交通要道是远远不够的。此外,这项任务的难点在于它极高的保密性。他无法动员更多的力量进行大面积的布防。唯一的优势,就是高桥松还不知道他已经成为了寻找目标。
现在应该做什么?将安置在交通要道的特工全都撤出来?显然,在没有确切的证据证明高桥松进入重庆之前还不能那样做。现在,守候在临时指挥部电话机前的是苗副官。截至他出门,还没有接到巴蜀日报社和豹子岭方面传来的任何有价值的消息。敌暗我明,总是一种令人不安的境况。他甚至有一种预感,高桥松永远也不会出现在巴蜀日报社和豹子岭。
他站起身来,向门外走去。这时,监听员面前仪器上的一个灯泡突然频频闪动。
“他又开始发报了!”监听员喊道。
第五节
寺尾谦一收到电报后既兴奋又紧张,因为针对李建勋的胁迫已经奏效了。可以说,这个步骤,是高桥松此次行动最危险的环节。谢天谢地,那份口供是真实的。
不久前,宪兵队抓获了几个破坏分子,其中一个在酷刑下招了供。虽然这些人的抗日行为只是自发的,挖不出什么有价值的东西,但此人在王亚樵手下的一段传奇经历却揭开藏书网了一个历史真相。这引起了他浓厚的兴趣,立刻就感觉到其中大有文章可做。他调查了口供中与那次谋杀案有关的人员。这些人不是被杀就是失踪,只有一个名叫李建勋的,不但活着,而且在重庆身居要职。难能可贵之处,并不在于其手中的权力,而是在于那个职位可以轻松地掌握敌方详细的武器、药品、粮食等战略物资的数量和配置。能够策反这样一个重量级人物,高桥松已经不虚此行了。而他领导下的特务机关,也会在占领军司令部那里赢得更高的荣誉。此外,这个消息也可以让高桥松师出有名,从而掩盖他此次入川的另一个使命。
按照事前的约定,高桥松尽可能地不暴露自己的真实身份。以高桥松的四川口音,对方很有可能真的把他当作川军的人。理想的状况,就是李建勋心甘情愿地帮助高桥松,因为陈济棠和刘湘等人都有一个共同点——与蒋委员长貌合神离。如果让李建勋自始至终都被蒙在鼓里,那才叫精彩呢。这些都是在高桥松出发前寺尾就交代过的,所以.99lib.他没有重复就切断了联络。他知道,联络的时间越短电台就越安全。
就在这时,石井幸雄回来了。
“怎么样?石井君,发现了什么异常的情况吗?”
“那两个人还好,220有点不对劲。”
“哦?”
“卫兵说,早晨一起来他就喊腰疼,他要求派人到鼓楼东街的鹤年斋药店帮他买一瓶醉八虫。”
“那是什么东西?”
“一种泡了八种虫子的外敷药酒。”
“倒也说得过去,他的腰的确有旧伤。”寺尾望了望窗外的天空,“而今天的天气又是这么的阴冷。”
沉吟片刻,寺尾接着说:“别的药店买不到这种药酒吗?”
“当然可以,但他坚持称,这家的‘醉八虫’泡得最地道。而且,他特意嘱咐要泡了七天的那种。”
寺尾冷冷地哼了一声:“他的要求很细致啊。”
“我怀疑这可能是他与同伙为传递信息而提前定下的暗语。”
“这样吧,药酒就按他的要求买给他。但要从别的地方买。至于那个鹤年斋嘛,派人严密地监视起来。”
石井幸雄派出的那组特务在鹤年斋附近观察了一下地形。他们发现街对过一家“眉州酒楼”二楼的一个窗户是最佳的位置。进门后,他们对老板恐吓了一番,于是很顺利地占据了那个雅间。等他们把望远镜和照相机都架好了藏书网,老板推门而入。他手中的托盘上摆着一壶毛尖和几碟精致的点心。
第六节
事实上,这一次发报的时间依然短暂。短暂到侦测车刚刚接到通知发动起来,信号就戛然而止了。在顾知非的追问之下,监听员只是给了他一个范围极其广泛的地域。顾知非明知希望渺茫,还是驾车向这个方向驶了过去。
这一带,顾知非并不熟悉。但他知道,这里算得上是重庆开埠前的商业中心。而且现在看起来,依然热闹非凡。街道两旁,经营本地手工土产的店面一间紧挨着一间。道路上,行人摩肩接踵。道路狭窄也就罢了,有些地方地势陡升,只能靠爬石头台阶才能前行。来往的,大都是来自附近郊县的,以农产品换取一些生活必需品的农民。他们对交通规则的陌生使顾知非的汽车在这里成了一个巨大的蜗牛。
他左冲右突,使尽浑身的驾驶本领,才在两个钟头后缓缓地把车开了出来。好不容易上了一条宽阔些的马路,刚刚松了一口气,就听到路边传来一连串尖锐的喇叭声。他抬眼望过去,发现那是一辆军用摩托车。站在旁边的车手是一个身材高挑、精明干练的小伙子,此刻正在冲着他使劲地挥手。他认出那是监视组的一个小头目,名叫阿森。
不到一秒钟的时间,他就判断出发生了什么。肯定是苗副官打电话到侦听室找他,后者告诉了他的行踪。于是,苗副官赶紧派阿森赶来找他。
他赶紧下了车。
“是不是苗副官接到电话了?”
“是。”
“快说,目标出现在什么地方?”
“还没有发现目标,是你的同学在找你。”
项童霄总是带给顾知非一份惊喜,这一次也不例外。第一,潜入监狱、诱供多多的计划已经完成,就等着多多再次被提审了;第二,寺尾谦一近段时间以来,对一份档案兴趣盎然。档案的主人是一个名叫李建勋的人。顾知非对这个名字似曾耳闻,而苗副官立刻就想了起来——李建勋是不久前成立的“军事物资调查处”三科的科长。
顾知非先把阿森和另一个兄弟派过去监视李建勋。苗副官则赶往龙家湾19号向“老板”汇报。不久,顾知非就接到了来自局长办公室的电话。
“这个物资调查处是新成立的部门,那里还真没有我们的人。知非呀,你觉得李建勋和高桥松的任务有关系吗?”“老板”在电话里问道。
“不管怎么说,他的名字在这个时间里受到寺尾谦一的关注总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
“李建勋我虽不了解,但这个人口碑甚好。不过,知人知面不知心。我会从别的渠道详细查查他的履历。”
“局座,我想把李建勋的问题作为重点来抓。需要二十四小时不间断地监视他的一举一动。”
“必须的,必须的。可是这样一来你的人手怕不够了吧?”
顾知非本来的目的就是想要人。但他还没来得及说,桌子上的另一部电话就响了起来。他操起电话,打过来的正是阿森。
“盯住他,确认他的落脚点后,给我打电话。我会派后援过去。”顾知非放下这部电话,立刻抓起先前那个话筒。
“局座,李建勋的行为有些异常。下班后,他换上了一身便衣出了门。我想亲自过去,看看他到底是人是鬼。”
“很好,我立刻让苗副官回临时指挥部值守。”
苗副官刚刚赶回来,阿森的电话就又打过来了。顾知非简单地交代了一下,带上指挥部仅剩的两个特工登上了停在院子里的一辆汽车,望远镜、照相机等器材早就提前放到了车上。
他们赶到的时候天已经彻底黑了。汽车停在离目的地百米外一片黑暗之中。这是一个由一条窄巷和一条相对宽阔的街道组成的丁字路口,“何记”酒馆坐落在路口的西南角。一个黑影快步走了过来,正是阿森。
“李建勋是半个钟头前走进这家饭馆的。刚才,有一个刀疤脸走了进去和他坐到了一起。”
“刀疤脸?”
“是的。此人戴着一顶宽檐礼帽,鼻子的上半部分都被阴影遮住了。我们只看到左脸上有一道刀疤从嘴角一直贯穿上去。我派那个兄弟进去了一趟。酒馆里人不多,这两个家伙坐在酒馆的角落里小声嘀咕着什么。他们似乎对进出的客人很警觉。”
“那个兄弟呢?”
“打了一壶酒就退了出来。”
“没有和他们照面吧?”
“当然没有。”
“酒馆有后门吗?”
“查过了,没有。”
“很好,现在我们的人手有限。等会儿他们出了酒馆,就放弃李建勋,所有人都盯住刀疤脸,一定要弄清他的落脚点。另外,争取给他拍一张照片。”顾知非指了指车上的相机。
“明白。”
“现在,加上我一共是五个人外加一辆车。阿森,由你来安排吧。”
相比之下,阿森毕竟是精于此道的行家里手,所以也没有推辞。不用侦查,此处的地形他早已了然于胸。他派车上的两个弟兄分别蹲守在窄巷的两个出口,早先潜伏在酒馆大门斜对过一棵大树后面的那个兄弟维持不变。阿森充当司机,顾知非负责寻找拍照的时机。
幸好他们下手快,因为安排妥当后没一会儿,酒馆对面的大树后面突然有微弱的亮光闪烁了一下。顾知非知道,那是电筒从手指缝漏出来的光线暗号。
“他们要出来了。”阿森说道。
顾知非全神贯注地紧盯着酒馆门口。他看到两个人出了门,没有道别就分道扬镳。李建勋消失在左侧的一条小巷里,而刀疤脸则钻进了右侧的小巷。那条巷的名字顾知非忘记了,但他知道小巷通往一条比较繁华的街道——大华路。他们等大树后面和守在左侧巷子口的这两个人上了车,立刻掉头,走大路直奔大华路。而守在右侧巷子口的人就会尾随刀疤脸,完成第一段路程的跟踪。
阿森准确地把车停在大华路上的一个位置上,离小巷的出口有几十米远。大约等了五分钟,刀疤脸微低着头,从窄巷的出口拐了出来,向着车头的方向走.99lib.
远。又过了两分钟,“尾巴”才出现,他坠在目标后面一百米远的距离,其间还有很多行人。目送他们走出了一段,阿森发动了汽车慢慢地跟在后面。
按常理,这样的状态持续一段时间,也就是说目标没有对身后的行人刻意观察的话,汽车就会加快速度在前面一个地方停下来。等目标走近到适宜的距离,在车内实施拍照。反之,如果目标的警觉性比较强,做出了一些反跟踪的动作,那么就会在适当的时机由车内的人把第一个跟踪者换下来。总之,不能让同一张面孔尾随目标的时间过长。但是目标通常会在岔路口实施反跟踪动作。因为在一条笔直的大街上,人们的路线是一致的,是看不出什么来的。
“阿森,这条街的岔路口还很远,我们是不是可以准备拍照了?”确认目标的状态还比较平静后,顾知非说道。
“好的,我会把车停在前面的面馆前。”
顾知非估算出面馆门口和最近的那盏路灯的距离。他操起相机,调整好了光圈快门。但是,当汽车从目标身边驶过的时候,车内所有人都泄了气。那个人长着一张瘦脸,而礼帽的帽檐太宽了,遮住了他的大部分面孔。现在进入夜晚,由于路灯的光亮有限,而且是垂直照下来,所以目标的脸部除了一片模糊的阴影,就是一个光秃秃的下巴和一道伤疤的局部。
“在酒馆的时候,这家伙一直没摘掉过帽子。”坐在后座左边的小伙子说道。他就是曾经进入酒馆打酒,退出后一直躲在树后监视酒馆内部的那一个。
“前面岔路口是什么状况?”顾知非突然问道。
“马路左边是一个戏园子,右边是一溜小吃摊,这个时间还是很热闹的。”阿森飞快地答道。
顾知非思考了一小会儿,他果断地吩咐司机加速开过去。然后,他把自己的想法和车上的三个人说了一下,他们也觉得这是一个不错的主意。
汽车刹在了在大华路与石板街的交界处。不出顾知非所料,马路对过戏园子的门口果然停着几辆黄包车。
除了阿森,其余的人全部下了车。顾知非在车上就安排好了,阿森开车拐到石板街口的位置待命;第二个人站在马路的对过传递信号;第三个人到石板街上先行埋伏,保证无论目标向哪个方向拐都能盯得住。
顾知非自己,则混进了路边一群食客之中。他找了一张靠近人行道的小桌子,随便要了一份小吃。在他的左侧两米远的地方就是摊主的灶台,灶台上支着一盏明亮的汽灯。他抬眼望过去,马路对过的那个小伙子冲他点了点头,表示自己站立的位置既能清晰地看到他的一举一动,也能向岔路另一侧的司机发出信号。
过了七八分钟,目标的身影终于出现在他的视线里。
顾知非默默计算着,在目标离他还有十几步远的时候,他伸出右手捏了捏自己的耳朵。对面的小伙子见状立刻弯下腰开始系鞋带。
如果有谁注意到从石板街突然拐过来的那辆汽车的话,他一定会认为司机已经喝醉了。它速度很快,一路歪歪斜斜的,行进的轨迹是两个“S”。但是第二个“S”还没有画完,汽车就一头撞在戏园子门口一辆黄包车上。车夫见机得早,在第一时间就跳闪到了一旁,但他身后的黄包车却向上飞起来足有三米高。
“嗵”的一声巨响,震惊了街口的每一个人。出于本能,目标抬起头,向马路对过声音传来的地方扫了一眼,立刻就恢复了常态。这个动作简直是太快了,电光石火、稍纵即逝。但在这一瞬间,位于他右侧下方的汽灯却清清楚楚地照亮了他右侧的脸庞。
顾知非认为已经没有必要给他拍照了。从第三战区情报部门得到那张照片开始,这张面孔就无时无刻不在他的脑海里浮现。甚至连喜怒哀乐等种种情绪在这张脸上引起的种种变化,都在他的想象中日益完善起来。在不到半秒钟的时间里顾知非迅速垂下眼睑。他端着碗、拿着筷子的双手连一丝抖动都没有。尽管他的外表沉静如水,内心却掀起了巨波狂澜。
“狗杂种,我终于找到你了。”他无声地呐喊道。
第一节
喜悦之余,顾知非也被深深地震惊了。照片上的高桥松,有着一张俊朗、高傲的面孔,走在人群里,无疑会是颇为耀眼夺目的人物。他不是没有揣测过这个人混入重庆的种种手段,但怎么也没有想到对方竟会采用毁容这种极端的手段。他相信,对于这种狂热的好战分子,一旦“圣战”需要,哪怕是切腹自尽他也会毫不犹豫。顾知非再次提醒自己,面对这样的对手,必须提起十二万分的小心。
看到那张脸的代价是顾知非损失了阿森。在撞翻黄包车后,他必须留下来收拾残局。剩下的四个人中,有一个走在目标的前面,一个跟在后面。顾知非和另一个人跟在最后,以便出现无法预料的情况之时,换下前面的跟踪者。
目标在石板街口向左拐了弯。前行了几十米,突然再次向左拐进一条小巷里。跟踪者拐进去的时候,发现他靠在一堵墙上正在吸烟。好在这个小伙子训练有素,反应极快。他甩在后面的右手突然握成了拳头。后面的人从这个手势中明白,目标在耍花招,其实并未继续移动。因此他们立即停下了脚步,很自然地找到隐蔽的地方。但是已经进入小巷的人却被迫出局,只好向小巷深处走去。因为目标已经见过了他的面孔,再次出现就会将整个跟踪行动彻底暴露。
几分钟之后,目标从小巷里走出来继续前行。又走了两百米,一辆公交车迎面开了过来。目标招了招手,公交车缓缓停下。二号盯梢者立刻加快了脚步。等他也上了车,目标突然问司机公交车的终点站是不是某某地方。司机很不耐烦地说不是,你上错车了。于是他道了歉,在司机小声的咒骂声中下了九九藏书车。二号盯梢者此时不可能跟下车,只好眼睁睁地坐着公交车离开了。
此时调派人手已经来不及了,顾知非自己顶了上去,他和三号把目标一前一后夹在了中间。时间越来越晚了,街上的行人也越来越稀少。跟踪的难度正在逐渐加大。几百米之后,目标突然越过冷清的马路直接穿进对过的一条小巷里。两个跟踪者不敢做出一点过激的反应,仍然保持着前进的路线和行走的速度。直到目标消失了数分钟后,他俩才聚在黑暗的巷口。那位兄弟告诉顾知非,这一带街区地形复杂,一共有五个出口。
“怎么办,顾科长?要不,我进去走一趟?”
“进去也没用。反而增加了暴露的风险。”
“我们不会是被他发现了吧?”
这也是顾知非最为担忧的。他快速反思了整个跟踪过程,倒也没.99lib.有发现什么纰漏。
“应该不会,这只是目标的一种常规的反跟踪措99lib.施。”说到这里,顾知非突然灵机一动。因为如此说来,目标在兜完圈子之后,总会回到他的落脚点的。他想起白天自己根据监听员的指引而涉足的那一片街区。
现在,他已经明白敌人把联络站设在这一带的意义了。首先,那里路况复杂,许多道路以台阶的方式突然升高并变得狭窄。这样的地形,信号侦测车是绝对无法通过的。其次,那一带人流稠密。对方大胆选择白天发报就是抓住了我方人员在这一带无法快速行动这一弱点。毫无疑问,敌人被军统之前的行动打痛了,他们已经学会了利用重庆山城的地形特点来实施电台的反侦察。99lib?
“你知道这附近哪里有电话亭吗?”
“顾科长,你忘了刚才路上就有一个,离这里七八百米远吧。”
“快!”顾知非招呼了一声,拔脚就跑。
小伙子很机灵,边跑边从口袋里抓出一把零钱来。顾知非刚拿起电话,他就把硬币塞进了投币口。
“苗兄,我是顾知非……现在你什么也不要问,调集所有的人手赶到玉带街附近……具体位置我也吃不准,只需告诉他们,看到汽车开不上去的台阶路口就留两个守在那里。目标高个子、偏瘦、戴一顶宽檐礼帽,最为明显的是他左侧面部有一道.99lib?刀疤。还有,立刻派一辆车来这里接我们,这里是石板路。”
第二节
顾知非回到指挥部的时候已经快十二点了。苗副官看到他笑眯眯的表情,就已经猜出了结果。
“找到了?”
“找到了。”顾知非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右拳轻轻地捶着大腿,“果不其然,我赶到玉带街不久,这家伙就露面了。他自以为万无一失了,没再耍什么花招。这一次我们的人手增加了不少,干起来得心应手,一直跟到他消失在一条漆黑的巷子里。守在巷子另一头的兄弟没有看到他出来。因此可以断定,他就住在这里。”
“那条巷子可有名字?”
“叫右营街。我们立刻找到了附近的地保。通过调查,发现最近搬到这里的是一家挂着‘荣祥’招牌的烟草行。其他的人家都是几十年的老住户。可以断定,烟草行就是他们九九藏书的联络站。”
苗副官信服地点了点头。
顾知非接着说:“巷子口恰好有一家旅店,现在两个兄弟已经住了进去。另一出口的兄弟苦一些,只好扮作乞丐蹲一宿了。”
“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嘛。”苗副官说道。
“这一天把我累的。”顾知非站起来伸了个懒腰,向屋角的一张行军床走过去。“苗兄,你也找地方眯一会儿吧。今天晚上应该没什么事。”
“哎,我说,你还没告诉我那个刀疤脸是谁呢?”
“瞧我这记性,”藏书网顾知非笑着拍了拍脑袋,“刀疤脸就是高桥松啊。”
第三节
曲国才到达成衣店后面的密室?99lib.之时,夜已经深了。
“警察局长请宪兵司令部的两个日本军官洗澡九九藏书,所以才耽误到这个时候。”曲国才厌烦地说道,“这么急地叫我过来,出了什么事吗?”
“出了一件很奇怪的事情。”
“怎么个奇怪法?”
“您知道我们在鼓楼东街的那个联络点吧?”
“眉州酒楼嘛。那也是为‘更夫’预留的紧急逃生地。”
“今天下午,寺尾机关的特务队过去了。”
“连锅端了?”
王汉亭摇了摇头:“没有,他们压根就没有怀疑到眉州酒楼,只是占据了二楼的一个雅间。”
“什么意思?”
“去的人并不多,应该是一个监视小组,携带着照相机、望远镜等监视器材。我们的人找机会进去了一趟,发现他们监视的,是街对过的鹤年堂。”
“那个中药铺?”
“是。”
“那铺子跟我们毫无关系吧?”
“当然。”
“……莫非,这是‘更夫’在向我们报警?”
“我也是这么想的。”王汉亭答道。
“当初在南京安顿下来之后,我告诉他,一旦暴露,就到鼓楼东街的眉州酒楼去。那里的老板已经准备了几套送他出.99lib.城的方案。我让他抽空到那一带熟悉一下地形,以免紧急时刻出差错。”
“这么说,他一定注意到了鹤年堂的所在。”
“是啊,他很可能在审查期间给了一个让寺尾谦一怀疑鹤年堂的理由。这样,寺尾在监视鹤年堂的时候,不自觉地使用了眉州酒楼作为监测点。”
“这是在告诉我们,他还活着!”
“不管怎么说,应该立刻发报,让重庆知道。”
曲国才没有告诉王汉亭,“更夫”被军统招募后,就是在眉州受的训。所以,这里面也许还有什么别的含义。
第四节
顾知非被一阵电话铃惊醒了。他翻身坐起来,揉了揉眼睛。这时,窗外的天色只是蒙蒙发亮。睡在另一张行军床上的苗副官看到顾知非已经走向办公桌,就翻了个身想继续睡会儿,但他马上就毫无睡意了。
“什么?跟丢了?你们是干什么吃的?!”顾知非突然对着话筒喊起来。
又听了一会儿,他才斥道:“怎么办?还能怎么办?原地待命,等我的通知。”
“知非,发生什么事情了?”苗副官翻身坐起来。
“嗨,他们把高桥松给跟丢了。”
“他们那么多人竟盯不住他一个。”
“说起来也不能怪他们。高桥松一早就出了门。因为街上人少,所以他们不敢跟得太紧。哪知道,上了玉带街之后,高桥松突然走向停在街边的一辆轿车,打开车门,坐上去开走了。”
“他怎么还有一辆99lib?轿车?”
“我猜想,这应该是李建勋给他准备好的。昨天晚上接头的时候,把车钥匙连同停车的位置都给了他。”
“他这是要干什么呢?这么早,开着车,要去哪里呢?”
“这上哪猜去?”顾知非沮丧地说道,“肯定有情况。”
就在此时,电话铃再次响起。
“又怎么啦?”因为心情不好,顾知非的语气没有比上一次和缓多少。
“知非啊99lib?,怎么这么大的火气啊?”话筒那边传来了“老板”慢悠悠的声音。
“对不起局座,我以为是盯梢组的弟兄打来的。就在刚才,我们失去了目标的踪迹。”接着,顾知非把事情的经过简短地向“老板”汇报了一遍。
“我给你打电话,是因为昨天半夜,王汉亭他们发来一份加急电报。报务组长找不到你,就把电话打到了我那里。我估计你这一天累得不轻,就越俎代庖替你译了出来。”
“局座,您对我实在是体恤入微。我简直不知说什么好,让您受累了。”
“呵呵……”电话那头的“老板”显然对此很受用,“好了,现在我就把电文念给你听。”
电文的内容让顾知非立刻就跟高桥松的去向联系在了一起。他相信,这段时间,“更夫”一定被反复盘问了在达县疗养院的经历。“更夫”通过眉州酒楼告诉他们,“叛逃”前他离开重庆的那个月,就是敌人展开调查的切入点。寺尾谦一果然狠辣,一下子就抓住了最关键的环节。高桥松从李建勋那里不仅仅只借来了汽车,后者一定为他伪造了相应的证件。现在,他正行驶在通往达县的路上。“老板”对他的分析完全同意。
“局座,事不宜迟,我们这就动身去达县。”
“好,虽然苗副官对达县那边已经做好了安排,但也不能掉以轻心啊。”
他们一共出动了两辆车。除了顾知非和苗副官,还有六个男女特工随行。加上两台步话机,两辆车被塞了个满满当当。
汽车风驰电掣地行驶在清晨冷清的马路上。这时,顾知非发现坐在他身边的苗副官脸色蜡黄。
“苗兄,你不舒服吗?”
“没什么,不过是昨晚没有睡好而已。”
“对了,不妨给我讲讲那座疗养院的情况。毕竟资料上显示的不是那么完整。”
“哦,那本来是一个当地富商的宅邸。政府迁到重庆之后,人多地少,大批的行政部门不得不安置在附近的郊县。宅邸的主人倒也是一个识大体的,无偿地把房子借了出来。”
“疗养院的关闭完全是为了掩盖‘更夫’的行迹吗?”
“那倒也不是。因为仗越打越大,政府的财政越来越捉襟见肘。关闭疗养院的消息我们早就知晓,只不过是被局长加以利用罢了。”
“医生护士里面本地人多吗?”
“没有本地人。疗养院被关闭后全都遣散到各部队医院。放心吧老弟,当年化装成‘更夫’的那个人住进单人病房后,深居简出。见过他的人本来就不多,这么多年过去了,即便被找到,也不大可能想得起来。”
“那个张院长,一直留在达县是吧。”
“是,他年纪大了,就在那里安了家。”
“也是咱们的人?”
“算是外围成员吧。对了,说到这里,我得跟你交个底。藏书网”苗副官忽然压低声音说道。
“怎么回事?”
“这个张院长,已经死了。”
“死了!”顾知非瞪大了眼睛,“你不是前几天还……”
“哦……我也是刚知道不久。不过你别担心,我保证高桥那家伙找不到任何纰漏。”说完,苗副官掏出钱夹子,从里面抽出一张照片来伸到顾知非面前。
顾知非看到,照片上是两个人在一所大宅子门前的合影,年轻人穿着病号服,老先生披着白大褂。在他们身后的院子里,除了几个抱着换洗床单的护士,还矗立着一根高高的旗杆。
“这张照片,张院长家里也有。高桥松只要看到,就无话可说。收拾铺盖打道回府,甚至滚回南京也是有可能的。”
“张院长的死,局长知道吗?”
“这几天咱们忙得脚后跟打后脑勺,我还真忘了向他老人家汇报。兄弟,等回到局里,由我来汇报。你别说话,就算帮哥哥这个忙了。”
顾知非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他已经能猜出是怎么回事了。
第五节
高桥松面对的,是两扇紧紧关闭的朱漆大99lib?
门。他抓住门上的铁环,拍打了好久,终于有人开了门。但也仅仅是一条缝隙。
“你找谁?”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头问。99lib?
“请问,这里是陆军第二疗藏书网养院吗?”
“那都是好几年前的事了,.99lib.我们老爷早把房子收回来了。”
“可是……”高桥松指了指院子的上空。
老头明白,他指的是院子里旗杆上高高飘扬的青天白日旗。
“他老人家就喜欢让别人知道他为政府出过力的事。”
“那医院的人去了九九藏书哪里?”高桥松伸手顶住了即将关闭的大门。
“我怎么晓得?本来,你还可以去问张院长。不过现在也来不及了。”
“为啥子?”
“他年初死了。”
第六节
张院长的遗孀是一个慈眉善目的老太太,从行为做派上看,也是个知书达理的人。听说这个远道而来的人是丈夫治愈的病人,便很客气地把高桥松让进屋子里。高桥松把手中的点心匣子放在堂屋的八仙桌上没有落座,而是打量着后墙上一幅幅装在镜框里的照片。除了他们一家人,更多的,是张院长和病人的合影。
忽然,他眼前一亮,看到了一张他熟悉的面孔。正当他聚精会神地盯着那张照片的时候,身后传来主人的脚步声。
“先夫性情豁达,待人诚恳,许多病人和他做了朋友,出院时都要与他合影留念。”张太太从后面走进来,把装着茶具的托盘放在桌上。
“一个好人啊。”高桥松装模作样地叹道。
他转身坐下来,就张院长如何生的病,以及何时办的丧事等,陪着张太太闲扯了几句才进入正题。
“张先生是那么和蔼的一个人,那些旧日的下属怕是来了不少吧?”
“同事们当然很尊敬他,但是葬礼上,并没有人来。”
“怎么会这样?”
“医院解散后天各一方,大都失去了联系。怕连他的死讯,也很少有人知道呢。”
“只能怪这世道太乱。我相信,大家听到这个消息,一定会很难过的。”
“小冯倒是来了一趟,那也是丧事办完后很久了。”
“哦?哪个小冯?”
“就是那个住院部的主任啊。”
“我想起来了,是有这么一个人,他还好吗?”
“不好,小冯被炮弹炸残了一条腿。退伍后,抚恤金也少得可怜。”
“他是本地人吗?”
“他是江西人。”
“那是沦陷区啊。”
“谁说不是呢?老家回不去,重庆的租金贵得不得了。”
“那他住在哪里?”
“他在县城东边的磐石镇租了套房子,暂时安顿下来。”
“瞧我这记性,忘了他叫什么名字了。”
“他叫冯志。”
半个小时后,顾知非把高桥松的一举一动以及他和张太太的对话仔细地记了下来。
“这可如何是好,这可如何是好啊。”钻进汽车里,苗副官的身体彻底瘫软了。因为他们都知道,住院部主任负责为每一个病人登记。他一定见过假冒的“更夫”,只要高桥松找到他,一切就都完了。
“这完全是预料不到的事情啊。”他可怜巴巴地望着顾知非。
顾知非直到今天才彻底认识了苗副官。他竭力掩饰着语气和目光中的愤怒。假如他提前把张院长的死讯告诉自己,那么自己无论如何也要来达县寻找潜在的漏洞。那样,这个危机早就被化解了。现在,面对他自己造成的危机,苗副官昔日的沉稳、自若和端庄荡然无存。他相信,这个人此刻已经失去了思考和判断的能力,彻底沦为一块在哀叹和恐惧中瑟瑟发抖的行尸走肉。
“也许还有一拼。”
“知非,你快说说该怎么办?”藏书网苗副官拉住了他的胳膊。
“我相信,高桥松轻易.99lib.不会暴露自己的行踪。因此,他寻找冯志居住地的办法是到磐石镇沿路打听。而我们不同,我们可以通过达县的邮局找到冯志的确切地址。毕竟,是邮局的人每个月把抚恤金送到冯志手上。这样,我们也许还有机会领先他一步。”
“快,快去邮局。”苗副官喊道。
事实上,当顾知非的话说到一半的时候,司机阿森已经把油门踩到了底。
顾知非能够看得出来,无论是跟踪技巧还是驾驶技术,阿森都堪称盯梢组中最出色的。当他们接近那个弯道的时候,阿森闻到了空气中那股汽油的味道。于是他赶紧向左一打把,因为没有踩刹车,所以汽车无声地滑进了另一条街。
坐在副驾驶上的另一个特工迅速用步话机对后面一辆车发出警告:停车,目标可能就在弯道的另一侧。
苗副官知道,弯道的另一侧,就是冯志的家。但他不甘心,车子还没有停稳,他就跳下来。他蹑手蹑脚地溜到墙角探出头去,先是看到他们追寻已久的那辆轿车就停在那个小院的门前。然后,他看到高桥松面前的那扇院门打开了。
冯志的落魄一览无余。他个子不高,身材消瘦。一件洗得发白的军用衬衣的外面,套着一件下摆已经开线的毛背心。他扶了扶耳朵上面被胶布黏合的眼镜腿,并没有仔细查验高桥松出示的证件。
“物资调查处?你们找我做什么?”
“想跟你打听一个人。你可能认识。”
“谁?”
“能进去说话吗?”
冯志突然转过身,一瘸一拐地走向房门。高桥松一愣,但他很快意识到,这就是允许的意思。
高桥松打量着这个令人窒息的空间的时候,发现从眼镜后面射向藏书网 他的目光并不友好。他明白自己冒犯了这个人的尊严。尽管如此,冯志还是指了指房间里唯一的一把颤巍巍的藤椅。他自己,则靠在了由砖块和木板搭建的“桌子”边上。
“说吧,你到底有何贵干?”
“冯先生,请你先看看这个。”说着,高桥松从衣兜里掏出了一张照片递了过去。
“这是谁?”冯志皱着眉头看了一会儿才问道。
“你不认识他?”高桥松的心跳在加快。
“不认识。”
“麻烦你再好好想想。”
冯志轻蔑地哼了一声:“没这个必要吧。”
“那好,我提醒你一下,民国二十八年你在达县的陆军第二疗养院从事什么工作?”
“我在住院部。”
“那么说,每一个病人在住院的时候都会在你那里办手续对吧?”
“没错。”
“这个人就是那年年底入住疗养院的。”
冯志再次举起照片放在面前。“还是想不起来,他叫什么名字?”
“他叫谭世宁。”
“不,这不是谭世宁。”
“你能肯定?”
“当然,我记得谭世宁。他很怪,很少出病房。但是我记得他。这个人不是,虽然他们俩有相像的地方。”冯志说完,把照片还给了高桥松。
院门在高桥松的身后关上了,他并没有立刻走向汽车,而是站在原地发了一会儿呆。他觉得事情既简单又混乱,需要花一点儿时间来理顺。还有,他暂时忘了接下来他该做些什么。
直到他坐进汽车里,才回到了现实。他意识到需要买一张离开重庆的船票,因为他的任务已经完成了。同时,他发现自己处在一种不平衡状态。下车后,他绕到了汽车的右后侧,看到那个轮胎已经瘪了。
这丝毫没有影响他的好心情。只用了十几分钟,他就干净利落地把备胎更换了上去。从后备厢里,他找到一团棉丝。一边擦着手上的黄油,他一边向驾驶座走过去。
然而,就在拉开车门的时候,他感到浑身上下是那么的不自在。他迅速警觉起来并立刻发现了原因。
那是两道诡异的目光射在了他的身上。
刚才还关闭的院门不知何时又被拉开了一道缝隙。冯志站在门后,面无表情,不错眼珠地瞪着他。四目相对后,高桥松不由自主地一阵惶恐。他的第一感觉是自己的身份暴露了。但是这时,一只手从门缝里伸出来,食指和中指并在一起向他勾了勾。高桥松走了上去,他把脸凑到门缝想听听冯志会说些什么。
“呸!”一口浓痰突然飞了出来。高桥松猝不及防,顿时感到鼻梁上黏糊糊的一团。等他睁开眼睛,面前的院门“咣当”一声被关死了。
“哈哈哈……”笑声是从高桥松的身后传来的。
他转过头来,发现不知何时,马路对过的大树下,蹲着一个黑胖的汉子。那汉子一身粗布衣裳,赤脚趿拉着一双露脚指头的布鞋。此外,他左手端着一大碗白饭,右手掐着一把红辣椒。高桥松的窘态让他笑得直不起腰来,更顾不上擦拭一下粘在嘴角的辣椒末。
“看你也是个有头脸的人嘛,哈哈哈,啷个让个瓜娃子阴到。呵呵呵……”
高桥松明白,瓜娃子是指傻子,阴到的意思是遭到算计。
“你是说,他是个傻子?”高桥松指了指身后的小院。
“左邻右舍哪个不晓得?”那汉子好容易止住笑,“刚搬来的时候是个好人,后来就不对劲了。站在门口,骂人、吐人。看到女人过来,还当街屙尿。”
“脑子坏喽晓得不吗?”他拨了两口饭,咬了一大口辣椒,一边嚼着一边含混不清地继续说道,“这人原来是个军医,在前线让炮弹把脑壳震坏了晓得不吗?”
高桥松发动了汽车,他刚拐了一个弯,就看到两个中年妇女坐在路边的小板凳上,边择菜边唠家常。他踩下刹车,探出头去问了问,结果和那个汉子的答案一样。又往前行驶了一段,从路边的民房里走出来一个小媳妇。她正把木桶里的衣服往晾衣绳上面搭。他再次踩下刹车。
一百米外的大树后面,苗副官双手捂住了脸:“完了,一切都完了。”
高桥松犹豫了一下,最终他没有开口而是把车开走了。与此同时,顾知非伸手抓住了苗副官不断下滑的身体。
“他走了,没事了。”
“知非,我真是服了,彻底服了你了。”苗副官把大拇指伸到了顾知非胸前,“你救了哥哥一命啊。”
这时,阿森眉开眼笑地从冯志的小院里钻出来。就在冯志将高桥松送出院门的时候,他翻过另一侧的院墙,悄然而入。冯志刚刚返回屋子,就被他捂嘴制服。没有威逼,只是把情况讲明白了,他就得到了冯志的协助。于是就有了后面发生的门缝啐痰那一幕。当然,为了赢得时间,另一个特工提前已经给高桥松的汽车泄了气。恰在这时,一个端着白饭和辣椒的邻居溜达出来。顾知非正在为缺少道具而发愁,所以二话没说,夺过了他的午饭。还让那个特工和这个人调换了衣服。
拐角的另一侧,本来是有两个妇女在择菜的。顾知非安排两个女特工将她们劝回了家,并顶替了她们的位置。果然,这个备用措施在关键的时刻还真发挥了作用。至于后来出现的晒衣服的小媳妇,则完全是意料之外,好在有惊无险。
苗副官就不用说了,盯梢组每一个成员不仅仅为顾知非判断力、想象力、组织力所叹服,更为他在绝境中不屈不挠、愈挫愈勇的干劲儿所感染。他们对他的称赞和祝贺没有丝毫阿谀谄媚的成分,那是由衷的、真正发自内心的钦佩。
“不过是运气好一些而已。正赶上午饭时间,大街上没什么人。要是再多几个居民的话,不败露才怪。”顾知非微笑着说道。但他很快就恢复了严肃的表情布置了下面的任务。
“高桥松吃过饭后可能返回重庆,也可能有其他的去向。所以我们必须打起精神,做好各种准备,丝毫不能放松。”他命令两辆车轮流跟踪,要勤于更换车牌。当然,距离必须拉得远一些,发现变化的话用步话机联络。最后,他把另一辆汽车布置在镇子的出口。一旦高桥松动起来,顾知非会用步话机通知他们。
顾知非之所以敢这样从容地布置任务,是因为此刻高桥松正坐在镇子上的一家小饭馆里靠近窗子的位置上,有滋有味地吃着午饭。为了防止意外,阿森也溜了进去,在角落里拣了个座。其他的特工则散布在饭馆的四周。他和苗副官乘坐的这一辆汽车,则停在穿镇而过的小河旁边。这里距离饭馆一条街之外。
这段等待的时间比顾知非预想的要长得多。终于,他看到阿森一个人走了过来。
“顾科长,你还是再派一个人进去吧。我待的时间太长了,怕他疑心。”阿森的顾虑是正确的。
“他还没有吃完饭?”
“他早就吃完了,偏偏不动地方,要了壶茶在那里自斟自饮。”
顾知非知道,在磐石镇这样的地方,饭馆和茶馆是不分家的。只要你有钱有时间,便可以在这里泡上一整天。但他想不明白高桥松为什么在这样一个偏僻的川中小镇消磨时间。
“他可有什么异常之处?”
“要说异常的地方,就是他时不时地把头探到窗子外面去。”
“他冲哪个方向看?”
“冲上。”阿森指了指天空。
第一节
顾知非不由自主地抬起头来,除了看到云层渐渐变淡,太阳跃跃欲出外,他连一只鸟都没有看到。
一个钟头之后,第二个派进去的特工也退了出来。因为事先没有想到会出现这样的情况,剩下的人已经被他派到了另一辆车上。现在只剩下他和苗副官了。于是顾知非脱掉西装,换上一件长衫走进了饭馆。
这一次,他挑选了高桥松侧面几张桌子以外的一个位置。从这里,透过几个吃茶客的缝隙可以很好地观察高桥松的举动。
正如阿森所说,高桥松时不时地探出头望望天空。最后一次,他的眼睛被光线刺得眯缝起来,但是他笑了。顾知非感觉到,那是一种如释重负的微笑。
“阳光,是阳光!”顾知非想起来,从早晨开始,天一直就在阴沉着,午后才有转晴的趋向。莫非,这就是他等待的原因吗?紧接着,高桥松看了看手表。他的表情很轻松,既有胸有成竹的自信,又有一种好戏即将上演的自得。顾知非敏锐地感到危险不但没有过去,反而更加迫近了。
他把这一天来高桥松的一举一动在脑子里仔仔细细地过了一遍。事实上,坐在车里的时候,顾知非就把记录本上的内容看了又看。那上面记载着张太太和高桥松并不太长的对话已经被他逐字逐句地研究了很久,并熟练地背了下来。此刻他反复回味咀嚼着,但依然看不出“阳光”的出现会对高桥松的调查产生什么意义。他愈加紧张起来。和刚才截然相反,现在顾知非渴望高桥松能拖得再久一些,好让自己来得及破解这个难解之谜。
就在这时,他想到了那张照片。张太太说过,她端茶进去的时候,高桥松正盯着墙上的照片在看。然后,他恍然大悟。
“苗兄,把那张照片再让我看一看。”顾知非走出饭馆,奔向汽车,一把拉开车门。
苗副官愣了一下才想明白顾知非指的是什么。
顾知非接过照片,只看了一眼。
“这就是他在等的那个时间。”顾知非指着画面上“更夫”抱在胸前的左手手腕。
苗副官看到那是一块手表,他不明白顾知非的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正要开口相问,顾知非却已经急促地下达了命令。
“所有的人立即上车。”他看着手表催促道。“快!再晚就来不及了。”
“去哪里呀顾科长?”阿森发动汽车后不解地问道。
“达县的疗养院。用最快的速度!”
当他们冲过镇子口的时候,被等候在那里的另一辆车里面的人看到了。
“什么情况?什么情况?”步话机内传来呼叫。
“紧急情况!”顾知非接过话筒,“目标不久之后就会出镇,他的目的地是达县疗养院。你们在半路上想办法拖他一段时间,但绝不能引起他的怀疑。”
“明白。”
一路上,顾知非焦灼的表情和不断看表的动作让车里每一个人都不敢开口。阿森刚刚把车刹在疗养院的大门前,顾知非就对他和副驾驶说:“你们两个把车停远一点,然后留在门口等我命令。”接着,他拎着步话机直奔大门,苗副官赶紧跟在身后。
敲开大门之后,顾知非出示了证件,提出了要求。管家不敢怠慢,一边派人去找老爷,一边找来了几个体格粗壮的帮工。其中的一个帮工拎着一把寒光闪闪的木锯。顾知非把他拉到那根旗杆的下面。
“从这里,开锯吧。”他指着旗杆的根部。“你们几个,快过来扶着旗杆,记住,千万要扶稳了,不能有丝毫的晃动!”
几个帮工茫然地望着管家。
“还看什么,长官让你们怎么干就怎么干!”那宅子的主人,一个肥胖的乡绅从后面被人搀扶着赶过来。
这时从步话机里传来呼叫:“一号一号。我们已经耽搁了他一会儿。现在,他快进县城了。”
“明白。盯紧他!”顾知非放下步话机,指示帮工们加快速度。然后,他快步来到门外。
“你们两个打一架。”
“打一架?”
“没错,把街上行人的注意力都吸引过去。”
“我明白了。”阿森说完,抬手就给了那个特工一个耳光。
旗杆很快被齐根锯断了。顾知非指挥他们抱着旗杆向后方错了几十厘米后,跑到大门口。街上的行人被一场激烈的斗殴吸引,没有人注意到旗杆位置的变动。顾知非透过门缝,看着大门外的台阶。他先是向后,接着又向右挥挥手。在他的指挥下,旗杆终于移到了令人满意的位置。
最后,他向外面厮打的两个人做了个手势。于是阿森认了怂,看热闹的大为扫兴,纷纷散开。
“我就在这盯着你们,谁要是动一动,这个月的工钱就没了。”顾知非最后对帮工们严厉地说道。那肥胖的主人在他身边不住地点头。
“还有,”顾知非又对管家说道,“不管他怎么敲门,都不要开。”
事实上,高桥松不但没有敲门,甚至连车都没有下。他只是看了看旗杆投下来的阴影到底落在了门口台阶上的什么位置就足够了。
当他在张院长家里看到那张照片时,牢记其中的细节完全是出于一个特工的本能。他注意到,谭世宁抱在胸前的左手腕上戴着一块手表。虽然在照片上表盘显得很小,但长短针还是显示出那是四点刚过一点儿。接着,他听到了张太太的一句话。
“先夫性情豁达,待人诚恳,许多病人和他做了朋友。出院时都要与他合影留念。”
谭世宁的笔录说得很清楚。他是在那一年的十月来到,十一月离开疗养院的。那么合影的日期就应该是在十一月他离开之前。可是在照片里,他似乎感觉到光线的亮度比十一月份要强一些。他做了这样一个假设:住进疗养院的是冒名顶替者,真正的谭世宁实际上只是在十月的时候在这里露了一面就离开了。目的除了直观地感受疗养院的环境,还有就是为了留下这张合影,以备事后受到追查。照片上除了院门就是里面的砖地,看不到太阳的位置,也没有植被来证明那到底是中秋还是深秋。但是,高桥松没有忽略那根旗杆。在照片里,那根旗杆的阴影是搭在谭世宁右侧的第二级台阶上的。他知道,阴影长度的变化是受到季节的影响的。而现在,是十一月份,和谭世宁出院的月份相同。尽管日子有差别,但旗杆阴影的顶端应该和照片上的位置相差不多。如果差得太多,就证明谭世宁是在说谎。现在,手表已经证明拍照的时间是下午四点多钟。所以,他只要在下午四点钟的时候看一看台阶上的阴影就可以了。
事实上,从张院长家里出来,他就想到了这一点,但是当时天空是阴着的。没有阳光,这个实验就无从做起。还好,到了午后,云层开始疏散。下午三点钟,再也没有一丝云彩遮挡渐渐下坠的太阳了。
他在那个小镇上一直耗到三点半左右。但是前往达县的路上遇到点小麻烦,一个倒霉的司机站在路中央,旁边是一辆熄火的轿车。他不得不停了下来。原来这家伙的汽油用光了。无论他怎样恳求,出多高的价钱,高桥松都没有把自己的汽油卖给他一滴。他纠缠了几分钟,直到高桥松发了火,才悻悻地离开。还好,他的行程没有被耽搁。现在,他把头探出车窗,低头看着延伸到路面的阴影,误差比他想象得还小。他只能说,那张照片的曝光过度了。.99lib.
第二节
“老板”听完苗副官的汇报后,只说了一句话:“画蛇添足!”坐在一旁的顾知非明白这句话是针对苗副官自作聪明而拍摄的那张照片有感而发的。的确,如果不拍这张照片,那麻烦反而倒不存在了。
“我也是因为张院长这个喜欢与人合影留念的习惯才想到这个主意的。”苗副官争辩道。
顾知非一直保持着沉默。这是他答应苗副官的。而苗副官在汇报时,竟然抹去了因为冯志的存在而导致的那个危机,更没有提到张院长已经死亡的事情。
“老板”不耐烦地挥手打断了他,转而对顾知非说道99lib?:“就在你们离开的这一天,李建勋那边有了动作。他在四处寻找两样东西:1939年左右重庆的军用仓库位置图和当时运输部门的分布图。”
顾知非思索了片刻刚要开口,“老板”却说:“知非,你也累了,先回去好好睡一觉,明天我们再谈。”
等到只剩下“老板”和苗副官两个人的时候,房间里却陷入一片可怕的沉默。苗副官预感到了什么,他的眼神慢慢垂向了地面。
“我问你,钱是做什么用的?”
“钱……钱可以……”
“钱可以买到很多东西,但一个人要是连命都没了还要钱有什么用呢?”
苗副官仿佛被人打了一棍子似的,从椅子上跌了下去,他跪在“老板”面前一动也不敢动。
“当初我提拔顾知非当华东科科长的时候,你是满肚子不高兴。现在怎么样?你服了吗?”
苗副官像鸡啄米似的点着头。
“要是没有顾知非,这场戏你还怎么唱?!”“老板”的声音突然高了八度。他站起身来走到苗副官身前接着说:“当初我怕你委屈,把给外围人员发放津贴的工作交给你。不是不让你吃,可我没想到你的吃相竟这么难看。”
苗副官低着头,虽然没有哭出声,但泪水已.99lib.经打湿了一片地板。
“说,你现在还吃着多少空额?”
“七十五个。”
“你为了多吃张院长这一份,竟然置大事而不顾?”
“不不,局座。我是怕说出张院长的死会让您查我的底细,所以才抱着侥幸赌高桥松不会去达县。”
“我……”“老板”指着苗副官的鼻子气得说不出话来。
苗副官一把抱住他的腿哭道:“您打我几下出出气吧,千万别气坏了您的身子。”
第三节
夜里,樊阳城的上空落下来一场大雨。沈婆婆半夜就醒了。庙里很黑,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但她知道,露宿在这座大殿里的人并不少。果然,很快她就听到黑暗中传来的啜泣声,她想那个人可能也是被冻醒的。
他们都是难民,在这场战争中失去了土地和家园。白天他们四处乞讨,晚上就回到这座破庙里挤在一起,凑个热乎气儿。每个人都不知道自己还能活多久,也不知道为什么还活着。他们感叹最多的一句话就是:这仗咋就打不完呢。
沈婆婆从来不会去想这些,因为一切对她已经没有意义了。她早年丧夫,一个人好不容易才把独生儿子拉扯成人,给他娶了媳妇,还得了一个白胖胖的大孙子。一.99lib.
家子在城隍庙一带做个小生意,饥一顿饱一顿倒也过得下去。孙子六岁那年,世道乱了,人家说日本人要打来了。他们都没见过日本人,也不知道长得啥样儿,但是日本人的飞机他们很快就见着了。白天,有单个的飞过来扔下好多写着字的纸片儿,晚上成群的飞机往城里四下里扔炸弹,每天都炸死好多人。
每家每户都要出人出力去挖一条条的壕沟,上面铺了板子盖上土,叫作防空壕。每次一拉响警报,老百姓就携家带口躲到那壕沟里去。她儿子听警察说,这防空壕也就能把炸弹的弹片挡住。万一炮弹落在壕沟的顶板上,就啥也没用了。那天警报拉响后他们跑散了,她叫着孙子的小名四处找,最后是一个好心人把她拖到最近的.99lib.一处壕沟里。孙子自打生下来就没离开过她的眼,她就预感到要出什么事。果然,就像警察说的,真有一个炮弹落在了不远处的一处壕沟的上面。里面的人全死了。她儿子、媳妇、孙子,一家三口就这么没了,就剩下她一个孤老婆子。
她想她不能死呀,她死了就连个烧纸的人都没有了。这几年,她把讨到的小钱都攒了起来。在清明和他们忌日来临之前,总能买来足够的烧纸。每当祭奠的时候,她就觉得孩子们就在她的身边。一年前,政府说樊阳城守不住了,叫老百姓快快出城。城里的人都走空了,就剩下一队队军人,背着枪往城门、城墙那边跑。可是沈婆婆没有走,离.99lib.开了孩子们,她还能去哪里呢?
几天之前,有一个卖糖葫芦的小贩走过她的身前。一串糖葫芦因为没有插牢掉在她跟前的泥地上,她抢着俯下身子一把按在手里。小贩不依不饶,非要讨回来。她又是磕头又是作揖总算留下了。她捡了一片荷叶,小心地把上面的泥土擦干净包起来。一开始她想揣在怀里,可又怕体温融化了上面的糖。所以她找了个没人的地方藏在一个树洞里。她等不到他们的忌日了,但孙子的生日就在这几天。孙子最爱吃糖葫芦了。以前每年到了他的生日,家里再怎么省也是要给他买一串的。
她盼啊、盼啊,总算是盼到了。一想到这里她就再也睡不着了,身上也不冷了。她索性坐起来,靠着一根柱子,幸福地等待着天亮。
沈婆婆到达那个防空壕遗址的时候,还很早,街上还没有几个人。她把荷叶包打开,把糖葫芦摆在那块石碑的前面。她没有钱,没法安葬他们一家三口,只好把当年政府立下的这块纪念碑作为每次清扫的墓碑。她取出随身带着的一块湿布,开始擦拭上面的尘土。擦了几下,她愣住了。她不认识很多字,但是简单的数字还是识得的。这块石碑她擦拭了不知多少次了,她记得最上面那一排中间的那个字应该是“二”,怎么今天却变成了“三”。
她等了一会儿,等到街上来往的行人多起来,才央求了一个看起来像是读过书的男子给她念念碑上刻着的字。
“我没疯!我也没老糊涂!”等人家念完了,她冷不丁地喊叫起来,还对人家怒目而视。那个男子被吓了一跳,摇摇头悻悻地走开了。
她开始阻拦一个又一个的行人。她说孩子们的墓碑让人家给换了,他们是二月十五死的,不是三月十五。许多人以为她就是个疯婆子,纷纷避开了,不肯听她把话讲完,但她最终还是遇到了一个好心人。
“您老要是真没有记错的话,还是去找个说理的地方吧。”
“先生,您说的是衙门吧。我老婆子也不认识啊,麻烦您带我去一趟?”
“不用,从这往东走,过了那个牌楼往右拐,走一里路就找着了。”他给她指明了道路。
“阿婆,现在不叫衙门了,叫警察局。”临分别,他又嘱咐道。
那天早上,接待沈婆婆的是一个姓吴的警察。询问的时候,沈婆婆的话惊动了旁边一个整装待发的巡警。
“你说的这个事我都记下来了,等查清楚了我们会去找你。对了,你住哪?”
“哪还有家呀。我每天晚上都在城北的关帝庙里面过夜。”
吴警官记下了这个地方就把沈婆婆打发走了。
“老王,我记得原来局长查过这个事。”
“啥事?”老王是副局长。因为局长生病住院,暂时由他管理局里的一切事情。他端着一杯刚沏上的茶水走过来,看了看吴警官推藏书网过来的笔录。
“可不是吗,那次局长是亲自去查看那块石碑的。说是上面有人很重视、很着急。”
“上面,哪个部门?”
“他也没说呀。这样吧,下了班,你到医院跑一趟,把这事跟局长说一下。”
老王交代完后一回身,看到那个巡警还在整理腰带。
“我说小方,你磨蹭个啥?这都几点了!”
“我这就出发,这就出发。”
巡警小方的工作就是提溜着警棍在管辖区域内巡逻。但是这一天,他飞快的脚步远远超出了以往的习惯。半小时之后,他走进了一家人力车车行。
那天上午,樊阳医院的一名值班医生接待了一位奇特的病人。面对医生的询问他一言不发,而是撩开衣襟从里面取出两样东西摆在桌面上——一支手枪和一根金条。
下午,那名医生支开护士,亲自为一名住院的患者配了药。他加入了一种镇静剂。所以当吴警官前来探望的时候,却发现他的局长大人正处在沉睡之中。医生告诉他,病人现在的身体非常虚弱。为了防止外人把病菌带进病房,这段时间就谢绝探视了。
第四节
寺尾谦一是下午收到高桥松的电报的。这段时间以来,他的心境一直很矛盾,既渴望着高桥松迅速查明真相,又害怕真相到来的那一刻。这一天是他们上次就约定好的发报日,寺尾谦一一上午都心绪不宁。现在,得知高桥松在达县没有找到那个人的破绽,他反而安心了许多。于是他回到办公室,开始处理积压在桌上的一叠文件。关于那个名叫“多多”的小男孩的最新审讯记录,被排在这叠文件的最后几份里。审讯人员当时甚至犹豫是否有必要将这份没什么价值的口供报上去。但寺尾机关长说过,这个小孩的一切口供事无巨细都要交送到他那里。?99lib.
此时此刻,楼下大院左侧的一排平房中最大的一间里,几个外勤特务正围在一张大桌子周围推牌九。赵猛又输了,输得一文都不剩。他央求了周围几个人,却没有一个人愿意把钱借给他。最终,他被挤出了人堆。他怒目而视着他们的背影,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骂谁。
恰在这时,桌上的值班电话响了,离电话最近的一个特务操起了话筒。屋子里其他人也收了声音向这边看过来。他们全是行动队的成员,这间大屋子就是他们的值班室。一旦有任务.99lib. 下达,他们立刻就会出发。
“赵猛啊。”那个特务在房间里扫了一眼,“他在这。”
赵猛出了机关大门,看见徐耀祖站在十几米外的马路牙子上,身边还有一个乡下女人。仔细一看,想起来是那个络腮胡子的老婆。
看到赵猛走过来,徐耀祖冲他努了努嘴,对那女人说:“把你的事跟他说吧。”
那女人三两步走到赵猛面前双膝跪地,一把抱住了他的大腿:“老总啊,您大人大量,饶了我男人吧。”
“徐科长,这是怎么回事?”
“我一出门,这女人就给我来了这么一出。也不知道她是怎么打听到这儿的。”
“徐科长,您甭管了,看我怎么收拾她。”
赵猛一把将那女人推到了一边,正要踢打,却被徐耀祖摆手制止了。
“有话好好说,说有用的,知道吗?”徐耀祖对那女人说道。
那女人好像突然醒悟,慌忙从怀里掏出一把钞票来塞到赵猛的手上。
“老总啊,砸锅卖铁就这么多了,您就放过俺们吧。”
“这……”赵猛看了看徐耀祖。
“人是你抓的,你拿主意吧。”
第五节
当寺尾谦一看到“多多”的审讯记录的时候.99lib.t>,天都已经黑下来了。
他匆匆浏览了一遍,就把报告扔在了一边。
“都是些没有用的东西。”嘴里轻声咕哝了一句,不知道说的是审讯者还是报告的内容。
他把头靠在办公椅上 ,想闭目休息一会儿。忽然,他好像觉察到了什么,再次拿起报告。这一次,他看得很认真,逐字逐句地细细品读。
几分钟后,他放下报告,藏书网按下了桌子下面的一个电铃开关。
“把那个叫‘多多’的孩子带到这里来,我要亲自审讯他。”他对推门而入的副官说道。
第六节
徐耀祖加了一会儿班,等他走出办公大楼的时候,大院里已经空空荡荡了。他向前走了没几步,就看见司机小葛从停在院子西侧的汽车旁边站了起来。他看着徐耀祖的目光里分明带着一丝乞求的味道。徐耀祖看看周围没人,紧走几步坐进了汽车里。
“徐科长,我托您查的事怎么样了?”小葛急切地问道。
“我从侧面了解了一下。没有找到那一天紫金山的军事管制区里混进了抗日分子的通报啊。”
“看来,他们说的都是真的。”?99lib?小葛恨恨地说道。
“什么真的假的?”
“他们说,他是被机关长打死的。”
“小葛,我想问问你,他到底是你什么人?”
“……”
“你还信不过我吗?”
“跟您实话实说了吧,他是我哥。”
“你们两人的姓名也……”
“我没敢用真名。当初我哥跟我说过,要是真考进来了,别跟别人说实话。这地方是非多,搞不好一人出事,家里人都跟着遭殃。”
“这件事还有别的人知道吗?”
小葛摇了摇头。
徐耀祖叹了口气,同情地点了点头。
“我开车的这点技术,全是他教的。他说这年头,会这门手艺的不多,总能吃上碗饭……”小葛说着说着,突然泣不成声。
徐耀祖不知说什么好,只好拍了拍他的肩膀。
“徐科长,你说,我哥那么老实巴交的一个人怎么就会得罪机关长了呢?”
“这年头,很多灾难就是这么从天而降的。哪怕你再无辜,也躲不过去。”
第七节
第二天,寺尾谦一派石井幸雄带着几个人前去调查了一番。霍胜住处附近的住藏书网户、商贾,包括那个艺名“茉莉”的舞女都查了一个遍,结果证明“多多”所九九藏书说的一切都是真的。
“机关长,看来这完全是一次巧合,并没有人泄密。”石井幸雄说道。99lib?藏书网
“把那个多多放掉吧。”
“是。”石井幸雄刚要走,却又被寺尾谦一叫住。
他犹豫了一会儿才说:“那三个人也可以解除调查了。”
“那重庆那边呢?”
“下一次联络的时候,我会告诉他,可以买回程的船票了。”
第一节
谭世宁是在第二天早上被送回来的。过了一会儿,寺尾谦一的电话就到了。说他已经看了他写的报告,不错,很细致也很全面,已经送到参谋部去了。最后他给谭世宁放了一天的假,让他好好休息休息。本来这是一个极好的机会,他可以顺理成章地到“沐春堂”泡个澡、捏捏腰,但他没有这样做。因为他一进家门,就抓起从门缝里塞进来的十几份报纸仔细地查找起来。包括这一天,连续三天在某一个版面都出现了一条转手清代瓷器的广告。这是他和林泉水事先约定好的。其中几个特定的用词更是说明对方非常着急见99lib?到他。
放下电话后,谭世宁从衣柜里找出一身毛料西装装在了一个白布袋子里。出了家门,他看到他的汽车已经停在门口,被擦得光亮可鉴。他把车开到北门桥附近一家干洗店的门口停下。这是一家从上海搬来的老店,伙计恭敬有加地接待了他。他们收下了西装,告诉他最快也得两个小时之后才能取。他从干洗店里面走出来,一副无所事事的样子。抬腕看看手表,他信步向南走去。
他进入一条相对狭窄的街道,两旁摆摊的都是常年在长江上讨生活的渔民。他饶有兴趣地瞅着一个个箩筐内扑腾的鲜虾活鱼,不知不觉走出了半里路。这时,一个精壮汉子快步走到他的身后。
“爷,跟我走。”他低声说道。
和往常一样,谭世宁二话不说,跟随着他又前行了几十米,拐进了一家铁匠铺。院子里五六个铁匠埋着头叮叮当当地敲打着铁器,他们穿过院子的时候没有一个人抬头看一眼。
谭世宁知道,这条看起来很平常的街道其实一点也不平凡。某些摆在明面上的水产不过是幌子。只要稍加打听,立刻就会有人给你指出在谁那里能买到白糖、在谁那里能买到烟叶、在谁那里能买到食盐……而这些,在战争时期都属于被交战双方列为专卖的物资。
抗战初期,在战场上打得你死我活的同时,双方都在物资上实施严密对敌封锁的政策。因此东部的棉花、生丝、橡胶在西部成了紧俏物资,而西部出产的矿产、桐油、烟叶等货物的价格在东部也大幅飙升。随着时间的推移,双方都感到在经济上的捉襟见肘、力不从心。基本的税收都保证不了,还打的什么仗?不知从何时开始,双方不约而同地暗暗放松了封锁禁令,这就促使走私活动日益猖獗。从某种程度上说,控制走私活动的帮会组织反倒成了一剂维持战时经济的润滑油。有资格吃这块肥肉的,不外乎活动在巴蜀之地的哥老会和长江中下游地区的青红帮。
这两个组织实际上是表兄弟关系,在渊源上都属于兴起于清朝早期的洪门。尽管之前他们在势力范围的交界地带经常明争暗斗、大打出手,但在共同的利益面前,很快就再次祭出了“天下洪门是一家”的旗帜。在长江沿岸的各个码头,都有他们接洽生意、吃饭住宿的场所。而林泉水,就是在谭世宁的帮助下以重庆哥老会小头目的身份在南京的码头上站稳脚跟的。
在这一点上,谭世宁并不担心被日本人获知。南京城几乎所有的高级汉奸都在或多或少地经营着这种勾当,日本人早就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如果表现的过于廉洁自律反而会受到怀疑。但是他这样做的真实目的并不是为了金钱,他一直在把林泉水作为危急时刻的最后一条退路。
这条街上至少有三分之一的鱼贩子是青红帮的成员.99lib.。平日里和和气气地做买卖,一旦遇到寻衅滋事、踢码头的势力,两个街口一堵,十个八个那是连尸首都找不到的。即便是汪伪政府下属的缉私队,轻易也不敢在这里露面。所以,刚才的壮汉之所以敢和谭世宁搭话,就说明他的身后已经被探查明白,没有尾巴。
那汉子领着他穿过院子里的一道角门,冲着一间北房一抬手就转身离开了。
林泉水正坐在床上的炕桌边喝着茶,99lib.一看到谭世宁进来立刻跳下地。
“我的哥哥,你到哪去了?”
“别说我的事了,一言难尽。”谭世宁摆摆手坐在炕桌的另一边,“这么急找我是不是出事了?”
“哥,我看你就不用回去了。兄弟已经备下了一条快船,咱俩这就动身。去哪儿你说了算,钱的事你就更不用操心了,这些年我们早就捞足了。”
“到底出了什么事情?你想急死我!”
“是樊阳那边,全露馅了。”
“他们怎么查出来的?”
“不是他们查出来的,而是一个姓沈的老太婆到警察局里报了案,说石碑上的日期被改动了。”
“老太婆?她怎么会知道石碑的事?”
“她儿子一家三口都死在那次轰炸中。”
“原来是这样……”
“哥,你知道。按你的吩咐,我修补了这个破绽之后,又特意让一个樊阳城别的地段当巡警的兄弟使钱调到了那个地段,就是想查查石碑上刻着的那些死者的亲戚都在什么地方,附近还有谁知道防空壕被炸的时间。谁都知道,日本人打樊阳的时候,城隍庙那一带打得最为惨烈,连间完整屋子和站着的树都找不到。而老百姓在战前都逃难走了,现在城里的人都是日本人从别的地方迁来的,可我还是让他用了几个月的时间暗暗查访。哎,没想到凭空就冒出来这么一个老太婆。”
“那个老婆婆现在怎么样了?”
“在我们手上。那天她报案时,我那个兄弟就在一旁。听完了,简直就是五雷轰顶。”
“警察局怎么处理的?”
“巧了,那个局长生病住院,没有上班。是一个警察帮她记录的口供。我那个兄弟说,他们都知道局长曾经接到过上面打来电话,专门跑过去查看石碑的事情。这小子还算机灵,立刻通知了另外的弟兄。他们赶紧去了那家医院,把医生连唬带吓地镇住了。这些天,那个局长被整得白天睡觉晚上清醒。外面的人一时接触不到。不过我来的时候他们告诉我,医生也拖不住了。局长礼拜四就会出院。到那个时候,他只要看到那份记录立刻就会上报,这是毫无疑问的。”
“礼拜四,还有不到两天了。”
“还好,你总算来了。有这两天的时间,足够我们兄弟远走高飞了。”
谭世宁抓过桌子上的烟盒,抽出一支烟后点上了火。他平时不怎么吸烟。
“你那个兄弟胆色如何?”他忽然问道。
“刀架在脖子上都不会皱一下眉头的好汉子。”
“把他的姓名和联络方式告诉我。”
林泉水毫不遮掩地全告诉了他。
“等我三天,三天之后我不来,你就离开这里。”谭世宁说完这句话站起身来。
“还有,找条船,把那个老婆婆送到后方去。”最后,谭世宁在门口又补充了一句。
下午,“更夫”到“沐春堂”泡了一个澡。这一次他洗得比较快,一个小时连腰都捏完了。
又过了两个小时,曲国才和王汉亭再次于成衣店后面的密室中会了面。
“……就这么定了吧,让霍胜去,多带几个得力的人手。给我们在樊阳的人发报,让他们提前做个准备。”曲国才停了一下,想了想实在没什么需要补充的了,但还是强调了一句,“赶快出发,越快越好!”
“那重庆方面……”
“现在我们只能先斩后奏了。霍胜他们出发后,再把整个事情和我们的解决方案电告重庆吧。”
第二节
高桥松一回到住处,立刻把桌面上的东西清理得干干净净。然后,他把李建勋交给他的那张军用仓库分布图铺在桌面上。按照要求,李建勋已经把那些仓库的用途在图纸上做了清晰的标注。其中存有炮兵专用物资的才能满足高桥松的条件。
制订计划的后期,寺尾谦一和他详细地讨论了调查“铁拳”的最佳切入点。当年参与轰炸的飞行员证实,豹子岭炮兵阵地的防护伪装工作做得非常细致、逼真。如果不是提前得到这个消息,单凭侦察机是不可能发现的。事情过了三年,从其他的渠道,日军一点都没有获悉“铁拳”被摧毁的情报。那么据此可以判定,无论轰炸之前还是之后,他们对消息一直采取严密封锁的措施。站在对方的角度也是可以理解的,不利于振奋军心的事情总是要尽量遮掩九九藏书。交战双方历来都是如此。所以他们判断,如果从豹子岭一带入手,成功的概率非常小。那天,高桥松经过一次实地勘察也的确证明了这一点。轰炸之后出现的大批军用卡车一定是将所有的痕迹都清理干净了。而且从那附近老实巴交、不谙世事的乡民口中不但无法获得有价值的情报,反而容易引起别人的怀疑。
在叛变的支那军官中,炮兵出身的也不乏其人,寺尾谦一很快就找到了一个当年曾经在重庆郊区服役的炮兵上尉。从上万字的询问记录中,他们找出了一些非常有价值的线索。首先,重庆地区常年潮湿、多雨、多雾;其次,当时,即便是现在,支那军队的黄油都很紧缺,这两样都非常不利于火炮的保养。稍有武器常识的人都知道,火炮的内膛、炮闩等机件是非常娇贵的。每次战斗完毕之后,在用煤油清洗这部分机件之后,通常会用黄油将其密封起来。这样做除了能起到润滑作用,还能达到隔绝水汽对钢铁腐蚀的效果。在这种物资匮乏的情况下,支那炮兵部队只得采取一种非常原始但又有效的办法——他们差不多每99lib.天都用人工清理火炮内膛,无论有没有作战任务。
当时,被布置在远离军事物资基地的荒郊僻野的“铁拳”野战炮达到二十余门。在旁敲侧击地咨询了相关部门后,他们得出这样一个结论,每天用人工来维护这样多的火炮,就会需要大量的易消耗的物资,如煤油、长杆毛刷、圆木、除锈剂等。和粮食不一样,这些物资是不可能从当地得到补给的。因此,如果99lib.那些火炮真的曾经存在于那里,那就会需要不间断的物资补充。最多三天,就应该会有一辆卡车被派到那里。豹子岭附近的茶博士也证明了这一点。
重庆是一座老城,也是一座山城,缺少大块的地方囤积物资。更由于日军飞机的频繁轰炸,所以这些物资仓库都分散在很多地方。汽车需要从运输大队出发,到达仓库后领取物资,然后开往豹子岭。根据这个流程,高桥松需要从经济、省时的角度出发在地图上找到执行运输任务的那个单位,而这只是调查的第一步。
首先,他确立了离豹子岭最近的一个符合条件的仓库。经过一番比对,他认为有好几个运输单位可能担负这项任务——它们的驻地与仓库的距离差不多一样近。细微的差别从地图上无法精确地比较出来。
高桥松的办法简便有效,他把几枚大头针分别插在了汽车营、仓库和豹子岭三个位置。然后,他用一段棉线从一个汽车营开始,顺着地图上弯弯曲曲的公路连接了仓库和豹子岭。接着他更换了棉线,用同样的办法又丈量了另一个汽车营。这个工作看似简单但却需要精细和耐心。最后,他把所有的棉线做了比较,发现丈量第一辎汽团三营的那根棉线最短。
上床之后,高桥松却毫无睡意。因为除了这些技术性的工作,他还要考虑李建勋这个人的人性。看得出来,这是一个骨子里很正直也很高傲的人,他对自己被胁迫的现实很不满意。从他的目光深处,高桥松能够看到对方深深的恨意。
“你找这些资料做什么?”在给他部署任务之后,他显得很吃惊。
“我说过,你只管照做就行了,别东问西问的。”
“可那是美国参战之前!我们从来不调查抗战初期的事情。”
“你可以找借口。同样的距离是不是消耗的油料也相同,一段时期的油料消耗平均值与另一段时间的平均值做交叉比对,这不正是侦破贪污案件的正当理由吗?”
“你倒是替我想得很周到啊。”李建勋冷笑道。
接下来,他开始拐弯抹角地探寻高桥松的真实身份。高桥松当然不可能据实以告。相反,他低声但却严厉地训斥了李建勋,威胁他胆敢调查、跟踪自己就会吃不99lib?了兜着走。
每一次接头完毕后,在回家的路上,他都精心地设计了反跟踪措施。他自信,到目前为止,李建勋没有派人跟踪自己。但是,他又怎能藏书网保证李建勋能够不折不扣地执行他布置的任务呢?这确实是一个让人伤脑筋的问题。
第三节
星期四早上,樊阳城又飘起了蒙蒙细雨。霍胜坐着一辆黄包车,在预定的时间分毫不差地出现在预定的地点。他穿着一袭藏青色的长衫,头上戴着同样颜色的礼帽。
自打拐进这条行人稀少的僻静小巷之后,车夫的脚步明显地慢了下来。他们两个人的目光都牢牢地注视着前方巷子口一个撑着伞的行人。同时他开始一个个解开长衫的扣子。
半分钟后,那个行人的身影消失了。这表明目标出现,可以行动。霍胜飞快地摘下帽子,脱下长衫。他掀开座位,把衣服塞进下面的暗箱后,拎出在藏在里面的半口袋大米。最后,他跳下车子,扛着米袋,飞快地朝巷口走去。幸运的是,此时小巷中并没有一个行人。他们的诡异行为无人察觉。
片刻之间,他的形象与先前完全判若两人。他低着头,弓着背,粗布夹袄上补丁摞着补丁,一只布鞋还露着脚趾。完全是一副苦苦挣扎在底层的贩夫走卒的模样。
一出巷口,他抬起头紧张地左右张望了一下。很“不巧”,右侧的便道上,正有两个身穿黑皮的巡警走过来。他急忙转身想往回走,可是驮在后背上的米袋子已经暴露在人家的视线里。
“站住!”
他撒腿就跑,但由于不肯扔掉袋子,只跑了十几米就让他们追上了。
“叫你跑!叫你跑!”他屁股上被狠狠踹了几脚。如同一个没见过世面、胆小怕事的乡下人那样,他缩在墙角里不住地讨饶。
“袋子里装的是什么?”
“大……大米。”
“大米是你吃的?”他脑袋被扇了一巴掌,“只有皇军才能吃大米知道吗?”
“俺再也不敢了,老总您抬99lib?抬手……”
“别废话,你这是经济罪。扛上米,跟我们走一趟。”
“行啊,老孙,上班路上还让你逮了个经济犯。正好今天所长出院上班,真露脸啊。”巡警小方一边说着,一边掏出香烟递给身边的孙警官。
“说啥呢小方,这不是咱们哥儿俩一块抓住的吗?”孙警官笑眯眯地接过香烟。
“孙哥,说实话,自打兄弟到这个所里当差,就你对我最好。兄弟年轻,跑得快,有的是机会。这一次,就算你一个人的吧。”
“这不大合适吧。”
“有什么不合适的,就这么办吧。”
小方是这么说的,也是这么做的。进了派出所的大院,他就冲里面的一间办公室喊道:“王副局长,孙警官抓了一个经济犯。”
霍胜被孙警官勒令蹲在廊前,双手抱着柱子铐在一起。他看到一个岁数大一些、胖胖的家伙从办公室里伸出头来看了他一眼又缩了回去。其他的警察则仿佛当他不存在一般来来往往、进进出出。小方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又拦住另一个警察。
“吴警官,局长是不是今天上班?”
“应该是吧,医院的大夫说昨天下午就应该出院了啊。”
霍胜把这个人的面孔也牢牢记住了。
“局长好!”八点整,霍胜终于听到大院门口有人喊道。和副局长正相反,走过来的这家伙倒是一个瘦子。警察们从几个房间里涌出来围着他嘘寒问暖。局长拉着一张长脸,郁郁地点着头进了屋。
几分钟后,小方和孙警官等几个巡警扎着腰带、别着警棍,晃晃荡荡地出了大门。几个人在路口就分别前往各自的巡逻地段。孙警官不知道,当他孤身一人的时候,身后已经有一辆轿车远远地跟了上来。
“老总,老总!”一俟小方等人出了派出所的大门,霍胜就扯着嗓子大喊大叫起来。
“你鬼喊什么?”从一间屋子里走出来一个警察。
“俺肚子疼,俺要拉屎。”
那家伙取了钥匙,打开了霍胜的手铐,押着他往厕所走了过去。一路上,他嘴里不干不净地骂着脏话。
进了厕所,霍胜环顾了一下,看到里面没有任何人,就扭头冲外面说道:“长官,麻烦你进来一下。”
“怎么,还让老子给你擦屁股?”那警察一边说着,一边走了进来。
“那倒不敢,不过我觉得你这人心眼不咋的,心眼不好的人会遭报应啊。”
“浑蛋!还他妈反了你了。”警察抬手一记耳光就抽了过来。
霍胜左手闪电般伸出去,准确地握住对方的四根手指往下用力一压。不等他的惨叫声喊出喉咙,右手已经如铁钳般牢牢扼住他的咽喉。经验告诉霍胜,至少要三分钟对方才能够因窒息而死亡。他等不及了,干脆在对方失去力气后,“咔嚓”一声扭断了他的脖子。
他三下五除二剥下了他的警服给自己穿上,又伏在门口向外张望了一下。确认没有人朝这个方向走来之后,他才登上分隔蹲位的矮墙扒上从南往北数的第三根横梁。他的手在上面摸索了几下,很快就找到了两支用电工胶布粘在上面的驳壳枪。
他跳下来,抬起手来看了看那两支枪。这是两支712速射型的,每支都插着容弹量二十发的弹匣。手枪保养得很好,枪身擦得锃明瓦亮,闪烁着蓝幽幽的光芒。他把扳机左侧上方的一个旋钮转到连发状态,然后就背着双手出了厕所。昨天晚上,霍胜已经详细地了解了警察局的地形。除了藏枪的位置,他还知道这个警察局配备了一台小型发电机。发电用的燃油就存放在大门右手第二间屋子里。他明白,小方刚才所做的是要提醒他记住局长、副局长和吴警官的面孔。他们是必须要解决掉的。但是小方还不了解霍胜的习惯,在这种情况下,他是一个活口都不会留下的。
那天上午,驻守在樊阳城内的日本宪兵部队以及建立不久的汉奸组织侦缉队忙了个焦头烂额、不可开交。早晨八点二十分左右,位于城西的城隍庙街一带传来了激烈的枪声,并且很快就燃起了大火。等他们风驰电掣地赶过去,城北的北大街又打来电话求救,说遭到一伙歹徒的攻击。对方人数不详,使用手枪和手榴弹,目前已经有数名警察殉职。
宪兵队长当时就判断出北大街也不是敌人的真正目的。但是急切之间,他只能兵分两路前往救援。果然,九点钟,他接到消息,位于樊阳城西南角的齐府惨遭灭门之祸。齐府的主人齐寿生是他们好不容易才扶持起来的维持会长。此人原来也是军统人员,日军的情报组织也早就得到过军统计划除掉此人的情报。对手毒辣狠绝的手段,完全符合军统对待叛徒的行事风格。同时也可以断定此前的一系列行动都是声东击西之计的前奏。更没有任何人怀疑齐府灭门案和警察局杀人纵火案之间的主次关系。
对方的准备非常充分,来得突然,撤得迅速,查了半天也找不到丝毫有价值的线索。日本人也明白,不可能没有人看到过他们,完全是这些中国人愿不愿意说出来的问题。他们把悬赏的价码一再往上提,但没有一个人来领这份赏钱。无奈,除了加强城内各个出口的检查,他们只得选择最笨的办法——展开了一番地毯式的搜查。
但是军统南京站直属的樊阳分站一直把隐蔽工作做得很好。霍胜等人此时已经躲进了一个备用的地下密室。日本人就是有通天的本事也做不到将偌大的樊阳城挖地三尺。再加上原本几部活跃的电台霎时间全部停止工作、销声匿迹,搜查工作很快就陷入一筹莫展的绝境。
日军驻樊阳的特务机构也插手了。两天之后,他们获得一个线索。警察局在出事前曾经扣押过一个经济犯,但是经过现场清理并没有发现此人的尸体。所有的尸体经检验都是在起火之前被驳壳枪近距离射杀的。由此可以判定凶手是从内部突然开始袭击的。那个经济犯的嫌疑最大。几个外出巡逻的巡警都证明这个人是一个姓孙的警官抓获的。可奇怪的是,案发后孙警官也彻底消失了。在找到这两个人之前,案子暂定为内外勾结,这两个人的画像也被贴满了全城。
军统樊阳分站的负责人从街上回来后告诉霍胜,短时间内他是出不了城了,只好在这委屈一段时间。
由于电台不能使用,所以他们派了一个上了岁数的老特务,待最紧的风头过去,才毫不引人注意地出了城,去了一趟南京。等.99lib.王汉亭发出行动顺利的电报已经是五天之后的事情了。
只有一个人在案发后的第二天就看出来些门道,那就是远在南京的寺尾谦一。这份案情通报里面的“城隍庙街”这几个字一下子就让他警觉起来。他快速地浏览了一遍案情,感到这一切似乎就是做给他一个人看的。那个姓孙的巡警无疑是个关键人物,寺尾相信找到他下落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他也真心希望永远都找不到这个人。可以想见,在他要求樊阳特务机关寻找老住户确认石碑日期的时候,对方也在搜寻这样的人,孙警官或许就是他们安插在城隍庙街的内线。极有可能的情况是,那里的老住户找到了,定时炸弹的爆炸进入了倒计时。于是在孙警官的里应外合之下,一个杀人灭口的行动被干净利落地实施了。寺尾谦一不希望抓到孙警官的原因,就是他不想让任何人知道这一切都和那个人有关。
两个小时之后,就到了和重庆联络的时间。他很满意高桥松的调查进度,当然没有发出召他返回南京的指令。最后,他觉得再藏书网次软禁那个人恐怕会引起更多人的猜测。于是他给石井幸雄下令:首先,不得让他参与任何重要性的工作;其次,要派人二十四小时不间断地进行监视。
第四节
“幸.99lib?好没有人员伤亡,否则这笔账,我是要算在‘更夫’头上的。”“老板”读过电报后,把电报拍在了桌子上。这个计划的原始动机来自“更夫”本人,他要求曲国才所做的就是派人找到樊阳的巡警小方,赶在局长汇报防空壕事情之前将知情的三个人灭口,将派出所的笔录彻底销毁。但是具体行动计划却是曲国才和王汉亭两个人周密设计的。
“他怎么会在樊阳留下破绽?谁让他去的樊阳?”
“这我怎么晓得?”苗副官无奈地摊开手掌,“当初他离开重庆的路线里也没有樊阳这个地方啊。”
“‘更夫’对这件事是怎么解释的?”
“他不肯对曲国才做出解释。”
“不肯?他想干什么?他以为我管不了他了?”
“不管怎么说,效果还是很好的嘛。如果不是为了修补‘更夫’的这个破绽,我们在樊阳的人到现在还下不了除掉齐寿生的决心呢。这也算得上一箭双雕了吧。”顾知非在一旁劝解道。
“我是怕这件事瞒不过寺尾谦一那个老狐狸。高桥松和南京联络了吗?他有什么反应?”
“昨天联络过一次。现在,他正在指挥李建勋调阅第一辎汽团三营的历史出车记录。”
“看来,他是想从汽车兵身上找到突破口,他的调查方向正确吗?”
“完全正确,当年为‘铁拳’的阵地提供保障的汽车兵只有一个叫艾守成的还活着,现在在昆明执行任务。我已经和昆明站取得联系,可巧艾守成正在往回赶呢。”
“哼,如果不是因为樊阳的事横插了这一杠子,我敢说寺尾谦一在昨天的电报里就会下令把那个高桥松调回南京了。”
顾知非点了点头,在这一点上他完全同意“老板”的判断。因为南京发来的电文里证实,寺尾谦一在调查了多多的口供之后,本来已经把‘更夫’等三个被软禁的人释放了出来了。
等顾知非和苗副官离开办公室后,“老板”一个人坐在椅子里沉思了很久。蓦然惊觉的时候,天已经黑了。他拧亮台灯,拿起桌上的电话拨通了一个号码。
铃声响了很久对方才接通了电话。
“喂?”一个年轻女人慵懒而又甜蜜的声音问道。
“干什么呢?这么长时间才接电话。”
“人家洗澡呢。刚下班回来,外面又起了一整天的雾,脏死了。”
“过来陪陪我吧,我叫司机去总机大院门口等着你。”
“我很累……”
“我也累,我们都需要放松放松。我会开一瓶红酒,坐在壁炉边等你的。”
“只喝酒吗?”对方发出哧哧的笑声。
电话那头的女子名叫李桃,今年二十五岁,是军委会总机班的接99lib?线员,“老板”和她认识已经两年了。
蓦然间,他仿佛回到了十多年前的一个夜晚。在南京明瓦廊那个烟雾缭绕的大会议室里,他老老实实、规规矩矩地坐在会议桌的尾端,极力压抑着欣喜若狂的心情。因为同样坐在桌子周围的,都是一些历届黄埔生中最最杰出的精英人物。他的目光从这些人的脸上依次扫过,贺衷寒、曾扩情、邓文仪、胡宗南、丰悌……唯一站立着慷慨陈词的,是永远都那么激情澎湃、才华横溢的滕杰。他就是“中华民族复兴社”的发起者。
那时候,法西斯并不99lib?是一个肮脏的词,而是作为贫弱国家走向强盛的灵丹妙药被他们这些党内右翼顶礼膜拜的。复兴社就是仿照纳粹的组织纲领得到领袖的默许而成立的。作为最早的元老级人物,“老板”的身份无疑是最卑微的一个。他职务最低,名声也不太好,没有带过兵,更缺乏组织能力。他不能像别人,一站起来就能出口成章、侃侃而谈,而只能在角落里默默注视着舞台上发生的一切。但是他的内心并不自卑,他深知自己身上拥有的能力这些人并不见得拥有。常年的底层生活使他锻炼出投机钻营、冒险进取、察言观色、揣摩上意等种种本领。他没有留学德国、日本的经历,但在浪荡困顿的日子里,他结识了中国底层社会形形色色的人物——青帮头目、无业游民、盗窃犯、变节者……他熟悉这些人,知道在穷街陋巷、贫民窟、码头、赌场里照样有藏龙卧虎之辈。他觉得,真实的中国并没有被眼前这帮书生深刻地认识和理解。他不但不自卑,反而常常有些自傲。因为他知道,从本质上讲,领袖和自己一样,也是一个现实主义者。
每一个人在会上都阐明了自己的理想。有人要做中国的约翰·里宾特洛甫,有人要做中国的鲁道夫·赫斯,还有人要做中国的赫尔曼·戈林。他的心中也有一个目标,但他当时没有说。
后来,滕杰因病早逝;丰悌因为长沙城的一把大火糊里糊涂地做了替死鬼;贺衷寒和邓文仪因为在西安事变中坚持使用武力解决而遭到了领袖的记恨,黯然失势。只有自己,在西安事变这个巨大的政治旋涡里审时度势、果断出手,毅然追随蒋夫人和国舅宋子文深入险境,与领袖同生共死、共赴苦难。从飞机离开西安的那一刻,他知道,他实现了自己当年的理想——成了当之无愧中国的希姆莱。正如一位国民党元老曾经说过的,复兴社最终成就的只是他一人。
那次会议的最后一项,是通过康泽起草的《纪律条例》。“老板”至今还清晰地记得最后有这么几条:不得贪赃枉法;不得吸食鸦片;不得赌博;不得娶妾。此外,那些担任高级职务的社员每月最多留下200元生活费,其余的薪水全部上交充公。
今天,他随随便便一顿晚饭就要花去200元;他在重庆、贵阳、昆明、西安到处都有别墅和公馆;他没有娶过妾,甚至在原配死去之后,至今还是一个独身男人,但是他玩儿过的女人多得他自己都数不过来。他不知道那份《纪律条例》现在躺在哪个故纸堆里。
他出了办公室,交代了苗副官晚上需要完成的工作,又嘱咐他打电话到公馆,吩咐仆役把壁炉烧得暖和些。
他下了楼,坐进汽车后座的时候,突然想起了一颗痣。那是一颗生在腰间如绸缎般光滑皮肤上的痣。他忘了那颗痣是属于女电影明星的还是接线员的了。但绝不会属于他手下那些美貌的女特工们的。不过,很快他就会知道了。
那天夜里十二点多,“老板”被床头的电话铃声惊醒了,他恼怒地抓起话筒。
“噢,是苗副官啊。”他的语气缓和了许多。
他握着话筒坐起身来,头脑看上去也清醒了许多。对方说了大约两分钟的话。“老板”低头看了看,李桃只是翻了个身,她此刻睡得正沉。
“豹子藏书网岭那边已经不重要了,现在关键的问题在李建勋那里。顾知非正在牢牢盯着他。你有什么想法可以和他商量着来嘛……对对,这件事他跟我汇报过了,是我同意将《巴蜀日报》编辑部的人手撤下来一半的……不要怕,我还巴不得那个高桥松去查问一下彭巨峰呢。‘更夫’当年做的那件事完全是真的,不怕他查……”
老板的声音很轻。但他并没有看到,睡在身侧的李桃尽管发出轻微的鼾声但正在慢慢地睁开眼睛。她努力地、默默地把听到的每一句话都记在心底。
第一节
和往常一样,李桃早早地起了床。她总是不让“老板”安排车将她送回去。她说白天人多眼杂,总机班大院里那帮鬼丫头谁不知道那是“老板”的车呀,她不想将这件事情闹得满城风雨的。
“万一你哪天变心了,人家还要嫁人呢。”她回眸莞尔一笑,款款地出了门。
她站在公馆门口等了一会儿,很快就有一辆黄包车跑了过来。她坐上车,让车夫沿着公馆前面的小马路跑到头。拐弯的时候,她举起了手中的小镜子,像每一个漂亮女人时不时都要做的那样,她照了照自己姣好的面容,看看是否需要补妆。同时也将身后街道上的情况飞快地扫了一藏书网眼。
她没有回到总机大院。一路上她换了好几辆黄包车,其间还在一个电话亭打了一个电话。八点钟,她走进了位于湖南路上的一家首饰店。时间太早了,店里没有其他的顾客,掌柜的微笑着点了点头,然后冲楼上斜了一眼。
她爬上楼梯,敲响了最里面的一扇房门。门被打开了,房间里有三个男人。中间坐在太师椅上的那个有四十多岁,虽然身材瘦小,表情淡漠,但浑身散发着一种逼人的气势。
“曾先生好。”李桃拘谨地打了一个招呼,每次面对这个人,她都会有一点紧张。
“李小姐辛苦了。不忙,藏书网先坐下喝杯茶。”
李桃在下首的椅子上坐了,一个保镖立刻给她端来一个茶杯。李桃一路赶来,还真有点渴了,端起茶杯一饮而尽。
曾先生从西装内袋摸出一支雪茄来,身边的随从立刻打着了火机凑了上去。他深深吸了一口烟,目光温和地看着李桃。
“我是昨天晚上和他在一起的。大约12点钟,他接了一个电话,是他副官打来的……”她知道曾先生是一个挑剔的人。在来的路上,她已经把要说的内容暗自整理了一遍。由于听不到电话那头的内容,她只能把“老板”提到的人名、地名,以及她所能记得住的只言片语说给他听。她不喜欢看他的眼睛,那双眼睛即使带着笑意,也能让人觉察出后面掩藏的某种阴郁、寒冷的东西。所以她垂下眼睑,自顾自地说下去,这样反而更加流畅。她的叙述基本上是按照时间的先后顺序。所以她最后才提到了“巴蜀报社”“彭巨峰”以及“‘更夫’三年前的所作所为都是真实的”这几句话。
她突然听到对面传来了“咔吧”的一声,禁不住抬头一看。她吃了一惊。那支雪茄被拇指和中指拗断了。眼见着曾先生脸上的血色一点一点地褪去了,最终他的面孔变得像纸一样白。
他似乎在思考着什么,瞳孔茫然地盯着房间内的一个点,身体一动不动。沉默持续了一分钟的时间。
“说完了?”
“完……了。”
“好,你做得很好。老马,”曾先生一摆头,他右侧那个姓马的秘书立刻从怀里取出一叠钞票递到李桃面前。
“继续留心这件事情,下一次我会给你更多的报酬。”
直到李桃离开,他的目光始终都没有离开那个虚无的“点”。
一个小时之后,曾先生才回到了他的办公室。锁门前,他吩咐马秘书,任何人不得打搅他。他掏出钥匙,打开保险柜,从最里面取出一份报纸来。那是一份三年多以前的《巴蜀日报》,被他保存得依然如新。他小心翼翼地打开那个版面,立刻!黑色巨大的标题像一个个巨锤一样迎面砸在他的脸上——“露水鸳鸯双毙命,索命郎君夜遁形”。文章的署名,正是记者彭巨峰。
没有人知道曾先生这个怪癖,他喜欢不定时地撕开内心深处的某个伤疤,在极端的、咬牙切齿的愤怒中寻找快感。
“!”门口的卫兵被吓了一跳,不过很快就恢复了常态。不就是几个杯子和花瓶吗?他愿意砸就砸吧。谁让人家是局长呢?在中央执行委员会调查统计局的这座大楼里,他就是至高无上的天!
第二节
星期二,从司令部领完了口令。当徐耀祖走出大门的时候,和往常一样,赵猛已经拉开车门等在那里了。
“小葛,油箱是满的吗?”徐耀祖一坐进去,就开口问道。
“差不多还有一多半吧,足够咱们跑回去的了。”司机小葛低头看了看仪表后答道。
“我昨天下午好像听机关长说,今天要派你这辆车来着。反正时间还早,我们先去把油加满吧。小心无大错,别在紧要时耽误了事。”
“好嘞。谢谢您啊徐科长,您总是替我们这些小兵操着心。”
小葛把车开到最近的一处军用加油站,从兜里找出几张专用油票,提了油?99lib.壶就下了车。赵猛一路上都在东一句西一句地跟徐耀祖套着话。
“徐科长,乌衣巷那边新开了一家徽菜馆。那里的臭鳜鱼做得地道极了。怎么样,下班后兄弟做东……”
“小赵,现在你一个月拿到多少薪水了?”徐耀祖忽然打断了他的闲话。这一问,让赵猛的情绪立刻降了下来。
“别提了,徐科长,兄弟现在的薪水在行动队里已经到了最低的一档。”
“说实话吧,小赵,你的心意我领了。可是你得明白,说到底我也不能把你调到机要科去不是?”
赵猛耷拉着脑袋没有吭声。
“你呀,得会来事。没事的时候,还是得经常拉着你们队长坐一坐。”
“您是不知道,蔡江这个王八蛋吃了我多少回了。”赵猛咬牙切齿地骂道,“可遇到事了就把我当成替罪羊扔出去。”
“以后这样的话不要.99lib. 乱讲,有用吗?”
“那您给我拿一个主意,我又能怎么.99lib.办呢?”
“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哪里跌倒的就从哪里爬起来,大丈夫要能屈能伸。”
“我倒是也想啊,前两天我跟队长搭话,他连理都不愿意理我。”
“看你平时挺机灵的一个人,在这件事情上怎么这么死板?吃吃喝喝有什么意思?酒醒了谁还记得。”
“那您给点拨点拨。”赵猛把身子转过来,支起了耳朵。
“知道你们蔡队长最喜欢的东西是什么吗?”
“那谁不知道,他最喜欢古董。可兄弟挣的那两个钱也……”
“这样吧。”徐耀祖犹豫了一下,还藏书网是下了决心,“我那里倒是有一对前清的杯子,你先拿去……”
“徐科长,我哪能让您破费。”
“就这么定了,谁让咱俩投缘呢。将来你发迹了,别忘了我就行。”
第三节
李建勋这张脸之所以走到哪里都不招人喜欢,完全是因为他的工作性质决定的。但是敢于把这种厌恶的表情带出来的人,一般都没有什么小辫子怕他揪,辎汽三营的副营长就是这样一个人。
“哟呵,没想到我们这个小庙还能入了您这位大菩萨的法眼,真是不胜荣幸啊。”当李建勋第一次提出检查三营的历史出车记录的要求,接待他99lib?的就是这个人。
“哪里哪里,不过是例行抽查罢了,还请副营长多多照顾啊。”
自此之后,无论他怎么冷嘲热讽,李建勋不是打哈哈就是装作没听见。
国军的机械装备并不多,一个汽车班五个兵才管理一辆汽车,全营的卡车加起来,不过三十多辆。但是,为了不引起怀疑.99lib.,高桥松给他下达的指令是必须要把1939年底至今的记录全部借出来。这样,每次李建勋的皮包都会撑得满满当当。李建勋估计这是最后一次了,因为只剩下三连最后一个排的还没有查过。果然,当他把上一次借出来的记录还回去后,营部文书只抱来了两摞记录本。看上去也就能装少半个皮包。
“李大科长不能就带这么点回去吧。我们团的教导队一直跟我们营驻扎在一起,队部就在院子那头,要不要我把你带过去?”
“教导队就算了,查完.99lib.三排就没事了。”
“老李,这就是你的不对了,我们三营没得罪过你吧?怎么就专门和我们过不去呢?”藏书网
“没有过不去,就是抽查,真的是例行公事。”
不但李建勋,就是副营长也没有想到老文书前些天为什么会突然到团里培训,新来的这个文书跟出车记录被调查这件事会有什么关系。
李建勋走后,文书等营部只剩下他一个人的时候,往外打了一个电话。
第四节
“这个李建勋的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他为什么就偏偏不查教导队呢?”得到消息后苗副官叫起来。
这个突发情况也是顾知非始料未及的。他相信,如果高桥松在一营查不到结果,那他必定会着手调阅另外几个和仓库相近的辎汽单位。他一天不离开重庆,军统就一天不敢松气。时间拖得越长,越有可能被他看出破绽。这个人已经成了一个瘟神。
“苗兄,还有这种可能,这个姓李的跟高桥松未必就是一条心。”
苗副官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顾知非接着说:“经过这几天的跟踪,我们可以确定,李建勋在谍报方面完全是个雏儿。从今天这件事看来,也许他受到了蒙蔽,也许他遭到了高桥松的胁迫。”
“要是能把他拉过来就好了。”
“没有百分之.99lib.百的把握我们也不敢和他接触啊。”
“这可怎么办?艾守成明天就回来了。想让他在重庆多留些日子,除非和他们的上级长官谈。可是局座又交代过,不到万不得已,不能让不相干的人卷进来。”
电话铃再次响起。自从李建勋进入军统的视野,他的办公室和家中的电话线路都被接上了窃听设备。这次打电话进来的就是负责监听的那组特工。
“顾科长,目标给李建勋打了电话,他们约定的接头地点是……”
放下电话,顾知非抄起一支铅笔,站到挂在墙壁上的高倍重庆地图跟前。他找到电话中提到的那个茶馆,用铅笔重重地圈了起来。
“今天晚上,李建勋就会在这里把最后一部99lib.分记录交给高桥松,可是真正的线索却藏在教导队的记录里面。毫无疑问,高桥松并不知道辎汽一团的教导队没有在团部,而是和三营驻扎在一起的。”
“所以关键点是如何让高桥松得知这一点。”苗副官说道。
顾知非盯了地图一会儿,把阿森叫了进来。
“阿森,给我们说说这一带的情况。”
顾知非手中的铅笔,圈住的是一片地形复杂、出口众多的居民区。通过一段时间以来的观察,他们已经找到了高桥松的行动规律。每一次接头的时间和地点都由他来决定,而附近总有这么一块类似的居民区。顾知非知道,这是为了反跟踪而有意挑选的。在那些迷宫般曲折往复的巷子里,任何跟踪者都没有不被发现的把握。所以,顾知非早就放弃了派人深入居民区的打算,而是在每一个出口都派人蹲守。比起调查的开始,高桥松还是有些轻微的懈怠。现在,每当他从一个出口幽灵般地冒出来,就不再耍什么鬼把戏,而是会选择黄包车或者公交车之类的交通工具直接回到玉带街那里。
阿森不愧是重庆地形方面的专家,他把这一带哪里有水井、哪里有公厕等地图上无法体现的细节说得清清楚楚。
“……总共有六个出口,呈弧形由东北到正西分布着。东北到正北这三个出口面对的是劝学府街,附近通常有黄包车夫等客人。正北到正西这三个出口就是和平路,黄包车较少,因为有一趟‘猪鼻子’路过这里……”
顾知非知道,所谓的“猪鼻子”车,指的是卢作孚的民生公司在1934年引进重庆的奔驰牌公交车。因为前脸凸出,被重庆民众戏称为猪鼻子。三毛钱的票价让黄包车和九九藏书滑竿颇为吃不消,所以通猪鼻子车的道路上,少有车夫等客。
“等等,你把这条线路的路况详细地讲一下。”他打断了阿森的话,指着那条公交车线路说道。
一个半小时之后,一辆行驶在和平路上的“猪鼻子”车突然熄火抛锚。司机下车打开发动机盖子鼓捣了一会儿。就在乘客围着售票员争吵的时候,司机垂头丧气地走上来告诉售票员:退票吧,车子一时半会儿修不好了。后来,再有路人上车,他们也是这番说辞。直到天色完全黑下来,陆陆续续有十几个男女上了车,占据了所有的座位。这次,司机和售票员却再也没有说什么。
第五节
高桥松已经查阅了两个连外加一个排的记录。他似乎预感到,剩下的这半包记录本里也没有他要找的东西。
“你能确定,这个汽车营一直驻扎在这里,没有调防过?”
“从南京撤到重庆后就没动过地方。”李建勋的回答很干脆。
“一营只有这么三十台车?营部没有什么直属的汽车队?”
李建勋坚定地摇了摇头:“就这么多了。”
高桥松直视着对方的眼睛,对方的目光也毫不退缩。于是,他只好点点头,示意这次接头可以结束了。
李建勋付过茶钱之后,高桥松很自然地拎起了放在桌子下面的皮包,走出了茶馆。这时已经八点钟了,天色早已黑透。
老实说,当他走进那条小巷的时候还没有选择这片居民区的出口。尽管在这片迷宫般的偏街窄巷里忽左忽右地穿行让他费心又费力,但他不敢有丝毫的松懈。他刻意地观察着前后左右的动静,牢记每一张出现在他附近的面孔,观察着偶然出现的同行者的身姿和步态。只要没有同样特征的人两次出现在他的身边,那就说明他没有被跟踪。
他有时甚至希望李建勋自不量力地派人打打他的主意。那样,他就可以名99lib.t>正言顺地教训一下这个人,让他知道自己的厉害。他相信这个人的内心已经害怕极了,但是在自己的面前仍然表现出一副不卑不亢的样子。到现在为止,他表现得很听话,没有给高桥松一个羞辱他的机会。他越是这样高桥松就越恼火,总是想着敲碎他那个镇定自若的外壳。早晚有一天,李建勋会知道自己是在为谁做事。这样的对手只要不断地遭受肉体和精神上的双重摧残,成为被抽去脊梁的一具行尸走肉,才能在高桥松离开重庆之后,服服帖帖地听从浅井等人的指挥。
忽然,高桥松发现机会来了。
那是两个壮实的年轻人。高桥松看不到他们的面孔,也看不清他们穿着的衣服,但那两个人的身影和走路的方式不会错。他们已经跟了他两条巷子了,唯一让他感到诧异的是这两个跟踪者的水平实在是太差了,连一点基本的防护措施都没有。他不知道这是因为李建勋过于小看自己,还是这个物资调查处的探员都是一帮白痴。
他又往前走了几步,来到一个十字路口,两边都很黑暗。眼睛稍加适应后,他选择向左拐,因为他发现了一个理想的地形。一棵大树拔地而起,就矗立在过道边缘,把本来就狭窄的巷子堵得只能通过一个人。高桥松溜到树后,把皮包小心地放在地上,然后他活动了一下指关节和腕关节。他想了一下,最终决定打断这两个人的腿骨。因为当手下爬着出现在李建勋面前时,他受到的震撼应该更强烈些。
大概过了半分钟。虽然很轻微,他还是听到了那两个人的脚步声,但脚步停在了那个岔路口没有走过来。
“你没看错吧?”
“明明是走到这儿的。”
小声的交谈过后,又是一片沉寂。高桥松慢慢探出头去,发现那两个黑影似乎正在左右观望。他们身躯转动的时候,高桥松看到他们的手上有一丝寒光闪现了一下。这下,他有点疑惑了。
“那家伙一看就是有钱人。”
“没得错,光手里拿的皮包就值不少钱。”
这两句对话让高桥松彻底失望了,说到底这不过是两个小蟊贼。现在,高桥松决定,只要自己不受到攻击,他就不会去招惹这两个家伙。还好,他们选择了右侧的巷子追了下去。高桥松拾起皮包,想了一下自己的位置,正要决定路线,忽然听到西北方向不远处传来一声喊叫。
“救命啊,救命!”
接着就是骤然而起的快速奔跑的脚步声。
“有贼娃子,抢钱啦……”喊叫的声音虽然越来越远,但开门声却多了起来。
高桥松倾听了一会儿。很显然,两个蟊贼没有找到他,却遇上了另一个无辜的行人。现在他决定向西走,因为他没有必要暴露在更多的人面前。此外,喊叫声很可能惊动附近的巡警,这更99lib.是他不愿意碰到的人。
第六节
在汽车站等车的人本来有好几个。八点半左右来了两个不三不四的人。一开始,那个小媳妇感到自己的臀部被触碰了一下;然后,阿婆发现盖在篮子上的布帘被掀开了一个角;最后,西装男子察觉到裤兜里钱夹动了动。这两个家伙有恃无恐,凶狠好斗的眼神里毫无羞耻之色。最终,那几个人纷纷逃离了车站,只有那个身穿鹅黄色旗袍的女子始终没有受到侵犯。现在,她站在了等车队伍的第一位。两个坏小子依然保持着不正经的模样站在她的后面。高桥松赶到后,排在了第四位。
“猪鼻子”车就在这时开了过来。
高桥松上车后,站在了中间的位置。因为就在车子启动前,又有几个人跑上了车。他是个精细的人,之前早把零钱准备好了,登车时就交给了售票员。现在,他左手拎着皮包,右手抓住横杆,微闭双目养起神来。售票员在车厢前面因为找零钱的问题耽搁了一会儿。等他来到中间的位置,车子已经离开了平整的柏油路面,进入了一段坑坑洼洼的石头路。这时,他感到左肩后部被人碰了一下。他睁开眼,回头一看,发现正是那个旗袍女。她纤弱的手里捏着三毛钱,穿过那两个家伙的身侧伸到他面前。
“先生,帮我买.99lib.一下票好吗?”
高桥松想松开握着横杆的右手,但车子99lib.实在晃得厉害。犹豫了一下,他把皮包放在地板上,接过钱转身向售票员伸过去。突然,伴随着刺耳的刹车声,售票员猛地向后仰去,而后面的三个乘客猝不及防向前扑了出去,压在了售票员身上。
高桥松右手使劲抓住横杆,才堪堪保持住平衡,他不由低头寻找,发现皮包被压在了几个人下面。他第一个反应,就是危险来临了,因为刹车来得太巧合了,他感到这辆车就是为了抓捕他而设计的,每一个乘客都是行动队员,夺包、抓人,一气呵成。他全身的肌肉在瞬间绷紧了,准备迎接来自任何方向的袭击。
但是他想象的场景并没有发生。旗袍女羞红着脸从别人身上爬起来,剩下的几个,包括售票员都大骂司机。而司机却顾不上争辩,他拉开车窗冲外面吼道:“龟儿子,你急着去投胎啊!”
高桥松瞟了一眼,看到车窗外一个乞丐一瘸一拐地跑到对面的马路上。等人们一个个爬起来,他看到皮包完好无损地躺在地板上。
第七节
直到眼看着高桥松拐进黑洞洞的右营街,顾知非悬着的心才放了下来。但是回到指挥部后,他还是把那个小伙子叫到了跟前。
“你确定把纸条放进他的皮包里了吗?”
“不但放进去了,还按您的指示,把纸条夹在了一本记录册的中间位置。”
“很好。”顾知非拍了拍他的肩膀,“可以给你记一功。你是这次行动中最关键的人。”
小伙子脸上笑开了花。在出发之前,顾知非找来了相同的皮包。在短短的时间里,摔倒、开包、塞纸条,这一系列动作他练习了几十次。
顾知非这一次花了血本,几乎用上了盯梢组所有的特工。为了保证不发生意外,他不能允许那辆公交车上有一个不相干的人。好在行动之前他得到了“老板”的支持,说是再难也要从别处调出人手,替换掉在车上被高桥松看到过的人。令他欣慰的是,阿森和另一个特工扮装的蟊贼一直处在小巷的黑暗之中,可以留在行动组。他们俩的目的,就是为了让高桥松放弃东北方向的出口转向正西,从而登上那辆载满特工的公共汽车。
但是顾知非的目光在人群中找到阿森的时候,发现阿森也在盯着他。阿森的神色并不轻松,他向门口使了一个眼色。
“顾科长,除了我们两个,您在那片居民区里是否还派了别的人进去?”当他俩来到院子里的时候阿森问道。
“别的人?”
“女的。”
顾知非摇了摇头,顿时严肃了起来:“怎么回事?”
“按照计划,假抢劫之后我俩开始往居民区的东北方向跑。拐过一个急弯,我突然发现那堵院墙的另一侧有一个孕妇。因为跑得太急,我虽然尽量躲闪,但胳膊肘还是碰了她隆起的肚子。”
“你没有把人家碰坏吧?”
“没有,因为我碰到的根本不是‘肚子’。”
“什么意思?”
“那个女人在衣服下面垫了一个枕头。”
“你确定?”
“当然啊,枕头和皮肉我还是能感觉得出来的。”
“假冒的孕妇。”
“是的。”阿森点点头。
“看到她长相了吗?”
“没有,天太黑,只是看到一个轮廓。一开始我还觉得是咱们的人,所以也没停留。事后越想越觉得蹊跷。”
顾知非已经感觉到了事情的严重性。在跟踪这个行当里,在人手不足的情况下,有时候会采取一些化装的办法改变盯梢者的外在形象,达到欺骗被跟踪者的目的。这种化装不仅仅指容貌,也包括对体型的修改,假扮孕妇就是女特工喜欢使用的手段之一。如果阿森所言不虚,那么可以判定,在那片居民区里还存在着另一群跟踪者,而那个假孕妇只是其中之一。他们不是一般人,而是专业的高手。
顾知非嘱咐阿森不要对别人提起这件事,然后他俩回到了会议室。.99lib.
苗副官在行动结束后就直接回局里汇报了。顾知非想给“老板”打个电话,但拿起话筒后又犹豫了。他的第一判断,这些人是“老板”派来的,但他想不明白“老板”为什么会这样做,有些话还是当面谈比较好。
放下话筒后,他才想起明天是周三,是军政部召开例会的日子。他不想等到下午,打算明天一早到“老板”的府邸门口等候。
第二天七点二十分,他把汽车停在了“老板”的公馆门口。他想等“老板”的轿车出了大门,再现身阻拦。把“老板”请进车子里,有几分钟他就可以把事情说清楚了。
两分钟后,大门开了,但只是半开了一扇,从里面袅袅婷婷走出来一个妩媚动人的女郎。她站在街上张望了一会儿,不久就有一辆黄包车停在了她的面前。
顾知非自然知道她是谁,“老板”和她的事已经是公开的秘密了。他有意让自己放松一下,以便更加从容地面对即将到来的谈话。于是他把目光投放在那美人儿的背影上,直到这条小街的尽头。
这条小街并不很长,所以在黄包车拐弯的时候,顾知非能够清晰地看到李桃的动作。他被一道突如其来的光线晃了一下眼睛,等视力恢复过来,那辆黄包车已经消失不见了。
他现在知道,李桃从手包里取出来的是一面镜子。
顾知非短短的一生从事过很多工作,在担任华东科科长之前,他还在军统开办的特工培训班当过几个月的教官。他也给女学员上过课,其中就有一系列专门为女性制定的反跟踪教程。例如,在一条街道拐弯的地方,可以利用小梳妆镜观察身后的环境状况。
这也许是一个偶然,但也许不是,他用了三秒钟就做出了决定?99lib.。
下车之前,他除了在西装外面罩上了长衫,头顶还扣上了一顶礼帽。在半路上,他拦下了一辆黄包车。紧赶了几分钟后,他吩咐车夫可以把速度降下来了。因为他看到,李桃乘坐的黄包车就在前方不远的地方。
穿过两条街,对方下了车,他也下了车。对方又叫了一辆车,他也照做不误。他的帽檐拉得很低,长衫已经脱下来,搭在小臂上,有必要的话,他一会儿还会再穿上的。对方第二次下了车,转悠了一圈进了一个电话亭。他则在十米开外的报摊上翻阅着一本杂志,同时记住了当时的精确时间。
换乘第三次黄包车的时候,他已经判断出,训练李桃的教官根本就是一个大路货。这让他很放心,他相信,她是逃不出他的视线的。但是他想错了。
进入湖南路之后,她再次下了车,而他在超过她三十米远的地方也下了车。这时,他已经把99lib.那件长衫穿在了身上。完全是长期谍报工作形成的一种本能,下车伊始,他就感到后背上有一道冰冷的目光射过来。他没有回头,径直向前方十几米远的一座电话亭走了过去。为了防止事后遭到调查,他把电话本翻到贸易公司的一栏,真的和一家贸易公司通了电话。他一边询问着对方关于大豆、棉花等商品的收购价格,一边把目光投向外面。
盯着他的是马路对面一个卖橘子的小贩。尽管他的视线看上去是飘忽不定的,但却不时地有意无意扫过电话亭。李桃还站在离她下车不远的地方,她的面前是一家商店的橱窗,依靠反光,她可以看清对面卖橘小贩的一举一动。
顾知非明白,这个“小贩”的身份用行话来说叫作“手电筒”。他们的任务是专门负责“照亮”接头者的身后,看是不是拖着一根“尾巴”。他还发现,几十米之内,像这样的“手电筒”还有几根。他们观察着李桃在进入这一地段时,前后左右一定距离内每一个行人的状况。卖橘子的小贩还没有对李桃发出一切正常的信号。因为他已经对顾知非发生了兴趣,如果他继续在这一片儿磨磨蹭蹭不肯离开,就一定会遭到反跟踪。
如果附近有几个帮手也能应付过去,但是顾知非孤身一人就无计可施了,他只能选择退出。于是他挂上话筒,离开电话亭,汇入了人群。但是他一点也不感到沮丧,至少他弄清了以下三件事:第一,李桃是某一个组织安插在“老板”身边的暗探;第二,这个组织在重庆有一定的势力;第三,李桃和某个神秘人物的接头地点就在湖南路这一带。他已经感到,出现在小巷中的神秘女人和这股势力是有关联的。目前,他还有一件事可做。99lib?
拐入另一条街道后,他叫了一辆黄包车返回了“老板”的公馆。他知道此时“老板”已经坐在了军政部的会议桌前,因此取了车直接开到了电话局。他直接找到了局长并且亮明了身份。对方的态度也因而变得恭敬和热情。他把李桃在半路上使用的那个电话亭的位置和通话时间.99lib.告诉了他,要求他查找电话那一头的号码。局长让他在办公室内稍坐,然后出了房门亲自去办了。
几分钟后,局长一脸严肃地回来了。
“对不住,顾科长。这个号码是保密的,不能查。”
“也许我刚才说得不够明白,我是……”
“您说得已经很明白了。但是我要说的是,您的权限不够。”
“那么谁的权限够呢?”
“在您的部门里,只有你们局长才有资格查询这个电话的号码及其所在地点。”
第一节
这一天,顾知非已经没有心情处理别的事情了。但他还是回了一趟位于赣江街上的临时指挥部。还好,盯梢组没有发.99lib.现高桥松那边有什么异常的动静。于是他早早地离开指挥部,驾车返回了龙家湾19号。
“老板”经常一整天都不得不待在军政部的会议室里。但是每次会议结束,不管多晚,他都会回到局里,看看有没有事情需要他处理。从下午四点钟,顾知非就趴在办公室的窗台前等着那辆黑色的高级轿车进入大院。天色渐渐黑了下来,除了机要部门的值班员,办公楼里的人也差不多走光了。早就过了吃晚饭的时间,但是他丝毫不感到饿,被他放在窗台上的玻璃烟灰缸已经塞不下新的烟头了。
他不仅仅是在等待,同时还在苦苦地思索,关键的问题是怎么把这一系列变故用一种婉转的方式表达出来。他跟随“老板”的时间已经不短了,每碰到一件棘手的事他都可以遵循先例,从而大致预判出“老板”在何种状态下对某个变故的接受能力,但是这件事情不但没有先例可循,而且其急迫性已经不容他去找一个所谓合适的时机了,他必须尽快向“老板”汇报清楚。他不笨,几年来军统局里发生的比较重要的事情和由此产生的人事上的起伏沉沦他都历历在目。说起来,他是“老板”一手提拔起来的,算得上是局里公认的红人了。但他明白,在“老板”的心目中,工作的能力其实是排在第二位的。忠诚,绝对的、无条件的忠诚永远是他用人的首要条件,这就和领袖对“老板”的要求是一样的。在整个军统系统里,从来也不敢有人拿他的私生活开玩笑。甚至那几个非正式公开了的女人的名字,比如这个李桃,都是讳莫如深的。现在,冷静下来之后,他开始后悔电话局之行了,为什么自己就不能先行汇报再由“老板”亲自定夺呢?他甚至担心,仅仅是跟踪李桃这一项,就会让他产生不快。
从他私自决定跟踪李桃,到不经汇报就前往电话局调查,以他对“老板”的了解,没有一件是他乐于见到的。
“会不会给他留下妄自尊大、目中无人的印象呢?”他不禁忧心忡忡。
八点多钟,他隐约听到外面有汽车的鸣笛声,黑色的大门打开了,两道雪亮的车灯光射进黑暗的院子里。他亲眼看着那辆轿车行驶到办公楼前,有人打开车门,“老板”从后座钻了出来。他突然感到自己真的很怕这个人,也第一次产生了退缩的念头。如果他不说,没有人会知道这一切。目前,行动的各个环节都进展得藏书网很顺利。即使将来出了什么岔子,也和他无关。他的表现一直令“老板”满意,他已经听到一些风声了,不久之后,他就将坐上副处长的位置。
来的时候,他把车停在了偏僻的地方,他的办公室也一直没有开灯。如果他此时从边门溜走,“老板”甚至不知道他曾经回来过。莫非在内心深处,他一直在给自己留着一条退路?藏书网
但是十分钟后,他还是敲响了“老板”办公室的那扇门,他想他的表情一定很怪异,因为“老板”看他的眼神也很怪异。
“局座,我是来向您道歉的。”他坐在办公桌对面的椅子上,腰杆挺得笔直,双手扶住膝盖,完全是军校生聆听教官授课时的标准军姿。
“老板”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好像第一次见到他。“老板”没有开口,而是身子微微前倾,双手十指交叉地放在桌子上,摆出了一个倾听者的姿态。
顾知非先是从昨晚和阿森的谈话说起,之后是今天早上等在“老板”的公馆门口……开始叙述不久,他的眼睑就不由自主地垂了下去,但说到“李桃”这个名字的时候他还是忍不住抬眼扫了一下对方的表情。果然,他看到“老板”眼角的肌肉微微跳动了一下。
过了这一关,顾知非就轻松了许多。他清晰地描述了跟踪的全过程,包括李桃每一次换车地点和期间打过一次电话的细节。然后,由于引起湖南路上的几根“手电筒”之一的注意,他不得已才取消了跟踪。最后,就是他在电话局如何碰了钉子。
“老板”在倾听过程中一言不发,他的表情也始终看不出有什么变化。
“完了,就这些。”他干巴巴地结束了自己的叙述。
“唔。”“老板”突兀地抬起头,仿佛不是从倾听,而是从沉思中回过神来。
“这件事,别的人知道吗?”
“当然不知道。而且我可以发誓,就是死,也不会告诉任何人的。”
“谢谢,谢谢你。”“老板”停顿了几秒钟,接着说道,“这样好不好,这件事就交给我自己来处理吧。”
“当然,当然。”他的客气让顾知非感到很不自在。
“知非啊,从内心深处,”“老板”的右手在胸部向上做了一个“掏”的动作,“我早就把你当成最紧密的……兄弟。”他斟酌了一下后选择了这个词。“真的,我真的是这么想的。在我的心目中,你是一个德才兼备之人。”
“局座,您过奖了。”
“不,这个词配在你身上毫不过分。这次如果没有你,‘更夫’的尾巴早就让人家抓住了。等这件事料理干净之后,我想让你担任情报处的副处长。”“老板”说到这里有意停了下来。
“局座,我知道您一直偏爱我,但我升到科长的位置上时间还不长……”
“知非啊,你跟在我身边这么久了,应该看得出我的用人之道从不会受什么资历、年头的限制。我晚提你一天,就是对军统局、对党国事业的不负责任。苗副官倒是一直想让我提他,他行吗?差远了!”
不知为什么,“老板”的话并没有让顾知非感到兴奋,他的内心反而莫名地添了一丝沉重。
第二节
高桥松给浅井和吉田提了两个条件:除了日期,运行的公里数也是最主要的查找依据。至于地名的那一栏,高桥松从来就没有奢望能够看到豹子岭这三个字。事实也正如他的判断一样,除了粮食、煤炭等不重要的运输任务,大多数的目的地都是使用编号来标注的。
99lib?到现在为止,这两个人也不知道他们这次任务的真正目的。他们都是训练有素的特工,高桥松没有说,他们也从来不问,只是踏实谨慎地干好分配给自己的任务。
高桥松每一次都把记录册分成三份。这样做的目的并不是工作量的巨大让他一个人吃不消,而是怕一个人会忽略有价值的线索。毕竟,长时间盯着枯燥的表格以及里面密密麻麻的字迹,容易让人的眼睛看串行。每个人看完自己手边的记录册,都会和别人交换。这样实际上就等于每一本册子都被看了三遍。
高桥松的视力很好,每一次都是他最先看完手边的记录册。在这个夜晚,他依然是毫无收获。他靠在椅子上,呆呆地望着他的两个同伴,甚至已经九九藏书不期望他们中的一个会突然间发出欢呼了。
这时,吉田把一个纸团扔在了墙角的垃圾里。
“那是什么?”
“唔,一张没用的借条而已。”吉田连头也没有抬地答道。
高桥松走过去捡起借条展开。
兹日借用辎汽三营千斤顶三个。
教导队
民国×年×月×日
高桥松知道,教导队是团级单位的编制。是为了培养士官、班长等士兵骨干而设立的集训单位,通常教导队总是和团部驻扎在一起。出于好奇,他展开地图,找到了第一辎汽团团部的位置。他有点疑惑,因为三营距离团部的路程并不比其他两个营更近,教导队有必要为了借几个千斤顶而舍近求远吗?
他有了一个想法,但还不能做出准确的判断。重庆和其他的城市不一样,因为多山,适合驻扎汽运部队的地域不多。也许,团部的驻地实在不能容纳教导队的存在99lib?,因而只能将其和下属的营级单位安置在一起。
第二天上午,高桥松去辎汽一团团部做实地考察,晚上就把李建勋约了出来。
“你在跟老子耍花招啊。”刚见面,高桥松就阴恻恻地说道。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我问你,辎汽一团的教导队驻扎在哪里?”
“和三营在一起。”
“你龟儿子为啥子不早说?装傻充愣是不是?”
“你让我查的是三营,没说教导队。还有,你他妈的才是龟儿子!”李建勋的声音在最后一句突然拔高,咖啡馆里的客人都在向这边看。
高桥松知道他没有理由怪罪李建勋,他这么做的原因就是想折一折对方的锐气。李建勋的强硬反击超乎了他的预料。面对众多的目光,他不由自主地低下头喝了口咖啡。
尽管李建勋答应下一次把教导队的记录册带来,但高桥松在接头结束后还是暗暗发誓,离开重庆之前,一定要彻底制服这个人。
第三节
艾守成在重庆逗留的时间已经不正常了,可能连他自己此时都会为这99lib.次假期的漫长而不解。眼下,昆渝之间的这条公路,简直就是维持战争的生命线。每一辆卡车每一个司机都是极其宝贵的。“西南运输署”里负责派车的官员恰好是军统的一个外围分子。他这两天不时地打来电话,说他快顶不住了,希望军统出面跟他的上司解释一下。但是,顾知非轻易是不会让更多的人了解这个行动的,想来想去,他还是决定依靠自己的力量。
他给物资部门打了一个电话,对方告诉他,现在汽车配件这一块,最缺少的就是变速齿轮。短时间内,无法提供替换品。
军统局内部就有自己的车队。他给队长打了一个电话,那边很快就派过来一个经验丰富的卡车维修工。顾知非把需要他做的,以及要达到的效果说了一遍。维修工想了一会儿,说出了一个方案。顾知非对机械这方面一窍不通,根本听不懂他讲的是什么。但他保证这么做绝不会让司机察觉出来,这就足够了。维修工回去了一趟,傍晚时,带回来一个同一型号的,但已经报废了的变速齿轮。
当天半夜,顾知非开着车,悄悄来到了“西南运输署”的停车场。该部门的那个外围分子已经和看门的卫兵打过招呼,所以他们很顺利地进入停车场并找到了那辆卡车。除了维修工,他车上还拉了一个眼明手快的年轻特工,专门负责递工具、打下手,他自己则坐在方向盘后面耐心地等待着。一个小时之后,维修工灰头土脸地爬了出来。他说干完了,很顺利,最后他还把一些油泥糊在了上面。没有人能看得出来这里被动过手脚。顾知非很满意,比他预料的时间要短一些。而且维修工是个守规矩的人,一直到下车,不该问的一句也没有瞎打听。
按照顾知非的安排,“西南运输署”的派车员磨磨蹭.99lib.蹭地又拖了一天半才给艾守成派了出车单。但是等传达到司机本人时,已经是黄昏时分了。发车的话也得是明天早晨的事儿了。维修工说过,虽然在更换齿轮时他使用的都是旧螺丝,但也需要两天的时间氧化一下才能达到最好的效果。
艾守成是个老兵油子,实际年龄只有三十岁,但看上去却像四十来岁的人。他驼着个背,脸上胡子拉碴,眼角还挂着眼屎,都早晨了嘴里还散发着昨天晚上的酒气。军装倒是挺干净,可穿在他的身上却显得皱皱巴巴。他的这身毛病其实是大多数跑长途的汽车兵的共性,靠邋里邋遢的形象和长官的宽容显示自己的老资格和重要性。谁都知道,他们每次回来车上都夹带着走私品。一路上,站站都有他们相好的姘头在暖着被窝,但从上到下还得当大爷似的惯着他们。没办法,这年头,汽车兵都是宝贝,是稀缺资源。
作为一个上士,他只是淡淡地回应了调度员热情的问候。上了车,他满不.99lib.在乎地把派车单丢到了一个角落里,慢腾腾地点上了一支烟卷才发动了车子。
车子离开了车位,他像往常一样踩离合挂二挡。这时,无论是车外的调度员还是他本人都听到了一种奇怪的声音。与之相对应的,是卡车的动力似乎根本没有传递到后轴上。他俩都知道,这是变速齿轮出问题了。
等维修工赶过来,拆下变速齿轮,调度员的脸立刻拉长了。作为一个司机,对车辆的日常保养是必须做到的。
“吃喝嫖赌都由着你们,正事却该干不干。回来这么长时间了,检查过车况吗……”调度员唠唠叨叨地发泄着不满。
艾守成红着一张脸,一紧张,口吃的毛病又犯了。
“这……这上个月还检查过。变……变速齿轮换……换了没多久啊。”
“也不能完全怪他。车跑着的时候,机件温度高,向外涨,等冷下来就会内缩,齿轮就咬不上了。估计是回来的路上有什么东西弹进来把齿轮牙子给打了。”维修工倒是说了一番公道话。
调度员没办法,只好向上面反映。“西南运输署”给物资部门打了电话,对方告诉他们,目前暂时没有该种汽车的变速齿轮备用件,唯一的办法就只有等待了。
第四节
“军政部军事地形测绘局”坐落在重庆西北郊区,一片灰色混凝土建筑的四周是一圈高高的围墙,黑色的大门两侧,两个卫兵在上午和煦的阳光下松松垮垮地站着。
阿森把车停在了大门外面,顾知非下车后一个人走上前去。他掏出来的证件上显示的身份是消防局的办事员。很快,一个中尉军官从大门里面迎出来。
他热情地握住了顾知非的手,说已经接到上面关于消防检查的电话了。他还自我介绍说免贵姓任,是这个单位负责保安的警卫排长。说着,两个人进了大门。
实际上,这并不是他们的第一次见面。昨天任排长被悄悄地请进了临时指挥部。在此之前,他的档案被严格审查过,确实是一个信得过、嘴巴严的人。当然,顾知非没有让他了解太多的内容,只把他需要配合的事项交代清楚。
“老板”说过,不到万不得已不要把不相干的人牵扯进来。但是现在面临的情况的确是万不得已了,因为军统在地形测绘局也没有安插过人手。
“也许连日本人也没有把我们这儿放在眼里,所以这些年既没有遭到有针对的轰炸,也没有受到情报组织的渗透。”任排长苦笑着说道,“时间长了,警卫排的精气神也就松了下来。”
“那是你们的保密工作做得好。”顾知非宽慰道。他知道,门口的卫兵让任排长有些尴尬。“没关系,在这次任务中,我们就需要这样的卫兵。”
“请长官放心,任务结束后,我一定以此为契机,大力整顿警卫排。”
顾知非微笑着点点头。很快,他的目光被这里最高的建筑吸引住了,那是一座形状如手榴弹的水塔。
“站在那上面,就可以看到大院里的每一个角落。”任排长指着水塔说道。昨天在指挥部,当顾99lib.知非提出要求时,他就想到了水塔。
“上下方便吗?”
“非常方便,有螺旋状爬梯一直通到顶层。”
“那个东西在哪里?”
“在材料储存室。昨天我一回来,就到那里转了转,你们说的那个东西摆放在一个挺显眼的位置。”
“材料储存室好找吗?”
“好找,每一条道路的岔口都设有醒目的路标。”
顾知非谢绝了他的带领,自己沿着路标拐了几个弯,果然很快就找到了。
“记住,这件事跟任何人都不能说起。”临走时,顾知非再次强调了保密性。
“是。从此之后就烂在肚子里,直到死!”任排长估计第一次执行这样重大的任务,他立正后一脸肃穆地答道。
回去的路上,阿森把车开得很慢,因为顾知非一直观察着车窗外面的路况。在离开测绘局三公里的地方,顾知非让他把车停了下来。下车后,他先是观察了四周的环境,然后走到道路中央,踢了踢因风化而破碎的路面。
“我看这个位置就很好。四周都是稻田,路面也确实到了该整修的时候。”顾知非扭头对站在他身后的阿森说道。
回到指挥部,苗副官兴冲冲地告诉他后勤部那边也摆平了,整个重庆西北部的军事单位的给养车都被调整到了凌晨四点钟。
“高桥松那边有动静吗?”
“还没有。”苗副官摇摇头,“教导队的出车记录已经交给他两天了。可一点动静也没有啊。”
“一定是最后一个栏目里的数据让他吃不准了。”他们两个人都看过教导队文书抄录的记录副本,苗副官知道他说的是什么。
“苗兄,你看这样行不行?傍晚的时候给右营街那一带断电。”顾知非考虑了一下忽然说道。
苗副官眉开眼笑:“这是个好办法。”
第五节
就在一个小时之前,高桥松的手指翻到了崭新的一页。最先跳进他的眼帘的,就是出车路程下面那一栏显示出来的公里数,和他心目中的那个数字相差无几。后面目的地一栏里,标注的是一个编号为112的基地。他记住了这个人名和所在班,随后又翻了几页,每一页上都有同样的里程、目的地显示出来。虽然人名不总是一样的九九藏书,但他们都属于一个班。同样,他也很容易地就从时间上查出,这个班每隔两天都会出一辆车来保障这个112号基地的物资供应。
唯一和他的预判大相径庭99lib?的就是耗油量。记录表上显示出来这个班装备的卡车,是美国产的道奇牌。这种车辆的单位耗油量几乎是每一个稍有常识的军人所共知的。无论如何,记录表上所记载的耗油量也远大于该行程所需的理论数值。而且每一个车次,都相差无几。不,这多出来的油不可能是驾驶员偷偷倒卖掉了。即使是上下勾结、同流合污,他们也会找一个更好99lib.的掩盖方法。这样做,等于把一切都摆在了明面上,任何一个人都可以看得出来。再说,不可能每一个驾驶员都倒卖同样数量的油料。
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他们的所作所为是经过上级允许了的。
他把记录本交给浅井,自己则出了房门,来到了院子里。靠近门口的地方摆着一把破旧的藤椅。虽然天气越来越冷了,但是他还是常常待在院子里。屋子里面既阴暗又潮湿,这个地方比南京更加令他感到不适。
下午四点钟的阳光对高桥松来说聊胜于无,他抄着手坐在藤椅上,?99lib?享受着短暂的余晖,同时让思维继续深入到关于那些多出来的油料的问题之中。
不知过了多久,他的身子打了一个冷战,神志从思索中一下子回到了现实。这时才发现,太阳已经落山了。就在他站起身来准备返回屋中的时候,他听到屋子里面发出“咔嗒”一声轻响。他知道,这是有人在拉动灯绳。九九藏书但是窗户并没有透出一点光亮来。
“该死!又停电了。”吉田在里面用日语小声地咒骂了一句。
“混账!跟你说过多少回了,任何时候都不要说日语。”这是来自浅井的训斥。
高桥松抬起的左脚又放回了原地。他愣愣地站在那里,脑海里立刻闪现出一幅幅画面来。那是他进入重庆不久,徒步侦查豹子岭时的所见所闻。他想起来了,没有在那一带发现一根电线杆。这并不奇怪,四川本身就是一个落后的内陆省份。仅有的电力也就是能够保障重庆、成都这几个大城市。城外的乡村,到了夜间还只能用油灯来照明。
电力,他们缺少最基本的电力供应!
想到这里,他就全明白了。
第六节
这天傍晚,军政部档案馆的协理员姚敬轩吃过饭后,像往常一样,信步走出家门。此时的他,已经脱去了那一身军装,换上了一身宽松的缎子面的夹袄夹裤,右手还反握着一把三尺木剑。
老姚五十多岁的年纪。军衔虽说只是个上尉,但他很知足。他为人老实、不会钻营,但因为谨慎细心、少说多干的工作态度,无论谁上来当馆长都对他不错。现在,战争的局势一天天好起来。等到彻底太平了,他也就该退休了。他和老伴早就商量好了,把身体保养好,将来多带几年孙子。
他住的地方离江边不远,除非下雨,每天晚饭后,在江滩上舞一个钟头剑是他的必修课。
虽然他的动作并不是很快,但二十分钟以后,身上却也渗出了一层细细的汗珠。第一个套路已经走了一遍,但他对刚才那招“燕子入巢”很不满意,于是他右手掐了剑诀准备再重新来过。这时,他忽然感到身后似乎有人。
“曾先生!”他一转身,立刻就认出了身后的这一位。
“老姚,好身手、好兴致啊。”
“雕虫小技,不值一提。哪阵风把您吹到这个地方来了?”
“不瞒您说,这股风来自西南,却透着一股子寒意啊。”
“哦?”
“这里太黑了,到我车里谈吧,我还要给你看一样东西呢。”
姚敬轩疑惑地跟着曾先生爬上江堤,钻进了那辆轿车的后座。曾先生叹了口气,从身边的皮包里取出一张照片递给了姚敬轩。照片上的人从穿戴上看是一个年轻的学生,可他呆板的站姿和举在胸前写着自己姓名的纸牌又说明,他是一个囚犯。99lib.
“这……这是怎么回事?”
“实话跟你说吧,贵公子跟共产党搅在了一起。”
“怎么可能?他好好地在昆明念书……”
“坏就坏在他的那个老师身上,那是个真正的赤色分子,这一次,很多孩子都因为和他过往甚密吃了官司。”
“曾先生,我九九藏书儿子他现在在哪里?”
“还在昆明关押着。目前,案子已经报到了我这里。咱们都知道,你所处的位置是党国的政治、军事的核心区,一旦领袖知道了这件事,你的职位……”“曾先生,我的职位已经无关紧要了。求求您,一定要救救我的儿子!敬轩愿以全部家产相托。”
“你这话说的,倘若我心里没有这孩子,还跑到这里干什么。不过……就是没有这件事,我也有点小忙要拜托姚兄.99lib?。”
“您说。”
曾先生从衣兜里掏出一个微型照相机递给了姚敬轩。然后,他把需要对方拍下来的档案名字,以及相关的一切资料说了出来。
“这份档案您是有权调阅的呀。”姚敬轩不解地问道。
“这正是我马上要说的。记住,我不想任何人知道我曾经接触过这份档案,明白吗?”
第七节
“西南运输署”有一处大院专门安排来往的卡车司机住宿。大院里的几排平房从编制上也算得上是兵营了。但宿舍里面又脏又乱,根本看不到一点严整、清洁的军人风貌。
本来,艾守成即便是回到重庆,也不怎么在宿舍里待着的。不仅是他,跑这条线的每一个老司机的手头都有几个活钱。以前,当日本人的飞机还没黑夜没白天地堵着这条运输线狂轰滥炸的时候,所有的司机都抱着有今天没明天的想法,及时行乐,快活一天算一天。等后来美国人的飞机赶跑了小日本,安全上有了保障,这帮汽车兵养成的大吃大喝的习惯却改不回来了。
每次回来,除了睡觉,艾守成几乎没有在宿舍里待过,每天不是喝酒就是看戏、听书,偶尔还逛几回窑子。但是自从发现了变速齿轮报废之后,他就再也不敢造次了。毕竟,认真追究起来自己是脱不了干系的,说到底他不99lib?过是个大头兵而已。两天来,他只是偶尔出门买些酒菜,大部分时间都躲在宿舍里足不出户,用喝酒和睡觉来打发这无聊的时光。
这天下午,他睁开眼时,发现自己趴在桌子上,他99lib.也忘了自己是什么时候开始吃这顿饭的,反正桌子上有酒有菜,于是他给自己又倒了一杯。就在这时,房门被人推开了,他扭头望去,只见一个年轻的军官站在门口。
“你是艾守成吗?”那个人操着一口浓重的四川口音。口气里透着一股子威严。
“我……我是。”他惶恐地站起身来,暗想这一定是为了齿轮的事找碴来了,于是忙不迭地系上扣子,敬了个军礼。
“坐下吧。”那个人淡然说道。他没有回礼,而是径直走过来,坐在艾守成的对面。这个人一时间没有说话,只是漠然地打量着他。艾守成感到这家伙可能是个狠角色,脸上的疤痕应该是在战场上留下的,不然也不会年纪轻轻就提了上尉。
“知道为什么找你吗?”
“莫不是,变速齿轮到货了?”艾守成说完这句自己都感到有点好笑。
对方摇了摇头,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个证件递了过来。
“军事物资调查处?”他疑惑地打开来看了看,抬头问道。
“知道我们是干什么的吗?”
艾守成摇了摇头。
“专门调查各部门对军事物资贪污、侵吞、倒卖的犯罪证据。其中也包括涉嫌走私、贩毒的军中败类。”
艾守成彻底慌了,他想这一定是上面哪位大人物发了狠,想摁死他,可单凭一个报废的齿轮又不好下死手。他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有说出来。
“倒卖过车上的军事物资吗?”
“没……有。”
“带过鸦片吗?”
“没……没有!”
“走私过其他政府规定的专卖品吗?”
“带……带过烟……烟叶。”
“每次都带?”
艾守成艰难地点了点头。
“我知道你心里肯定不服。”那个人掏出香烟来给自己点上一支,“‘西南运输署’的每一个长途司机都或多或少地干点走私的勾当,为何上面偏偏跟你过不去呢?”
艾守成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那是因为你是一个有前科的人。”
“长……长官,我……我有啥前科呀?”
“倒卖油料!”上尉的眼睛突然射出摄人心魄的寒光,他一字一顿地说道。
“长官,你……你可不能乱……乱说呀,这是重罪。”
“你也知道是重罪?你这个人看上去好像很本分,要不是我们调查了你当年在汽辎团教导队的出车记录,我们都不敢想象,几个新兵蛋子竟敢做出这么大的事情来。”上尉怒气冲冲地拍了一下桌子。
“你等等。”艾守成的酒意彻底消散了。他知道走私烟草算不上什么大事,倒卖油料可就非同小可了,这道坎迈不过去,那是要蹲大狱的。他抓着脑袋想了半天。
“长官,你……你们一定是弄……弄错了。我在教导队的时候,绝没有倒卖过油料。”
“我看你是不见棺材不掉泪!”上尉从另一侧的衣袋内抽出几张纸摔在桌子上。那几页纸,正是他藏书网
从那个出车记录本上摘抄下来的。
“这……这能说明什么?”艾守成逐一看完了,一脸无辜地问道。
“妈的,白纸黑字写在这里,你还敢跟老子装傻充愣!”上尉一把抢过一张表格拍在桌面上。
“说!到112号基地的路程是多少?”
“32公里。”
“你的耗油量是多少?”
“20升。”
“道奇卡车的百公里耗油量是多少?”
“长官,说到这里,我全都想起来了。”艾守成的话语忽然变得连贯起来,他的情绪也平静下来,“我不知道,现在的教导队队长是谁?”
“乔志良。”
“不,你们应该去找梁光。当时他是队长,是他把这个任务交给我们班的,还要我们班的每一个人都要对这个任务的内容保密。”
“看来处长说的一点都没有错,你还真是个老油条。你知道梁光早就调到了第六战区,你知道你们那个班的兵现在还活着的就剩下你一个。你以为我们拿你没办法了吗?那好,油料的事先放一放,就从走私开始查起吧。起来!跟老子到调查处走一趟。”
“别……别,长官。”艾守成思忖了片刻,“也罢,事情都过了这么长时间了,那个地方也让日本人炸了,我就跟您全说了吧……”
艾守成的陈述和高桥松的判断是一致的。道奇卡车多出来的油料正是被用于了照明。从南京出发前,那个飞行队长证实,二十余门“铁拳”野战炮是被伪装成了草垛置于豹子岭下的打谷场的。所以,他们对火炮的保养工作只能在夜间进行。而作为大后方的四川,电力供应是如此紧张,以至于陪都重庆都不得不限制用电。那么乡村里更不会得到电力输送。这一点,在他第一次徒步侦查时也得到了证明。
卡车除了运送补给、器材,还有一个任务就是用汽车的大灯提供照明。其他的部位、机件可以用火把来照亮,但是炮膛内部,必须依靠强光才能看出清洁的效果。任何一个残留的微小颗粒都有可能会导致里面的膛线氧化受损。为了保持蓄电池内的电力充足,他们只能整夜地空转着发动机,燃油就是这样被大量地消耗掉的。
“最后一次到112基地执行任务是什么时候?”
“就是基地被小鬼子轰炸后的第二天。”
“什么任务?”
“清理呗,还能干什么,把那些废藏书网铜烂铁统统拉到兵工厂回炉。”
“全拉到兵工厂了?”
“还不是。”艾守成想了一会儿继续说,“装车之前,我们等了一会儿,来了一辆小车,下来几个戴眼镜的人,他们在残骸里挑拣了几样东西带走了。”
“那些人是干什么的?”
“那些人穿着蓝色的大褂,上面印着……对,第三研究所。”
第二天晚上,高桥松和李建勋碰了面。他试着恫吓了一番,但是没有起到丝毫的作用。李建勋明确地告诉他,研究所和物资调查处之间风马牛一般没有任何工作关系。他无法找到任何借口带着高桥松进入那道大门,能够为他提供的只能是地址。
陆军装备第三研究所驻扎在重庆的西北郊区,为了保密,大门口的牌子上写的是“军政部军事地形测绘局”。
第一节
高桥松趴在草丛里瑟瑟发抖。没办法,为了保持身体的灵活性他只能选择一袭单衣。当然,衣服的颜?99lib.色和夜色一致。现在是凌晨四点,地点是重庆西北郊外公路边。不出意外的话,那辆给养车二十多分钟以后就会路过这里。
离开南京之前,他熟悉过“铁拳”的资料。这种火炮的最大优点在于其射程远,后坐力小,但二者依赖的都是德国工业最引以为傲的合金技术。尤其是该型火炮反后坐力装置的弹簧,即便是现在,也是世界上最优秀的军事技术。不要说支那人,就是日本的顶尖级武器专家也无力仿造。可以断定,这种珍贵的材料一定会被小心地保存起来,以便技术成熟后再加以利用。目前为止,虽然从艾守成这里可以确认豹子岭打谷场确实是一个火炮阵地,但这毕竟只是一个间接证据,研究所从废墟里拣走的东西才是最过硬的铁证!
失去李建勋的帮助,高桥松不知道怎样潜入第三研究所。他预感如果把即将面临的困难电告南京,机关长很可能为了他的安全终止他的行动。但那样,他带回去的结果仍然算不上是确凿无疑。他太了解机关长了,哪怕有万分之一的疑点都不能让他放心。到目前为止,他的工作完成得还不错。不仅仅?99lib.运送了电台,还成功地把李建勋玩弄于股掌中。但是他似乎依然能看到石井幸雄那充满不屑的冷笑。从完美中找出瑕疵,加以无限放大是他对付自己的一贯招数。不,不能给石井这个机会。现在,他已经走到了最后的关口,离完美只剩下了最后一道铁门。无论如九九藏书何,他都要漂亮地、完美无缺地画上一个句号。
经过浅井几天的侦查,情况比他预想的要乐观得多。研究所的卫兵作风懒散,疏于防范。每天凌晨四点半的时候,会有一辆运送给养的卡车进入研究所,四十分钟之后才会离开。每一次,卫兵都是草草检查一下司机的手续就开门放行。幸.99lib?运的是,在离研究所三公里远的一处路段正在修路。临时通道是公路旁边的一小段弯曲的凹凸不平的简易土路,卡车经过这里时速度接近于步行。唯一不理想的是,他只有不到四十分钟的时间。
第二节
在储水罐和外墙之间是一条方便维修人员工作的环?99lib.形平台。平台上方的墙体,每隔三米的距离开了一个窄窄的窗口。正如任排长所说,站在水塔的上面,可以俯瞰研究所的每一个角落。
一接到高桥松异动的消息,顾知非就带着阿森提前赶到了研究所。这一次,他们仍然是以消防局工作人员的身份进入的。任排长曾提议,换上几个精明能干的士兵值守夜班,这样更方便目标顺利完成任务,前提当然必须让他们了解实情。顾知非坚决地予以否定,他不敢冒这个险。面对高桥松这种级别的谍报员,卫兵的表现稍有欠缺或过火都会出岔子。可如果把卫兵都换成他手下的特工,虽然可以表演得滴水不漏,但必然会在研究所内部引起相当大的反响,泄密的风险比前者更大。所以,今夜的成败完全押在高桥松的个人能力上。顾知非相信,高桥松有这个能力,除非他的运气太坏。滑稽的是,高桥松的运气也是顾知非自己的运气。
给养车的到达比平时晚了十分钟左右。自它开进大门那一刻,顾知非就趴在架在窗口的高倍望远镜后面。汽车驶过大院,虽然缓慢,但因为熟悉路径,一直到达后面食堂的门口才停了下来。一路上,他都没有看到高桥松的身影。
“难道他没进来?”阿森在旁边小声念叨着。
顾知非飞快地掉转镜头,在汽车路径最黑暗的一段停了下来。一分钟后,一个身影从黑暗中快速地闪了出来,沿着小路无声地奔向材料储藏室。
“他已经看见路标了。”顾知非微笑着说。
第三节
高桥松在材料储存室门口的灌木里蹲了一会儿。确认四周无人,他才蹿出来溜到大门处。而此时,他的手上已经多了两根顶端带钩的钢丝。看了看挂在门上的大锁头,他不禁咧嘴笑了。这几天,为了今夜的任务,浅井把99lib?重庆市面上各种牌子的锁头都买了回来。这方面,吉田是一个不折不扣的专家。在他的精心指导下,高桥松已经可以轻松地对付每一种锁。区别之处,只是时间的长短不同而已。而眼前的这一把,看起来挺大,但其内部结构并不复杂。
五分钟之后,他无声地推开了大门。这时,他收回钢丝,取出了一个笔形手电筒。材料储存室看起来好像一个大型的、改装了的车库,一排排铁质的架子占据了三分之二的面积。高桥松在最前面一排的架子顶上发现了一个标签,上面的产地标明是美国。他知道,支那政府的科技力量还停留在非常原始的层次。除了一些结构简单的轻武器能够自产,大部分武器装备都需要从国外进口。毫无疑问,随着美国的参战,以及租借法案的实行,美国已经成了他们最主要的武器输入国。但在中日战争爆发之前,他们的主要武器供应商却是德国。他沿着架子向里侧走去,发现标签上的字迹由步枪、机枪、重机枪这样的排列方式依次出现。他想自己已经找到了规律,于是从这一排架子间的空隙直接插到了第二排。他看到这一排产地的标签是德国,就毫不犹豫右拐向里面走去。都快走到墙根了,他终于找到了火炮的标注。.99lib.
就在离墙倒数第二个架子的中间一格,他先是看到了几截粗大、长短不一的弹簧。他瞟了一眼挂在上方的标签,上面写着他日思夜想的字母——FLOK-19,这就是赫赫有名的“铁拳”野战炮的学名。
高桥松看了一眼手表,到目前为止他已经消耗了十分钟。他把手电筒叼在嘴里,从腰间摸出一把钢锉来。他拿起一根弹簧,发现末端的茬口有切割的痕迹。很显然,研究人员是从这里分离出做实验的样品的。他找到一个相对薄弱的地方开始用力挫。没过多久,他就已经相信,这的确是“铁拳”的零件,因为材料的坚韧程度远超一般的钢铁。每隔一段时间,他就停下来看看手表,同时也让酸麻的手指休息片刻。但是后来,他甚至连这几秒钟的时间也不敢浪费了。到了最后,他的手指几乎失去了知觉,只是在小臂的带动下做机械的往复运动。二十分钟后,他终于从拇指粗的弹簧上切下来一厘米长的一节。
他顾不得擦拭一下汗水,而是用一小坨发黑的黄油把弹簧的闪亮的新断面涂抹上。他不想让人家在事后发现任何疑点。接着,他用手一块手帕将那一小节弹簧包起来塞在胸口贴身的地方。收好工具,他用手电筒最后扫视了一遍,才快步离开。等他锁好储藏室的大门,原路返回到那片黑暗的角落中,食堂门口卡车上的粮食和蔬菜刚刚被卸完。司务长在出门证上签了字,交给了司机。司机上车发动汽车,掉头后顺着原路驶向大门口。
当前轮刚刚轧过高桥松头部旁边的路面,他果断地一滚就来到了卡车的下面。这种卡车的构造他了然于胸,一伸手就准确地抓住了底盘的槽型钢架。被缓慢地拖行了几米之后,他的两只脚成功地蹬在了后桥架上。手脚用力,他悬在了半空中。这都是他提前想好的。因为卸车后,车槽内空空荡荡,毫无隐蔽之处,因此只能藏身车下。虽然他的姿势很难受,但是只要汽车离开研究院,到达三公里外修路的地方,缓慢的车速足以让他安全藏书网脱身。这点时间,高桥松的体力还是撑得住的。
卡车摁了两声喇叭,躲在岗楼里的两个卫兵才睡眼惺忪地走出来。其中一个打着哈欠拉开了大门后,就抱着枪靠着门闩处等着再次把它关上。另一个走到司机这一侧把手伸过来。司机把司务长签署的出门单递了出来。但是就在交接的时候,出现了问题。卫兵的手指没有夹住那张薄薄的单子,等他发现时,出门单已经躺在了车轱辘旁边的土地上。他骂了一句,不得不弯下了腰。等他捡起来正要直起腰来,他的目光和高桥松的目光对在了一起。
卫兵惊呆了,直到那个黑衣人落到地上滚出车底,他才下意识地端起刺刀捅了过去。高桥松虽然人在地上,但身体却很灵活,拧腰收腹躲过这一刺。他左手抓住枪口的同时,右手闪电般卸下了刺刀。卫兵这时才想起拉枪栓,但为时已晚。高桥松一跃而起,把手中的刺刀插入了他的喉咙。这个时候,司机和靠在门闩处的卫兵虽然已经察觉,但突如其来的变故让他们都不知所措。高桥松将司机拉出车门的时候,另一个卫兵才拉上枪栓。但他只来得及开一枪,就被汽车撞倒在地。
第四节
当看到那张出门单飘落而下的时候,顾知非说了一声:“糟了!”他放下望远镜立刻冲向螺旋状爬梯。刚跳下几阶,就听到了那声枪响。等他跑到大门口,正看到警卫排的几个只穿着内衣的士兵驾着两辆挎斗摩托车追了出去,发动机的声音盖住了跑在他身后的任排长叫停的声音。
“糟了,那两辆摩托车上面配置着轻机枪呢。”他气喘吁吁地对顾知非说道。
顾知非也明白,无论如何,大卡车也跑不过挎斗摩托。现在,连他也不知所措了。
阿森从水塔上下来后,先奔向了他们来时停在暗处的轿车。此时,他驾着车冲过来,一脚刹车停在了顾知非身边。
顾知非看了他一眼,突然上前拉开车门把他拽了下来,坐上藏书网驾驶位置的同时,他大声命令还处于懵懵懂懂状态中的任排长上车。
从一开始,顾知非就把油门踩到了底。但是直到跑出两公里外,顾知非才追上那两辆并驾齐驱地飞奔在公路上的摩托车。一个坐在挎斗里,还光着膀子的卫兵已经对着前方扣动了扳机。
“嗒嗒嗒……”顾知非看见黑暗中一溜光点飘向远处的卡车尾灯。按顾知非的指示,任排长探身车外。在他的命令下,两辆摩托车向两侧分开。顾知非从中间的位置上迅速超了过去。他知道,现在下令卫兵们停止追击显然已经来不及了。几百米后,顾知非终于看清楚了,卡车陷在那段临时土路里。那本来是他计划做文章的地方。顿时,他的冷汗冒了下来。随着距离的缩短,他甚至已经能够听到卡车发动机执拗的轰鸣声。.99lib?九九藏书
蓦然,他看到在车灯的照射下,几十米外有一块巴掌大的石头横在路面偏右的位置上。
“抓紧了!”他向身边的人喊道。
跟在后面的两个摩托车手紧急制动。因为他们看到前面的小轿车右侧突然跳了起来,紧接着车头向左侧猛转,车身失去控制后,横着向前翻了个跟头,底朝上滑行了十几米才停住。事后他们分析,一定是司机缺乏经验,右轮弹起后,慌忙向左打方向盘的同时却把制动踩死了,才造成了那样的结局。
因为汽车阻挡了路面,摩托车只能停了下来。有两个士兵留下来抢救车内的人,剩下的端着步枪和轻机枪跑进了庄稼地里,抄近路向卡车奔去。遗憾的是,就差一百米的距离,卡车突然成功地从洼地里冲上公路。尽管他们把武器中的子弹全都扫了出去,它还是一溜烟地跑远了。
第五节
也许是出于纪念,高桥松把他和李建勋最后一次接头的地点定在了他们第一次接头的那个小酒馆里。
他们喝了两杯酒。高桥松脸色微红,兴致很好,他告诉李建勋这也许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了。今后,联系他的会是另一个人。他把浅井的化名,以及联络他的方式都告诉了他;而他在金钱方面如果有什么要求的话也可以提出来。但李建勋阴着一张脸,始终一言不发。
“我说的话你都听清了吗?”
“今天凌晨,第三研究所有两个卫兵被害。”他忽然抬起头,目光直射高桥松。
“没错,那是我杀的。”
“你到底是什么人?不会是为小鬼子做事的吧?”
高桥松摸出一张钞票放在桌角,然后站起身来。
“跟我来。”他说道。
两个人出了酒馆拐进一条黑暗的小巷中。高桥松看看四周没有人,突然回身一记重拳准确地击中了李建勋的胃部。精于格斗的他知道,这个器官遭到狠击,会让人在瞬间失去抵抗、甚至喊叫的能力,剩下的,只有呻吟和呕吐的份儿!
他蹲下来,看了看缩在角落里痛苦地蠕动着的那个躯体。
“记住,从今以后在我们的面前,不许提‘小鬼子’这三个字。是大日本皇军知道吗?”他用力地拍着李建勋的脸说道,“皇军是高贵的,不是什么小鬼子。还有,因为你的协助,南京的皇军总部已经获得了重要的情报。从你给我办成第一件事情开始,你就成了一个不折不扣的汉奸。你已经成了你的同胞们的敌人,无可挽回了。除了我们,没有人会接纳你。为我们做事既是你唯一的出路,也是你最高的荣誉。”藏书网99lib?
高桥松站起身来,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第六节
庆功宴是在“老板”的私人宅邸举行的,而宾客当然只有顾知非和苗副官两个人。
天气格外好,用人们把铺着雪白台布的桌子摆在了后院茵茵的草坪上。享受着正午的阳光,顾知非感到非常惬意。
“老板”执意亲自为顾知非将牛排切成小块,并将盘子摆在了他的面前。
“知非,我加入军统这么多年了,还是第一次看到局座为别人切牛排,真为你感到荣光啊。”苗副官说道。
“知非这一次玩了命,我为他切一盘肉又算得了什么。怎么样,胳膊还疼吗?”“老板”指了指顾知非吊在胸前的右臂,关切地问道。
“不过是些皮肉伤,早就无碍了。”
“这就叫艺高人胆大。”“老板”在把红酒倒进顾知非面前的玻璃杯里的同时,却对苗副官意味深长地说道。
“那是那是,知非的能力那是有目共睹的。”苗副官再次赔着笑。
“来,为高桥松离开重庆干杯。”在“老板”的倡议下三人碰了酒杯。
“这么说,我们的目的和高桥松的目的都达到了。”“老板”满意地看了看他的两个手下。
“是啊局座,这恐怕开了自抗战以来,中日双方唯一一次为一个目标而共同奋斗的先例啊。”苗副官总是能既得体九九藏书又不乏幽默感地延伸上司话语的含意。
“哈哈哈,说得好,说得好。”“老板”这一次的笑声比刚才更加爽朗了些,黑黝黝的脸上泛出了红光。
“只是不能亲手逮捕这个高桥松,还得眼睁睁地目送这个家伙大摇大摆地离去,不解气呀。”顾知非用左手边为“老板”斟酒边说道。
“意气用事了不是?”
“这也是顾科长嫉恶如仇的本性使然嘛。”苗副官笑道。
“那好,我就给你另找个差事,让你眼不见心不烦好了。”
“别……别,局座。我也就是那么一说。您还是让我把高桥松礼送出境好了。”顾知非99lib?嬉皮笑脸地说道。
“我可没有和你开玩笑,”“老板”脸上的笑容慢慢收敛了些,“我记得你的档案里显示,军校毕业后曾在天津干过很长时间的秘密工作。”
“是的,从民国二十二年到二十五年,整整三年。”顾知非正色答道。
“不久前,我们在平津的力藏书网量再次受到日本人的打击。现在那边急缺有能力的人手。我组织了一批,目前正在开县受训,随时准备补充过去。前两天我去看了看,那个教官……我就不提他了。”“老板”厌烦地摆了摆手,“还好,这边的事情你们完成得干净利落。现在知非已经能抽出身来了。你准备一下,把手头的工作,包括和南京曲国才、王汉亭他们联络的密码本都跟苗副官交接好,赶紧到开县把那批学员给我训练出来。”
“局座,您就再给我几天时间,让我看着高桥松滚了蛋……”
“不行,今天才礼拜四,他的船票是礼拜六的。而你,礼拜五天黑之前必须给我赶到开县。”
因为顾知非的右手受了伤,所以在回程的路上就由苗副官来驾驶汽车。顾知非多喝了几杯,苗副官让他睡一会儿,可是他却怎么也闭不上眼睛。
“知非,我看你情绪不高呀?”
“我忽然想起那两个无辜的卫兵。要是我计划得再周密一些,也许他们就不会这么不明不白地失掉性命,毕竟他们也是父母所生啊。”
“嗨,这也是意料之外的事啊。回头我跟局座说说,等风平浪静了,支点钱慰问一下他们的家属。”
顾知非无言地点了点头。
“还是想想高兴的事吧。”苗副官接着说,“我敢打赌,等你从开县回来,怕是要直接到情报处副处长的办公室里上班喽。咱们可说好了,到时候,重庆的馆子,你得让我随便挑。”
“苗兄,你就会拿我寻开心。”
第七节
重庆陆军医院的马院长把听诊器从耳边取下来装进白大褂右侧的兜里,然后双手立刻伸向躺在诊榻上那位贵客的胳膊,想把他搀扶起来,但却被轻轻挡开了。
“马院长,我比你还小好几岁,怎么能让你搀我。”曾先生一边说着,一边坐起来开始扣上高级衬衣的扣子。
“哪里,哪里,到了这个地方,都是需要我们来服务的嘛。”马院长脸上赔着笑,上身微微向下弓着。
“怎么样,我的身体还过得去吧?”
“很好很好,就是肺部有些许杂音,我看曾局长这烟以后还是要少吸些为好。”
“嗨,不瞒你说,我也是早就想把这一口戒了。可是工作太忙了,不吸几口烟,这里简直就不转圈了。”他指了指自己的脑袋。
“是啊,局长日理万机、日夜操劳,令人感佩。不过若是身体累垮了,岂不是党国的损失。我看您不如在这里住上几天,让.99lib.
我给您好好调理调理。”
“不必了,”曾先生说着站起身来摆了摆手,立刻有随从将西装披在他的肩上,“比起前线的将士们,我这点小恙又算得了什么,把那些药品用在他们身上,比用在我的身上更有用。哎呀,我还真想到下面去看看弟兄们。”藏书网
马院长早就料到这一出了。但凡有军政高级官员到这里检查就诊,临走时总要到楼下视察一圈,到伤员那里嘘寒问暖一番,勉励几个在基层忙碌的医生、护士,从而显示出自己爱兵如子、平易近人的品格。
但是这一次,曾先生走完了这个过场却并没有离开。
“这些伤员需要治疗多长时间才能重返部队呀?”他转身问道。
“这可就因人而异了。送到这里来的,少则一两个月,多的需要大半年。重伤致残的,养得差不多,就安排退役回家了。”
“家在沦陷区的,就只能送到荣军教养院了吧。”
“是的。”
“还好,这两年我们又建起了几座荣军教养院。否则的话,真要在你这里住个三五年的话,你还能收治新的伤员吗?”
“长时间住在这里的也不是没有,极个别而已。”
“哦?他们的伤总也治不好吗?”
“有些伤是比较特殊的,经常复发,需要专业医生及时处理。”
“走,看看去。”
这座陆军医院,早在国民政府迁都之前就已经竣工了。按照当时的设计,正面的主楼用作门诊和手术楼九九藏书。左右两座偏楼全部定为住院部。但是随着战事的全面展开,几百张病床很快就捉襟见肘。还好,最初的设计者早有先见之明,选址的所在,恰好毗邻一个当地富豪的宅院。那位富商也是个识大体的人。按照先前谈好的价格,政府立刻将这套大宅子出资租了下来。
“每次前方打得激烈,不要说病房,连这些廊道、亭子里面全都住满了伤兵。”马院长说道。
这时他们已经走在一条九曲回折的长廊之上。放眼望去,四周有假山、花圃、池塘,如果不是院落里晾满了床单、绷带、病号服,如果不是行色匆匆的白衣护士频繁穿行,这里的确是一处清雅别致的所在。
越往后走,人就越来越少。当他们进入了一道月亮门,从小院右侧的第一间屋子里立刻迎出来一位年轻的医生。
“张医生,曾局长今日莅临体察,你负责把这里的情况给长官详细汇报一下。”
这里的病号本来就不多,大多数卧床不起,曾先生很快就逐一看望了一遭。
“这么说,最早入院的是在民国二十八年了。”曾先生感慨道。
“不,应该是民国二十七年。那个……石二娃呢?”马院长转身问道。
“刚才还在这一片儿晃悠来着……”张医生惶急地四下张望,“在那儿!”
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曾先生努力看过去,这才看到在院子最偏僻的.99lib?角落,一个年轻的伤兵蜷缩在一片背阴处,不仔细看还真不容易发现。
加上曾先生的秘书和两个随从,这一行人一共有六个人。他们的身影遮住了石二娃眼前的光线和景物,但他的眼睛仍茫然地注视着前方,仿佛能看到很远很远。
“他伤在哪里呀?”曾先生侧身轻轻问道。
“这里。”马院长指了指头部,他的声音也随着长官降低了许多,“一块炮弹片钻进去了。”
“取不出来吗?”
“太深了,我们不敢动。”
“班长!火……火……”石二娃突然大叫起来,淡漠的眼神刹那间充满了恐惧。
曾先生被突如其来的变故吓了一跳,两个随从立刻挡在了他的身前。
第八节
高桥松拎着皮箱,走进了船票上显示的那间客舱。他立刻发现,除了他自己,这间六人客舱中还有两个国军下级军官。那两个人都是中尉,本来坐在靠近窗口的桌边聊天,一看到他走进来立刻起身热情地打了招呼。
高桥松不得不走过去,和二人寒暄了几句 。然后他指了指脸上的伤口,说还不适应长时间说话,所以立刻得到了谅解。安置好行李之后,他一个人出了舱。本着言多必失的原则,他不愿意和任何人多做交谈。他趴在船尾的栏杆上,欣赏着两岸的美景。挨到晚饭时间,他就到餐厅吃了饭,又在甲板上闲逛了很久,等天色已晚才回到了舱房。
没想到,那两个家伙不但没.99lib?有休息,反而谈兴正浓。在他们面前的桌子上除了一个快见底的酒瓶子,还有半包花生米和一堆鸡骨头,显然这二位的晚饭也是在这里解决的。除了这三个军人,睡在其他铺位上的都是老百姓,虽然可能被吵得睡不着觉,但在这个世道,谁又敢99lib?招惹这二位军爷呢?
高桥松谢绝了他们的邀请,自顾自地爬到了铺上。他虽然闭上了眼睛,但那两个人的谈话还是飘进了他的耳朵。
这是一对久别重逢的同乡,一个是步兵,一个是炮兵。步兵埋怨的是,在战斗中总是得不到火炮的支援。
“……那可就怪不得我们了,我们手里的炮是德国货不假,可是炮弹早晚有打光的那一天啊。”
“我就不相信,咱国民政府连个炮弹都生产不了?”
“这你可就不懂了,有些炮弹能仿制,有些是仿制不了的……”
高桥松打了个激灵,渐渐浓厚的睡意霎时间藏书网消散得无影无踪。
第二天早上,睡在舱房里的乘客醒来后没有发现那个疤脸军官的踪迹。其他人漠不关心,甚至早就忘了这个人曾经的存在。只有那两个军官相视一笑,他们甚至清楚,高桥松是在半夜的几点几分离开的。
第一节
寺尾谦一是知道那张离开重庆的船票日期的。但是就在他盘算着高桥松应该已经穿越封锁线返回宜昌的时候,却意外地收到了高桥松发自重庆的电报。高桥松提出的新问题他压根就没有考虑过,因为自中日全面开战以来,“铁拳”在战场上只露过两次面:一次是淞沪会战,一次是徐州战役。当时的支.99lib.那政府不惜重金从德国进口这种火炮,不可能在弹药方面铢施两较。他觉得高桥松再次返回重庆的行为有些愚蠢,但既然已经回去了,他就不能再严令他立刻撤出。至少在经过他的调查核实之前,是不能下达这样的命令的,于是他要求高桥松给他一天的时间。
他的一个故交目前担任日本驻柏林使馆的武官。寺尾谦一先给他发了一份电报。电报的内容很长,但结尾处,?99lib?他仍然没有忘记请求对方对此事高度保密。紧接着,他又去了一趟紫金山上的档案馆,查阅了一些当年的战报。按照上面提供的线索,找到了几个战斗的亲历者。从这些人口中,他大致了解了当时“铁拳”的轰击时间和密度。因为这些人都是经验丰富的炮兵军官,所以他们估算出来的弹药消耗量还是令人信服的。
第二天上午,柏林方面终于来电。那个朋友没有辜负他的期望,托了几个德国军界的朋友,找到了当年那笔交易的详细清单。其中弹药的数量还是相当可观的。同时他也确认,自从德意日三国联盟后,德方恪守合约,没有向日本的交战国出售过武器弹药,也就是说,关于“铁拳”的交易仅仅被执行了那一次。
即便藏书网如此,寺尾谦一把日常训练和两次会战的消耗量加起来,也只占了当年完成交易的弹药总量的三分之一。因此,他准备在下午的联络中将高桥松召回来。但是收到的电文却是这样的内容:“李建勋将协助混入档案馆查找炮弹的下落,决定试一试。目前情况安全。”寺尾谦一不好再说什么,因为出发前他就说过,一切以高桥松自己的意见为主。
第二节
坐在教室里的,是十几个青年男女,都是从情报处下属的各个集训队层层选拔上来的。不久之后,他们就要 以各种身份、各种途径深入到敌后另一个情报斗争的中心——平津地区。他们的眼神是顾知非曾经非常熟悉的,热烈、决绝,甚至是渴望。和当年同顾知非一起奋战在天津的同人是一样的,也和他本人的青年时代是一样的。
这些人有多少能够活着回来,甚至有多少人能够体面、有尊严地死去都是一个未知数,有时候看着他们纯净的眼神,顾知非的内心有一种说不出的酸楚。
但是这些话他是不会说出来的。相反,每一次给他们上课,他都会把气氛搞得轻松活跃一些。今天上午,他就以一个“日本情报官”的身份,先后查问了几个学员的来历。他有时候东拉西扯,有时候刨根问底、揪住一个问题往纵深里穷追猛打。最终,只有两个人没有露馅。
下午,他决定就这个课题再深入一个层次进行讨论。因为即使那两个过关的学员,也还是把这些巧妙编织的谎言当作谎言来记忆的。他们应该做到,把谎言像事实一样深深地埋在心底,并对它充满感情。
开县的天气比重庆要好得多。他只不过才来了两天,可天天都能看得见太阳。顾知非一直就没有午睡的习惯(也很少有机会),吃过午饭,他信步走出宿舍。培训班的条件不错,这不仅体现在为了教学而配备的各种先进的器材方面,连伙食、住宿甚至外部环境也都是很好的。他远远看到一条长凳的一角从院子里的一簇绿色植物丛中露了出来,于是.99lib.溜溜达达走了过去。
长期的特务生涯已经把一些异于常人的东西深深地植入了他的骨髓。即使在日常生活中,他也会对某件看似合理的事物挑毛病拣刺儿,找出其不合理的部分,然后证明这种不合理其实又是合理的。可如果的确找不到这样的证据,那就说明,在这个事物发展的过程中,有某个环节出了岔子。
自从军统成立以来,有.99lib?一项极为重要的任务就是源源不断地训练出合格的谍报人员并且源源不断地输送到敌占区去。类似的训练班也一期接着一期地举办着,从未停止过。
他来到这个训练班的第一天,就先对学员们做了一个考试。考试的内容是综合性的,既能全面地考验学员的成绩,也能考验一下上一个教官的教学水平。顾知非感到,那个教官并没有“老板”之前形容的那么不堪。
考试之前,他也和前任教官见了一面,虽然谈得不深,但他并没有感到此人的业务有太大缺陷。以顾知非个人的经验判断,他应该还算得上中等偏上的水平。考试完毕后,他又从侧面也打听了一下,得知这个教官原是带过几期培训班的,教出来的学员分布在好几个战区,其中也不乏表现出众、屡建功勋之辈。从哪方面来说,这个人都算得上是称职的。
当然,比起顾知非这种受过早期的德式情报训练,从基层外勤一直干到决策中心的情报官,他还是要差一些火候,但这似乎也不能成为“老板”中途换将的原因。如果每一期培训班都需要让他这种资深情报官亲自来授课的话,那军统的情报处也就无法开展日常的工作了。
那么剩下的就有三种可能了:第一,此教官因某事得罪了“老板”,或者因某事引起了他的极度偏见;第二,这些学员将要接受的任务将是非常重要的,以至于原来的教官在能力上不足以担当此任。第一项比较荒谬,也不好证明,因此可以完全忽略;针对第二项,他又仔细了解了一下全部的训练大纲,内容中虽然加进了一些美式新科目,但总的来说并没有特别的针对性和其他异乎寻常的地方。可是“老板”为什么偏偏让他来开县呢?答案似乎只有第三项了。
他是故意被调离重庆的!
那么原因很可能就来自李桃的身上。事实上早在“老板”派出这个任务的时候,他的内心就泛起了一股淡淡的、不太令人舒服的滋味。回想起这一段惊心动魄的日子,从联络八路军办事处的项童霄,到发现高桥松入川,到挖出李建勋这个叛徒,到协助高桥松顺利找到“真相”,整个过程中哪一个环节不是经过他的殚精竭虑甚至舍生忘死才得以完成的?就在这出华丽大戏即将唱完的时候,他这个主角却丧失了谢幕的机会。
现在,他已经对李桃到底是一尊来自何方的神圣,以及她身后的势力在针对高桥松的行动中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完全失去兴趣了。那是“老板”的问题,早就与他无干了。他只是想知道,在送走这一期学员之后,是继续留在这里任教,还是回到重庆龙家湾19号他的办公室里。他不是一个遇事九九藏书就慌张、丧失理性的人。他相信,无论如何,前者的可能性不大。毕竟他还是情报处华东科的科长,毫无原因地被调离于理不通。局座这么做可能是对他贸然跟踪李桃的一种惩戒,或许是一种恼怒情绪的不自觉的发泄。但时间稍长,他就会明白,自己其实是在为他好。给他点时间吧,他迟早会想通这一点的。至少目前为止,情报处副处长这个位置,他还没有潜在的竞争对手。
“要不要去一趟电话室呢?”他暗暗思忖,“打个电话,借询问高桥松是否顺利离开重庆为由探探局座的口风?不,这样反而会显得自己欠深沉。”他立刻否定了这个念头。他觉得电话要打,但是要过几天。
踏进教室之前,他再次抬头望了望这个好天色。心想,如果顺利的话,高桥松没准已经回到南京了呢。
第三节
此时此刻,高桥松站在一家照相馆的柜台前用一口流利的四川话正在做自我介绍。他自称是贵州日报驻重庆分社的记者,分社暗室里的放大机坏了,一时买不到新的,所以想租用这家照相馆的暗室。当然,时间可以安排在老板处理完自己的业务之后,报酬也是非常可观的。
他穿了一套合体的西装,梳着中分的发型,眼前还戴着一副圆形的镜片。这样,他脸上的伤疤不但不那么扎眼了,而且还让他有了一种历经沧桑的可信赖感。
这是一家门面很小的照相馆,位于一条小巷的中部。老板是个三十多岁的男子,他是淞沪会战前夕从上海迁来的。尽管他曾经在十里洋场的大照相馆待过,手艺很好,可是处在这样一个连饭都吃不饱的年头,生意也只能用惨淡来形容。
听完对方报出的价格,他简直就是喜不自胜。因为暗室出租一次的收入,就够给妻子和四岁的女儿一人做一身新衣服的了,这还不算在相纸方面他赚取的利润。反正他也没有太多的业务,当即就满口答应下来。
“我很忙的,不一定每次都过来。这是我的助手,”高桥松指了指站在身后的吉田,“大部分洗印工作都由他来完成。”
“没有问题的,不管您二位哪一个来,我都会把暗室腾出来。”
在老板的带领下,高桥松和吉田又看了看暗室的情况,最后才满意地离开了。
最初由浅井带领的这支潜伏小组的装备还是相当齐全的。电台、微型照相机、独立的暗九九藏书室以及里面的各种设备应有尽有。但是在那一次至今都令他们心有余悸的打击下,所有的装备都丧失殆尽。此次高桥松孤身入川,携带一部电台已经是冒了很大的风险,其他的装备只有慢慢配置了。
其实,到目前为止,高桥松本人也不能确定是否能用得上他携带的那台微型照相机,但为了有备无患,他还是让吉田找到了这样一个照相馆作为备用。今天晚上,他就要探一探敌人的军政部档案馆,看看有没有可乘之机。
回到住处,他草草吃过了晚饭,然后换上了那身上尉军装。看看时间差不多了,他让浅井溜到街上望了望风。确认街上没有其他的行人之后,他闪身走出了烟草行,快步走出了右营街。
半小时之后,他准时出现在了一个约定好了的路口。与此同时,他看到李建勋驾驶着那辆美式吉普车从另一条街上拐了过来。
“没有问题吧?”上了车后,他低声问道。
对方只是点了点头,没有说话。高桥松明白,这说明李建勋已经跟军政部档案馆通过了电话,他要求加班查阅资料的要求得到了对方的同意。这一次,高桥松的身份是李建勋的副官。因为他身上的证件是李建勋亲手填写盖章的,可以算得上是货真价实,所以混进阅览室毫无问题。
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他忍不住转过头打量了一下这个人的侧脸,回想起自己初次和李建勋见面的情景。相比之下,现在的李建勋明显地消瘦和苍老了,两只眼睛早已失去光泽,像两口干涸的枯井。
昨天,当高桥松再次出现在他面前时,他没有表现出意外的惊讶,只是木然地听着他说话。
“这不可能,你太高估我的权力了。”
“我知道你没有调阅的权力,但是你可以现场参阅,我并没有要求你将东西带出来。”
“那你就要失望了,我连参阅的资格都没有。关于武器装备这一部分,我们‘物资调查处’最多能参看轻武器的部分。而你要查的是火炮,是在美国提供军事援助之前就已经服役的重装备。我做不到,真做不到。”
“至少我们应该去看看有没有可乘之机!”高桥松厉声说道,“况且,这一次你也不是单独行动。”
“还有谁?”
“我。”
武器装备部在三楼的尽头。接待他们的是一个挂着中尉军衔、不到三十岁的人,李建勋称呼他小高。
小高的脸上挂着冷淡的表情。当李建勋把高桥松介绍给他的时候,他甚至连手都懒得从裤兜里抽出来。这是可以理解的,谁也不愿意自己的休息时间被无端占用。李建勋从衣兜里摸出两大块美国产的巧克力塞到了小高的手上。
“小高,麻烦你加班,真是不好意思呀,这两块美国糖就带回去给孩子吃吧。”
“李处长真是见外,比起你们风里来雨里去的,我加个班又算得了什么?”果然,小高的脸上立刻绽放出笑容来。他推托了一下,还是把巧克力装进了裤兜里。
“又是什么案子劳烦李处长忙到这么晚?”小高关切地问道。
“倒卖枪支。你是不知道,现在黑市上,连美国人刚刚支援我们的勃朗宁轻机枪都买得到。”
“乖乖!”小高吐了吐舌头,“这些人的胆子有这么大?”
在他们谈话的时候,高桥松环视了一下周围的环境。这间阅览室有二百多平方米的面积,十几张大型阅览桌整整齐齐地排列着。其间有四根方形的水泥柱子支撑着天花板。八盏白炽灯从天花板上垂下来,把整个大厅照得亮亮堂堂。在阅览室的西侧,有一扇沉重的铁门。上面写着“机要重地,闲人莫入”八个大字。现在,门上还挂着一把沉重的铁锁。无疑,这就是存放武器装备资料的档案室了。在档案室门口左侧,是一张办公桌。桌上摆着一部电话,一个厚厚的登记册,一个茶杯和几份报纸,那是管理员小高的位置。
几句客套话过后,就该干正事了。小高先让李建勋自己把要借阅的资料信息填在登记册上,这才解下腰间的一大串钥匙打开了档案室的门锁,走了进去。不到两分钟,他就把两份资料取出来摆在了他的办公桌上。
高桥松道了谢,取了其中的一份,转身走到了离小高的办公桌最近的一张阅览桌后面坐了下来。他先从衣兜里摸出一个笔记本来,又从上衣兜抽出钢笔,才翻开档案,做出了要记录的样子。
小高则坐进了桌子后面的椅子里。他端起杯子喝了两口茶水,随后拿起桌子上的报纸,默默地看了起来。高桥松注意到,那把硕大的铁锁就被他立在办公桌的角落上,从这里已经能够清晰地看到锁头上所有细节。银光闪闪的钢制铁环下面,是刷着蓝漆的锁体。锁的正中央,刻着商标“雄关”两个字。由于时间长了,锁体上有几处斑驳的划痕。
为了不致露出马脚,他一边思考着,一边翻开档案,随手记下了几种轻武器的配发记录。忽然,他心中一动,一个崭新的念头从脑海里突然就跳了出来。他想了一会儿,觉得这个办法省时省力、完全可行,事后又不会漏出半点破绽。他压抑着内心的兴奋,再次悄悄抬起头来,确认小高仍然把注意力放在报纸上。于是,他把笔记本翻到了最后一页,开始临摹起桌角上的那把铁锁来。
绘画曾经是他大学期间的一个业余爱好,虽说很多年都没有动过画笔了,但此时高桥松运起笔来感觉依然不错。锁头的形状是有规则的,手到擒来。关键的问题是蓝色锁体上那一处处脱了漆的擦痕。他也知道,只要大致差不多就不会引起别人的注意。但他觉得在可以完善的范畴内,不应留下一点疏漏。他用疏密不同的斜笔,很好地表现出了因时间不同而导致颜色深浅各异的一处处擦痕。甚至连擦痕边缘处的颜色变化都表现到了。
等他画得差不多了,便向身边的李建勋使了一个眼色。李建勋收起两份档案,来到办公桌前。高桥松也离开座位跟了上去。他们表示这两份已经查过,可以归档了。但还需要查阅另外两份。小高看着李建勋在记录本上填上归还时间并签了名,立刻收起档案再次进入档案室。这时,高桥松伸出手,把锁头调了一个个儿,仍然摆在桌子的一角。李建勋疑惑地看了他一眼,没有吱声。
锁的另一面要比刚才那一面干净得多,高桥松只用了十几分钟就画完了。但为了不致令人起疑,他还是等了十分钟才对李建勋点了点头。这一次,他们交还了档案没有提出新的借阅要求。
“小高啊,这段时.99lib.间我们要忙起来了,这几天可能还会占用你的休息时间,还请你多多配合呀。”临出门时,高桥松说道。
“二位太客气了。我不过是任人差遣的小兵而已,但有吩咐,哪敢不从命?”小高的脸上虽然堆着笑,但语气中已显出酸溜溜的味道,显然他对高桥松作为一个副官竟然喧宾夺主而感到不满。
“对了,我那里还有一小瓶西洋酒,不知你喜不喜欢,反正我是受不了那个味道。”
“小高的孩子多大了?”上车后高桥松忽然问道。
“大概六七岁吧。”
“男孩女孩?”
“没问过,你打听这些干吗?”李建勋一脸狐疑地问道。
“你的职责是回答我的问题,而不是问为什么,记住这一点。”
“……”
“在武器装备部里,有几个管理员?”
“两个。”
“另外一个住在哪里?”
“就住在这座主楼后面的集体宿舍里。”
和李建勋分手后,高桥松乘着浓浓的夜色,很快就回到了住处。他先把那两张锁头的临摹画让浅井和吉田两个人看了一下,并把他的计划说了出来。两个人听后,都觉得这是个很不错的妙招。
他做了一个分工,寻找、购买这把“雄关”牌大号铁锁的任务交给了吉田,而浅井的任务则是跟踪、监视小高一家。
第二天一早,吉田果然买回来一把“雄关”牌铁锁。高桥松拿在手里比量了一下,没错,和档案室铁门上的锁头型号是一致的。他按照那副临摹的图纸上所示,先用铅笔小心地在上面画出了擦痕的轮廓,然后让吉田从轮廓的中央开始用砂纸打磨。一直忙到晚上,才基本符合了临摹画上的样子。然后,高桥松把这只锁头浸在水里,以便让擦痕的边缘迅速氧化。
这时浅井也回来了,他说那是个小女孩。他打听了一下,每天吃过晚饭,那孩子都会在院子外面的路灯下跟别的孩子玩耍。高桥松听罢满意地点了点头。这是个不错的机会,比他预想的要方便得多。
第四节
经过了三天漫长的军事会议,战役部署总的框架终于得以确定。这一次的目标,是击溃盘踞在湖南东部的国民党军队和扫荡江西南部的共产党新四军。而战役发起的时间,初定为1944年的春季。
寺尾谦一作为情报部门的首脑列席了这次会议。他的任务,就是启动隐藏在这一区域内的谍报网络,不断地提供相关的政治、军事方面的情报,为战役的细节设计提供依据。散会的时候,参谋长提醒寺尾谦一,明天早上别忘了让谭世宁到参谋部来报到。
和以前.99lib?一样,每次战役策划阶段,谭世宁总是被叫到参谋部来履行他的顾问职责。但是这一次,至少在高桥松发来准确无误的消息之前,寺尾谦一决不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了。会议召开的第一天,他就意识到这个问题迟早都要面对。但是重庆方面迟迟没有来电,实在让他无法决断。在回来的路上,他左思右想,终于想出了一个并不太高明的办法。
回到办公室,他立刻把石井幸雄叫到了办公室,石井听罢后做了一点补充。
“我们可以在医生身上做文章,只要让他的身体一直不能恢复起来,参谋部就没有办法,直到高桥松回来。”
寺尾谦一摇了摇头:“即便是在机关内部,了解此事的也不过我们三个。一旦让无关人员牵涉进来。对于我们来说就是一颗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爆炸的炸弹。另外,参谋长也不是那么容易糊弄过去的人。”
“那我们怎么办?按您所说的,怕是两三天就会出院的。”
“拖,只有拖。如果参谋部再来电话,我就以他身体还没有恢复为由拖延。也许,高桥松的电报这两天就发来了呢。”
第二天,徐耀祖一上班就听到了一个令他震惊的消息。石井幸雄和谭世宁中毒了。这二位昨天晚上去了一家日本餐馆小酌,席间点了一道日本名菜烧河豚。餐馆里的厨师在烧完这道菜之99lib?后总要品尝一下再上桌,以保证客人可以放心地食用。可是在饭后,这两个人还是出现了恶心、呕吐的症状。有人说,这也许是厨师经常品尝因而体内早已产生抗体的缘故。
这一天,徐耀祖几次到机关长办公室都吃了闭门羹,他已经连续到司令部开了几天的会了。人们都知道,这是要打大仗了。
第五节
档案管理员小高和大多数混迹于各个行政机关的下层文职人员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那就是对舶来品具有一种强烈的崇敬和迷恋。此刻,他爱不释手地把玩着手中的那个造型别致的玻璃酒瓶,对密封在里面的琥珀色的液体兴趣盎然。
高桥松适时地抬起手腕看了看表,并轻轻地咳嗽了一声,这才让他回过神来。
“该死!”他拍了拍自己的额头,笑着说,“瞧我这没出息样,把正事都耽搁了。”
他小心翼翼地把酒瓶装进胸口的衣袋,然后快步走到九九藏书桌边麻利地把记录本翻到最后一页,还主动将桌子上的钢笔笔帽拧开放在记录本的旁边。没等李建勋填写完毕,他已经打开了档案室的门锁。那锁头仍和上次一样,被他戳在了桌子的一角。
高桥松的双手抄着裤兜,一直站在李建勋的身后。等小高的背影消失在档案室的铁门之后,他的右手飞快地从裤兜里拔出来,将一把一模一样的“雄关”牌铁锁换掉了桌角上的那一把。
李建勋用眼角扫了他一眼,依旧保持着无奈的沉默。在来的路上,高桥松已经告诉他,在他们阅览文件期间,如果小高的家里出了什么急事、需要离开的话,则需要他如何如何应对。当时他只是疑惑地看了对方一眼,最终还是按照要求,重复了一遍交代给他的那些话。其他的,他一句也没有问。99lib.
这一次,小高已经没有兴趣看报纸了。他坐在桌子后面,再次掏出了那一小瓶洋酒,很认真地研究着上面花花绿绿的图案和一长串很难明白的洋字码。
八点半左右,办公桌上的电话突然响了起来。他将酒瓶轻轻放好才抓起电话的听筒。
“喂?……怎么是你?你说什么,我听不清。你哭什么,慢慢说……”
小高的身体猛然从椅子上站起来,他的脸色瞬间白得吓人。
“你这个臭婆娘,还不快去找,看我回去不剥你的皮!”
等他一撂下话筒,不待高桥松发出暗示,李建勋就急切地问道:“小高,出什么事情了?”
“女儿,是我的女儿走失了……”他狠狠捶了桌子一拳,“李处长,您帮帮忙,今天能不能先到这,您看我这实在是……”
李建勋没有按照要求的那样回答,反而扭过头来狠狠地盯着高桥松,因为角度的原因小高没有看到他眼中的怒火。高桥松看到了,那目光中没有了畏惧和无奈,只有刻骨的仇恨火焰喷薄欲出。他第一次在这个人目光中惊慌失措起来,但不到一秒钟的时间他就控制住了自己的恐惧。他站起身来,快速绕过桌子挡在了李建勋的前面。
“是这样,我们的工作也是很重要、很急迫的。你看这样好不好,我们先把这两份档案还回去。你可以到后面的宿舍区找一位同事替换一下,我们就在这里等着。”说着,他迅速转身将两份档案收了起来放到了小高面前的桌面上。
这个方案对小高来说已经是求之不得了。此时的他早已方寸大乱,既没有注意到那两个人之间气氛的微妙变化,也没有理会到记录本上的归档时间和签名实99lib?际上是高桥松代替李建勋填写的。将档案送回去后,他抓起桌子上的铁锁,锁好档案室的铁门,冲着高桥松点了点头,他就头也不回地疾步冲出了阅览室。
“到门口帮我望风,一旦有人走近就咳嗽几声。”当走廊里的脚步声渐行渐远,高桥松低声给李建勋下达了命令。说话的时候他没有回头,而藏书网且他也忘记了这个人刚才的放肆。他插在裤兜的左手早就将那把钥匙攥得发热了,全身的细胞都处在极度的兴奋之中。他就像一支开满了弓的羽箭,随时都会射向档案室铁门上的那道“雄关”牌铁锁。
因此当身后李建勋粗壮的身躯扑过来的时候,他一点防备都没有。李建勋的招式是侦察兵摸岗哨时惯常使用的,简单但却非常有效。他右臂猛地勒住高桥松的咽喉,左手掌牢牢地顶住了他的后脖颈,右手刚好抓住了左臂弯。这样,两只臂膀、两只手都可以同时把力量最大限度地发挥出来,以便快速、有效地切断对方的声道和呼吸道的一切工作。高桥松瞬间就进入了窒息的状态,不但浑身无力而且连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
“告诉我,你们对那个孩子干了什么?是不是害了她?告诉我!”李建勋的声音低沉,但充满了切齿的仇恨。
半分钟后,当高桥松的面孔涨成了紫红色,两只眼珠像金鱼一样凸出来的时候,李建勋才醒悟到,这样他是永远都得不到答案的,于是他稍稍松了松劲。
“不会……我们决不会伤害一个孩子的……我保证。”高桥松缓了十几秒钟,他先是摇了摇头,才用尽力气说道。
出乎李建勋意料的是,当他慢慢松开对方的脖子之后,竟然没有受到任何反击。高桥松右手揉着喉头,发出难听的干呕。他左手捏着那枚钥匙,摇摇晃晃地走向了那道铁门。对他来说,时间,每一秒钟的时间都是极其宝贵的。
“帮我盯着走廊。出了事,我们两个一起完蛋!”进入铁门之前,他用沙哑的声音再次命令道。
第六节
重庆总部打来电话,说是一种来自美国的、新式的密写技术已经抵达。教材也已经翻译成了中文,就等他们这边派人去取了。顾知非听到这个消息以后,决定亲自回一趟重庆。训练营的主任无论是资历还是级别都比他低一些,自然不敢违拗。他不但派了一辆吉普车,还专门安排了一个学员给他当司机。
开县距离重庆有三百多公里的距离,但由于道路崎岖难走,吉普车还是晃悠了一天才在黄昏时分到达。顾知非知道,技术部那帮老爷们此时早就下班了。更何况领取的密写技术属于绝密,不可能带到招待所里过夜。因此,这趟公差只有拖到明天早晨才能办理,然后他们就不能耽搁,必须立刻返回开县了。
尽管又累又饿,但是面藏书网对那顿还算丰盛的晚饭,顾知非却吃得一点也不香。他犹豫了半天,又觉得还是不要到局里露面为好。那样,自己也不便回自己的宿舍过夜了。于是饭后,他便在招待所里多要了一个房间。
安99lib.顿好之后,他把那个学员一个人留在了招待所里,独自开着吉普车出了门。二十分钟之后,他把车子停在了位于赣江路上的那所临时指挥部门前。
坐在车里就能够看到里面一片漆黑,不见一丝灯火。可他还是下了车走到大门前,伸手掂量了掂量挂在门上凝着寒霜的铁锁。
他早就预料到这所房子的空寂和清冷,但还是不由自主地把车子开到这儿。显然,高桥松早就离开重庆返回了南京。这个临时指挥部也就完成了它的使命,寿终正寝了。想到这里,某种淡淡的失落感再次爬上了他的心头。在此之前,他忍不住给局里打了一个电话,但是他被告知“老板”去昆明开会了,而苗副官又不在局里。他让接线员告诉苗副官,回到局里后给他打一个电话。但是他一直也没有等到那个电话。他忽然觉得身心俱疲,真想立刻就上床钻进被窝痛痛快快地大睡到明天。
这是一条青石板铺就的窄路,车子掉不了头。他也懒得倒车,坐在方向盘后面想了一会儿,才记起来向前走哪条路线才能返回招待所。他穿过了狭窄的赣江路,进入了宽阔的民权路。在拐向中华街的时候他才发现,不经意间,他正好经过了军统下属的侦缉处。
本来他打算快速通过,但是在雪亮的车灯下,一个从侦缉处大门里面走出来的人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那不是阿森吗?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把速度降了下来,跟着他走了几十米。
他摁了摁车喇叭,并把车窗摇了下去。
“顾科长!”阿森眯着眼睛好一会儿才认出他来,他拉开车门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
“怎么突九九藏书然就看不见您了?”
“哦,我出了一趟差。对了,目标离开重庆之前没有什么变故吧?”
“怎么,苗副官没有跟你说?”
顾知非诧异地摇了摇头,但阿森却沉默了。于是他把方向盘向右侧打了半圈,把吉普车停在了马路边上。
“我是刚刚回来,还没有到局里露面。”他尽量让语气显得波澜不惊。
“怪不得。”阿森的表情明显释然了,“您走之后第二天,我们亲眼看着目标上了船。之后,临时指挥部就撤销了。我们那些人都被撤回了处里。我想,处里一定是安排了别的人手盯着李建勋和荣祥烟草行的那几个奸细。可就在前两天,我偶然在街上遇到了李建勋,但却并没有在附近看到局里的兄弟。”
“于是你就跟踪了他。”
“是。”阿森点点头接着说,“李建勋开着一辆吉普车。我费了好大的劲才没有跟丢。半路上,他停了一下,另一个军官上了车。”
“看清长相了吗?”
“当然,那就是目标啊。”
“哪个目标?”
阿森没说话,但是他用手指在左侧脸颊上划了一道。
“你是说,他压根就没有离开重庆?”
阿森点了点头,顾知非震惊了。
“你向苗副官报告了?”
“是。但是他说一切都在掌控之中,还吩咐我不要跟别人提起。”
顾知非点了点头。
“你看到他们去哪了吗?”
“看到了,是军政部档案馆。”
第一节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顾知非就爬起来了。他去了一趟59军驻重庆的办事处,那里从上到下都是他生死与共的好兄弟。他们二话没说,抽了几个能干的卫兵和一辆吉普车前去他指定的地方等候。等他赶回招待所,正看到那个学员在餐厅里吃早饭。
两个人饭后来到技术部,办理了资料的交接手续,然后驾着车离开了。在路上,顾知非告诉学员他暂时还不能和他一起赶回开县。但是他会保证他安全地把资料送回去。他把车子停在了前往开县的路口,59军的卫兵们在那里早已等候多时。他嘱咐他们,一定要把学99lib?
员送到开县训练营才能返回重庆。
目送着那辆吉普车远去了,他才发动了借来的这辆吉普车,直奔军政部档案馆。
这座以钢筋水泥为主体的四层建筑在当时的重庆已经很引人注目了,但大多数人并不知道,在它的下面,还有一个面积更大的地下室。
当初,日本飞机还在重庆的上空横行无阻的时候,有价值的资料都储藏在地下室。后来随着战事的进展,中美联合空军已经牢牢地掌握了重庆的制空权。这样,大部分资料才得以分门别类地疏散到大楼各层的各个档案储藏室里去。但是为了安全起见,机要档案室还是设在了地下。
当顾知非走进位于一层的机要档案室的时候,里面除了一个管理员,并没有其他人在场。前一段时间,顾知非经常出入这里以了解关于“铁拳”档案的动静,因此管理员早就认识他了。他笑眯眯地打了招呼,不待吩咐就把登记册摆在了顾知非面前。
顾知非查阅的,仅仅是他离开重庆之后的.99lib.借阅记录,所以很快就看完了。他并没有找到一条对他有用的记录。他突然冒出一个念头来,提出要借阅“铁拳”的那份档案。管理员操起钥匙打开身后的铁门,顺着台阶进入了地下室。工夫不大,他就把那份档案取了上来。
那份档案被装在一个牛皮纸盒之中。顾知非从管理员戴着白手套的手中接过来。他转身走到一张阅览桌边坐下来,他绕开缠在封口处的线绳,抽出纸盒里面的档案册。他并没有认真读,而是一页一页地翻动着,很快就翻完了。从这里也看不出什么可疑的地方。他把档案放回纸盒里,送了回去。
管理员并没有因为他的速度而感到惊讶,他匆忙地戴上白手套准备接过来。
“你的白手套很干净呀。”
“上面对这方面要求很严格。”
“经常接触这些尘封的东西很容易让手套变脏吧。”
“不会的,因为能够借阅这里的文件的人都有相当的级别,所以我们会定期擦拭档案盒的。”
“那里面的档案册呢?也要擦吗?”
“那不会擦,数量太多了。”管理员笑了笑,转身走向那道铁门。
顾知非抬起双手,他在手指上发现一点灰尘,但不是很多。
“等等。”他忽然喊道。
管理员愕然地回过头来。
“你能不能帮我找一份同样很久都没有借阅过的资料来,随便一份都可以。”
实验的结果是,另一份档案的最后借阅日期明显比“铁拳”的要靠后,但是顾知非的手指上还是沾上了更多的灰尘。这说明,“铁拳”的档案被人动过,而且就在近期。
“什么人可以接触到它而不会在登记册上显示出来。”顾知非用手指敲着“铁拳”的档案盒问道。
“出了什么事情吗?”管理员紧张地问道。因为他感到顾知非的表情严肃得可怕。
“这件事很重要,希望你能很好地配合我,而且绝不能声张出去。”
管理员咽了一口唾液,看得出,他很紧张。“您说的这些条件只有我们这儿的馆长、副馆长、老姚和三个专门负责机要档案室的轮值人员符合,当然其中也包括我。”
“馆长经常会到下面去吗?”
“有时候下去,很少,一般都是老姚下去,主要是检查清洁和防火、防虫鼠设施的状况。”
“你说的老姚,就是姚敬轩吧?”
“是啊,档案馆的老人了,馆长最信得过他,可惜呀……”管理员忽然垂下眼睑,脸上现出伤感的情绪来。
“怎么?”顾知非察觉到了异样。
“顾科长,您还不知道吧,老姚死了,今天就是出殡的日子。”
“怎么死的?”
“听说是自杀。”
“说来听听。”
“老姚平日里喜欢晚饭后到江边练剑。就在大前天,天都很晚了还不见回来,家里人出去找,在江岸附近的一片小树林里发现他上吊了。”
“他为什么要这样做?”顾知非的印象中那个姚敬轩的年龄已经不小了,虽说不大喜欢说话,但也是个挺开朗的人。
“听说他在昆明念书的儿子暗暗参加了共产党,被抓住了。”
.99lib.“竟有这种事?”
“我这也是小道消息,道听途说啊。”
顾知非知道,军政部的档案馆绝对是机要中的机要,不要说主管了,就是一般的工作人员也要经受非常严格的政治审查。家属出了这种事情,姚敬轩受到严厉的处分是跑不了的,弄不好还要接受盘问调查。自杀这种行为看起来倒也合理,但在顾知非眼里还是显得有些过了。
除非,他真的有问题。
“对了,这段时间老姚去过地下室吗?”
“您这么一说我还想起来了,老姚前几天下去的次数还真是挺频繁的。”
“比平时频繁?”
“是的。”
顾知非第二个拜访的是位于三楼的武器装备部。
果然,登记簿上显示,李建勋曾经来过这里两次,而且都是提前通过电话预约在晚上加班。虽然,借阅记录上显示的内容和“铁拳”的资料毫不相干,但顾知非还是要求管理员,把那两天值班的小高叫了过来。小高证实,李建勋的确不是一个人来的。他的副官身材偏瘦,脸上还有一道伤疤。
顾知非只经过了简单的盘问就获悉,在第二次值夜班时,小高因为孩子丢失的事情离开了阅览室。当前的管理员正是那天晚上的接替者。通过他们两个对时间的回忆,顾知非判断出,高桥松至少有十分钟的时间潜入到资料室里去。他走过去查看了一下那把“雄关”牌锁头,心想这个看似结实的铁家伙在职业特工的面前实在算不上什么。当然,高桥松并没有找到什么,因为他不会想到,当初“老板”为了尽可能地保守“铁拳”的秘密,特意安排把本不属于绝密范畴的档案留在了地下的机要档案室。
“对了,你的孩子找到了吗?”他临走时忽然问道。
“找到了,这孩子胆子太大,竟跟着一个陌生人去买糖了。”
回到吉普车上,顾知非没有着急点火发动,而是坐在那里慢慢地理清思路。可以肯定,机要档案室一直存在着日本间谍的可能性几乎没有,否则高桥松早就会找到这个线索而不是现在。至少,在他到达重庆展开调查的初期,完全有能力做到两条线索齐头并进。还有,姚敬轩的自杀不早不晚,偏偏发生在这个当口,这里面透着一股子说不出的诡异和蹊跷。从直觉上,顾知非不相信这是一个孤立的事件。但如果这不是巧合,而是一个精心策划的阴谋,那么重庆城里能有什么人拥有这么大的能力呢?
想到这里,顾知非不由自主地又把那个叫李桃的女子和这一切联系起来。尽管他一直对她充满了好奇,但理智总是在他萌生这个念头的初始就毫不犹豫地将其掐断。
第二节
吉田回来了,他解开外衣,从里面掏出一个厚厚的牛皮纸信封。那里面装的就是洗好的照片。但是他随后又说,这只是两个胶卷的内容,因为那家小照相馆的显影液不够了。
吉田说他抱着试一试的态度找了其他几家照相馆,但没有一家愿意把暗室借给他。那家老板已经答应他了,明天一定把显影液准备充足。高桥松不耐烦地挥挥手打断了他的话,迫不及待地抽出了信封中的照片。
关于“铁拳”的弹药部分,第一章介绍的就是炮弹的材质。这一部分资料从文笔和措辞上看,应该是从德文翻译过来的。高桥松对材料科学所知不多,但他从中还是能够看出一些端倪。资料对炮弹的远距离飞行能力和对炮膛的低损耗做出了解释,这是因为它的弹头采用了一种合金技术,它使弹体和膛线之间的接触达到了一种最佳.99lib.的状态……
和“铁拳”的反后坐力装置一样,这一段话里面,最让他感兴趣的是那项“合金”技术。据他所知,即使在日本的军事工业中,这也是高级技术人员多年来潜心钻研的课题。而支那人,是绝不可能在数年之前就掌握得了的。既然炮弹无法自造,而德国与日本签约后,又不再向他们出售弹药,一旦弹药耗尽,那么“铁拳”再精良也不过是一堆没用的废铁而已。
从内心深处,高桥松希望他最初的怀疑得到最终的证实。对于他个人来说,能够亲手挖出一个敌方的重要间谍当然会得到机关长的器重和奖励。但这些并不是他所关心的,他只想看看届时,石井幸雄那家伙脸上会是何种表情;可是站在寺尾机关长乃至占领军99lib.司令部的角度上,这个事实又是多么严酷和惨痛!
他深吸了一口气,平息了理智和私念的相互纠结,全身心地投入到档案内的文字中去。
但是等他真正看完了第二章节——“弹药的消耗”,他刚才的窃喜顷刻间又烟消云散了。
1933年,当德国将这批火炮交付过来的时候,每门炮配备了五百发炮弹。档案上记载得很清楚,二十二门“铁拳”一共参加过三次战役——淞沪会战、徐州会战和武汉会战的前期。排除了实弹训练、战前校正火炮之外,当撤往重庆的命令下达时,“铁拳”的弹药仍有六千余发。平均到每门炮,那就是三百发炮弹,足够维持两次大规模战役的了。
现在,他已经能猜得出来寺尾机关长的态度了。如果上次的联络他没有坚持,那么机关长一定会对他下达撤出重庆的命令。既然在出发前寺尾谦一没有特别交代弹药方面的调查任务,那么他一定早已从别的渠道证实,“铁拳”在被摧毁之前,它的弹药是充足的。
高桥松彻底泄气了,他觉得自己在机关长的眼里就是一个任性的孩子,他开始怀疑冲洗剩余的胶卷是否还有意义。
最后一部分,他完全是靠着一股惯性读下去的。上面记载了弹药从武汉运往重庆的经过,运输的经办单位是宪兵一团二营。在执行官一栏中,填的是尹怀远的名字。
这是一支赫赫有名的部队,即使高桥松这个日本人对它也是略有耳闻的。
早在满洲事变之后,支那的政府就意识到,中日之间迟早必有一战。据说,那时起,就有人提出了利用地形,由东向西逐次抵抗的大战略。后来随着局势的日趋紧张和冲突的不断升级,支那政府开始有意识地动员上海、浙江的实业厂矿迁往内地。在某个大人物的指挥下,这支部队就是负责具体搬迁事务的几支可靠部队之一。虽然它的级别不高,可是手中却持有着军政部的指令。他们有权征集车辆、渡船,有权命令各级地方政府给予最大限度的配合。在武装押运方面,由于人数有限,他们有权要求临近的任何一支地方部队派人协助。
在淞沪会战打响时,它还掌握着大量汽车的调度、指挥权,所以它临时又成了各战场间调配物资的执行者。可以说,以重庆为首的大后方能够得以建立,这支部队是立下了汗马功劳的。战局趋向.99lib.平衡之后,这支部队由营级扩编为团级单位,就是现在的宪兵十四团。
照片显示出来的最后内容,就是预定的装车起运的时间了。高桥松记得,第三个胶卷他拍了不到十张,算起来也就是两页纸的内容。他判断,那两页纸记录的不过是到达重庆后,某个军事仓库接收手续,以及后来火炮被炸毁后,这些炮弹被拆除的时间和地点而已。
他把最后一张照片扔在了桌子上,疲惫地靠在椅子的后背。
“没有发现什么新的线索吗?”浅井一边问着,一边捡起了最后一张照片。他跟在高桥松的后面也把这些照片浏览了一遍。
“没有,看来我的确有些草木皆兵了。”高桥松闭着眼睛不无失落地说道。
“咦,这些家伙选择在半夜起运出发,一定是害怕遭到我们空军的打击吧。”
黑暗中有一束微弱的火苗突然跳跃出来,高桥松的眼睛没有睁开,任由想象中的火苗越烧越旺。
不错,空军!我们的空军在武汉会战中一直占据主动。尤其在后期,简直就是昼夜不停地在出击。可以肯定,这支运输队在脱离日本九九藏书飞机的打击范围之前一定会选择昼伏夜行的方式。
假如我们的一支飞行编队消灭了这支运输车队,由于是在夜间,因此飞行员也不会对目标做出准确的评估。而敌方呢?在那种混乱的溃退中,他们很有可能处在联络中断的状态。而档案上也并没有显示出火炮是和弹药在一起运走的。这很好理解,因为运输火炮的拖车的速度要比卡车慢得多。于是,当另一支部队历尽艰辛将火炮运抵重庆之后才听说弹药已遭摧毁的噩耗,这样一个动摇军心的消息肯定是会被军方刻意隐瞒的吧?别说敌军,就是日本陆军,报喜不报忧的事情也没少做啊。
高桥松坐不住了,他找出易丹那身旧军装换上,和浅井交代了几句就悄悄溜出了烟草行。他本想给李建勋打一个电话,但是一想到晚上才能见面,第二天才能得到消息,他就无法忍受,于是他只好一路来到宪兵十四团的团部。因为无论“易丹”还是什么“物资调查处”的调查员都没有资格拜访团部,所以他只得在营房外面一带寻找机会。
他先后挑了几个上了年纪的老兵搭上了话,但对方都没有听说过尹怀远这个人。这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经历了几年的战火,很多人阵亡了,很多人受伤退役;当然也有幸存者得到了升迁调到了别的部门。在一支经过扩充的部队里打听几年前的一个人并不是那么容易。最后他和一个中尉军官套上了话。这个人分到该部队的时间只比武汉会战晚了半年,可他仍没有听说过“尹怀远”这个名字。虽然还没有一点证据,但高桥松已经感觉到了其中的不正常。
第三节
关于姚敬轩葬礼的地点顾知非已经打听清楚了。为了不引人注目,他还是把汽车停.99lib.在了离陵园较远的地方。陵园坐落在市郊的一片丘陵,四周长满了密密匝匝的矮树。他从远离正门的一个方向走了进去,穿过一片树林,就远远地看到了送葬的人们。
看来管理员听到的传言并非空穴来风,这一点顾知非从送葬的人数就可以判断出来。除了身穿孝衣的几个家属,墓地稀稀拉拉的并没有几个人。按说姚敬轩在军界任职多年,虽然算不上是身居要职,但总有一些同僚亲信。即便说人走茶凉的现象在这个官场上一再上演,但如没有特殊的原因,大多数人还不至于连这最后一程都吝于相送。
葬礼的时间也不长,等棺木入了土,为数不多的几个来宾便纷纷和主家告了别。很快,墓地上只剩下几个家属了,这种情况对于顾知非来说倒是颇为有利的。
“姚太太。”顾知非从陵园出口的一棵树后走了出来,他认准了中间被两个人搀扶着的兀自垂泪哭泣着的老妇人。
“你是99lib?……”果然,那老妇人擦了擦眼睛,迟疑地打量着顾知非。
“我叫顾知非,和姚先生私交甚笃。这个噩耗我也是刚刚听说,因此来得晚了,很对不起。”
“顾先生客气了,您能来我们一家人都很感谢。”
“能请太太借一步说话吗?”看到他们有些犹疑,顾知非又加了一句,“是关于姚先生的一些事情。”
看着其他的人走远了,顾知非才压低声音说道:“太太,我觉得您先生死得很蹊跷。”
“顾先生,您都知道些什么?您是干什么的?”显然,顾知非的这句话震动了她,她紧紧地拉住了他的衣袖。
“我先问您几个问题,首先,贵公子到底出了什么事情?”
“我不知道啊,我一个妇道人家知道啥,我也不知道该问谁。”
顾知非又问了她几个问题,他有点失望,因为这个老太太什么也不清楚。他的儿子肯定是被抓了,葬礼都没能放回来。直到她丈夫去世之前,她一点风声都没听到。但是,她能感受到丈夫近期一直闷闷不乐、忧心忡忡的。她问过,可是什么也问不出来。顾知非知道,像姚敬轩这种一辈子干保密工作的人口风极紧,睡觉都不会说梦话的。
“这种情况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差不多十多天了,我记得他有一天晚上从江边回来,脸色很难看。他的郁闷就是从那时开始的。”
“他每天都去江边舞剑?”
“这是他的习惯,都好几年了。”
“这一阵子他和什么人接触过吗?”
姚太太想了又想还是摇了摇头。
“他后来仍旧每天去江边吗?”
“去是去,可是……我感觉他并没有活动身子。”
“为什么?”
“因为他身上的衣服干干的,一点汗渍都没有出,以前可不是这样。”
“是这样。”
“顾先生,我现在什么也不想了,就盼着儿子能平平安安地回到我身边来。”
“我可以想办法帮你打听一下。”
“真的!那太谢谢您了。”
“不过,咱们这场谈话绝不可以让别人知道,好吗?”
“好的好的……”迷茫无措的姚太太被这个突然来临的希望震惊了,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是不停地说着感谢的话。
离开了陵园,顾知非到电话局打了一个长途电话。当年,他在缉私处行动组时的那个丁副组长,现在已经成了军统昆明站的副站长。两个人关系处得不错,顾知非相信只要自己开口,他一定会帮忙的。
他等了好一会儿,那边的工作人员才把丁副站长找来。事实和顾知非判断的一样,抓捕姚敬轩儿子的行动跟云南方面的军统一点关系也没有。如果不是这个电话,老丁甚至不知道有这么回事。他答应尽快把这件事情的来龙去脉查清楚。
“要派你手下最可靠的人去办,一定要保密,包括军统昆明站的其他人。”
“好吧。”对方沉默了一下,还是答应了。
“不要往我的办公室打电话,明天我会打给你。”
到了上午11点25分,他已经等候在民生路上的那个电话亭里。那是他和阿森在昨天晚上约好的通信地点。阿森是个很讲义气的小兄弟,他答应帮这个忙。从今天起,他已经请了一周的假。五分钟后,电话铃响起。
“顾科长,现在目标正在宪兵十四团的大门口……”
顾知非几乎没有听清他后面还说了些什么。他的脑袋都大了,瞬间出了一身冷汗。
第四节
“进来。”苗副官那久违了的、四平八稳的声音再次从里面传出。
“知非!你回来啦?”苗副官一脸惊喜地站起身来,同时把双手伸了过来。
他的态度依旧是那么热情,他的笑声仍然像春天的微风一样让人温暖、舒适。但顾知非发现,在第一眼看到自己的时候,他九九藏书的瞳孔中有一丝慌乱一闪而过,虽然稍纵即逝但还是被他敏锐地捕捉到了。
“局座回来了吗?”稍事寒暄,顾知非就低声问道。
“没有,他一直在昆明公干。”
“噢……”
苗副官把顾知非让到墙边的单人沙发上,然后转身拿起桌子上的茶壶给他倒水。
“开县那边的事情忙完了?”
“还没有……”顾知非简略地把返回重庆取密写技术的事情说了一遍。
“这么说,马上还得藏书网回去喽。”
顾知非虽然从他的表情中看不出什么异样,但似乎感到他端着的肩膀轻松地放了下来。
“苗兄,高桥松这家伙怎么还没有离开重庆?”“老板”不在的消息让顾知非轻松了不少,他决定单刀直入、直奔主题。
“这……”苗副官的双臂抱在胸前。他飞快地瞟了顾知非一眼,一只手摸着刮得很干净的下巴。
“是出了一点偏差,不过还好,一切都在我们的掌控之中。”
“现在这个事情应当是由苗兄全权负责了。”
“老弟呀,你就别拿我开心了。说起来,局里的一切还不都是局座说了算的。”
“能给小弟透露一点高桥松最近的动静吗?”
“知非,你这不是难为我吗?局座的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
顾知非垂下眼睑默默地喝着茶水。
几秒钟后,还是苗副官打破了令人尴尬的气氛:“兄弟呀,你说咱哥俩这是干什么呀。我知道,这件事从头到尾都是你在抓,冷不丁交给别人那心里肯定是不痛快的。可哥哥我也是奉命行事,不得已为之啊。”
“苗兄你真的误会了,我不是那个意思。如果高桥松去了别的地方,我都不会来打扰你的工作,可他偏偏去了宪兵十四团。这说明高桥松已经摸到99lib?t>了我们的软肋。难道你感受不到我们当前所面临的严峻形势吗?还有,高桥松既然已经上了船,为什么又溜了回来?他遇到了谁?是什么原因导致他重起炉灶的?是否还有新的潜伏日谍没有在我们的视线之内?这是关系到重庆这座抗战大本营安全的大问题!”
“你说的这些我都知道。这样吧,我抓紧时间和局座联络一下,我也想让你来抓这个事情。我是真心希望你赶快调回来的。”
看到顾知非并没有抬腿走人的意思,他接着又说:“现在真的不能联络他。这个时间局座正在开会,我们是绝不能打扰他的。”
话都说到了这个份上,顾知非只好起身告辞了。他走出大楼坐到了吉普车上,胸中的怒气还是没有完全消散出来。
从他进入那间办公室大门,他就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冷漠、隔膜的气氛。对方似乎通过一种隐晦的方式在暗示,他不受欢迎。经过一段时间以来的共事,他了解了苗副官的为人,从内心深处鄙视他的贪婪、自私和愚蠢。但是在此之前,他本着事不关己的态度,并没有表现出来。相九九藏书 反,为了大局,他反而处处维护这个人的利益,甚至在“老板”面前装聋作哑来掩盖完全是因为他的自私而造成的被动。但是他想不到,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此人竟然以比翻书还快的速度变了面孔。
即便如此,恩将仇报也不是他愤怒的主因,为了自己的私利,置国家安危于不顾,才是他不能够容忍的。此外,他的愤怒也有一部分针对的是他自己。如果他早一步揭穿苗副官的无能,那么“老板”肯定不会把如此重任交给苗副官全权负责。他觉得这几年他身上的某些东西消失得太多了。和刚从前线撤回来的时候相比,自己的棱角越磨越平,患得患失的顾虑越来越多。他甚至判断,苗副官根本就没有把眼下的真实情况向“老板”汇报。一想到“老板”回到重庆后会对苗副官采藏书网取的处置手段,顾知非不无快意。但是他很快就明白,现在还不是思考这些的时候,他必须要做些什么了。
第一节
第二天一早,顾知非开车拉着阿森在湖南路兜了一圈。时间还太早,马路上空空荡荡的少有行人。
“过不了多久,右前方就会出现一个卖菜藏书网的小贩,而马路对过还会有一个擦鞋匠……”顾知非把那几个人的位置一一说给了坐在副驾驶位置上的阿森。
“顾科长,查到了他们的下落以后,我怎么跟您取得联系呢?”
顾知非考99lib.虑了一会儿。他知道,接下来自己也要忙得不可开交,很可能在预约的时间找不到合适的电话亭。
“你知道城北有一座关帝庙吗?”
“知道,那里荒废多年,少有人去。”
“我们就在那里碰头吧,无论多晚,不见不散。”
阿森下车后,顾知非把车开到了玉带街一带,找了个地方停好了车。下车前,他换了一身衣服。此外,在后座的一个包袱里,还有几身不值钱的外衣。这都是他昨天晚上在一家成衣店里买的。这样在跟踪过程中,如果需要在不得已时变换身份,他就将最外面的脱下来扔掉。
如果能够得到“老板”的支持,他可以直接到宪兵十四团请求配合。再加上足够的人手,他仍然有把握像先前那样把这家伙玩得团团转。但是,眼下的境况已经不可同日而语。失去了上级的批准,他绝不敢自作主张地向任何人交底,能够配合他的,只有阿森一个人。
当阿森昨天把高桥松出现的地点告诉他的时候,他知道自己先前的判断完全错了,李建勋和高桥松的第二次档案馆之行绝不是无功而返。高桥松能找到这里,就说明他已经了解了档案里的内容。
可以断定,问题就出在姚敬轩的身上。高桥松第一次到档案馆,应该是一次探路。了解了阅览室的环境、管理员的家庭之后,他制定了调虎离山之计。利用两个管理员交班的时间差,顺利地第二次进入了档案室。为了配合他的行动,姚敬轩借检查地下室的机会将档案偷了出来,并将其悄悄放到了三楼的档案室内。待高桥松看到,很可能是拍下档案之后,他又神不知鬼不觉地将档案放回了地下室。但是第二天,胁迫他做这件事的那个人来了一招杀人灭口。一定是这样。这个推断,就可以把姚公子的被抓、姚敬轩的自杀和高桥松的行为合理地解释清楚了。99lib.
顾知非相信,策划这一切的就是隐藏在李桃身后的势力。种种迹象表明,这股势力的能量之大不可想象。这就是他在这样捉襟见肘的窘境中也要和阿森兵分两路,分头调查的原因。现在,他和高桥松的交锋就要正式开始了。单枪匹马、没有外援的他只能见机行事、遇招拆招。老实说99lib.,他心里一点底都没有。
他在右营街附近一个经营早点的小饭馆内找了一个座位,先要了一屉包子慢慢地吃着。他的眼睛丝毫没有离开门外的路口。那碗豆腐汤快见底的时候,高桥松出现了。
第二节
高桥松在那里没等一会儿,就远远地看到一个少校军官从营房内阔步而出。他跟在后面走了有半里路,才紧走几步凑上前去。
“长官好!”
那名少校回过身来的时候,高桥松已经挺直身躯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
虽然他有点疑惑,但还是还了一个礼:“你不是宪兵团的吧,有什么事吗?”
“想跟您打听个人,原来是老二营的,现在不知还在不在。”
“哦,你问吧,扩编前我就在,也算是个老人儿了。”
“请问长官,您知道尹怀远这个人吗?”
听到这个名字,少校又把高桥松仔细地打量了一番:“你认识他?”
高桥松摇了摇头,指着街道旁边的一个茶馆说道:“能请长官喝杯茶吗?”
“你是哪个部队的?你怎么会认识尹怀远?”那少校是个急性子,茶博士刚把盖碗茶端上来,他就主动开口问道。
“卑职是川军297团的通信参谋易丹。老实说,我并不认识他,而是受人所托。”
“唔,怎么回事,能跟我说说吗?”
这个悲壮感人的故事是高桥松昨天晚上编好的。大意是两年前,在一次战斗中,营长身负重伤。临终前,他对守在面前的这个兄弟透露出,此生只有一件憾事未能了结,那就是当年他曾欠下了一个朋友二十块银圆。至于这笔债是在何时何地欠下的,由于营长很快就因失血过多而壮烈殉国,他也不得而知。只晓得,这个人是宪兵一团二营的,叫尹怀远。由于战事频繁,易丹一直没有机会返回后方.99lib.。这一次,他牺牲了一部分假期专门查找尹怀远的下落。多方打听,才知道当年的二营已经扩编成了现在的十四团。
这个故事的妙处就在于把听者的注意力集中在那位营长,以及易丹本人的忠勇和诚信上,从而淡化了对事情的逻辑性、合理性的追究。
高桥松深知,这些品质在军界,尤其是基层的行伍中是被极为推崇的。果然,那位少校听完了这个故事,神态间也颇为动容。
“想不到老尹还跟川军的兄弟打过交道。你的那位营长大哥也的确是个好汉子。”
“这么说,您认识这位尹长官喽!”高桥松惊喜地说道,然后马上从衣兜里掏出了一大叠法币推了过去。“这些钱都是从营长的抚恤金里扣出来的,相当于三十块银圆了。营长交代过,利息也是要算上的。”
高桥松表现出的这股朴实和厚道的确赢得了少校的好感。他笑着又把钱推了回来:“你这个兄弟,好歹也得听我把话讲完吧。”
他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接着说:“我的确认识这个尹怀远,可是说实话,我也不知道他现在在什么地方。”
“哦?”
“当年,我和尹怀远是同一批分配到三营的见习军官,在同一个宿舍住了好几年。我们的交情也是非比寻常的。可是自从这小子调走之后,连封信都没有给我写过。我估计,八成也是哪场恶战中……”说到这里,他的神情有些黯然。
“他调走了?是在什么时候?”
“武汉会战结束之后,我就再也没有见过他。”
“那他去了哪支部队?”
“不知道,我曾经向上司打听过。他们都说不清楚,说是军政部有人把他要走了。”
“那您和他在一起的时候,就没听他说起过什么?”
“我们那时很忙,见面的机会都很少。当时一线部队正在拼死抵抗,来为物资的运输赢得一点宝贵的时间。我和老尹都有各自的任务,那时候没黑夜没白天地在重庆和武汉之间奔波,吃住都在车船上。有时候能见上一面,也就是说上几句话就分开了。”
“那他当时和什么人在一起配合呢?”
“好像是68军的人……对,是103团。刘99lib.汝明的部队,他们在徐州打得很苦,是撤到武汉来修整的。当时老尹负责一部分武器装备的后运,人手不够啊,只好从这些部队里借兵押车。”
“现在的68军驻扎在什么地99lib?方?”
“早已移防贵州了。”
“那是从哪里开来的队伍呀?”
“河南河北那边。”
“这么说来,大哥的遗愿还真不知道哪一天才能了结呀。”高桥松做出一副消沉而又落寞的样子。
高桥松想到了一个办法。既然68军大部分官兵来自河北河南一带,按他们的说法,这些人的家乡都处在沦陷区内,连年的鏖战必然会产生大量的伤残军人,这些人只能安置在西南大后方的各个荣军医院里。因此有关部门必定保留着每个月的补助金支付清单。这样就可以利用李建勋的身份从伤残补助金上面查起。他知道,为了杜绝吃空饷这个恶习,物资调查处是有这个权力的。高桥松不相信,在重庆就找不到103团的伤兵!
他没有犹豫,立刻在路边找了一个电话亭给李建勋打了电话。
“……这件事对于你来说并不难,一小时后我就要拿到结果。别耍花招!”通话结束前,高桥松威胁道。
电话那头没有吱声,很干脆地挂断了。高桥松本想再敲打他几句,但现在只好作罢了。想起那天晚上他对自己的冒犯,高桥松就是一肚子火,这笔账他至今还没有来得及算呢。
还好,这一次当高桥松在一小时后再次把电话打过去的时候,他得到了答案。
“江北廖家台有一座荣军医院,找一个叫秦麦收的人。”
高桥松暗暗地骂了一句,因为这段路程着实不近。路上,他不得不给黄包车夫多加了些钱,才在11点之前坐上了开往江北的渡99lib.轮。
第三节
顾知非站在江边,眼望着正在渐渐远去的渡轮却无可奈何。他的目光在码头上四下搜寻着,岸边倒是也停泊着一些大大小小的木船99lib? 。他相信,只要价钱好,那些船老大也一定会甩开膀子摇橹,以最快的速度把他送到江北的。可是无论如何,木船肯定追不上渡轮。就算他赶到了北岸,也一定找不到高桥松的踪迹了。
他恼怒地把拳头擂在身边的一棵树干上。
这一天,他深刻体验到了什么叫作孤军作战,什么叫作孤掌难鸣。
本来,这应该是一个大有收获的日子。他看到高桥松和那个宪兵少校走进茶馆,并在里面谈了二十多分钟之久。而且高桥松从茶馆出来后,头也没有回地离开了十四团的团部驻地。这说明,他一定获得了很大的突破。换作从前,他只需派人了解一下这次谈话的内容就可以解开谜题。但是在目前这种没有任何外援的情况下,他分身乏术,只能跟在目标后面亦步亦趋。之后,高桥松在一小时内打过两个电话。顾知非也没有时间去证实电话的那一头是不是李建勋,但是从高桥松义无反顾地直奔江边的行为上,他判断出对方一定又一次获得了重大的进展。
至于这班渡轮,连高桥松都是在最后起锚前才赶上的。作为跟踪者,他失去目标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坐在那艘木船的船头,他除了一再催促船夫尽全力摇桨,脑子里一刻也没有闲着。按说,即使高桥九九藏书松找到了宪兵十四团这个突破口,也仍然无法找到当事者了。他实在想不出,江北有什么在等待着他。
第四节
高桥松赶到那座医院后,看到院子里的伤兵们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端着饭碗吃午饭。
毕竟他挂着中尉的军衔,这些人对他的态度也还是很恭敬的。有人给他指了指说那个就是秦麦收。高桥藏书网松望过去,只见不远处的石桌边围坐着几个人,其中一个没戴军帽,留着一把络腮胡子,石桌的另一侧架着一根木拐。
看到军官走过来,出于本能,那几个人都要站起来。
“不用起立,坐下,都坐下。”高桥松双手虚按,同时很和气地说道。
“你叫秦麦收?”
“是,长官,俺就是秦麦收。”
“是老68军103团的?”
“是。”
“这座医院里还有103团的吗?”
“都在这儿了。”秦麦收指了指周围那几个人。
“我是物资调查处的调查员。”这一次,高桥松掏出李建勋为他准备的那本军官证在他们眼前晃了一下。这些人并不知道“物资调查处”是干什么的,想必来头不小,因此眼神里的敬畏又增添了几分。
“来找你们,是要调查武汉会战时的一些事情,几位可要好好配合哦。”
“长官有啥事只管问好了。”
“你们都参加过武汉会战?”
“咋说呢?也不叫参加。没在前头打仗,就是押着卡车往重庆运东西。”
“都运过什么东西呀?”
几个人七嘴八舌地说了一阵子,并没有高桥松想知道的内容。
“知道尹怀远这个人吗?”
“不知道”“没听说过”……几个人面面相觑,纷纷答道。
“就是宪兵一团二营负责和你们团联络的军官呀,中尉军衔。”
“那就是上司的事了,我们都是兵,不知道谁是谁。上司叫我们装哪辆车,我们就装哪辆车。”
“你们的任务只是装车吗?”
“还有押车呢,连装带押。”另一个伤兵抢先答道。
“到了重庆卸车的也是俺们。”有人补充说,其余的人纷纷赞同。
“一辆车上有几个押车的战士?”
“两个。”几乎是异口同声地回答。
“每次都是两个?”
“每次都是,这是上面的规定。”
“你们都是老乡吗?”
“是呀,103团大部分兵都是在河南汝南县招的。”
“那每个连恐怕都有你们认识的人吧?”
“差不99lib?多吧,就俺们那几个村子穷,当兵的最多了,哪个连都有。”秦麦收感慨地说道。
“那你们当年听没听别人说过这样一个任务,需要用六十多个人来完成的。”这个人数是高桥松计算出来的。他调查过档案中记载的运输车辆的容积和载重量。可以肯定的是,当年的车辆异常紧张,所以每辆车必定是满负荷运输。以此推断,直径为88毫米的炮弹一辆车能装二百发左右。六千发炮弹,就需要三十余辆车。按照这些人提供的信息,每车必派两人押车,那么一共需要六十多个人。
几个人又低着脑袋想了一阵子。
“俺想起来了!”一个小个子伤兵突然说道,“是有这么一次任务。”
“哦?说说看。”
“俺记得那个任务本来是九连的。可不瞒您说,俺们那个团在徐州都给日本人打烂了。九连一个连也就剩下了四十多口子人。俺们连那是刚跟着车从重庆赶回来,连晚饭还没吃,上边就下了命令,说紧急任务,九连人不够,硬是从俺们连抽了十几个人。您算算,加在一起,不就是六十多个人吗?”藏书网
“你们连被抽调的那十几个人过了多久才归队的?”
“归队?再也没有回来!”
“没有回来?”高桥松的声音有些颤抖,“他们去哪儿了?”
“不知道,听连长说叫别的部队编了去,俺们连长为这事还骂过娘呢!”
“那九连呢?”
“也没有再回来,一块儿都被编走了。”
高桥松让那个小个子尽可能多地把能回忆起来的名字都说出来。他掏出一个小本子一一记下来。
“从那以后,你们再也没有见过他们中的99lib?哪怕是一个人?”记完后,他又问道。
那个小个子挠了挠脑袋:“俺听别的老乡说,在重庆陆军总医院里见过一个。不过人都傻了,谁也不认识。说是一块弹片钻到脑子里了,取不出来。”
除了高桥松,其余的人都笑了,都骂小个子傻,那弹片钻进脑子里人还能活么?
“那个人叫什么名字?”他耐心地等笑声平静下来才问道。
“他叫石二娃。”
第五节
顾知非一上岸,就被几个等候在码头上揽活的黄包车夫围拢了。听说他是打听人的,立刻又都失去了兴趣。顾知非掏出一张五块的法币,说谁要是能够提供此人的去向,这钱就是他的了。顾知非刚说出刀疤脸的特征,就有一个大胡子把钱抢了过去。99lib?
“他穿的什么衣服?”他拉住车夫的手腕反问道。
“军装。是个当官的,对不对?”
顾知非这才松开了他。
二十分钟以前,大胡子从客轮上走下来的人群中一眼就盯住.99lib.了刀疤脸。但可惜的是,横刺里穿过来一辆车挡在了他的前面,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一笔买卖丢了。大胡子没有听到高桥松和那个车夫的对话,但他九九藏书看到那辆黄包车是奔西走了的。
顾知非又掏出几块钱来给那几个人分了。他唯一的要求就是绝不能向任何人透露此事。最重要的是,一旦此人再次返回码头,更不能指指点点。为了镇住他们,他还特意提了一个在这一带码头上吃得开的袍哥会舵爷。几个车夫见他出手阔绰,认定这不是一般的人,又拿了人家的钱,所以个个都应承了下来。
顾知非仍旧选择了大胡子的黄包车一路向西而去。路上大胡子问他到哪里,他说他也不知道。
“你只管用力跑就是了,该多少钱,我给你双份的。”
第六节
高桥松给李建勋打了一个电话。他念了几个名字,报出他们是68军103团的。阵亡日期应该是在武汉会战后期。他要求对方再到抚恤金管99lib.理部门证实一下,越快越好。
“快不了。”李建勋懒懒地说。
“为什么?”
“这些事归审计厅下面的二处管理。他们和物资管理处在以前的工作中结下了仇。后来每次过去查资料,他们都是把调查员领到资料室要他们自己找。那个资料室让他们搞得乌七八糟的,我一个人干起码得用一天的时间。”
高桥松从这番话里还真挑不出什么毛病。更何况,让李建勋一个处九九藏书长孤身一人去做这样的事也的确不正常。
“那好吧。我,还有另一个朋友和你一起去,扮作你的手下。你立刻再准备一份新的证件。中午两点钟,我们在上次会面的地方等你。”
高桥松心想,自己留在重庆的日子可能很短暂了。浅井早晚要和李建勋打交道,通过这次合作让他们熟悉一下也好。至于吉田,他一大早就到照相馆去催问了。如果能洗出后面的几张照片,那答案就将在今天揭晓。
大胡子实在跑不动了,他站在马路边,弯着腰直喘粗气。顾知非不好再催了。他下了车,四下里打量着这一带的环境。就在这时,他听到身后传来动静。回头一看,立即就火了。哭骂声是从一个摆摊卖梨的乡下女人嘴里发出来的。她矮壮的丈夫正使劲阻止她上前理论。几个正在走远的伤兵每人都啃着一个梨子。
每次遇到这样的事情,顾知非都不会坐视不管。
“混账东西……”他挽起袖子正要冲过去,却被车夫一把拉住。
“先生,这些军爷惹不起的呀。”
想到自己肩负重任,顾知非忍下了这口气。但他还是走过去掏出了些钱塞到了卖梨夫妇的手中。大胡子跟在他身边,以本地人的口吻告诫那两口子以后不要到这个地方做生意。荣军医院里的那些伤兵连宪兵都不怕。
“你说的荣军医院在什么地方?”顾知非忽然抓住大胡子问道。
十几分钟后,当他见到医院的负责人后,说的第一句话就是:“你们这里有68军103团的99lib.伤兵吗?”
第七节
吉田是个暴脾气,几个小时的等待让他的怒火一点一点地升腾了起来。
为了留住他这个“贵客”,照相馆的老板一早就出去购买显九九藏书影液去了。
他坐在一个小小的院落中。前面是照相馆的门脸兼摄影室,后面是老板一家人的卧室。旁边的一间小小的厢房,就是那间被老板改成的暗室了。老板的女人此刻正在前面看着铺面,他们四岁的女儿不时地在屋子和院落之间跑来跑去。
也许这个院子少有生人来往,小女孩对吉田充满了好奇。她比平时更加长时间地在院子里玩耍。可院子实在太小了,她小小的身子,不时蹭到吉田的膝盖。有好几次,他忍不住要大声呵斥,把她赶到一边去。但他还是忍住了,索性闭上了眼睛,不闻不问。藏书网
第八节
当顾知非听到“石二娃九九藏书”这个名字的时候,还并没有意识到这个细节的重要性。如果真的像他们所说的那样,这个人的大脑都已经损害,高桥松还能够从他嘴里问出什么来呢?
真正让他受到震撼的,是那六十多个失踪的103团的士兵。这段往事,他也是第一次听说的。当初在接手“更夫”的管理任务之时,“老板”只是笼统地说到“铁拳”的弹药已遭到摧毁这一结果。具体的过程,连那份档案里都没有提到,他就更是无从知晓了。
他承认,到了这个时候,已经没有任何办法动摇高桥松的怀疑了。哪怕是他仅仅把目前掌握的情况带给南京的寺尾谦一,对“更夫”来说都是万劫不复。
他站起身来,对面前的那个名叫秦麦收的老兵说:“到这里吧,我没有什么要问的了。”
“还用找其他的人吗?”等秦麦收走远了,陪同的医生小心翼翼地问道。
“不用了,不过我想借用一下你们的电话。”
龙家湾19号的接线员听到是他,明显犹豫了片刻才告诉他苗副官不在。不用说,接线员事先已经得到了指令。
老实说,打这个电话之前,顾知非还是有一点心虚。但是局势已经到了燃眉之急。他相信,即使“老板”面对这个局面也只能彻底认输。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立即逮捕高桥松一伙,为“更夫”撤离南京赢得一点宝贵的时间。他想好了,必要的话,他可以承担一切后果。但是,苗副官甚至连通话的机会都没有给他。这个出乎意料的结果反而让他斗志高涨,他想也没想就把电话打到了军统局的行动处。行动处的处长对顾知非的能力一直是赞叹有加的,此前也从来都是有求必应。但这一次却毫不留情地拒绝了,说是局座离开重庆之前交代过,在这个事情上,他们只能听从苗副官的调遣。
“老弟,听我一句话,回开县去吧。”结束通话之前,行动处长换上了平时的语气说了这句话。
第一节
两点半,吉普车驶进了审计厅的大院。
正如李建勋所言,审计二处的人对这几位不速之客一点好脸色都没有给。匆匆验看了证件,一个办事员把他们领进一个房间后就扬长而去。高桥藏书网松环视四周,发现这间资料室应该很长时间都没人打扫了。墙角、书架,到处都结满了蛛网;人在地板上一走动,立刻就会在尘土中留下清晰的脚印。最要命的是,书架上的资料根本无顺序可查,有许多资料不知什么原因从书架上落到地面上,形成散乱的几堆。
但这丝毫没有让高桥松的激情减少一丝一毫。他意气风发、精神抖擞,像一只即将扑向猎物的豹子那样兴奋不已。很快,他划分了三个区域,每个人负责一块儿,以便发挥出最高的效率。
李建勋随手从地上拾起一本资料翻开来。虽说物资调查处以前也派人来这里调阅过资料,但是作为处长,他还是第一次接触这些花名册。在人名的后面,是年龄、详细地99lib?址和阵亡的地点日期。最后一栏,是按职务、入伍时间而设定的抚恤金额。其中大部分来自沦陷区的烈士还没有办法支付,那都是抗战胜利之后的事情了。
抗战一定会胜利的,可是那时的自己将去何处安身呢?他还有身可安吗?
每一个干巴巴的姓名,都代表着一条曾经鲜活的生命。也许,他们中的某个人,就曾经和自己在弹雨横飞的战场里并肩作战;或者在漫漫无际的行军.99lib.路上与他比肩而行。一瞬间,李建勋是那样羡慕这些长眠于地下的人们。此刻,对他来说,一个轰轰烈烈、为国捐躯的机会竟是那样的遥不可及。
“浑蛋!你在干什么!”
身后传来了高桥松九九藏书低声的咒骂。他回过头,冷冷地扫了高桥松一眼。在李建勋大脑里,储存着上百种杀死这人的方法。这两天,他常常后悔上次在军政部档案馆没有勒死他。上午,当他给自己下达任务后,他特意挑选了一个最远的廖家台荣军医院给他,其实在江北的另外几家医院里也住着103团的伤兵。
下午四点钟,浅井用衣袖擦去了脸上的汗水和蒙在他睫毛上的灰尘,再次定睛看了看手上的那本名册。
“我找到了。”他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扬了扬手上的名册。
“阵亡日期对得上吗?不会是重名的人吧。”高桥松扔掉了手中的一本名册走了过去。
“没有阵亡日期,不过不会错的,他们都在一起呢。”浅井的回答里有一种令人不寒而栗的冷意。
高桥松接过名册认真地看着。果然,和所有他查过的名册不一样。他前后翻了翻,发现这一册里也就有五页是这种情况,那就是阵亡者的其他信息一应俱全,只有99lib?在阵亡时间上一片空白。他数了数,具体到人数,恰好是六十余名。荣军医院秦麦收一伙人提供给他的名字,除了石二娃,全部位列其中。
高桥松愣了十几秒钟,然后把那本名册丢进书堆里:“走吧,我们该去和吉田会合了。”
第二节
将近四点半,老板才擦着汗水,疾步走进院子。吉田没有理会他的道歉,他寒着脸接过那瓶显影液默不作声地进了一侧的暗室。
为了避光,暗室除了房门,还挂着一幅黑色的门帘。吉田插门的时候,才发现插销已经脱落了。他喊了一声,老板进来解释说,插销是前两天坏掉的,还没来得及换。他从暗室里找出一张纸片,折了几下,塞在门缝里关上门。这样,如果不是有人故意用力,门是打不开的。他又把门帘拉上,避光的效果一点也没有受到影响。
吉田没有再说什么,挥了挥手让老板离开了。把房门、窗帘的问题处理完毕,他立刻走向工作台,开始忙碌起来。他轻车熟路地把底99lib?片插入放大机,调整机身、调整焦距、放大曝光后,他将相纸投进了显影液中等待着。
就在这关键的时刻,他听到身后传来一个轻微的声音,立刻意识到是那个塞门缝的纸团落到了地上。他猛然转过头去,虽然门帘没有被拉开,但是他能够感觉到房门被拉开了一条窄缝。
“八嘎!”他大吼了一声。门外那个小女孩儿打了个冷战,关上房门。她母亲此时正好从卧房里出来,也被这声音吓了一跳。看到女儿从暗室门前跑开,她立刻就明白了怎么回事。她嘴里骂着孩子,一路追到铺面里。但是那一声喊叫却并没有从她的脑海里完全消失,进了铺面,她的脚步慢了下来。她品味着,似乎以前听到有人这样喊过。
她和丈夫是在上海结的婚。那时候,街上常有日本浪人酗酒惹事……这时候,她丈夫注意到她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于是问她怎么了。
“暗房……暗房里的那个人好像是……是鬼子。”她结结巴巴地说完这句话,就看到丈夫惊恐的目光飘向了她的身后。
第三节
回去的路上是高桥松开的车。本来,按他的估计,吉田此时一定把照片带回烟草行了。不过路线恰好离那个小照相馆不远,多拐一个弯就到了。他觉得到那里看一看也好。果然,在街口,他一眼就看到了照相馆的门口停着吉田的那辆自行车。李建勋坐在车上闭目养神、一言不发,他也不在乎高桥松把吉普车开到哪儿。车子停下了,他才睁开眼睛。
高桥松吩咐他在这里等着,就和浅井跳.99lib.下车子走进那条狭窄的街道。李建勋也下了车,一方面他想活动活动筋骨,另外,这两个家伙的举动也的确引起了他的好奇心。
他看到小街深处有一块凸出来的照相馆的招牌,联想到高桥松曾经潜入档案室的那十分钟,他就猜出了个大概。果然,这两个人在那块招牌前停住了脚步。李建勋本来已经将目光移开了,突然听到那边传来一声惨叫。他一眼望过去,看到高桥松将一个小小的人影迅速推进了照相馆里。无论是他听到的,还是他看到的都太短暂了,短暂的令人怀疑其真实性。他回头看了看,身后行人不多,根本没有人注意到。
李建勋不由自主地跟了过去。照相馆的门虚掩着,他走上前轻轻推开。忽然,一只手从右侧伸出来牢牢揪住了他的衣领。被拖进去的同时,冰冷的枪口顶在他的脑门上。
“浑蛋,谁让你进来的?”浅井在他的耳边骂道。
他用力将浅井推开,顺着地上的血迹,一直找到柜台的后面。里面躺着的是一家三口人。那个女孩子和她的父母一样大睁着眼睛,只是她的眼神里比她的父母少了恐惧,那里面更多的是一种孩童特有的不解和迷惑。他感到这孩子和他的小妞妞真的很像。妞妞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不也是这么大吗?只是不知道,当日本飞机的炸弹落到她们娘儿俩乘坐的那艘江轮甲板上的时候,当大人们绝望的哭喊响成一片的时候,妞妞是不是也这样的迷惑和不解呢?
高桥松从后院走进来,他看到李建勋的时候微感惊讶,但没有多说什么;他甚至都没有对吉田的冒失、鲁莽给予训斥。因为他的注意力已经全部放在了刚刚得到的那一叠照片上面。如他所料,这十几张照片拍摄的是最后三页的内容。
他笑了。资料显示得很完整,全部都是关于运输沿途的落脚点的部署方案。这是可以理解的,车队为了躲避轰炸,必须在指定的时间内到达飞机找不到的地方休息。一旦错过了,就会在能见度毫无阻碍的白天成为日本机群的活靶子。在资料的最后,高桥松也找到了车队到达重庆之后这些弹药的入库记录。但是毫无疑问,这都是谎言,因为配合尹怀远押运的,正是103团的九连。
“下一步,我们要到陆军总医院找一个人,这个人叫石二娃。”他对李建勋说完,又转脸对浅井和吉田二人说,“你们两个,带着照片先回去吧……”
“不行,我们四个都要去。”李建勋突然插进话来。
“为什么?”高桥松愕然问道。
“陆军医院里有上千号伤兵,只靠我们两个要找到什么时候?”
“可是他穿的是便装,没有军人证件。和我们一起乘车不太方便吧?”浅井指着吉田说道。
“没有什么不方便的,物资调查处也有很多便衣调查员。更何况有我这个处长在,还怕有过不去的坎吗?”
“好吧,就按你说的办。”高桥松最后做出决定。
吉田先溜出去,看看没人注意,其他三个才鱼贯而出。走在最后面的浅井不但将大门锁死,还把暂停营业的牌子挂了上去。
“还是我来开吧,我知道一条近道。”上车时,李建勋拦住了正要坐上驾驶位置的高桥松。高桥松觉得李建勋似乎变了一个人,以前他从来都没有这么主动过。
“也许是被刚才的尸体吓坏了,才会立刻换上了一副热心肠吧。”高桥松鄙夷地笑了笑,坐上了副驾驶的位置。
陆军医院的位置,高桥松也是知道的。因此看到行车的大致方向没有错,他就不再理会具体的路线。此刻,尽管在表面上他依旧是那么冷漠、阴郁,可内心正在为即将到来的胜利而狂喜。以寺尾机关长的脾气性格,即使拿出他现在掌握的证据,那个人的命也会保不住的。但是,他这一次要做到尽善尽美,要把证据搜集到令人无可辩驳。
不是吗?当年,负责“铁拳”弹药后运转移的军官尹怀远莫名其妙地消失了,连和他同居一室的好友都不知道他的下落;跟车押运的六十多个人出发后,原部队的人再也没有见过他们的面。即使这些人被整编到了其他的部队,即使他们在后来的战斗中阵亡殆尽了,那又怎么可能被同时写进阵亡名册里面去的呢?难道这同时被编走的六十多个人又是同时阵亡的吗?
谎言!彻头彻尾的谎言!真实的情况应该是这样的:当年,这支车队在行进途中遭到了日本飞机的袭击,由于三十几辆车全部满载着弹药,所以哪怕只有一辆汽车起火引爆,乱飞的弹片也立刻就会引起其他车辆的连锁爆炸。结局也的确如此,整个车队,连同六十多个押车的士兵,统统灰飞烟灭。支那军队引以自豪的“铁拳”火炮在一夜之间就成了一堆废铁。为了稳定军心,他们立刻严密地封锁了这一消息,而日军的飞行员由于是在夜间能见度不高的情况下实施的打击,因此他们也不知道这个车队运载的是些什么东西。这样,南京的日本司令部也一直没有得到“铁拳”已经失去了战斗能力这一情报。
也许是还抱有从德国人那里再次购买炮弹的幻想,所以即使支那人虽然不具备仿制炮弹的能力,但他们还是将它们秘密隐藏在豹子岭下的打谷场上。不久之后,德日两国正式联盟。按照条约,德国不可能再向支那售出任何武器装备了。至此,他们才算彻底死了心。
“也许当初的设想是将火炮回炉后打造成大刀片吧。”这个恶趣的想法令高桥松的嘴角漾起一丝古怪的微笑。
但是显然,一个特务头子认为这些钢铁还有比打造成冷兵器更高一些的价值。于是,“铁拳”的隐藏地点成了他手下的那个特工打入南京寺尾机关的敲门砖。而这个人,已经潜伏了三年半的时间。不知皇军因此蒙受了多大的损失。
想到这里,他不禁为寺尾谦一感到难过。可想而知,如果机关长得到这个消息后,怕是要忧多于喜的吧。
为了摆脱这个令人不快的念头,他迅速收回了思绪。
他转过头,目光恰好落在身边的李建勋身上。
他忽然觉得,李建勋的变化原因似乎并不是他刚才想的那样简单。这些天来,他们接触的次数也不少了。每一次,这个家伙都是那么无精打采、垂头丧气的,就如同一具行尸走肉。甚至在半个小时前还是如此。可是现在的他,脸色铁青、目光冷峻。咀嚼肌从腮部隐隐凸显,应该是连牙齿都是紧紧咬在一起的。这副表情显.99lib.t>示出一种决绝,似乎是在准备做一件义无反顾的事情,这可不是因为害怕他们的手段而做出来的一副卖力讨好的样子。
他又很自然地想起,那天晚上,这个人在档案馆阅览室里对自己的那次突然袭击。其原因,完全是因为管理员小高的女儿安危。难道他和小高一家.99lib.很熟悉吗?但是从两个人交谈的口气高桥松断定那是不可能的。
他忽然意识到,李建勋的这一次转变正是发生在照相馆里。那三具尸体中也有一个小女孩儿。莫非,小女孩儿对这个人有什么特殊的意义吗?高桥松已经隐隐有99lib.些不安了。
离开南京前,他了解过这个人的档案。至今他都能对这个人的身世倒背如流。他是一个鳏夫,战争初期,他的妻子和女儿在撤往后方的渡轮上……
这时,吉普车拐了一个弯。前方一百米远的地方,赫然出现了一个军车检查站。
“不好!”高桥松叫了一声,他明白李建勋为什么执意要浅井和吉田也登上这辆汽车了。与此同时,李建勋突然把油门踩到了底,吉普车直奔着检查站那三个宪兵冲了过去。
浅井的反应和动作倒是一点也不慢,不过他抽出了腰间的手枪后仍然有些拿不定主意。直到李建勋爆发出那一声大喊:“他们是鬼子——”
浅井只允许他喊出了一句话。他把枪口贴在李建勋的后脑勺开了火。高桥松顾不得擦去喷溅在脸上的血液和脑浆,连忙伸手抓住了失去控制的方向盘,并用左脚把李建勋的尸体蹬下了车。
在那三个宪兵做出反应之前,浅井已经连开了数枪。两个被打倒了,第三个向侧方就地翻滚,不但躲过了浅井的射击,还拔出了手枪。他一边与浅井对射,一边吹响了尖锐的口哨。检查站的一旁停着一辆挎斗摩托车,看到吉普车已经离开了他的射程,那个宪兵立即跳上了摩托车向前追去。
吉田穿的是便装,为了防止在路上遭到检查,他出门时并没有携带武器。急切间,他从后座把手伸向了坐在驾驶位置上的高桥松。他本想打开他腰带上的枪套,可是由于车子的颠簸却怎么也做不到。于是他的另一只手也松开了横在前后座之间的那根铁档。
看到面前是一个岔路口,高桥松祈祷千万不要出现什么变故。但事与愿违,一辆牛车冷不丁蹿了出来。他本能地向左一打方向盘,余光里,他看到一个黑影凌空飞了出去。坐在后排的浅井亲眼看见了吉田的脑袋在一道石墙上撞碎的一幕。
尾追宪兵的最大优势,就是他的哨子可以随时召集到在附近巡逻的同伴。尖厉的哨音一声接着一声地在高桥松他们的身后响起。很快,就有越来越多的摩托车加入到追击的行列中。和第一辆不一样,这些新加入的巡逻车搭乘三个士兵。车斗上都架着弹药充足的勃朗宁轻机枪。那些骑手们由于常年巡逻早已熟知地形,早有几辆车走小道、抄近路,实施堵截。以至于不久之后,紧随其后的已经不是最初的那辆摩托车了。
高桥松已经彻底迷了路,他不知道前方通向哪里。为了不给敌方提供更好的射击机会,他不敢长时间地直行,总是不断地在拐来拐去。好在这一带的街道岔路很多,给了他一些周旋的余地。
但是很快,连最后的苟延残喘也难以为继了。当身后的机枪再次响起来之时,绝望中的他看到右侧有一扇大门,于是就毫不犹豫地撞了过去。虽然大门被吉普车撞开了,但是高桥松马上就发现,他和吉田已经陷入了死地。
第四节
离开廖家台的荣军医院,顾知非乘坐渡轮回到了嘉陵江南岸。弃船登岸后,他一时不知道应该到哪里去。
行动处长的最后一句话像一盆雪水兜头浇了下来,熄灭了99lib?他所有的热情。他更加肯定,苗副官是在故意采取避而不见的办法来对付他,而他的做法是得到局座支持的。行动处长貌似温和的话语其实已经暗示出强烈的危险信号,连他们都知道,他已经越界太多了。
他忽然想到,即使回开县,走之前至少要给昆明的丁副站长和阿森有个交代才好。于是他拦下一辆黄包车,告诉车夫奔电话局。
没想到,他选择的路线却发生了交通堵塞。他本想让车夫掉头绕行,但远远地看到前方晃动着几个宪兵的身影。于是他下了车,穿过等候通行的人群,来到了最前边。一路上,从周围的议论声中他听出好像是出人命了。
两个怀抱着步枪的宪兵站在警戒线的后面。他们身后三十米远的街口停着一辆救护车。穿着白大褂的医务人员正在把一位受伤的宪兵往车上扶。在旁边的地面上,果然有两具蒙着白布的尸体。周围还有几个宪兵军官在小声商议着什么。
顾知非亮出了证件,立刻就被放进了警戒线内。
“这里发生了什么事?”他挑了一个军衔最高的军官,把证件递给了他。
对方获悉了他的身份,立即敬了一个礼:“长官,这里刚才发生了枪战,行凶者是日本特务。”
“日本特务!”顾知非的精神立刻紧张起来,“到底是怎么回事?”
军官叫停了那辆即将开走的救护车,说车上受伤的宪兵亲历了整个经过。顾知非连忙跟着他走了过去。
那个宪兵就是一开始被浅井开枪打倒的两个之一,另一个已经死亡,而他受的枪伤是在大腿上,经过包扎处理,此刻已经没有生命危险。
事情本来就不复杂,所以伤兵很快就完整地讲了一遍,包括出事前他们听到驾驶员发出的那声大喊。
“驾驶员的身上有证件吗?”
“有。”陪同的军官答道,“军官证上显示,他是‘物资调查处’的李建勋处长。”
“李建勋!”顾知99lib.非快步走到路边的两具尸体旁边撩开了白布。看得出,子弹是近距离从后脑射入的。虽然那张面孔已经残缺不全,但顾知非还是一眼就认出是李建勋无疑。
“有几个日本特务?他们都逃脱了?”
“一共有两个,一个在逃亡的路上被甩出了车子,摔死在一堵石墙上面。另一个被人质打死了。”
“人质?哪来的人质?”
“是这样,开始我们的巡逻队也认为车上剩余的两个人都是日本特务。最后,吉普车被堵在一座废弃的仓 库里。这时,那个日本特务挟持着一个国军上尉出现在他们面前。正在他们犹豫的时候,那个上尉突然与奸细搏斗了起来。最终,上尉打死了奸细,而他本人也受了枪伤。”
“那个上尉是不是身材瘦高、脸上还有一道刀疤、一口地道的四川土话?”
“这个,我不太清楚。情况是前面负责围堵的兄弟用步话机通报的。”军官指了指不远处一辆吉普车的步话机。
“赶紧问清楚。”
军官不敢怠慢,疾步走了过去。不用他说,顾知非从步话机里已经证实了自己的判断。
“这个人现在在哪里?”他一把抢过步话机。
“我们看他昏迷不醒,已经把人送到陆军总医院去了。”那边答道。
“陆军总医院?”顾知非忽然想起了那个“石二娃”。他似乎明白为什么高桥松等人会出现在这一带了。莫非他们的本来目的就是离此地较近的陆军总医院?
就在这时,他听到身后传来一阵刹车声。回头一看,来的这位少校他是认识的,正是宪兵司令部治安科的科长。看起来,检查站和巡逻队都在他的管辖之下了。
两个人握了握手,还没等进入正题就被身后传来的一阵吵闹声打断了。他们回头望去,只见有几个记者不知从哪里得到了这个消息,已经赶到了现场。把守警戒线的宪兵在没有得到命令之前当然不会放他们进来,故此在那里争执起来。
“顾科长,顾科长。”少校连叫了两声才让顾知非回过神来。
顾知非把目光从那几个记者身上收回来,突然问道:“您为什么把这些记者挡在外面呢?”
“这是常识啊。发生了这么大的事,哪些可以让报社知道,哪些不能透露出去,总得回去研究一下吧。”
“您相信我吗?”顾知非琢磨片刻,仿佛下了很大决心似的问出了这句话。
“那还用说?”
“好。那我可以告诉你,被贵部送到陆军医院里的那个上尉是一名日本奸细。”
“真的?”
“我们已经盯了他很长时间了。”
“那我立刻派人去抓。”
“我希望我能参与到这次抓捕行动中。”
“可以,毫无问题。”
“还有,我希望藏书网你能把那两个记者放进来。让救护车里的那个伤兵接受他们的采访。但有一条要注意,要让伤兵告诉记者,闯过检查站的吉普车上有一个刀疤脸向他开了枪,而你的人正在对这个人进行搜捕。”
“好,你说的我都照办。”
“最后,你现在就派一些人到右营街上的荣祥烟草行去。那里就是他们的老巢,有一台发报机。如果我们在医院找不到他,这家伙一定会到那里发报的。”
第一节
高桥松突然伸出左手抓住了医生的手腕。
“你要给我注射的是什么?”
“麻药啊。”九九藏书医生吓了一跳,他看了看手中的针筒,又看了看躺在病床上的伤者,感到很纳闷。因为这个人送进来的时候是昏迷不醒的。等到无关人员都退出了病房,只剩下他们两个的时候,他就这么很突然地清醒过来。
“不,我不能注射麻药。”
“那样会很痛的。”
“我能挺得住,我……我对麻药过敏。”
“是这样,那要不要在嘴里咬一块毛巾?”
“不用,开始吧。”.99lib.
子弹是从肩胛骨下面射入的。在不会伤到骨头的前提下还能在表面上显得伤势严重。浅井开枪的位置很准确,在生命的最后几秒钟里他还能保持这样的冷静是很不容易的。
高桥松拒绝麻药的真实目的是因为他马上还要实施另一个计划,而清醒是他最基本的需要。
手术刀划开皮肤、切开肌肉,一层细密的汗珠从他的额头上渗了出来。但是此刻真正让他疼痛的是,机关长在重庆的这一笔“财产”已经在他的手上败光了。
在不到一小时之前,当他和浅井跳下吉普车,他们一度都感到走到了生命的尽头。这是一个废弃的货仓,四周都是高高的围墙,散落在空地上的破木箱也无法为他们提供有效的掩藏效用。
“你来挟持住我。”高桥松突然说道。
浅井点点头,立即明白了这其中的含意。
但是当浅井押着高桥松出现在众多的追击者们面前的那一刻,宪兵们并没有一丝一毫地降低手中的枪口。他们面面相觑,都希望从别人那里得到这两个人的真实身份。但最初的追捕者早就被抛到了后面,在场的人中甚至没有人知道这次追捕的初始原因。
这个时候,高桥松的四川土话发挥出了巨大的作用。
“兄弟们,不要管我!开枪啊,打死这个龟儿子。”他用沙哑的嗓音声嘶力竭地喊道。
“退后,退后!否则我打死他!”浅井也换上了生硬的中国话。
宪兵们在军事素质和纪律严明这些方面是要高出其他军种一截的,但由于常年执行着维持陪都重庆的治安,所以临战经验、分析判断能力就要稍逊一筹。虽然不是每一个人都相信这个人质的真实性,但接下来的一幕顷刻就打消了所有人的怀疑。
人质突然转过身子,一手夺枪,一手卡住了挟持者的脖子。挟持者显然没有料到这一情况的出现,他不但错过了开枪的时机,而且被人质扑倒在地上。两个人在尘土中翻了几个滚,枪响了。可是人质在受伤后反而爆发出更大的勇气和力量,他忍着伤痛硬生生地把挟持者的枪口扭向了他自己的心脏。
“浅井君,我很抱歉。”在宪兵们的皮靴跑过来之前,高桥松低声地说道。
“这是一个军人的荣耀……”
高桥松来不及等他把话说完就扣动了扳机。
“嘶——”高桥松不由得吸了一口气。
“再忍耐一下,创口已经处理完,马上就要缝合了。”医生安慰说,“很幸运,没有伤到骨头。不过你真的很坚强,看样子打过不少仗吧?”他继续和伤者搭着话,因为鼓励和转移注意力都是抑制疼痛的方法。
“是啊,我是刚从前线回来。本来就是要到陆军医院来的,可半路上却被日本奸细给挟持了。”高桥松有意把对话持续下去。
“哦,是来探望战友吧?”
“也算是吧。我不.99lib.认识他,是受人之托。”
“哦,他叫什么?住在哪个病房?或许还是我的病人呢。”
“不知道住哪个病房,只知道他叫石二娃。”
医生摇了摇头:“没听说过这个名字。”
“他入院很早,好像是在武汉会战之后。”
“怪不得呢,”99lib?医生笑了笑,“那时我还没有分配过来。不过他应该早就被转到荣军医院了吧,伤愈后的伤残军人都往那里送。”
“他是脑子受的伤,时刻都有危险,所以听说他一直都住在这里。”
医生嘴上说着话,手上的动作却没有丝毫的迟滞。现在他已经把最后一针缝合完了,正在线头处打结。
“我倒也听说有几个入院很长的伤兵,好像他们都集中住在后院的三十二病区。”
“您能告诉我怎么走吗?”高桥松问道。
第二节
顾知非带着几个宪兵赶到医院后,立刻就从护士口中打听到了那个受伤上尉的去向。等他们来到手术室,却发现房门紧闭着,两个宪兵守在了门口。
“人在里面?”顾知非低声问道。
“在里面,正在做手术。”守卫能看出来顾知非的来头不小。
“多长时间了?”
“快一个小时了。”
“里面有几个人?”
“除了伤员,只有一个医生。因为检查了伤口之后,那个医生说问题.99lib.不大,他一个人就能处理。”
顾知非转身对身后说:“分出两个人,出了门诊楼,绕到手术室窗子外面等候着。另外,去找一个护士来。.99lib.”
“出什么事了吗?长官。”一个守卫惊讶地问道。
“嘘——”顾知非做了一个禁止高声的手势。估计着那两个人已经就了位,他才拔出手枪并吩咐那个被临时找来的护士编一个理由去敲门。
本来,他计划在医生开门的瞬间,将他拉出手术室。这样他们就可以毫无顾忌地冲进去抓人了。可是护士喊了几声,里面却丝毫没有回应。
顾知非推了推门,发现门已经从里面插死了。
“不好,出事了。”他一摆头,一个士兵飞起一脚将门踹开。
病床上的确躺着一个人。顾知非走过去把他朝向墙面的头部翻转过来。那个人的脖子软塌塌的,显然是被扭断了的。
“是孙医生!”他们身后的那个护士捂着嘴颤声说道。
顾知非还发现,原本穿在医生身上的白大褂也不见了。
“这个医院里有一个名叫石二娃的伤员吗?武汉会战后住进来的。”他向女护士问道。
“我不知道。我去找一位医生来。99lib.”
等顾知非把情况了解清楚了,时间又耽搁了一会儿。
在三十二病区的那座独立的小院门口,顾知非把领路的医生拉到了身后。因为他已经闻到一股淡淡的血腥味从里面飘了出来。不但他,身后的七八个宪兵也都察觉到了。每一个人都打开了武器的保险装置,不用吩咐,自动地以扇形队形围拢了上去。
最先被发现的,是这个病区的值班医生的尸体。他趴在门口的花池边缘,身上没有血迹,但脖子也是软软地垂在一侧。再往前走,景象更加凄惨恐怖,那几个伤员横七竖八地卧在地上或者病床上。从他们的姿势和表情来看,在被杀死之前他们都试图做过反抗,显然,他们的伤残之躯根本就不能够反抗那个训练有素的袭击者。他们的死亡原因也.99lib.都和前两个一样。
顾知非已经知道,他们又来晚了一步。但他还是循着那股血腥向小院的后面搜索过去。越往后走,强烈的、令人作呕的气味越来越浓重,等他们绕过一座小小的假山,顾知非身后的几个宪兵同时呕吐起来。
俯卧在地面上的尸体已经没有了头颅。如果他的那颗头颅是被利刃切割下去的,那么那些宪兵的反应还不至于如此强烈。事实上,头颅并未消失,只是被人用钝器砸成了一摊骨头、血液、脑浆、毛发混合在一起的东西。那气味,正是从这里传出来的。
只有顾知非知道凶手为什么这样做,不用说,高桥松已经从石二娃的头颅深处取走那片“铁拳”火炮的弹片。
第三节
半路上,高桥松在一家成衣店买了一件深色长衫罩在外面,以便遮挡溅在他身上的点点血迹。他登上一辆黄包车,一路都在不断催促着车夫再快一些。因为他决定回去后立刻给南京发一封电报。情报站已经不复存在了,他还有什么可顾忌的呢。更何况,他本人能否从即将展开的全城大搜捕中全身而退都是一个未知数,所以他要把这里发生的一切先报告给南京再说。
但是等下了车,走进这条小街没几步,他又踯躅不前了。他站在远离路灯的一片黑暗中再次观察着周边的一切。片刻之间,他就明白了是哪里出了问题。
这时天色刚刚黑下来。往常高桥松也常常在这个时间出门和李建勋接头。右营街总是那么冷冷清清的,这也是当初浅井选择这个地方租房子的原因之一。但是不同的是,今天的寂静是那样的彻底,连一丝微小的动静也没有。这正是准备晚饭的时间,可高桥松听不到菜刀在案板上切菜,铁铲和锅沿碰撞的.99lib.声音,更闻不到丝毫的饭菜的香味。这些东西在往日都曾引起他短暂的思乡之情。
于是,他尽量把脚步放到最轻,一点一点从右营街退了出来。
他在离街口不远的地方拦住了一个送货回来的小伙计并给了他一张钞票。对方有点不相信,这么大一张钞票只买一包烟,剩下的全归自己?高桥松做了好几次保证,他才犹犹豫豫地走进了右营街。
等到他的身影消失在黑暗中,高桥松立刻转移到几十米外另一个街口的一棵大树下,继续等待着。仅仅过了两分钟,小街深处突然响起了一片嘈杂。任何人都能听出来,那是许多双穿着皮鞋的脚一涌而出的声音。
他立刻转身头也不回地离开了.99lib.这里。
第四节
顾知非九九藏书在赶来的中途就听到了行动失败的消息。因为在他的请求下,治安科长,以及一个身背步话机的通信员坐进了他的车子。等他们赶到“荣祥烟草行”,等候在这里的宪兵排长把目标漏网脱逃的情况更加详细地介绍了一遍。连续两次让奸细从手中溜掉,这让治安科长恼羞成怒。他大声训斥了一番手下,又命令所属部队今夜不许休息,全部派出去,封锁各个出城的路口。
顾知非除了自责,丝毫没有责怪别人的理由。当然,这个事情如果交给军统局的特工们来做,结局一定不是现在这个样子。可毕竟宪兵执行的是常规性任务,对付一个高级特工,他们的经验就要差上很多。如果顾知非当时的注意力不是被吸引到陆军总医院那里,他本应该在行动的细节上做些交代的。比如,行动的人员不能太多,要着便装,出手要迅速,尽量不要打扰周围的居民。而宪兵排长是指挥着全副武装的部队冲进烟草行的。然后又命令周围的居民关门闭户,严禁发出任何声响,因此被高桥松识破陷阱也就不足为奇了。
电台已经被搜了出来,烟草行的掌柜也被控制住了。顾知非看了看这个人,一副烟鬼的样子,估计也不九九藏书是什么重要角色,问不出来什么。
“顾科长,你看这次行动就没有必要透露给新闻界了吧。”治安科长的口气里有一些恳求的意思,毕竟这不是什么长脸的事。
“当然不能,包括在医院里发生的一切都需要高度保密的。”
“对对对……”治安科长忙不迭地答应着,一片感激之情溢于言表。短短的一个下午,在顾知非的指点下,他有两次立大功的机会,虽然都流失掉了,但他对顾知非的尊敬却达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隐藏在心中的疑问也不敢问了。
但即使他开口相问,顾知非也不可能告诉他,为什么单单把发生在检查站的那一幕捅给新闻界,这几乎是他扭转态势、起死回生的最后一招。
他知道,南京的特务机关一直在收集着重庆的报纸,以期从中分析出有价值的军事、经济、民生等各方面的情报。当年,“更夫”做下的案子就是在几天之后以报纸新闻的方式传递给了南京的寺尾谦一。同样,如果把李建勋在检查站揭穿高桥松等人的奸细身份这一事实公开到报纸上,那么就会把高桥松或是死亡或是落网的原因指引到李建勋的突然反水。从而扰乱寺尾对高桥松是否因为调查“铁拳”的弹药才招来杀身之祸的推断,也由此能让“更夫”获得一线生机。至于能不能奏效,他还不敢说。
除了这个想法,高桥松的陆军医院之行,他也是在检查站突然想明白的。按照惯例,日军飞机在对待地面军用车队等移动目标,都是用航空机枪的扫射来完成攻击的。那么留在当年唯一的幸存者——石二娃颅骨中的弹片就一定是因为爆炸而四散飞射的“铁拳”炮弹的弹片。一旦弹片被送到南京,通过技术分析,很快就能从弹片独特的合金成分证明这只能是“铁拳”的弹药。这也就成了“铁拳”在被日军摧毁之前,已经成了没有弹药的废铁最有利的证据。发生在陆军医院三十二病区的那惨绝人寰的一幕,已经证实了高桥松的调查思路。
不管怎么说,高桥松这个人是必须要除掉的。他想起,阿森曾经说过,高桥松第一次离开重庆,通过检查站的时候,他的证件是一个名叫易丹的川军军官。随后,治安科长把易丹这个化名和高桥松的体貌特征对负责通报排查工作的军官做了很细致的交代。最后,顾知非还是把他拉到了一个没人的角落。他叮嘱道,首先,这个人在不可活捉的情况下是可以击毙的。其次,此人随身携带着小小的弹片,一定要搞到手。对于第二项,必须要做到高度保密。最好是在将其抓获或击毙后,再通知尽可能少的人寻找弹片。
“放心吧,顾科长。大不了到时候我亲自搜身。”
离开了右营街,顾知非觉得轻松了很多。他相信,在宪兵司令部布下的天罗地网中高桥松不会那么容易脱身的。“更夫”的“死刑”虽然还没有完全撤销,但也算得上是缓期执行了。另外,这起突如其来的枪击案令整个事件绝处逢生。现在,行动的主体已经从军统情报处转变为宪兵司令部。面对局势的变化,与之不期而遇的顾知非可以名正言顺地参与其中,袖手旁观才是不负责任的行为。总之,他为自己的行为找到了一个在“老板”面前说得过去的理由。
他突然想起自己昨天出现在检查站的原因,当时他本来是要到电话局给昆明的丁副组长打长途电话的。想到这里,他找到吉普车向电话局驶去。
接电话的正是老丁。
“一整天,我都在等你的电话。”老丁一上来就说道。
“这么说,你已经查清楚了?”
“是的。”
“好快呀。”
“也是凑巧的事,我们有一个人正盯着他们呢。”
“他们?”
“中统的人呗。”
“竟然是……”
“怎么,没有想到吗?其实你一说我就猜了个大概。”
“是啊,我本该想到的。”顾知非小声自语道,接着他又急切地说,“具体是什么情况?”
“问题出在了那位姚公子的老师身上。中统的人从他宿舍里搜出来几本苏联出版的小说,于是就以通共罪逮捕了他。一顿爆揍,就供出常在一起活动的还有几个学生,其中之一就是姚敬轩的儿子。”
“他们的活动内容有哪些?”
“我们有一个人早就打进中统昆明组织中去了,我让他调阅了审讯记录。哪有什么活动?不过是几个人因为学术问题来往的次数频繁了一些。”
“这么说,即便是对待那个老师也有点小题大做了吧?看看苏联小说就是共产党?”
“我也是觉得这里面有些蹊跷,甚至有栽赃陷害的意思。”
挂断了电话,他已经想出了一个大概。尽管心事重重,但他还是没有忘记给姚太太打一个电话。他告诉她,她儿子没有什么大事,应该很快就会出来的。
顾知非一边开着车,一边把思路再次整理了一番。毫无疑问,能够将“铁拳”的弹药丧失殆尽这个消息泄露给高桥松的只能是中统局局长曾先生了。也只有曾先生才有能力把一个暗探安插在“老板”的身边,而这个人就是李桃。
在重庆的军政界,谁都知道曾先生这个人不能惹。这个人心胸狭隘、极好面子,任何一丝轻微的冒犯都会让他长久地记在心里,一旦找到机会,必会加倍报复。偏偏他又深得领袖的器重,从十里洋场的大上海到重庆山城,在起伏不定的宦海官场中一直屹立不倒。因此绝大多数人对其都采取敬而远之的态度,就连“老板”也不例外,虽然曾先生在不同的场合用“政治暴发户”这个绰号来表示对这位新贵的轻蔑。
几年前,他那放荡不羁的妹妹死在了妹夫“更夫”的枪口之下,据说,这段姻缘还是他一手促成的呢。顾知非完全可以体会到曾先生从李桃那.99lib. 里得知他的妹夫成了深入到敌人心脏的军统特工时那一刻的心情。别的不说,等到抗战胜利的那一天,当昔日的杀妹仇人披红挂彩登上授奖台的时刻,曾先生就会成为全国的一大笑料。从某种角度上,顾知非认为,这也是“老板”发展“更夫”的最初动机。
毫无疑问,李桃透露给他的消息一定是从“老板”的电话或梦境中传出的只言片语。而曾先生为了把这些碎片完整拼接起来需要做两件事情:第一,派人跟踪高桥松,那个冒充怀孕的女人虽然逃过了高桥松和军统盯梢组的视线,但却被阿森无意中发现了;第二,了解“铁拳”火炮的内幕。后一项他更需要隐藏自己。因此曾先生必须找到一个既能让他看到档案,又不会让他在调阅记录上暴露出身.99lib.份的人,这个人就是档案馆的姚敬轩。为了“制造”出可以供他拿捏的弱点,曾先生不惜动用中统在昆明的力量,以一个莫须有的罪名将姚公子投入了大牢。如此说来,那个大学教师才是真正被冤枉的人。然后,在姚敬轩每天舞剑的江边,曾先生以此彻底降伏了他。顾知非觉得姚敬轩未必就敢将档案带出去,可能会用拍照的办法将内容复制。反正他经常到地下室里做检查,这点小事还是很方便做到的。
当了解到那份档案之后,曾先生动用他的势力,很快就获悉“铁拳”的真相在于弹药的问题。
顾知非不知道他是以何种方式向高桥松做出暗示的。显然,他成功地做到了。当曾先生在接到李建勋带着高桥松前往档案馆的情报之时,立刻意识到这是一次探路的行为。表明高桥松已经接到了他发出的暗示,并将思路调整到正确的方向上来。
但是曾先生也知道,以李建勋的职务还不能接触到机要室里面的内容,他甚至都不了解这份档案在什么地方。
本来九九藏书,“铁拳”的档案按照级别还不足以被收储在机要室内。这是为了确保“更夫”的安全,当初由“老板”想办法做到的。那么按照常规,它本应该放在三楼的武器装备部。大多数人,包括李建勋也应该是这么认为的。想必曾先生也了解李建勋的调查权限还借不出抗战初期的重型武器的资料,所以他断定,高桥松一定有了一个潜入档案室的办法。于是,他赶紧命令姚敬轩利用日常检查的机会,将档案悄悄从机要室偷出来放到了三楼的档案室。在李建勋、高桥松第二次夜探档案馆之后,曾先生肯定也获悉了小高因为孩子丢失的离开给了高桥松十分钟的时间,他据此就会判断出高桥松已经成功了。于是又命令姚敬轩神不知鬼不觉地将档案送回了机要室。顾知非从地下机要室借出的“铁拳”的档案当然会比其他的干净一些,毕竟它已经被姚敬轩和高桥松两个人触摸过。
曾先生始终都干干净净、一尘不染地置身于事外,以后无论发生什么样的变故都和他没有丝毫的关系,当然这是在除掉姚敬轩之后。
在这样的对手面前,连他自己都感到了渺小和无助,因此必须立刻停止阿森的一切活动。
第五节
黑暗中,关帝庙破败的大门像一张怪物的大嘴,似乎正等待着吞噬误入其中的一切生灵。
下车前,顾知非从工具箱里找出了一个手电筒握在手里。他站在门口,先是喊了两声,但里面并没有传来阿森的应答。多年的特工生涯让顾知非嗅到了一丝危险的味道。他拔出手枪,轻轻地把子弹推上了膛。右手的枪口指向前方的同时,托在下面的左手打开了手电筒的开关。
椭圆形的光圈先是照到了一双脚,接着是躯体和头部。
阿森趴在大殿的砖地上一动不动。在他的身下,一摊深褐色的血迹早已凝结了。
顾知非蹲下身子,把阿森抱起翻转过来。不用探鼻息和测脉搏,仅凭冰冷的躯体和失神的眼神就证明,阿森已经死去多时了。顾知非将他轻轻放下,擦去了眼眶的泪水。他不再顾忌自身的安全,甚至渴望凶手仍然躲在这座庙里。但是他搜遍了大殿的每一个角落,却没有找到任何人。
他相信,一定有人盯着这座庙。他们怎么可能放弃找到和阿森接头的人呢?于是他大步冲出庙门,绕着庙转了一大圈。
“滚出来!你们这些见不得人的杂种……”他挥舞着手枪,声嘶力竭地咒骂着,漫无目的地寻找着。但是在这片空寂的天地里,除了他自己的回声,他没有找到任何东西。
不知过了多久,怒火才渐渐放松了对他理智的掌控。回到关帝庙里,他再次验看了阿森的遗体,发现周身上下,只有一处伤口。这是一个老手所为,他虽然只开了一枪,但子弹准确地从后背穿过了阿森的心脏。同时,顾知非也发现,子弹射入的创口非常小,但从前胸爆开的创口却和一般子弹的杀伤效果没有什么区别。在轻武器的操作和射击方面,顾知非也算得上是一个专家了,但他实在想不出凶手用的是一支什么类型的枪。于是,他沿着假想的弹道向后一步步退却。就在大殿门口的位置上,他发现了一枚黄澄澄的弹壳。
他捡起来,凑在手电筒的光柱之下。这颗弹壳要比普通的弹壳细上很多,在一圈凸起的底座上还刻着几个英文字母,那是柯尔特公司的简写。顾知非立刻就想起来了,不久前,他曾看到一个人摆弄过这种枪弹。他还得意地告诉顾知非,运到中国的五十支该99lib.种类型的手枪全都被他搞到了军统。那个人,就是“老板”。
顾知非打了一个寒战。
杀害阿森的不是中统,而是他所在的军统,他无力地坐在门槛上。
在这之前,他一直以为局面的恶化完全是因为苗副官的专权和昏聩,为了争取情报处副处长的职位对他进行排挤。他利用了“老板”因为顾知非暗查李桃而产生的恼怒,擅自截断了他向“老板”汇报情况的通道。而他自己如此大胆地违抗命令、滞留重庆,也是建立在“老板”对局势的发展毫不知情的基础上的。一旦“老板”回到重庆获悉真相,就会理解他的所作所为。但是他错了,这枚小小的弹壳告诉他,从一开始他就错了。因为九九藏书自始至终,局势一直在“老板”的控制之中。
他打开记忆的闸门,试图从更久远的往事中找出一些端倪。很快,一个又一个细节跳了出来。那些不正常的地方在用一种新的理论解释之后,立刻就变得再正常不过了。现在,他已经找到了推动整个事态发展的真正的力量。唯一无法解释的,就是动机!
“他一定还有一张王牌。”经过彻夜的深度思维,顾知非得出了这样一个结论。而这个时候,天已经快亮了。临走的时候,他把弹九九藏书壳擦拭了一下,按原样摆放在他当初发现它的位置上。
第一节
顾知非很快就找到了一个电话亭。在那里他先是拨通了军统的值班电话,通报了阿森的死讯以及遗体所在地。最后,他表示阿森是在协助他执行一个任务,阿森的死由他顾知非来承担。然后,他又拨通了另一个电话号码。
一小时后,他在一家生意红火的小吃店里吃着早餐。趁人不备,他离开座位溜进了后面的厨房。他知道,厨房的后面就是小吃店的后门。果然,早有一辆轿车等在那里。他拉开后车门就坐了进去。
“我也一直在找你啊。”坐在他身侧的项童霄说道。
半小时之后,轿车停在了郊外一片空旷的野地旁边。顾知非走下来,点了一支烟。一路上他没有说话,项童霄也没有问。
“你没有睡好吧。”跟在他身后的项童霄问道。
“我为他守了?99lib?一整夜的灵。”
“谁?”
“我欠他太多了,而且永远也没有了偿还的机会。”顾知非茫然地说道。
项童霄没有介意这个答非所问的回答。看得出,老同学的心情非常不好,于是他等了一会儿才继续问道:“为什么用这种方式和我见面?有人跟踪你?”
顾知非点了点头:“没有看到尾巴,但我相信肯定有。”
“那是什么人?”
“首先,我要向你道歉。”顾知非扭头看了他一眼,又有些难为情地垂下了目光。
“出了什么事?”
“高桥松跑了,带着‘更夫’的破绽逃离了重庆。”
“怎么会这样?上一次你不是还说一切都在掌握之中吗?”
“这其中的变故……恕我不能透露。关键的问题在于,高桥松是从右营街的埋伏中脱身的。”
“明白了。”项童霄点点头,“这样他一定会怀疑是刚刚进入?99lib.重庆就被监视了。包括你们之前所采取的种种措施,都会被他识破。”
“是啊。如果他能回到南京,寺尾谦一就会据此来调查了解高桥松入川执行任务的所有人,我怕会殃及我们的人的安全。”
“你觉得我们应该尽快把他撤出来?”
“是这样,我承认,这个损失完全是我们造成的。”
“‘更夫’撤出来了吗?”
顾知非摇了摇头。
“是你们内部有人想置他于死地?”
“我不能回答你这个问题。”
“还需要你来回答吗?任何人都看得出,连你自己都处境艰难。”
顾知非叹了一口气:“看来当初把你们牵扯进来是一个很大的错误,我太高估自己了。”
“现在说这些还有用吗?眼下最重要的是在高桥松到达南京之前找到并除掉他。”
“我现在已经成了一个彻底的孤家寡人,力不从心啊。”顾知非苦笑着说。
“可是我们的人还不能撤出来,因为我们的一项计划正处在紧要的关头。”
“我接受你任何方式的谴责。”
“知非,你能够冒着风险将这个消息告诉我们,就说明你是一个重友情、有良知的人。也许事情并没有发展到无力挽回的局面,你我携手或有一搏。”
顾知非还是没有说话,但是认真地看了项童霄一眼。
“可前提是,我必须了解事情的真相。”
顾知非摇了摇头。
“我知道这对你意味着什么。不要说保住职位,恐怕连保住这个都成问题。”项童霄指了指自己的脑袋,他接着说,“还记得那天晚上,我们两个在毛肚火锅店时的情景吗?你跟我说起了那么多为国捐躯的同学,我们为他们祭酒、为他们流泪。但是我们悲而不哀!因为每一个黄埔同学自从军的第一天起,就树立了抵御外侮、视死如归的决心。我项童霄到今天也可以不亏心地说,我,还是当年的我。另外,我们的人也不会撤出来。我们会想尽办法和敌人周旋到底,哪怕流尽最后一滴血也在所不惜。”九九藏书
项童霄说完这番话,头也不回地上车走了。
第二节
车队是在半夜离开重庆的。但是直到天亮,高桥松才透过帆布车篷的缝隙看到外面的环境。莽莽苍苍的山野,笼罩在冬日里薄薄的晨雾中。他已经两天没有合眼了,此时一直紧绷着的神经突然松懈下来。霎时间,强烈的倦意不可阻挡地包裹了他的身心,于是他把头枕在蜷起的膝盖上很快就沉沉地睡去。
不知过了多久,也不知车轮碾压到了什么,车身突然一震。车厢里的大部分士兵都被惊醒了,他们纷纷咒骂了一番司机,换了个姿势,不久又各自睡去。但是高桥松却再也睡不着了。他摸了摸军衣的左胸。还好,那枚珍贵的弹片硬硬的还在。现在,他终于可以静下心来,把自己的重庆之行仔细地梳理一遍了。.99lib.
为了保持思维的清晰,他在头脑中想象着一座建筑。99lib.
就在昨天晚上,沉重的屋顶轰然砸了下来,这就是荣祥烟草行的覆灭。他怎么也无法解释,为什么在李建勋反水后仅仅几个小时的时间,就会有大批的宪兵埋伏在那里,除非烟草行早已处在监视之下。当然,他自己的一举一动也无时无刻不在人家的掌控之中。
在想象中,他把距离屋顶最近的砖一块一块抽出来端详着。最先令他疑惑的,是他潜入所谓的“地形勘测局”盗取“铁拳”弹簧的那个黎明。当时他驾驶的卡车陷在了土路中无法发动的时候,他的意志也同样陷入绝望而无法自拔。就在追来的轿车离他还.99lib.有几百米的时刻,却意外地发生了侧翻。他的运气,是不是太好了呢?
还有,在那辆公交车上。当他的皮包被几个因为刹车而跌倒的乘客压在身下的时候,他甚至已经判断出了自己的暴露,但是之后的平静又让他大大地松了一口气。那么,那张出现在记录本中的借条跟乘客的跌倒有没有关系呢?
第三,当他在达县离开冯志家的时候,轿车的后轮胎怎么就莫名其妙地泄了气?更加诡异的是,冯志竟然在片刻之间成了一个疯子。
如果换位思考,站在敌人的角度上。高桥松可以总结出了两个汉字:一个是堵,另一个是疏。当他的调查方向对他们不利的时候,他们会采取各种办法干扰、欺骗他的判断;而有利的时候,他们就会精心策划、小心翼翼地引导他,甚至保护他。
但是这所有的假设必须有一个基础,那就是在高桥松从南京出发的时候,重庆就已经得到了密报,做好了种种应对的措施。也就是说,屋顶坠落是因为建筑的第一块基石就出了问题。
他趴在想象的基石前看了又看,忽然脑海里出现了一个人。这个人中等身材,圆圆的面孔,在他面前总是挂着一副谦恭的微笑。当高桥松最先从石井幸雄口中察觉到这个任务的存在,而与机关长爆发争吵的时候,是这个人敲门后进入办公室的。
第三节
徐耀祖轻轻地敲了敲门。得到允许后,他才推开房门。坐在办公桌后面的寺尾谦一合上了正在批阅的一份文件。
“徐科长,叫你过来是有几份文件要归档。”寺尾谦一一边说着,一边站起身来在身后的书架翻找着。
徐耀祖来到桌前,发现桌面上的九九藏书那份文件的封面上连一个名字都没有。就在这时,从房间侧面敞开的窗子外面,忽然刮进来一阵劲风。寺尾谦一刚开始听到“哗啦哗啦”的声音的时候,并没有多想。他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在一份文件在书架中的去向。猛然间,他?99lib.意识到了什么,立刻转过身去。
没错,那份文件果然被风吹开了。但是此时的徐耀祖正站在窗前关窗子。寺尾谦一下意识地抓起一个镇纸压在了文件上面。
就在他把几份需要归档的文件交到徐耀祖手中的时候,电话铃响起了,是参谋.99lib.长打来的,两件事:第一,催问关于春季战役纲要的意见书写完了没有;第二,谭世宁顾问的身体恢复得怎么样了。寺尾谦一一一作了回答:意见书还没有完成,但他会加一加夜班,明天一早交到司令部;至于谭世宁的身体嘛,恢复得很不好,还需要几天。
徐耀祖经过走廊的时候,碰到了谭世宁。他关切地询问了对方的身体恢复状况。谭世宁深表感谢,聊了几句洗胃等治疗手段的可怕。不过,经过几天的治疗,他觉得自己已经完全恢复了。
第四节
还没有到午饭的时间顾知非就已经喝得大醉了。他摇摇晃晃地走出了小酒馆,被冷风一吹,酒劲立刻就涌了上来。好在身边就有一棵大树,于是他扶着树干把胃里的东西一股脑地吐了个干干净净。
他坐进车里,想了半天才明白自己应该去干什么。首先,他要把这辆吉普车还回去,然后乘坐明天早晨开往开县的长途汽车返回训练营。
59军办事处坐落在北碚区一处环境清幽、景色秀美的风景区内。半路上,顾知非在一个岔路口停了车。他的路线本应是直行,但路牌上的标识又让他改变了主意。于是他把轿车拐向左侧的岔路。这条路的前方通往梅花山。
他把车子停在了山脚下,沿着一道青石铺就的小路拾级而上。这一天,重庆的上空阴云密布,梅花山上连一丝风也没有。空气似乎已经托不住蕴含其间的越来越沉重的水分,似乎一场暴雨就要从天上泼洒下来。
顾知非记得,他第一次见到军长也是在这样一个阴霾弥漫的日子里。
自1930年军校毕业后,他没有像别的同学被分配到陆军的某支部队中,而是秘密地参加了一个由德国教官执教的情报官员训练班。一年之后,他的毕业成绩被当时的蓝衣社头子邓文仪一眼看中,由此他被编入了由邓文仪亲自领导的调查课,自此他长达十几年的特工生涯拉开了序幕。
当时,中日两国的谍报斗争在华北地区达到了白热化。顾知非被分到了斗争最激烈的天津站,他们的任务,就是严惩那些敢于和日本人合作的卖国贼,除掉远离日本租界的日本特务。他们化装成学生、工人,甚至地痞流氓,昼夜出没在天津的大街小巷中,用手枪、利斧斩断了敌人企图四处伸展的触角。一时间,日本人在天津的情报网被他们撕扯得支离破碎。
1935年,因为内部出了叛徒,导致了蓝衣社在华北的大溃退。而调查课的首脑邓文仪一年后也因为在西安事变中站错了队而遭到政治上的放逐。
作为一个小人物,顾知非度过了他人生最潦倒、最晦涩的两年,直到1937年抗战全面爆发99lib.。
虽说中原大战之后,所有的地方军阀都站在了南京政府的军旗之下,但以黄埔学生为主的中央军还是难以把力量插到地方部队的内部中去,尽管中央政府千方百计想做到这一点。
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出现在了徐州会战的前夕。
年底,掌握着山东数十万兵马的原西北军将领韩复榘不战而退,致使日军板垣师团轻松越过黄河、泰山天险长驱直入。一时间,国军部队陷入了来自淞沪和山东的双重压力。在舆论的配合下,中央政府的政训干部顺利地进入各地方部队。除此之外,中央军还向各参战部队派出了督战队。顾知非就是以督战队长的身份进驻到了整装待发的59军。
报到的那一天,他们军服笔挺、皮靴锃亮,手上戴着雪白的手套,肩上挎着先进的德式武器。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无数衣衫褴褛、足蹬草鞋、身背大刀的将士。无数道充满敌意的目光射到了他们的身上。人群里有声音说:滚回去!我们59军没有孬种,不要督战队!同样的声音旋即从四面八方响起,很快就让他们陷入了愤怒的海洋。
在最初的日子里,没有一个人和他们主动说话。但顾知非并不恨他们,他知道,作为一个军人,督战队的存在意味着一种耻辱。他一点都不喜欢这个工作。虽然他曾经在天津亲手劈开亲日分子的头颅,但是即使这些军人们之中有人因为恐惧而退缩,他也不敢肯定自己是否有勇气开枪。
据说部队迟迟没有开拔的原因是在等候即将上任的军长。在一个阴沉沉的午后,他听到外面有人喊:“军长来了。”作为督战队队长的他当然要去露个面。
军长没有在司令部的会议室里,而是站在场院里一群士兵的中央训话。他个子极高,肩膀很宽。
“……国家沦落到今天这个地步,大家说为什么?就是因为中国人不团结!善于私斗、怯于公斗,内战内行、外战外行。所以说,今天的危局都是我们军人造成的,这是军人之耻!我今日归队,就是带着大家找一个为国而死的地方。”
十几天后,为了驰援庞炳勋的40军,59军在沂河东岸直扑板垣师团。战斗一开始就达到了高潮。部队伤亡极大,连、排长统统换了一个遍,将士们杀红了眼,没有一个人临阵脱逃,军长高高的身影,一直伫立在前沿指挥部。
顾知非和他的督战队彻底失业了。
到了战斗的第四天,顾知非把队长的职权暂时委任给另一个人,但他却被队员们死死拉住。他将两个人踹翻在地,怒吼着说,一切后果都由他来承担。大家说,要承担就一起承担吧,于是几十个督战队员像出笼的猛虎直扑到了最前线。
第七天的凌晨,最终是号称“钢军”的板垣师团动摇了。他们丢下了数千具尸体仓皇而退。
站在早已被鲜血染成了红色的沂河水中,顾知非很想抽一支烟。可由于几番厮杀都是在河水中进行的,他从口袋中掏出的纸烟盒早就成了一团不易辨认的东西。忽然从身后递过来一支烟卷,顾知非回头一看却发现是军长。
“我也只剩下这一支了,让给你小子吧。”
周围响起一片笑声,许多人都看着这一幕。从那时起,顾知非才真正成了59军的一员。
即使他后来调到了重庆,也一直保持着和59军的联系。驻重庆办事处的人有时会给他打电话,说咱们59军又在哪里打了胜仗、在哪里取得了大捷。顾知非得到的消息总比战报来得更快更详细,快乐之余他也始终担忧着军长的安危。军长平日粗衣糙食,但每逢大战,他总是穿着将校呢的军服坚守在前沿指挥所。任凭下级僚属怎样苦劝都不为所动。人们都知道,因为曾被人诬为汉奸,他心里一直埋藏着深深的苦痛。他也常常流露出非死不能谢天下的念头。
1940年五月下旬,他又接到了办事处的电话。他听不清,因为对方泣不成声,几乎无法说完一个整句。最后他才明白,军长没了。他像一个普通的士兵,死在最惨烈的肉搏战中!
墓地坐落在半山腰的一块林木环绕的平地上。花岗岩构成的墓丘的前面有一块同样材质制作的墓碑,上面是冯玉祥将军亲笔题写的碑文——“张上将自忠之墓”。
顾知非来过很多回了。这一次,他发现墓碑下面摆放着几束野花。他仔细看了看,那花分明是采摘了不久,很新鲜的。他向四周望了个遍,可梅花山上似乎只有他一个人。
大雨很适时地落下来,顾知非抬起头来,让雨水冲去了他满面的泪水。
第二天早晨,在登上长途汽车之前,顾知非已经默默地把几个盯梢的从候车的人群中一一找了出来。这些人似乎并不介意被识破,在开车的一瞬间,他们同时转身离开了车站。或许他们这样做的目的就是告诉顾知非,他猜对了,乖乖地回开县是最.99lib.明智的选择。
汽车远远驶离了重庆的市区,再往前走就要爬上盘山公路了。顾知非从九九藏书座位上站了起来,告诉司机他要下车。
他花了两个小时才走回市区。他找到了一个电话亭,拨通了第十八集团军办事处的电话。
“哪一位?”项童霄的声音从话筒里传了出来。
“是我,我要见你。”
第五节
寺尾谦一一直工作到很晚。司令部发给他的作战纲要在排版方面比较特殊,每一页文稿的正文部分旁边,都留出了一部分空白。这样,他可以把情报部门的意见很方便地注释在段落的旁边。这种方式,既便于寺尾谦一的思路不至于被前后文间隔过长打断,也便于参谋部的阅读者们不留遗漏地领会他的建议。
写完了最后一个句号,寺九九藏书尾谦一才从办公桌后面站起来,他在办公室里踱着步,同时捏了捏脖子后面又酸又麻的肌肉。
通常,这种绝密性的文件他从来都不会送往机要室保存,而是在第一时间内送往司令部。但是此刻实在是太晚了。九九藏书谨慎是他的天性,即使对他从上海调来的机要科长徐耀祖,也保留着一分戒心。他的办公室的角落里,就有一个小型但却很坚固的保险柜,里面存放着的,都是他觉得不宜让支那人接触到的东西。他拿起文件,锁进了保险柜。
离开之前,他又觉得不妥。虽说那个人此刻正在受到严密监视,但毕竟机关内部的嫌疑分子并没有彻底摆脱嫌疑。于是他操起电话把石井幸雄叫了过来。按他的吩咐,石井随身还带来了一床毛毯。他指着沙发说,这就是石井今夜的卧榻。在明天早上纲要被送往司令部之前,石井需要一直待在这个房间里。99lib.藏书网
石井幸雄毕竟是个年轻人,缺少寺尾谦一那样的沉稳。他一个人在这个空荡荡的办公室里实在是百无聊赖。没过多久,他就扔掉了手中的报纸,抓起了桌上的电话机。但是他没有想到,在这座大楼里,还有一个人没有离开。
这个人借口加班留了下来,八点钟的时候,他关掉了电灯。此后,他一直守在窗口。他看到寺尾谦一走出大楼后,回望了整个大楼一眼才钻进了小轿车。又等了一会儿,他脱掉鞋子,出了门,无声地穿行在走廊上。
如果石井幸雄不是在打.99lib.电话,他甚至能够听到门锁锁眼内轻微的摩擦声。
“蔡君,你那里有苏格兰的威士忌吗?……给我送一瓶来……”
门外的那个人惊出了一身的冷汗,但是因为经验丰富,他的双手没有颤抖,而是平稳地把开锁工具从锁眼里抽了出来。像来时一样,他的离开依然无声无息。
第六节
第二天早上,寺尾谦一亲自把作战纲要送到了司令部。
返回的路上,寺尾谦一望着窗外花花绿绿的街景又一次陷入沉思。这两天他有点心神不宁。最主要的原因,就是重庆一直没有消息传来。上一次联络中,虽然电文很短,但可以看出高桥松的语气非常乐观,说是很快就可以查到“铁拳”弹药的下落。但是不知为什么,寺尾谦一越来越觉得不安。他说不清楚是在担心高桥松的安危还是恐惧真相的来临。
没事的时候,他画了一张草图。中间是那个人的名字,四周则是围绕在他身边的人和发生的事。有些可以用箭头连接,但更多的却总也连接不上。
忽然,他从车窗外看到了和草图上有关联的东西,于是赶紧命令司机停车。要不是身后的那辆轿车的司机反应快,差一点就追了尾。为了保证安全,后面的车子从来不敢在闹市区与机关长的座驾相离太远。
三个全副武装的保镖赶紧从车上下来,疾步上前看看是否出了什么状况。寺尾坐在车里摆了摆手,他们立刻退到了一边。
引起他兴趣的是马路对过的两扇西洋风格的大门,时髦但却俗气的门面上方悬挂着由霓虹灯泡组成的招牌——百思乐夜总会。
寺尾能够想象出到了夜晚,霓虹灯闪烁起来的样子。
坐在前排副驾驶位置上的小头目回过头来,但是看到机关长皱着眉头、眯缝着眼睛的样子他就没敢说话,机关长考虑问题的时候最讨厌被别人打扰。
寺尾谦一结束了思索,摇下汽车的窗玻璃打量了一番在外面警戒的三个人。然后,他命令小头目下车把中间那个高个子换上来。
汽车继续向前行驶。
“我看,你差不多是行动队里面外表最英俊的了吧。”
“机关长过奖了。”换上来的那个保镖有点受宠若惊。
“会跳舞吗?”
“会一点。”
“不要谦虚,实话实说嘛。”
“还可以吧。”
“对付女人是不是也很有一套?”
“机关长说笑了。”
司机森田平时因为很怕寺尾,大多数时间总是保持沉默,这是他第一次听到机关长说起这样的话题。恰好在这方面,他对经常担任警卫任务的这几个人都了解得一清二楚。在等候散会的时间里,他们几个聚在一起说的就是赌钱和女人的事儿。
“您还不知道吧,这小子还是个猎艳高手呢。”森田眉开眼笑地插进话来。
“哦,那真是太好了。对了,你有西装吗?”
那天晚上,一个身穿西装的高个子男人走进了“百思乐”夜总会的大门。他坐在吧台前面的高脚椅上,一边品着葡萄酒一边打量着舞池中一对对旋转着的红男绿女。很快,他明亮的目光就留在了一个舞女的身上再也不肯离开。那个舞女也注意到了,每次他们目光相接,那男子漂亮的嘴角就会挂上一丝微笑。
第二支曲子他们跳在了一起,此后,他们也没有分开。
后来他们累了,就坐下来聊天。那个男人看她的眼神很温柔,对别人可就不同了,好几个前来邀请的顾客都被他凌厉的目光吓退了。他出手大方,点了店里最贵的一瓶酒。她的心里受用极了。
到了十点钟,舞女的眼神在酒精的作用下有些迷离,于是他决定把谈话切入正题。
“……原来你住在那个地方!好像不是很太平吧?”
“你也知道了?”
“也是听说的,前一阵子,那一带总是打枪?”
“听说为的是抓反日分子。”
“出事的地方,离你的住所还远吧?”男人关切地问道。
“远?要抓的人就住我楼上!”
“吓坏了吧?”
“可不是。”
“那时候你在干吗?”
“我也就是刚刚睡醒。”
“一大早就干起来了?”
“差不多九点多吧。”
“你这么晚起床?”
“头天晚上陪客人,所以回来晚了。”
“能让你陪到很晚的人,一定是出身豪门的阔少爷吧?”男人不无醋意地问道。
“哪儿呀,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
“四十多岁的中年人?”寺尾谦一听到这里,一双本来就不大的眼睛又眯成了一条缝。这个晚上他一直留在办公室,等着结果。
“不错,她是这么说的。那个人穿着还不错,付给她的小费一点也不少。”
“他们在一起都干了些什么?跳舞吗?”
“不,这个客人不会跳舞,只是和她聊天。”
“她以前见过他吗?”
“从来没有。”
“那个人后来还去过吗?”
“再也没有去过。”
“茉莉还记得他叫什么,是干什么的吗?”
“她说此人姓李,是个经营丝绸的商人。”
“他们都聊了些什么?”
“大部分都是茉莉在说,但话头都是他挑起来的。”
“唔……关于这个人,茉莉还知道些什藏书网么?”
“这个人自称老婆常年卧病在床,他是因为心情郁闷才出来散散心的。茉莉说,从他身上散发出来一点淡淡的药材的味道,想必是家里的灶上常年都熬着药吧。”
“药材……药材……”寺尾反复念叨着这两个字。
等那个保镖退出去,他又吩咐副官把石井幸雄找来。
“你立刻去把‘百思乐’夜总会的舞女茉莉带回来。在那次抓捕行动实施的前一天晚上,她接待过一个身上有药材气味的中年男人。找一个画师,根据她的描述把那个人的肖像画出来。这些事情今晚必须做完,明天派人带着画像到全城的药店、中医诊99lib?所里查找一下,记得一定要秘密地查,不能打草惊蛇。”
石井幸雄领命而去,寺尾谦一拉开抽屉,找出了前几天他画出来的那幅草图。他用一根粗铅笔在“茉莉”的后面引出了一个箭头,写上“中年人”这三个字,又重重地画了一个问号。
寺尾谦一的灵感完全是上午路.99lib.过“百思乐”夜总会门前时偶然获得的,这得益于他常常站在敌人的角度上设身处地考虑问题。那时他想,如果自己是霍胜的上级,得知霍胜已经处于严密的监控之下,可是用常规的办法帮他摆脱困境又会使泄露这个消息的内线受到怀疑,他会怎么做呢?
如果他和霍胜的关系足够密切,了解霍胜周围环境的许多规律,包括邻居茉莉变化无常的作息时间和因此与卖包子的多多可能发生的两个交易时间。那么他只需做一件事情就能让霍胜得到警示:到夜总会以客人的身份将舞女“茉莉”牢牢拖住,让她在很晚的时候才能下班回家,从而使她第二天的起床时间向后拖。
第二天早上,多多在七点和霍胜完成交易后,本来还会在九点钟回来与茉莉交易。但由于行动队的人员不了解这一规律,一定会将那天唯一和霍胜接触过的多多带回去审讯。这样,多多的行为规律发生了偏差,起了疑心的霍胜只要仔细观察,还是能够从那些伪装能力本来就不是很高的行动队成员身上看出破绽。
从常规的角度上看,那个男人似乎并无可疑之处。因为妻子常年卧病在床,所以偶尔一次到夜总会找一个女人聊聊天、喝喝酒,第二天酒醒后又深感愧疚。于是除了工作,还是将所有的时间都用在了照顾太太的事上,从此再也不登那些风月场所的门。至于为什么不早不晚,偏偏在那个晚上出现在茉莉身边则完全是一次巧合,太正常不过了。
但寺尾谦一从来就不是一个从常规角度看问题的人,从那个保镖的口述中,他觉得至少在那个男人身上有一些异于常人的特征。
“他很少说话,大部分都是茉莉在说,但话头都是被他挑起来的。”
能够做到这一点,说明那个人精明、沉稳、老于世故、善于洞察人心。可即使在生活中他就是这样一个人,但在那样的场合下,这么做却违背了他到夜总会喝酒的本来目的。他应该发发牢骚,宣泄出压抑在他身上的苦闷才对,而不是对自己的不幸轻描淡写、一笔带过。
可如果这个人怀着别有用心的目的就说得通了,因为他一定知道言多必失这个道理,越少说话,暴露自己真实身份的概率就越小。顺着这个假设挖下去,他的每一句话都可以向反面理解。也就是说,他的家里并没有生病的太太,他撒谎的原因恰恰就是为了掩盖他身上的那种淡淡的药材的味道。寺尾知道,除了家里常年需要煎药,还有几种人的身上会带着这种味道,那就是郎中、药铺的老板和伙计。如果这是刻意的隐瞒,那么就说明他活动的地方就在南京城内。
当然这只是一种假设,往往那些在理论上无懈可击的事情在现实生活中却很难发生,但寺尾谦一是绝不会放弃任何一个值得挖掘的假设的。
第一节
上午九点钟,苗副官接到了一个电话,听筒里传来的那个人的声音让他99lib?吓了一跳。
“你怎么敢在这个时间打电话?你在哪里?”他厉声问道,听说那人使用的是公用电话,他的态度才缓和了下来。
“好了好了。”他不耐烦地打断了听筒里喋喋不休的抱怨,抬腕看了看手表,“半小时后,老地方见。”
放下话筒后,他拉开抽屉,摸出一个信封来。犹豫了一下,他打开信封从中抽出了几张钞票又放回了抽屉,然后才装好信封出了门。
他独自驾车穿过了几条街区,停在了一处僻静的99lib?街边。他在车里鼓捣了一会儿,又观察了一遍街上的环境,这才推门下车。
这时的苗副官已经变了一副模样。他的西装换成了一件普普通通的棉袍,头上扣了一顶陈旧的软呢子礼帽,光光的下巴上粘上了一副假胡须,一副圆形墨镜将他本来就不太大的双眼遮挡了个严严实实。
他穿过一条窄街进了一家毫不起眼的茶馆。
半小时后,他出了茶馆,原路返回。又过了十分钟后,一个戴近视镜的中年男子从里面小心翼翼地走出来。左顾右盼了一番,他叫了一辆黄包车走远了。
黄包车夫把他送到了家后,为了不引起怀疑,他又拉了两个活儿,才在几条街外找了一个电话亭。
接听了电话,项童霄的嘴角露出了一丝微笑99lib.。
“一切都和你判断的一样,我们已经找到那个人了。”他扭头对顾知非说道。
顾知非从沙发上一跃而起。在房间的墙壁上,挂着一块黑板。几天来,他和项童霄汇总了双方掌握的所有情报,终于建立起一个构想。现在,顾知非抓起粉笔在黑板上把最后的一个环节补充了上去。但是这一切都建立在一个基础之上,那就是高桥松决不能活着出现在南京。
第二节
第二天早上一上班,副官立刻将一份报纸送到了寺尾谦一的桌面上。还说参谋部对上面的那则消息很关心,问出事的是不是寺尾机关的人。
那则消息已经被.99lib.
红笔框了起来,寺尾一眼就看到了。
不久前的某日,一辆吉普车冲击了重庆某军车检查站。据当事的宪兵说,车上本来是四个人。经过检查站时,司机突然大喊:“他们是鬼子!”随后,此人立即遭到奸细的射杀。现在已经查实,这位被日本奸细挟持了的司机是重庆“军事物资调查处”的李建勋科长。经过了激烈的交火,已经确认有两名日本奸细被击毙,但仍有一个漏网在逃。这个人身材瘦高,脸上有一道明显的刀疤,能讲一口流利的四川话。新闻的最后,就是对两个无名死者的外貌描述。99lib?
“你出去吧。”寺尾无力地挥了挥手。
寺尾颓然地坐进了办公椅里,许久都一动未动。消息来得太突然也太残酷了,这个结局是他无论如何也预料不到的。李建勋为什么会突然反水?浅井和吉田两个人又怎么会同时出现在高桥松的身边?他们是在执行的什么任务?如果高桥松不能活着回来,这一切答案就会永远成为谜团。
出事已经好几天了,高桥松并没有通过电台和南京取得联系。那么可以肯定,连那个联络点他也回不去了。他在哪里?还活着吗?在他出发之前,寺尾就已经为其设计出了一条备用路线应对可能出现的紧急情况。现在,没有时间悲痛了。他把石井幸雄叫来,指示他立刻挑选精干的小队派往备用路线的接应地点。
然后,他去了一趟参谋部。他向参谋长承认,那个人是他派出去的,是高桥松,任务是策反李建勋和为寺尾在重庆的一个情报站配送电台。无疑,任务失败了,从两个死者的外貌判断,那就是潜伏在重庆的浅井和吉田。
参谋长除了表示遗憾,没有再说什么。
第三节
顾知非操纵的是一部注册了的商业电台,它的波段和频率会被军政部的监听室过滤掉。因此,无论怎么频繁地使用都不会受到怀疑。电台的主人是一位富商,顾知非以前也是见过他的。但他想不到,这个人和八路军办事处的关系竟然如此的密切。此刻的顾知非就住在他位于山区的公馆里,和他同居一室的还有项童霄。这是顾知非强烈要求的,在这里,他们可以随时交流情报、探讨对策,并使用一部电台完成对南京两支抗日力量的协同指挥。这个房间就是他们反败为胜的指挥部,尽管成员只有他们两个。九九藏书
桌子上摆着一部电台、一部电话、几张卷在一起的地图、一大壶咖啡和塞满了烟头的烟灰缸。他俩的一日三餐都由公馆的用人送进房间,如果他们不招呼,就连主人都不会进来。看得出,主人对项童霄极为敬重,对他提出的任何要求都会尽量满足,这当然也包括严守他俩藏身于此这个秘密。
几天来,他们时刻都担心着高桥松到达南京的消息突然传来,这将威胁到国共双方两个高级间谍的安全。但是到目前为止,南京那边还没有任何回信。
顾知非觉得,项童霄的能力丝毫不在他之下。是他首先想到,寺尾谦一必定为高桥松设计了一条紧急出逃的路线。一旦看到重庆的报纸,南京的寺尾谦一必定会派出人手前去接应。电报发出仅一天,内线就回电提到了“剪刀镇”这个地名。虽然没有直接证据,但从寺尾谦一看到报纸后做出的迅速反应来看,剪刀镇十有八九就是高桥松逃离国统区的必经之路。这也让顾知非对他们的工作效率钦佩不已。
但是他们都知道,即便如此,提前找到高桥松的把握还是不大。相对于顾知非的焦躁,项童霄倒是沉稳得多。此刻,他正把自己埋在沙发里,对着墙壁上的一个点发呆。
“你在那想什么?”顾知非将烟头掐灭在烟灰缸里,回头问道。
项童霄看了他一会儿,忽然说:“我在想你。”
“我?你想我做什么?”顾知非让他看得直发毛。
没等项童霄回答,桌上的电话响了起来。顾知非跳过去一把拎起话筒。到目前,唯一知道这个电话号码的就是宪兵司令部治安科的科长。这几天,他的手下把出入重庆的所有大路小道封锁得如铁桶一般。警察局也被通知到了,他们负责在市区的大小旅.99lib.店、客栈中拉网排查。不仅如此,甚至连几个跟警察局走得比较近的袍哥会堂口也加入了帮忙的行列。搜查的精细程度差不多都快赶上梳子了,但是高桥松仿佛烈日下的一滴水,蒸发得无影无踪。
今天早上,顾知非和项童霄都认为,高桥松在重庆不可能有新的落脚点。既然如此严密的搜查都没有结果,那么他应该已经离开重庆了.99lib.。
“什么人能够避开检查从容出城呢?”顾知非提出了这样一个问题。几秒钟后,顾知非已经想到了,但项童霄抢先说出了答案:“军队!”
因为顾知非此时已经不方便公开出面调查,所以他只能借助治安科的力量了。为了等这个电话,他们都觉得这一个上午比以往都漫长了许多。从接听电话的顾知非的脸上,项童霄已经读懂了,这是一个令人振奋的消息。他连忙从沙发里站起来,凑了过去。
顾知非往桌子上一指,项童霄立刻会意,把钢笔、便笺送到了他的手边。顾知非在上面记下了一个时间和几个地名便告诉对方,稍等一下自己会打过去。
“57师188团近日奉命开赴藏书网衡阳换防。他们的一个营就是在高桥松暴露的那天夜里,从重庆城区内乘坐卡车出去的。治安科已经打听得很明白了,”顾知非抓过地图,指着一个郊外的小镇。“他们在这里和团部会合后,继续乘车向东南开拔。但汽车只能走二百公里。因为这座桥还没有恢复通行,所以188团从这里下车后徒步开往目的地。”
“巧了,这条行军路线和剪刀镇直线距离不过一百多华里。”项童霄的手指沿着188团的开进路线一路向前,最后停在了剪刀镇附近。
“我想,他不会离开这支部队。”
“不错,他并不知道通缉的范围和力度,因此留在队伍里反而更安全。”
顾知非扔下了铅笔,再次操起话筒。
第四节
天黑以后,石井幸雄才回到办公楼。他问副官,机关长到哪里去了。得知寺尾并未离开办公室后他颇感诧异,因为在院子里他就抬头观察过,机关长的办公室明明是黑着灯的。.99lib.
他敲了敲门。
“进来。”还真是机关长的声音。
石井幸雄走到近前,才发现坐在台灯后面的寺尾谦一仿佛在一天之间就苍老了许多。
“有进展吗?”
“有,我们找到那个人了。”
“没有搞错?”
“没有,我们带着茉莉从.99lib.远处辨认过。她肯定,那天晚上和她在一起的就是这个人。”
“这么快?还真超出了我的想象。”
“我们按照您的指示,在一家很大的名叫‘济世堂’的药铺找到了他,他是那里的老板。”
“哦——他果真不是什么丝绸商人。”
“还有,他也根本不姓李,而是姓王,叫王汉亭!”
第五节
两天以前,军统南京站长王汉亭突然接到了来自重庆的一份电报。报务员说这部电台他们以前从没有接触过。而电文的内容更让他震惊无比,说是重庆军统内部可能遭到了渗透,今后由这部电台来指导他们的工作。对于以前的那一部,要做到虚与委蛇,待这边查清楚了再做处理。发报者自称是华东科的科长顾知非,他特意提到了几件以前的行动细节,每一个细节都是真实准确的。
王汉亭不敢怠慢,立刻紧急约见了他的上司曲国才。两个人很快就达成了一致的意见——按照顾知非说的办,因为他一直是他们两个的直接领导人。
于是他们立刻发报进行了联络。顾知非给了他们一个新的任务,立即组织精干人手赶到樊阳城西南方向三十公里的剪刀镇,截杀一个名叫高桥松的日本间谍。据可靠消息,寺尾机关已经派出一小队便衣特务前往接应。关键的一点,是要拿到并销毁高桥松手中的一块弹片。再有,就是绝不能给敌人留下截杀的力量来自清江北岸的痕迹。
王汉亭当然知道,剪刀镇就位于清江的北岸,是湖北西部国统区和敌占区的一个交界点。从电文中不难判断,高桥松是从南岸的国统区后方逃出来的。至于后面的要求,曲国才估计很可能和“更夫”有直接的关系。
两个人不约而同地想到了一个执行任务的最佳人选——此刻就潜伏在樊阳城内的霍胜,另外,还可以从军统樊阳站抽调一批能干的人手配合他行动。可是由于前一段时间霍胜他们在樊阳搞的动静太大了,因此电台到目前仍处于休眠状态中。
思前想后,王汉亭还是决定亲自去一趟樊阳。反正他以前就常去那边进货,而军统樊阳站的一个联络点也是以药铺作掩护的。这样,在路上被怀疑的概率又大大降低了不少。曲国才当即就批准了他的请求。
王汉亭回到铺子里,发现柜台前站着两个陌生人,脚边还放着一个口袋。伙计介绍说这两位是贩卖药材的商人,带了点货,看看咱们铺子能不能收了。王汉亭打开袋子,觉得货还可以,但一问价就接受不了了。那两个人也没还价,说到别家再看看,背着口袋出了店门。
这也是常有的事,因此王汉亭并没有多想。他也绝想不到,这两个人出了门,立刻找到一部公用电话打给了等在机关大楼里的石井幸雄。很快,石井幸雄亲自开来一辆轿车接上他俩,最后把车停在了离济世堂不远的地方。
当王汉亭将一位常客送出店门的时候,坐在石井身边的茉莉说:“没错,这个人就是李老板。”
一张无形的大网悄悄撒在“济世堂”的前后左右。石井幸雄是在监视工作都布置完毕后才回去向寺尾报告的。
第二天天刚亮,王汉亭就出了门。他穿着深色的棉袍,头戴一顶呢子毡帽,脖子上围着一条厚厚的毛线围脖,手上提着一个牛皮皮包,这个打扮和南京城里大多数小商人并没有什么不同。
他买了最早一趟开往樊阳的火车票,看看开车的时间还早,就在车站外面找了一个小吃摊吃完了早点,之后又在站前的公共厕所方便了一下,再后来他还买了一份报纸准备带到车上去看。出于习惯,他利用上车之前的一切活动反复地观察着身边的环境,至少在火车进站的时候,他还没有闻到一丝危险的气味。
问题出在列车开出站一个小时之后。王汉亭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掏出烟盒,意思是到两节列车的结合部抽一支烟。这时他发现坐在他后面两排座位上的99lib.一个乘客的手里,那份报纸仍然没有换面。
上车不久后,他就对身边的人做了一番观察。那时,这个人的面孔就被报纸挡住了。但王汉亭记住了从自己这个角度看到的报纸上的一条粗体标题。一个小时过去了,他仍然能看到那条标题。走到那人身边时他瞄了一眼,对方是个粗壮的汉子,手里的报纸是一份专门刊登奇闻异事的小报。这种报纸的版面小、字体大,一版看下来,无论如何也用不了一个小时。
对于一个资深特工来说,一张面孔哪怕在一天中出现两次,都足以令其警觉。所以盯梢者尽可能地不让对方看到自己的脸,这是这个行业中的惯例。
王汉亭吸着烟,表面上是在欣赏着车窗外飞逝而过的风景,实际上他是在通过玻璃的反光观察着身后发生的一切,然而并没有一个人跟过来。抽完了烟,他慢慢腾腾地回到座位上坐下。这个时候,又有两个人被他纳入了视线。一个在他的左后方,一直趴在小桌子上睡觉。另一个和王汉亭同一排,但座位在过道左侧靠窗的位置上,这个人一直托着腮帮望着窗外。
这三个人都是身强力壮的年轻人。至少他已经记住了两个人的体貌特征:读报纸的人眉毛浓得几乎连在了一起,看风景的人右耳凸出着一颗小肉瘤。衣着是次要的,因为在精心策划的跟踪任务中,盯梢者衣服通常是双面的,可以随时翻过来穿,但重要的体貌却是无法改变的标识。
如果事情真的很糟糕,那么在他的前面,至少还有一个人。行话管这叫“箱子”。四个人分别控制在他的前后左右,始终将他装在“箱子”中央。
其实在第一时间里,他就意识到,可能是“茉莉”那个环节出了问题。早在那天下午,他暗自筹划的时候就知道,自己不会跳舞这个缺陷并不适合做拖住茉莉的事情,但是他不敢派别人去“百思乐”夜总会。因为一旦败露,曲国才是绝饶不了他的。他不知道自己被监视了多长时间,而曲国才是不是因为他也暴露了。以他的年纪和体力能逃出这口箱子吗?他靠在座位上,闭上了眼睛。用了好长时间才压抑住翻腾在心中的滔天巨浪。不管怎么说,他至少要完成任务并找到一个向组织报警的办法。
王汉亭真希望他的判断仅仅是一个巧合。
出了樊阳站,他步行穿过了站前大街。走了几百米,来到了一个路口。他本来已经走过了那个乞丐,仿佛忽然想起衣袋里有两个铜板,他又折回身将铜板抛进了乞丐面前的破碗里。他用余光看到,那个耳朵上长肉瘤的家伙就在他后面几米远的地方,果然,他的衣着已经和火车上不一样了。
他的愿望落空了,这并不是一个巧合。一旦确认了这一点,他的心情反而平静下来,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了。
他拦了一辆黄包车,直奔了一家药铺。老板经过提醒,想起来他是南京济世堂的王掌柜。于是他被让到了内室,他把交谈的时间设定在了二十分钟。时间一到,他就告辞出门。
回到街上,他又坐上了另一辆黄包车,目的地又是一家药铺。在第二家,他逗留的时间仍然是二十分钟。接着是第三家、第四家……每一次都是二十分钟左右。而且路上他再也没有回头看一眼自己的身后。
等他进了第五家药铺的门,掌柜看他的眼神明显和别人不一样。尽管如此,他还是做了一番自我介绍。对方顺着他的话,抱拳作揖,说了几句久仰之类的客套话后也把他请到了后面的房间。
“您怎么来了?”掌柜的给他倒了一杯茶。
“我是来给霍胜布置任务的,而且这一次,你们这边也要出几个能干有经验的给予协助。”王汉亭来不及喝水,他的话讲得飞快。
“巧了,霍胜就在这里的地下室里。”
“那太好了,立刻叫他上来见我。”
两分钟后,霍胜从内室后面的一道小门闪身而入。见到王汉亭,他又惊又喜。很久以来,他对站长有一种说不出来的亲近。
王汉亭的脸色没有任何变化。他开门见山,快速地把任务交代完毕。然后他命令霍胜重复了一遍。霍胜说得清晰而又准确,王汉亭很满意。
“孩子,自己多保重吧。”说完这句话,他挥了挥手让霍胜退下。霍胜回到地下室后一直玩味着最后这句话,因为站长从来都是叫他大名,没有用过“孩子”这个称谓。
王汉亭看了看手表,从进门起已经过去了十七分钟。最后他对掌柜的说道:“尽快想办法联系到南京的人,告诉他们一件事。就说在出事的前一天晚上,我曾经到过百思乐夜总会,为的是拖住茉莉,他们可能发现了。你现在重复一遍。”
掌柜的也是一个老特工了,立刻一字不漏地说了一遍。
“很好。”
“王站长,这是什么意思?”
“别问了,他们一听就会明白的。你这里有手枪吗?”
“有一支。”
“拿给我。”
掌柜取出手枪,犹豫着该不该问一问,立刻被王汉亭严厉的目光制止了。
临出门的时候,王汉亭又说:“你这里已经暴露了,但是至少几个小时之内还是安全的,抓紧时间转移吧。”
到了下午四点钟,王汉亭将樊阳城里足足十几家药铺都转了一个遍。他的行为无可指摘,对比价格、了解行情是商人的本分,任何一个小老板都是这样勤勤恳恳地经营生意的。
最后,他来到了一家饭店,这里的烧鹅是樊阳城有名的地方小吃。他就着一盘烧鹅,吃完了一碗面条。然后就一边喝着茶水,一边敲着他奔波了一天的大腿。四点二十分,他站起身来,穿过马路,走进了街对过《南京晚报》樊阳分社的编辑部。
编辑部里摆着七八张桌子,有人在伏案赶稿,有人在清点校样。他进去的时候,竟没有人注意到。
在左手第三张桌子上,王汉亭看到了一个字牌,上面白底黑字写着“社会版”三个字。他二话没说,立刻走过去坐在了编辑对面的椅子上。
“你有什么事吗?”戴着圆眼镜的编辑感觉到了他,于是从稿件中抬起头来问道。
“出了一件大事。”王汉亭一边低声说着,一边把毛线围脖解下来放在桌上。
“什么大事呀?”编辑打了一个哈欠,显然他并没有因为这句话而兴趣盎然。
“有人要杀我。”
“杀你,谁要杀你?为什么杀你?”
“我叫王汉亭,汉朝的汉,亭子的亭。”
“嗯。”
“你最好把这三个字写下来。”
“我忘不了,接着说吧。”
“你还是记下来吧。”
编辑苦笑着摇摇头,拽过一张便笺写下了这三个字。可等他一抬头,面前的人竟不见了。
王汉亭出了编辑部,直奔马路对过的一根电线杆子走过去。这时,那副围脖被他折了几叠搭在了手上。随着他脚步的临近,靠在电线杆上的读报人越发显得不自在。最后,他不得不放下了报纸。王汉亭藏在围脖下面的手枪开了火99lib.,他本想击中那个人几乎连在一起的两道眉毛的中央。但因为围脖的遮挡,第一颗子弹射进了读报人的右眼。接着,他把第二颗和第三颗射进了他的胸口。
这时身后枪响了,王汉亭也中了三枪,但是他坚持在倒下去之前,把剩下的子弹全都送到那个人的身体里。
这条马路虽然说不上摩肩接踵,却也是樊阳城一片繁华的所在。编辑部里的人突然听到外面一片大乱,纷纷放下手头的事务,要么走到门口,要么趴在窗前。社会版的那个编辑摘下眼镜擦了擦又戴上去。接着,他瞪着眼睛,同时嘴巴也张到了最大的程度。他的目光在房间里转了一个遍终于发现主编趴在了另一个窗口。
他扑过去,一把抓住主编的胳膊:“那个人,刚才来过报社!”
听完了他的叙述,主编略作思忖,又看了看手表,立刻冲着一个办事员大喊道:“小杜,你赶快给南京总社打电话,让他们通知印刷厂先别开印,我们这里还有一篇重要的稿子!”
紧接着,他又对社会版编辑说:“我给你十分钟的时间把这篇稿子写出来。写好了给你双份稿酬!”
第六节
王汉亭倒下之后,剩下的盯梢特务跑过去做了检查。结果是令人懊丧的,两个人都没救了。很快就有警察赶到了,他们费了一番口舌才没有被当作凶手抓起来。来了两辆车,一辆拉尸体,盯梢者们上了另一辆。赶到警察局,他们找到了一部内线电话打到了南京的警察厅。从警察厅转到寺尾机关又用了一段时间。等石井幸雄把这个消息报告给寺尾谦一,时间已经.99lib.到了下午六点多钟。
听完了事件的前前后后,寺尾谦一陷入了深深的思索。他突然抬起头来,似乎悟到了什么。
“晚了,一切都太晚了!”接着他又垂下头说道。
“还不晚,我觉得只要我们紧盯着‘济世堂’就一定能够抓住他的同党。”石井幸雄胸有成竹地说道。
寺尾谦一白了他一眼:“你以为他的同伙还会接近那家药铺吗?愚蠢!他们早就通过《南京晚报》得到了这个人暴露的消息。”
“《南京晚报》?”
“你知道他为什么要在下午四点二十分进入那家报馆吗?”
石井幸雄疑惑地摇了摇头。
“因为他已经算准了时间。《南京晚报》的校样在印刷厂开印的时间是下午五点钟。他给了他们三十多分钟的时间把一个新闻塞进去。”寺尾自嘲地点点头,“没错,对于熟练的排版工来说,一篇短稿十几分钟够用了。而他就是这个新闻的制造者,之所以他在报馆逗留的时间那样短,是因为他只需把自己的名字留在了报馆就足够了。五点半钟,大批等在印刷厂车间门口的报童就领到了报纸。现在已经六点多了,这份刊载着他姓名的新闻?99lib.已经流进了千家万户。看来你们的盯梢行动早就被他看穿了,这套计划绝对是经过深思熟虑的,他赌的就是我们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措手不及,无法终止晚报的出版。他赢了!”
石井幸雄一张脸臊得通红,他张了张嘴,却没有说出话来。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寺尾接着说,“你觉得或许从他在樊阳城里拜访过的十几家药铺能够挖到他的同党。你的想法是正确的,遗憾的是,和晚报事件一样,我们又晚了一步。你明白他为什么要去那么多家药铺,而在每一家逗留的时间都是二十分钟左右吗?”
石井幸雄只是低垂着目光,一言不发。
“那是因为其中只有一家是他的联络点。其余的拜访全是为了掩护一次真正的接头。逗留时间的一致使你们根本无从分辨哪一家是他真正的目的地。而在那样的情况下你们也无法做到在每一家药铺都留下人监视。这样看起来,盯梢组被发现的时间甚至可以向前推至开往樊阳的列车上。想想吧,他岂能让同党留在原地等着大祸临头?”
沉默了一会儿,寺尾又说:“你也不要过分自责,这个家伙不是一个简单的角色,是我太轻敌了。”
事实完全证明了寺尾谦一的判断,当天晚上出版的报纸果然报道了这个新闻,王汉亭这个名字也赫列其中。第二天中午,从樊阳传来消息:按先后顺序,王汉亭拜访的第五家药铺已经人去楼空。搜查人员在那家药铺的内室后面,找到了一个地下室。种种迹象表明,那里近期内藏过几个人,也许和不久前樊阳城内的一系列流血事件有关联。
第一节
188团二营五连连长周济民听完团参谋长的那一席话后,脑子里一阵轰鸣,一颗心差点从胸腔里跳出来。
“也许这只是一个巧合,藏在自己连队里的那个人叫杨舟,而营长传达的这个有可能混到队伍中来的日本奸细或许使用的是易丹这个名字。”
他刚刚静下心来企图宽慰自己一下,但一想起这两个名字的笔画他很快就绝望了。很显然,对方把“易丹”这两个字稍加改动可不就成了“杨舟”?他是如此信任那个人,连他的证件都没有看一眼。
在团部例行会议上,参谋长后面的讲话他一个字也没有听进去,而是不由自主地把认识这个人的过程快速地回忆了一遍。
出发前的那个晚上,他从营房赶到了妻子居住的小旅店,做最后的告别。那时他身穿一身洗得发白的军衣,全副武装,一看就是要奔赴前线的军人。也许从那时,他就已经被人家盯上了。
他几乎把身上所有的钱都掏给了妻子,可她仍然嘤嘤地哭个不停,说这点钱根本不够给孩子看病.99lib. 的。又数落他没本事,同样是连长,可人家谁谁谁给家里拿回去的钱比他多得多。
要不是因为这一别还不知道能不能再见上面,周济民会毫不犹豫地往这个婆娘脸上甩几巴掌,于是他骂了她几句:“老子就是这么一个人,从来就不会昧着良心干那喝兵血、扣军饷的事情。你瞅着老子顺眼就往下过,瞅着不顺眼趁早改嫁!”
和往常一样,他一发火,妻子哭得更凶了。
他没理她,蹲在角落里连着抽了好几支烟卷。就在这时,房门被敲响了。他打开门,看见旅店的掌柜攥着一叠钞票站在门口。掌柜说这些钱是别人送给他的,但人家不让他说出是谁送的。直到他急了眼,掌柜才说是住在他隔壁的一个客人,也是个当兵的,估计这也是身上最后一点钱了。这不,连今天晚上的房钱都从柜上退了。人离开旅店差不多有十分钟了。现在看起来,旅店的掌柜怕也收受了他的贿赂,因为这个人是不可能在他前面入住旅店的。
他二话没说就追了出去。在离旅店不远的路边,他看到黑暗中有一个烟头在闪亮。看到他走过来,那蹲在路边的人站起身来,个子比他高出了半头。对方的军衔比他低一级,是个中尉。他的面孔被一九九藏书圈白纱布挡住了很大一部分。这一点和营长刚才说的脸上有刀疤这一线索也更加吻合。
一开始,他还不承认。周济民牢牢抓着他的手腕不肯放送,非要回旅店找掌柜的对质。他这才认下了。他说自己叫杨舟,是个通信参谋,隶属于驻扎在鄂北的川军部队。因为受伤,被送回了重庆的陆军医院。他养了几个月的伤,本来就要出院归队了,但昨天上午的一件事让他沦为了宪兵追捕的逃犯。
在某位来医院视察慰问的长官随员里,他看到了原来主管后勤的副团长。这个家伙一年前因为贪污军饷而被押回重庆送上了军事法庭,这九九藏书件事也一度令全团的弟兄们欢欣鼓舞、拍手称快。但是后来,却又听说军事法庭以涉案金额不足为由,仅仅做出了降职的处分。而且他的工作也从前线部队调到了军政部,日子过得更滋润了。
看到眼前这个脑满肠肥的家伙,杨舟忍不住出言讥讽,当众揭了他的老底。此人恼羞成怒,竟然抓过另一个伤兵的木拐想要殴打杨舟。杨舟的伤早就不碍事了,他抢过木拐抡了他好几下,打得那个贪污犯头破血流。在宪兵赶来之前,杨舟逃出了医院。
周济民也是个性格耿直的人,也最看不惯军队里的贪污现象。在为杨舟的行为喝彩的同时,他也深知,无论如何,以下犯上都是不小的罪责。杨舟如果被抓回去,很可能要吃上几天的牢饭,于是他关切地询问对方的打算。
杨舟叹了口气,说本想悄悄潜出重庆逃回部队去。可是看看身上的几个钱又泄了气。正烦恼间,听到隔壁周济民和妻子的吵闹,深深佩服周连长磊落的为人作风。因此心一横,干脆把这几个钱托掌柜送给他,自己大不了投案自首去。
周济民思忖了片刻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他要带着杨舟混到他的连队里乘军车离开重庆。
连里的三个排长都是他的生死兄弟,在他的要求下,他们都严令手下把嘴巴封死,既不要打听这个人姓名,也不得向其他连队的人泄露这个人的存在。这是一支军纪严明的部队,一旦被上面知道连队里收容了别的人员,尤其是这种收容原因,周济民也要受到相应的处分。
因为杨舟是通信参谋,而且对连队新配发的美式步话机很感兴趣。所以周济民就答应了他的请求,一路上都让通信员和他待在一起。如此说来,连这一点都是经过对方有意设计的。所幸团部通知开会的时候并没有透露查找奸细这个内容。如果说有什么不同的话,就是这次会议的时间比平时提前了半小时。
这种连级以上军官的军事会议隔三岔五就要召开一次。团部为了让部队尽快进入状态,不时地在行军途中加入一些军事科目。会议的主要内容就是要求各营连汇报一天来军事科目的操习状况。轮到周济民发言的时候,参谋长叫了两声“周连长”他都没有反应。直到别人的胳膊肘捅到了他的腰上,他才惊觉了。
发言的内容他早就准备好了,因此回答得还算流畅,但是参谋长还是瞪了他好几眼。周济民是因为作战勇敢被参谋长一手提拔起来的,换了别人在会上开小差,他早就开骂了。
会议开了一个钟头就结束了,周济民没有像往常一样起身离去,而是在会议室里一直磨蹭到其他的营连长都走光了为止。
但是除了参谋长,帐篷里还有一个营部通信员在那里整理会议记录。周济民欲言又止的神态没有逃过参谋长的眼睛。
“你还有什么话,就说吧。”
“报告参谋长,那个人就在我那里。”
“什么人?”参谋长一时还没有反应过来。
“就是那个日本奸细。”
此言一出,参谋长和通信员的眼睛都瞪圆了。
“怎么回事?你给我说清楚。”
周济民不敢隐瞒,把认识这个人的前因后果一五一十地讲了一遍。
“糟了!”通信员突然插进话来,“在开会之前,你们五连的通信员呼叫了我,问我为什么今天的会议提前了半个钟头。我就告诉他重庆发来电报,查找日本奸细的事。”
周济民的面孔顿时失去了血色,他一把抓下了头上的军帽,狠狠地攥在手心里。
“他能接触到通信员吗?”参谋长厉声喝道。
“是的,我安排他俩住在一起。”
“混账东西,还不快去抓人!跑了奸细老子扒你的皮!”
周济民没等参谋长的话说完就已经冲出了帐篷。他一边跑,一边下意识地抽出了枪套里的驳壳枪。其实团部距离他的连队尚有四五里路之遥,一路上,别的连队正在99lib?t>吃晚饭的战士们纷纷停下来,好奇地打量着这位咬牙切齿、健步如飞的五连长。
事实上,周济民只用了五分多钟就赶到了连部。但是隔着很远,他就知道出事了。因为五连的战士们蜂拥地围堵在通信员使用的那顶帐篷出口。他扒开人群,立刻就看到了躺在地上的通信员。
“连长,通信员被人扭断了脖子。那……那个人不见了。”一排长第一个看到了他,迎上来说道。
“一排长,集合你的弟兄,立刻跟我走。”
周济民冲进连部,简单地跟副连长交代了几句,就抓过一张地图带着队伍出发了。
因为参谋长转述的内容包括了重庆宪兵司令部的判断,那就是奸细很可能通过清江对岸的剪刀镇逃离国统区。所以,周济民他们的路线还是很明确的。
令他们宽慰的是,沿途上不断有一些老百姓证实的确有这么一个人经过。而且剪刀镇距离他们的驻地尚有一百余里的路程,留给他们的时间还不算太紧张。周济民不相信,这些身强力壮的小伙子们追不上一个负过伤的日本奸细。曾经为他换过药的卫生员证实,他的右肩下侧的确有一处尚未痊愈的枪伤。
但是他还是低估了对手,在天黑之前抓到他的愿望最终落空了。周济民急了,他下了死命令,在抓到奸细之前,他们要做的就是不停歇地追捕,绝不休息片刻。他解下皮带第一次抽打着企图喘息一下的士兵。也第一次用脏话羞辱这些战士,其目的除了激发出他们的斗志,也是对自己的一种惩罚。
经过一夜的跋涉,黎明时分,他们终于赶到了清江江畔。当翻过一个低矮丘陵之后,一排长指着右前方叫道:“在那里。”
周济民顺着他的手指望过去,只见那个人正躺在几百米外的草地上。隔着这么远,他甚至都能感觉到那个人的胸膛正在剧烈地上下起伏。显然,他也是筋疲力尽了。周济民从身边的一个战士手上抢过一支步枪,一边冲下草坡,一边举枪瞄准。但是对方显然也发现了他们,跃起身来,以“之”字路线奔向了江边大片的芦苇丛。周济民瞄准了好几次,都没有找到射出子弹的机会。直到那个人的身影接近了芦苇,他才开了一枪。显然没有射中。
这是一片芦苇的海洋,站在高坡上隐约能看到江水,但沿着江岸延伸出去,就望不到边际了。等他们三十几个人钻进去,简直连东南西北都分辨不清。周济民把士兵们列成“一”字长队,每个人间隔十米。他命令,一旦发现情况,立刻鸣枪示警。
向着一个方向搜索了大约二百米,周济民的右侧突然响起了枪声。按照事先的约定,队伍迅速向那个水鸟乱飞的地方包抄了过去。可惜,费了好大的劲儿,被他们围在中央的却是七个老百姓。他们一个个抱着脑袋,蹲在地上,嘴里大叫着饶命。
周济民查看了一下,见没有人中枪才放下心来。那七个人自称是附近的渔民,除了捕鱼,在这芦苇荡里设套抓野鸭子也是他们的营生之一。周济民问他们有没有见过一个脸上缠白布的军人,他们面面相觑后纷纷摇头。于是他让他们赶快离开这里,一旦干起来,子弹是不长眼睛的。
有一个皮肤黝黑的大个子渔民站起来说:“长官你们这么搜可不是个办法。”
“哦?说来听听。”周济民心想当地人或许能有更好的办法。
“怎么江边也得布置上几个人,万一那家伙水性好,游过江去怎么办?”
“对呀!我怎么把这个忘了。”周济民拍了拍脑袋,“这里离江边还有多远?”
“有半里路吧。”
“一排长,我带五个人到江边监视江面。你把剩下的人分成几队接着搜。”
分头出发之后,那个大个子渔民又追上来说:“长官,这些年来我们也让日本鬼子祸害苦了。抓鬼子的事也少不了我们,你们说对不对?”
那几个人纷纷附和。
“再说江岸那么长,你们几个也看不过来不是。我们是土生土长的渔民,水面上有啥动静也瞒不过我们的眼睛啊。”
周济民觉得他的话很有道理,就说:“也好,那就有劳各位了。不过要注意安全,有情况就告诉我们,千万不要擅自行动。”
周济民一边走,一边盘算着应该让每一个士兵配备一个渔民,尽可能地把距离拉长一些。这样受到监视的江面就会扩大很多,抓住奸细的概率就会加大。可如果奸细被发现时已经游到江心怎么办?那样他只能下令击毙他了,毕竟参谋长没有说一定要活口。
忽然,他想到了一个问题。这些渔民怎么知道他们要抓捕的是鬼子呢?他只是告诉他们,目标是一个军人。按照常理,更可能被理解成为抓逃兵的呀。他向身边扫了两眼,立刻就嗅到了危险的味道。
那几个渔民在行进途中很巧妙地散开了,不露声色地跟在每一个士兵身后两三步的距离。这个距离是最利于突然袭击的距离。而在他自己的身后,左右各跟着一个人,那个身高体健的黑脸汉子就在其中。
周济民轻轻地把手上驳壳枪的机头扳到了待击发的位置。但是这个动作没有被一直盯着他的黑脸汉子忽略掉,他突然大喊一声:“动手!”
每一个“渔民”的手上都在一瞬间多出了一把匕首。他们几乎在同一时间内扑向了自己的目标。同时将匕首横着插进士兵的脖子右侧,刀尖不动,刀身向左侧呈弧形用力猛推。那五个士兵的脖子就这样被迅速地切断了三分之二,丝毫没有反抗的机会。
只有周济民做了防备。尽管他低头的动作很迅速,但刀锋还是划开了他后脖颈的皮肤。他没有感觉到疼,只想着把身后右侧的人干掉。但是他的枪口还没有转到开火的角度,手腕就被一只大手牢牢抓住。与此同时,他的另一只手也被左侧的人抓住。黑脸汉子眼下最担心的是那支驳壳枪会突然开火。于是他扔掉了刀子,双手用力把驳壳枪的枪口角度扭转到周济民自己的胸口。
“快呀!一刀了结了他!”他向左侧的那个人吼道。
那个人拼命向周济民的脖子刺了几刀。但周济民仍在奋力挣扎,所以几刀都没有刺中要害。另外一个“渔夫”从正前方扑过来,一刀刺中了周济民的前胸。在失去意识之前周济民反而清醒了那么一刻,他知道枪声对敌人意味着什么。于是他努力把枪口向左侧偏了一点扣动了扳机。
他算得很准,子弹穿过了他的心脏后,又钻进了另一个人的胸腔。两个人一同倒了下去。
第二节
高桥松分开两簇芦苇钻了出来。
“彭队长,你令我很失望。”
“高桥太君,这小子实在是个硬骨头……”黑脸汉子是这支小队的队长。姓彭,绰号彭黑子。他不但长得黑,心眼也黑,除了寺尾谦一和发工资的出纳,几乎所有人都忘了他的本名。
“不要啰唆了,赶快渡江吧。”高桥松打断了他的话。
彭黑子一共带来了二十个人。99lib.自从到达剪刀镇之后,他把大部分人员散到镇子上的各个角落。自己则带着最能干的几个人化装成渔夫,每天天亮前,悄悄过江,潜入到国统区的这一侧,等待着高桥松的出现。
当第一声枪响时,他们刚刚到达江岸。他们向着枪响的方向一路疾奔,终于在芦苇丛中找到了几乎已经虚脱了的高桥松。按照彭黑子的想法,就是掩护高桥松且战且退,先登上他们藏在岸边的小船。但是高桥松则认为,现在追兵很近,彭黑子等人的武器又都是短枪。一旦到了江面上,小船就成了长枪的活靶子。眼下对方的人数又占有优势,所以应该想办法把他们分散开,并将负责监视江面的人无声无息地干掉,这样他们才能踏实地渡过江面。
现在,枪声暴露了一切,所以时间就成了他们唯一的优势。上了船,高桥松除了命令特务们尽全力划桨,剩下的就是祈祷追兵晚一些找到周济民他们的尸体。他知道,追兵只有找到周济民的尸体才能做出正确的判断,否则,他们还以为周济民发现了自己的踪迹,但愿他们在芦苇荡里多转一会儿。
他想不到,最先发现周济民等人尸体的却是另外几个年轻人。这些人虽然身着便装,但一个个精悍干练。领头的那个高出其他人半头。
他检查了尸体后站起身来:“出手狠辣,一刀毙命,看来彭黑子的手下倒也有些手段。”
“组长,目标肯定已经被他们接应过江了。”
这时,从远处的芦苇丛中传来一声声呼喊:“连长——你们在哪——”
“组长,咱们还跟国军的兄弟们打个招呼吗?”九九藏书
“不必了,我们也过江。”霍胜看了一眼死状最为惨烈的周济民,“给他们报仇去!”
第三节
高桥松知道,尽管清江北岸在名义上属于日本皇军治下的地盘,但是由于战线拉得过长,有限的兵力都被部署在沿岸的几个具有战略意义的要点,因此防卫的密度非常松散。
好在交战双方的对峙状态,一时还不会被打破。对岸的支那军队也没有力量发动大的攻势,所以相当长的一段时间以来,清江沿岸倒也太平无事。而他们脚下的这个剪刀镇,历来就不是什么兵家必争之地。镇子上只驻扎大约一个排的皇协军做维持治安之用。
这些都是在离开南京之前,寺尾机关长讲给他听的。把这个地点作为高桥松的退路,也是为了达到出其不意的效果。
所以另外一个隐患也就存在着,那就是在当前行踪暴露的前提下,这个镇子并不安全。
如果不是高桥松的体力透支了太多,他是断然不会在这里多做停留的。由于周济民紧追不舍,枪伤未愈的他,半天一夜水米未进,几乎是一口气狂奔了一百余华里。下船的时候,高桥松是被彭黑子手下的人搀扶着上岸的。尽管如此,当时他还是摸了摸内衣的口袋,以证实那块宝贵的弹片没有遗失。
别看彭黑子生就一副铁塔似的身躯,平日里对手下颐指气使、盛气凌人的,但是对日本人却是巴结备至,乖巧得像个小媳妇儿。他每天都把剪刀镇上最好的饭店里唯一的雅间包下来,就等着为高桥松摆酒洗尘。
高桥松对他的恭维一直充耳未闻,他现在思索的是走哪一条路线更安全。到了饭桌上,高桥松只说了一句:“把酒撤下去!”就不再理人,而是边吃饭边研究摆在他身边的一份地形图。
正在这时,雅间的门被从外面推开。彭黑子以为是该饭店最拿手的那道红烧蹄膀端上来了。抬眼望去,却是掌柜的一脸不情愿地站在门口。在他的身后,还站着一个一袭黑衣、神态倨傲的年轻男子。
“您自己瞧,这个雅.99lib.间是不是被包出去了。”掌柜的先是冲着房间里的众人抱拳作揖,然后才扭脸对身后那个男子说道。
彭黑子正想开口叫他俩滚出去,没想到那个黑衣男子却开了口:“包出去了是吧,那就给老子收回来。叫他们赶紧挪到外面去!”
彭黑子笑了,他站起身来挽着袖子踱到那人面前:“后生口气不小,哪条道上混的啊?”行动队的人都知道,彭爷下黑手之前总是这么皮笑肉不笑的。
没想到对方丝毫没把这个高他半头的大汉放在眼里,傲然答道:“老子是吃公家饭的,咋的了?”说着右手一撩衣襟叉在腰上。一支二十响速射驳壳枪就插在右侧的板带上。
“老彭!”彭黑子正要发飙却被高桥松制止了,“没问题,我们腾地方。”
高桥松一下船,就换上了一身便衣。彭黑子和他的手下也都是穿着能隐藏武器的宽松便装,所以没有人能看出他们的身份。除了在咄咄逼人的石井幸雄面前,高桥松本来就不是一个喜欢争强好胜的人。从那副专横跋扈的样子来判断,门口的这个黑衣人,应该隶属于当地的特务组织。高桥松眼下身负重任,根本不想节外生枝。
既然高桥松发了话,彭黑子也就不好说什么了。论级别,南京的寺尾机关高高在上。论人手,坐在雅间里的就有十个人了。还不包括此刻散在酒店外面,担任警戒任务的十余个弟兄。彭黑子不能理解高桥松为什么甘心吃这个瘪。
换到外面后他无心吃饭,一直斜着眼盯着那个黑衣汉子。果然,黑衣汉子随即领进来的不过六七个人而已,中间那个个头高的应该是领头的。此人一袭棉袍、络腮胡子,还戴着一副墨镜,看不出多大年纪。
他们一进屋就关上了房门,可没几分钟,一连串速度极快的日语从里面飞了出来。彭黑子等人虽然听不懂,但也知道那不是好话。高桥松则完全听明白了,那是北海道地区的方言,咒骂的内容极其肮脏恶毒。他还能判断出,骂人者一定和石井幸雄一样,是农民的儿子。他注意到,那个人还说,你们这群废物真给宜昌特高课丢脸……随后,声音又低了下去。
高桥松撇了撇嘴。带队的日本军官也是个废物。既然穿了便装,一定是在执行秘密任务吧。可瞧他手下趾高气扬的样子,生怕别人不知道自己的身份似的。派这样几个家伙出来,简直就是给上司丢人现眼。他不再理会此事,快速吃完了饭,又埋头研究起地图来。
从剪刀镇进入相对安全的樊阳地区,有两条道路可供选择:向东的那条路,地势平坦,人烟稠密,沿途有几个日军的据点,相对安全一些,但缺点是路程比较远;向北倒是有一条捷径,只有前者一半的路程,但需要翻过一座山,再穿越一片森林。倒不是高桥松害怕跋山涉水,主要是登山之前,要穿过一个异常狭窄的名叫“一线天”的山谷,从军事角度出发,此地很九九藏书容易遭到伏击。虽然现在看起来,这种可能性非常微小,但高桥松为了将内衣口袋中的那块弹片顺利送到寺尾机关长的手中,还是决定向东走。
吃罢了饭,高桥松拒绝了彭黑子在剪刀镇留宿一晚的建议,但是他同意在酒店休息两个小时再出发,他也需要让体力多恢复一些。
喝茶的时候,雅间的99lib?门突然打开。高桥松打量了一下那个带队的人,对方高傲地昂着头,从他们的桌边走过时看都没看他一眼。
第一节
离开剪刀镇十里路左右,在他们行进的正前方,突然传来了一阵密集的枪声。彭黑子的行动队不愧是训练有素,散开后立刻占据了利于射击的地形。两个队员一左一右地护卫着高桥松,闪到了一棵粗壮的大树后面。片刻,彭黑子跑过来询问高桥松是派人到前面打探一下,还是改变路线。高桥松正犹豫间,忽然听到前方的队员低声喊:“隐蔽好,有人过来了。”
彭黑子看到沿着道路跑过来的只是一个人,便对潜伏在最前面的两个队员点了点头。那两个人待时机到了,突然现身,一左一右两支枪口同时顶在来人的太阳穴上。其实他们每个人都已经认出,这家伙正是将他们赶出雅间的那个黑衣男子。
和刚才的不可一世恰恰相反,这家伙刚被枪口顶住,身子就软得站不住了,连手中的枪也掉在了地上。
“你们……你们是什么人?”
“不要怕,我们是自己人。”高桥松走过去挥了挥手,两个行动队员撤到了一边,“如果我没猜错,你们是宜昌特高课的朋友吧?”
那家伙傻傻地看着高桥松没有说话。直到彭黑子把证件递给他看了,他才开了口。
“没错,兄弟是在特高课当差。”
“能告诉我们前面发生什么事了吗?”
“岩仓太君带着我们执行任务,走到前边……”他咽了口唾沫,回身指了指,“突然就遭到了伏击。”
“对方是什么人?”
“是……是国军。”
“哪里来的国军?”
“不知道,好像是从江那边过来的,一个个身上的军服都湿漉漉的。”
“有多少人?”
“没看清,反正人不少,四面八方都有子弹飞过来。”
“莫非,是冲着我们来的?”站在一边的彭黑子突然插进话来。
高桥松望着前面的路,阴沉沉地点了点头。而此时,前面的枪声也骤然停止了。
“不好,通知弟兄们,迅速改变路线。”看得出,宜昌特高课的那几个人已经完蛋了。高桥松担心他们会追过来,立刻对彭黑子下了命令。
“长官,那我们岩仓太君怎么办?看在都是为皇军效力的分上,还请长官伸把手。”
“滚你妈的!”彭黑子一脚把他踹翻在地,这半天他都在压着火。
“岩仓君肯定已经为天皇尽忠了,不过,他的死是很有价值的。”高桥松说完这句话,立刻带着行动队潜入了密密的山林。
无疑,这股敢于冒险过江的国军一定是得到了重庆高层的指令。由此可见,“铁拳”秘密的泄露引起了他们的恐慌。高桥松可以断定,敌人经过周密的分析,算定他要走的路线后,才在前方设伏的。没想到,一个叫岩仓的.99lib?军官稀里糊涂地钻进了他们的包围圈,成了他高桥松的替死鬼。一旦他们发现,那个个头和他差不多的日本军官不是追捕目标,不排除他们改变策略、四处搜索。
“速度再加快一些。”他喊道。
第二节
霍胜揭下粘在下巴上的假胡须时,带下来一小块皮肤。尖锐的疼痛感让他倒吸了一口冷气。其实这完全是因为他自己动作太快造成的,但他还是把账算在了高桥松身上。他骂骂咧咧地从后腰上抽出了那把砍柴刀,蹲在小溪边的一块青石上飞快地磨起来。这时候,从他身后山坡下面的一线天,传来了第一声枪响。99lib?
霍胜是个喜欢以牙还牙、以眼还眼的人。想起倒在江边芦苇丛中的那几位国军弟兄,他觉得如果不用同样的手法干掉那个高桥松,那这个仇报得就不算彻底。因此他对手下的弟兄们下了个命令,不许伤到脸上有疤的那小子。.99lib.眼看着这帮人都进了伏击圈,他就转身走上山坡,磨他的柴刀去了。
第三节
高桥松走在队伍的中间。等他们进入峡谷的中段,来自四面八方的枪声骤然响起。再想撤出峡谷为时已晚。因为无险可据,抵抗仅仅维持了不到五分钟。看得出来,敌人提前做出了精心的准备,眼前的队员几乎是被一枪一个地干掉的。他是唯一一个穿过峡谷爬上山坡的人。他失去了包括彭黑子在内的所有队员,也失去了指示路径的地图。99lib?
他在一片竹林里藏了很久,确定四周没有什么动静才钻了出来。这时他看到在几十米开外,是一个樵夫的背影。
“老乡!”高桥松双手拢在袖口,这样手枪就被掩藏起来。
“啥事?”樵夫因为肩上背着柴火,所以转身的动作有些缓慢。
“我是行路的商人,在这山上迷了路。敢问99lib? ,到樊阳方向去从哪里下山呀?”
在他说话的时候,樵夫一步步走了过来。
高桥松突然感到此人走路的姿势似曾相识。待他走近了,下巴上的一处破皮的伤口一下子让高桥松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他也曾经多次潜入过国统区,也用假胡须掩饰过身份。
高桥松握着枪的右手迅速从袖子里抽出来。但对方的动作更99lib.快。他眼前一花,那人已经闪到他的右侧。与此同时,一束雪亮的光从天而降。
高桥松发现自己持枪的小臂掉在地上时,一下子呆住了。半秒钟后,剧痛突然就排山倒海似的袭来。他支持不住,终于跪在了地上。他把嘴唇咬穿了,终于没有发出一丁点儿哀叫。他能感到,樵夫慢慢走到了他的身后。于是,他的左手离开了断臂,紧紧抓住了胸口。里面的衬衣口袋里就是那枚弹片。
“我的日语说得还不错吧?我承认,比起你的四川话,我还差得远。对了,那两句北海道脏话,是小时候,在奉天跟一个日本警察学的。”霍胜眼望着远藏书网处苍翠的群山,“那瘪犊子经常这么骂我。”
沉默了一会儿,他接着说:“我知道那件东西就在你左边的胸袋里装着,也就不问了,你也少遭点罪。”
霍胜手起刀落,高桥松的头颅随即滚到了地上。
当几个国军士兵穿过剪刀镇的时候,老百姓都惊呆了。一时他们还以为小日本被赶跑了,剪刀镇光复了呢,于是大人孩子围着士兵们问这问那。待这些人推出藏在江边芦苇丛中的小船,离岸而去,他们才满怀失望.99lib.地各回各家。至于那一个排的皇协军,干脆来了个装聋作哑,连营房都没敢出。
霍胜等船到了江心,才从口袋里掏出了那枚弹片。他举在手中,对着阳光看了又看,并没有发现什么特殊的地方。他是铆足了劲将弹片抛出去的。弹片画了一个优美的弧线,掉进了江水中。因为太小,连一点声音都没有发出。
第四节
赵猛挑帘走进了饭庄的六号雅间,发现坐在桌边等他的并不是徐耀祖,而是一个二十七八岁的小伙子。此人生得白白净净,鼻梁上还架着一副金边眼镜。一身剪裁合体的毛料西装和手指上黄灿灿的金镏子无不显示出这是一个富家子弟。
“您就是赵先生吧?敝姓谭,北平昌盛贸易公司的经理。”小伙子起身后,抱拳拱手道。
“久仰久仰,您一定就是徐科长的那位贵友喽?”
“不敢言贵。兄弟只是运气好,初来南京,就攀上了徐科长这个高枝。徐科长说,赵兄也不是外人,以后还请您多多提携。”
“好说好说。哎,徐科长人呢?”
“兄弟刚和徐科长通了电话,他手头忙,来不了了。不过,他让我有什么事情尽管向您开口。”说着话,谭经理转身取过皮包,从里面掏出一包银圆来,推到赵猛面前。
“你这是干什么?”
“就是一点车马费,不多,赵兄就收下吧。”
“不行不行,我还不知道能不能帮上你的忙呢。”
“帮得上帮不上都得收下,以后麻烦您的事多了。”
赵猛也就是客气一下,因为徐耀祖在电话里说,这个人就是一个人傻钱多的浪荡公子,不拿白不拿。
藏书网“那行,你说说有什么我能帮得上的。”
“听徐科长说,您有一位朋友在德华银行高就?”
“是有这么一个朋友,高就谈不上,就是一个出纳员。”
“这就好说了。我这点小事儿,在您那位朋友那里根本就不叫个事。来,咱们边吃边聊。”
事情并不复杂,谭经理讲了有十几分钟,赵猛就全都听明白了。原来这位谭经理是北平城里一位富商的公子,他家老爷子战前就是靠丝绸贸易起家的。现在世道乱,从南往北运输货物得经受沿途的层层扒皮。到了北平,利润薄得可怜。也是为了历练他,一年多以前,老爷子派他来南京见见世面,打点打点南京城里有头有脸的人物,看看能不能给生意找个硬一些的靠山。
临来的时候,老爷子直接把一笔钱汇到了南京一家银行的账面上,让他随用随取。哪想到这个败家子一进了南京城,立马扎到了秦淮河畔的温柔.99lib.乡里。没半年,就把钱花了个精光。后来的日子虽说依旧是花天酒地,但都是靠老太太暗自给他汇钱才得以维持。
几天前,老爷子拍了电报说要来南京看他。是不是找到了靠山姑且不论,账面上总得说得过去才行。可谭经理在银行的存单半年多以前就清空了,老爷子一眼就能明白是怎么回事。所以当务之急,就是找银行的内部人员做做手脚,重新做出一份存单来。钱不是问题,谭经理现在手头上就有三千银圆可以存进去。但是需要存单上显示出,这一年多以来存款是以细水长流的方式逐步被支出来的。当然事成之后,谭经理是绝不会叫他们二位白帮忙的。
“这不是两全其美的好事吗?银行也占便宜呀。”
“说的是呀。”
“那成,我回头就找他问问去。”
“那就有劳赵兄了,不过 得抓点紧,家父不几天就要到了。”
出了饭馆的大门,赵猛抬起头来看了看天,午后的冬日阳光照得他浑身上下都暖洋洋的。
前天晚上,当对手把全部筹码押上桌面的时候,他摸遍了身上的口袋,也凑不出翻开人家牌面的赌资。这个时候,旁边的一个赌客提了一个建议,剩下的赌资他来承担,但赢的钱俩人平分。结果他不但大赚了一笔,还交了这么个朋友——德华银行的出纳员。今天上午,当徐耀祖询问他银行里有没有关系的时候,他理所当然地提起了这个人。他摸了摸兜里沉甸甸的银圆,相信自己的运气正在好起来。他是个信命的人,徐耀祖就是他的贵人。正是在他的指点下,赵猛成功地和蔡队长重新拉近了关系。他相信,自己官复原职的日子指日可待。
第五节
从外表上看,那个男人的穿着和镇上的居民没有什么分别。但是隔着老远,展太太还是从他身上嗅到了一种与众不同的味道。这种味道她太熟悉了,因为当初在南京的时候,与她丈夫交往的那些神神秘秘的男人们的身上,都带着这种味道。尽管丈夫不说,她也知道,那些人大部分都没有活下来。因此对她来说,那就是一种不祥的味道。
真是冤家路窄,没想到他居然朝着自己走过来。她的心跳得更加厉害了。米也不淘了,她抓起在一边玩的囡囡的小手,正想夺路而逃,却被那人拦下了。
“大嫂,打听一下,石坊街27藏书网号怎么走?”
“镇上就没有这么一条街!”她瞪了他一眼,拽着囡囡离开了。离家越近她反而越心慌,不知道该不该对丈夫隐瞒这件事情?99lib.。他这个人,平时一点脾气也没有,可要是真发起火来……
正当她要关上院门的时候,一只手顶在了门外。
“您就是展家大嫂吧,其实刚才我已经猜到是您了。”
她刚和他吵了三五句,就被丈夫从身后喝止了。
“滚一边去!一点规矩也没有。知非,让你见笑了,快请屋里坐。”
展长林没有多做客套:“当初,我完成了南京那项任务,‘老板’曾亲口答应我,可以退出军统、隐居山林了。怎么,他老人家又反悔了?”
“不,这一次,完全是我自作主张登门相求的。”
“这么说,我是可以拒绝的。”
“完全可以。”
“……出一趟门?”
“是的。”
“去哪里?”
“南京。”
“寺尾谦一可是一直在高价买我的人头。”
“是啊,这阵子,价码又升了许多。”
“你先讲讲是怎么回事。”
半小时后,当展长林将顾知非送出小院的时候,展太太就站在院子里。她擦了擦泪水,怨恨的目光一直追随着顾知非。他一时想不出该说点什么好,最终只是尴尬地点了点头,灰溜溜地出了院门。
第六节
他的感觉越来越不好了。周围的同僚们好像总在背着他窃窃私语;隔壁邻居的房客又换了一对陌生的夫妻;他走在街上,后背上似乎总有目光扫来扫去;还有,每次回到家中,总是觉得房间里有人来过。他本来有很多话要说,可是面对苗副官的时候,他却只说出了一句话。
“这一切,什么时候才能结束啊。”
苗副官仍然是老生常谈,快了快了,就在这几天。可是这样的.99lib.日子他一天都熬不下去了。
连宽慰的话也没有什么新意,什么富贵险中求啊,什么男子汉大丈夫要拿得起来放得下去啊,那幅美好的蓝图也又一次被他描绘了一遍。最后,苗副官拍拍他的肩膀说,越是到最后越要稳住,然后再次放下一个信封后悄然离去。他知道,信封里装着的是一叠钱。那曾经是他最渴求的东西,但是此时此刻,即使摆在面前的是一座金山,也不能让他的情绪好转起来。
他怀念以前的日子。现在,不要说彻夜的花天酒地,就是找一间酒馆的雅间,自斟自饮地度过一个夜晚也成了一个奢求,相比之下他还是觉得家里最安全。快到家的时候,他看到街边有一家做烧麦的小铺还算干净,于是打算带点回去,聊作晚餐。
就在接过找零钱的瞬间,他从老板的眼中看到了惊恐的神色,于是纵身一跳,闪到了街边。一辆轿车擦着他的肩膀疾驰而过。
回到家里,他哭了。
他没有勇气搜索黑暗的厨房,而是哆哆嗦嗦、精神恍惚地爬到了床上。但是到了半夜,他不知从何处获得了一些力量,那是报仇的力量。
他下了床,把桌子上那屉一个也没有动的烧麦推到了一边。他取出一叠信笺,又找到一张复写纸垫在了第一页的下面。整理了一番思路,他开始奋笔疾书,他要把他知道的统统写出来。
“不错,我只是个小人物,像蝼蚁一样卑微。不过,有道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我怕什么?要完蛋就一起完蛋。”他咬牙切齿地想着。
第二天上班之前,他把原件和副本分别装进了两个信封。副本被他藏在衣橱的最下面一层;原件被他带在身上出了门。
他选择的是四川大酒店。这里是重庆成为陪都之后,新建的几个具有国际接待标准的酒店之一,住客们大都是外国通讯社驻重庆的记者。他趴在一楼的服务台上,把信封和一张大额钞票交给服务员。
“如果三天之后我还没有来,就把这个信封交给住在这里的……”他犹豫了一会儿,最终选了一家最权威的,“就交给路透社的记者好了。”
从酒店出来,他觉得胆气壮了,腰板也挺直了不少。而奇怪的是,之前种种诡秘的现象也消失不见了。
晚上,他喝了几杯后才回到了家中。因为喉咙又干又燥,他一进门就灌了一大杯凉白开。不久,他就感觉到了不对劲。他以前也喝过,但这种手脚僵硬的感觉却是第一次出现。等到房99lib.门被打开,一行人轻手轻脚地走进来的时候,他不但身体动不了,连喊叫的功能也丧失了。
他们注意到了他不断闭合的嘴巴,其中一个把耳朵凑了过来。
“别杀我……我有把柄……衣橱。”他已经尽了全力,但发出的声音既微弱又不连贯。很快,他就失去了知觉。
等他再次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被绑在了椅子上,嘴巴也被布条堵着。但他试着活动了活动舌头和手指,觉得还是恢复不了正常的能力。
现在他看清了,闯入者一共有五个,有四个人站在他的周围默默注视着他,第五个坐在沙发上正在津津有味地读着那份文稿的副本。这是个身材魁梧的大汉,显然是这几个人的首领。他的一颗心放了下来,因为谁都能看出来,那是垫在复写纸下面的文本。只要他们知道还有原件存在,就不敢动他半根毫毛。
“写得不错,很生动,很细致。”首领看完了最后一页,把副本放在了茶几上。他站起身来走到了他的跟前继续说:“我猜想,你一定是把正文存在了一个很保险的地方。一旦你出了什么事,正文就会在几天之后出藏书网
现在一家权威的报纸上。”
他的眼神追着面前来回走动的首领不住地点着头。
“这样吧,我看这件事不如就交给我,明天早上就可以见报。”首领突然停下脚步,直视着他,“忘了告诉你,我也认识一家报纸,叫《新华日报》。”
他一下子就懵了,他知道那家报纸是谁办的,难道他们……
“没错,我想你误会了我们的身份。”说着,首领从怀里掏出一份证件伸到了他的眼前,名字他没注意,但身份却看清了,是八路军办事处的……
就在他惊愕万分的时候,首领拉了一把椅子坐在了他的面前。在接下来的半个小时里.99lib.,他给他分析了这件事情的方方面面。他讲得头头是道,他也不由自主地点头承认。最终得出的结论是,所有的人都不愿意看到他活着。
就在他回味着、沉思着的时候,首领示意随从解开了堵在他嘴里的布条。
“你们到底想干什么?”他问道。
“我们想救你。”
“你们能救我?”
“我们不但能拯救你的性命,还能拯救你的灵魂。”项童霄一字一顿地说道。
第七节
高桥松的头颅、断臂和身子被缝合在了一起,脖子上面缠上了一层又一层的纱布,狰狞的表情经过精心的修复也安详了许多。
寺尾谦一最后看了他一眼,才命人合上棺材盖子。他退出去十几米远,有个.99lib.士兵走上前来用火把点燃了棺椁下面被浇了汽油的木柴堆。乐队开始奏响《君之代》。很快,烈焰升腾……
早在获悉高桥松死讯的时候,寺尾谦一就已经下定了决心。他在人群中寻找着,最终和石井幸雄的目光相遇。他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随即垂下了眼睑。不用再说什么了,他们已经订好了计划,石井知道应该怎么做。
石井的肩膀在转身时不经意地碰到了一个人。他向徐耀祖点头致歉后,就离开了参加葬礼的人群。
在那天快下班的时候,徐耀祖来到了占领军司令部。他在参谋部办公的楼层走了一遭,选定了只剩下一个人的办公室。他说有急事需要借用一下电话。那个参谋虽然和他不熟悉,但知道他经常来这里开会,所以很爽快地答应了。但是电话总是占.99lib.t>线。徐耀祖一边用手帕擦着脸上的汗水,一边不住地向参谋道歉。眼看着开饭的时间就要到了,参谋说,我就不等你了,记着打完电话把办公室的门带死就行了。等他离开后,徐耀祖真正叫通了总机。
“ 请给我接通寺尾机关的总机。”他用流利的日语说道。
与此同时,寺尾谦一正站在办公室的窗前盯着办公楼前面的空地。他在等着那个人的出现。到现在为止,他仍然不能百分之百地肯定这个人的身份。他是天使还是魔鬼?他带给自己的是荣耀还是耻辱?这一切都将是个谜。因为这个人将最后一次走出这座大楼,明天早上,他的尸体将会出现在郊外的野地。他将带着几分伤感目送这个人的离去。
当敲门声响起时他只说了一声“进来”,连头也没有回。身后传来的是总机接线员的声音,说是刚刚接到参谋部打来的电话。对方的态度很严厉,只说了一句话就挂断了。“明天早上让谭世宁到参谋部报到。”
寺尾谦一的脑子飞快地运转起来。首先可以肯定,打电话的人一定是得到了参谋长的授权。其次,如果在今天晚上出事,必定会引起参谋部的重视。事情闹大了的话难免不出现纰漏。这个时候,他看到那个人已经走出了大楼。寺尾谦一在那一刻做出了选择。他打开窗户探出头去。
“谭君,请你上来一下好吗?”
当天晚上,寺尾谦一向石井幸雄下达了暂缓执行的命令,但是他要求石井必须更加严密地监视目标的一举一动,监听他的办公室和住宅电话,盯紧和他接触的每一个人。可是当石井幸雄走到门口的时候,他又一次叫住了他。
“还有一件事。”
石井幸雄等了一会儿,寺尾谦一才说下去:“还记得那个叫‘多多’的小孩吗?”
“当然。”
“王汉亭的暴露,证明最初我们的判断是正确的。”
“是的。”
“现在,我感兴趣的是,他是怎么想起来在后面的供词中提到舞女茉莉的。你不觉得,那份供词的出现有些突兀吗?”
石井幸雄想了一下才说:“您是说,有人在诱导他?”
“不能排除这种可能。”
第一节
那辆雪佛兰轿车沿着香河路一直向北行驶,过了四牌楼大街与之交会的十字路口没多远,就停在了路边。车外,一个卖糖葫芦的中年汉子冲着车内点了点头。于是坐在副驾驶位置上的霍胜扭头说:“展先生,弟兄们都查看过了。这一带很安全。”
展长林一路上都沉默不语。此刻他戴上了那副宽边墨镜,扣上藏青色的呢子礼帽,推开车门走了下去。他的长衫也是藏青色的,下身则是一条深灰色毛料西裤,脚上穿着一双黑白相间的三接头皮鞋。
行动并不复杂,几天来他早已烂熟于胸。霍胜跟他交代的更多内容,则是安全保卫方面做出的安排。作为一个老牌特工,即使用苛刻的眼光来审视,他也不得不承认,顾知非以及军统南京站已经筹划得很完善了。
下了车,他往回走了十几米,就到了那个十字路口。接着他向左转进入四牌楼街。走了大约二十多米,他向右侧看了看,马路对面就是那条纱帽街了。别看这条街不宽,可却是今天这出戏的主要舞台。他又向前走了不远,就到了目的地——蜀风楼饭庄。这家饭庄的布局和南京其他的饭庄大同小异:一进门是一条过道,两边是一间间雅座,穿过过道,才是豁然开朗的大厅。
按照事先的约定,展长林进了左手第二个雅间。
雅间里已经坐着四个中年男人,一个穿长衫,另外三个都是短衣打扮。展长林知道,加上雅间外面望风的那个,其实有三个人配合就足够了。另外两个完全是为了防止意外,保护他的安全而设。最后他看了一眼放在房间角落的那扇屏风,感到很满意。屏风高两米,乌木做的骨架,紫色的缎子面上绣着山水画。他还知道,打开之后,那是个八扇屏,足够遮挡他的身躯了。
他冲那四个人点头笑了笑,就坐在了桌边为他预留的位置上。座位也是计划好的,让他的后背冲着门口。这样上菜的伙计就不会看见他的面孔了。
两个小时后,这顿饭早就吃完了,长衫客也早已把账结清。大家喝着茶水默默地等待着。
房门被轻叩三声,几个人立即行动起来。长衫客推开房门,两个短衣客抬起屏风的两侧先出了雅间。长衫客跟在后面,嘴里嚷嚷着“小心,别碰着人”之类的话。展长林什么都不用做,他只需站在房门的左侧等待着。
尽管他们很“小心”,但还是出现了“意外”。两个短衫客不知怎么没有配合好,合在一起的屏风突然弹开了。一个恰好从屏风右侧穿过的顾客被框在了里面。那个人向右一跨就闪进了雅间。与此同时,展长林向左一步就跨进了门外。
在长衫客的斥责声中,屏风很快就被合了起来。展长林迈步前行,目不斜视地走出了蜀风楼的大门。他了解被他换进雅间的那个人。对方比他小两岁,但身高、胖瘦、脸型都很像。几天来,他俩朝夕相处的目的就是为了让对方学习他的行为做派,包括走路的姿势。今天,他俩的衣着完全一样,包括鼻梁上面那副宽边墨镜的款式。唯一不同的,是那个人的长衫是双面的。他的戏已经唱完,稍待两分钟,他就会反穿长衫、摘下墨镜,从容退场。下面的戏,他是主角。
他已经很久没有当主角了。
展长林出了酒楼,按原路返回。当他走到纱帽街与四牌楼街交会的丁字路口时,站住了。他摘下墨镜,向左边望去。果然,路口处一个拉菜的马车翻倒在地,一辆被堵在后面的轿车徒劳地摁着喇叭。两秒钟之后,轿车的后门打开。几年过去了,蔡江仍然变化不大。他探出头来,嘴巴张得老大,双眼直勾勾地望着他。于是他戴上墨镜,快速离开了。
等他拐过弯,进入香河路,似乎隐约听到后面有人在喊他的名字。他头也不回,紧跑几步钻进了雪佛兰轿车的后座。司机早就打着了火、挂好了挡等着他。瞬间,轿车飞驰而出。经过一段笔直的干道,在拐一个急弯的时候,雪佛兰的车头右侧剐蹭了一下路边的电线杆,但司机立刻稳住了汽车的平衡。
第二节
“机关长,我看到展长林了。”电话里传来蔡江兴奋的声音。
“把事情说清楚。”
“您知道,每到周四,宪兵司令部都会召开例行治安会议,咱们机关都是由我出席的。”
“我知道,接着说。”
“今天下午一点半,就在开会途中,当我们的车子走到纱帽街和四牌楼街交叉的路口时,从一边的小巷子里突然冲出一辆马车来。也不知怎么回事,就翻在了汽车前面。我正为可能迟到而担心,一抬眼却看见马路对面站着一个人。这个人戴着一副宽边墨镜,虽然看不清面容,可我感到熟悉极了。肯定是因为注99lib?意力被翻车的事情吸引了,他转过头来,还摘掉了墨镜。我发现那竟然是展长林!”
“你肯定是他吗?”
“千真万确。我怕看花了眼,还打开后车门向外看来着。我俩眼神一对,这小子立刻就逃了。”
“没有追上?”
“司机和我都下了车。可是翻在车前的马车是拉菜的,搞得一地都是箩筐。就耽误了那么一小会儿,等我们追到四牌楼街和进香河街那个十字路口,看见他坐上一辆汽车跑了。”
“看清汽车的型号和牌照了吗?”
“像是一辆雪佛兰,牌照没看清。”
“说说他的衣着。”
“藏青色的长衫和礼帽,戴着墨镜,裤子没看清,鞋子是那种黑白相间的三接头样式。”
“通知其他的单位了吗?”
“没有。我总要先向您请示的。”
“你不要去开会了,沿路追下去,我通知相关部门立刻去接应你。”
寺尾谦一拿起另外一部电话,把发现展长林的时间、地点、车辆,还有他的衣着特征分别通知宪兵队和特高课。
挂上电话,他来到地图前,找到了那个十字路口。正在思考着雪佛兰的逃跑路线,石井幸雄没敲门就闯了进来,附在寺尾谦一的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
寺尾谦一脸色大变:“立刻叫他进来!”
进来的是一个身穿便装的特务队员。
“开始说吧。”寺尾看到石井幸雄关上了房门才说道。
“按照石井太君的吩咐,我们这些天一直在跟踪着谭世宁科长。今天中午,谭科长到四牌楼大街上的‘蜀风楼’酒家吃饭。我派了一个弟兄跟了进去,发现谭科长吃饭的雅间里还有另一个人。但那个人始终背对着房门,所以一直没看见正脸。饭后,是那个人先出来的。可是他戴了一副宽边墨镜,我们仍然看不清面貌。于是我就派了两个兄弟跟了上去。刚过四牌楼街和纱帽街的丁字路口,那家伙突然加快了速度。紧接着我们就看到蔡科长从马路那边追了过来,嘴里还喊着‘快抓展长林’的话。那个人拐进香河大街上后就不见了踪迹,应该是上了那辆已经跑远了的雪佛兰轿车。”九九藏书
“他穿什么衣服?”
“藏青色的帽子和长衫,深灰色的裤子,黑白相间的三接头皮鞋。”
“蔡队长看到你们了吗?”
“没有。因为石井太君交代过要严格保密,所以我们没有惊动他。”
“谭世宁呢?”
“还在我们的监视之下。”
寺尾谦一抱着双臂在房间里来回踱着步。表面上他还保持着镇定,内心却波澜起伏。早知和展长林接头的是谭世宁,他是绝不会通知宪兵队和特高课的。
石井幸雄和便衣特务没有接到命令也不敢贸然离开。恰在这时,桌上的电话再.99lib.次响了。寺尾谦一接听了电话。石井幸雄发现机关长的脸色突然变得惨白。
“我也是刚刚知道这件事,正在调查中。”寺尾谦一放下电话,突然转过身来,阴森森地问道,“你们谁把这个消息泄露出去了?”
那个特务吓懵了,除了摇头,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石井幸雄也说这几个人是他亲自挑选出来的,忠诚度绝对毫无问题。
“那怎么参谋长会知道这件事?!”
“参谋长?”
“参谋长说,有人看到谭世宁和展长林在蜀风楼吃饭,问我知不知道。”
“真是奇怪,他们从哪里得到了消息,而且这么快?”石井幸雄有点发懵。
“现在,参谋长已经出发来我们这里了。”
“那我们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你先把谭世宁扣起来!”
第三节
参谋长带着一脸的怒气,下车后伊始,他就打断了寺尾谦一的解释。
“谭世宁在什么地方?”他问道。
“在地下室。”
参谋长一言不发地向前走去。
谭世宁一脸惶惑地坐在几年前他坐过的那把椅子上,他始终不承认自己秘密会见过展长林,但是承认今天中午去过蜀风楼。而且藏书网进入了那个预订好的雅间之后,连他自己也以为对方是展长林,所以差一点拔出手枪来。待对方摘了墨镜,他才发现根本就不是一个人。
至于对方的身份和这次约会的目的,谭世宁一开始还支支吾吾的,后来见无法过关,只好交代了。原来,眼看着周围的同事各有赚钱的道行,谭世宁渐渐地不再满足于自己那点薪水。不久前,有一股黑道上的势力接近了他,请求他利用职务的便利打通些关节,方便对方在南京和樊阳之间的水上走私活动。谭世宁一直在犹豫。最早和他接触的人叫林泉水。蜀风楼里见到的那个人自称是孙掌柜,和林泉水一势。至于见面的时间和地点,谭世宁是从报纸上的广告栏中获悉的,当然这都是提前约定好的。
报纸被找来后,上面的一条寻人广告验证了谭世宁的话。
“请把你们这里最严厉的审讯官找来吧。”就在陷入僵局的时候,一直沉默不语的参谋长忽然开口打断了这场讯问。
残酷的刑讯进行了一个小时。谭世宁时而号叫,时而哭泣,有几次讨了饶,但他只承认已经做过了几单99lib?走私生意和赚取的黑钱数目。一旦触及情报、重庆等实质性问题,他就拼命辩解称,实在是冤枉得很,交代不出什么来。
这时传来一个消息,负责搜索展长林的蔡江等人发现了那辆雪佛兰牌汽车。回到办公室,参谋长从寺尾谦一手中抢过电话,问明地点之后,又亲自协调特高课和宪兵队对汽车附近的那一片居民区进行包围封锁。临走时,参谋长命令审讯官,刑讯一刻也不能停止。
车队停在了一个丁字路口,那辆雪佛兰被发现停在弄堂里面。寺尾谦一走过去细细地打量了一番,发现这辆车的车头左右两侧、车尾都呈现出崭新的擦痕。一个后视镜也脱离了车体,耷拉在车门上。看得出来,驾驶员在逃窜途中惊慌失措,犯下了很多低级的错误。
平日里话语不多的蔡江露出了性格的另一面,他通畅流利地回答着参谋长的一个又一个问题,兴奋和得意之色溢于言表。寺尾谦一则把开车的司机叫到了一边。通过细致的盘问,他了解到,实际上他们是依靠路上不断出现的,被汽车碰撞过的电线杆、围墙上面的痕迹.99lib. 才找到这里的。
一个宪兵队的军官前来报告说,合围已经完成了。参谋长挥手下令:开始搜查!
第四节
实际上,展长林在中途就下车了。顾知非特意在半路上安排了一辆车将.99lib.
他转移到安全的地带。他相信,展长林此刻已经登上了那艘离开南京的货船。现在他所处的这套房子,是军统南京站的一所安全房。在外屋灶台的下面,有一条暗道。钻下去,塌着身子行走几十米,踹开一堵假墙,就是南京城.99lib.下四通八达的下水道。霍胜说,几年来这所安全房救了很多人的命。无疑,今天是它最后一次发挥作用了。但是比起“更夫”的安危来,这又算得了什么呢?
在顾知非旁边的桌子上,是一叠写着字的文件和一盒火柴。面前的地板上摆着一个火盆。当外面街道上的平静被尖利的警笛、蛮横的吆喝、纷乱的皮靴声打破的时候,顾知非擦着了火柴,点燃了第一页文件。
几分钟后,霍胜提着驳壳枪推门进来。他低声警告,很快就要搜到这里了。顾知非沉稳地点了点头。现在他手中的文件已经烧完了。他从怀中取出一个锡制的烟盒。打开后里面是一张小纸片,纸片的中央是一句没头藏书网没尾的话。而边缘被火烧得毫无规则。他从兜里摸出一把小镊子来,小心翼翼地夹起纸片塞到了火盆里已经熄灭了的灰烬之中。
临下暗道的时候,霍胜推开了后窗。靠近窗子的桌面上,早就被他踩出了一个脚印。
第五节
带队的军曹在砸了几下院门之后,一脚踹了上去。立刻他就察觉到了问题。因为除非院门被从里面顶住,否则不会这么纹丝不动。跳墙进去的士兵证实了他的判断。他们如临大敌,进院后先隔着门板和窗子向房间里面开了几枪,才一窝蜂地冲了进去。敞开的后窗和桌子上的脚印证实人已经跑了;里屋火盆的温度证实人还没有跑多远。于是军曹一方面安排士兵追捕,一边派人飞报长官。藏书网 99lib?t>
参谋长进屋后直奔了那个火盆。他推开了寺尾谦一想要帮忙的手,亲自把火盆扣在了地面。那双戴着白手套的手在灰烬中拨拉了几下摸出一张纸片来。他看了一眼上面的内容就把纸条伸到了寺尾谦一的鼻子底下。
“你干的好事!”参谋长一脸铁青。
虽然只有无头无尾的一句话,但寺尾谦一还是认出了那是春季作战纲要中的内容。他甚至看得出,纸片最右侧的几个字是他在留白处书写的建议内容的部分。在瞬间的惊恐之后,他却马上又平静了下来。他知道,谭世宁是没有机会接触到这份文件的。
就在这时,一组负责搜查谭世宁住宅的特务赶来报信,说是在谭世宁的家中发现了一张存在德华银行的大额存单。显然,存单以及上面的数目都没有出现在谭世宁的供词里。
九九藏书“我问你,你是不是早就怀疑谭世宁了?你派高桥松入川的真实目的到底是什么!”
自从青年时代,寺尾谦一就开始在满洲从事谍报工作,从基层的坐探一直爬到今天的地位,半生的特工生涯所积累的经验和胆识在这一刻拯救了他。他稳住了自己的心跳、呼吸,甚至脸上血液的流速。
“我不知道您在说什么。”他淡淡地回应道。
“很好。”参谋长点了点头,“如果调查的真相和我说的一致,我就会向司令官建议解除你的职务,你知道等待你的会是什么。”
寺尾谦一知道,凭他以往的功勋和现在的地位,还不至于会走上军事法庭。但是,他还能再回到日本吗?除了切腹谢罪,他还能有什么办法来挽回家族的荣誉呢?但是此刻他的心里有了底气,他知道展长林不是从谭世宁手中拿到这些文件的。“明白了。”他深深地鞠了一躬,“在阁下解除我的职务之前,请允许我继续履行我的职责。”
第六节
谭世宁被双手反铐,一丝不挂地头朝下吊在半空中。捆绑他脚腕的,是一根长长的铁链。
打手在审讯官的指示下松开了铁链。“哗啦啦……”在链条和齿轮的?99lib.咬合声中,他的身体笔直地坠入水池。他提前憋在胸腔里的那口气很快就会用尽。他知道,水流侵入口鼻的那种极度的痛苦马上就要再次来临。他打算一离藏书网开水池就开口招供。在此之前,他再次回味了午餐时的那次谈话中的一部分。
“……有两个方案供你选择。第一,现在就跟我走。饭馆的外面有我们的人,对付你的那几条尾巴还是有把握的。”
“我想听听第二套方案。”
“你受过反审讯训练吗?”
“没有,当初培训我的时间很短。”
“需要你忍受几个小时,甚至更长时间的严刑拷打,你有把握挺住吗?”
“我……我不知道。”
“顾科长让我告99lib?诉你一个窍门。”
“什么窍门?”
“在脑海里想象一个你最亲近的人。”
谭世宁沉默了几秒钟才“嗯”了一声。
“然后你就想,你在为那个人受苦。你多受一些痛苦藏书网,那个人的痛苦就少一些。”
谭世宁的身体离开了水面。
“谭科长,你现在有什么新鲜的东西需要告诉我吗?”审讯官问道。
谭世宁打算下一次再招供。他摇了摇头,深吸了一口气憋在胸膛里。
第七节
摆在桌面上的是一张德华银行的存单,户主的名字正是谭世宁。据负责搜查的行动组长说,存单被包在一张油纸里,粘在了沙发的底部。显然,来历正常的存单是不会用这种方式保存的。账目上显示,最早存入的金额是一万银圆,时间是一年半以前。99lib?到目前为止,存款的余额尚有三千。这之间的历次支取在存单上一目了然。以前,寺尾谦一也破获过军统的间谍,也搜出过类似的存单。审讯的结果证明这些钱都被用作了活动经费。寺尾留意了一下,在他们三个被软禁的日子里,存单上没有支取记录。
谭世宁清醒过来后仍然矢口否认,说这是他从未见过的东西。这一切都是蓄谋已久的栽赃陷害!参谋长吩咐审讯官接着用刑。超乎他意料的是,这一次,寺尾谦一强硬地99lib?抗拒了他的命令。
天已经黑了很久,德华银行应该已经关门了。不过,寺尾谦一本人和德华银行驻南京的经理菲利克斯有过几面之缘,那个人是希特勒的忠实信徒。
半个小时后,他们的轿车就停在了99lib.一座哥特式的公馆的门前。菲利克斯很热情地接待了他们,把他们让进了一间宽敞的客厅。
“没错,这就是我们银行的存单。千真万确,上面的钱是可以支出来的。”菲利克斯戴上了眼镜,仔细地看着手中的存单。
参谋长带着嘲弄的冷笑率先站起身来。
“等等。”正当寺尾谦一想讨回存单、起身告辞的时候,菲利克斯却挡下了他伸出来的手。他刚刚翻到最前页,看到了最早的那笔存入款,“很抱歉,我想我得收回我刚才的话。”
菲利克斯把存单伸到他们面前,指着最早的一笔存款说:“瞧,第一笔存入的款子发生在去年的四月份。但当时我们的存单使用的却并不是这种纸张。”他站起身走到书房里,回来的时候手中拿着的是另一张存单。
“粗略地看,这两张存单完全一致。可你们仔细瞧,就会发现纸张上的花纹并不一致。你们带来的这一份是在去年六月德华银行才开始采用的新存单。那么,从时间上来看,这第一笔存入款也就不可能出现在新式存单上了。”
“我有点糊涂,您刚才不是说,存单是真的……”
“寺尾先生误会了我的意思。”菲利克斯微笑着打断了寺尾谦一的问话,“存单是真的,里面的钱也可以支出来,但存款的日期却是伪造的。”
“那么说,即便我是在昨天把三千银圆的款子存到贵行,只要有人帮我作假,这份存单都是有效的,对吗?”
“完全如此。”
“什么人能够伪造出这份存单呢?”
“当然是敝99lib?行的工作人员。”
毕竟这个出纳是德华银行的职员,寺尾谦一在没有证明此人是反日分子之前也不好将其带回去加以审讯。问话就在他的家里进行。
“我承认,这张存单是我伪造的。”
“为什么要这样做?”
“这都是谭经理要求我做的。”
“谭经理是谁?”
“他叫谭杰,就是存单上储户谭世宁的儿子。”
“他是这么说的?”
“对啊,他说这笔钱是他父亲交给他做生意用的,却被他败光。做这个存单的目的就是为了糊弄他家老太爷。”
“谭经理住在什么地方?”
“这我可不知道。”
“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一个朋友介绍的。”
“这个朋友叫什么名字?”
“他叫赵猛。”
第八节
赵猛这个月的薪水还没发几天,现在已经成了别人的了。在他贴身的口袋里,还揣着谭经理送给他的那包银圆。他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把银圆掏出来拍在桌子上。
突然,他的右脸被人从后面打了一下,他本能地一回头,却没有看见人。再回过头来,却发现桌上的银圆不见了。那小子手脚真是利落,等他反应过来,人家已经冲到了门口。99lib.
赵猛大骂着追到外面,眼见窃贼拐进了另一条.99lib.街。他刚追进去,小肚子上就被狠狠地揍了一拳。他疼得全身瘫软,连声音都发不出来。两个身强体健的汉子一左一右地夹住他。
一辆轿车驶过来停住,赵猛被塞进了后座。
第九节
参谋长的态度倒不是那么咄咄逼人了,但是赵猛的失踪仍然让他心存疑虑。虽说他只是一个小人物,但毕竟是寺尾机关的人。此外,谭世宁与展长林接头的事实也还是无法否认的。在寺尾谦一一再保证明天必定会给出一个答复,他才悻悻驱车返回。
石井幸雄将进入蜀风楼酒家的那个特务带到他的跟前来。
“是你进入蜀风楼监视谭世宁的?”
“是的。”
“你看到和谭世宁一起吃饭的那个人的面孔了吗?”
“没有。”
“是那个人先出的雅间?”
“是。”
“出来以后他去了哪里?”
“直接出了酒馆的大门。”
“后来跟踪的任务就由外面的人接上了对吗?”
“是的。”
“你敢确定他一刻都没有离开你藏书网的视线吗?”
那个便衣特务犹豫了一下,才点了点头。
“刚才为什么犹豫?”
“你这一说,我想起来,那个人在出大门之前被一扇屏风挡了一下,也就两秒钟的时间。”
“屏风!什么样的屏风?”
此时已经是深夜了,但寺尾谦一丝毫不敢耽搁,立刻驱车赶到了蜀风楼,无论是掌柜的还是跑堂的伙计都被一个不剩地从被窝里拉了出来。提到了那扇屏风,掌柜的想了起来。
“……来了四五个人吧……进门的时候,是抬着一扇屏风的……有一个穿长衫的像是雇主,还问我要不要买下那扇屏风……”
一个伙计补充了中午在大门左侧第二个雅间吃饭的那桌客人的样子。
“也不知什么时候又来了一个人……背对着我,没看见脸……穿着?也是长衫,青色的……裤子没有注意……”
第二天上午,参谋长一到,就被寺尾谦一请进了小型会议室内。
“可以肯定,这是一起精心策划的阴谋,目的就是借我们的手,除掉谭世宁科长。阴谋的策划者当然是重庆的军统方面。存单的事情我们就没有必要再谈了;下面,我就向各位解释一下,昨天中午发生在蜀风楼里的调包计。这个魔术的道具很简单,除了两个衣着完全一样的男人,还有一个八扇的中国屏风……”
尽管他的分析合情合理、丝丝入扣,但寺尾谦一的话讲完之后,与会者仍然都保持着沉默。因为,会议室中的最高长官——参谋长还没有表态。
“那么,我在火盆中找到的字条又作何解释呢?”
“如果说,这个计划还有一点拿得出手的东西的话,也只能算得上火盆中的字条了。”寺尾谦一显然早有准备,他带着自信的微笑继续说道,“事实上,我最初的怀疑就是在看到那辆雪佛兰的时候产生的。经过我的询问,蔡江的司机承认他们之所以能够找到这辆汽车,完全是循着沿途被汽车撞过的痕迹才做到的。我不否认,司机的慌乱会导致驾驶技术的失常。但是我请大家99lib?想一想,整个军统南京站就找不到一个心理素质过硬的人为展长林这样一个重要特工驾驶汽车吗?更大的可能性是,这一切都是有意而为。目的就是引领我们找到汽车、安全房和火盆中的纸条。我敢说,字条并非是燃烧未尽,而是被刻意地放入灰烬中的。目的,当然是将谭世宁‘军统特务’的身份坐实。”
“可那春季战役的纲要是怎么落到他们手中的呢?我看了一下,那上面还有你的建议内容呢。”
“阁下,我并不否认这一点。但我可以用我的荣誉担保,纲要的内容绝不是从我这里泄露的。石井君可以证明,就在完成工作的那个夜晚,我还派他在我的办公室里值班。直到第二天我亲自送到司令部之前,它都躺在我的私人保险柜中没动地方。而据我所知,作为顾问,谭世宁在司令部也从不会接触到甚至比这一份保密级别低得多的文件吧?”
“你的意思,泄密是发生在我办公的地方喽?”
每个人都看得出,参谋长的强硬不过是保持在口气上而已。
一个小时之后,来自陆军医院的救护车停在大楼前面。参谋长呵斥抬担架的医护兵动作要轻一些,还嘱咐随车的医生要给伤者使用最好的药品。
“既然整个案子都已经查清了,那么阁下可不可以告诉我们,参谋部是怎么得到这个消息的呢?”目送着救护车离开后,站在参谋长身后的寺尾谦一问道。
“昨天下午,一个神秘的电话打到了我的办公室。对方一上来就指斥你正在掩盖谭世宁是军统奸细的真相。还说,高桥松潜入重庆就是为了调查这件事。而就在不久前,谭世宁刚刚和通缉犯展长林接上了头。他没有留给我提问的时间就挂断了电话。后来,从你这里证实了接头事件的存在,我就信以为真了,因为他讲得一口流利的日语。所以我还以为,是你手下的人害怕报复才没有留下姓名。”参谋长停顿了一下才叹道,“如此精心策划出来的毒计除了想要害死谭君,还想让你失去指挥权。由此看来,你们两个是他们的大忌。”
这句话已经传达出了深深的歉意。说完后,参谋长也上车离开了。
回到办公室,寺尾谦一突然严厉地问道:“石井君,在刚才的会议上,当我指出你曾经为了看守纲要值守一夜的时候,你的眼神犹豫了,为什么?”
“报告机关长,事实上,那天晚上还有一个人来过办公室。”
“是谁?”
“蔡队长。不过,是我让他来给我送酒的。”
随着年龄和职务的上升,寺尾谦一自认为心性已经修炼得很平和了,但他还是忍不住上前抽了石井两记耳光。
“他只停留了一小会儿就走了。”石井挺着身躯争辩道。
“但他一定知道这间办公室里存放着极其重要的东西。”
“……”
“喝完了酒你很快就睡了是吗?”
“……是。”
“滚出去。”
“可是临睡前,我已经把门窗都锁……”
“滚出去!”寺尾谦一吼道。
一个人独处了许久,寺尾谦一才拉开抽屉,取出了那张纸。他犹豫了片刻,最终只是在上面写下了一个问号。
“很有意思,发现展长林的不也是这个蔡江吗?”寺尾谦一暗暗想道。
第一节
重庆龙家湾19号那间最高级别的办公室此刻正在进行着一次绝密会议,与会者还是三个人。
“……我承认,在这方面,‘八爷’的人比我想象的要专业得多。早在执行潜入监狱、诱供‘多多’那个计划的阶段,为了扫清内线身后的麻烦,他们就已经做了一些后手准备。寺尾机关内,一个名叫赵猛的特务队成员,从那时起,就被巧妙地安排成了一个‘替罪羊’的角色。同时,为了应付将来可能发生的变故,赵猛被诱导着,开始接近蔡江。蔡江是敌行动队长,是和‘更夫’同时被寺尾谦一怀疑的三个人之一。”
“也是从那时起,‘八爷’埋在南京城里的另一个内线,德华银行的一个出纳员接到命令,开始考虑用伪造假存单构陷蔡江的可能性。”
“当我们还在重庆搜索掌握了‘铁拳’秘密的高桥松的时候,我们已经意识到,即便高桥松被除掉,寺尾谦一永远也拿不到他手中的秘密,为了保住自己的政治前途,寺尾谦一也不会放过‘更夫’的。哪怕是错杀,他也在所不惜。”
“.99lib.我们当时思考最多的,是寺尾谦一的性格特征。此人聪明而多疑,敬业却自私。使用常规的办法,一是时间上太过仓促,漏洞和破绽不可避免;另外,也很难瞒过寺尾的眼睛。于是,我们想到了一个反其道而行之的办法,故意将本来为蔡江准备的脏水,全部泼在了‘更夫’身上。因此,德华银行的职员有意识地结识了赵猛;我本人则抱着试一试的态度,登门恳请被南京敌伪高价悬赏的展长林出山。很幸运,两项准备工作在短时间内都顺利完成了。”
“至关重要的一点是,当‘更夫’和展长林的接头东窗事发后,‘八爷’的人立刻给南京的日本占领军参谋部打了匿名电话。由于‘更夫’此前一直兼职参谋部的顾问,为一系列战役计划的制订提供依据,必然会引起军方高层的重视。果然,参谋部立刻派人督办对‘更夫’的调查。我们判断,此时的寺尾谦一为了维护他个人的利益,会本能地站在‘更夫’这一边。事实上他也的确是这么做的。这样,在他全力以赴的侦破之下,我们预先留下的假存单99lib?、八扇屏、火盆内的字条等破绽被他一一挑破。”
“现在这个蔡江还活着吗?”“老板”全神贯注地听了一个小时,忽然插问了一句。
“寺尾谦一暂时还没有动他,这也是预料之中的。但赵猛近来常和蔡江来往。他的消失,也会将寺尾谦一的目光最终聚焦到蔡江的身上。”顾知非答道。
“那张字条是怎么回事?我刚才没有听清楚。”
“是这样的。‘八爷’的内线在寺尾谦一的办公桌上看到过敌人春季战役的纲要,但也仅仅是因为风吹的原因看到了只言片语。我们就是在这此处做了些文章。首先,寺尾谦一知道,谭世宁不可能得到这样的情报。那么字条的出现就会让他审视整个过程,戴着有色眼镜去研究每一个环节,并鼓足他寻找真相的动力。此外,因为这一句话的泄露,日本军方怕是要重新修订这份我们没有拿到的作战纲要。”
“妙啊。”“老板”击掌赞道,“这个主意是谁想到的?”
“就是我的那个同学项童霄。”
“人才啊,要是有一天能够为我们所用,那才是党国之幸。”
“知非会向着这个方向与他交往的。”
“看看知非,再看看你!”“老板”突然转脸对着坐在一旁一直默不作声的苗副官斥责道,“换了你能把工作做得这么出色吗?恐怕‘更夫’的脑袋都已经让人家送到我办公室里来了。我这才离开几天,你就给我搞得乌烟瘴气。就你这能力还想当什么副处长,笑话!”
顾知非明白,眼前的这一幕就是一出双簧戏。但眼看着苗副官的脑袋快要扎到裤裆里了,他再不表示几句就说不过去了。
“局座也不能全怪在苗兄的身上,毕竟他对外勤工作还不太熟悉,当时的情势也的确很复杂。知非这次有一点越权擅行,还望苗兄海涵。”
“哪里哪里,知非你要再这么说,我可就……”
“好了好了,这件事暂放在一边。对了,假存单上那三千银圆你是从哪里搞到的?”
“这笔钱是我自作主张向一个富商朋友借的。”
“回头把那张借据拿到财务处,我会打个招呼让他们给你报销。”
“是。不过局座,还有一件事……”说着,顾知非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张纸来摆在“老板”的面前。
“共党方面在帮忙之前提出了一些要求。因为情势所迫我就自作了主张答应了,还摁了手印、签了字。”
“老板”飞快地看了一遍。
“情报共享?”
“是的。”
“老板”笑了:“我就说过嘛,‘八爷’是从来都不会做亏本买卖的。知非,当初你备下的那份厚礼人家瞧不上,明白吗?”
“还是局座看得准。”
“好了这件事就交给我来应付吧。”“老板”说着把那份约定叠好后塞进了上衣兜里。
等顾知非离开了办公室,“老板”压低声音斥道:“怎么搞的?功亏一篑!”
“事情到了后来,我已经没法控制了。”苗副官苦着脸说道,“本来,一切都是在按照预计的那样发展。只要‘更夫’一出事,大事就成了。偏偏这个顾知非从开县回来了,我又不能对他明言……”
“可以暗示嘛。”
“暗示也做了。干掉阿森后,杀手把弹壳就留在了房间内。以他的精细,不会想不明白吧?”
“那他就是明知故犯了。”“老板”冷冷地说道,“你觉得,他知道多少内情?”
“我敢肯定,他把所有的一切都已经猜透了。”苗副官的脸上露出了少有的阴毒。
“老板”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苗副官最了解他的为人,等了一会儿才说道:“下周二晚上,59军办事处要办一个酒会,我猜他一定会去。”
“老板”依旧点了点头。
“回来的路上,正好路过嘉陵江上的大桥……”
“老板”沉着脸、皱着眉,拿起桌上的一份报纸看了起来。苗副官知道,他的计划已经获得了主子的默许,于是他站起来,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老板”突然笑了,他是强迫自己这样做的,他对自己说,一个小人物,不值得让他愤怒。
可这是一个多么完美的计划啊,筹划了数年之久,却以这样一个结局收了尾。他还有这样的机会吗?
他记得那是四年前,也是这样一个凄冷的日子。他在苗副官的陪同下,到陆军医院检查身体。他们穿过一楼乱糟糟的大厅正要登上通往二楼的楼梯,不经意地那么一瞥之下,他看到了那个人焦灼的眼神和被牙齿咬破了的下唇,以及蜷缩在他怀中的一个乡下丫头。他不知道他的名字,却知道那是曾先生的妹夫。他风闻了那个家族对这个年轻人的所作所为。那时,他盯着大厅角落的一部电话,一动不动。一瞬间,他猜出来一个大概。同时,一个虽模糊但味道却棒极了的想法在他的头脑里形成了。
“去,帮帮他。”他冲着那个方向一摆手。
当他看到苗副官的手搭上他的肩头的时候,他知道自己应该做些什么了。于是他快步走上楼梯,找到了自己的专职医生。他没有露面,一直坐在专属于他的休息室里等待着。不一会儿,医生进来了,说那个女孩儿是谭参谋的妹妹,已经得了严重的伤寒。
他一直没有露面。苗副官告诉他,自从谭参谋的妹妹下葬之后,藏书网这个人好像不会笑了,也很少说话。他能够感受到,沉淀在这个人心中的仇恨就像美酒一样越久越醇厚。在一个合适的机会,苗副官正式向姓谭的发出邀请,并完全遵照他的指示,自始至终都没有提示他该做些什么。
苗副官只是说,别的好处不敢说,进来以后,无论他惹了多大的祸,军统都能让他活下来。大不了打到日本人那边去为抗日做事。将来胜利了,那就是了不起的英雄,谁也不敢动他。
“拿他妻子的脑袋作为‘投敌’的投名状”这个想法完全是他自己提出来的。但苗副官提出,那样的话,他加入军统的时间在档案上就要被显示为打入敌人内部之后,而且是被策反过来的。这样有朝一日他胜利回归,军统和他本人都会让那个人哑口无言。他们都知道,那个人指的就是“曾先生”。他欣然同意,并开始接受秘密训练。
不久之后,已经到了出发的前夕。作为军统局长,他才和他见了一面。并给他起了一个代号叫“更夫”。
那是他们见过的唯一一面。但他是如此地了解他,勇敢、隐忍却又淡泊名利,这些都是最符合间谍工作的品质,而塑造出这些品质的就是仇恨和厌世。
日子一天天过去了。他坚信,“更夫”一定能够通过考验、站稳脚跟。直到有一天,日本人的飞机将炸弹铺天盖地地砸到豹子岭脚下的打谷场上。他站在一片废墟之上,忍不住露出会心的微笑。他命令顾知非接管“更夫”并非只是因为当时他看到了自己的微笑,而是因为此人的确能力非凡。他懂得如何巧妙地使用这些情报而让九九藏书使用它的人无所察觉,就更别说千里之外的日本人了。
现在,他也说不出是不是后悔。苗副官忠心,但是没有这个能力;有能力的偏偏又不能和自己一条心,这真是一个亘古不变的悖论。
第二节
就在星期二的傍晚,“老板”忽然接到了一个电话。邀请他过府一叙的是八路军办事处社会部的李部长。99lib?t>
“不用说,这是为了那份协议而设的鸿门宴啊。”
“那您去不去啊?”苗副官问道。
“当然要去,感受共产党伙食的机会可不多呀。”
“那您还真跟他们共享‘更夫’的情报?”
“共享?”“老板”一边系着中山装最上面的扣子,一边冷笑着说,“除非日头从西边出来。”
他接过苗副官递上来的皮包,都走到门口了又回过身来说道:“我就不明白,这个李部长是怎么想的。协议的作用是什么难道他不知道吗?那就是用来撕毁的呀。”
第三节
李部长是亲自到门口迎接他的,但想象中的宴会并不存在。“老板”被请到了一间比较冷清的会议室。那个在桌边摆弄着钢丝录音机的人他认识,就是顾知非那个老同学项童霄。但是当他的目光投向第三个人的时候,双方都惊呆了。
“老板”感觉到了一丝不妙,但他还是上前伸出右手。
“曾先生也来了,真是幸会呀。”
曾先生也迅速地恢复了平日里那副不苟言笑的表情,伸出了冰冷的手掌。“老李呀,你今天唱的这是哪一出啊。”“老板”干笑着问道。
“二位都是国家的栋梁,我也不敢耽搁太多的时间。”李部长坐在了他俩的对面,掏出那份协议放在桌面上,“就是想问问局长大人何时能够兑现这份协议。毕竟,为了保护贵局的特工谭世宁,我们在南京的人……”
“老板”并没有听到李部长后面在说什么。他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余光里的曾先生身上。果然,李部长的话还没说完,曾先生就站了起来。
“李部长,我不明白这件事情跟我们中统有什么关系。”
“曾兄,希望你少安毋躁,我保证这件事你会很有兴趣听下去的。”李部长把曾先生安抚住,立刻就向“老板”投来探询的目光。
“李兄,这件事我是很难办的。顾知非是我的人没有错,但他的级别太低了,怎么能够有资格签署这么重要的协议呢?这么不合程序的事,上面怪罪下来……”
“那我们只能向军委会提出申诉了。”
“那太好了。只要军委会批准,兄弟我自然是无话可说。”
“我相信,军委会一定会站在我们这边的。”
“我祝李部长马到成功。”说完这句话,“老板”站起身来。但奇怪的是,李部长并没有阻拦的意思,而是转向了曾先生那边。
“曾先生,你.99lib.和谭世宁之前的恩怨我不管。但是今后还请您高抬贵手,因为我们即将成为这份财产的股东之一。”
“对不起,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老板”停止了脚步,他看着隔着桌子互相凝视的两个人。
“既然话都说到了这个份上,还是让证据来说明一切吧。”李部长向旁边的项童霄点头示意。于是,那台老式录音机发出了声音。
“我叫马子元。表面上我是中统局局长秘书。主要工作就是协助局长搜集整理军统方面的情报。实际上,我为军统服务好几年了。我之所以能够爬上今天的位置,完全是军统方面有意识地将他们的情报交给我而得到的。当然,中统潜伏在军统的人,只要我知道的,军统也都知道。比如说‘老板’的情妇李桃就是一个……”
曾先生一动不动,任由冷汗从额头经过脸颊,从下巴上滴落。他输了,彻彻底底地输了。他自以为做得滴水不漏,哪知从一开始就在人家的算计之中。当听到马秘书承认是军统成员的那一刻,他就知道,李桃获取的情报都是“老板”有意传递给他的。如此说来,引导高桥松、干掉姚敬轩的每一步行动都被马秘书密报给了军统,之前的疑惑也随之解开。他插手这件事太晚了,唯一能做的就是在客轮上给高桥松点出正确的调查方向。一旦高桥松返回重庆接近真相,那么军统必然或捕或杀,远在南京的寺尾谦一就会加深对谭世宁的怀疑。但想不到,“老板”离开重庆去了昆明,能干的顾知非被调走了,苗副官那个大草包连监视烟草行和李建勋的人都撤掉了。他疑惑过,早就应该看出破绽来的,是仇恨冲昏了他的头脑……
“……和我单线联系的人是苗副官。他总是说,等‘更夫’被干掉,我们把姓曾的公报私仇的证据拿到军委会上去。那些带兵的将军们会恍然大悟,原来那些打胜仗的原因在这里。可失去了这个情报来源,今后的仗又该怎么打?群起而攻之下,就是委员长也保不住他。到时候,军统吞并中统,你就是‘老板’的第一功臣……”
“够了。”曾先生的声音有些嘶哑。
李部长意味深长地看了“老板”一眼,他也不易察觉地点了下头。
录音机关闭后,李部长又补充了两句:“我再次申明,作为这份财产的股东之一,我们会一直关注谭世宁的安全。不要说暴露被杀,哪怕是发生了车祸、火灾,这份录音都会上报到军委会或委员长那里。再没有人管,我们还有《新华日报》。”99lib?
“姓李的,你还讲不讲道理?”曾先生霍地站起来。
“我想问一问,”李部长的目光扫过了他们的面孔,“你们二位什么时候讲过道理呢?”
出门的时候,是“老板”打破了尴尬:“我说老李呀。你这个点把我和老曾叫过来,谈完了正事怎么也得准备点儿酒菜吧,就这么打发我俩走了,你这……也太抠了吧。”
“为了抗战大业,抠一点儿好。我信奉一句话,君子之交淡如水。”
“听听,老曾,李部长说得多好,把咱们都划到了君子里面去了……”
曾先生充耳不闻,直到院子里的汽车旁才停下了脚步。
“老板”拉?99lib.开车门时感到那两道冰冷的目光从车道的另一侧射了过来。他从来就没有怕过对方,因此他站在原地收敛了笑容,用同样冷酷的眼神回视着曾先生。在双方的记忆里,都不存在着曾经独处过的场景。不是在领袖主持的军政会议上,就是在高官云集的华丽酒会中,要不就是在众多的记者频频闪亮的镁光灯下。现在,在这个空旷清冷的庭院里,只有他们两个。于是他们都摘掉了面具,将内心中永远无法消弥的仇恨用眼神毫无顾忌地倾泻到对方身上。
两个人几乎是同时坐进了各自的汽车里。司机们也同样不甘示弱,两辆车谁也不肯让谁,并驾齐驱地冲向门口。好在八路军办事处的大门足够宽阔。上了大街,两部车子分道扬镳,朝着相反的方向扬长而去。
第四节
顾知非每次参加59军办事处的宴会都不开车。在这群西北汉子面前,除了公务,任何借口都不能成为少喝的九九藏书理由。况且这段时间以来,他也想找个机会让自己醉一回。
他摇摇晃晃地出了办事处的大门,恰好一辆黄包车跑到了他的身边。他坐上车,说了地址就闭上了眼。过了一会儿,99lib.他觉得有些不对劲,这不是喝醉了酒的感觉。他手脚越来越麻木,心跳也越来越快。他感到自己出了一身的冷汗,但情况不但一点也没有好转反而更恶化了。他想叫车夫停下来,但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已经说不出话来。
车99lib?夫在嘉陵江大桥的中间位置上止住了脚步。他放下车把,一句话也没有解释就走开了。
在桥的两端,几个大汉已经等了很久了。此时夜已经很深,桥上没有一个行人。那几个人慢慢地向大桥中央那辆孤零零的黄包车靠拢过来。?99lib?
坠落,比他想象的要漫长得多;因为麻木,他也感受不到江水的寒冷。他甚至有点感谢“老板”给了他这个没有痛苦的了结。尽管他一直睁大着眼睛,但是什么也看不到。他被无边的黑暗裹挟着,向更加黑暗的深处沉了下去。
第五节
“更夫”从“沐春堂”走出来的时候,天空已经阴得很厉害了。他记得当年离开重庆的前一天,也是这个样子。那段时间,他一直等待一个雷雨交加的夜晚的出现。
可巧她那一天没有出门。不出门的时候,她喜欢躺在楼上卧室的床上听留声机里播放的唱片。
他的脚步很轻,因此上楼的时候她一点也没有听见。直到他开始用手中的毛刷粘着润滑油浸润到卧室的门轴里,她才蓦然惊觉地坐起身来。
她下了床,关掉留声机,踱到他的身后。
“那件事你也别怪我。你那个妹子,一身脏衣服,瘦得小鬼一样,谁知道她是不是个讨饭的叫花子。”
她一有机会就要这样羞辱他。但这一次,他的手一点也没有颤抖。他把房门转了转,好极了,门轴一点声音都没有发出来。他默默地把所有的房门门轴都润滑好了,才拎起包出了门。
他一直申请在夜间值班。但是那天夜里,他以不舒服为由半夜就请假回家了。他站在自家门前的一棵大树下等了一会儿,天上才开始打闪。
他脱掉了鞋子,赤着脚进了屋子。润滑油的效果很好,一扇扇房门被无声地推开。他站在床前的时候,他俩睡得正香。借着一道闪电,他打量了一下床上那个男人,胖得像头猪。一瞬间,他又有点可怜她。但当一串滚雷袭来的时候,他没有犹豫,连开了四枪。每人两弹,都打在了头上。
按照事先计划的,他搜罗了家里所有值钱的东西,换了一身便装就出了门。他知道,路上如果被抓住,军统会否认和他有任何关系。
计划中的路线里并没有樊阳这一站。但是“更夫”必须去,因为有人在那里等着他。
他在城西的鸿运客栈开了一个房间,稍事休息,就出了门。他先是到城隍庙街附近转了转,看到那里有一家剧社正在上演《定军山》。他也知道,樊阳经常会遭到日机的轰炸,于是他找到了城隍庙一带的几道防空壕。他把十七号假想为自己在轰炸时的藏身地。他把这一切都记下来后就叫了一辆黄包车直奔了城北。
在一家小客栈里,他找到了林泉水。
天傍黑的时候,他们溜到了那座小院的门前。谭世宁谢绝了林泉水的好意,让他在外面等着。他本想敲敲门,可是试着推了一下,院门没插。院子不大,即使站在门口也能听见屋内传来的小孩子的笑声。
谭世宁蹑手蹑脚地走过去,隔着窗子,他看到那一家三口正在包饺子。女人长得并不很漂亮,但却很耐看。她一边擀着面皮,一边笑眯眯地看着为躲避丈夫的胳肢,尖叫着满床乱爬的儿子。后来她卷起的袖子松垂了下来。男人便走过来帮她再次把袖子卷起来。那女人忽然叹了口气说,破家值万贯,就这么全扔下了?男人说,能值几个钱?到了重庆什么都有。
谭世宁不想再听下去了,他推门而入。男人认出了他是谁,眼中闪过一丝慌乱,接着介绍说,这是重庆的同事。女人赶紧让座泡茶。谭世宁说不必了,就是有两句话想请张医生到外面谈谈。
院子里有棵大树。谭世宁把张医生带到了树后面。这样,屋子里的人就看不到他俩的举动了。
“我小妹到底是怎么死的?”
“伤寒引发的急性肺炎。”
“可是,你给她用的是外国进口的特效药。”
“特效药也不能包治百病。”
“可是你最初跟我可不是这么说的。”
“那是因为我当时没有估计到病情的严重性。”
“你是一个出色的医生,是局长的专职医生。”
“对不起,我真的是尽了全力了。”
谭世宁抄在兜里的手突然拔了出来。他把枪口顶在了张医生的脑门上。
“我要你说实话。”
“谭先生,我说的都是实话,请你别冲动。”
就在这时,谭世宁看到那女人抱着孩子从树的另一侧转出来。那女人在喊什么。然而,一种更加凄厉和持久的声音淹没了她的喊声。
那是防空警报。
“坏人!你是坏人!”女人冲到他跟前,一手抱着孩子,另一只手开始捶打谭世宁的胳膊。
“我不是坏人!”谭世宁吼道,“你丈夫才是,他害死了我在这个世上唯一的亲人。”谭世宁泪流满面,但枪口并没有离开张医生。
“我不信!我丈夫是好人,他是医生,是专门救人的。”女人挡在了男人的身前,而男人将女人搂在怀里。
沉默的对峙是被那个娃娃打破的。他看看妈妈,又看了看谭世宁,咯咯地笑了。他把手中的一个拨浪鼓伸向谭世宁,嘴里哇啦哇啦地不知说着什么。
谭世宁垂下手枪,向一边摆了摆头。那一家三口如蒙大赦,立刻出了院门,跑向最近的掩蔽所。谭世宁走出院子的时候,看到了他们的背影消失在街道的拐角。接着,一声巨响,拐角的房子变成了瓦砾。谭世宁愣了一会儿,撒腿就往那边跑。几栋房屋在转瞬间就变成了一堆瓦砾。他伏在上面挖了半天,只找到了一个拨浪鼓。他想,如果不是因为自己,那一家三口早就躲进掩蔽所了。他跪在地上,号叫了两声,举枪对准了自己的太阳穴,是林泉水扑上来把枪夺走的。他真是一个讲义气的好兄弟,那天就这么跟着他,在这座遭到狂轰滥炸的城市里盲目地穿行。
“干什么去呀,谭科长?”一辆轿车停在了他的身侧,机要科长徐耀祖从后车窗里探出头来问道。
“是徐科长啊。我刚从‘沐春堂’泡了一个澡,正要回去呢。”
“那就上车吧。”
“不了,我想一个人走走。”
等那辆车开出去一段距离,谭世宁才悄悄地骂了一句:“狗汉奸!”
徐耀祖发现司机小葛正通过后视镜看着他。
“有事吗,小葛?”
“前两天有人盘问我了。”
“哦,问了些什么?”
“他们问我那天早上,赵猛抓那个馄饨摊主的过程。”
“你是怎么说的?”
“全都推到了赵猛的身上,包括最先提议到那个馄饨摊吃早点的人。”
“他们没有怀疑吧?”
“没有,我完全按照您教我的,假装想了很久才一点一点吐出来的。”
“你做得很好。”
“这样做,算不算给我哥报仇。”
“当然算,而且将来很多人会为此感激你的。”
“徐科长,从今以后我就听你的。你让我干啥都行,豁出命去都行。”
第六节
霍胜垂着头,双手插在裤兜里,沿着一个方向慢慢地行走着。他浑身在发冷、发抖。那些曾在他的生命中久违了的但却刻骨铭心的恐惧、软弱和无所适从再次包裹了他,就像当年听到父母被日本人杀害的噩耗那一刻,茫然淹没了所有的悲伤。
一小时以前,他见到了军统在南京城里的特派员,万万想不到,居然是“沐春堂”里搓澡的曲师傅。这次见面是在霍胜的强烈要求下才得以实现的。不为别的,他只想替以身殉国的前军统南京站站长王汉亭讨一枚勋章。
曲国才告诉他,勋章是不可能获批的,还说假如他还活着,怕是还会受到严厉处分的。霍胜勃然大怒,但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被曲长官打断了:“浑蛋,难道我不想吗?难道你不明白咱们的规矩吗?”
沉默了片刻,曲国才换了一种幽幽的藏书网语气道出了往事:从他和王汉亭的相识开始,到如何把他带进组织,如何培养他,一步步提拔他……至于王汉亭殉职前犯了哪条纪律,他霍胜没有资格知道。
“可以说,我们两个算是汉亭在组织里最亲密的人了。”
霍胜看得出来,特派员的悲伤并不是装出来的。
“而我能做的,”曲国才边说边撩起长衫掏出几块金条放在桌上,“就是帮他把这些抚恤金要出来。”99lib.
曲国才把金条推向霍胜,下达了一个新的任务:跑一趟,看能不能找到他的亲人。按档案里记载的,他把王汉亭的家乡地址复述了一遍。霍胜越听越心惊,因为那个镇、那个村他听说过,那是母亲生前无数次向他描述的家乡啊。但多年的特工生涯让他始终保持镇定自若、一言不发。
临走时,曲国才突然又说:“忘了告诉你,在加入组织前,他并不叫王汉亭,而是叫王栋。”
天已经彻底黑了下来。霍胜发现自己?99lib.
站在了一座不知名的小桥上。四周空荡荡的,孤零零的只有他一个人。河水像一条黑色的缎带,默默无声地蜿蜒着伸向远处。河边错落着一扇扇窗户,纷纷透出橙黄色的灯光,似有似无的笑声不知从哪一扇窗子飘了出来。
霍胜无声地哭了,他抽出一直插在裤兜里的右手,把攥在手里的金条全部抛进了河里。
第七节
又到了检查身体的日子,“老板”在苗副官的陪同下来到了陆军医院。
专属于他的休息室一直都是老样子。也有人提议过重新装饰一下,但是他不同意,说是就喜欢这个风格。苗副官知道,这只是一个借口。“老板”喜欢的,是发生在这里的一段令他得意的往事,但那都是曾经的事了。九九藏书
“老板”坐在沙发里,一瞬间,他仿佛又回到了四年前的那个早晨,仿佛又看到了走进来向他报告的张医生。
“严重吗?”他问道。
“非常严重的肺炎。但并非没有救,只要注射为您专门预留的进口消炎药,患者的病情就会好转。”
“你去告诉他,就说我批准你使用这种昂贵的消炎药。”
“是。”
“必须让他明白我们是尽了最大努力了的。”
“是。”
“等一等。”“老板”招了招手。
已经冲到门口的张医生赶紧走回来。
“注射的时候,用普通的生理盐水就行了,明白吗?”“老板”压九九藏书低声音说道。
“可那根本起不到什么作用。”医生有点不解地望着他。
他用了一个严厉的眼神就让医生明白,不但要照做,而且从此以后要守口如瓶。
轻轻的敲门声打断了他的回忆。
“藏书网血液化验报告出来了。您的身体还是那么好。”苗副官兴冲冲地说道。
“你知道,‘更夫’当初为什么会去樊阳吗?”
“老板”忽然提起这个话题,让苗副官有点摸不着头脑。他想99lib?了一会儿,老老实实地摇了摇头。
“就在樊阳事件报上来的那天,我就想起来,我最早的那个专职医生的老家就在樊阳。”
“也就是为‘更夫’的小妹治病的那个张医生?”
“是的。”“老板”缓缓点头,“我查了一下,‘更夫’逃离重庆的那几天,张医生就在樊阳老家,他请假的理由是要把家眷接到重庆来。可结果,一家三口都死于飞机轰炸。很巧,不是吗?”
“您是说,是‘更夫’……”
“老板”没有说话。苗副官明白了?99lib?,他就是在那个时候下决心将“更夫”抛给曾先生的。
“老板”的表情让他有点捉摸不透,说不上是伤感还是郁闷。
“局座不用为他烦心了,不过是一个小人物,还能翻了天?”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