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 《泥土里的孩子》 第一章 来自四面八方的摩托车灯光,让我知道自己无路可逃。无数台的摩托车只是一味地发动着引擎,持续观望着早已束手无策的我。不过,我认为这种状态应该不会持续太久才对。因为那群男人肯定会走下摩托车,用手上的铁管把我痛扁一顿,直到他们气消为止。 虽然我的双脚因为害怕而变得软弱无力,但打从刚刚开始我就一直在思索一件事。我之所以会有如此的下场,不全都在我的掌握之中吗?直到稍早之前,我仍在深夜的大街上徘徊。我一面抽着烟一面漫无目的地闲逛,彷佛受到邀请似的,刻意朝着灯光昏暗的地方走去,找寻街上最阴暗的位置。我就是在公园旁的自动贩卖机前遇到这一群人的。起先他们并没有注意到我,只是一群人坐在熄火的摩托车上,各自喝着饮料、抽着烟,彷佛喝醉酒一般,嘴巴里正嚼着某种东西。直到我朝他们扔烟蒂为止,他们甚至还发出爽朗的嘻笑声。 当时的我的确有一股相当明确的意志,想朝他们扔掷烟蒂。那绝不是无意识或不由自主的行为,而是在意识清醒的情况下,所采取的明确举动。当时我内心的想法是,对聚集在此的人渣们,只能用这种方法对付他们。只是如今摊在摩托车灯下的我,却无法理解自己当时为何会有那样的想法。 我之所以会面临这种窘境,其实是必然的结果。说是行事鲁莽、没有考虑到后果也就算了。以前我也曾经有过好几次类似的经验。比如说前天我就差点被一辆没看号志灯却打算右转的车子给撞到,但我并未闪避,而是故意停在对方面前,让对方紧急剎车。这些举动唯一的共同点,就是让自己身陷险境、处于不利的状态。 “不过,到底是为什么呢?” 一位剃着光头像是首脑的男子走下摩托车,用游移不定的眼神有气无力地说道。 其他人则持续发动着引擎,宛如某种仪式一般。男子举起铁管,露出一脸茫然的表情,像是对我的身体会有何下场丝毫不感兴趣似的,猛力地挥打。我的侧腹被打中,一阵超乎想象的剧痛让我差点窒息,瞬间一股灼热般的感觉,形成难以忍受的刺激递及全身。我感到呼吸困难,用萎缩的喉咙勉强呼吸,口中发出微弱的声音。痛楚和恐惧令我全身颤抖不已。我试着想要站起来,但是膝盖和小腿的关节却彷佛僵硬了一般,让我无法动弹。 “交出你身上所有的钱。然后,再挨我十棍的话,就饶了你。” 男子如此说道,然后像是在等待我的回答似的点了根烟。我心想手边就只剩下零钱而已,全部加在一起也不超过一千日圆。但我却摇摇头。我试着想要发出声音,但却感觉脸像燃烧般地灼热起来,等我回过神时,发现自己趴倒在地面上。碰触到地面的脸颊感觉到冰冷,从牙龈不断流出的血液,逐渐从我的嘴角渗出来。我心想他们也应该打够了吧!然而,情况却丝毫没有改变。我瞬间失去意识、昏了过去,只不过是短短几分钟的时间而已。 ——杀了他吧!省得麻烦。 ——可是这样不太好吧! ——反正又没人,更何况我们也不是本地人。 引擎声在不知不觉间停了下来。凭感觉我知道有很多人正对着我虎视眈眈。我一面闻着泥土的味道,一面有种奇妙的感觉袭来。宛如全身受到压迫般的恐惧,以及完全热法预知即将发生的事,的确让我内心深处有股莫以名状的不安。我的嘴角绽放着微笑。要是能再多挨几拳的话,说不定我就会变成像碎肉一样,化为泥土消失在地底下。这种感觉很可怕。我感到全身无力,彷佛全身的力量被剥夺了一般,逐渐加速的心跳让我感到痛苦,但是背脊的痉挛却让我感觉还不赖。原本因为害怕而产生的颤抖,却逐渐转变成另一种感觉。我显然是在等待某种东西。尽管感到害怕,但我的确有种感觉,彷佛正在等待某个时机。虽然我脑海中掠过一丝疑惑,但反正已经无所谓了。他们该不会铁管齐下吧!我彷佛有种从高处逐渐往下坠落的错觉。不知道何时会落到地面的不安,以及不知道对方何时会再对我展开攻击的不安……。 ——啊!等一下,趁这家伙还能说话的时候,用手机把他的女朋友叫到这里来怎么样? ——这主意不错耶!刚刚差点就错过了。 ——好耶 ——好啊 就这么办吧。 我感到一股强烈的失望,然后愚蠢地发出大叫:“难道我不行吗?”他们瞬间安静下来,旋即又开始放声大笑。我的侧腹感到一阵痛楚,头部被用力压住以致泥土跑进了我的口中。他们在我裤子的口袋里搜寻。一阵失望的寂静逐渐扩大。因为他们只找到了零钱、香烟和打火机而已。 ——其无趣!这家伙还真是无趣耶! ——杀了他吧! ——不,等等,别杀他,随便打打就行了。 ——少啰唆!反正又无所谓。 ——啊!等等,要是你那么做的话,就大事不妙了。 我在全身被踢打的同时,感觉到意识逐渐地远去。在摩托车灯光的照射下,变得狼狈不堪的我,感觉就像蝼蚁一般。但我却感到兴奋不已。这种感觉似乎不太符合眼前这种情况。并非因为被踢打的痛楚可以让我得到受虐般的快感。对方强劲的攻击,只会让我感到剧烈的痛楚而已。也不是身为蝼蚁般的感觉让我陶醉。而是我相信前方一定有某种我正在等待的东西。那里的确有我正在等待的某种东西。只是我还不太清楚那究竟是什么东西。不过,我却认为自己一开始就在期待这种情况发生,而且这种想法似乎越来越强烈。“这家伙的叫声,好像有点不太对劲耶!”“搞什么嘛!这家伙真无趣耶!”虽然他们的声音已经逐渐远去,但却好像依然在我的耳边盘旋不去。 我感受到一股更强大的冲击力,脑部因为某种奇妙的节奏而开始摇晃。感觉自我的存在正逐渐瓦解,一股难以抑制的呕吐感让我一面咳嗽一面呕吐。不过,我并不想失去意识。因为一旦失去意识的话,一切就宣告结束了。如此一来,我便无法到达那种境界。于是我勉强睁开眼睛,持续忍受着痛苦。只要继续保持这个样子的话,随着时间的流逝,我应该可以变成某种其他的东西才对。但究竟是什么东西呢?我依然不得而知。我所发出的叫声,明明是自己的声音,但听起来却像是陌生人的声音在我的体内回荡。 第二章

开门进来的白汤子,满脸讶异地望着出来相迎的我。从她脸上的表情看不出来,究竟是担心发生在我身上的惨剧呢?还是纯粹只是不高兴看到满脸肿起来的男人而已。我原本想问她跑去哪里了,但却因为嫌麻烦而作罢;从她的身上传来一股浓浓的酒味。 “你跟人家打架了?” “嗯!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就变成了这付德性。” “对方只有一个人吗?” “不,大概有十来个左右吧……” 听我这么一说,她皱起眉头,但却始终没有移开视线。结果昨天我还是失去了意识,最后硬是拖着身体回到家。身体上所残留的痛楚并没有想象中那么疼痛。或许是那群人看我昏了过去还以为我死了,所以才逃走吧。在回家的路上,我一直在思索着,希望今后不要再有这种事情发生。对于当时那种类似期待的感觉,早已了无兴趣,只剩下忧郁和无法排遣的疲惫而已。也不是因为特别有性欲的关系,只是不希望对方多问,于是我让才刚到家的白汤子坐到床上。躺在床上的她睁着眼睛,面无表情地观察着我的每一个动作。对性行为毫无感觉的她,在整个性行为的过程中甚至不吭一声。 半年前,当我辞掉推销教材的工作时,身为兼职事务员的白汤子也因为人事缩减的关系而被公司辞退。虽然因为难以兼顾晚上的差事,她早有辞职的打算,但对于被公司方面先提出来一事,还是令她气愤难平。当我在酒馆再度碰到她时,她正和一名男子发生激烈的争吵,当时她几乎身无分文,同时也没有自己的房子。加上她当场和那个男子闹翻,所以连住的地方都没有。 之后我带她回家并发生了关系,在那过程中,她只是怔怔地望着天花板而已。从她的态度可以看出她似乎已经死心了,心想反正和男人同居就无可避免会有性关系。 我尝试一切努力想要改变她的性冷感,但结果还是一样。据她所言,她不仅大学时因为怀孕而中途退学,男方还因为结交了其他女友而不知去向。但尽管如此,她还是决意生下小孩,并且在见到小孩出生、夭折后,就变成了性冷感。 “以前曾经有人跟我说过,可能是因为生下死胎的关系。因为当时我深受打击,导致对性行为本身产生厌恶,因而产生抗拒的心理。你有何感想?你认为真有这种事吗?你认为人真的那么容易就可以改变吗?” 以前每次听她这么说,我都会敷衍地回她说:“才没那回事呢!”如此一来,她又会像自言自语般地说道:“所以我说嘛——人真的是既单纯又无聊!”

我的动作一结束,她便点起烟来。只见她沉默不语,一面吐着烟圈一面望着天花板,藏书网似乎有话想跟我说。灼热的脸颊让我感到有些疼痛,我走到厨房想用湿毛巾冰敷。不过,也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自己之所以会这么做,像是故意要掩饰沉默似的,感觉不太舒服。从水龙头流出的水声,在寂静的屋内显得特别大声。她像是故意要打破沉默似的开口说:“我和朋友一起去喝酒,喝到天亮喔!” “说到朋友,就是以前在酒店认识的同事,他请我吃饭……就在上次我们一起去过的那家夜店啊!” “是吗?” 原本想回答得更认真一点。不过因为觉得全身倦怠、四肢无力,因而力不从心。 “喂!你最近真的有在工作吗?怎么你回来的时间,都跟平常有点不太一样。” 一如往常,她改变话题的速度总是特别的快。 “因为我请假,没什么原因。不过,我下个礼拜就会回去上班。” “当出租车司机赚钱又不多,不是吗?你请假不要紧吧?万一你没钱的话,我不是又得找别人收留了99lib?吗?” 她面露微笑如此说道,同时替我把毛巾敷在脸颊上。她笑的时候脸颊上会出现酒窝。仿佛只有那个部分没有受到她人生的影响似的。只有那个部分宛如孩子一般,看起来一点都不像她。她往往在性行为结束之后,会逐渐变得饶舌起来,开始说出自己的目的。 “我以前有个朋友,原本只是个普通的上班族,却突然辞掉工作,整天关在自己的房间里,啥事都不做。” “咦?” “结果竟成了色狼。” “色狼?” “嗯!白天和晚上在琦京线的电车上,几乎是每天。不过,被捉到了,后来还设法付钱了事。但接下来却又变成了注射药品。” “然后呢?” “因为钱不够用,于是找男人出卖色相,但即使这样还是不够用,于是卖掉了自己的一颗肾脏。” “卖了多少钱呢?” “我哪知道啊!后来因为搞坏身体住院,结果被发现药物中毒而坐牢。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 “很想知道他的下场如何。” “为什么?” “我很想知道他最后的下场如何。该怎么说呢?只不过是想知道人的底限可以到达何种程度罢了。” 听我这么一说,她露出笑容。 “现在的怪人还真不少耶!其实根本没必要做到那种程度,却像是故意要把自己变成废物似的。那个人就是这个样子。我最后一次碰到他的时候,他甚至还露出傻笑,一副心满意足的表情。他之所以会变成那个样子,究竟是因为某个事件造成的,还是因为环境的因素呢?也许纯粹只是他自己想要变成那个样子。” “想要变成那个样子?” “嗯!那种想要变成废物的感觉,我是可以理解的。就像有些老鼠会集体自杀,不是吗?该不会人类也被植入那种类似本能的感觉吧!” 不知道为什么,我认为她说这一番话,好像是故意冲着我来似的。 “……我不知道。” “不过,你不觉得那种感觉很棒吗?就像老鼠一样,全日本的年轻人都变成了废物。所有的人都逐渐向下沉沦。如此一来的话,不是很有趣吗?” 她说完之后又兀自笑了起来。也许是因为我的反应暧昧的关系,之后又恢复了沉默。我仰躺着,反复阅读着不知道已经看过几遍的小说《城堡》。远处传来紧急煞车的声音,接着是喇叭的声音。她瞇起眼睛,宛如近视的人一般,我顺着她的视线见到了窗外的月亮。虽然不是满月,但是月亮却很大,像在夸示它的存在似的,大剌剌地散发着美丽的光辉。她常常一面瞇着眼睛一面望着月亮。她曾经跟我说过,在她怀孕被抛弃的第一个夜晚,悬挂在天空上美丽的满月,让她的心情变得更糟。 “喂!把窗帘拉上。” 我拉上窗帘,在她的身旁躺下。她像是全身虚脱似的,神情恍惚地不断抽着烟。 可能是无意识吧!只见她用左手抚摸般地碰触着自己的身体,像是在试探某种感觉似的。我心想早知道就不要跟她做爱。 “有时候看到你,会让我觉得很不舒服。” 她如此说道,我则是沉默不语。 “你好像变得越来越瘦了。谁叫你净是做些奇奇怪怪的事,对吧?不过……,或许这样我反而比较安心。要是你变得生龙活虎的话,说不定我反而会感到不安耶!我说这些话是有点奇怪啦!” 虽然离睡觉的时间还早,不过我还是闭上眼睛。隔天,听她说我夜里梦靥的情况很严重。 第三章

好一阵子没开车,车内的气味让我感觉很不舒服。原本我就不是一个喜欢车子的人,每次只要一开车我就会想自己似乎不适合干这一行。但是,光想也无济于事。我从未遇过适合自己的行业,要是一直找工作的话,恐怕永远都赚不到钱。 在池袋西口的圆环,已经有超过三十台的排班出租车。我心想也许应该换个地方会比较好,可是一旦停好车之后,便因为嫌麻烦而作罢。于是我点了根烟,关掉散发着难闻气味的冷气、打开窗户。一位正在外面喝着咖啡的同业中年男性把目光转向我。正当我还不知道该如何应对时,他便已经开始跟我攀谈起来。“你那个伤是怎么回事啊?”我沉默不语。他依然一脸担心的表情。“该不会是遇到出租车抢匪吧!最近好像很多耶!没钱的家伙抢没钱的人。不过,你的伤势倒是挺严重的,该不会是跟人家打架了吧?” 只不过是同行的关系,他就认为有跟我说话的权利。我不明白,为什么有人?99lib?会对别人的事如此感兴趣呢?我甚至认为要跟别人建立长久的关系是件非常困难的事。我和白汤子之间的关系也是顺其自然地变成一种惰性,并且顶多只能继续维持这种程度而已。 我没有回答他,只是一面转动方向盘,一面踩着油门离去。想起对方满脸讶异的表情,让我觉得自己好像做错事一样。不过,会有那种感觉应该是错的吧!要是觉得自己做错事的话,大可一开始就随便敷衍他几句。 或许跟我工作不太起劲也有关系,往往不到晚上就不想载客。当我正打算在邮局的角落转弯时,发现在左手边的便利超商前面,有位五十出头的男子正在向我招手。 由于请假的关系,他算是我这一星期以来首次载到的客人。他喝醉了酒。打从他上车之前,口中就一直念念有词。等我察觉到他是那种喜欢聊天型的客人时,我顿时感到心情沉重。因为我以前曾经载过这类型的客人,总是喜欢针对经济或政局之类的议题发表长篇大论。他告诉我目的地之后,便开始询问有关景气方面的问题。我无言以对。即使载他抵达目的地之后,跳表上的金额也不会超过一千五百日圆。 “哇!你很年轻嘛……。大概跟我儿子的年纪差不多吧……” 他一面看着我挂在驾驶座后面的照片,一面用亲切的口吻开始说话。那是我刚进公司时的照片。我把目光转到驾照上,虽然才经过短短的时间而已,但当时的表情却比现在要年轻许多。 “不过……,这不是很少见吗?我想你是我到目前为止坐过的出租车当中最年轻的司机吧……。咦?我说得没错吧?出租车司机应该不是年轻人从事的行业,对吧?” 由于他正等待我的回答,所以我只好发出暧昧的声音。 “我认为从事这种行业的人,应该都是经历过各式各样的工作之后,最后才走上这一行的,不是吗?你还年轻,应该还有其他的工作可以选择才对啊!” 看到号志灯转为红灯,让我感到忧郁。看来要是我再回答得暧昧不明的话,恐怕会有损他的心情。于是我只好敷衍一下。 “是啊!我也有在找啊!不过,因为不景气的关系。”这是我今天开口说的第一句话。 “是吗?不过,光是有在工作就已经很了不起了。” 他的心情似乎转好许多。 “哪像我儿子啊,也不工作,只会沉迷于音乐而已。彷佛不这么做的话自我便受到了否定一样,一副拚了命的样子,真是可怜!不是买什么器材就是买CD,就光会花钱而已。” 他点了根烟之后,接着继续往下说。 “像我们那个年代啊!还有其他许多的事情可以思考……。我大学时代还跟同伴参加过暴动呢!你们或许不懂,现在不也连续发生一些必须要靠暴动才能解决的事情吗?我说得没错吧?你们都太乖了,乖得像绵羊一样。还是你们大家都喜欢战争呢?” 虽然号志灯已经转为绿灯,不过前面的车子显然反应有些迟钝。加上车速没有保持一定,时而不断地往右边靠拢,像是被吸过去一般,我认为对方应该是酒醉驾驶,于是决定往左边变换车道。 “哎啊!你们就像羊群一样。大概没有像你们这么方便的民众吧!到最后反正不管发生什么事,对你们
来说也都无所谓,对吧?” 继我之后,后面全部的车子也都打算变换车道。我想再过不久那辆车肯定会撞上某个地方。车上充满着酒味,于是我稍微打开车窗。 “你们这些人,就是太过于拘泥个人问题了。虽然我对你的事情不是很清楚,但至少我的儿子就是如此。企图用自己的方式解决自己的问题。所以,才会一事无成啊!” 从收音机里传出歌谣曲,只见他众精会神地倾听着,露出一脸心满意足的表情。 因为闭着眼睛,说不定就这么睡着了。要是他边睡边吐的话,那可就麻烦大了。正当我从后照镜观察他时,不料他却突然睁开眼睛说道。 “喂!你怎么了?99lib.?你脸上的伤口是怎么回事?肿得很厉害耶!” 透过后照镜我们眼神相遇,一听到我说:“我是喝醉酒跌倒的”他发出哈哈大笑的声音。虽然已经抵达目的地,不过他步履踉跄,从车上下来必须要有人搀扶才行。 回车库的途中,我发现了那个公园而下车。前几天遇到的那群人,今天好像没有来的样子。我在自动贩卖机买了咖啡,坐在公园的椅子上喝。有两台隧道造型的儿童游戏器具并排在溜滑梯的旁边。挡住四周、彷佛要将进入里面的人包围起来的圆柱形状,并非特别精心设计过的东西,不过我却觉得它很漂亮。或许是给大人使用的吧! 我脑海中一面浮现这样愚蠢的念头,一面像是受到邀请似地进到里面,点了根烟。虽然腰的位置不稳定,不过冰冷的水泥触感,感觉还不赖。 自从接到来自育幼院方面的联络之后,自己的行为在短时间之内好像有变本加厉的感觉。当我在一星期前听到父亲还活着、同时母亲已经过世的消息时,我心想事情总是如此。尽管我自认为已经结束了,但它却死缠着不放,再次出现在我的面前。如今得知父亲还活着的消息,对我而言到底有何意义。消失在我面前的双亲,甚至不存在我的记忆里面。我无法理解,为什么他会想要跟我见面。事到如令,连这种期望本身都让人觉得是不对的。 自从双亲消失之后,我辗转在几个家庭之间移动。对于当时的事,我的记忆有些模糊。不过,对于不久之后被远房亲戚领养的事,我就记得一清二楚。因为我在那里不知道被踢打了多少次。我的希望就是只要不被打垮、不被杀死,生活可以得过且过就行了。一方面是因为当时自己年纪还小,再方面也是没有多余的心思去想自己亲生父母的事。一直到披育幼院收容之后,才会想到这一方面的事。 有一阵子我一直有这样的想法,要是当初没有被父母抛弃的话,我也不至于会有如此悲惨的遭遇。会一直有这种想法,或许就是我的弱点所在。毫无记忆、形同抽象般存在的父母,只不过是我痛恨的对象而已。不过,偶尔自己也会试着想象父母的样子,甚至连我自己也感到不解。虽然他们最后舍我而去,但是他们当初生下我的时候,应该对我有所期望才对。像是希望我将来成为一位善体人意的人,或是希望我有朝一日能在社会上出人头地等等。要是我能够知道他们当时对我的期望的话,或许我就会拥有那种生活目标吧!他们该不会是有什么苦衷吧!或许唯有借着这种想法,才能确保自己原本归属的场所,以及原本自己应该享有的时间。然而,随着时间的流逝,我逐渐长大,父母音讯全无,那种感觉也逐渐在我的心中褪去。如今都已经过了二十年了。 事到如今,我早已觉得无所谓了。如今只要我还能够工作,我就可以生存下去。 既不会感到不幸,也不会处于劣势。光是想到在那个家庭所发生的事,自己竟然还能活到二十七岁,就是一件相当了不起的事。如今亲生父亲的出现,对我来说一点意义都没有。有关他的详细情况,我也不想多问。 只是问题在于我体内那种类似欲望般的感觉,已经逐渐消失殆尽,可以说甚至连勉强度日也是如此。我并没有寻死的念头。然而,却感觉自己好像被某种东西吸引一般。我所希望和我所表现出来的行为,两者之间显然有很大的差别。彷佛在我体内有着某种期整似的。我无法捉摸它的样貌,也不知道它的庐山真面目。我只知道它企图扭曲我的生活。 走出洞穴,外面的风景依然没有改变。我和白汤子所不想见到的月亮,依然和昨天一样,浮出云层散发着光辉。我回到车内,发动引擎。收音机里反复播放着关于战争的消息。

我一回到住处,便发现有个女人倒卧在门前。她的裙子被往上卷起,或许是附近住户干的好事。我不用近看,就知道是白汤子。因为除了她之外,不会有人来我的住处找我。 我拨开覆盖在她睑上的长发,发现她果然是喝醉了。她脸颊泛红、呼吸急促、表情扭曲。这个模样至今我已经看过好几次了。我把她抱进屋内,让她睡在床上。由于四周充满了酒味,于是我打开窗户,用湿毛巾敷在她的额头上。她就像个巨大的帮浦一般,喘气喘得非常厉害。要是这种情况一直持续下去的话,或许最好带她去医院。 不过,她跟我一样,都是非常讨厌去医院的人。 大约经过了二个小时左右,她才苏醒过来。这段时间,我一面听着不想听的音乐,一面看着不想看的电视。她用沙哑的声音,说她弄丢了房间的钥匙,并以近乎烦人的程度一再地道歉。我一面听她说,一面心想她对我有某种程度的顾虑。 “你不问我为什么会醉成这个样子吗?” “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你好过分喔!该不会是对我完全不感兴趣了吧!” 她苦笑似地如此说道。 “不,才不是呢!该怎么说呢?我对语言的应对能力很差。” “我知道啦!……,喂……你为什么不赶我走呢?” 我一面点烟一面望着她,试着找寻话题。一缕缕白色的烟,形状逐渐瓦解却始终没有消散。 “那妳又为什么要待在这个屋里呢?” “我……” 不知道她是正在想事情呢,还是被我卑鄙的回答吓到了。只见她仰躺着,开始盯着天花板,如同做爱时的表情。 “我之前不是有跟你提过我父母的事吗?” “是啊!说过好几次了。” 我如此回答。但她好像没在听我说话似的,继续滔滔不绝地往下说道。 “我的母亲呢……不管我父亲做了什么事,她就是不肯跟他分手。即使我父亲有外遇,喝酒、家暴,把钱全部花光,她还是死缠着他不放。我很讨厌我的母亲。所以我下定决心,绝对不要像她那样。不过,下定决心的事自己却未必做得到。不是吗?” 我叼着烟,点点头。 “到目前为止,我从未过过象样的男人。甚至连孩子的父亲也是那种令人难以想象,没有用的男人。像个笨蛋似的随便把爱挂在嘴上,没多久就不见人影了。唉!我也不是什么象样的女人,或许是半斤八两吧。我喜欢的类型,竟然跟我母亲很像,像到令人吃惊的地步。” 她笑着如此说道。然后又继续望着天花板。 “当我性冷感的时候,我甚至有个愚蠢的念头,认为这该不会是对自己的一种警惕吧!我的身体之所以会变成这样,就是不想再跟男人有任何瓜葛。不过,如今的我却要依赖你。自从我母亲死了之后,我做任何事情都提不起劲。什么事情都不想做,连我自己都吓了一跳。甚至连寻死的勇气都没有。” “那也是无可奈何的事啊!毕竟妳要夜以继日地工作来赚取母亲的医疗费。妳已经精疲力尽了。虽然讨厌自己的母亲,但妳最后还是希望她能够获救,不是吗?” “你真的这么想吗?” 她如此说道,然后仿佛自嘲般地笑了起来。她酒醉后血色红润的表情,看起来彷佛散发着一种奇妙的光辉。 “我照顾她,一定是故意指桑骂槐的。我整天做样子给我母亲看,妳看!都是因为妳的关系,害得妳女儿才不得不如此卖命工作。看起来很辛苦、很累吧!我就是用这种近乎烦人的方式向她报仇的。” “才不是呢!” “没错!我就是那种人。她……甚至连我父亲不知道从哪里带回来的女人,她都还帮他们铺床呢!做到这种程度,不生病才怪呢!我很讨厌她。不光是我母亲而已,说真的,那个家的一切,我全都讨厌。不过,我最讨厌的还是我自己。生活始终乱糟糟的,还像个笨蛋似的受到影响,只不过是男人跑掉这点小事就受到动摇,导致孩子夭折。” “别再说了!妳累了,喝醉了。还是早点睡吧!”我稍微提高音量说道。 “结果也许我的人生就像我父母一样,一直到死为止。这种想法很可怕吧?我像极了我的母亲。我越是想要改变,反而变得更像她。” 她仿佛回过神来,停止继续往下说。她一面望着我的脸,一面保持沉默,像是在找寻话题似的。看来我不得不出声了。 “唉!没事的!再说,殴打我的人并不是我的亲生父母。而是在他们消失之后,领养我的一对远房亲戚夫妇喔!” “……说得也是。不过,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么你对自己的亲生父母应该还有所期待才对。” 眼前墙壁上的黑渍,看起来像是在跟我说话一样。墙壁上所形成的凹凸伤痕,仔细一看宛如男子垂头丧气的表情。 “我的年纪也不小了,不会再去想那种事情了。虽然以前偶尔还会想到。以前在学校美术得奖时,就会想说自己的父母会不会也擅长绘画呢?要是被导师说我个性内向时,也会想说父母会不会也是这样的人呢?感觉像是藉由自我分析去想象父母的模样。” “是啊!你有必要更了解一下自己的父母。” “了解之后又能怎么样呢?是啊!我也曾经问过,不过所有育幼院的人都不肯告诉我。你大概可以感觉得出来,应该不会是什么象样的人物才对。等我上了中学之后,就算他们想要告诉我,我也不想听了。那只会让我感到焦虑而已,毕竟事到如今,对我来说已经毫无意义了。父母是父母,孩子是孩子。完全没有任何关系。” 听我这么一说,她沉默不语,似乎有什么话想跟我说。一直开着的电视机里,正播报着偷袭路人的事件。一旦对人生感到不如意,就想随便杀个人出气。新闻播报员简单述说着原因。接着是以保险金为目的的杀人事件,屏幕上出现被酒醉货车司机撞死的小孩照片。老师殴打孩子,孩子殴打师。我点根烟,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的确,妳有妳的父母,而我也有我的父母。” 我回过神,继续往下说道。 “不过,毫无关系喔!的确有部分是受到遗传的影响。但是,我们有我们自己的想法,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性格也会因为环境而改变,更何况我们原本就是不同的人。我觉得是妳对血缘或遗传之类的东西,太过于神经质吧!把所有的责任都推给父母,这样也不太好吧!” 我滔滔不绝的说话样子,似乎让她感到有点不知所措。害我觉得有点不好意思。 “的确如你所说的,但我就是无法忍受。只要一想到自己身上流着母亲和那家伙的血液,即使只有一点点,都令我感到厌恶不已。我感觉自己的肚子里,好像有一团东西。那些类似他们的遗传基因,好像就住在那里。就像是继承了他们特质的胎记一样。我明知道那是错觉,但是血缘关系却是千真万确的吧?所以我在生理上就是无法忍受。” 我可以理解她所说的事情。既然如此,为什么我还要再往下说,直到她受到伤害为止呢? “我很害怕自己会继续这样沉沦下去,最后变成了废物。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感觉好像有人在背后推着你似的。虽然我很想抗拒,但是该怎么说呢?抗拒的结果,到最后还是一样变成废物。啊!够了……。我已经厌倦这一切了。” 我再次点了根烟,想象自己的肚子里有一团东西。彷佛在自己的体内有陌生人的信息一样,让人感觉很不舒服。它发出颤动,在我的全身布满了细线,在不知不觉中对我的判断或行动造成细微的影响。 突然,我对明天醒来一事感到忧郁。今后每一天的日子,都像是被浓烟团团包围住一样。不过,这是常有的事,我明白自己很快又会因为某种心情的影响而恢复正常。于是我再度翻开小说《城堡》的内页,将自己埋在永远也读不到结局的文字堆中打转。 第四章 我想把正在喝的咖啡罐从窗外往下丢。由于这间屋子位于四楼,所以离地面还有一段充分的距离。每次这么做,都让我紧张不已。感觉手指麻痹、彷佛僵硬了一般,手拿罐子的地方因为流汗的关系显得有点滑。我感到忐忑不安:心跳逐渐加速,一股想要阻止我这么做的力量逐渐转为意识,企图影响我的手指。然而,我却抗拒似地放开手指。不知道这究竟是我的意志呢?还是纯粹只是想要抗拒而已。虽然手放开之后我便感到后悔,但内心的确涌起一股像是得到自我满足般的解放感。我一面看着往下掉落的罐子,一面感到忐忑不安。一股从紧张中得到释放的感觉,以及重新萌生的不安,让我脖子不停地冒汗,呼吸也跟着变得急促起来。我已经无能为力了。这固然是我的行为,但却已经非我所能控制了。一切都已为时太晚。不知道何时会掉落到地面,也差不多该是时候了吧?还没吗?突然传来高亢、硬物的声响,我感到胸口沉重,彷佛心脏被重击一般。罐子在地面上大大地反弹并浮在半空中二次之后,便如同废弃物般地滚动着。所花的时间比我想象中还要久。我心想下次要丢更重、更有反作用力的东西。 奇怪的是我从以前就喜欢扔东西。不,与其说是喜欢,倒不如说是一再重复这种行为或许比较正确。收容幼年的我的那家育幼院位于小山丘上,从后门走出去不久,便有一处约二十公尺深的悬崖所形成的断层。在悬崖的前面有高高的绿色栅栏围着,企图阻隔我们和悬崖之间的关系。不过,由于我年纪还小,所以可以把手伸出栅栏外,丢掷各式各样的东西,像是瓶子、石头、罐子、铁屑、沙子……,不过最令我感到忐忑不安的,是丢掷蜥蜴之类的生物。我们抓住已经切掉尾巴的蜥蜴或是失去知觉的青蛙,从栅栏伸出手臂,然后再把手放开。一种生物坠落下去,虽然还没死掉,不过再过几秒之后确实会死掉。每次看牠们掉下去的时候,总会令我感到忐忑不安。但不知道为什么,却又让我心生慰藉。在我不安的情绪中,的确有种类似乡愁般的甜美感觉,在我的体内逐渐扩散。我一面体验这种感觉,一面想着过去“他们”折磨我的事。藉由蜥蜴的掉落,以及自己对蜥蜴的所作所为,确认过去那些曾经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试图找寻它的本质。这项癖好既执着又残酷。那些人给予我致命的一击,在他们放开手的那一瞬间,情况已经无法挽回了。我是生是死,既非他们所能决定,也不是我所能够决定的。他们攻击的强度跟我的持久度有关,那是无法从外观得以确认的事。蜥蜴逐渐地往下掉落,无论牠在空中如何的挣扎,结果还是一样。我已经完全放开我的手。剩下的是牠没被摔死的时间还可以维持多久。这种压倒性的暴力结果,已经无可挽回了。牠失去自由、无法抵抗——。至于身为行动者的我,内心则残留着不安或后悔的感觉。但是,那些人对我并没有这种感觉。说不定对他们而言,反而是一种解脱的感觉吧! 不过,我想在这些行为的背后,除了企图探索暴力的本质之外,应该还有其他的原因吧!因为在整体的现象之中,的确有种想要深入探索自我存在本质的那种感觉。 就如同我漠然地被那群男人踢打时的感觉是一样的,是一种模糊不清、难以捉摸的感觉。那种感觉和确认暴力本身,两者交缠在一起,企图形成某种东西。 我感到肚子有点饿,打开冰箱却发现里面空无一物。屋内依然残留着些许的酒味,注意到白汤子不晓得又跑到什么地方去了。不知道为什么,此时却希望她人能够待在这里。不过,这只是我的一种私心。因为我只希望有人能陪在身旁,而这个人却不一定非她不可。光凭着当时那种转瞬即逝的感情便告诉她某些事,我并不认为这么做是正确的。记得高中时的老师似乎曾经说过,人多少必须宠爱自己一点才能够生存下去。不过,我对自己的人生有不太好的预感,所以不希望连累他人。 虽然无事可做,但我还是请了假。这绝对不是好兆头。出租车司机这种工作,不是那种可以让人忘却时间的职业。或许我应该选择那种可以让人埋头苦干的工作,像是类似工厂正规制度的单纯作业。等回过神时,时间已经悄然而逝。在疲累中沉沉入睡,醒来时再继续干活,等再次惊觉时,时间又已消逝了。如果能用那样的方式过日子的话,说不定会比较轻松。至于究竟是无聊还是有趣,其实我并不是非常在意。只要能够摆脱这种逐渐让我感到忧郁的意识就行了。 我走出门,进入一家不太干净的小吃店,吃着盛在不太干净的盘子上不太干净的炒饭。喝着啤酒,等我回过神时,发觉已经过了一个小时。我偷偷观察店里夫妇的样子,发现他们似乎口中念念有词,不知道在说些什么。果然不藏书网是好兆头。我走出店外,夜已深,街道上几乎空无一人。偶尔经过的车子灯光,一面照着我一面逐渐远去。我听到几声的喇叭声响,或许是对着我按的。我心想该不会喝醉了吧!但事实上,我内心清楚得很,自己并没有喝醉。 在柏油路面上有双被压扁的青蛙,高举着双手仰躺着,像是用全身在表达牠的喜悦似的。离那里两、三步的距离,有个不太干净的白色手套,正用它那松弛无力的食指,指向右方。我转过头,就这样右转走进一条狭窄的巷子。一只被绑着的小狗,像发狂似地对着我狂吠,害我差点受伤。我心想如果能够就这样完全融化在黑暗之中,或许是一件幸福的事。虽然我不知道究竟是何种幸福,但至少是一种安详的感觉。我抬头仰望着一栋约十层楼高的老旧大楼,想从那里丢个什么东西下来。这种孩子气的念头,让我略显兴奋。我到自动贩卖机买了一瓶罐装咖啡,不搭电梯而改走楼梯上去,我听着自己鞋子所发出的叩叩声响,感觉像是在进行着某种仪式一般。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热气被水泥给吸走了,感觉空气是冰冷的。每当我走到楼梯的转角处时,静静吹拂而过的微风,让汗水有逐渐被吹干的感觉。 在连接顶楼的楼梯转角处,感觉风似乎非常强劲。我从那里俯视下面,在我的拇指和食指之间夹着一罐尚未打开的咖啡。我在这种状态下放开手。之后,一种类似后悔的不安扰乱了我的内心。里面装有咖啡的罐子,以猛烈的速度逐渐往下掉落。只要一想到正在掉落的罐子,就让我感到极度的不安。身为加害者的我和罐子之间,彷佛是靠着不安联系着。罐子让我有种亲近感,我心想或许这就是爱情吧!在夜晚宁静的空气中,发出像是重物破裂般的声响。装在罐子里的咖啡,彷佛喷出的血液一样溅满了四周,最后滚落在比我想象中还远的地方。我还想再扔其他的东西。用以区隔楼梯转角处和外面的水泥墙壁的边缘,做成面向外侧的和缓斜坡。我心想这或许是一种造型设计吧!我一面靠近,一面感觉自己把身体巧妙地贴在那个斜坡上。我一面让身体贴着斜坡,一面往外探出自己的上半身。感觉前方除了遥远的地面之外,彷佛还可以看见别的东西。虽然我感到腿软无力,但不知道为什么,却觉得那种感觉彷佛跟自己非常相配。在逐渐掉落的过程中,我的意识应该可以达到某一点吧!我既是让自己掉落的加害者,同时也是被害者。在恐惧和不安的另一面,仿佛可以看见什么似的。我感觉仿佛只要能够见到那种东西,无论要我付出任何代价都无所谓。当我得知猛烈撞击到地面的时间已经无法挽回的那一瞬间,一股压倒性的悔意贯穿我的全身。我一面掉落,一面挥舞着双手,像是抓住半空中一样,即使明白转动身体也无济于事,还是试图挣扎以保持身体的平衡。我一面感受那股控制着我全身的压倒性力量,一面接近核心。我有种预感,那里面应该有更像我的东西才对。但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那种想法。反正多想无益,有可以实际亲身体验的机会正摆在我的眼前。只要继续维持这种状态,像吊单杠一样,把身体完全交给它的话,我就会逐渐往下掉落。掉落,从这种生活,从这个世界往下掉落——。我把身体的重心慢慢地往前倾。其实再快一点也无所谓,但我仿佛故意要吊胃口似的。感觉心跳加速,全身汗水淋漓。感觉还不赖。无论是这种动摇,还是不安的感觉,都宛如我的血肉一般。有一只身体发着绿光的甲虫在边缘爬行。在我探身出去所看到的外墙上,几条如生锈般的茶色污垢形成分岔的线条。冷空气从水泥的内部渗出来,表面显得粗糙不堪,我彻底地体验那种感触。我的身体渐渐往前倾。感觉自己的身体像是一个要保持平衡的跷跷板一般。一根香烟从我胸部的口袋滑落下来,只见它用难以确认的速度往下掉落。宛如暗号一般,紧接着,所有的香烟像是集团自杀般地一一开始往下掉落,它的形状看起来像是一个在诱惑着我的白色箭头.99lib.。当逐渐移动的重心超过某一个点时,感觉身体跟我的意志无关地往下滑落,彷佛被急遽地往下拉。我被一股压倒性的力量控制住。于是我双臂用力,同时在腰部和双脚上也使出力气。当我反弹似的浮在半空中之后,我才感觉到有轻微的耳鸣,同时视线跟着开始旋转,右腹像被压垮般地感到阵阵剧痛。虽然我倒在楼梯的转角处,但我却不晓得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当我看到眼前墙壁的斜坡时,顿时感到全身无力,颤抖不已,同时压抑着差点发出的尖叫声。受到这件事的冲击,让我变得呼吸急促,胸口感到非常难受。不,这并非无意识的举动。对于自己往下掉落的意识流动,我可是记得一清二楚。不过,我却不明白它的意义何在。为什么我会出现那样的举动呢?不,我知道是什么原因,而且我也记得一清二楚。或许我现在平安无事,反而违背了我的意志。我的脚若不使力的话,几乎无法站立。我想要抽根烟让自己保持冷静,却发现口袋里已经没有香烟了。下楼梯让我举步维艰,才走到五楼左右,我整个人便蹲了下去、无法动弹。等踩到地面的时候,一种压倒性的安定感和开阔,让我感到一阵头晕目眩,于是整个人再度坐了下去。然后我在距离约十公尺远的空旷停车场上,发现了那个掉落的咖啡罐。它被压得惨不忍睹,把周边弄得非常的脏,仿佛就像是另一个我一样。 第五章 在公寓一楼的角落房间,而且是位于里头最边缘、用钉子钉上雨窗的狭窄房间内,我经常躺在那里。令人感到遗憾的是,回顾我这一生的记忆中,最令我感到印象深刻的,竟然是被这个家领养的那段时期。一直到我八岁为止,有好几年的时间我都是在这个房间里度过的。至于为什么“他们”会领养我,并不是年幼的我所能够理解的事。是因为可以定期向某人领取一笔金钱吗?还是因为他们的喜怒无常呢?至今我仍然不明白。 这对夫妇是我的远房亲戚,他们一直提防着我,深怕我会对他们刚出生不久的婴儿进行报复。因此,在进入他们生活圈的房门外侧,简单地加装了一道锁。不知道为什么,当时的我是如此渴望得到他人的照顾。即使不是自己的亲生父母,我也不在意。起初他们常常笑着说,每次殴打我的时候,我所发出的叫声非常奇怪。认为可以取悦他们,对我而言是最微不足道的希望。有时候他们甚至只是为了要听我的叫声而打我或是踢我。与其被踢,我反倒比较喜欢被打。因为那样的方式可以让我感觉更亲近对方。?99lib? 他们的婴儿长得非常漂亮。眼睛清澈,饱满的嘴唇既红润又有光泽。有时候只要婴儿一哭或变得歇斯底里的话,我就会挨揍。在这种情况下,他们会说:“因为我们家的婴儿在哭。”对于他们所提出的“因为我们家的婴儿在哭,所以你挨打是应该的”这种理由,我无法理解。不过,由于当时的我年纪还小,没有能力去判断那些逻辑的正当性。我心想,这就是世界。世界就是这个样子,而我就是活在这样的世界里。 在婴儿差不多会站立的时候,有一次偶然跑到我这边的房间来。我们四目相遇,彼此互相对望了几秒钟。我对着他漂亮
的脸蛋微笑,可是他却脸颊泛红地哭得非常厉害。我心想他多半是因为看到我红肿的脸,以及四周沾染血迹的样子而单纯地感到害怕。即使是哭泣的婴儿,还是显得非常漂亮,他那令人不忍触摸的肌肤既柔软又干净。当时我感觉到人世间的确是有“差别”存在的,我感觉到自己和婴儿之间存在着明显的差距。这是难以抹灭的事实,我只能袖手旁观而已。对此我无能为力,也无法改变。男人对我挥舞着拳头。那些力道十足的拳头肯定会落在我身上的某个地方。我咬紧牙根,只能用尽全身的力量,等待这个既定的事实。我的身体受到恐惧的控制。 恐惧超出了我所能想象和预料的范围,变得越来越巨大。拳头逐渐向我逼近、落下,猛烈的程度几乎接近地面,那是既定的事实,我只能坐以待毙……。暴力似乎是越打越会上手。当时的我最大的希望,与其说是逃跑,倒不如说是休息。我只希望从今以后可以暂时不必再受到攻击,能够安安静静地睡上一觉。 不久,他们的施暴行为逐渐变本加厉。不过,并非专为我特别创新花招,只是纯粹加强殴打的力道而已。男的主要是用他的手和脚,女的则除了手脚之外,还会使用吸尘器的管子或熨斗之类的东西。当时最令我无法忍受的,是他们在对我施暴的时候,脸上那种无趣的表情。既不是憎恨,也不是出于愤怒或好奇心,只要他们一感到厌烦,就会出手打我或踢我。当时的我,与其说有超乎常人的忍耐力,倒不如说原本已经忘了如何哭泣的我,竟然哭了。 至于他们为什么要对我施暴。关于这个疑问,我也曾经思考过。不过,年幼的我所得到的结论非常单纯,因为他们并不是我,而是别人。或许有各种理由吧。但至少如果他们是我的话,就不会这样对我。我心想既然他们不是我,所以不管他们做任何事情都不足为奇。他们有可能对我做出任何的行为。所以每次当我被踢的时候,我便在脑海中喃喃自语说:“因为他们是别人”。 施暴的反作用力偶尔会让原本就很薄的墙壁出现破洞。唯有在那个破洞被堵住的前一天,我可以从那个缝隙偷看到电视。那是男女艺人旅行的节目。只要男艺人一开玩笑,女艺人就会发笑,只要女艺人有所要求,男艺人便会嘻嘻哈哈地有求必应。我心想那个地方是跟我完全不相干的世界。那些人是跟我完全不相干的人,他们生活在遥远的世界,各自体验着彼此的幸福。每次只要他们一笑,我就感到气愤。因为那是我永远无法宣泄出来的情感,那种情感只能累积在我的心中,宛如漩涡般蠢蠢欲动。 女的穿著泳装宣传着冰咖啡,男的则是穿着西装,详细解说着照相机的功能。我却如同在消耗自己的力气一般,憎恨那些跟我毫不相干的笑容,以及跟我毫不相干的世界。当时我的眼睛实际上是往上吊的,几乎难以从外观得到辨认。当时镜子所反射出的角度,至今依然深印在我的脑海中。我就是在那个时候失去声音的。虽然一开始是我拒绝开口,但是不久只要我想发出声音,便会感到呼吸困难、几乎喘不过气来。 施暴逐渐减少,不久之后几乎是置之不理。他们开始对我这个只会吃饭、拉屎的生物疏远。我头一次知道,当极度的饥饿伴随着剧烈的肚子痛时,不会出汗,感觉身体持续不断地异常发烧。体力衰竭导致意识模糊。在这种情况下,我才知道原来思考事情也是会消耗能量的。 某一天,出现了所谓的转机。我被带到他们生活圈中的桌子坐下,眼前放着一盘咖哩饭。我因为身体衰弱而无法站起来,所以几乎是像洋娃娃般地被拖着、被强迫坐下。男的对我说:“把这个吃完,然后去别的地方。” 换句话说,他们听说有地方可以收留我,他们终于得到脱手的机会了。不过,为了掩饰施暴和弃养的事实,所以他们要把我喂胖一点,让我的伤势复原。虽然我流着口水,但是我却无法进食。我感到胃一阵刺痛,于是在他们面前吐了出来。这个举动触怒了他们,又再度对我拳打脚踢。要是当时我吃下那盘食物的话,说不定我会有个全然不同的人生在等着我。当然也有可能是更悲惨的情况。不过,不管怎么样,当时的我无论如何也无法进食。 我的记忆到此中断。正确说来是有记忆,不过却没有影像存在。感觉自己的形貌已经消失,身体彷佛变成了一团黑雾。我的求生欲望——无非是些想睡觉、想喝水之类的单纯欲望——在黑雾之中苟延残喘,每次都因被施暴的痛楚而死去。我化身为那感觉所凝聚而成的一团雾。当时令我感到不可思议的是,我曾经一度认为这该不会就是人类本来的样貌吧!感觉自己就像是尚未变成人形之前的人,一个尚未完成的人形,一个彷佛是存在根源的形体。 第六章

当我醒来时发现心跳得非常厉害,白汤子正在摇我的肩膀,她一脸讶异地望着我,不断地问:“你还好吧?”因为流冷汗的关系让我感到有些畏寒,甚至连呼吸都觉得有些困难。她对我说:“你又做恶梦了。每次只要我摇一下你的肩膀,你就会安静下来,但今天却把你给吵醒了。” 她笑起来脸颊上有酒窝,看到她的酒窝,突然让我感到心情沉重。我并未忘记刚刚的梦境,它依然牢牢地残留在我的记忆里。一团黑色巨大的形体,彷佛要把我压垮一般。但令我感到恐怖的并不是那团东西本身,而是一面被压却一面发出微笑的自己。我要白汤子跟我做爱,她静静地点头。 在我们做爱的同时,我的脑海中却一直有种自己正在做傻事的念头,挥之不去。 尽管她毫无感觉,但是她的指尖轻抚着我的头发,感觉好像是她在安慰我。一想到像自己这样的人活在世上,我就会有不好的预感而停止动作。每次只要我的意识朝这方面流动时,通常都不会有什么好结果。 等我回过神时,发现自己已经停止动作。虽然我有预感如此一来一定会受到影响,但我依然将她抱在臂弯里,除此之外再也无法继续下去。她问我怎么了,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她。过了一会儿,她发出很大的叹息声,几乎连我都可以听得到。 “你是不是觉得没意思了?” 白汤子像是自我保护似的,语气有些冷淡。 “不是。” “那为什么要停下来呢?” “我没有停下来。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 “所以我说,你一定是觉得跟我这种女人上床很无趣,对吧!你根本不用顾虑我的感受,只要把我当成物品看待不就行了。” “不是。我只是对妳感到很抱歉。” “啊?” “因为妳对我很好,可是只有我在享受而已。妳从这个行为中却得不到任何的喜悦。” “你不是让我留在这间屋子里吗?” “我不是那个意思。不是那样,而是我并没有为妳做些什么啊!” 她感到有点不可思议地望着我。 “你是突然怎么了?该不会是担心我吧?” “或许是吧!但不光是这样而已。我有点厌恶自己。” “是因为跟我这样的女人上床?” “不是啦!” “那是什么?” “想到再这样继续下去,自己只会一事无成,像蝼蚁般地死去。而我竟然还笑得出来。这不是人渣是什么?我说的没错吧?” 她张着嘴巴,似乎对我所说的话难以理解。微弱的月光从窗帘的隙缝照射进来,在白汤子削瘦的脸颊上形成一道淡淡的阴影。不知道为什么,看到这一幕让我有点喘不过气。不过,由于我们正在争论当中,所以我无法转移目光。 “要是你想结束我们之间的关系,那也无所谓。” “不是那样的。我不是那个意思。该怎么说呢?反正今天就是想这样。这跟平常的感觉不一样,不过就只有今天而已。可能是我的心情不太好吧!” 听我这么一说,白汤子头一次展露笑容。 “哎呀!原来是你太脆弱了。因为太脆弱了,所以连我这种人都想依靠。” “妳并不是自己所想的那种人喔——” “无所谓!用不着安慰我了。” 我想开口说些什么,却找不到合适的话题。 目送白汤子出去买东西之后,我依然躺在床上,提不起劲做任何事。我心想今天还是请假算了。照这种情况下去恐怕会被炒鱿鱼,但我还是没有危机意识。我打开电视,却看不下去。房间似乎变窄了,感觉全身有种奇妙的压迫感。 从窗户飞进来的蚊子,死缠着我不放。这种每次接近对象就会发出声音来告知自己的存在的生物,着实令人同情。我用手堵住牠的前方,被牠溜走之后我又重复同样的动作。当牠飞进电视后面时,我甚至还偷偷地观察牠。一等牠停在墙壁上我便出手打牠,若是被牠逃走的话,我就在空中捉住牠。虽然我觉得自己很蠢,但反正也无所谓。一看到牠停在桌上,我立刻用透明的玻璃杯从上面盖住。蚊子在瞬间急遽地往上飞,在狭窄的空间里漂荡,似乎对自己所处的现状感到混乱。牠已经无处可逃了。也许对蚊子而言,现在的我仿佛就像是神的角色。从现在开始,我爱怎么处置牠都随我高兴。

我走到外面,闷热的空气几乎令我感到窒息。我想转移沉重的心情,于是一面眺望四周的景色一面漫步。明亮的月光在薄薄的云层后面形成一个圆圈,带点灰色的蓝白色彩散发着朦胧的光辉。穿越红砖大楼间蜿蜒的狭窄巷道,转过大杂院旁,来到汽车醒目的宽广道路。我把注意力朝向便利商店的灯光,看到一位身材高挑的女人牵着正在哭泣的小孩从店里走了出来。只见她温柔地哄着小孩,但那小孩不知道在生什么气,九九藏书几乎是用尖叫的方式发出哭声。每次只要小孩一走起路来,他的鞋子便会发出像笛子般尖锐的滑稽声音。这让我有种熟悉的感觉,于是便停下脚步并点起香烟。就在那时候,女人打了小孩,我感觉眼前有道强烈的光芒射过来,瞬间让眼睛张不开来。 稍后我感觉双臂麻痹,心跳逐渐加速,彷佛背后有人在追赶我似的。我的脑海中响起了小孩鞋子的声音。虽然我感到头痛,很想离开那个地方,但我却无法移动。然而,出现在我眼前的,却是温柔哄着小孩的女人身影。在我停下来之前的气氛一直没有改变过。女人继续哄着小孩,小孩继续在哭。难道是我神经过敏吗?我以为女人打了小孩,但实际上她并没有这么做才对。我不知道,也不想再深入思考,于是便离开那个现场。 我在老旧公寓的转角拐弯走进巷道里,街灯照射的柏油路上,大量散落着干枯的蚯蚓尸体,几乎连可以走路的空间都没有。由于我不想走回头路,所以只好踩在上面走过去。虽然轻微,不过的确感觉到的柔软触感,让人觉得恶心。有四、五位年轻男子,边走边发出夸张的笑声。往前走近他们时,我不仅紧张,而且几乎是呼吸要停止般地通过他们身旁。当时我的脑海中出现那个女人打小孩的画面,我心想大概是因为那个缘故,所以才会令我感到紧张吧! 当我来到河岸的道路时,被栏杆围住的潺潺水流让我非常在意,我停下脚步。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会对它如此介意,不过跌下去可能会致死的河水深度,却让我感觉很不舒服。河岸的堤防上,被覆盖在干涸的灰色泥土下的脚踏车残骸,被折成两半,像是被扭转进去似的埋在泥土里面。我盯着那坨已经不再是脚踏车的灰色泥块,迟迟无法移开我的视线。感觉心情慢慢平静下来,我心想希望自己也能变成那样。残骸逼近我的眼前,彷佛进入、融入我的体内似的,全身感受到温暖的温度。我被折成两半,埋在干涸的泥土里。泥土冰凉的触感,粗糙细微的沙粒逐一地侵入我的体内,试图把我吞没。我摇晃着身体试图摆脱那种影像,并且离开那个地方。我只能漫无目的地行走。我一面往前走,一面想着关于死亡的事。刚开始宛如游戏般地想象着,要是自己死了的话会怎么样,但心跳却逐渐加速。心跳得非常厉害,几乎让我束手无策,我的内心感到极度不安。我觉得不舒服,于是停下脚步。不安像拥有自我意志般地在我的心中逐渐扩大,无法阻止。是我自己一心要寻死的吗?这一连串的怪异行为,全都是因为受到死亡召唤的结果吗?不对,我心想。虽然非常类似,不过感觉还是不太一样。然而,我却无法停止这种念头,自己现在不正处于死亡的边缘吗?我无法让心跳稳定下来。我集中精神倾听从远处传来的平交道声音。不知道为什么,我认为自己即将会死。平交道用一定的节奏在呼唤着自己,我像是受到操控般地整个人被吸引过去。感觉还不赖。这种
像是故意暗示的手法,让人觉得十分高明。当时我突然感觉到四面开阔的世界像个庞然巨物。无论是一大片广阔的田地,还是被灰色的云层覆盖的天空、道路,甚至就连原本应该看不见的空气,那里所有的东西看起来都显得十分的巨大,给人一种压倒性的存在感。在这个广阔无边的世界中,我个人的存在只是被随意地放置而已。我个人的力量太过于薄弱,就算倾尽全力,也无法撼动世界一根寒毛。世界只不过是一个既强大又浩瀚的无机质存在,它对我视而不见。不如我死了算了。就算我死了,世界也不会因我而有所改变。死亡和其他一切事物具有同等的价值,在浩瀚无边的世界里,它并不具有什么特别的意义。世界并不会重新运转,它只是既冷静又残酷地呈现在我的面前。我感到心脏很痛,双脚无力而无法动弹。但我明明有恐惧的感觉,却无法清楚地掌握。并没有东西在追我。平交道用坚定的节奏持续发出铿锵有力的声音。我感觉到似乎还有另外一个努力想要从那个害怕的自我中挣脱的我,而那彷佛就是现在的我。我是无机质世界约一部分。就算我死了,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我朝着声音的方向走去,但却逐渐听不到声音。绿色的栅栏、地面、云层或是绵延不绝的电线杆,都开始恢复了它们原有的色彩。我又回到了先前宽阔的道路前面。我感到头晕目眩而无法站立,于是整个人瘫坐在地上。有几个路人从我面前走过,我环顾一下四周:心想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有些路人一面俯视着我一面皱着眉头,有些人则是故意不看我这边。他们究竟在这里做什么?为什么这些人会在这里行走呢?我抬头望见一个从未听过的消费金融广告牌。我再次感到头晕目眩,想要呕吐。但不知道为什么,这却让我有种怀念的感觉。生理上的错乱使我的血流顺畅,我似乎可以逐渐看清楚自己的轮廓。 由于我一直请假的关系,银行的存款余额不断地锐减。我心想要是再这样下去的话,我恐怕要永无止境地靠借钱度日,如此沉沦下去,不知道最后的下场会是如何。 白汤子所说的那位男性上班族,不知道他最后看到了什么景象。看起来心满意足的他,该不会已经达到某种境界吧!奇怪的是,我却突然想起我的父亲。自己的父亲、一个完全陌生的男子忙着筹钱的影像掠过我的脑海,这让我感到不太舒服。如果我是正正当当的人,那么我的父母应该也是正正当当的人。我又想起了以前的那种想法。 那是一种奇怪的逻辑,宛如一种反证。那种想法让我莞尔,感觉还不赖。反正无所谓,不如就顺应那种想法吧! 在回家的途中,我试着去想一些比较轻松的事情,并且在我尝试的过程中抵达了家门。桌上依然放着那个装有蚊子的玻璃杯。要是让牠逃走的话,当晚准会被牠叮咬多次。情非得已我只好出手打死牠。当我见到黏在手臂上的蚊子残骸时,不知道为什么感到非常生气,于是再度打牠。就算看到蚊子更破烂的残骸,我还是意犹未尽,一直继续打到手臂疼痛为止。只见蚊子被我打得稀烂,无力地掉落在地板上。 第七章 接到来自医院的消息说白汤子受伤住院,于是我招了一部出租车。我不知道本该出外买东西的她,为何会在夜店暍醉酒,还从楼梯上摔了下来,不过这是极有可能发生的事。要阻止她酗酒是件相当困难的事。为何不能酗酒呢?为何非得好好生活不可呢?我无法回答她这些问题。 虽然已经过了会客时间,不过当我报上白汤子的名字时,对方还是让我进去探病。以帘子隔出六张病床的房间里,她就躺在最靠近门边的那张病床上。白汤子的右肩和右脚都绑上绷带,她一看见我便放下手上的杂志。我问她说:“妳没事吧?”但从许多方面来看,我都明白她其实是有事的。 “对不起。” “妳不必向我道歉。还好只是受了点伤而已。” 她没有上妆的模样我应该已经看过不少次才对,但是看到她苍白、无精打采的表情,我还是感到有些讶异。她头发很乱,我闻到她身上的味道还带有酒味。我从未看过她如此虚弱、毫无抵抗的模样。我移开视线并想抽根烟,这才想起这个地方是禁烟的。她怔怔地望着我的每一个动作。 “我脑海中想着自己大概死了,想不到却受到无意识的保护。很傻吧!” “别说了!” 听我这么一说,她低下头,像是紧张似地颤抖着肩膀,呼吸不太规律。我似乎也受到她的不安感染,感觉微微增强的压迫感勒紧喉咙。 “我好害怕喔!这是我第二次从楼梯上摔下来……。我想起来了。我怀孕的时候曾经被人从后面推过……。孩子的父亲因为一点小事生气就从背后推我。” 她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后来被救护车送到医院,我和孩子都平安无事。幸好当时肚子还不是很大,医生还说是奇迹。想不到孩子生下来时竟然折……。真是可怜的孩子。曾经奇迹似地被救活,后来竟然死了……。为什么对比自己力气小的人,出手竟然那么狠呢?当时被推的那种感觉,我想这一辈子都不会忘记。我好像又再次经历了那种感觉,非常恐怖。” 她的眼睛依然看着下面,没有抬起头来。 “通常施暴的人,都会选择比自己弱小的对象,正因为对方弱小,才有胜算。正因为有胜算,所以才会动手。真是卑鄙啊!” “……说得也是。抱歉,净说些我的事情。” “咦?啊……,没关系。妳不必放在心上。” 白色的床单上有轻微的皱折,皱折上的阴影有着清晰的轮廓,看起来像是好几个人的样貌。每次只要白汤子一移动身体,皱折脸型便会发出奇妙的丑陋笑容。我移开视线。 “妳有保险吗?” 原本只是想转移话题,才会问这么公式化的事情。但是,才一开口我立刻就后侮了。她静静地摇摇头。 “是吗?不要紧,别放在心上。” “那怎么行呢?是我自己蠢,自己要受伤的。我会自己想办法的。” “想办法,妳要想什么办法?” “女人只要想赚钱的话,马上就可以赚得到。不过,男人也一样啦!” 她想笑,但却没有力气,听起来像是在叹气。 “没关系,我还有钱。大不了把存款里的钱全部花光,反正钱对我来说也没用。要是妳拒绝的话,我就随便乱花喔!” “你的钱不是几乎都花光了藏书网吗?” “我会想办法的。真的没关系。就如同妳说的,只要有心想赚钱的话,就一定可以想出办法来。” 听我这么一说,只见她眉头深锁,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我觉得你最近开始变得有点自暴自弃。毕竟你根本没有理由为我这么做,不是吗?我不是专指这件事,而是只要有人为我做什么事,我就会感到焦虑。总觉得心里不太舒服。” “那才是我要说的呢——酒……妳最好还是节制一下比较好。” “嗯……,不过,我想我大概没有办法戒酒。以后我一定还会像个傻瓜似的做出一些蠢事来。” 隔壁的帘幕微微晃动,感觉好像有人。或许是我的错觉,但感觉好像全病?99lib?房的人都在侧耳倾听我们之间的对话。一想到对方可能对我们很感兴趣,就让我感到心绪不宁。我有一种懊恼的感觉,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我尽量压抑自己的焦虑不表现出来。我在脑海中喃喃自语,她不是那种被人瞧不起的人。虽然我不知道病房里都是些什么样的人,不过我想说的是,她比你们要好太多了。 “要是不暍醉酒的话,我就无法冷静下九九藏书来。但是,就算暍了酒之后,也无法改变什么。” “那就没办法啰!”我笑了,想改变一下气氛。“我会奉陪到底的。” “为什么?我看我们还是分手算了。这样无论是对你,或是对今后的我来说都会比较好。” “妳不过是受了点伤而已,没那么严重啦!更何况我们又没有做过什么坏事。” 护士进来告诉我熄灯的时间到了。我点点头,双眼依然望着白汤子。 “总之,妳不用担心钱的事情。需不需要我为妳带些什么东西过来?” “……帮我带书吧!你不是看过很多书吗?待在这里简直无聊得要命。” “我的书都是一些灰色思想的东西。” “那你为什么还要看呢?”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我如此说道,同时微微一笑。 “或许有种救赎的感觉吧!至少让你知道喜欢胡思乱想,或认为跟世界很难相处的人,不光只有自己而已。” “嗯……,虽然我不太明白妳的意思。不过,我会帮妳带东西过来,还有一些换洗的衣物。” 由于护士再次催促,于是我只好离开病房。看到白汤子似乎还有话要对我说的样子,我决定明天再来探病。护士针对白汤子的事对我提出许多忠告。像是帮她加入保险之类的事,还有虽然尚未检查还不清楚,不过她的身体似乎有酒精中毒的迹象,以及她被送来时的样子不太对劲等等,她那亲切诚恳的口气没完没了。虽然我可以理解护士的一番好意,不过我还是加快脚步离开医院。 回到住的地方,我喝了好一会的酒。从以前就知道她暗藏威士忌的地方。虽然那是不可能一天就喝光的量,但我还是一面把酒倒人酒杯,一面不停地喝着。不过,我心里非常清楚,就算我把这瓶酒喝光,她还是会再继续喝酒。 第八章 我搭上私铁,在快速电车没有停靠的小车站下车。虽然车站本身的建筑物看起来非常老旧,但是来来往往的行人却很多,狭窄的通道几乎是寸步难行。街上的景象跟我八年前高中刚毕业时来的时候没有什么两样。百叶窗非常醒目,在无人管理的商店街旁耸立着华丽的高楼大厦,充满着大剌剌、漫不经心的气息。 从车站的出口,远远的就可以看到育幼院的那栋建筑物。它位于小丘陵上,从高楼大厦的缝隙中一眼就可以认出。以前这栋建筑物的地理位置让我觉得很丢脸,彷佛是向全镇上的人暴露出自己的身世似的。 对于这栋建筑物我应该心存无限的感激才对,但我却有种恩将仇报的感觉。我在原地伫立不动好一会儿。然而,这里的院长是我唯一可以拜托的人。或许这只是我个人擅自想要拜托别人的想法而已。 我随手招了一辆出租车,告诉司机建筑物的名称,司机只看了我一眼,瞬间便露出了然一切的表情。不过,这也许是我的被害妄想症作祟的关系吧。对于还无法摆脱那种感觉的自己,我感到羞愧。对方问起我的职业,我回答说是同业。他一面大力点头称是,一面说道:“我也常跟自己说,这是个不错的职业。薪水虽然不多,但是机动性高,又不必去排挤他人。因为竞争也不大嘛!你明白我的意思吧?主要是场所的竞争。” 我望着满脸笑容的他,发现心情似乎因此变得轻松许多。我从未带给客人这样的感觉。 接待我的人,是一位素未谋面的中年女性。她笑容满面地迎接我:“山根先生等你很久了喔!”我曾经见过这样的笑容好几次。给人一种绝对安心的感觉,只有少数特定的人士才有办法露出那样的笑容。 在上面挂有捐赠企业名称的儿童游戏设施上,有位穿短裤的少年正望着我这一边。沙堆里有两位少女,然后在栏杆附近,有位穿白色T恤的少年正不断反复九九藏书做着将手肘以下交叉再打开的动作。穿短裤的少年大声对我说:“早安!”然后瞥了一眼在旁边挥动着手臂的少年,露出有点腼腆的表情。他那种心情我是可以理解的。 因为在我那个时期,也有这样一位笑容可掏的少年。虽然我想不起来他正确的名字,不过大家都叫他阿德。每次只要有外来的访客,他不仅会跟人家打招呼,回答问题时也非常爽快。不过,他之所以会那么做并非别有用心,希望自己被人领养,如今回想起来,感觉他似乎是基于即使自己身处育幼院,也可以用如此活泼开朗的方式对待他人的自尊所使然。他不但会提防我乱丢东西的行为,有时候甚至会强力制止。在那种情况下,他曾经自言自语般地对我说过:“你这种行为,可以说是正中他人的下怀。”“不幸的地方孕育出不幸的人,我可不认同那种公式(他常常会用一些奇怪的用语)喔!你这么做的话,可不是称了那些人的意吗?” 不知道他口中所说的“那些人”,指的究竟是什么人。我想应该不是类似父母之类的亲人,而是意味着整个世界吧!不知道阿德现在身处何地?在做些什么?要是他看到现在的我,不知道会用什么样的表情,对我说些什么样的话。 山根先生坐在职员室的椅子上,戴着他的注册商标——深度的眼镜,正心满意足地抽着一度戒掉之后又开始解禁的香烟。他已经上了年纪。表情相当开朗,不过脸色显得黝黑,虽然从以前就有白头发,但一看他的肩膀就知道他消瘦不少。“你看起来精神还不错。欢迎你回来,工作还顺利吗?”我一面握住他伸出的双手,一面回答他:“顺利”。他笑起来眼角有皱纹,露出漂亮的白色牙齿。我无法直视这种表情。 山根先生示意随同的女性出去,然后开口问我说:“你有什么事情要拜托我呢?”会先替人说出难以启齿的事,这点是他最令人感到窝心的地方。但是我却变得无话可说。 “你不用放在心上,别跟我客气。我就像是你的父母一样,这可不是说说而已。尤其对我而言,你是令我印象特别深刻的孩子。是什么事呢?不妨说出来听听。” “这个嘛……” “什么事?” “我……我需要钱。所以,能不能请您当我的保证人,我绝对不会给您添麻烦的……” 虽然我不敢看他的表情,但想到这显得很懦弱似的,便因而抬起头来。只见他眉头深锁,接着彷佛想到什么似的以不安的眼神看着我。 “这样啊……,那么,要做什么用呢?” “我非常迫切需要这笔钱,而且还是急用……。我绝对不会造成您的困扰……” 我心想无论我说什么,听起来都像是借口。跟人家借钱就是这么一回事。 “需要多少?” “……三十万日圆左右。” “你还有其他的债务吗?” “没有。” “如果是这个数目的话,我可以借给你。要是跟业者借钱的话,就要付利息之类的吧?” “不,那个没关系。这样真的太麻烦您了,不,只是请您当保证人就已经是在麻烦您了。” 听我这么一说,山根先生静静地微笑。 “我知道了。没问题。别露出那种表情。不,这让我稍微想起了你的父母,他们脸上就是那种表情。不过,我只记得这一件事。不可以再借钱了,知道吗?” “知道了。我向您保证。” 墙壁上贴着几张孩子们画的小小图画,内容都是一些简单明了、藏书网生气盎然的作品,不过也有一些只用黑色和深咖啡色胡乱涂鸦的东西。山根先生起身,背对着我望着窗外。那位少年依然做着交叉手臂的动作。我心想山根先生多半是在看他。 “你没有再做恶梦了吧?” “嗯。” “胸部被压迫的感觉呢?” “……也没有了。” “是吗?那太好了。” 他朝着外面挥手。我心想他大概是在向儿童游乐场99lib?上的少年打招呼吧。 “你刚来这里的时候,病情相当严重。你还记得吗?” “嗯!” “与其说是肉体上的,倒不如说是精神上的。症状这么严重非常罕见,恐怕很难恢复吧。我记得当时医生还说过类似这种话呢!” 我感觉心脏受到一阵刺激,彷佛被人刺了一下,一股像是由内侧推挤而来的压迫感让我呼吸困难。我还一直以为他所说的病情严重,指的是我肉体上的症状。 ——医生甚至还说,他生平头一次看到病人在恐惧的折磨下出现这种症状。精神科的医生就是喜欢自说白话,一副自以为什么都懂的样子,看了真叫人生气。 山根先生像是发现了什么似的望着我的脸。我感到耳朵开始冒汗、喉咙干渴。我的呼吸变得困难,流到脖子上的一条水滴竟然带有凉意,让我的身体突然感到寒冷。 但听觉却变得异常敏锐。他那宛如自言自语般的低沉嗓音,直接在我的脑海里回响。 ——‘恐惧造成他的神智错乱,彷佛成了他的习惯,像是他的血肉一般,渗入他的体内。如今的他,很明显地是在渴求恐惧。恐惧已经成了他身体的一部分,他受到了恐惧的侵蚀和控制,已经变成一种依赖的状态。这种被疾病侵蚀的情形,就像是他自己在渴求恐惧一样。’……可能会有这种事情吗?……后来我才听说他好像是实习医生……可能认为是育幼院的孩子,所以就把你们当成实验对象,换句话说—— 他睁着不能再大的双眼望着我。 ——换句话说,你就是那种人。 山根先生瞪大眼睛、目不转睛地望着我,嘴巴彷佛扭曲似的一张一合。我屏住气息,一直盯着他脸上的表情,久久无法移开视线。 ——你就是那种人。 “什么……?” ——你就是人渣。就像垃圾一样,你明白吗?这个世界上只有成功和失败两种人。没办法,你就像是这个世界所产生的排泄物,类似灰尘之类的东西。 ——你不如死了算了。像你这种人,最好死了吧。要是当时你死在泥土里就好了。现在的你,只是那个事件留下的残渣而已。如果真有神存在的话,从神的立场来看,你准是出乎祂预料之外的误差。 痛楚像节奏般逐渐带有声音,我彷佛听见有人说话的声音缠绕着我,形成一团刺激敲打着我的头。我感到四周有些昏暗,贴在墙壁上无数的图画,一面露出笑容一面俯视着我。 ——你明白吗?像你这种人留在世上也是多余的。我说得没错吧?喜欢享受恐怖感觉的变态。你死了还比较干脆。像你这种特殊构造、令人作呕的人,光只是想都是一种浪费。你最好去死,死了才合情合理。以死来博取社会的同情,才是你该扮演的角色。 “不对,还是有很多遭遇同样状况却依然活得好好的人啊!” ——或许有这样的人存在吧。这是当然的事。不过,我现在说的人可是你喔!不是其他人。是你喔!真碍眼。拜托你,还是早点去死吧! “闭嘴!” ——拜托、拜托。 “闭嘴!” 当我听见椅子倒下、玻璃杯碎裂的声音时,整个人是站起来的。眼前站着一位五十出头的男子露出他那洁白的牙齿。他大喊着:“冷静下来”,同时紧抓着我的肩膀,猛力地摇着我。我无法出声,感觉无法呼吸、几乎要窒息了。他抓住我的两只手臂,企图把我稳固下来。他的肌肉压在我的肌肉上。我喊着:“你是外人”,并试图挣脱,但却无法动弹。没有关系的外人将身体紧贴着我。不仅紧贴着我,还企图侵入我的体内。恐惧使我的身体不停地颤抖,一股厌恶感彷佛从肌肉的内侧渗出,形成强烈的寒气侵蚀我的身体。“外人!”“外人!”我感到视线模糊,一面发出喘息般的叫声,一面不断地挣扎。突然,山根先生抱住我。刚才那位女性也靠了过来,孩子们在职员室的窗户外窥伺着。这里是职员室。山根先生大喊着:“你是突然怎么啦?” 他是在说我吗?他正看着我,所以他应该是在说我吧?只听见他一直叫着:“冷静下来、冷静下来”“你是怎么了?怎么回事?”我听见各式各样的声音。这些声音是在对我说的。没错,我必须要冷静下来才行。就像他所说的,我必须要冷静下来才行。 快要没电的日光灯,发出不规则的闪烁。山根先生站在床边,一脸担心的表情俯视着我。他们似乎是让我躺了下来。我和他眼神交会,但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 “这种情况常常发生吗?” 他瞇着眼睛,怜悯似地望着我。他这种表情,我曾经看过好几次。 “没有。” “但是,这种情形很不寻常。你是怎么了?” “可能是……太累了。因为连续加班的关系。” “……是吗?” 他脸上的表情依然没有改变。是同情的眼神。那种同情越是
99lib?
真挚,就越让我难以忍受。随便聊些什么都好,我得开口说点什么话才行。 “阿德现在在做什么?” “嗯?” “阿德啊,就是跟我同期的那个……” “……我记得啊!怎么可能忘记呢!他呀,已经死了。” “咦?” “他是……自杀死的。大约是在二十岁过后不久吧……,他好像是遇到许多残酷无情的事吧……” 听他这么一说,我像是要转移自己的情绪似的点了根烟。 “像他那样的人会有这种下场,真叫人受不了……,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我点点头,但之后却再也无法说些什么。 第九章

隐约听见铁锹铲土的声音,手电筒发出微弱的光芒,我茫然地望着他们在另一侧胆怯似地脸部抽动着,同时慌慌张张地交头接耳的表情。年幼的我仰躺着,他们正把泥土一点一点地覆盖在我的身上。那是当时我醒来时所见到的景象,也是他们持续加诸在我身上的暴行的结果。虽然我才刚刚苏醒,但强烈的睡意却又随之席卷而来。显然这跟平常的睡眠有所不同,是一种令人难以抗拒、被强迫的感觉。我的身体逐渐被压迫,声音越来越模糊。泥土或沙子跑进我的嘴巴里。但是,我却连想要把它们吐出来的力气,甚至是心情都没有。我只能用微弱的力气,压抑着想要轻轻咳嗽的冲动。 等我再次睁开眼睛时,发现自己在泥土里。泥土里的水分将我的衣服弄湿,让我的身体冰冰凉凉的,非常舒服。仿佛胎儿般的姿势令人怀念,我一面想着自己过去的确有过这样的体验,一面又开始沉沉入睡。在朦胧的意识中,感觉全部的肌肤和泥土的粒子互相交缠在一起。泥土侵蚀着我,我也正逐渐渗入泥土之中。我心想如果能够就此化为泥土的话,那该有多好。我再也不用担心害怕了。不用屏气凝神去窥伺他们的表情,不用为他们举起的手感到心慌意乱,不必费心去掩护自己的头部或肚子。松软的泥土逐渐冰镇我的身体,一面让我感到平静,一面进入我的身体里。在这里,既没有饥饿,也没有恐惧。我被泥土与世隔绝,百分之百的安全,我可以就此死去。我把拇指放在嘴巴里,感觉很安心。身体逐渐冰冷。和刚刚不太一样的睡意,缓慢地在我脑海中摇晃。我心想一切将就此结束了。这是世界在最后对我展现的温柔。 然而,我的体内却酝酿着某种骚动。那股骚动逐渐转成意识,慢慢膨胀。我心想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我在想该如何用言语来表达这种感觉呢?不久之后脑海中所浮现的言语,就是能够让我释怀的吗?然而,我不明白究竟是什么命我感到难以释怀。此种想法彷佛拥有自我意志般地逐渐膨胀。总觉得有些不太对劲,就这样死去真的好吗?这种雏以释怀的感觉,到底是什么?我是不是应该爬出地面,重新思考一下才行呢?我稍微移动一下手臂,仿佛从某种感觉中苏醒,呼吸变得十分困难。身体变得异常沉重,仿佛身体被泥土的重量给压垮了一般。全身血液彷佛上冲到头部似的,感觉几乎快要窒息。我还是无法释怀。全身肌肉痉挛,颤抖不已。整件事似乎不太对劲。 有某个环节出了差错。我用力:企图弯腰让上半身坐起来。不过,却被包围在身上的泥土重量给挡了回去,我试图挣扎了好几次,却始终无法站起来。我舞动着双臂,不断地往上拨开泥土,但却不断地有新的泥土再度掉落下来,把我淹没,我反复地呕吐,不断地把吞进嘴里的泥土给吐出来。我逐渐失去上下的感觉。意识到膝盖好像碰触到坚硬的土层,于是我把重心放在脚上用踢的,一面继续挥动双手,一面用头推开泥土。粗糙的土粒刮着我的脸皮。经过一阵格外沉重的抵抗之后,覆盖在我身上的泥土无99lib.力地迸开,我的头部伸出了地面。我忙着吐出泥土,一阵带有热气的空气急远地窜入我的体内。我将上半身爬出地面,眺望四周的景象。周围异常的昏暗,没有光线。我想这可能是某处的山中。 无论我如何凝神注视着远方,也只能见到一丝微弱的光芒。等我的眼睛逐渐适应了黑暗之后,我才发现上面是一整片枝叶茂密的细长树林,以形成渐层的黑暗色彩并排站立着。外面的空气温暖了我冰冷的身体,原本湿透的衣服也逐渐干爽。我全身趴例在地面上,感觉地面的积水含有沙子的味道,我的身体也彷佛恢复了生气。意识逐渐清晰,虽然有些微弱,但却感觉手或脚有股力量蠢蠢欲动。我心想得离开这里才行。虽然我还不知道离开这里之后要做什么,不过我想尽快逃离这个被无数树林包围着的寂静黑夜。 不过,无论我走了多久,周遭的景物依旧毫无变化。树木只是排排站立着,对我漠不关心,只有稍微的倾斜而已,地面四处遍布着落叶和泥土。我像是在同样的场所不停地打转似的,那种毫无变化的感觉让人很不舒服,并且逐渐动摇我的信心。这里四处都是一望无际的树林,无机质的排列。这一连串笔直伸向天空的直线包围着我,像是要把我封锁在里面似的,这彷佛全在他们的计划之内。我感到脚痛,全身被汗水湿透。不过,一阵风吹过之后,周围的景物突然完全改观,在一阵彷佛空气被撕裂般的珊隆声响中,所有的树木都开始摇晃。一整片在黑暗中蠢动着的茂密树叶,彷佛一个巨大的生物般向我逼近,一面像在唱歌似的发出轰隆的叫声,一面朝着我的方向飞扑过来。我的双脚因为害怕而直打哆嗦,以至于寸步难行。我捡起掉落的粗树枝,用力紧握住。心想,总之只要朝同一个方向持续前进就行了。就算方向错误,我也别无选择。 当我看见眼前有黑影移动时,我感到非常恐惧,全身痉挛,几乎无法呼吸。有两个跟我胸部一般高的生物逐渐朝着我的方向移动。是野狗。显然跟家犬不太一样,牠们发出又粗又嘶哑的叫声,带着呜咽、急促的呼吸声,明显地表示牠们正饥肠挽挽,无论我采取什么行动都没有用。我感到绝望。彷佛自己的身体正永无止境地不断往下坠落。我身上没有任何食物,这就表示牠们攻击的目标铁定是我。我心想,原来是这么回事。想不到我最后的命运竟然是如此。就算我能逃出那个狭窄的房间,我的周遭还是会有这样的阻碍层层包围。我已经没有力气可以跑了。只见牠们正逐渐缩短我和牠们之间的距离。 不过,就在这个时候,有一股更强烈的情感在我心中蠢动。宛如一道强而有力的漩涡,既粗暴又猛烈,完全不像我。这股突如其来涌现的汹涌情感,彷佛凌驾在我的惊讶之上支配着全局,等我回过神时,发现原本已经失声的我竟然发出了叫声,彷佛从身体的底部喷出来似的。当时我并不是对着野狗大叫,而是对着在野狗另一侧的那些折磨过我的人,以及对着这个世界看不见的黑暗深处中确实存在、企图以暴力支配人或生物的命运,还有意图对.99lib.毫无力量的人行使压倒性暴力的所有事物,发出喊叫。 我还活着。我不会让你们称心如意的,我不会照你们的意思去做。我要自由地运用自己的双手,把所有降临在我身上的障碍一一击溃。 我双手紧握着木棍,朝着野狗飞奔而去。我用尽全身的力气,一面发出分不出是哭声还是威吓声的叫声,一面漫无目标的挥舞着木棍。我感到双臂迟缓地振动着,我一面忍受着想放开手的麻痹,一面一而再、再而三、持续不停地挥舞着木棍。当我听见后方传来呻吟声的那一瞬间,便立刻朝那个方向挥动木棍。我心想,在举起手臂,尽量让自己的身体看起来巨大一点的同时,我的速度一定要比对方快才行。我绝对不能有丝毫的犹豫。虽然没有打中野狗,但我却知道牠已经背对着我逃走了。我依然发出叫声,挥舞着木棍,企图追赶。我一面望着逃跑的野狗,一面感到全身无.99lib.力,忍住几乎当场坐下去的冲动,我继续往前走。周遭的景物依旧毫无变化。四处林立、绵延不绝的树木,只是一味地保持着寂静,对我漠不关心。 之后,我不知道自己究竟走了多久。越过几处的斜坡,喝过几次的水塘,穿越几处的树林。直到周围开始逐渐被微弱的蓝色光线照耀着,我才发觉自己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沐浴在阳光底下了。我的头脑变得昏昏沉沉的,并且就在享受沐浴阳光下的感觉中,当场倒下。阳光显得既温暖又柔和,彷佛为开始逐渐变冷的空气注入了温度。我闭上眼睛,眼皮底下依然可以感觉到微亮的蓝色光芒,以及泥土温暖的味道。我的记忆到此中断。

不久,我被一对来此地散步的中年夫妇发现,并送进了医院。原来我被活埋的山中有修建完整的健行步道,我在不知不觉中走接近其中一条岔路。虽然没有路灯,但附近却好像有柏油路面的公路通行。 我在医院的病床上清醒之后,医生们问了我许许多多的问题。我一面任由自己置身在朦胧、空虚的环境里,一面淡淡地把我所记得的事实一一向医生说明。“他们”现身,并威胁正在睡觉的我,则是在我全盘托出一切之后的事了。握着拳头、对我窃窃私语的男人,他的表情极为丑陋。后来警察来了,他们被逮捕并成为新闻事件被报导出来。 我被山根先生带走,乘车前往位于小山丘上的育幼院。那条道路很长,真的十分漫长,给人一种永无止境的感觉。在这过程中,山根先生显得非常沮丧,似乎在压抑着满腔的愤怒。他虽然一言不发,不过却对找到我亲生父母之后,他们所表现出来的态度感到极度失望。他强而有力地对我解释人生的道理。“你必须长大,只要你长大的话,你就可以自己活出自己的人生”。 经常失魂落魄的我能够掌握周围的情况,是在那之后一个月的事了。那是发生在我上学之后,正在见习体育课的过程中,有种彷佛从浅浅的睡眠中突然清醒的感觉。 我心想:“原来活着就是这么回事啊!”周遭的景物深深地映入我的眼帘,清晰到令人作呕的地步。同学们分成两队在互相投球,个个脸上洋溢着笑容,老师同样面带微笑地发出指示。我抱着膝盖,坐在漆着蓝色油漆的司令台旁边。自从出院之后,宛如置身在迷雾中的日常作息一一掠过我的脑海。难道这就是我所赢得的战利品吗?在暴力下劫后余生,从泥土里爬出来、下山之后的我所得到的,竟然只不过是如此平凡的一般生活而已。我不明白他们脸上的笑容所为何来。难道不是其他的东西吗?类似因为安然无恙而全身感受到的喜悦,或类似足以令我全身颤抖不已的那一瞬间。难道这个世界上没有足以媲美那些暴力的喜悦吗? 生性内向的我持续成长之后,逐渐沉浸在阅读的世界。想试着从先人所写的读物中,探索这个世界到底是怎么回事,以及在这个表象世界的背后到底是什么。 育幼院曾经一度发生火灾,我一点一滴收藏的小说也在当时全部被烧毁了。放火的人是住在附近一位大学考试落榜的重考生。也许他认为育幼院老旧的木造建筑比较容易燃烧,或是看见我们乱成一团的遭遇可以让他产生优越感。当时,我放声大哭,虽然山根先生安慰我说:“重新再买就好了”,但我的泪水还是难以抑制。 第十章 把第十组客人裁到商务饭店之后,我走出车外点了根烟。由于已经接近有乐町线的末班电车时间,所以只要待在繁华街道上等待的话,就可以载到客人。或许是因为跨越日期、变成隔天出勤的关系,生意显得特别的好。今天的营业额已经超过了五万日圆。 我关掉原本一直开着的收音机,在大楼包围的寂静中,眺望着没有月亮的夜空。 脑海中突然掠过自己在育幼院时的混乱情形,我尽量试着不去想它。总之,我必须让自己顺应日常生活的节奏才行。认真工作、努力还钱,逐一完成生活中所应运而生的每一项责任。我随时提醒自己,将自己埋没在日常作息的生活中。有无线电进来,不过地点离这里太远。其实任何工作都一样,还是有所谓的运气好坏。 正当我在写业务日志的时候,有两位年轻男子走了过来,告诉我他们要去的饭店名称。虽然我没听过那家饭店,不过对方说在荒川沿岸,所以我也没看地图便踩油门。等我详细询问地点之后,发现离这里很近。只要我快点赶回来的话,应该可以顺利插进在酒店附近排班的出租车队里。专为客人而开的收音机里,正在播放今天的新闻消息。一位少女被母亲杀害。说她把女儿压在浴缸里面,结果她就没有动静了。播报员简单叙述母亲的供词。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无论发生什么事件,世界还是照常在运转。新闻播报完毕之后,接着播放的是日本的流行,介绍最新的电影。在欢笑声中发出若无其事的伤感。不知道是打哪里来的男性特别来宾,用这样的话语来赞美那部电影。 突然,一把刀子顶住我的脖子。“别出声继续开”,当这句话在我耳边低声响起时,我感到全身僵硬,喉咙涌起一股不自然的力量,让我呼吸困难。另一个男子操着不是英语的外国语言,不停地在喃喃自语。他们以此为暗号,只见拿刀的男子企图要去拿放在驾驶座上的手提包。 我固定握住方向盘的手腕。行驶在公路上的车子,在不知不觉间就只剩下我这一辆而已。我需要花点时间,才能了解这整个情况。当我心想:“该不会是遇到出租车抢匪了吧!”的那一瞬间,喉咙差点发出声音,我花了点力气才将它压抑住。对方光凭一把刀子,就想把我今天一天的工作所得全部抢走。我感到脖子一阵痛楚,温暖的血液宛如水滴般地传到皮肤上。我感觉心跳得非常厉害,虽然为了开车而看着正前方,但我却完全看不到四周的景物,就连自己究竟开到了什么地方也不知道。感觉喉咙稍微触碰到刀子,放开后随即又触碰到。操外国语的男子不知道在说些什么。我一面压抑急促的呼吸,一面在脑海中不断地呼吁自己要保持冷静。我是该紧急剎车抢回手提包再逃出车外呢?还是应该花钱消灾、乖乖就范呢?两个截然不同的想法彼此冲突,让我感到混乱,我逐渐被恐惧吞没,这时就算我想要有所行动,恐怕也难以付诸实行。 “没错,不要动什么歪脑筋,就像这样乖乖地开车。” “※※※※※※※※※※”(注:非漏字,用以呈现外国男子说的话) “什么?不必做到那种地步吧?” “※※※※※※※※※※” 那位外国男子不知道在大吼什么。拿刀的男子像是在劝他似的,但他似乎还是坚持要做某件事。 “※※※※※※※※※※” “不好啦!只要钱拿到手就好了,没必要那样嘛!※※※※※※※※※※” “※※※※※※※※※※” “※※※※※※※※※※※※※※※※※※※※” 我无法理解他们所说的话。一种前途未卜的不安,让我感到全身变得越来越沉重,视线模糊,手腕没有力气,甚至连开车都变得有些困难。他们依然争论不休,我从后照镜确认,那位外国男子非常激动,不断地用左手敲打着安全带。拿刀的男子试图说服他,但是,外国男子始终不肯妥协的样子。 “※※※※※” “※※※※※※※※※※——” 虽然我感到口渴,但是全身却异常地冒汗,不断地流出汗水。我心想至少也要知道他们在说些什么,于是集中精神倾听他们的对话。但是,我甚至连他们说的是哪一国的语言都弄不清楚。 争吵结束后,车里笼罩着一片紧
张的寂静。尽管开车的人是我自己,但却感觉像是被车子随意载到不知名的地方似的。附近没有车子。不但没有车子,甚至连一间店家的灯光都没有。 “……哎呀,你别那么害怕嘛!” 拿刀的男子在我耳边窃窃私语。很明显地,跟刚才的表情完全不同。只见他眼睛充血、脸色惨白、呼吸急促,像是已经下定某种决心似的,显得非常兴奋。而外国男子,他的下嘴唇则是扭曲成奇怪的角度,看起来像是露出心满意足的笑容。 “就在这里吧!在这里停车。” 那是一处被高樱大厦所围绕的工地现场。随意放置的铲土车,几堆的钢筋、挖起的砂堆,以及钢筋骨架盖到一半的建筑物,彷佛中断似的矗立在空中。我被人抓住头发、用刀抵住脖子,从出租车下来。一阵寒风袭来,让我身上的汗水急遽冷却。感觉从脖子上流下几条的血液。我被推倒在满是沙子的地面上。 “不好意思……歹势……,我们要你的命。” 我依然束手无策,被蒙面拿刀的男子勒住脖子。男子用粗粗的手指头,企图掐住我的喉咙。我用双手反压住男子试图想要挣脱,但却照法用力。我感到呼吸困难,虽然有种想要呕吐的感觉,但却吐不出来。我抓住男子的衣袖,但除此之外却别无他法。因为我无法用力。我感觉脸部充血,几乎快要破裂。眼泪流了出来。因为痛苦,感觉自己的双眼几乎快要爆出来,眼前逐渐掠过男子那张似笑非笑、丑陋的脸。当我心想自己置身在这样的地方时,眼前突然变得一片空白,痛苦也逐渐跟着缓和下来。 我想到了睡眠。不对,这不是睡眠。这不是睡眠……,眼前出现年幼时的我。其实,应该说那是现在的我。我被“他们”催促,要我抓住阳台的栏杆。到目前为止,我并没有这样的记忆。然而,那记忆却越来越清晰,彷佛就出现在我眼前似的。男子想用他粗大的手臂抱住我的腰部,把我整个人给举起来。我抓住栏杆的右手却使不上力,轻易地放开了手,这跟我的意志毫无关系。男子喝醉酒。他一面大声地唱着:“这是二楼死不了,这是二楼死不了”,一面把我瘦弱的身体高举在半空中。虽然我因为害怕而缩着身体、流着眼泪,但是当时体内却涌现出一股坚强的意志,我在脑海中喃喃自语说:“我已经受够了。”我不想一而再、再而三地遇到这种事情。我才不会感到害怕呢!从男子的手势来看,他是真的打算把我丢下去。从这个高度掉下去的话,衰弱的我肯定是必死无疑吧。不过,我想要接受恐惧,这种恐惧彷佛就是我的血肉一般——当时的我认为宛如泥巴般惨不忍睹的我,其实是凌驾在“他们”之上的。对于这种暴力我毫不畏惧。这对我是行不通的。对于这个世界所有的暴力也好,不合理的事情也好,我都不会感到恐惧。我试图展露出笑容。我没有屈服的必要。我要笑着死去。这招对我并不管用,就算我死了,还是我赢。我的身体浮在99lib.半空中,开始往下坠落。地面和死亡以压倒性的速度向我逼近。我可以听见男子宛如吶喊般的笑声。不过,我是胜利的。我不会向这个世界所有愚蠢的人,以及所有的暴力和残暴屈服——。我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正仰躺在泥土里。有铁锹铲土的声音,以及手电筒所发出的微弱光芒,我在咳嗽。我在咳嗽——。拿刀的男子坐在我身上,瞪大眼睛俯视着我。我不停地咳嗽,每次只要一咳嗽,彷佛就有无数的空气跑进喉咙似的。男子发出叫声,再次企图勒紧我的脖子。我感到非常痛苦,痛苦到感觉喉咙有一阵剧痛。不过,我却发现口袋附近好像有个凸起的东西,是刚才我在写日志时所用的原子笔。我想办法抓出原子笔,猛力地朝男子的大腿上刺了下去。男子发出惨叫声,然后放开我倒了下去。我一面咳嗽,一面跑向出租车。那个外国男子则一面吼叫一面追了过来。 我的肩膀被他抓住,于是回头想揍他的脸。虽然我的拳头没有打中,但他却因此跌倒,动作也跟着变慢。我打开车门,坐进车里发动引擎。脚踩油门。我用尽全身的力气猛踩着油门。转动方向盘,把车开到车道。他们已经逐渐离我远去。我在夜晚空无一人的道路上,不断地往前行驶。 我一面开着车子,眼泪流了出来。这不知道是感到安心,还是悲伤的眼泪。我心想着自己现在还活着,一面用力紧握着方向盘,一面深深地吐气,试着调整呼吸。我一面回想着在意识深处所窥见的影像,一面心想会不会是那位实习医生弄错了。我所渴望的感觉,应该是克服才对吧!为了克服根植在内心的恐惧,而采用这种令人皱眉头的方式。企图创造恐惧,然后再加以克服,这该不会就是我独特的抗拒方式吧!道路笔直地向前伸展。等间隔排列的路灯连绵不绝,像是永无止境一般。不过,我却感觉自己的体内有某种令我牵挂的东西。虽然十分细微,但我越是尽量不去思考,那股停滞的意识就越是转成刺痛,引起我内心的不安。我的右脚彷佛受到刺痛的催促一般,使出力气。不知道能不能说出那种感觉,我口中发出喃喃自语,时速表却急速往右倾斜,仿佛有人在追赶似的。我心想有点不太对劲,感觉身体像是一面加速一面坠落。感觉心脏好像受到重击一般。前面有个急转弯。我彷佛看见一个小小的景物,以惊人的速度逐渐向我逼近。我发现到那是地面。速度不断地往上飘升,而我则是持续地往下坠落。弯道的白色护栏,逐渐向我逼近。彷佛要向我攻击般地扩大,企图把我压垮。心跳加速,全身肌肉极度紧缩而使身体几乎无法动弹。我彷佛变成了一个东西,没有躯壳只剩下内部一团东西,感觉身体正往下坠落。恐惧已经被我抛在脑后。当我看见眼前那个白色的护栏时,对我而言就宛如是温暖柔和的光。一阵像是碎裂、压垮的冲击遍及全身,当各种声音膨胀、迸开时,我有一种全身被柔软的东西充满的感觉。 第十一章

藏书网 白色蒙陇的光模糊地漂浮在半空中。我越是想感觉它的白,就越看不清楚它九九藏书的轮廓。在我的眼中所残留的影像里,只剩下一道不确定的光线而已。我试图开口说话。 嘶哑的声音从喉咙里发出来,过了几秒钟的时间之后,我才确定那是我自己的声音。 虽然除了脖子被固定住之外,身体其他的部分都还可以转动。不过,只要我试着转动右手臂,便会感到喉咙一阵刺痛,呼吸困难。我的眼里残留着已经变色的绿色影像,每次只要我一移动视线,它便会跟着左右摇晃。脑海中掠过和医生之间的对话。 感觉自己像是反复?99lib.在做某种辩解似的。虽然感觉像是昨天才发生的事,但却没有什么印象。棉被已盖到我的肩膀,但我还是觉得有点冷,看来我似乎再也无法入睡了。 门被打开,白汤子走了进来。看见她拄着拐杖,到目前为止的记忆才又重新变得鲜明起来。她面带笑容地说:“你终于醒了?”我无法使力,只能发出轻微的声音表示点头的意思。 “我们两人还真是为这家医院添了不少麻烦呢!” 说完这句话之后她再度微笑,彷佛除了微笑之外她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些什么。她一手摊开钢管制椅子,一面伸展绑着绷带的腿,一面坐了下来。 “……感觉如何?” 她的表情看起来有些僵硬。 “不太好……。不光是脖子不能动,也没办法起身……。” “出了那么严重的车祸,只伤到这种程度已经算是奇迹了。” 她低下头,过了一会才迟疑地慢慢抬起头来,她的眼中带有责备的神色。 “……你九九藏书说的不是真的吧?什么被抢匪攻击,在逃跑的时候受到惊吓而撞车…,…就算真的遇到抢匪,后面所说的也都不是真的,对吧?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她的目光严厉,嘴唇颤动着,但眼神却始终没有移开。虽然我闭上眼睛,但却无法阻止自己皱起眉头来。 “我也不知道。”我老实回答她。 “只不过……,感觉很安详。我心想只要这么做的话,就再也没有人可以对我怎么样了。世界在那个时候对我十分的温柔,温柔到令人吃惊的地步。” “你在说些什么呀。我不懂你的意思。那、那不就等于是去送死吗?你死了,我该怎么办?” “虽然感觉很像,不过并不是。感觉不太一样,而且……”当我说到这里时,我的声音在颤抖。“在冲撞的过程中,有种跟自己十分贴切的感觉,让我欲罢不能。” “傻瓜!” 她如此说道,同时流下了眼泪。 “你不是说过要永远陪着我。那是骗人的吗?太过分了。你这么做太卑鄙了。” “说得也是……,对不起。” 从窗外照射进来的月光,在正在哭泣的白汤子脸上形成阴影。从隔壁病房传来小孩喧哗的声音。月亮很美,小孩的声音显得既高亢又清澈,听起来非常悦耳。窗帘所形成的阴影,笔直地向前延伸,彷佛把病房分隔开来。 “更何况……对你施暴的那些人,都已经不存在了。不是吗?” 她喃喃自语般地说道。 “……我懂啦!” “你根本就不懂嘛……。攻击你的那些人已经不存在了喔!” 白汤子的声音很温柔,听起来彷佛带有温度般的温暖。不过,在我的体内却有一股想要抗拒的力量。我心想果真是如此吗?真的可以这么说吗……。一旦小孩的声音停止之后,可以听见从隔壁病房传来微弱的电视声音。播报员正用商业化的口吻,播报着新的新闻消息。 “也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变得很想哭。” 听我这么一说,她笑了。 “……想哭就哭有什么关系,反正这里只有我一个人而已。”

在池袋车站东口、西武池袋线的出口前面,尽管是平日,人潮依然川流不息。行色匆匆、人声鼎沸,全部的人朝着所有方向穿梭涌入,在黄昏带着淡蓝色的微暗中,无数的霓虹灯开始照亮依然蒙胧的周边。以往置身在这种人群之中会让我感觉浑身不舒服,仿佛只有自己被排除在外似的。该怎么形容呢?感觉一大群人看起来就像是一团扑朔迷离、巨大的浓雾,向自己扑过来,让我有种压迫感。我不知道自己现在是否还有这种感觉。虽然才出院没多久时间,不过只要我不用力的话,走路时脖子就不会疼痛。我点了根烟,用眼睛搜寻约好见面的山根先生的身影。 尽管白汤子自己也受了伤,但她依然为躺在床上动弹不得的我做了各种的努力。 她一面拄着拐杖一面走到医院的商店去买必要的用品,买不到的时候,甚至还不听我的劝阻,跑到医院外面的便利商店去买。护士曾经告诉过我好几次,看到她摇晃着瘦弱的身体,一步一步走下楼梯的身影。我可以想象她的模样。从今以后我必须报答她才行。山根先生在眼前的斑马线旁边向我挥手。 “抱歉,我还以为自己很准时呢,结果却迟到了。” “不,是我太早到了。没关系啦。” 不知道为什么,山根先生看起来似乎有点心神不宁的样子。虽然他说我们偶尔可以一起吃顿晚饭,不过我认为他应该是有事要跟我说才对。他不但不停地抽着烟,而且笑容也比平时还多。我心想这次轮到我先问他了。 “您是不是有什么难言之隐?没关系,请您直说无妨。” “唉!是啊!其实,我也觉得这么做有点不妥。” 他熄掉香烟,又重新点燃一根。 “我们现在准备去的那家店,你父亲也会过来。我怕事先告诉你的话,你会不肯来,所以……。当然,我也不太想安排你们碰面……。不过,对方说无论如何都要见你。说不定是有什么事情要拜托你。他说如果我不告诉他你的住址,就要安排你们直接碰面。他甚至还说我无权拒绝他。不错,或许我的确没有这种权利。所以我才要求他条件是我也必须在场……” 山根先生满脸愧疚的表情,一面确认我的样子,一面慢条斯理地说着,似乎在斟酌字句。像他如此善良的人,怪不得会因为这种心事而心情沉重。我对他展露笑脸,同时表示我没事,要他不用担心。 “您还记得吗?大约是在我进育幼院半年左右,当时举办慰劳会的事。” “嗯?” “慰劳会啊!就是我进育幼院首次举办的啊!” 山根先生如释重负似地望着我,不久终于点头。 “当时企业捐赠了各式各样的东西。其中最多的是衣服。而且还不是旧衣服,而是非常新的衣服,大家都非常讶异。发动募捐的地方企业也都非常亲切,于是要大家一起唱歌感谢他们。” 在号志灯即将转变之前,有辆汽车加速发出声音地穿越斑马线。有位小女孩似乎受到惊吓似地回过头来。山根先生停止抽烟,望着我的脸。 “但是,我却一点也不高兴。我既不喜欢他们帮我穿衣服,也不喜欢他们给我衣服。当被问到为什么不喜欢时,我并没有回答,只是一直保持沉默……。像是受到我的影响似的,就开始出现一些讨厌这些衣服的小孩。结果整个会场都被我们搞砸了。教职员们想尽办法让一切顺利进行,但却被我弄得颜面扫地。我恩将仇报,都是因为我的缘故,害得许多人留下不愉快的回忆。那些捐.99lib.赠的企业,都是从以前就很照顾我们育幼院的人……。” 山根先生温和地闭着眼睛,从他表情上所显现的深刻皱纹,再次让我觉得他年事已高。 “大会结束后,正当大家开始在收拾东西的时候……,我还以为自己会被打。因为我让教职员们丢脸,大家都为我伤透脑筋,我心想这下一定会被狠狠地责骂,或是痛扁一顿。所以当山根先生靠近我的时候,我全身紧绷等着被揍。我知道这样至少可以忍耐到某种程度。不过,山根先生并没有打我,不但没有打我,反而笑着抚摸我的头。我不明白那是什么意思。我无法理解,为什么我没挨打呢?我并没有忘记当时的事。不管今后会发生什么事情,至少我还记得当时的那件事。过去我一直没有把眼光放在重要的事情上面。不光是当时的那件事。山根先生,直到现在我还一直受到您的照顾……,我真的非常感谢您。” 说完这句话之后,我向他低头致意。同时转过身子,回到来时的路。 “喂!”山根先生连忙大声喊我。“没错,我知道你不想见他。不过,我觉得你还是跟他见一次面会比较好。要是当初你的父母没有丢下你不管的话,或许你会有个完全不同的人生。不是吗?你一定也有话想跟他说吧?不管怎么样,他也是你的父亲啊……” 我决定再次转向山根先生,面对着他。 “我是从泥土里生出来的。” “啊?” “所以我不需要父母。现在的我跟他,已经完全没有任何关系了。” 我背对着他,往前迈出脚步,在我的前面有一大群人等着,让我几乎看不到前方。众多的人潮一如往常般地来来往往,人人带着各种不同的表情,朝着各自的方向前进。在人潮之中我仿佛见到了“他们”,让我感到忐忑不安。我张开眼睛,迈开脚步行走。虽然山根先生没有再叫住我,不过我想他一定还在背后注视着我。我在人群之中缓缓地行走。无论我往哪个方向前进,人潮依旧络绎不绝。 我决定等生活稍微稳定之后,带着白汤子一起来趟小小的旅行。只不过在这之前,我无法做出某种决定或要求,我想去祭拜她小孩的墓。 第一章 那具无头的鸽子尸体,看起来像是一个软趴趴的血袋。我不晓得这是谁干的好事。想必是某人趁着我睡着的时候,桥上扔下来的吧! 血液溅湿了白色的水泥地面,四周散落着无数的羽毛。我试着思索,为何这只鸽子会遭人攻击呢?或许是有人看不惯牠在天上飞翔的样子。如果真是如此的话,理应是翅膀被撕得粉碎才对,而不是头部。但无论如何,如果这只鸽子不在天空上飞的话,也不至于遭到袭击。只能怪牠的运气不好,但我并不同情牠,毕竟牠是闯人我生活中的异物。我利用掉落在附近的木材,将鸽子的尸体扔进眼前的河川,水花四溅,只见鸽子的身躯不停地抗拒着水流,彷佛在挣扎?99lib.一般。倘若牠的头还在的话,说不定还能见到牠痛苦的表情。鸽子消失之后,混乱的空气又恢复了原有的宁静。夕阳西下,周遭一片寂静,天色也逐渐转暗。再过不久,这里即将被黑夜所笼罩。我所期盼的黑夜。 我躲藏在桥下的一处水泥凹洞,相信不会有人瞧见我的身影。因为后面有河堤挡住,所以这里是一处死角。河的对岸是一整排废弃的工厂,河边并没有步道。因此,唯有走下河堤、来到桥下,来到我的面前,才能看得到我。但是这条散发着药臭味的绿色河川,平时是不会有什么人经过的,顶多只会被狗发现而已。事实上,我曾经听过一次狗的叫声。从河堤上传来激烈、明显隐含着敌意的狗吠声。由于当时那只狗并未接近我,所以我判断那是一只正在散步中的家犬。多半是狗儿察觉到我的气味,提醒主人那里有不明物体存在。不过这种行为肯定是毫无意义的。因为我既无意离开此地,也不打算攻击对方。或许我是个怪胎,但却全然无害。 究竟我在这里待了多久的时间,我已经不记得了。也许是好几天,也许是好几个星期,我不清楚。不过,对于来此之前的过往生活,我还有些零星的记忆。在我的脑海中浮现以前公司上司心满意足的表情,因为我所签订的一笔小交易,竟为公司秘密拓展出一条意外的营业管道。如今仔细回想起来,感觉那天似乎就像是一个分水岭。 虽然当时我只是个大学刚毕业的员工,却破例获取临时的报酬。同事找我喝酒,对我说些祝贺之类的话,之后我搭上最后的一班电车回家。在回公寓的途中,经过这座经常往来的桥面时,我突然停下脚步茫然地俯视着桥下的这个隐密处。想必当时的我还不太明白这个隐密处存在的意义吧!回到公寓,脱掉身上的西装外套,直接倒卧在床上。虽然我以前曾经跟女人同居过,不过,大约在一个星期以前,我又恢复了单身生活。想到自己今后的生活,我独自沉浸在高昂的气氛之中。从明天开始我的情况大概会有所改变吧!一旦工作变得更重要、更充实的话,薪水应该也会跟着提高才对。不过,在情绪高涨的内心深处却隐藏着一股奇异的不安。其实打从上司那里听到令人开心的结果时,这种令我感到忐忑不安、刺痛般的感觉,早已存在我的内心之中。虽然我努力想要排除这种不愉快的感觉,却始终挥之不去。刚刚所眺望的那个隐密处在我的脑海中若隐若现,令我难以成眠。远处传来救护车的声响,逐渐转强的风让房间的窗户发出轻微的摇晃。 当我醒来时,发现已经比平常晚了十五分钟。这意味着我得在二十分钟内完成上班前的准备才行。我一面想着早餐在公司解决,一面打开电视机,穿上新的衬衫。扔在地毯上的西装已经起皱,我不禁心生疑惑,为何昨晚没有把西装挂好呢?其中一个日光灯发出不规则的闪烁,因此屋内的白色墙壁看起来像是凸出来一样,给人一种窒息般的压迫感。地毯上无数的绒毛,像是顽强地在抚摸着我的脚底。我烤了土司、煮了咖啡。因为奶油已经用完了,所以只能涂果酱。咖啡很烫,为了怕被烫到我小心地吹凉。尽管电视是开着的,但房间却显得异常地宁静。时钟映入眼帘,我注意到上面所显示的时间是七点十五分,同时这也表示我只剩下五分钟的时间而已。我感到有些讶异,但我随即想起先前早已从电视画面上确认过时间了。不知道为什,我还是继续吹着咖啡。不过,当我的舌头碰触到咖啡时,才发觉咖啡早已冷掉了。于是我放弃喝咖啡,改啃土司,不断地啃着土司。秒针发出滴答滴答的声音,像用针在扎我一样。我一面听着它发出强烈主张的声音,一面继续不断地啃着土司。我用手指挑起附着在西装上的线头,把它放在桌上。这个软弱无力、奇妙扭曲的线头,看起来像是某种东西的幼虫。我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变得有些加速。我默默地听着自己的心跳声,以及时钟滴答滴答的声音。桌上的线头一面奇妙地舞动着身体一面往下掉落。我正期待着某种东西。虽然我并不清楚自己所朝待的究竟是何种东西。不过我却怀着紧张的心情,继续我的等待。我身上起了鸡皮疙瘩,呼吸变得有点不规则。汗水流过脸颊,沿着下巴边缘向下滴落。当时钟的指针超过我平常的出门时间七点二十分时,我感觉到心脏隐隐作痛,同时涌起一股轻飘飘、解放似的感觉。我一面注视着仍在转动的秒针,一面任由身体享受这种解放的感觉。感觉自己体内有某种东西正逐渐褪去,尽管伴随着些许的不安和恐惧,但基本上确实是一种喜悦。九九藏书.99lib. 从此以后,我就再也没有踏出过房门一步。不仅连三餐都改叫外送,甚至还拔掉电视的插座。尽管有好几次电话声响起,但我却视若无睹,并且在我找到钳子时,便索性把电话线给剪断。我关上雨窗,关掉电源,几乎是纹风不动地坐在椅子上。我一直保持这种姿势,一旦闭上眼睛之后,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醒着还是在睡梦中。过了几天之后,连见到外送的人都令我感到不舒服。我也不太清楚理由为何,或许是对方的制服太过于刺眼的关系。我决定透过门上的邮筒跟对方进行交易。起初对方还感到困惑,不久也就习惯了我的做法。 不过,这种交易方式也曾经有过失误。我一如往常只要听见门铃声,便从信箱往外递出干元日钞。换作是平常的话,对方便会直接抽走钞票。但是当时不管我等了多久,钞票始终没被抽走。我感到疑惑,虽然迟疑了一下,但仍然透过门孔往外瞧。我发现站在门外的是我的男同事。当时一股强烈的恐惧感和想要逃走的冲动,令我感到不安。其实仔细想想,这应该是预料中的事才对。但我在极度惊吓、担心、害怕之余,差点发出尖叫。 “你人在里面对吧?” 我一面用手摀住嘴巴,一面静待心跳恢复正常。但由于门外的声音,让我迟迟无法冷静下来。对方似乎是在询问我某些问题,但我只听见自己一味地要求对方“走开”的声音。我耐住性子,一直站在原地不动,突然间迸出了一句话,“你再不走我可要杀人啰!”,这句出乎意料之外的话似乎发挥了效果。当时我透过门孔往外瞧,同事那张善良、扭曲的表情,触动了我内心的某种情绪。只是一旦他的身影消失之后,不久又恢复了原有的平静,彷佛没有任何事情发生过一样。 之后,我拉开壁橱,取出收在里面的运动背包。虽然这个意外的举动令我心生抗拒,不过我已经没有时间了。我打开房门,一面环伺四周,一面走到外面。现在是晚上,这对我而言毋宁是一件难能可贵的事。因为当时我的屋内并没有开灯,所以我并不想见到刺眼的阳光。蒙胧、柔和的路灯可以帮我调适眼睛。我用近乎奔跑的方式穿过巷道,避开人们的目光。可能是我的脚力不好,几次差点跌倒。我透过ATM将全部的存款七十万日圆提领出来,塞进运动背包里。强忍着便利超商的强烈灯光,在那里买了大量的罐头和饮料水。如此反复走了三家超商。还花不到十万日圆,整个运动背包就已经被塞得满满的。当时的店员是用什么样的眼光看我,我已经不记得了。因为我满脑子想的都是桥下那个隐密处。我把背包扛在肩膀上,像是被吸引过去一般,直奔那座当时我隐约见过的桥下,不,应该说是在我上班期间一直让我魂牵梦萦的那座桥下。我走下河堤,来到桥下,藏身在这处水泥桥墩下的凹洞里。除了潺潺的水流声之外,四周一片寂静。我被黑暗包围,所有的光线都进不来。当时我脑海中所浮现的第一个字眼就是“躲起来”。我心想长久以来我所想要追求的,一定就是这种感觉吧!诚如字面所言,我的确是躲藏在这个四周没有路灯、被巨大的桥面覆盖、左右视线都被挡住的水泥凹洞里面。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油然而生。那是一种非自我所能控制、无能为力的感觉,既宁静又安详。待在这里的我,跟外界丝毫没有任何关连,也不会被任何人找到。冰冷的空气缠绕着我的肌肤,散发着一股无人接近的异味,此种独自置身在另一个世界的奢华感觉令我颤动不已。我的肌肤紧贴着冰凉的水泥凹洞,宛如被拥抱一般,我的身体内部也逐渐冷却下来。我越是意识到自己躲藏起来的事实,就越令我感到兴奋,体内甚至涌起一股颤栗般的喜悦。而且不知道为什么,那里的确给我一种怀念的感觉。 四周变亮时我便入睡,等我醒来时通常都是在夜晚。起初我以为这只不过是巧合罢了,后来我才渐渐发觉原来是我刻意等待夜晚的到来;月亮被乌云遮住,这里漆黑一片。我的身体一旦淹没在黑暗之中,一股将我团团围住的安全感,带给我明确的快乐。那是一种彷佛被某种东西纵容、呵护,既温暖又刻骨铭心的感觉。那种感觉经常不知从何而来,翩然地降临到我的头上。虽然这种莫以名状的快感有多少是单方面的,但我却毫无抗拒地献出自我。在黎明天亮之前,我彷佛被黑暗拥抱一般,在此种奇妙的快感中安然入睡。 如今的我正处于这种快乐之中。我现在所追求的就只是这种感觉而已。宛如被黑色的大气所笼罩,唯有自己感受得到的这股安详的感觉。在这种情况下,其他所有的事物全部变得毫无价值。没有人会骚扰我。因为所有会骚扰到我的事物,全都被这个地方的特性及黑暗给阻绝在外。 第二章 当我醒来时,听见了雨的声音。也许我根本没有睡着,只是对于稍早之前的事,我完全没有记忆。河川的水位有点上升,水流的速度也变得有些湍急。虽然雨下得并不是很大,但对于这种小河川而言,多少还是会有影响。虽然有下雨的声音,不过感觉还是很舒服。我在桥下,所以不会被雨淋湿。 自从我来此地之后,究竟下了几次雨呢?仔细回想起来,我只记得有三次。或许更多,或许更少。我不想再多作思考了。并不是因为毫无意义,而是对我来说根本就毫无差别。尤其是最近,这种倾向变得更强烈。并没有什么特殊的价值。对身于此的我而言,下雨的次数远比任何功成名就都要来得重要许多。 我察觉到汽车的引擎声,是因为雨势变小的关系。从河堤上传来引擎声,这表示有汽车停在这里。我想多半是情侣吧!这里人烟罕至,是情侣在汽车中嘿咻的绝佳场所。虽然很小声,不过还是可以听见女人的笑声。或许是我神经过于敏感的关系吧! 我的脑海中浮现以前曾经同居过的女人,不过事到如今,其实也已经无所谓了。 那个女人模糊的面貌,依然不断地浮现在我的脑海中。记得她常常会向我确认:“爽不爽?”只要我回答:“很爽。”她又会反问我:“真的吗?”如此没完没了。感觉我和她之间的生活就是如此一直不断地重复。她所想要的,多半是我给不起九九藏书的东西吧!虽然我愿意尽我一切的努力。不过,或许努力这项行为本身就是一种错误吧!结果她还是跟别的男人跑了。 我又想起了一些微不足道的往事。这全都要怪那辆汽车。虽然我感到有些许的愤怒,但随即又平息下来。因为我对于这一方面的情感,已经变得十分的淡薄。 ——喂!在下雨呢! ——有什么关系!感觉很舒服,妳也出来嘛! ——怎么说话像个孩子似的,这副模样要是被人家看见了,怎么办? ——根本没有人嘛!谁会来这种地方啊! ——不要啦! ——不是要在车上做吗?就在引擎盖上吧! ——你白痴啊!我要回去了。 ——搞什么嘛!?99lib?真无趣—— 我一面抱着膝盖,一面倾听两人的对话。他们一定想不到这里居然会有人在。我全心全意体验自己“躲藏起来”的感受,任由自己的身体沉浸在一股涌现的喜悦之中。对方不知道我这个人的存在。只有我察觉到对方的存在。相较之下,显然我比较占优势。要是我悄悄地接近他们,并加以攻击的话,想必一定可以得逞才对。不过我并没有这样的打算。我仔细玩味这种优越的感觉。或者说不定我对全世界的感觉就是如此。我正置身在一处安全的场所,感受这个世界。而世界并不知道现在有我这个人的存在。倘.99lib.若我拥有飞弹的话,也许我会从这里发射出去。如此一来,恐怕会造成世界大乱吧!不知从何而来的飞弹,只怕会造成人们的恐惧。我躲藏起来,不希望被任何人发现。 从上面掉藏书网下某种东西,是烟蒂。因为是斜斜落下,所以掉落在桥下的我的身旁。 想必是他们其中一人所抽的烟,烟头仍在燃烧。虽然我有点受到惊吓,但一听到汽车发动的声音,又稍稍平复下来。香烟被斜斜落下的雨水淋湿,在尚未燃烧殆尽之前就已经熄灭了。那支已经变成烟蒂的香烟,曝露着凄惨、扭曲的躯体。我轻蔑似地注视着它,渐渐地我的视线竟再也离不开它了。也不知道为什么,感觉要是我不理会它的话,它就会起身而动的样子。 第三章 ——喂!醒醒! 阳光刺痛了我的眼睛。尽管我的眼睛是闭着的,但感觉阳光好像穿透了我的眼皮,染红了我的眼睛。感觉有东西正压住我的肩膀。那股力道强而有力,明显的带有敌意。我感到极为不悦。我勉强地睁开双眼,像在抗拒阳光似的,我看见一双黑色的皮鞋。就在那一瞬间,我脑海中浮现“被发现了”的字眼。我感觉心跳加速,肌肉痉挛,受到急遽的紧张和遗忘的恐惧侵袭。这里为什么会有人来呢?是谁允许他来这里的?就在我左思右想的过程中,我突然涌起了一股怒意,像是要摆脱我的恐惧似的。阳光刺痛了我的眼睛。现在的光线对我而言太过于明亮。彷佛太阳穴被紧紧压住,这种不舒服的感觉让我束手无策。我慢慢地睁开眼睛。虽然我是自愿的,但却有种被半强迫的感觉。尽管我努力控制,但我的眼光中还是充满了敌意。只见一位身穿蓝色制服的男人站在那里。是一位穿着蓝色夸张制服、手持着黑色棍棒的男警察。99lib? ——你正在睡觉,不好意思打扰你。不对,这里本来就不是睡觉的地方……。有附近的居民通报说,有个年轻男子蹲在桥下,似乎已经有好几天了,模样怪怪的。 喂!你有在听我说话吗?啊?你正在睡觉却还打扰你,的确很抱歉。不过,喂!你好歹也起来……。 男人的嘴巴蠕动着,显然他是在跟我说话。为什么这个男人的动作如此夸张呢? 穿着这一身打扮闯入我的地盘,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这里可是我的地盘。至少这里是没人会使用的场所,就算我待在这里也不会妨碍到他人才对藏书网。要用什么方法才能赶走这个男人呢?我得想个办法才行。我一定要尽快把这个夸张的家伙赶走才行。 ——你待在这个地方可是会感冒的喔!你几岁?叫什么名字?你这个年纪当游民也未免太年轻了吧!你怎么会待在这个地方呢?你家住在哪里?啊?怎么啦?你有在听我说话吗? 要怎么做.99lib.才能把这家伙赶走呢?跟他交谈吧!只要跟他交谈的话,或许他就会离开。不过,这家伙也未免太多话了吧!而且说话的速度也太快。我几乎插不上嘴。这家伙到底想怎么样啊? 第四章 “问、问题一个一个来。”我终于开口说话了。或许是太久没有使用喉咙的关系,连我自己都只听得见呼吸的声音。 ——你说什么啊? “我是说,问题一个一个来。” ——喔!原来如此啊!不过,你可不可以说话大声一点。 男人用窥探似的目光打量着我,不知道为什么脸上还露出奇特的笑容。该不会是我说了什么奇怪的话吧!我应该没有说过什么奇怪的话才对。我的心情又变得很不愉快。刚刚那种愤怒的情绪又再度涌现,然后又突然平复下来。 ——那么,你叫什么名字呢?首先,请拿出可以证明你身分的文件出来。 “没有。” ——你要认真地回答。因为这是我的职责所在,你有义务要回答我的问题。 “我就说没有。” ——你的意思是说,你忘了放在哪里吗? “扔掉了。” ——什么? “扔掉了。因为不需要。” 男人依旧用窥探似的目光打量着我,不过这一次他并没有笑,而是皱着眉头。这种表情让我感到滑稽。这次反而轮到我笑了。 ——别开玩笑了。遇到我算你运气好,换作其他警察的话,早就把你带回派出所去了。 “是、是真的。我把身分证从塑料套里拿出来烧掉了。我烧掉驾照时……,还发出一股塑料融化的臭味。因为我想扔掉,所以就把它给扔了。我再也不需要了。” 原本蹲着的警察挺直了身体,轻蔑似的望着我,警察的身体形成阴影,让我可以不必感受到强烈的阳光。 ——你叫什么名字? 感觉男人的声音好像变得比较大声。 “忘了。” ——啊?你说什么? “叫什么都无所谓。你爱叫什么都行,随你的便。” 要等到什么时候,这家伙才会离开呢?这家伙为什么不快点闪人呢?是因为我说的还不够多吗?我应该再说些什么呢? ——你知道最近这一带有发生连续杀人魔的事件吗? “啊?” ——我是说最近这一带有发生连续杀人魔的事件。有年轻女性突然被人割脖子的猎奇事件,甚至还出了人命。你知道吗? “知、知道。” ——你是怎么知道的? “有、有告示牌。我来这里之前,看见过警告的告示牌。” ——这样啊! 说话可区是一件麻烦的事。只要一不小心说错一句话,就得再多作补充才行。要是应付不好的话,只怕情况会变得更糟糕。 ——那个男犯人的特徽是穿着牛仔
裤和有扣子的衬衫。犯案时间通常是在晚上,所以不知道衣服的颜色。不过,凑巧的是你也穿着同样的衣服。 “穿这种衣服的人多得是。” ——那个男人头发乱糟糟的,这点也凑巧跟你很像耶! “只是凑巧罢了。” ——起来,跟我一起走。 “我不会听从任何人的命令。” ——废话少说,快起来,给我出来。 男人用粗大的手握着我的手腕,用力地拉着我。当时我内心涌起一股冲动。连我自己也没有把握可以控制得当,一股难以压抑、突如其来的怒火。我甩开男人的手。 当时的力道既蛮横又粗暴,连我自己都难以置信。男人失去平衡,惊讶地望着我。当时与其说是憎恨这个男人,倒不如说是我对自己的行为感到讶异,甚至对自己内在那股强烈的愤怒,以及混乱的思绪或感情感到束手无策。我感觉自己好像完全变了个人似的,恐惧让我再也无法忍受待在现场。男人慢慢地靠近我。虽然脸上带着脆弱、扭曲的表情,像是在跟我说些道歉之类的话,但反正已经跟我没有任何关系了。我扑向那个男人。也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好像非得如此做不可。于是我伸出双手,用力把那个男人推落到河里。 第五章 我回想起以前的事。但并不是公司或女友的事,而是更早以前的往事。 我和女人正在走路。我想不起那个女人的面貌和名字,当时的我年纪还很小。我们仿佛被迫似地朝着这条路灯昏暗的山径,一路往前行走。只见四处都是巨大的岩石,还有积水,行走的路人就只有我们而已。正确的说法,我并不是在行走,而是被那个女人紧抓着手臂,死命地拖着往前走。由于我的一只手臂被抓着,所以我只能用另外一只手臂提着沉重的运动背包。冬天刺骨般的寒冷空气,让我的指尖异常地疼痛。我几次向那位不发一语的女人询问:“我们要去哪里呢?”由于对方始终不回答我的问题,所以途中我改问:“我们为什么要去呢?”女人只是瞪着我,并未停下脚步。结果到最后那个女人始终没有回答我任何问题。 在夜风中摇曳的树木,或是几乎令人冻僵的冷空气,固然令人感到害怕。但更令我感到厌恶的是,那个女人强拉着我手臂的那股强而有力的力道。 不久,我们到达一栋陌生的房子。从此之后我就再也没有见过那个女人了。尽管如此,抓着我手臂的那股力道依然残留在我的心中。当时我心想这就是生存这回事。我仿佛手臂被抓着一般,度过每天的日子。今后我肯定会有种种不同的人生遭遇吧!我将会被这股牵引着我的力量慢慢地磨损,直到我死去为止。即使在我上了年纪以后,在恼人的日常生活中,那种感觉依然存在。无论我做什么事,那种彷佛被人强拉着手臂的不舒服感觉,始终挥之不去。 我再也不想跟这个世界有所往来了。我要逃跑,沉浸在自己的生活之中。 眼前的河川又恢复了原有的平静。我一面拉起半身浸泡在河里的警察,一面不断地向他道歉。我答应他明天会离开这里,并且拚命地向他解释说我并不是连续杀人魔。警察似乎仍有所不满,不过他只留下一句明天还会再来,就不见人影了。 我在黑暗中抱着膝盖。半圆的月亮在水面上摇晃。一只红褐色、长脚的小蜘蛛,利用一根丝线悬浮在半空中。 明天我就非得离开这里不可了。不过,我并不嫌麻烦。反正这种场所到处都有。 我经常在通勤的电车中看到比这里还要宽的河,而且上面也有一座大桥。 我应该可以在那个地方继续过着同样的99lib.生活吧!除此之外,我对其他的生活方式完全没有兴趣。我的脑海中隐约浮现女人和公司同事们的脸庞。他们有他们的生活。 ——你在说些什么啊? 悬浮在半空中的蜘蛛对我如此说道。牠为了更靠近我,一面吐丝一面缓缓地往下垂降。 ——你根本没在什么公司上过班。 刚刚仍在水面上晃动的月亮已经消失不见了。我抬头仰望天空,发现它被灰色的云层给遮住了。说不定会下雨。要是下雨的话,这里的水位可能又会上升吧!我注视着现在的水位,心里有些担心。虽然河面上有波动,但由于没有光,所以没有任何的倒影。 ——而且你从刚刚就一直在喃喃自语。说什么烧掉身分证之类的话,那是谁啊? 你到底在跟谁说话啊?你的四周根本就没有人啊! 我默默地注视着蜘蛛。或许是因为起雾的关系,我的视线变得有些模糊。我从运动背包里取出矿泉水,用力地握着。旋转宝特瓶盖的声音,在寂静的空气中发出喀啦喀啦的声响。我喝了少许的矿泉水,确认那种水流过喉咙的微温感触。蜘蛛依然注视着我。 我回答牠说:“或许是吧!”尽管喉咙得到滋润,我的声音依然显得干涩。“不过,你有证据吗?你有可以证明四处无人的证据吗?” ——我没有证据。不过,你不觉得这整件事都不太对劲吗?哪会有警察被你推到水里就这么回去的道理呢?要是真有这种事的话,你现在人早就在派出所了。 蜘蛛并未把视线从我的身上移开。我无法直视蜘蛛的眼睛。为什么牠对我会有这种看法呢?我开始感觉身体有些恍惚,很难确认牠的轮廓。牠看起来彷佛由红褐色转为绿色,继而发出黄色的光芒。如果这家伙是人的话,说不定会叼着一根烟,用夸张的动作靠近我。依然看不到月亮。我耳鸣的非常厉害。彷佛要刺穿我脑子般的坚硬声音,一面慢慢膨胀一面从我的双耳传来。 ——你根本就没在什么公司上过班。也没有女人跟你同居过,对吧?你根本就无所事事。你只是一直躲藏起来而已。你给我仔细听清楚。那是你小时候的事。自从你被女人带走之后,的确开始过着你所感受的生活。这跟你的意志无关,你是被迫过那样的生活的。大约过了二年左右,那天刚好就像今天一样,是个非常闷热的日子。跟你同住在一起的小孩,总共有三人。有个废弃的工厂,应该是在你的住处附近才对。 你跟那些孩子们在那里攀爬巨大的烟囱,在堆积的钢板之间来回奔跑。有个流浪汉睡在那艇。是个中年男子,脸上有些一污垢,穿着脏兮兮的衣服倒卧在货车上。你望着那个男子。在目不转睛注视的过程中,你逐渐对那个男子产生一股强烈的愤怒。并非有什么深仇大恨,只是你无法忍受一个烂醉如泥、面貌狼狈的中年男子倒卧在那里。于是,你手上抓起一个有手掌心那么大又重的六角形酒瓶,用尽全身的力气朝那个男子的头部扔去。你心想只要击中头部的话,那男子一定必死无疑。那个被酒瓶击中的男子发出哀嚎,不过并没有死。他朝着你怒目而视,发狂似地从货车上跳了下来。在附近的孩子拉着你的手大叫赶快逃跑。于是你便照他们所说的逃跑。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为了扰乱对方,你们分开逃跑、各自躲藏。穿短裤的孩子躲进一台报废的黑色汽车底下。另外一个因为身材太胖躲不进去,只好抱着头蹲在轮胎附近。至于你嘛,则是跟他们稍微保持一点距离,跳进堆放着钢板的另一侧,你躲在一个一公尺宽、四周被钢板或混凝土块围成的空间,算是最高明的躲藏方式。男子的叫声逐渐逼近。只见他瞪大双眼、手拿着木棍,发出怒吼。他虽然被吵醒,但显然还是带着醉意。酒醉的大人是如何的不好惹,相信你是心知肚明的。男子一面大叫:“你就躲在这附近吧?”一面拿着木棍开始敲打。四周充满着男子身上的酒臭味。你当场坐下、调整呼吸、尽量避免发出声音,以免被发现。你勉强弯着身体,从钢板间的缝隙窥伺,看见男子的脸上正在流血。这种情景让你感到心满意足。你想象血要是再多喷出一点的话,男子的身体就会变成宛若干枯的人渣。男子挥舞着木棍,用力敲打着就在你身旁形成一道围墙掩护着你的钢板。虽然你吓了一跳,但随即发觉对方只是一味地胡乱敲打而已,并不是真的发现了你。于是你又躲回正中央,在震耳欲聋的交错声中,用手摀住嘴巴,静静地等待那个男子离去。虽然时间只不过是短短的几分钟而已,但对你来说却像是永无止境一般。 不久,一个小孩被发现了,是穿短裤的小孩。因为当男子用木棍敲打汽车时,他愚蠢地发出叫声。而且就像是锁反应一般,那个胖小孩也发出了叫声。男子先踢那位较胖的小孩,然后再揪住穿短裤小孩的前胸。胖小孩竟然忘了逃跑,全身颤抖地呆坐在原地。男子叫嚣着:“好像不是你们,那位用酒瓶丢我的头、眼神邪恶的小孩躲在哪里?” 当时你感觉到心脏一阵刺痛,像是被人用某种东西刺到一般。不过,同时却有一种奇妙的感觉。只是当时你还不太明白那种感觉究竟是什么。男子抓着穿短裤小孩的头发,同时用膝盖去踢他的脸。你也许是吓到了,突然失去平衡,于是连忙用左手去支撑差点跌倒的身体。就在当时你看到了混凝土块。那是上面有三个洞,到处都看得到的混凝土块。你战战兢兢地把脸贴近那里。一股莫以名状的不安笼罩着你。那里有你期待的东西。眼前那三个洞,看起来就像是一个双筒望远镜,可以看见外面的情况。你兴奋不已,心想:“早知道一开始躲在这里就好了”。穿短裤小孩的鼻子开始流出血来。较胖的小孩则依然哭着蹲在一旁。男子打了穿短裤的小孩一巴掌,大叫说:“那家伙在哪里?”穿短裤的小孩不断地回答说:“我不知道。”你心想他应该是真的不知道吧!因为当你发现这个地方时,他们早已躲在汽车下面了。“那家伙在哪里?”你每听见这一句话,便感到一股奇妙的喜悦。“那家伙在哪里?”“那家伙在哪里?”你一面听着,一面屏住气息,继续躲藏着。男子大叫说:“你再不说出那家伙躲在哪里,我就继续这样打你。”然后正如他所说的,继续打着穿短裤小孩的脸颊。男子毫不留情地发泄他的怒火。穿短裤小孩只是一味地哭着说:“我不知道。”你继续看着这一幕。你一面听着穿短裤小孩每次被打所发出的哀嚎声,一面屏住气息,偶尔会吞咽口水,但身体却不动如山。其实只要你现身的话就可以解救他们,但是你却依然继续躲在那里,不肯出来。 不过,你之所以不肯出来,并不是因为害怕。毕竟你是一个早就豁出一切,毫不爱惜自己身体的小孩,就算被人杀死也不以为意。既然如此的话,那到底是为什么呢?应该连你自己也不.99lib.是很清楚才对。其实是那种状况让你感到无比的舒服。那种躲藏起来的状态,那种行为本身带给你无比的快感。那种紧张刺激、放肆的喜悦,加上更令你感到异常兴奋的,莫过于你意识到自己正躲藏起来的这件事。而你似乎也发觉到,只要你这么做的话,便能够摆脱那股拉着你的力量。同时也可以度过那些既恼人又不愉快的日常生活。你可以摆脱一切跟你有关的事物,逃避烦恼。此时你的脸上露出了笑容。虽然穿短裤小孩满脸鲜血淋漓,但你却再也无法感受到这个景象所代表的意义了。 蜘蛛说完这一番话之后,便在当场开始旋转起来。不知道这究竟是蜘蛛本身的意思,还是因为蜘蛛丝的关系。只见牠一直不肯停止旋转。我突然很想抽烟。虽然我不知道自己到底有没行抽烟的习惯,不过只要附近有香烟的话,我就会拿起来抽。 “你发表的长篇大论,听起来无聊得很。” ——不,你可是听得非常仔细喔! “这个嘛!我可不太清楚喔!” 蜘蛛慢慢地停止旋转。从这个情况来看,我明白这应该是蜘蛛本身的意思才对。 蜘蛛缓缓下降,在快要接触到地面之前停了下来。我心想只要切断这个蜘蛛丝的话,或许就能叫这个家伙闭嘴。 ——至于接下来的故事呢。老实说我就是专程来告诉你这件事的。你回家之后,受到非常严厉的斥责。因为你的关系,害得穿短裤的小孩必须住院。虽然你备受多方的指责,但你却完全不在乎。隔天你便离家出走了。每天过着逃避世界的躲藏生活。 直到现在这个样子。你今年才十六岁。怎么可能会在公司上过班呢!交易?意想不到的营业管道?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你一直都过着躲藏的生活。甚至连跟女人好好说句话的机会都没有。面对排山倒海而来的性欲,得不到正常的发泄管道,只能藉由对路过的女人割喉以得到快感,你就是那个有点肮脏、宛如人渣般的连续杀人魔。 “你在说些什么?别开玩笑了。” ——我并没有在开玩笑。你就是连续杀人魔。你根本就无法过正常人的生活。什么手臂被拉扯的感觉,其实你老早就已经摆脱那种感觉了。 “可是……”我说道,“可是,你有证据吗?你有我是连续杀人魔的证据吗?” ——证据?在你的运动背包里应该有一把扁平、双刃的刀子才对。 “我的背包里才没有那种东西呢!” ——还有现在虽然看不清楚,不过只要天色够亮的话,应该可以看到你身上穿的衬衫上染有血迹。 蜘蛛继续一圈一圈地转动着。我心想牠大概是在嘲笑我吧!看到牠转动的样子就让我变得意识模糊,有点想睡觉,于是我移开视线。 ——不过,对于这种事情你又何必放在心上呢?我说得没错吧!反正不管你是什么样的人,对你来说已经没有多大的意义了。因为你早就决定豁出一切,躲藏起来。 所以不管你是什么样的人,不管你做出什么样的事情来,都已经无所谓了。你原本就失去一切了,不是吗?躲藏起来的确带给你快感,对吧!你现在不是可以听见我说话的声音吗?要是你天生是个游民就好了。或者还是当个战争中的逃兵比较好呢?你叫什么名字好呢?我来帮你决定好了。喂!你觉得如何呢? 我叨断蜘蛛丝。我心想用手指就能切断,果然不错。虽然蜘蛛掉落到地面,但却始终不肯离去。 ——那个无头的鸽子尸体,肯定也是你干的好事。 “才不是呢!” ——不,是你干的好事。你一定是看不惯牠在天上飞的样子吧! 我把蜘蛛踩烂,或许是踩了很多次的关系,只见牠变成了像烟蒂般的细屑。我调整紊乱的呼吸,试着让加快的心跳恢复平静。我喝了矿泉水,倚靠在水泥墙壁上。微甜的水在我的喉咙里打转,我的背脊感觉到冰冷坚硬的石头。我一面抱着膝盖,一面不断地感受到冷空气爬上背脊那种颤栗的感觉。 我感觉有微弱的光芒,抬头一看,见到月亮。被我踩烂的蜘蛛细屑被风吹散,漂浮在水面上,彷佛是在嘲笑我一般。我默默地注视着它。刚刚那只蜘蛛的声音依旧在我的脑海中盘旋。 我的确是躲藏在这里。不打算被任何人发现。不过,那只蜘蛛的确是闯入了我的生活。不管我愿不愿意,从今以后牠将继续进入我的生活吧。唯有跳进眼前这条河川,才能摆脱牠的纠缠。无论是这个场所的特性,还是笼罩着我的黑暗,都已经派不上用场了。 我感觉头脑变得有些恍惚,虽然蜘蛛已经消失不见了,然而牠的声音却始终萦绕不去。每次只要我试着回想以前公司同事或女友的面貌,那个声音便不断地干扰我。那个声音既执着又顽强,企图侵入我的体内抹灭一切。我真的是连续杀人魔吗?我是那个在来这里的途中确实会见过,写在那个告示牌上的连续杀人魔吗?虽然我试着思索,但不知道为什么,却怎么也想不起来。我可以听见头上传来叩叩叩、高跟鞋敲打着地面的声音。是我去偷袭她们的吗?我无法集中思绪,感觉自己似乎做过那样的行为。但是,不对,要是我真是连续杀人魔的话,我应该更像个连续杀人魔才对。像是受到某股力量的牵引,我试着搜寻运动背包,想找出那把扁平、双刃的刀子。但不管我怎么找,把里面所有的罐头或宝特瓶都倒出来,还是找不到那把刀子。要是我是连续杀人魔的话,就一定会用到那把刀子才对。为什么我找不到呢?我到底该怎么办才好呢?如果我不尽快采取行动的话,恐怕会有很多人蜂拥而至,为了捉拿从战争中逃走的我。我的背脊宛如痉挛般地
发出颤抖,一股想发出尖叫般的恐惧,让我全身的肌肉缩成一囤。到了明天,我就得遵守跟那位警察的约定才行,而如果我没有找到那把刀子的话,就会让难得来此的猎物逃走,这样一来难保同事可能又会到我的住处找我。宛如被木桩敲打般的头痛,在感觉意识逐渐分裂之中,我仿佛看到了某种东西。一切要求我的东西,控制着我的行动,彷佛有一股企图侵入我体内的梦靥力量,那股的确存在的力量,宛如手臂般地伸向我,抓住我,用力地拖着我。我现在的确是看到了那个影像。这是我的幻觉吗?不,不管这是不是幻觉,都跟我毫无关系了。 总之,我还是得找到那把刀子才行。不,现在最要紧的是,必须找个可以替代刀子使用的东西才行。要继续过这种生活的话,就得竭尽全力地把所有逼迫我的东西砍杀殆尽。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