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
《冥海花》
画外飞仙
一
万顷东海,千里碧空如洗,红日高悬。阳光照在一望无际的海面上,便似铺金洒银,映得波光璀璨粼粼。海风习习吹过,推动潮来汐往。不时有海鸥盘旋停驻,呀呀做声。
从南边的海面上,驶来一艘大船,船首坚昂,高大如楼,底尖面阔,头窄尾方。甲板正中央高立一根主桅,直耸入天。其上扯一张大帆,帆顶飘扬一面大旗,上绣一条大龙,张牙舞爪,呼风唤雨,好不威风。主桅两侧,各有三根副桅,上挂副帆。七面大帆吃足了风,俱都张得满满的。船身虽巨,行驶起来却仿若疾风快马,破水蚊龙。
主桅下面的甲板上,摆放了一张大圆桌,桌边围坐了六个人。中间一人约莫三十来岁,獐头鼠目,尖嘴猴腮,正是江湖第一大帮——“水龙帮”的“东海潭主”米市沛。他左首边上紧挨着一人,是水龙帮的“南海潭主”袁九洲。
再接下来一人,却是江湖第二大帮——“火凤帮”的堂主马腾空。他右首下坐了三人,乃是武林中赫赫有名的“西南判官”蒋烫、“烘云剑客”谢今朝,以及和平钱庄的少庄主钱匣。他们一齐搭坐这艘大船北上蓬莱,行程一致,目的却各不相同。
蒋烫是去济南探望自己的结义兄弟,谢今朝是回自己的“烘云居”,而水龙帮、火凤帮以及钱庄的几人,却是替武林富豪——“一掷千金”甘重币甘大善人,押送一支大镖。
这六人边吃边聊,谈笑风生。船上食材缺乏,菜肴尽是些清蒸活鱼、红烧大虾,配上咸菜酱肉、香醇好酒,虽然种类不多,倒也味道鲜美。
六人之中,数米市沛话头最多,东拉西扯,八面玲珑。他身为东道主,极为殷勤,捋起袖子给大家又是布酒,又是布菜。这下子,他正夹起一只大虾,一边往谢今朝盘子里送,一边笑道:“谢大侠今天好像吃得很少,是不是菜做得不合胃口?”
那位“烘云剑客”谢今朝五十来岁年纪,身穿酱色绸缎貂皮袍,须发齐整,面色白净,显见平日养尊处优,衣食不愁。他眼见一只大虾向自己盘中飞来,慌忙摆手推却,说道:“米潭主太客气了。昨晚风大浪急,我在房里晕船晕得厉害,一晚上吐了五、六次。现在还头晕眼花,腿软无力,实在提不起什么胃口。”
米市沛笑道:“既然吐空了胃,更要多吃一些,补补身子。”谢今朝有苦难言,只得干笑了两声。
谢今朝身旁清瘦浓须的中年人笑道:“你比我还差了两岁,怎会如此不济?”谢今朝道:“蒋判官整日舟车劳顿,早已习惯了颠簸。我可是久未坐船,遇上一点儿大浪,这把老骨头都要摇散啦。”蒋烫笑道:“这倒也怪不得你,昨天晚上风浪确实大得吓人。”谢今朝道:“可不是吗?我上船之前,人家都跟我说,这‘九幽神船’船大如城,踩上去如履平地,管保睡觉吃饭,一切照旧。我误信传言,这才上了贼船,这下可好,想下去也下不去啦!”
众人一阵大笑。米市沛笑道:“不用说谢大侠了,就连我们这些老水耗子,昨天晚上都有些招架不住。”蒋烫身边衣着华丽的年轻公子道:“说来也怪,这么大的风浪,说停就停。这才过了半天,太阳又出来了。”袁九洲道:“钱公子有所不知,海上气候最是变化无常,经常一天之内,连变两、三种天气。”那叫钱匣的年轻公子笑道:“如此说来,倒是我少见多怪了。”
袁九洲身边的高个大汉说道:“谢大侠,你把那盘魚往我这儿挪挪。”
谢今朝抬头一看,见是火凤帮堂主马腾空,忙道:“马堂主好胃口,这鱼我是一口也吃不下去,你要是能吃,都给你吃了吧。”说着把鱼盘递过去。
马腾空也不客气,伸手接过,抓了条鱼,上嘴便啃。米市沛道:“马堂主身子倒是硬朗,大风大浪也不怕的。”马腾空一边吃,一边说道:“什么大风大浪?我昨晚睡得沉,什么也不知道。早上起来肚子饿,中午得多吃点儿。”大家听他居然不知昨夜狂风大作,巨浪滔天,均觉不可思议,面面相觑。
钱匣吃了两片酱肉,呷了口酒,对米市沛道:“我平日出门在外,船也坐得不少,这么豪华的客船,却还是头一回见。听说二十年前,水龙帮起家之时,便是靠着这艘‘九幽神船’载人运货,保镖护航,却不知贵帮花了多少人工物力,才建得这样一艘大船?”
米市沛道:“原来钱公子尚不知这艘‘九幽神船’的来历。”钱匣笑道:“小侄孤陋寡闻,还望米潭主赐知。”
米市沛点了点头,放下筷子,缓缓说道:“钱公子这个问题问得好。说到‘九幽神船’,就不能不提到水龙帮二十年来从无到有、从小到大的建帮历程,而说到水龙帮的建帮历程,就不能不提到当年的一位旷世奇才——‘九幽真君’纪登天。”
此言一出,谢今朝和蒋烫一齐“啊”了一声,袁九洲也面色微变。马腾空闷头吃鱼,却是毫不在意。
米市沛一边招呼大家继续吃菜,一边说道:“现今大家都知道‘九幽神船’,乃是我们水龙帮的镇帮之宝,却恐怕没几人说得出来它的来历、背景,甚或提起‘九幽真君’这个名号,一些年轻后生居然毫无所知。殊不知在二十年前,说99lib?t>到旷世奇才纪登天,有谁不是如雷贯耳?说此人是旷世奇才,不只是说他武功盖世,而是说他于武功之外的诸般杂学,什么奇门术数、五行八卦、医药星象、琴棋书画,那是无一不通,无一不精。放眼天下,能在武功上胜得过他的,已是寥寥无几,而能在杂学上胜得过他的,则恐怕再无一人。”
见在座诸位属谢今朝资历最深,米市沛当即以目光征询。
谢今朝幸得良机,展现自己的见闻广博,立即大声应道:“米英雄这话不假。我去过山西太原‘空虚道人’孔闲云的谪仙观,也去过杭州柳先生的滴翠柳庄,那里面的机关埋伏,都是‘九幽真君’一手所设计制造。若没有主人引领,那真是在里面转上一百天都走不出来!……”
满桌顿时一片哄笑。笑声过后,蒋烫正色道:“只可惜此真君虽然文武过人,却是心高气傲。当年华山一役,败在席老鬼掌下,竟然从此销声匿迹。自此江湖永无日月,武林不见青天,真叫人可嗟可叹!……”
众人一听到“席老鬼”这三个字,个个如同被当头浇了一桶凉水,笑容立时凝固。
钱匣道:“我曾听家父提及二十年前那一场大战,只说参战二人水平之高,相差之微,为他老人家二十年来所罕见,但说起个中细节,总是不愿多谈。今日许多长辈在此,可否讲讲当初那一战的缘由始末?也让小侄长长见识。”
谢今朝朝蒋烫对视一眼,似乎都不愿意提起那段往事。沉默片刻,蒋烫这才缓缓讲道:“这已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许久不提,今日猛一说起,还真有点儿不惯。话说那会儿‘天煞星’席卷云刚刚成立了‘鬼门’,短短两、三年间,已在江湖中,掀起了无数腥风血雨,乃至天下豪杰谈起‘鬼门’,没有一个不为之胆寒色变。其间不乏一些武功卓绝、慷慨正义之士,对‘鬼门’忍无可忍,奋起反抗,可是到头来,不是被席老鬼打死,便是被他门中小鬼打伤,非但于己无益,反倒更加助长了席老鬼的气焰。
“就这样窝窝囊囊地,让‘鬼门’猖獗了几年,终于有一位顶尖人物挺身而出,向席老鬼发下一纸战书,约他于当年的三月初三,在华山之巅比武论剑,一决雌雄。这位英雄不是旁人,正是名满天下的‘九幽真君’纪登天。这张战书上写得分明:‘论剑不分生死,败者退隐江湖。’其中‘退隐江湖’一条,可是大有说头。不光要求败方从此断绝一切江湖往来,终身息武,乃至残其余生,都再也不能踏上中土一步,条件可谓苛刻至极。”
马腾空咂舌道:“退隐江湖倒还罢了,离了中土,吃没的吃,玩没的玩,活着还有什么意思?”米市沛道:“那倒也不尽然,海外也有些好玩的去处。虽不比中原土地肥沃,物产众多,可也有不少珍稀之物。”马腾空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继续低头吃鱼。
蒋烫继续说道:“其时纵观整个武林,有胆量向席老鬼这样叫板的,恐怕也只有‘九幽真君’一人了,更不消说定下如此巨大的赌注。但是,那席老鬼轻世傲物,犹胜九幽真君,想都不想,便一口应承下来。不仅如此,还特邀少林、武当、峨嵋三派掌门做个见证,说要让他们亲眼瞧一瞧,堂堂的九幽真君,如何败在自己的天煞掌下。”
钱匣砸舌道:“这老贼好生猖狂。”谢今朝叹道:“席老鬼虽然猖狂,但他向来恣意妄为,要风便是风,要雨便是雨,又有谁敢说半个不字了?四月之前,‘阴风庄’庄主薛仲明收到鬼门的阴阳通牒,请了三十多个讲义气的好朋友,到场助阵,到头来还不是被人家,杀了个干干净净?想当年金蛇帮的潘老帮主,和土狼帮的堵老帮主,武功何等高强,还不是被人家截杀在杭州城外?”
一番话说得大家心里都不是滋味,但是事实如此,确也无可奈何。
蒋烫顿了一顿,继续说道:“说起当年华山那一场恶战,九幽真君以一口龙彩宝剑,与席老鬼力拼五百余回合,终于一招不慎,叫他一掌印在后心。谢大侠曾亲临观战,具体过程如何,还请谢大侠讲来。”
谢今朝思绪飘回二十年前,眼前浮现出九幽真君功败垂成那一幕,顿时感慨万千,黯然说道:“那是武林之大不幸,不提也罢。”
蒋烫听谢今朝言语凄凉,颇有同感,喟然叹道:“要说九幽真君一招惜败,回去以后重整旗鼓,伺机再找席老鬼报仇雪恨,也不见得全无胜算。只是他一诺千金,败仗后居然当真依约归隐,从此再不过问江湖中事。可叹江湖之大,自九幽真君之后,再无人敢向席老鬼发难,任由那老贼肆虐了二十余载。”
袁九洲道:“九幽真君娶了昔日武林四美之一的柳千条柳大小姐,自然意境潇洒,看淡了输贏之事。纵然一战身败,解甲归田,但自此远离了江湖是非,还可以带着仙妻云游天下,也不失为幸事。到头来还是我们这些凡夫俗子,生活平淡乏味不说,还要饱受鬼门欺侮。”
蒋烫正色道:“袁潭主此言差矣。自古邪不胜正,那席老鬼猖狂得了一时,我就不信他能猖狂一世。我们正派中人,学艺不精,技不如人,那无话可讲,只是不能未战先怯,气势上先输给了人家。”
袁九洲脸上微微一红,叹道:“在下不思进取,倒叫蒋判官见笑了。”心中却想:“明明打不过人家,气势上占多大的上风,不也是自欺欺人吗?”
钱匣不解道:“小侄听说,九幽真君决战之时,已有婚约在身,他若是心疼柳大小姐,怎会不顾身家性命,和席老鬼赌什么退隐江湖?万一失手死在席老鬼掌下,柳大小姐岂不成了没过门的寡妇?”米市沛道:“九幽真君武功高强,且又精通医药,真要想把他打死,只怕也没那么容易。”
蒋烫也道:“况且以席老鬼的脾气,能够把对手打得抬不起头,显然要比取其性命更为划算,所以他出手之时,自会留有余地。”米市沛道:“嗯,说不定九幽真君事先,便算准了这一点,才会立下什么‘退隐江湖’的赌约。”
眼看话题越扯越远,谢今朝说道:“江湖传言,不可全信。米潭主,请你接着说这‘九幽神船’才是。”
米市沛点了点头,接着说道:“话说九幽真君败给席老鬼之后,先与柳大小姐完了婚,然后便遵诺远离中土,携妻坐船周游海外。夫妻二人每天放情山水之间,倒也乐得逍遥自在。这一日他们到了东海金礁岛,看到岛上古树长得挺拔茁壮,参天蔽日,忽然萌个念头——若能以岛上巨木为骨,粗枝为干,建造一艘前所未有的豪华客船,再坐着它漂洋过海,游遍天涯海角,岂不胜似神仙?他们商议一定,说干便干。九幽真君精通木作营造,自己动手设计了船只清样,又请当地居民砍伐树木,锯刨枝干,前后耗费了整整一年的时间,终于造成了大家现在乘坐的这座长三十丈,阔七丈的四层巨船。为了维持巨船的日常运作,九幽真君又从岛上雇了船夫、厨师、医生、木匠五十余人。自那以后,东海海面上便多了一座活动城镇。因为它行驰极速,出没无常,便跟鬼神驱使一般,所以,沿海船夫便送给它一个响亮的名号,叫做‘九幽神船,冥海之花’。”
在座全为习武之人,于武学一道多少明晓一、二,但对木作可都是一窍不通。想象九幽真君漂洋过海,白手造船,无不心驰神往。环望甲板四周,仿佛看到九幽真君当年凭栏远眺的英姿,暗自艳羡。
钱匣听得入神,问道:“那九幽真君后来呢?”
米市沛叹道:“他们夫妻二人坐着九幽神船,云游四海,原本过着神仙一般的生活。哪知天有不测风云,第三年头上柳大小姐怀上了一对龙凤胎,临产时气盛不运,性命危急。九幽真君倾力救治,勉强保下一对儿女,但柳大小姐自身气血耗尽,元神祜竭,竟一下子撒手人寰。九幽真君突遭丧妻之厄,自是悲痛欲绝。为了緬怀仙妻,他在船上建起了一座画室,每天什么也不做,就把自己关在里面,画柳大小姐的人像。九幽真君才艺过人,作画的方式也十分特别,不用纸墨,单取一块大木板,以铁笔在上面划刻,笔尖过处,木屑纷纷而落,板上随之出现道道线条。他只消寥寥数笔,人物姿态便勾勒而出,接着描眉画眼,添衣加带,不出一天的工夫,便能刻成一幅栩栩如生的人像。”
蒋烫道:“是不是像这样?”说着,他伸出右手中指,劲贯指尖,在酒桌上一按一拖,本来平整的桌面上立刻便多出一道深印。
米市沛赞道:“蒋判官的大力鹰爪功果然了得!……不错,九幽真君便是这样以刻代画,只不过他用的画板是以金礁岛特有的楠木制成,坚硬如钢,因此须得借助铁笔。”蒋烫道:“那是自然。”
米市沛续道:“九幽真君每完成一幅人像,便在木板四角打上钉子,牢牢地钉在墙上,叫人再也不能移动。到后来画室四壁都钉满了人像,更无余处插针,他便又在屋里筑起一道道的隔墙,在隔墙上钉起更多的人像。短短半年时间,九幽真君一共完成了七十二幅人像,它们行走坐卧,姿态各异,却无一不是活灵活现,惟妙惟肖。只可惜九幽真君日夜作画,缺食少睡,身体难免渐趋虚弱。没过多久,名震天下的九幽真君,便在他亲手打造的神船之上,抛下一对孤儿寡女,追随柳大小姐驾鹤西游了。”
众人听到这里,心中个个一片惋惜。如此算来,九幽真君死时尚不足五十岁,那是福缘已尽,不可强求。他对柳大小姐一往情深,二人阴间相会,或可再续前缘。只可怜一对儿女,不满周岁便成了孤儿,日后无依无靠,却不知如何生计。
钱匣叹道:“造化弄人,天妒英才!只可惜这位前辈高人没有能够活到今天,不然我钱匣定要请他到钱庄一叙,讨教一二。”心中暗想:“我们‘和平钱庄’一直标榜招贤纳士,却几时才能招到这样一位人中俊杰?”
马腾空插嘴道:“人家早已退出江湖,就算活到今天,你恐怕也请不到他。”钱匣道:“那我就也租一艘船,与他海上相见。”马腾空道:“我看你不如在海上建一座岛,等他来玩。”
米市沛接着讲道:“九幽真君临死前没有其他亲人,故将儿女托付给船上的客房统领,也就是我们今日的管帮主抚养,还将神船一并赠给管帮主,作为抚养两个孩子的酬劳。他老人家死后,管帮主遵照他老人家遗命,尽心抚养那两个孩子。神船的日常开销巨大,管帮主便用它帮人运送货物,赚取一些报酬,维持收支。因为神船比一般的船装货更多,速度更快,加之管帮主经营有方,所以逐渐有越来越多的主顾找上门来。一年过后,管帮主用积攒的余钱加购了三条大船,又额外召集了几十条人手,便正式成立了水龙帮。”
钱匣赞道:“这件事我也听家父说过,管帮主以一条神船起家,短短二十年的时间,力压金蛇帮、土狼帮,将水龙帮发展为江湖第一大帮,才略委实出类拔萃。”米市沛笑道:“本帮初建之时,资金周转不畅,和平钱庄相助甚多,我们帮主常常教诲大家,说本帮能有今日之幸,全是托了钱庄的福分,叫我们不敢忘怀。”钱匣客气道:“好说,好说。”脸上却是笑开了花。
却听马腾空哼了一声,道:“我们陈帮主在十五年间将火凤帮从无到有,发展成江湖第二大帮,那也差不了多少。”
众人一听,都有些尴尬。沉默片刻,谢今朝转移话题,问道:“九幽真君的那两个孩子,到如今也都该成年了吧?可在水龙帮任职?”
米市沛面色怪异,咳了一声,说道:“那两个孩子在神船上长到两岁,让管帮主养得白白胖胖,人见人爱。大家都说,男孩儿长大了一定像九幽真君一样智勇双全,女孩儿长大了一定像柳大小姐一样美若天仙。哪知道……唉,天意不测,管叫纪家不幸。那一年元宵之夜,神船停泊靠岸,管帮主叫我们挂起彩灯,端出汤圆,庆祝过去一年的好生意。我们大伙儿辛苦一年,好不容易得空休息,自然人人宽心解闷,就在这张甲板上,一边吃着汤圆一边闲聊,好不自在。元宵吃了三轮,月亮越升越高,天色也越来越黑。忽然一阵阴风吹过,四个角上的彩灯同时熄灭,便似鬼魅降临,从天上传来一阵狂放的大笑。大家纷纷抬头索寻,就看到……”他用手指着头顶上的主帆,“那主帆上面不知何时站定一人,满头银发,衣袂飘飘,真不知是人是鬼。要说这主帆高高在上,虫鸟不落,他如何神不知、鬼不觉地攀爬上去?而他又是用了什么妖门邪法,竟然可以同时打灭角上的四个灯笼?”
众人展望神船两头,心中均想:“这神船长逾三十丈,那人若是以轻功纵身上帆、发暗器灭灯,这手功夫可真是匪夷所思。”
米市沛续道:“我们正在惊疑之间,管帮主已经到了主帆之下,向上面那人大声喊道:‘水龙帮管中游,敢问前辈尊驾何人,来我神船有何贵干?’就听那人在上面说道:‘哼哼,“来我神船”,好大的口气——就凭你也造得出这船吗?’听这口气,分明是来滋事寻衅。管帮主据理力争道:‘神船拜九幽真君所赐,现归水龙帮掌管,我身为水龙帮帮主,说尊驾来我神船有何不可?’那人道:‘纪登天也算是个人物,蹬腿前居然把船给了你们这群脓包,真是瞎了眼。我今天就来取走他的一对小雏儿,省得好羊肉落在狗嘴里,被你们糟践了。’说着又是一阵大笑。这话说得要多难听有多难听,当时就有两个兄弟气不过,拎着大刀往主桅上爬,想教训那老匹夫一顿。那老者哼了一声,从主桅飞身而下,半空中在两个兄弟头顶啪啪蹬了两下,就跟下楼梯相似。那两个兄弟手脚一松,双双从桅杆上摔了下来,重重摔在甲板上,已然背过气去。再看那老贼,便跟一阵风相似,转瞬到了舷梯口,一眨眼就钻了下去。几位知道,我们神船共分四层,最上面两层是客房,每一层少说也有十几间,他若不知道那九九藏书
两个孩子放在哪间客房,光一间一间地找也得找上一盏茶时分。可是说来也怪,我们几个兄弟刚追着他下了舷梯,就听砰砰数声,一个个都被他踢飞了上来,再看舷梯口,那老匹夫已经夹了两个小孩出来,手里不知何时多了一口宝剑,正是九幽真君生前所佩之剑,名唤‘龙彩’。自从九幽真君死后,这柄剑一直悬在两个孩子房中,辟邪驱祟,佑庇安康,谁想到一朝看管不慎,便落入魔掌之中。管帮主高叫:‘别让他跑了!’五、六个兄弟瞬间又围了上去,哪知还未近及他身子一丈以内,就听扑扑几声,全都捂着嘴倒在甲板之上。那老贼大笑道:‘多谢多谢!’纵身一跃,踏着缆绳回到岸上,‘哈、哈、哈、哈’四声大笑,一声比一声轻微,显是距离越来越远。待到第四声过后,身形已然不见。
“这人来无影,去无踪,取人性命便如同探囊取物,我们大伙儿一时间俱都呆在甲板上,半天回不过神来。管帮主带着大家查看几位兄弟的伤势。从桅杆上掉下来的那两个兄弟气若游丝,从舷梯下面踢上来的那几个兄弟手断筋折。最神奇的是倒在甲板上的那几个兄弟,每人口中嵌了一颗汤圆,无一例外地被打落了数颗牙齿,血流满腮。”
马腾空皱眉道:“岂有此理!汤圆是软的,牙齿是硬的,哪儿有汤圆打掉牙齿的道理?”钱匣道:“一定是枣泥馅儿,厨子偷懒没有去核,所以外软里硬。”马腾空道:“或许是猪肉,骨头没剔干净。”想想汤圆仿佛没有猪肉馅的,又改口道:“也许是饺子,被那老贼捏成了汤圆。”
米市沛摇头道:“那些汤圆里面不是芝麻就是山药,本来极为柔软,但那老贼出手前在上面贯以了强劲内力,一颗颗的便都硬如铁胆一般。”
几人惊得张口结舌,都觉得这等武功闻所未闻。谢今朝忍不住问道:“那老贼究竟是谁?”
米市沛叹道:“说来惭愧,水龙帮吃了这么一个大亏,竟然连对头是谁都不知道。事情过后,管帮主依照那人长相托人多方打探,历时一月,终于问出,原来那老贼就是鬼门之主——‘天煞星’席卷云!”
桌前众人虽然之前隐约猜到个大概,但听米市沛亲口报出人名,仍是心头震骇。那席卷云掳走九幽真君的两个孩子,无疑是怕他们长大以后为父报仇,当时没要他们的性命,定是有什么更歹毒的法子留在后面。这两个孩子即使现在仍在人间,只怕也是生不如死。至于名剑“龙彩”失陷鬼门,为虎作伥,更不知会造成多少冤魂。
过了许久,谢今朝打破沉寂道:“唉……那九幽真君在世时英雄无敌,死后却落得个无以为继,他的一身绝学,岂不都付诸东海了么?”马腾空吃完了一条魚,挑了根鱼刺剔牙,满不在乎地说道:“总算还留下一间画室,里面挂着他生前刻的人像。也不知道这位柳大小姐生了怎样一副容貌,能让他如此神魂颠倒,如有机会,倒想进去观摩观摩,领教领教。”
米市沛尚不及答话,坐在他身旁的南海潭主袁九洲登时脸色大变,惶恐道:“马堂主,这话可不好乱讲!当时……当时洪大哥就是在画室中,见到了柳大小姐的刻像,一时不能自持,结果……结果……唉,有些事宁信其有,不信其无,既为禁地,不进也罢,何必非要去冒犯九幽真君的在天之灵?”
马腾空见到袁九洲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心里好笑,说道:“我只是说说而已,画室既为神船禁地,那我不进便罢,袁潭主何必紧张?”袁九洲吁了口气,道:“那最好,那最好。不是我袁九洲谨小慎微,实在是那间画室……有些说不出的古怪。”
马腾空讥笑道:“古怪?一间屋子能有什么古怪?难不成是孙猴子变出的神仙庙,前面开口,后面竖杆,能吃人不成?”众人都是一阵大笑。谢今朝道:“九幽真君宝贝他的画室,我们谨遵他老人家的遗命,不进去也就是了,袁潭主又何必故弄玄虚,编出这些话来?”
袁九洲脸上一白,苦笑道:“几位有所不知,那间画室不知教九幽真君施了什么法术,一到夜间便不时有鬼魂出没。各位英雄平素行得正,坐得端,自然不怕,但若换作心术不正之辈,不知深浅地闯了进去,可难免从此恶鬼缠身,无穷无尽地痛苦,那是想躲也躲不开了。”说完,见众人疑色更增,心知此事大违常理,仅凭自己一两句话万难服众,于是眼望米市沛,盼他能替自己代言证实。
米市沛面无表情,干巴巴地说道:“近年来船上风传有鬼魂萦绕,惩恶扬善,我虽然没有亲见,但听兄弟们一个个说得神乎其神,却也不由得敬畏三分。袁潭主,你长年负责神船的货物押运,闹鬼一事我最先还是从你这里听说,不如还是由你来给几位讲讲吧。”
袁九洲的口才远逊于米市沛,在众人逼视下,颤声说道:“是……是真的!是柳大小姐的亡魂!我亲眼见过的!”
二
袁九洲面容本显猥琐,而身为水龙帮的潭主,竟会去相信什么鬼魂恶灵,和米市沛一比,越发显得大不成器。
谢今朝好奇地问:“你见过柳大小姐的亡魂?在哪里见到的?”袁九洲道:“在……在画室里。”
谢今朝问:“那亡魂长得什么模样?”袁九洲道:“便是柳大小姐生前的模样。”谢今朝好奇心大起,追问道:“到底怎么回事?你且从头讲来!”
袁九洲道:“谢大侠莫急,让我好好想一想。”停下来整理了一番思路,方缓缓启齿。
“说起来是三年前的事了。那时洪兴涛洪大哥,刚刚升任神船总管不久,负责九幽神船的日常事宜。洪大哥武功高强,为人又豪爽慷慨,大伙儿都衷心拥戴。要知道水龙帮大大小小的正副潭主,足有二十多人,神船总管却只有一个。按照水龙帮的惯例,他只要再干上两、三年,不出什么大的岔子,便可升任副帮主,前途可谓一片光明。
“可惜洪大哥这人千好万好,就是有一个缺点——恋酒贪杯,喝起来没数。我们做属下的劝了他很多回,他只当是耳旁风,半句也听不进去。也是该着他倒霉,一次我们运送一支大镖北上,半路遇到‘巨鲸帮’的海盗抢劫,洪大哥醉得人事不省,竟然无法指挥大家抵御外敌。结果一船弟兄,叫人杀得七零八落,眼看便要连人带货,全军覆没。在这危急关头,张青莲张副潭主挺身而出,拼死砍翻了匪帮首领‘浪里霸王’赵定海,终于击退盗匪,保住了九幽神船及船上的大镖。
“后来神船回到总舵,洪大哥的日子就十分难过。帮主盛怒之下,不光撤了他的职,还罚他在神船上服三年杂役。杂役是神船上地位最低等的职位,甚至要看厨师、医生的眼色行事,洪大哥受的屈辱可想而知。而张副潭主保卫神船,居功至伟,升任了神船总管。
“洪大哥本来性情豪迈,与弟兄私交甚好,可是经此重大打击,竟像变了个人似的,每天沉溺于杯中物,意志日渐消沉,不再和人说话。水龙帮经过和巨鲸帮的一番鏖战,船上兄弟死伤大半。张总管为了填补空缺,从别部调过来一些人手。新来的兄弟与洪大哥素无交情,当然谈不上以礼相待。好一点的对他呼来喝去,坏一点的欺负他职位卑微,故意分派给他最脏最累的差事。只有我们几个他的旧部下,总算还把他当个人看。
“大概过了一年,有一晚大家交镖启航,都喝了点酒,坐在甲板上闲聊。说着说着,不知是谁提到了当年与巨鲸帮的大战。鲁恒发鲁副潭主平日里拍惯了总管马屁,碰到这等大好机会,自是不能放过,添油加醋地给大家讲说张总管当年如何奋勇杀敌,一夫当关,又如何一刀劈死了不可一世的‘浪里霸王’赵定海,力护神船。”说到鲁副潭主,袁九洲言语中流露出嫌憎,似乎与他颇有间隙。
“鲁副潭主说得有声有色,下面就有些人叫起好來。一人道:‘张总管为水龙帮立下了汗马功劳,便让他当副帮主也不为过。我们能在总管手下效力,真是三生有幸!’又一人道:‘那一刀足有千钧之力,便是十个赵定海也一块砍死了,就算九幽真君在世,恐怕也不过如此!’逗得大家一片大笑。
“他们越说越不像话,我实在听不下去,忍不住大声叱道:‘刘三刀!别人吹吹也就算了,那时,你又不在神船上面,没事瞎凑什么热闹?’刘三刀一愣,转而嬉皮笑脸道:‘哟,我当是谁呢,原来是袁潭主啊。你说我不在船上,那么请问袁潭主,你当时倒是在场,大敌当前,你又在做什么呢?’我尚不及回答,鲁副潭主道:‘他呀,他在跟洪总管对酒,两人你一杯我一杯,不醉不休!’两旁又是一阵哄笑。
“我听这两人出言讥讽,心头又气又恼,便想上去给他们点颜色看看。刚上前一步,忽然从船尾蹿出一人,如猛虎下山一般,二话不说,对着刘三刀胸口便是一拳。刘三刀正倚着船帮喝酒,本就不太清醒,猝遇强敌,哪里闪躲得开?这一拳正击在他胸口之上,只见他平衡顿失,向后仰倒,‘扑通’一声,翻进了大海。来人一招建功,更不停手,接着猛出一腿,正扫在鲁副潭主胫骨之上,鲁副潭主‘哎哟’一声,抱腿栽倒。这下船上可乱了套,四、五个人立刻围拢过去,有的出拳,有的出脚,与来人斗在一处。我放眼望去,中间那人蓬头垢面,纵然腹背受敌,依旧神威凜凜,阵脚掌法丝毫不乱,竟是洪大哥!他自从屈身杂役,性情已然大变,旁人就算当面打骂,他也只默默承受,从不反抗,却不知今夜因何狂性大发。只听得砰砰数声,转眼又有几个兄弟被他打翻在地。我忽然想道:‘该不会是因为鲁副潭主对我言出羞辱,他为了替我出头,才会愤而出手?若是那样,我要不要过去劝架?’
“我正在犹豫间,就听船头舷梯传来一声断喝:‘住手!’围攻洪大哥的那几人不由得停手退后,一个个累得气喘吁吁,汗流浃背。张总管快步登上甲板,来到众人近前,厉声问道:‘怎么回事?’几位弟兄向海里垂下一根长绳,刘三刀刚刚顺着爬回,浑身湿漉漉的,狼狈不堪,也顾不得擦干,指着洪大哥道:‘总管,他……他动手打人!’鲁副潭主也爬起身来,卷起裤腿给张总管看他腿上的淤青。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简要述说了一遍事情经过,无非是说洪大哥无事生非,率先动手,唯独省去羞辱我的言语不提。
“张总管听鲁副潭主讲完,问道:‘洪大哥,鲁副潭主说的可是事实?’洪大哥‘哼’了一声,扭过头去,懒得分辩。张总管又问了两遍,洪大哥只是闭口不答。张总管见状道:‘洪大哥,你决计不肯开口,兄弟无法,只好当你默认了。我虽为你旧属,但你方才无故寻衅滋事,殴打弟兄,已是违犯了帮规。我身为神船总管,不得不对你施以惩治,否则日后无以服众。且罚你在画室禁闭一晚,你可服气?’”
蒋烫听到这里,摇头道:“袁潭主,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人家洪兴涛是替你抱打不平,才会落得这般田地。如今恩人有难,你却当起缩头乌龟,可不仗义。”
袁九洲叹道:“唉,蒋判官有所不知,我又何尝不想替洪大哥辩解几句?但在当晚情势之下,我若说起事发经过,势必要提到昔日与巨鲸帮的那一场恶战。张总管借此一役成名,荣升总管,洪大哥却丢职挨罚,两人的境遇可以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洪大哥嘴上不说,心里难免有些解不开的疙瘩。张总管若听说洪大哥是为这件事出手,只怕还以为他这些年来一直记恨自己夺了他的位子。若是由此引发什么不必要的误会,以致兄弟反目,那可就适得其反了。”蒋烫听他说得挺有道理,道:“如此说来,倒也怪不得你。”
袁九洲继续说道:“是了,因此我便忍住不语。张总管宣布了对洪大哥的处罚,马上就有几人不服,刘三刀第一个嚷道:‘总管,他打伤了那么多弟兄,就只关一个晚上,也太便宜了他吧?’张总管瞪了他一眼,这小子吓得一缩脖,便不敢再多废话。旁人见势不妙,一个个也都闭上了嘴。
“洪大哥把头一低,默然不语。张总管道:‘洪大哥若无异议,便请移步到画室休息。’说是休息,其实就是囚禁了。洪大哥面无表情地转过身去,大步下了舷梯。
“说到这里,我得介绍一下船上的画室。”袁九洲以手蘸酒,在桌上画出一张草图(见图一),解释道:“这间画室构造特别,前后各有一扇门,分别通向前后两间客房。前门可以自外用锁头锁住,也可以自里上闩。平时一般只走前门,后门常年上锁。”
谢今朝看着桌上的草图,咂了咂舌头道:“我的小乖乖,这哪里是画室,简直就是个迷宫哟。”蒋烫也帮腔道:“便是柳先生的‘滴翠柳庄’,三步一机关,五步一埋伏,也不会在一个小小的房间里头,拐出这许多花样来。”袁九洲解释道:“本来只是一间空房,九幽真君为了钉他妻子的画像,特意加筑了数道隔墙,才变成了现在这个模样。”钱匣问道:“那些画像如今还钉在墙上么?”袁九洲道:“是啊,九幽真君临终前交代,墙上刻像便如同柳大小姐金身,若胆敢有人亵渎冒犯,必遭鬼魂索命,不得好死。正因为有他这句话,这些年来船上客房修的修,补的补,唯有这间画室自始至终保持原样,连钉画板的钉子都没动过半根。没有帮主或者神船总管的许可,连我们几位潭主都不敢擅入。”谢今朝点头道:“你接着说。”
袁九洲续道:“正如大家伙所见到的,那间画室位于神船第一层,本身并不通向走廊,必须从前面或者后面的客房进入。当时张总管住在画室前房,我则住在后房,画室前后门的钥匙,分别由我们两人保管。张总管带领大家下了客舱,进入自己的房间,解下画室前门的门锁,朝里做了个手势道:‘请吧。’洪大哥低头默默地走了进去。张总管在他身后道:‘大哥歇息一晚,明日一早,兄弟自当放你出来。’说着从外面将门锁好。
“鲁副潭主、刘三刀等人,见洪大哥遭了处分,虽然气愤未消,也不好再在总管面前闹事,当下回到各自房间,睡觉歇九九藏书
息去了。
“我向总管道了晚安,也回了自己房间。关起门来,躺在床上,慢慢回想此事,却越想越觉得不是滋味。洪大哥率先打人,固然暴躁了些,但那总归是因我而起,如今他关了禁闭,我却睡起大觉,无论如何也说不过去。我瞥见房间里通向画室的后门,不自觉地摸了摸怀里的钥匙,心想:‘我是不是该去看看他?’转念又想:‘眼下他仍然在禁闭之中,我不经总管允许,擅自探望,便一样触犯了帮规,这可如何是好?’爬起来在屋里踱了几圈,忽然一股胆气上冲,心想:‘他奶奶的,触犯帮规便触犯帮规,怕他怎的?洪大哥可以为我两肋插刀,甘受禁闭之罚,我就不能去看一看他?况且,我若不告诉别人,别人又怎会知道?’”
蒋烫大声赞道:“不错,我们练武之人,最重要的就是一个‘义’字。朋友有难,自当水里水里去,火里火里去。明哲保身,可不是英雄好汉的作为。”
袁九洲点了点头,继续讲道:“那晚我主意一定,便掏出画室后门的钥匙,解开门锁,悄悄地走进了画室。那画室当中的道路十分曲折,起先尚有我房里的灯光,从隔墙上方的空隙透入,转过一两个弯,光线越来越暗,渐渐变成一团漆黑。我在黑暗中小声喊道:‘洪大哥?洪大哥?’里面无人应答。我怕前房的张总管发觉,不敢大声呼喊,只好折回客房取了火烛,执灯重返画室。连转过四个弯,来到屋子中央,借着手中烛光,猛见到一人瘫在画桌旁边的地下,怀中抱着一个大酒坛,胸襟上全是酒溃,双目紧闭,神情委顿,不是洪大哥是谁?
“我见到他这番失魂落魄的模样,心里既沉重、又伤感,于是走到桌前,放下火烛,伸手欲搀他坐起。刚触到他的衣服,他胸口下意识地往后一缩,叫道:‘别……别碰我!’说着便伸手阻挡。我轻声唤道:‘洪大哥,是我!’他听到我的声音,睁开双眼,认出是我,皱眉问道:‘你来这里做甚?’我道:‘大哥替我出头,小弟感激不尽,特来看望大哥。’他哼了一声,道:‘我是个不中用的人,大家早都把我给忘啦。你来看我,可也没什么好处。’说着举起怀中的酒坛,咕咚便是一大口。”
钱匣忍不住插嘴道:“这可奇了,好端端的画室里,怎会有酒?”马腾空道:“原来这九幽真君是个酒鬼,又怕别人知道,所以藏个酒坛在画桌下面,一个人躲起来偷偷喝。”谢今朝道:“古来书画名家,以酒助兴者大有人在。相传‘草圣’张旭便嗜酒无度,每次大醉之后,号呼狂走,索笔挥洒,变化无穷,若有神助。说不定九幽真君也是凭着酒力,才能刻出这许多传世人像。”
袁九洲道:“我当时见了洪大哥怀中的酒坛,也是心中纳罕,问道:‘大哥,这酒是从哪儿来的?’洪大哥道:‘我也正自奇怪,进屋时闻见一股酒香,顺着摸过来,便在画桌下面摸到这口酒坛。嘿嘿,你别说,味道还真不赖。’说罢‘咕咚’又是一口。等他擦去脖子上的残液,突然发威动怒:‘这帮卑鄙小人,事先备好了美酒,想让我就此长醉不醒,他们便好在外面为所欲为。好,你们让我喝,我便一次喝个饱!’说着猛将酒坛高高举起,咕咚咕咚一通狂饮。
“我见他一副喝酒不要命的架势,生怕出了什么岔子,忙拉住他的手臂劝道:‘大哥,酒是穿肠毒药,多喝无益,你还是……’不等我说完,洪大哥一把将我推开,骂道:‘你大哥这一辈子,天堂也待过了,地狱也去过了,还有什么放不下的?我算是看明白啦,人生在世,花红酒绿,到头来还不是一样蹬腿放屁?……九幽真君武功高不高?最后还不是见了阎罗王?柳大小姐长得美不?最后还不是化成墙上的人像?……我这辈子是没有指望啦,与其给那些小人当牛做马,还不如醉死在这酒坛里来得痛快!’不知是情绪激动,还是酒气上涌,他脸涨得通红,将酒坛递至我的面前,命令道:‘你若还当我是大哥,便也来一口!……’
“我见他神色坚决,知他又犯了拗劲脾气,虽不情愿,也只得接过酒坛,跟着尝了一口。那酒不知是什么配方,一入喉咙,便如同火烧一般。我不敢多饮,忙又放下。洪大哥见我喝了酒,面色稍显缓和,继续骂道:‘想置我于死地,可也没那么容易。哼哼,江白藕、刘三刀是些个什么东西,也配跟我动手?他们平日打我骂我,我觉得愧对船上战死的老弟兄,才逆来顺受。日子久了,老虎不发威,还当我是病猫!哈哈,可笑!可笑!’
“洪大哥笑了几声,又道:‘张青莲也不是什么好鸟,他做了什么好事,难道我不清楚?以为把我关起来,就能堵住我的嘴?这儿窄是窄了点儿,可我身边有美酒为伴,又有美女作陪,比外面可要舒坦多啦!哈哈!哈哈!’说.99lib.着又是纵声大笑。
“我听了忍不住连连皱眉。洪大哥却丝毫未觉我神情有异,指着墙上一幅人像道:‘九洲,你看这幅人像刻得怎样?’我向他身后的人像望去。其时桌上烛光摇曳,照在洪大哥和他背后的隔墙上,一会儿是光,一会儿是影。随着墙上光影流动,人像里柳大小姐的一双水袖时卷时舒,便似能活动一般。我只瞧得片刻,就觉得那人像中蕴藏着一股魔力,将我的目光牢牢吸引,再难从她身上移开。我正自呆望出神,就见洪大哥伸出手去,顺着画板上的线条,一条一条地描画开来,一面比画,一面喃喃自语:‘好刀工!好刀工!真是人间至宝!’我心里一惊,暗叫不好:‘九幽真君临去世前留有遗命,小姐人像便如同她的金身,洪大哥又是乱瞧,又是乱摸,成何体统?若是九幽真君地下有知,岂不是要来找他的麻烦?’我一想到九幽真君,脊背上便升起一股寒意,恨不得立刻逃出画室,可不知为什么,两只脚像长在了地上似的,沉甸甸地迈不开步。两只手不听使唤,也跟着不由自主地向墙上摸去。说来也怪,我手指一触到画板上的刻痕,感觉全然不像硬木,倒像是初生婴儿的肌肤,细致娇嫩,柔软润滑,让人欲罢而不能。我在五里云雾之中,仿佛看到柳大小姐长袖挥动,轻轻巧巧地从画板上迈步走下,轻盈得便好似船上的炊烟……
“也不知过了多久,我迷迷糊糊地睁开双眼,只觉得眼皮肿胀,头痛欲裂。环顾四周,画室狭小如初,桌上蜡烛将被燃尽,空气里弥漫着浓烈的酒气。这才意识到方才不胜酒力,竟然醉醺醺地晕了过去。我向洪大哥栖身的墙脚望去,只见地上翻倒着一个空酒坛,坛口处聚积了一小摊残酒,在地上缓缓扩散。我呆望着地上的酒痕,心中暗想:‘这到底是什么酒,劲道竟会如此强烈?洪大哥刚才在这儿跟我说话,此刻上哪里去了?’当下轻声呼唤:‘洪大哥?洪大哥?’侧耳倾听,未闻回音,随即醒悟:‘是了,洪大哥见到我瘫软成泥的丑态,一定不屑与我为伍,因此躲到别处去了。我可也真没用,只喝了一小口酒,竟会醉成这样。’我脸上发烧,便想到画室深处寻他出来。甫一抬头,目光扫过空坛上方的隔墙,突然吓得连退了三、四步,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在这间幽静诡秘的画室之中,发生了我平生所见最不可思议的事情。”
袁九洲说到这里,又想起当初诡异的一幕,额角上竟渗出汗珠。众人好奇心起,各在心中揣测其时情景。谢今朝道:“嗯,让我来猜猜看,是不是有人趁你睡觉的当口,偷走了墙上的人像?”
袁九洲摇头:“若只是人像消失不见,决不致使我如此惊讶。我之前昏睡多时,要说有人趁机潜入画室,窃走墙上的人像,也不是没有可能。可是我看到的场景,却比谢大侠所说尚要诡异十倍。”
谢今朝大感惊讶,摇头道:“猜不出来,你道说说看,到底发生了何事?”
袁九洲眼里闪动着恐惧,缓缓道:“我看到……墙上的画板还好端端地钉在原先的位置,板上的木纹依旧,右下角九幽真君的落款也完整无缺,只是……只是……原本在画板中央翩翩起舞的柳大小姐,竟然消失得无影无踪。”
密室疑案
一
谢今朝一怔,问道:“你是说,原本刻着柳大小姐的画板,刹那间变成了一块白板?”
袁九洲纠正道:“说是白板也不尽然,那画板的的右下角,还刻着九幽真君的名号和作画年月,可惜除此以外,板上再不见其他刻痕。就好像从来没有过,什么柳大小姐的人像一般,一切都只是我的心中幻觉,凭空臆想一般。”
众人面面相觑,都觉得此事难以置信。年代久远的字画会自然褪色,那是毫不稀奇,怛木刻竟也会在瞬间消失,实是闻所未闻。蒋烫问:“会不会是有人用刨子刨掉了画上的人像?”
袁九洲摇头道:“画板若是被人刨过,一定会露出下面的新木,可是我看到的木色,依然十分陈旧,画板表面也平整如初。”
谢今朝一拍大腿道:“我晓得了,一定是有人趁你熟睡之时,偷偷地溜进画室,偷偷用一幅只有落款的空白画板,换过了原先的画板。嗯,说不定便是你的洪大哥,他喝了一整坛酒,神志定然十分混乱,做出什么荒唐之举,也不奇怪。”
蒋烫道:“你说得容易,他要上哪儿找一幅空白画板来?”
谢今朝道:“说不定画室里,还放有未用的画板,被他顺手取了过来。袁潭主,我说的可对吗?”
袁九洲道:“唉,这一条我也不是没有想过,可只要稍加推敲,就知道并非事实。九幽真君的画板,都是以金礁岛的楠木专门制造,外界极难仿制。而且据我所知,神船上再也没有多余的空白画板。就算有,为何会有人如此大费周章,替换墙上的人像?”
谢今朝点头道:“此事确实有违常理。不过,洪兴涛在你之前醒来,或许能了解更多内情。你若是能找他问上一问,可比独自空想要管用许多。”袁九洲道:“谢大侠说得一点不错。我当时对着墙壁发呆:‘难道墙上本来就没有人像,只是我喝酒之后的幻觉?难道……难道我刚才看到柳大小姐从画上走下,其实并不是做梦,而是确有其事?’忽然记起小时候,我曾听长辈讲过,当年商纣王驾临女 5a32." >娲宫降香,因见宫中女娲圣像容貌端丽,陡起淫心,竟在宫中粉壁之上,题了一首歪诗道:
“‘凤鸾宝帐景非常,尽是泥金巧样妆。
“‘曲曲远山飞翠色;翩翩舞袖映霞裳。
“‘梨花带雨争娇艳;芍药笼烟骋媚妆。
“‘但得妖娆能举动,取回长乐侍君王。’
“诗中对女娲娘娘多有亵渎。后来女娲娘娘回宫瞧见了,奋起雷霆之怒,分派千年狐狸、九头雉鸡、玉石琵琶三只妖精托身宫院,坏了成汤六百年的江山。我方才酒后失德,在小姐人像上摸来摸去,和商纣王有何分别?若让小姐灵体窥见,日后找上我的麻烦,那我焉有命在?我越想越觉得恐怖,拾起桌上的小半截蜡烛,想进里屋找洪大哥问个清楚。
“这时,忽然从外面传来人的喊叫声。我在画室深处,听得不很真切,当下停下脚步,屏息倾听。过不多时,喊声再次响起。我心里一惊,隐约觉得它与消失的人像大有关联,不及多想,拔腿便往外跑。接连跑过几个拐弯,到了画室后门,不由得又是一惊。我进画室时虽未锁门,但清楚记得,曾将后门虚掩,可眼前后门大敞,显然已有人自此出屋。我快步转回自己房间,随即发现我房门上的门闩,也已叫人取了下来,斜斜地丢在了旁边地上。我心中立时转过一个藏书网念头:‘难道洪大哥方才趁我熟睡,偷偷从画室里逃了出去?’我实在心慌意乱,三两步便到了走廊外面。
“外面不知何时风雨大作,雷声隆隆,浪声滔滔,声势惊人。走廊里吹过阵阵冷风,送来一波又一波的呼喊:‘来人啊!来人啊!来人啊!来人啊!来人啊!……’我一转眼,瞅见船头的舷梯边上,李二鱼、李二奸两个臭小子,木桩一样站着不动,扯着嗓子死命叫唤。走廊里的房门,‘噼里啪啦’地打开一片,张总管、鲁副潭主,还有其他几个弟兄,一齐围拢了过来。张总管见李家兄弟直挺挺地站着,伸手在他们身上推揉了几下,那哥儿俩就能动了,原来是叫人点了穴道。张总管问:‘出什么事了?’李二鱼喘着粗气道:‘刚才洪大哥从走廊里出来,两只眼睛直勾勾的,愣往舷梯上闯。我们问他做什么去,他说:“我去找柳大小姐……”说着突然伸手点了我们的穴道,然后头也不抬,便跟着了魔似的,晃晃悠悠地踩着舷梯,一级一级地爬上甲板去了。’我脑袋‘嗡’的一声,叫道:‘他说什么?’李二鱼重复道:‘他说……他要去找柳大小姐……我也不知道什么意思。’我急得一跺脚,大骂道:‘你奶奶的!刚才怎么不说!’于是噔噔噔顺舷梯上了甲板,其他几个人都没我快,都跟在我的后面。
“一上甲板,好家伙,雨下得那叫一个大,就好像从天上往下倒水。我身上衣服单薄,冷风一吹,直起鸡皮疙瘩。我也顾不了这许多,大喊:‘洪大哥!洪大哥!’水光中模模糊糊看见,船尾方向站着一个人,在风雨里一动不动,虽然只见背影,但辨得出是洪大哥。我撒腿便往那边跑,跑得近了,渐渐看清他面朝大海,立于高高的船帮之上,再往前一步便是无底深渊。这时天上打了一道利闪,把整个甲板照得白昼相似。他听见我的脚步声,忽然一下子扭过身来,脸上像着了火似的一片赤红,眼窝的深孔里,射出空洞的目光。我吓得激灵灵一个冷战,一面叫道:‘洪大哥!你怎么了?’一面箭步上前,伸手过去抓他。
“谁知,就在我的指尖快要碰到,他的身子的一刹那,洪大哥突然双足猛力一蹬,身体飞离船帮,手脚大张,仰面朝天,人在半空,凄声喊道: ‘九幽神船——无人终善——’然后‘扑通’一声,掉进了下面的茫茫大海。”
二
袁九洲直盯着桌上的空盘,静静地出神,思绪仿佛又回到了那天晚上的九幽神船里。
画室里的洒坛、墙上消失的人像、洪大哥诡异的话语、投海之前的诅咒……一枚枚碎片在心中盘旋着。三年前的旧事,竟如昨天一般清晰。众人的心中,虽然存有无数疑虑,但见袁九洲心神飘飞,一时间都默不做声,无人相问。
良久,袁九洲叹道:“唉,那么大的海,那么高的九幽神船,洪大哥‘扑通’一声就掉了下去,从此再也没有能够上来。我当时凑到船尾,伸长了脖子往下找寻,望见下面黑黢黢的波浪翻过来、滚过去,还自己骗自己说:‘洪大哥水性极好,说不定只是心里堵得慌,想到海里发泄一下,等他在底下转够了,闷气出尽了,自己就会游上来?’等了许久,却始终不见有人浮出。我这一颗心也就随着他的身子,慢慢地沉啊沉,终于沉到了海底。”
谢今朝叹道:“人在江湖飘,身不由己啊。我们长年累月在刀口上舔血,说不定哪天也像洪兴涛一样,‘扑通’的一声,‘咔嚓’的一声,一眨眼的工夫,说不见就不见了。”蒋烫摇头道:“人固难逃一死,却有轻重之分。这位洪兴涛空怀一身好武艺,不用来行侠仗义,除暴安良,却只顾着沉溺酒色,消磨时光,那是死得殊不足惜了。”
袁九洲叹道:“我不记得,当时我一个人在那儿站了多久,就听身后传来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说:‘他说什么“九幽神船,无人终善?”’又一个声音道:‘我是听他这么说。’我不用回头,便知道是鲁副潭主和刘三刀。鲁副潭主道:‘那是什么意思?诅咒我们不得好死么?’刘三刀道:‘怕是如此。’鲁副潭主干声道:‘死都死了,还要拉别人下水。’
“这句话说得难听至极。我转过身子,正欲替洪大哥分辩,便看到张总管铁青着脸,站在我的面前。他身后还围着一大群人,不知何时上的甲板,一个个身上都淋得透湿。张总管盯着我冷冷地问:‘袁潭主,洪大哥被我锁进画室,原是插翅难逃,如何竟会从你的房间逃脱,又为何要投海自尽?’
“我心头一震,随即醒悟:‘画室只有两个出口,洪大哥不是从张总管房间逃出,便定然要走我的房间。我刚才出屋最早,张总管一见自知。’我无可抵赖,只得硬着头皮招认:‘我方才进画室探望洪大哥,开了画室后门。’”
“鲁副潭主叫道:‘袁潭主!你身为潭主,难道不懂帮里的规矩?……未经总管许可,怎可私自进入画室禁地,更何况是去探望禁闭中的囚犯?’张总管一摆手,令他止口,问道:‘那洪大哥又是因何自尽?’
“我老老实实地答道:‘这个……我也不知道。我方才在画室里喝醉了过去,醒来以后,洪大哥已经不在屋里了。’我其实心里也疑窦丛生,巴不得有人帮我解答胸中谜团,当下一五一十,将画室里发生的怪事复述了一遍。
“待我讲完事情经过,甲板上众人交头接耳,脸上多是怀疑之色。鲁副潭主道:‘岂有此理!刻在木板上的人像,怎地会凭空消失?’我道:‘也许因为我们无意中冒犯了柳大小姐,她的鬼魂便从画上脱离,萦绕神船,伺机对我们施以报复。’鲁副潭主道:‘荒谬!荒谬!世上哪儿有鬼魂?’我道:‘若非如此,洪大哥生性豁达,何以竟会自寻短见,投海自尽?他一定是受到了柳大小姐的鬼魂牵引,才会毫无意识地送了性命。’李二虾一个哆嗦,道:‘我想起来了!洪大哥上甲板之前,确实说过“去找柳大小姐!……”’鲁副潭主道:‘放屁!柳大小姐去世多年,这种鬼话你也相信么?’我道:‘鲁副潭主若不肯相信,不妨现在去画室里检查一番,那空白画板应该还在墙上。’鲁副潭主道:‘那是当然,你不说,我也一定会去。’
“此时暴雨越下越大,张总管道:‘那我们便一齐去画室那里瞧一瞧。’大伙儿便都下了客舱,进入了我的房间,画室后门依旧敞开着。张总管道:‘画室乃神船禁地,闲杂人等不得擅入。鲁副潭主,你和我随袁潭主进去看一看,余者在此等候。’我便取过一根蜡烛,带着他们两个人进入了画室。
“我们转过几道弯,重新回到画桌之前。我指着墙上的空白画板道:‘两位请过目。’鲁副潭主目光一扫,不由得退了一小步,高声叫道:‘怎么可能!……袁潭主,你动了什么手脚?好端端的人像,怎会都变成了这样?’我道:‘我醒来时便是这样,我可没有动过什么手脚。’鲁副潭主道:‘我不信!……’凑过去贴近了观看,横看竖看只是光秃秃的一块画板,唯有右下角刻着九幽真君的署名。他半天瞧不出个名堂,便想伸手去摸摸板面有何异样,张总管连忙喝止:‘人像乃九幽真君遗物,鲁副潭主请勿触摸。’鲁副潭主道:‘是。’他缩回手来,眼睛仍不住地向墙上打量。
“张总管问:‘袁潭主,你方才醉倒之时,可曾听到有人出入画室?’我答道:‘没有,什么动静也没有听见。’张总管道:‘可真是奇怪。’
“鲁副潭主忽然叫道:‘有了!定是洪兴涛趁你醉倒之时,用空白画板换下了墙上的人像。这家伙酒后乱性,看上了画中的柳大小姐,便拆下人像意图非礼。对对对,便是这么回事,他刚才点了李二鱼的穴道,不是说什么“去找柳大小姐”了吗?端的好不要脸!’我问:‘那这幅空白画板是怎么回事?’鲁副潭主道:‘那是他事先准备好,用来替换墙上人像的。’我问:‘他为何要这么做?’鲁副潭主道:‘为了让你相信,不是他取走了画像,而是柳大小姐的鬼魂,从画上走了下来。哼哼,这种鬼话,也就只有你才会信!’
我接着问:‘那原先的人像上哪里去了?’鲁副潭主一怔,道:‘被他带在身上。’我道:‘可他方才投海之时,身上并没有带着画板。’鲁副潭主道:‘那就是被他扔了,房间里一找便知。’
“张总管道:‘那我们便找些人来,在画室附近好好找一找。’他一发话,我们便不敢再争,齐声道是。于是张总管领着我们回到客房,叫了几个兄弟,吩咐道:‘眼下画室里少了一幅人像,你们几个随我进去,仔细搜上一搜。’过不多时,他们自画室返回,显见一无所获。张总管道:‘奇怪,我仔细数过,里面一共七十一幅人像,外加一块空白画板,全在原先的位置上。少的那一幅人像,究竟去了哪里?’招唤李二鱼、李二虾两人,问道:‘洪大哥从袁潭主的房间出来,手里可拿了什么东西?’
“李二鱼道:‘没有!我看得清清楚楚,他赤手空拳,什么物事也没有带!’鲁副潭主问:‘会不会他之前出过屋子,你们没有看见?’李二鱼道:‘不可能!我们整晚上盯着走廊,他便只出来过一次。他从袁潭主的客房,走到我们跟前,点了我们的穴道,然后便上甲板去了。’李二虾也附和道:‘对对对,就因为他手里没拿东西,所以我们才未加防备,被他随手点了穴道。’鲁副潭主骂道:‘饭桶!他本来在画室里关着禁闭,忽然大摇大摆地从房里出来,你们居然会没有防备?真是一对饭桶!’李二虾吓得连连称是,紧闭了嘴。
“张总管问:‘既然没有带到外面,那就一定还在屋里。要进画室,必须经过我或袁潭主的客房,我带几个弟兄在袁潭主这儿搜一下。鲁副潭主,麻烦你也带几个弟兄,在我房间里搜上一搜。’鲁副潭主道:‘总管,属下怎敢搜你的房间?’张总管正色道:‘失窃人像乃九幽真君遗物,意义非比寻常。公事公办,你放手去搜便是。’鲁副潭主道:‘这……总管以身作则,属下领命。’
“于是鲁副潭主带着三、五个弟兄,便去了张总管的客房,张总管和另外几个弟兄,就在我房里行事。他们开柜搬凳,里里外外地搜了个遍,最终一无所获。一会儿鲁副潭主几人也空手而归。其实那人像足有一人来高,若是藏在屋内,只要稍加查找便能寻获,大可不必如此兴师动众。
“张总管略感气馁,道:‘这可奇了,不在房内,又没有带出房外,究竟会在哪里?’鲁副潭主道:‘难道……难道真的是柳大小姐的鬼魂作祟?’他语带颤音,已不似先前那么自信。这也难怪,人像消失这等怪事,根本就不是人力所及。即便固执傲慢如鲁副潭主,在事实面前也无法否认。”
蒋烫忽然插道:“我却还知道一个办法,不用把人像带出房外,也可以让它消失。”
众人纷纷转头看他。谢今朝问:“真有此事?蒋判官还有什么方法?”
蒋烫道:“说来其实非常简单。只需用事先准备的空白画板替下墙上人像,再将原来人像从舷窗丢人大海,这样不用走出室外,便可让人像消失无踪。”
谢今朝先是一愣,随即称道:“不错,不错!船舱里不单有门,还有舷窗,这个法子大为可行。”钱匣问:“那人像既然有一人来高,自是极为庞大,而船上舷窗通常十分狭窄,不知出不出得去?”蒋烫道:“如果画板体积太大,只消切成小块,化整为零,再逐一从窗口丢出即可。”谢今朝拊掌道:“妙!妙!袁潭主,你们当时可曾查过房里的舷窗?”
袁九洲叹了口气,道:“蒋判官心思细腻,足智多谋,不愧是执掌西南的武林判官。可惜蒋判宫说的法子,张总管当时也曾査问过的。李二鱼和李二虾一口咬定,整个晚上,张总管和我客房里的舷窗,皆从未打开过,而画室里则根本没有窗子。由此可见,整粧事件确为鬼神驱使,绝非人为。”
谢今朝愕然道:“舷窗从未打开?会不会是李二鱼他们看走了眼?”
袁九洲道:“应该不会。我们两间客房靠近船头,从他们的岗位一瞧便见。况且画板体积巨大,丢入海中必有落水声,他们不至于一点也没有听明白。”
众人皆尽错愕,陆续向蒋烫望去,盼望他能再想出一个不用出屋,便可销毁人像的奇法。蒋烫苦思半晌,叹道:“我未目睹现场,眼下也想不出别的法子。袁潭主,请你接着说下去。”
袁九洲点了点头,继续言道:“事情经过便大抵如此。几天之后神船靠岸,张总管命人卸下墙上只剩落款的空白画板,交呈帮主过目。帮主看了也是大为惊讶,命人在船上继续搜寻,不消说,依旧是徒劳无功。我因为私闯画室,探访囚徒,被罚了两个月的薪酬。这倒也罢了,最恐怖的是,自打发生了这桩怪事,我就再没睡过一个安稳觉。每晚噩梦不断,不是梦见柳大小姐来找我讨命,便是梦见洪大哥来寻我开心,夜复一夜,月复一月,让人不堪忍受。后来连帮主都听说了此事,他老人家大发慈悲,下令将我调离九幽神船,转至南海分潭,并派米潭主接替我的职位。南海虽然地处偏远,不易升职,但我自此远离鬼魂骚扰,实感莫大解脱。”
袁九洲讲完奇案经过,长吁了一口气,如释重负。他停下来喝了口水,问米市沛道:“米潭主还有什么要补充的么?”
米市沛咳了一声,道:“是了,屈指算来,洪大哥投海至今已有三年。这三年间,画室里不断地有人像奇特消失,每次均如袁潭主所言,好端端的人像,一夜之间便成了白板,几乎成了定律。张总管..为了遏制这股怪异势头,派了多名人手加以看管,可是收效甚微。怪事还是一而再,再而三地发生。一时间船上人心惶惶,传言四起,无不视画室为不祥之地,不敢轻易接近。只有每逢月底,才由职务最低的杂役进去,例行打扫一次。刚才袁潭主说,那画室里有些说不出的古怪,便是因为此故。”
谢今朝叹道:“如此说来,这画室还真有些古怪,之前在下说袁潭主故弄玄虚,确实是误会了。”接着,他转头又问袁九洲道:“刚才袁潭主说自己调到了南海分潭,却不知怎么如今又回了神船?”
这时船头传来一阵脚步声,谢今朝还不及转头,就见米市沛和袁九洲一齐站起,恭恭敬敬地抱拳说道:“参见帮主、神船总管!”
三
谢今朝转头看时,从船头舷梯口走过来两人。当先一人不过五十多岁年纪,却已是两鬓花白,身形瘦削,面色清矍,目光冷峻,正是水龙帮帮主管中游。后面跟着一人,年纪略轻,四方阔脸,脚步沉稳,乃是水龙帮的神船总管张青莲。众人纷纷起身施礼。管中游还了一礼,道:“大家不必客气,请坐下说话。”蒋烫、谢今朝等人便复又归座,米市沛和袁九洲却不敢坐,垂手退居一旁。
管中游扫视一圈,问:“甘大善人呢?”袁九洲答:“甘大善人还在房中。”管中游微显不悦,却不说话,看了一眼身侧的张青莲。张青莲立即踏上一步,对米、袁二人道:“主顾还在房中,你们却在这里大吃大喝,水龙帮可有这种待客之道?”
袁九洲忙道:“属下上来之前,在甘大善人房前问过话的,当时他没有答话,我想他可能还在睡觉,因此没敢打搅。”张青莲道:“你那会儿问过话,现在都什么时候了?说不定人家早就起床了,等着一起吃饭呢。”
袁九洲慌慌张张地道:“属下办事不周,这就下去叫他。”张青莲道:“是‘请’,不是‘叫’。”袁九洲道:“是,属下这就下去请甘大善人。”却不敢从帮主和总管身边经过,转身从船尾下去了。
蒋烫笑道:“张总管,这件事可怪不得袁潭主。我早上起来肚里饥饿,问他要东西吃,所以他才带我上来。”张青莲见是蒋烫,赔笑道:“让蒋判官饿了一上午,还说不怪他?米市沛!……”米市沛忙抢上一步给蒋烫夹菜,蒋烫连连推辞。
两人正在你推我让,就见袁九洲风风火火地从船头跑了上来,跑到张青莲面前,气喘吁吁地道:“总……总管!”张青莲皱眉道:“怎么啦?”
袁九洲道:“我在甘大善人房前又是敲门,又是喊话,可不论怎么喊,里面都没人应!”张青莲道:“你不会推门看看?”袁九洲道:“我推了,那房门从里面闩住了,怎么推也推不开。”张青莲皱眉道:“怎么这点事都办不好?”
转身对管中游道:“帮主,我下去看一看。”管中游点了点头,张青莲转身下去了。
大家均感诧异,饭菜便忘了吃。谢今朝笑道:“甘大善人不会也和我一样晕船,躺在床上动不了了吧?”钱匣道:“不会啊,他的生意遍布大江南北,出门坐船还不是家常便饭?”蒋烫也道:“是啊,他往日最喜欢船上的膳食,一向上来得最早,今天却憋在房中不出来,真是奇哉怪也。”
便见张青莲从船头回到了甲板上,对管中游道:“帮主,甘大善人……好像不大对劲……”管中游道:“还是没人应?”张青莲道:“是。”
管中游一挥衣袖,道:“我们下去看看。”张青莲道:“是。”又招呼米市沛、袁九洲跟随在后。蒋烫已经吃饱,对谢今朝、钱匣、马腾空道:“我们也下去看看。”几人一起起身离席,从船头下了舷梯。
众人下到神船的第一层。甘大善人的房间,就在靠近船头的第一间。管中游先在门口敲了敲门,听里面毫无动静,伸手试着推了推,果真闩住了打不开,不免有点担心,在门外轻唤:“甘大善人?甘大善人?”这样喊了几嗓子,里面却无人应声。蒋.烫见状道:“怕不会是害了什么急病,在屋里动不了了?”谢今朝道:“不应该啊,昨天晚上见他还好好的。”管中游思忖片刻,觉得甘大善人万一真的在船上出事,对水龙帮可是不小的麻烦,更不迟疑,道:“得进去看一看。”说完,双掌猛击门板,“咔”的一声门闩震断,几人破门而人。
进屋一看,却都傻了眼。偌大的一个房间,门后一张床,上面铺着浓薰绣被,被褥展开,显然有人睡过。门口正对着一张桌,桌上蜡烛烧尽,烛台下留一小摊蜡油。整个房间装潢考究,地上覆盖着长绒毛毯。却哪儿有半个人影?
蒋判宫环视屋中,忽然指着门里通向画室的小门叫道:“你们看!”众人顺着望过去,发现那门上原本挂着一把锁头,不知道叫谁打开了,随手放在旁边的藏书网桌子上。谢今朝道:“是不是甘大善人开锁进了画室,所以不在自己屋中?”说完,心中暗想:“袁九洲明明说过,那间岡室乃神船禁地,外人不许擅人,甘大善人却怎么会在里面?”
管中游面色凝重,走过去试着推了推画室的门。谁知那扇门也从里面闩住了,他推了一下竟没推开。马腾空叫道:“我把这扇门也撞开!”管中游拦道:“不急,前门不开还有后门。”一声令下,大家便随他出了甘大善人的客房,来到走廊外面。
大家聚集在画室后房的门前。管中游晓得里面住的是“火凤帮”的帮主陈策,问马腾空道:“陈帮主可还在房中?”马腾空点头道:“帮主早上说要多睡一会儿,让我自去吃饭。”管中游点了点头,轻叩房门,不多一会儿,里面探出一人,面色黝黑,浓眉大眼,身着睡衣睡裤,正是陈策。
他见门外站着一大群人,诧异道:“有事么?”管中游道:“甘大善人不见了,我们恐怕他有什么闪失,想从陈兄房中借路,进画室去找一找,多有打扰,陈兄勿怪。”陈策睁大眼道:“他不在屋里?定是前两天和我下棋输得太惨,找个地缝躲起来了。”哈哈一笑,便请大家进屋。
管中游心念一动,跟马腾空道:“马堂主,我们想去画室里看一看,烦请你留在走廊里看守,以免外人趁乱溜进甘大善人的客房,取走什么东西。”马腾空道:“好说,你们进去找。”说完便双手一叉,自在走廊里等候,心想:“你不想让外人进你们的画室,还不肯直说。哼,不就是几张人像嘛,有什么了不起,你给我看,大爷我还不稀罕呢!”
一群人随管中游进了陈策的房间,这里也有一扇门通向画室,即画室后门,那上面的锁头却还锁得好好的。陈策从怀里掏出钥匙,打开门锁,吱呀一声推开房门,请大家进入。管中游点起一支蜡烛,率先走了进去,其余各人都尾随其后,蒋烫和陈策走在最后。
那画室里显是久未进去过人,到处弥漫着一股陈旧气息。地上铺着长绒毛毯,踩上去悄无声息。外面风浪未平,船身时而晃动,因此走不太稳。一队人挤在蜿蜒曲折的通道中,心照不宣地往两边隔墙上偷看。那些隔墙一人来高,每道隔墙之上,整整齐齐地钉着一溜人像,俱都三尺来高,一尺来宽,坐卧站立,行走飞舞,无不婀娜娉婷,栩栩如生。
钱匣的目光从一幅卧像身上扫过,那里面的柳大小姐,正倚着湖边一块大石,仰头托腮、,怡然赏月。他盯着看了一小会儿,只觉得柳大小姐的卧姿,确是曼妙无比,恨不得自己能钻进画去,躺在她的身边。又看了一小会儿,觉得自己的眼睛仿佛黏在了人像身上,无论走到哪个方位,眼前看到的总是同一幅景象,当下心头大骇,闭上了眼,不敢再看。眼睛一闭,便看不清楚脚下,一个拌蒜,一头撞上了前面的谢今朝,慌忙连声道歉,收心凝神,低头走路。
走了没几步,一下没忍住,又往墙上瞥了一眼,这一瞥却只瞥见一块光秃秃的空白画板,右下角留着九幽真君的落款,在左右一排人像中显得尤为诡异。
他大吃一惊,不由得打了一个寒战。
大家借着管中游手中微弱的烛光,左拐右绕,慢慢地接近了画室中央。
突然管中游发出一声惊呼,前面的人俱都停下脚步。后面的人不明所以,一个个努力凑上前去观看。
只见画室中央摆着一张画桌,旁边倒下一人。那人衣衫光鲜,面色发白,正是甘大善人。他手边掉落一个小盒,盒盖朝天打开,内中空无一物。
月光宝球
一
蒋判官经验丰富,遇事沉稳,当下站前一步,高声道:“大家退后,请容老夫查看一下。”
其时武林鱼龙混杂,纷争不断。几个帮派为了抢生意、夺地盘而聚众斗殴,大打出手,乃至闹出人命官司,可谓司空见惯。起先一些宅心仁厚的武林耆宿,有感于江湖恩怨循环,永无止境,自发出面调停。但往往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到头来几方各执一词,判决人再怎么秉公无私,终究难以服众。这局面持续了好几年,终于由几个大帮派牵头,从八方共同推选出了八名德高望重的武林名宿,专门负责仲裁各种江湖纠葛,人称“武林八判”。
自此往后,各帮派间再遇到纠缠不清的矛盾冲突,便都交由这八判裁决,而一旦裁决下来,就算心存不服,也断不许再继续借题发挥,没完没了。这制度一经推广,武林秩序立时大有改观。一方面,八判都不在帮派居职,所以每每置身事外,旁观者清,的确能够做到公平明允;另一方面,八判都是大帮派选出来的,谁要是与他们为敌,便是与天下作对,那可万万吃罪不起。
“销金大剑”蒋烫担任西南判官近十年之久,向来公正严明,在黑白两道均享有盛名。管中游听他发话,当下便将手中蜡烛放在画桌?99lib.上,向后退了三步。张青莲、米市沛、袁九洲见水龙帮帮主退开,也随之退居一旁。陈策面色忧虑,跟着退开。
蒋烫一人走到尸体跟前,俯身查验。他先解开死者衣襟,伸手在里面一阵摸索,不一会儿,搜出一个小百宝囊、一串钥匙、一沓零散银票。他解开百宝囊的搭扣,里面盛着一小瓶金创药,外加一小把金针。甘大善人擅发三十六根无影金针,江湖上尽人皆知,这必是他平时使用的暗器。蒋烫看过,将百宝囊重新系好,随手交给旁边的谢今朝。
接下来检查五官。蒋烫逐一查看死者的口眼耳鼻,神情渐趋紧张。谢今朝问:“可有什么不对?”蒋烫道:“太阳穴和眼眶周边隐隐发黑,是中毒迹象。”谢今朝问:“中的什么毒?”蒋烫摇头道:“眼下还看不出来。”
谢今朝又问:“怎么中的?”蒋烫褪下尸体上身衣衫,前胸后背仔细检视了一番,又将衣服穿好,说道:“身上没有明显外伤,或许是服了毒药。”他顺手拾起尸体手边的小盒,仔细观看。只见这只小盒以纯精钢bbr>99lib?打造,造型独特。匣子正面一共九个转轮,自右至左,第一、三、五、七个转轮上面用墨写着十字天干,第二、四、六、八个转轮上面则写着十二字地支,最左边的转轮最大,上面写着“开”字。每个转轮右侧正中有一个细小的圆孔。(见图二)
蒋烫好奇地问道:“管帮主,这只小匣可有什么来历?”
管中游道:“蒋判官不知,这只宝匣名为‘青丝宝匣’,乃是柳大小姐死后,九幽真君手工特制,用来盛放柳大小姐发丝之物。自从九幽真君死后,这宝匣也就没了用场,一直由神船的历任总管保管。”张青莲接口道:“不错,这次甘大善人委托本帮和火凤帮,联合押送一颗宝球,正好需.99lib?
要一个小匣盛放宝物,我们便重新取出这‘青丝宝匣’,把宝球锁在了里面,二者一同锁在画室。只是……宝匣还在,宝球却不知哪里去了?”
蒋烫点了点头,问道:“这宝匣要怎么开启?”张青莲道:“那得先转动右边的八个转轮,将一组特定的天干地支对准各自的圆孔,再将最左边的大转轮转到‘开’位,方可揭开匣盖。”蒋烫道:“原来如此。这宝匣的密码,船上有几个人知道?”张青莲道:“本来只有帮主和我知道,后来甘大善人问起,我便也告诉了他。”
蒋烫问:“那是怎么回事?”张青莲道:“前天晚上,我在船舱的走廊里碰到甘大善人,他说不放心宝球,想进画室里开匣查验,因而问起青丝宝匣的密码。这事本属本帮机密,不应外泄,但那颗宝球是他的东西,我当时不好拒绝,便嘱其保密,如实相告。这件事情,我后来也禀告了帮主的。”管中游道:“嗯,也没什么不妥。”
蒋烫将宝匣举至眼齐处,逐一念出正面的八个转轮:“癸未戊申乙丑庚午——这可是宝匣的密码?”管中游摇头道:“截然不同。”张总管道:“那盗贼定是随手试了几次密码,见无法取巧,只得以蛮力撬开宝匣,取走宝球。”蒋烫试着将匣盖开合数次,果然无论如何拨动转轮,也无法再将宝匣锁上,看来确已毁坏。又问:“正确的密码是什么?”
张青莲道:“这……”面有难色,眼望管中游。管中游心道:“匣子既已损坏,要那密码也无用处,不如告诉了他,一来做个顺水人情,二来显得我光明磊落。”便道:“既是蒋判官问起,我也不必相瞒。密码乃是柳大小姐的生辰八字,‘乙已庚辰癸亥戊午’,和蒋判官方才念的毫不相干。”蒋判官又看了一遍匣上的转轮,道:“嗯,确实毫不相干。”
便在此时,船身剧烈起伏摇摆起来,晃得那尸体都在地上动了一动。紧接着外面雷声隆隆,似是又要再起风浪。蒋烫感到心中一阵压抑,朗声说道:“甘大善人遭遇不幸,遗体不能弃置于此。谁来帮着把它抬出去?”
袁九洲自告奋勇,抱起尸体便往回走。蒋判官唤住他道:“不知前门为何无法从外面打开,我们一同过去看一看。袁潭主,请你领路。”袁九洲闻言掉头。蒋烫收起青丝宝匣,拾起桌上的蜡烛,众人一齐跟在后面。
于是,那一行人沿着曲径,继续前行。到了前门门口,只见那扇门的内侧,上着一根胳膊粗细的门闩。蒋烫心想:“难怪管中游先前从外侧使力,怎么推也推不开。”越发纳闷,借着手中烛光,凑近上去细看那门板与门框的接缝。
当年“九幽真君”在卧房里开辟了这间画室,为了方便出入,在前后各开一门。因为是事后加建,为图省事,并未铺设门槛,只在地板上装了一个门臼,门轴便直接安在门白之上。虽然没有门植,可是门板与门梁、地板之间接缝甚严,毫无空隙(见图三)。通向陈帮主房间的后门,也是完全相同的构造。
蒋烫看了半天,忍不住叫了一声:“奇哉怪了!……”接着问管中游道:“管帮主,你瞧这门闩,可有什么异常?”
管中游凑上去看了看,摇头道:“我瞧不出任何异常。”蒋烫道:“是啊,我也瞧不出有任何异常。那凶手犯案之后,究竟要如何从画室里离开?”
钱匣插问一句:“有没有可能凶手出去后,从外面用铁丝、粗线一类的工具,将门闩拉上了?”管中游道:“我看不大可能。这门闩既厚且重,丝线根本拉扯不动,整扇门又严丝合缝,若自屋外以丝线拉拽,门内一定会留下痕迹。”
蒋烫点头道:“着啊,和我想的一样。”说着取下门闩,打开前门,外面光线照人,门口一下由暗变亮。大家走回甘大善人房中。
袁九洲将怀中尸首平放在屋里床上,见甘大善人兀自双目圆睁,临死前似有极大的不甘心,伸手过去帮他合上两眼。他既对甘大善人的离奇丧命深感同情,又不免为水龙帮的声誉隐隐担忧。
蒋烫问道:“管帮主,你方才说,这次替甘大善人所保之物,乃是一颗宝球。却不知是什么样的一颗宝球,何以劳动水龙帮、火凤帮、和平钱庄三方出动,协同运镖?不知管帮主可否示知?”
二
众人将目光一起,集中在管中游的身上,只见他稍一思忖,对陈策道:“陈兄,我们保镖这行的规矩,未经主顾允许,就算别人把刀架在脖子上,也不能泄露托保何人,押送何物,是不是?”陈策道:“原本是有这么一个规矩。不过,如今甘大善人不知何故,惨死在画室中,眼前最紧要的,乃是查清楚杀害他的凶手。这颗宝球是关键证物,既然蒋判官问起,管兄不妨如实告知。”
管中游点了点头道:“陈兄所言甚是。蒋判官,今日你既问起,管某并非因循守旧、不懂变通之人,故将这支大镖的来龙去脉,向你和盘托出。日后旁人说起,烦请蒋判官、谢大侠和在场的诸位英雄,一起做个见证,可不是我管中游出卖主顾,不懂规矩。”
蒋烫忙道:“那是自然。”连连点头。
管中游道:“既是如此,我便从头说起。那还是半个月前的一天,我正在杭州总舵处理帮中大事,忽然手下来报,说‘一掷千金’甘重币甘大善人求见。甘大善人是武林大贾,绸缎珠宝生意遍及东南,江湖中无人不晓。我听说贵客驾到,马上放下手头其他事情,叫人领他进来。
“甘大善人到了我们大厅之上,跟大家寒暄了一阵,东拉四扯问长问短,语气甚是恭敬,可就是不说正题。我问起他的来意,他几次欲言又止,分明是有所顾虑。我当即令闲杂人等退出厅外,只留下几个职位较高的潭主,再次请他示知。
“甘大善人这才从衣服里,偷偷摸摸地掏出一个小木盒,在茶几上打开了。那盒子里盛着一颗清澈透明的圆球,足有橘子一般大小,便如水凝冰聚的一般,光照上去,仿佛会在里面来回转圈。我们在座的都不懂珠宝,叫不上名字,但也看得出是名贵之物。甘大善人见我们困惑,当即解释说,这是他一生所集珠宝中,最为珍贵的‘月光球’。”
谢今朝一听见“月光球”三字,倒吸了一口冷气,惊声叫道:“哇呀呀个菜!……难不成那便是‘轩辕三宝’里的‘月光球’?我的天老爷哟,没想到它竟还在人世!”蒋烫却显然不知何物,问道:“那是什么玩意儿?”
谢今朝搓着手道:“蒋兄不知嘛,这‘月光球’乃是一颗极大的夜明珠,只要在阳光下晒上一小会儿,拿到暗处,便会发出冥幽之光,三日不退。因为它皎洁如月,晶莹如玉,故而得名‘月光球’。”他暗自唏嘘了一阵,又道:“通常鸽蛋大小的夜明珠,便已是价值连城,这颗‘月光球’却足有橘子般大小,实在是稀世奇珍、无价之宝。唉,人人都道甘大善人家中钱过北斗,米烂成仓,什么犀牛角、大象牙,只有你想不到,没有他拿不出来的,今日看来,果不其然也!……”
管中游道:“是了,谢大侠是珠宝器玩的行家里手,见多识广。可惜你老人家当时不在,不然定能给我们这些粗鄙野夫,好好上一课。谢大侠方才说到什么‘轩辕三宝’,那又是什么来头,可否讲给我们听一听?”
谢今朝一下子来了兴致,眉飞色舞地说道:“此事说来话长。四十多年前,当年的武林第一奇人——轩辕泰斗,在武功、声望均处于巅峰之际,突然毫无征兆地激流勇退,归隐江湖,世人皆以为奇。管帮主,你可知道那是为了什么?”
管中游摇了摇头,道:“管某孤陋寡闻,确是不知。”
谢今朝解释道:“听后人相传,那是因为他得到了一本前世流传的武功秘笈。至于这秘籍为何人所著,里面又记载了何种武功绝学,因为除了轩辕泰斗本人,无人有幸得窥其秘,我等凡夫俗子,自然不得而知。但轩辕奉斗一得了这本秘籍,便对其他一切事情,顿时都丧失了兴趣,废寝忘食地钻研书中武功。想来里面的内容,定然博大精深,妙不可言。后来他自感身处江湖,杂务繁多,无法集中精神,皓首穷经。遂给自己挖了一座坟,名曰‘轩辕坟’,立誓不参透书中精华,终生不出此坟。”
管中游问道:“那后来呢?”谢今朝淡淡道:“后来他果然老死在那座坟墓里了。”
袁九洲打了一个冷战。就听谢今朝继续说道:“他老人家在进入轩辕坟之前,将入口的所在,以及入坟的方法,详细地标注在一张‘轩辕图’上,交给了先父谢万长,又将三种宝物——金霞砖、月光球、阴阳翡翠——分别交给了自己的三位好友。其中金霞砖送给了峨嵋派的阴心大师,月光球给了南宫世家的南宫笨蛋南宫先生,至于阴阳翡翠嘛,给了当时的和平钱庄庄主钱箱,也就是钱公子的祖父。”钱匣道:“不错,我听家父说过,任何人只要集齐这‘轩辕三宝’,按照‘轩辕图’的指示,便可以进入轩辕坟,取出里面的《轩辕奇书》。”
管中游问道:“那么后来,到底有没有人集齐三宝,找到轩辕坟?”
谢今朝道:“这事说来蹊跷。就在老轩辕进入轩辕坟之后的第二年,南宫家发生了一起盗窃案,月光球从一间双层密室中不翼而飞。现场的门窗紧闭,全无人类出入的迹象,至今仍是武林一大悬案。
“之后过了几十年,虽然南宫家一直在努力,追寻月光球的下落,但是,它就好像人间蒸发了一样,完全没有任何踪迹。而老轩辕也始终没有出过轩辕坟,从年龄推断,应该早已不在人世了。”
蒋烫道:“原来这‘月光球’背后,还有这许多拉杂的故事,却不知甘大善人,又是从何得来那个宝贝?”当下心中暗想:“四十多年前,甘大善人也不过十来岁年纪,自然不会去南宫家盗那月光球,说不定是他从什么人手里,花高价购得宝物,也未可知。”
管中游道:“我们水龙帮替人押送货物,可不管这货物是从何而来。甘大善人既然不说,我们自然也不会多问。今日要不是谢大侠说起,我们还被蒙在鼓里。陈兄,这‘轩辕三宝’的来历,你以前可曾听说过么?”陈策道:“甘大善人倒是没有说起,不过,我以前听前辈们说过的。”
管中游点头道:“原来除了水龙帮,大家都知道这月光球的来历,难怪甘大善人担心,有人会暗中觊觎,一直放心不下。管某井底之蛙,倒让各位见笑了。”
米市沛心想:“帮主明知这‘轩辕三宝’的来历,当着外人却假装不知,轻轻松松地便把‘盗宝杀人’的名头推给别人,这番心思可是厉害得紧啊。”
就见管中游面不改色,继续说道:“回过头来,再说甘大善人。我看了他带来的宝球,虽不识货,但想他既是珠宝名家,那他说名贵的东西,一定错不了。当时便问他,带了这么个宝贝到水龙帮来,究竟有何贵干。
“甘大善人解释说,他为这颗宝球,找到了一个大买家,但对方家住辽东,需得送货上门,人家才肯付账。从江南到辽东路途遥远,万一半道上出了闪失,那可是大大的得不偿失,因此特来求助水龙帮协同押运。”
蒋烫插问道:“却不知这位辽东的大买家,又是哪位高人?”
管中游道:“这是雇主的私事,甘大善人从来不曾提起,我们自然不得而知。”蒋烫点点头,心知保镖一行规定甚严,不该问的话,那是一句也不会多问了,有时甚至货物送到了目的地,都不知一路上所保何物,那也不足为怪,当下便不再追问。
管中游继续说道:“运货保镖,本来就是水龙帮的主要生计,况且这宝球如此名贵,甘大善人出的保费肯定少不了。当时我的几个手下,就有点心痒难捺。但是我仔细权衡,俗话说的好啊:‘手里没有那把金刚钻,就别他妈的瞎揽那单瓷器活儿。’水龙帮替人保镖护航,一向只在黄河以南,再往北出了我们的地盘,就人生地不熟,那可担不起这个风险。我便跟甘大善人说,要帮他运这颗宝球也可以,但是最北只能运到山东。
“可是,甘大善人笑了笑说,他既然找到了水龙帮,自然知道水龙帮的规矩。黄河以北大片儿,都是火凤帮的地盘,他已经跟火凤帮的陈帮主打过招呼了,愿意和水龙帮协同押运。还说陈帮主也到了水龙帮总舵,只要我点头应允,便可过来一起商议合作事宜。
“甘大善人这么一解释,我们才明白他说的‘协同押运’是什么意思。我们水龙帮和火凤帮分处黄河南北,常年划江而治,相处融洽。既然甘大善人有意和火凤帮协作,此事又有利可图,我们自然求之不得。”
蒋烫心想“久闻水龙帮、火凤帮在交界处时有争斗,虽不算夙敌,但也绝非友邻。所谓‘相处融洽’,实在不知从何说起,有利可图,只怕倒是真的。”私下琢磨,也不点破。
管中游继续说道:“甘大善人见我们有意,心下甚喜,马上补充道:‘这一趟押运下来,别的不说,保费给足五万两,其中一万两是定金,当日即便交清。’”
谢今朝和蒋烫听到这么大的一笔数目,均是忍不住咂舌称叹。谢今朝道:“甘大善人名号‘一掷千金’,果真不是盖的!……陈帮主,他给火凤帮开的报酬,莫非也是五万两么?”陈策道:“不错,甘大善人之前,也来和我谈过,开的保费也一样是五万两。我一时心动,便答允了。”谢今朝听他言下颇有悔意,当着水龙帮的各人在场,自然不便多问。
管中游接着说道:“甘大善人开口就是保费五万两,不等他说完,堂上就立马炸开了锅。水龙帮成立二十年来,接过的最大的一笔买卖,也就是保费—万两,那还是五艘货船的船队。一颗小小的圆球就给五万两保银,真是天打雷劈啊!这等天赐良机,自然不能错过。我当即详细询问,如何与火凤帮分工。甘大善人说,从杭州到山东一段,交由水龙帮负责,山东再往北由火凤帮负责,在哪一方的地界上出了事,便由哪一方赔付。按行规收取十倍罚金,也就是五十万两。”
蒋烫道:“这笔罚金可也不少。”
管中游点头道:“这笔罚金虽然数量巨大,但行规向来如此,甘大善人也不算漫天要价。我考量再三,觉得有把握接下这粧买卖,便当场拍了板。甘大善人也毫不含糊,立刻付了一万两的银票,并且说好日子,与火凤帮陈帮主一起过来,商定行走的路线和交接时间。
“甘大善人走后,我和在场的几位潭主商议,都觉得从杭州到山东,沿途危机四伏,走陆路风险太大。而江河湖海却是水龙帮的天下,唯有选走水路,方可确保万无一失。事关重大,张总管提议出动九幽神船,我立即同意,并且决定亲自押运。我又急召南海分潭的袁潭主回总舵,袁潭主长年在神船上供职,对神船颇为熟悉。我安排完毕,便叫几个手下速去准备。”管中游说完,砖头看了一眼张青莲。
张青莲接着说道:“帮主一吩咐下来,我马上下去查问。可巧神船当时正在总舵,后几日只有一趟去蓬莱的大米,已经装了船。另外就只有蒋判官、谢大侠你们几位船客。我想这趟货,既然也是去山东的,那就不必再专门卸下,反正甘大善人要保的,只有一颗月光宝球,根本不占地方。两位大侠都是武林中名望之士,一路上有你们护送,定会更加平安无事。”
管中游道:“张总管将想法回禀,我觉得他言之有理,立刻便准许了。过了两日,甘大善人和陈帮主一块儿,到了我们总舵,与之同来的还有和平钱庄的少庄主钱匣钱公子。原来钱庄不知从哪里,听到了押运的风声,毛遂自荐让甘大善人买了五万两的保,钱公子便是和平钱庄的代表。我便在迎宾堂摆下筵席,款待这三位客人。”
蒋烫赞道:“和平钱庄好广的眼线。”钱匣笑道:“消息灵通,生意兴隆。有路大家走,有钱一起赚嘛。”
管中游继续说道:“席间我和几位客人商议,运送月光宝球之事。我提出走水路,甘大善人举双手赞成,还说久闻‘九幽神船’奢华富丽,一直无缘乘坐,这回正好借着护送宝球的机会,见识见识此船的模样。我说蒋判官、谢大侠会一路同行,甘大善人早听过二位大名,听说有你们在旁,更为放心。大家当下商定,事不宜迟,二月初五出发,由杭州出东海,再由东海北上蓬莱,最后在蓬莱与火凤帮交接。商议一定,陈帮主便急着回去筹措安排。我挽留他说,既然已经到了这里,不如就一同搭乘神船赶赴蓬莱,安排人手的事情,交给手下即可。陈帮主起先推辞,后来也就答应了。”
陈策道:“管帮主坦诚相邀,盛情难却,陈策恭敬不如从命。”
管中游又道:“于是我留下三位客人在总舵暂住。又过了两日,神船准备妥当,候命待发。我便请甘大善人上船,挑了良辰吉时,下令起锚。”
说完,清了清嗓子:“这便是甘大善人托保月光球的经过。”
蒋烫道:“水龙帮不愧是江湖第一大帮,替人保镖护航,每一步都按着江湖规矩,念着主顾利益,无可指摘。甘大善人上船之后,便把月光球给了管帮主么?”
管中游道:“临上船前,甘大善人先将月光球交给钱公子过目。钱公子也是珠宝行家,检验货物无误,这才将宝球交付给在下。”钱匣道:“保前验货,原是钱庄的规矩。我当场验过,那确是月光球无疑。”
蒋烫问:“然后管帮主便把宝球,锁到了青丝宝匣里么?”管中游道:“接下来的事情,请张总管来说。”
张青莲哈了一下腰,张口说道:“甘大善人交了月光球,我便领着大家伙儿,进了这间船头的客房,打开通向画室的门锁,从前门进了画室。我们接连拐过几道隔墙,到了画室中央的那张画桌前。我取出青丝宝匣,背过身去转出密码,打开匣盖,呈至帮主面前。帮主当着大家的面,将月光球放入青丝宝匣,我便再将匣盖盖好,密码归为‘甲子甲子甲子甲子’。旁人不知道密码,除非以蛮力破坏,否则绝难取出里面的宝物。”
蒋烫问:“你锁好‘青丝宝匣’之后,便把它放在画桌上?”张青莲答:“正是。我把它放在画桌正中,然后带着大家伙儿,沿原路回到客房,重新锁好前门。这样一来,画室的前后都上了锁,外人绝对无法进入。”
蒋烫问:“后来你便安排甘大善人,住在这间画室前房?”张青莲道:“不是,是甘大善人自己提出来的。当时我安放好月光球,便来分配船上的客房。画室前后两房,是‘九幽真君’当年的寓所,所以装潢最为考究。甘大善人喜欢前面这间,抢先挑了。临出屋时,他不放心画室的门锁,又让我解下那把琐,换成一把他自己的锁。”蒋判官指着桌上打开的锁头,问道:“是不是就是这把锁?”张青莲道:“正是。当时我还觉得,甘大善人过于谨慎了,但主顾有命,也便由他。”
蒋烫问陈策道:“那陈帮主住在画室后房,也是自己挑的么?”陈策道:“不是,那是张总管安排的。”张青莲解释道:“本来画室后房,是米潭主的房间,但陈帮主远来是客,自然要住得舒服一些,米潭主只好委屈一下了。”米市沛笑道:“能把陋室让给陈帮主,米某不胜荣幸,何来委屈一说?”
蒋烫又问:“刚才我们从陈帮主房中进入画室,由陈帮主给打开了,画室后门的门锁。那把锁的钥匙,是不是一直由陈帮主保管?”陈策道:“不错,张总管安排我住进那间房里,便给了我一把画室后门的钥匙。”蒋烫问张青莲道:“这钥匙还有几把?”张青莲道:“还有一把,现在就在我的手里。”蒋烫点了点头,又问:“其余的几间客房,都是怎么安置的?”
张青莲一一答道:“马堂主住在陈帮主后面的一间。钱公子住在船头右首第一间,然后依次是米潭主、袁潭主、管帮主、区区在下。蒋判官的房间在我的隔壁,谢大侠全家住在船尾,自不必说。”(见图四)
蒋烫问道:“船上的水手杂役都住在哪里?”张青莲道:“都住在第二层的通铺。”蒋烫又问:“那么,第二层船舱再往下呢?”张总管道:“再下面两层是货舱,只存货不住人。”蒋烫问:“住在第二层的帮众,也能随便到你们这一层来么?”张青莲摇头道:“我一安排完客房,便吩咐乎下看住走廊两头的舷梯,不许闲杂人等进入我们这一层。”说完,怕蒋烫听不明白,他又解释道:“船头和船尾各有两条舷梯,连接着神船的四个舱层。只要把这两条舷梯看住了,别层的人便无法随意混入。”
蒋烫点了点头,心想:“水龙帮常年替人保镖,这种简单防护安排,自然不在话下。外人既然无法靠近画室,那么,毒死甘大善人的凶手,必是在我们这一群人中,却不知会是何人?”向房中各人脸上望去,心中拿不定主意。
忽听管中游冷冷问道:“陈帮主,管兄我有一事不明,可否请教?”
三
众人不约而同地,齐齐向着管中游望去。只见他双目直视陈策,神色严峻。陈策面不改色,问道:“管帮主此话怎讲?”
管中游朗声道:“画室前门从内侧闩住,凶手杀害甘大善人之后,必定从后门离开。但是,画室后门通向陈帮主的客房,凶手出来之时,难保不被陈帮主瞧见。陈帮主光明磊落之人,素来侠名远播,自然不会干出这种伤天害理的勾当。倘若知道有谁出过画室,不妨告知大家,也好让蒋判官进一步详查。”
陈策坦然道:“我从昨天晚上到今天早上,一直待在屋里,后门的门锁连碰都没有碰过,绝不可能有人从里面出来。”他的语气平缓镇定,好似在叙述一件极其平常的事情。但是大家听后,均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心中暗想:“若真如他所言,凶手没有经过他的房间,却如何能从画室中不觉离开?”
蒋烫问道:“陈帮主从昨天晚上到今天早晨,真的没出过屋子?”陈策肯定道:“我半步也没有出过房间。”蒋烫又问:“看尸体的僵硬程度,甘大善人应是死于昨天深夜。陈帮主客房与画室相邻,夜里可曾听到过什么异响?”陈策想了想道:“也没有什么。非要说的话,我昨晚起夜之时,仿佛听到有人敲门,大概有那么一、两声,我当时迷迷糊糊的,也没有特别在意,昨晚风大浪急,或许是我听差了,也未可知。”
蒋烫问:“敲门?可是敲你的房门?”陈策道:“不是,是敲画室的门。”蒋烫问:“画室的门?你是说画室后门?”陈策点头道:“好像有那么一、两声。当时我还在想,这两天船上闹耗子了,是不是有几只窜进画室里面去了,若不是蒋判官问起,我都不记得了。”蒋烫问:“那是在什么时候?”陈策道:“应该是在半夜,具体时分说不上来。”
蒋烫问道:“会不会是有人半夜撬锁,所以发出类似敲门的响动?”陈策道:“不会!若是有人撬锁,动静一定比这个大,我不会分辨不出来。”
蒋烫暗自思量:“难道是甘大善人,兀自在画室里敲门?是不是他想从里面出来?可他明明死在画室中央,那又是怎么回事?”
就听张青莲道:“前两天船头货舱耗子成灾,兄弟们把前面的几万袋大米,都转移到了船尾。那些耗子连着饿了几天,四下找不到食物,便在船上船下地乱跑,倒是也有可能。”
谢今朝问道:“会不会陈帮主昨夜睡得太沉,疏于防范,让贼人偷偷溜进了房里,打开了画室后门?”陈策断然道:“绝对不会。画室后门的钥匙一直在我手里,况且我昨天晚上,一回房就上了门闩,外人决计溜不进来。”谢今朝道:“那可奇了,凶手既不能从前门溜走,又没有从后门逃脱,那他到底如何离开画室?总不能消失在了半空之中?”陈帮主摇了摇头,坦然道:“我也不知,总之是没有任何人经过我的房间。”
钱匣从旁道:“说不定甘大善人昨晚,从自己房里进入画室,闩上前门,然后在里面……自杀身亡?”蒋烫反问道:“他好端端地为何要自杀?”钱匣道:“或许遇上了什么伤心之事。”蒋烫道:“我昨天看他还是好好的,哪里像有什么伤心之事?再说:就算他要自杀,为何不在自己的房里动手,非要死在画室里?”钱匣道:“那……或许昨天晚上在画室里,发生了什么古怪之事,甘大善人惊吓过度,以致暴毙?”蒋烫道:“可他为何要进入画室?”钱匣道:“张总管方才说了,他是去查看月光球,是否保存完好。”蒋烫道:“倘若依钱公子所言,那月光球为何现在不在画室之中?”钱匣想了想道:“或许……他把月光球拿出画室,然后又返回画室,从里面闩上了门……”说到这里,钱匣自己也觉得难以说通,当下止口不语。
蒋烫却认了真,说道:“若是那样,月光球应该仍在这间房里,我们一搜便知。”说着便开始搜索甘大善人的房间。他先是逐一拉出桌子的大小抽屉,又一层一层地掀开床上的床单被褥,最后俯下身去检查床下。如此这般,搜了足有一盏茶的时间,毫无所获。
钱匣看得不好意思,劝道:“蒋判官别搜啦!再搜就把地板翻过来啦!看来那宝物确实不在这间屋里。”一句话说完,忍不住向陈策看了一眼。陈策心如明镜,一见便知其意,心里想道:“他们到处找不到宝球,只因我住得离画室最近,便怀疑到我的头上。爷爷不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怕他怎的?”当下便大声道:“若有谁怀疑我陈策盗宝行凶,便请在我身上搜查。若能搜出月光宝球,不用蒋判官发话,我当着大家的面,立即跳海喂小王八便是。”
钱匣听他言之凿凿,不容置疑,便将眼神转了开去。蒋烫暗自思索:“看样子,月光球应不在他身上,但我若不搜他,倒显得我偏袒火凤帮,水龙帮那边不好交代。”他决心一下,便道:“陈帮主,月光球乃稀世珍宝,又为本案关键。眼下你嫌疑最重,蒋某例行公事,不得不在你身上搜上一搜。此乃情势所迫,可不是蒋某信不过帮主的清白。”陈策一摆手道:“蒋判官不必多言,请任意搜查便是。”
蒋判官点了点头,道了一声“得罪!”,便在陈策身上从头到脚,仔仔细细地搜了一遍,果然不出所料,并无所获。蒋烫心想:“既已开头,不如搜个彻底,也好证实他的清白。”便道:“还需要搜一搜陈帮主的房间,还请帮主海涵。”
陈帮主道:“请随意!……”说完第一个出了房间。马腾空仍在走廊里放哨,刚才听大家议论纷纷,似是怀疑陈策盗宝,正憋了一肚子火,见他领了大家出来,忙迎上去问道:“帮主,他们怀疑你偷了月光宝球么?”
陈策摆了摆手,示意他不要多说。顺着走廊回到自己房前,打开房门,向屋里做了一个手势,大声道:“请!……”
蒋烫道了声“失敬!”,便大踏步进了房间。其余几人也都尾随而人。
蒋烫仍是掀床搬凳,搜查得极为仔细,马腾空在一旁看得颇不耐烦。蒋烫查完表面,再査床下,甫一弯腰,忽然惊呼道:“那是什么?”马腾空脸色骤变,刷的一下伏在地板上,伸长了脖子往床下瞅,隐约瞧见什么东西,急不可捺地站起身子,双手攥住床头一提,便把一整张床拎了起来。那木床十分沉重,离开地毯之时,靠里面的一只床脚,带到了什么东西。只见一颗圆球,从墙角缓缓地滚了出来,有橘子般大小,上面沾了些灰尘,乌蒙蒙的没有光彩,没滚出多远,便在毛毯上停了下来,一动也不动。
四
马腾空双眼发绿,“嘭”的一下丢下木床,从地上抓起圆球,睁大双眼,捧在手里,滚过来、滚过去地不住细看,边看边喃喃自语:“不可能!不可能!”
蒋烫皱眉道:“这可是月光球?让我来看一看。”马腾空仍是翻来覆去道:“不可能!不可能!”一面木然将球递过去。蒋烫接过看了看,为防万一,又请管中游、钱匣过目。钱匣道:“错不了!这就是月光球!……”
谢今朝更是喜不自胜,把宝球接了过来,用衣角擦拭干净,拿在手中反复把玩了一阵,这才归还。
蒋烫问陈策道:“这‘月光球’如何会出现在陈帮主房中?”陈策心中也是大为困惑,脸色苍白,低声道:“我不知道。”
马腾空大声道:“一定是有人栽赃陷害,趁帮主不在房间,故意将‘月光球’丢在了帮主床下!……”陈策摇头道:“我昨晚就没离开过这间屋子,只有傍晚时分,张总管来找我下了两盘棋,除他以外,再没有别人来过。”马腾空向张青莲瞥了一眼,狐疑地问:“会不会是张总管……”陈策摇头道:“不会。我们下棋下到一半,有一个棋子滚到床下,张总管帮我找了出来,可是没看见什么宝球。后来我睡觉脱鞋时,也捎带着看过床下,下面的确空无一物。”
张青莲笑道:“陈帮主棋艺髙超,在下不是对手,输得心服口服。”
马腾空还不死心,又问:“帮主可看清楚了?床下真的没有月光球?”陈策道:“别的东西看不清楚,月光球一到夜里,便会发出光亮,我怎么会看错呀?”马腾空心想:那倒也是,一时语塞,无话可说。
蒋烫暗想:“陈策若是真的贪图珍宝,怎么会将球藏在自己床下,等着被人发现?……多半是遭到奸人陷害。话虽如此,眼下证据对他不利,我可不能替他开脱,不然日后落下话柄,对他有害无利。却不知他得罪了什么人,非要这样设计栽赃?那甘大善人又是为谁所害?他为何会死在画室之中?画室前门又为何会从里面闩住?”
蒋烫心里的疑问接踵而来,转眼看屋外众人,显然也都满腹困惑,不得其解。
张青莲低头闷想:“九幽神船归我所管,却在我眼皮底下出了事,回头帮主怪罪下来,可要怎么交代?”忍不住偷瞥了—眼管中游,却见他一眼瞄向自己,又一眼瞄向陈策,似乎有所示意。他跟随帮主多年,瞬间心领神会,稍一转念,已有计较,当下便大声问道:“陈帮主,在下有一番话,不知说得说不得?”
陈策皱眉道:“张总管想说便说,什么时候客气起来?”
张青莲道:“非是客气,是怕陈帮主听了以后,心里感到不痛快,所以告罪在先。我记得小时候,曾听长者说过,世间有一种怪病,患病之人会在半夜时分,起床下地,披衣行走。病情严重的,甚至会走进厨房搭锅做饭,或者到院里舞刀弄剑,等折腾得乏累了,再回床上沉睡。第二天早上醒来,别人问起他前夜之事,他自己却毫无印象,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他说到这里,便不再往下多说,但在场诸人都听得明白。他是说陈策昨夜梦里起床,进画室取走了月光球,自己却浑然不察。
马腾空气道:“你空口无凭,上哪里编了这些瞎话出来?”陈策也道:“张总管说到底,还是认定陈某偷了月光球?哼,我陈策执掌火凤帮,虽然比不上水龙帮声势浩大,但也是武林中响当当的帮派,犯不着干这种偷鸡摸狗的勾当。”
张青莲笑道:“陈帮主自然不会存心偷盗。但在下思前想后,此事若非陈帮主梦中无心之过,则其中种种不合理之处,均无法融会贯通。”陈策道:“凡事皆抬不过一个‘理’字。你且说来让大伙儿听一听,怎么个‘融会贯通’法。”张青莲道:“在下胡乱猜测,若有不合情理之处,还请大家指正。在下当面向陈帮主赔个不是,以免这些昏话传扬出去,坏了火凤帮的声誉,和我们两帮的义气。”陈策道:“有话便说,何需客套?”
张青莲清了清嗓子,有条不紊地讲道:“这件案子初看上去,确是扑朔迷离不可捉摸;但仔细想来,其实只有两处疑点。第一,杀害甘大善人的凶手,如何离开了画室?第二,月光球为何会出现在陈帮主床下?只要解决了这两处关键疑点,整粧谜案便可豁然开朗。
“钱公子方才说,甘大善人或许是服毒自杀。若果真如此,则甘大善人既无必要,也无可能将月光球,放到陈帮主的床下,刚才说的第二个疑点仍然成谜。
“画室只有前后门两个出口,除此以外,连一扇窗户、一个地洞都没有,因此,凶手只能是从两道门中的一个逃脱。蒋判官方才査过,现场前门自内侧上闩,凶手不可能从那里出去,那便只能从后门逃逸。但后门唯一的钥匙,归陈帮主掌管,别人无法打开,而且,陈帮主昨夜回房之后,便立即闩上了房门,外人无法进入。由此推知,开门者非陈帮主莫属。”
他这一番推理丝丝入扣,结论却与陈策之前证词相悖,其余儿人忍不住都向陈策望了过去。只见陈策神色自若,仿佛张青莲说的另有其人,完全与他无关。张青莲见众人诧异,手捋须髯,侃侃说道:“大家莫要奇怪,陈帮主先前说,他没有开过后门,并非是刻意撒谎。依我猜测,事情经过大抵如下:昨天夜晚,陈帮主回到房中,闩上门便倒头睡了。昏昏沉沉地睡到半夜,也许是做梦梦见了月光球,忽然想到要去画室看一看。他在梦中毫无意识地起身穿衣,摸出钥匙,打开画室后门的门锁,由后门进入了画室,然后沿着画室里的弯路,一路走到画室中央,拿起画桌上的青丝宝匣,先试着以手揭盖,可匣子用密码锁住了;于是他便运蛮力将其掰开,取出其中的月光球。”
马腾空哼了一声,打断他的说话道:“张总管说得有鼻子有眼,跟亲眼见到一样。且不说我们帮主,绝不会在半夜闲逛,就算他真的进了画室,甘大善人又因何会死于非命?”
张青莲反问道:“马兄请想,假如你是甘大善人,夜里听见画室里传出窸窸窣窣之声,你会如何反应?”马腾空想了想道:“那定是有人在画室里盗宝,我得过去看一看。”
张青莲喜道:“正是!……甘大善人听到画室里动静古怪,不知道是陈帮主夜里梦游了,还以为有人半夜行窃。于是他护宝心切,便起床打开了画室前门,悄悄潜入。为了防止贼犯夺路而逃,他进门之后,特意将前门的门闩从里闩上。那画室之内路径曲折,甘大善人起先看不见中央的状况,拐过去几个弯,才来到画桌前面。待他看到陈帮主手里拿着月光球,想要上前质问,两人已然相距极近,不等他开口,陈帮主便抢先下手,杀死了甘大善人。”
马腾空问道:“我们帮主与甘大善人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为什么要杀他?”
张青莲道:“陈帮主并非有意害人,只是他当时心思模糊,理智尽失;面前忽然冒出一人,自感身处险地,情急之下,不计后果,本能地向来人出手攻击,这才酿成惨剧。”
马腾空又问:“那他如何杀死了甘大善人?”
张青莲道:“许是用了极厉害的毒粉,甘大善人只吸入了一点,便立时中毒身亡。”蒋烫摇头道:“若是用毒粉,陈帮主自己怎么没有中毒?难道他梦游之前先服了解药?”张青莲道:“那或许是毒针,便似甘大善人用的金针,伤口微小,待会儿蒋判官仔细检查尸体便知。”米市沛在一旁接口道:“是了,江湖上几十种无色无味的毒药,什么‘阴阳合欢散’啦,‘含笑百步癫’啦,陈帮主只消随便喂上一、两种,便是一百个甘大善人,也都一并毒死了。”
马腾空睚眦欲裂,指着米市沛大声骂道:“我们火风帮行走江湖,做的都是正经买卖,从不用那些下三烂的手段!”
陈策之前顾全大局,不愿与水龙帮撕破脸面,一直竭力忍耐。此时听米市沛言语,危及火凤帮的名声,亦不再克制,正色道:“陈某治帮十余年,绝不许手下在兵器上喂毒。米潭主抬出这些个,我们听都没有听说过的阴寒毒药,未免有些以己度人。”米市沛耸一耸肩,冷笑道:“我只是据实揣测,至于这是非对错嘛,待会儿蒋判官验过尸体,自有公论。”蒋烫道:“我原打算复査尸体。”张青莲道:“那便再好不过。甘大善人死后,陈帮主对周围情形一无所知,自然也不会去清理现场,拿着月光球浑若无事地回了屋里。便如大家刚才在画室中所见,青丝匣在打斗之时,碰掉在了地上。陈帮主回屋后将画室后门依原样锁好,解衣脱鞋,上床重睡。他上床时手里还拿着月光球,但入睡之后手指松脱,球便从床上滚掉到了床下。这便是为何月光球,会在床下出现之故。”
张青莲解说完毕,一时间屋里鸦雀无声,均觉其推测初听不可思议,倂细细品味,却又入情入理,难以辩驳。
过了良久,米市沛道:“陈帮主领袖武林大帮,日理万机,殚精竭虑,竟滋生出夜游怪癖,实在得不偿失。但三国时期曹操梦中杀人,也是源于操劳过度,不足为怪。”谢今朝道:“曹孟德梦中好杀人,那是怕别人夜里谋害,和操劳过度有什么关系?”米市沛道:“怕人谋害一说,也是外人妄自揣测。他自己喜不喜欢杀人,旁人又怎么知道?便是真的操劳过度,也未可知。”张青莲道:“曹阿瞒距今年代久远,早已无从考据,但是,当年有一位杀人藏尸的万震山万先生,每天夜里爬起来凌空砌墙,那可是确有其事。这梦游症虽然罕见,却也并非亘古未有。”
米市沛道:“张总管见多识广,所言极是。”两人一唱一和,仿佛陈策梦中杀人,已是板上钉钉之事。
蒋烫沉吟道:“若张总管所说为实,则本案的两处疑点,的确能迎刃而解,只是不知陈帮主有何意见?”陈策一笑道:“梦中杀人,亏他想得出来!……眼下我受人栽赃,百口莫辩,只盼蒋判官尽早查明甘大善人死因,也好让大家了解,我陈策究竟练就了何种高深武功,竟然可以在梦中杀死大名鼎鼎的‘一掷千金’甘大善人。”
管中游忽从一旁插道:“蒋判官尚未验尸,一切都只是凭空推测,不好仓促定案。张总管,你也不要再坚持了。”张青莲愣了一下,忙道:“帮主指教得是。”心中暗骂:“坏人我做,好人你当。”
蒋烫朗声道:“蒋某这就复查尸体。若查出来与陈帮主铁定无关,总不至于强加罪名,屈枉无辜。谢大侠,烦劳你助我一臂之力。”说着走到走廊外面,请谢今朝那厮帮他验尸。谢今朝和水龙、火凤两帮素无交谊,自然不会偏袒哪边,由他出面协助,两边均无异议。
蒋烫和谢今朝走进了甘大善人所居屋里,闭上房门,其余几人便看不到里面的状况了。一齐耐着性子等了小半个时辰,谢今朝终于走出房间,额上满是细密汗珠,显见验尸费神费力,连声嘀咕:“怪事!怪事!”
张青莲迎上去问:“可查出什么来了?”谢今朝擦了擦汗,回道:“真是奇了,尸体上竟查不出一点伤口。”张青莲愣了一下,问道:“谢大侠可看仔细了?”谢今朝道:“怎么没看仔细?衣服除得干干净净,前胸后背,头上脚下,一个眼儿也没有!就算是无影金针,怎么也得有个红点吧?”张青莲道:“难道真的是用毒粉?”谢今朝摇头道:“若是用毒粉,他衣服上总该沾上一些吧?可是上面半点毒也没有。”张青莲奇道:“这怎么可能!”
袁九洲暗自惊讶:“难不成画室里真有鬼魅,能在半夜索人性命?”如此一想,后脊背一阵发凉。马腾空“哼”了一声,仿佛在问:“这下你们又有何话说?”
大家正惊讶之时,蒋烫从屋里缓步走出。他见大家个个目瞪口呆,晓得谢大侠已将结果公之于众,便不再赘言,对管中游道:“管帮主,你不妨与谢大侠再去核实一番,以免蒋某老眼昏花,马虎误事。”管中游略一盘算了,便与谢今朝又进了屋去,不多时便又一起出来,神情肃然,显然亦无所得。
蒋烫深锁眉头,沉声道:“张总管方才说,本案有两处疑点,只要解决了这两处,余者便可豁然开朗。但本判官现下看来,本案尚有第三处疑点,此谜不解,则下结论为时尚早。”他不说大家也自然明白,这第三个疑点便是——甘大善人是如何中的毒?
大家都盼着命案早日解决,回归正常。但见蒋判官办事认真,一时也无异议。蒋烫道:“本案离奇古怪,疑点甚多,只怕一时半会儿难以评断。眼下日头已经偏西,管帮主、张总管还没吃中饭,不如先上甲板用餐,待饭饱之后再行商议。”
米市沛忽道:“蒋判官秉公执法,一丝不苟,令人好生敬佩。但是,眼下大家当面对质,辨得清黑白是非,若不趁机尽早结案,过两天神船靠了岸,陈帮主回了火凤帮,对船上之事一推六二五,到时候两边各执一词,倒要怎生是好?知情者说此事另有隐情,不知情者还道是,水龙帮唯利是图,杀人越货,一旦传扬出去,往后水龙帮的生意,可还做不做了?蒋判官,你说是不是这个理?”蒋烫一愣,点头问道:“甘大善人身上找不到伤口,死因未明,却要怎么定罪?”
米市沛笑了一笑,道:“就算甘大善人身上,找不见什么伤口,不能断定是陈帮主行凶,但也不能就此排除他半夜行窃,毕竟月光球明明白白地,就在他的床下找到,行凶与盗宝嘛,本来就是两回事,是不是?”蒋烫皱眉道:“那依米潭主的意思,该当如何?”米市沛脸现得意之色,说道:“依我说嘛,人命案可以先放一放,但是月光球的窃案,已是再清楚不过,蒋判官此时不下判词,更待何时?”
不等蒋烫答话,马腾空勃然大怒,骂道:..t>“你放屁!”陈策沉着脸道:“腾空,你不要急躁,先听蒋判官怎么说。”
蒋烫暗自沉吟:“水龙帮急于撇清干系,逼人太甚。眼下唯有拖他一拖,晚上私下里问一问陈策,新近树了什么仇敌,再做定夺。”于是便道:“这命案与窃案盘根错节,密不可分。请米潭主让我好好考虑一晚上,等到明日早上再给答复,这样是否可行?”
米市沛还想再说,管中游压住他道:“是非自有公论,并不急于一时。米潭主,你便多给蒋判官一些时间,又有何妨?”
米市沛恭恭敬敬地道:“是。”表面上不再坚持,但嘴上占得上风,不免暗暗得意。
大家在画室里跑前跑后,站了许久,也都有些疲惫了,听蒋烫和管中游一起发话,便带着各种各样稀奇的疑问,各自回房歇息去了。
众说纷纭
一
马腾空吃过晚饭,回到自己房间,躺在床上回忆当天事情的经过,越想越觉得不对。他也说不出哪里不对,总之就是不对。他小时候父母早亡,全靠陈策把他带大,管吃>管住,又授以武功,去年他为帮上立下大功,陈策又破格提拔他当了堂主。在他心中,早已把陈策当成了普天之下最大仁大义的英雄,决计不会去偷什么劳什子球,去杀什么甘大善人。他心想:“那球是在帮主床底下找到的不假,可当初如果不是张青莲安排他住进那间屋子,大家也不会跟他过意不去。这里面必有古怪。”
他躺在床上胡思乱想,翻来覆去,难以成眠。心里越发焦躁,干脆爬起来,暗道:“他奶奶的,帮主见识最高,我去问问他老人家,到底是怎么回事,不就结了?”一有此念,他便披衣下床,开门进丫走廊。海上风浪又起,船身时而晃动,脚步都走不太稳。陈策房间就在他的隔壁,他只走了两步,便到了房前,刚要敲门,忽听房里传出很小的说话声。马腾空心里嘀咕:“大晚上的,是谁在帮主房里?”当下多了个心眼,便没去敲门,一只耳朵贴了上去,就听见里面一个声音说:“……当时大家都在画室,就他一个人在外面。”说话的不是别人,正是米市沛。
马腾空暗骂:“好你个米市沛,白天就没少给我们下绊儿,晚上又鬼鬼祟祟地跑到帮主房里,明摆着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倒要听听,你嘴里能谈出个什么鸟?”于是憋着大气不做声,侧耳倾听。
只听陈策说道:“他是在外面放哨,那又怎样?”
米市沛道:“他说他在放哨,可谁晓得他在干吗?我们一群人挤在画室里,眼睛都盯在尸体身上,谁会去留心外面?就算他偷偷溜进帮主屋里,把球藏在帮主床下,又有谁会知道?”
陈策冷笑道:“米潭主半夜来访,说话可有点不着边际。马腾空这孩子由我一手带大,他的为人我最清楚。且不说他绝无害我之心,就算他真的要害我,也绝不会在暗地里捅刀子,使这种阴险伎俩。米潭主这番话说给别人听还可以,说给陈某可是找错了人。今天船上变故太多,米潭主乏累了一天,若没有其他事情,不如早点回房歇息去吧。”
马腾空心中腾起一股无明业火,暗骂:“米市沛,你小子居然敢在背地里挑拨离间,往我脑袋上扣屎盆子,真他奶奶的不是英雄好汉。也不想想我们帮主是什么人物,就凭你一副空口白牙,他老人家也会上套?”按下性子继续聆听。
米市沛嘿嘿一笑,赖着不走,厚着脸皮又道:“久闻陈帮主用人不疑,今日一见,果然非虚。我水龙帮一介潭主,人微言轻,说出来的话没人买账,那也没什么。只是陈帮主当局者迷,明明遭人陷害,却还一心为那人开脱,让人看了实在于心不忍。帮主请我走,我自然会走,但走之前我想问帮主三个问题,问完了不用帮主发话,我转身便走,不知帮主允是不允?”
陈策似是迟疑了一下,答道:“你问吧。”
米市沛道:“好!这第一个问题便是,陈帮主今早起床为我们开门之时,床下可有月光球?”
陈策道:“没有。”
米市沛道:“陈帮主可确定?”陈策道:“我白天讲过,昨晚我上床脱鞋之时看过床下,当时那里并没有月光球。后来一整晚没人进过我的房间。”
米市沛道:“很好,很好。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今天中午我们从陈帮主的房间进入画室,在里面发现尸体,又从甘大善人的房间出来,回到陈帮主的房间,在床下发现月光球,前后不过一炷香的工夫。既然开门之前床下没有球,那么便只能是在开门之后的这一炷香的工夫里,有人潜入了陈帮主的房间,完成了栽赃陷害。”
房间里半天没有声音。马腾空人在门外,看不见陈策的脸色。过了一会儿,就听米市沛继续问道:“第二个问题,我们一群人跟着管帮主进了陈帮主的客房,会不会其中有人趁乱栽赃?”
陈策很快回答:“不可能!我最后一个进的画室,谁在我屋里动过什么手脚,绝对逃不过我的眼睛。”
米市沛也道:“不错,我当时走得也很靠后,没有看见有人丢球。可是这样一来,整件事情突然变得再清楚不过。我的最后一个问题不用问,陈帮主想必也猜得到——在这一炷香的工夫里,还有谁有机会进入帮主的房间?”
马腾空暗骂:“你小子真是坟头里埋砒霜——又阴又毒,说到底还是赖我陷害帮主,且听帮主他老人家怎么说。”
等了半天,陈策没说话,米市沛接着说道:“帮主嘴上不说,其实心里跟明镜似的,可是这个理?”陈策道:“我驳不倒你,你却也说不服我。我昨晚一晚上没出过屋,他哪儿有机会盗球?”米市沛阴笑两声,道:“不错,昨晚他是无机可乘。陈帮主一直守着画室后门,就算他从前门进入,也不可能从内侧锁上前门门闩,再从前门离开。”陈策道:“便是此理。”
米市沛道:“可咋晚之前呢?”陈策惊讶道:“昨晚之前?”
米市沛道:“不错,凡人常有一种思维定式,同时见到两件事,便想当然地认为两件事同时发生。其实只要仔细想想,这种想法并无根据。甘大善人死于昨夜,月光球亦不翼而飞,可凭什么因为甘大善人死于昨夜,就断定月光球也是于昨夜被盗的呢?为什么不能有人提前潜入画室,盗走月光球呢?”
这一下问得陈策说不出话,过得半晌,陈策小声道:“你说得容易,钥匙一直在我这里,他要如何潜人?”
米市沛道:“后门不通,不是还有前门吗?他趁甘大善人不备,偷出前门钥匙,进入画室,不也一样可行?”陈策道:“便依你所说,那甘大善人一个人如何会中毒死在画室之中?难不成是服毒自杀?”
米市沛怪笑一声,道:“这就是另一个思维定式了。甘大善人在画室里毒发身亡,为什么就一定是在那儿中的毒呢?他为什么不能先在客房里中了毒,而后死在画室呢?”
陈策喃喃道:“先在客房里中毒,而后死在画室……”
米市沛道:“是啊,凶手想要陷害帮主,所以先盗取月光球,再在甘大善人的饮食里下毒。他计划等甘大善人一死,便找机会放球栽赃。甘大善人服毒之后,毒性并未立刻发作。他不知自己身中剧毒,仍于半夜去画室查验宝球,为防有人跟入,进门时随手带上了门闩。他走至画室中间,发现青丝匣已被人掰开,月光球不知去向,又惊又怒,毒发攻心,这才失足倒地,暴毙在画桌之前。事情经过大抵便是如此。”
马腾空越听越怒,心想:“他奶奶的,水龙帮这帮家伙整天琢磨着怎么害人,先是诬陷我们帮主梦游,现在又赖到了大爷我头上。嘿,这案子本来看上去莫名其妙,.99lib.给他这么一说,还真挺像那么一回事,真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想到这里便欲推门进屋,跟米市沛当面理论。
刚要推门,就听米市沛道:“帮主现在不说话,那是在想心事。帮主的心事嘛,不说我也能猜出一二。俗话说得好,‘画龙画虎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十五年前的事,终归还是要有个了断。”
马腾空一听他说起这个,火苗子噌的一下就蹿上了头,再也按捺不住,砰的一脚踹开房门,大骂道:“姓米的,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你小子背地里戳人家脊梁骨,不是个人物!帮主,你别听他满嘴放屁,十五年前那篇儿早就揭过去了!我看这船上到处是他们水龙帮的埋伏,咱爷儿俩都叫人旋进去了!”
原来十五年前,陈策和马腾空之父马干云共创火凤帮不久,当时陈策是帮主,马干云是副帮主。一日二人在济南护镖,途中经过“万户庄”,遇上万天霸、万天横两兄弟拦路打劫,双方一言不合,动了家伙。本来论真实武功,万天霸远不及陈策,但他为人阴险歹毒,趁陈策不备,在他背后偷施了一支毒镖。马干云眼见陈策吃亏,奋不顾身地扑了过去,替他挡下了这一镖,救了陈策的性命,但他自己却毒气攻心,不治身亡。马干云死后,陈策每每想起此事,便觉得亏欠马家一条人命,内心歉疚。后来他便将马腾空抚养成人,传授武功,视同己出。其实江湖汉子最讲义气,马腾空长大之后了解了真相,早已不以为忤。但往事毕竟颇为敏感,因此他和陈策虽然心知肚明,当面却从不提起。
马腾空一脚踹开房门,抽出长剑,想要给米市沛一点颜色看看。还没动手,就觉得有人在背后按了一下,猛一回头,见是蒋烫。马腾空心中惊讶:“蒋判官是什么时候到的我的身后?”他在西南判官面前不敢动粗,心想:“算你姓米的走运,暂且放你一马。”那拔出来的剑又收了回去。陈策和米市沛见是蒋烫,也都起身过来行礼。
蒋烫笑道:“米潭主好兴致,这么晚还在这儿和陈帮主秉烛夜话,正好我也睡不着觉,过来和你们凑个热闹。”米市沛面色尴尬,道:“这个……其实我要说的,刚才也都说完了,时候不早,是该告退了。”蒋烫道:“嗯,你方才说的话,其实我在门外也都听见了。你说马堂主盗球栽赃,可有此事?”
米市沛一呆,道:“既然蒋判官都听到了,那我明人不说暗话。不错,全船便只有马堂主一人有机会放球,若非陈帮主撒谎,便是马堂主栽赃,依蒋判官的意见,该当作何选择?”
蒋烫呵呵一乐,道:“你这句话说得可好,火凤帮的帮主堂主,总有一个跑不掉。”米市沛笑道:“听江湖人说,卜五年前蒋判官路过万字坡,偶遇万氏兄弟劫镖。蒋判官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出手力斩万天霸,重伤万天横,替火凤帮保住了一支大镖。我还听说,自那之后,蒋判官便与火凤帮私交甚好,过往其密。今天白天蒋判官为陈帮主开脱,我还担心蒋判官会为火凤帮徇私,也是一时气盛,说了些过火的话。事后我们帮主开导我说,蒋判官那是一方判官,在武林中一言九鼎,怎会为了一己之私,为坏人网开一面?我这才醒悟,自己真是以小人之心,度堂堂君子之腹。不用说是火凤帮的帮主堂主,便是天王老子,若是犯了法纪,蒋判官又怎会包庇?米某不才,这里特向蒋判官诚心赔罪,望蒋判官大人大暈,不要见怪才是。”
蒋烫道:“久闻水龙帮米潭主生有三寸不烂之舌?99lib.,今日算是见识了。你也不必激我,若真是陈策马腾空犯案,蒋某定当秉公执法,给水龙帮一个公道。”米市沛笑道:“有蒋判官这句话,米某一百个放心。”
蒋烫轻轻一笑,又道:“但若不是马腾空,米潭主又作何说?”米市沛一怔,问道:“蒋判官这是什么意思?”
蒋烫道:“米潭主的推理听上去天衣无缝,但蒋某判案,讲究以证服人。嘴上说得再有道理,终究比不过人证物证。”说着,他向门外喊道;“谢老伯,你可以进来了。”
二
陈策、马腾空、米市沛三人向门外看去,只见一位老伯耷拉着头,颤颤巍巍地走了进来。三人识得他是谢今朝的家仆,名叫谢忠实。谢家公子身体不好,整日憋在房里,一口三餐都是这位老仆上甲板替他取下去。虽然见过面,却从没听他开口讲话,也不知蒋烫请他过来做甚。
蒋烫道:“谢老伯,麻烦你将你中午所见,讲给米潭主、陈帮主、马堂主听听。”
谢忠实哈了下腰,小声道:“是。小老儿今日中午上甲板给公子爷取了午饭,回到屋里不久,就听到外面乱哄哄的,不知出了啥事。公子爷喜欢安静,当时有点不悦,交代我到门口看看。我便将房门打开条缝,一面向走廊里张望,一面向公子爷汇报。先看到你们几人击断门闩,进了甘大善人的房间,又看到你们回到走廊,借道陈帮主的房间进了画室,留下马堂主一人在屋外看候。我记得当时跟公子爷说,马堂主在走廊里叉着手,很不耐烦的样子。公子爷叮嘱我道:‘老伯小心,可别让他看见你。江湖上鱼龙混杂,别人家的事,我们尽量少管。’我答道:‘老仆晓得,老仆绝不给公子添乱。’”
蒋烫道:“所以老伯就一直在门缝里紧盯着走廊,是不是?”谢忠实道:“是啊,我家公子的客房在船尾,只消打开一条门缝,便能看见整个走廊。”
马腾空暗叫惭愧,心想:“当时我只顾着盯守甘大善人和陈帮主的客房,却没想到隔墙有眼,若是有歹人要在我身后行凶,那可大大地不妙。”
蒋烫道:“很好,那你可看见有谁进出过陈帮主的房间?”谢忠实道:“没有,马堂主一直待在走廊里,也没有旁人经过。”蒋烫道:“那马堂主有没有把什么东西扔进房里?”谢忠实道:“没有,他双手一直叉在胸前,从没放下来过。”蒋烫道:“你可看清楚了?”谢忠实道:“蒋判官不信?小老儿今年虽然六十有三,可耳不聋眼不花,看东西可清楚啦。我敢对天发誓,你们在画室里的那个当口,连只老鼠也没进过陈帮主的房间。”蒋烫点头道:“我不是信不过老伯,只是事关重大,不容有半分轻率。老伯请接着讲。”
谢忠实道:“嗯,公子爷常说蒋判官断案一丝不苟,今日一见,果不其然。要是天底下的官儿都跟蒋判官一样,那这世道可就太平多啦!——我在门口守望了好久,才看见你们一大群人从甘大善人房中出来,却仍旧不见甘大善人。我当时讲给公子听,公子爷听罢叹了口气道:‘进去这么半天,看来甘大善人果真在画室里,唉……’我听他话音有异,便问:‘公子爷,你说甘大善人该不会……’公子爷道:‘生死有命,富贵由天,有什么好说的?只要他们不再賠噪,让我能睡个安稳觉,我就谢天谢地了。’我跟了公子爷这么多年,晓得他说这话是要午睡,当下缩回屋里,进里间帮他铺床。再往后的事情,我可就不清楚了。”
谢忠实讲完,马腾空心里一块大石落地,而米市沛脸上却泛红泛绿,千瞪眼说不出话来。蒋烫问:“米潭主,老伯刚才的话你可听清楚了?还有什么疑问?”米市沛摇了摇头,道:“蒋判官出奇制胜,米某甘拜下风。”
蒋烫见他低头,便对谢忠实道:“多谢老伯出面作证,这里的事情告一段落,你可以先回去了。”谢忠实道:“蒋判官不必客气,还有什么要问的,尽管问便是。”说着退了出去。
屋里只剩下蒋烫和水龙帮、火凤帮的三人。蒋烫踱到米市沛身前,不紧不慢地说道:“米潭主心思敏捷,才智过人,令人佩服。但人命关天,非同小可,需得查证取供,反复推敲,待所有细节融会自洽,更无疑点,方可定案。万一屈枉了好人,后果可是不堪设想。”米市沛脸色苍臼,默声半晌,道:“陈帮主,米某方才所言虽然有欠周详,却是一片好意。”向蒋烫打一个躬,道:“蒋判官耳提面命,米某不敢忘怀。时候不早,晚安别过。”他这般说着,一提长袍,灰溜溜地出了门。
米市沛一走,马腾空说不出地得意,向蒋烫一抱拳道:“蒋判官,今儿晚上多亏了你,给那姓米的小子一个好看!哈哈,痛快!痛快!”蒋烫一摆手道:“你不必谢我。我原本也是怀疑过你,所以才会去找谢老伯査证,你要谢应该谢他。”马腾空心中一凛,只觉得蒋烫言谈举止间不怒自威,叫人心生敬畏。陈策道:“不光是腾空,便连我也欠了蒋判官的情。白天若不是蒋判官仗义执言,少不得我们爷儿俩一块受了水龙帮的欺侮。”蒋烫道:“你也不必谢我。我白天是替你们说了几句,但那纯属办案经验。梦中盗球一说原本荒诞,眼下甘大善人身上查无伤口,更是不攻自破。你若真偸了月光球,怎会放在自己床下?不瞒你说,蒋某平生断案过百,阅人无数。常人似凡心里有一点鬼,总要在供词里留些余地。比方说房门未闩,自己夜里曾经出屋,说不定有人溜进来云云。你一口咬定无人出入,揽下全部嫌疑,反见你光明磊落,问心无愧。”
马腾空听蒋烫站在自己一边,又是高兴,又是不解,问道:“这些话蒋判宵白天怎么不说?倒叫水龙帮那些小人得势欺人?”蒋烫摇头道:“铁证所指,我亦奈何?管中游是什么人物,你们还没有领教么?轻轻巧巧一句话,着你在走廊里看个门、放个哨,便可置你于死地。我身居高位,又在人家的地盘上,一句话说得不对,便会全局受制,因此不得不处处小心,事事谨慎。实话实说,眼下仍是陈帮主嫌疑最大,明天水龙帮问起,我尚不知该如何答复。”陈策道:“蒋判官回护至此,陈策已是感激不尽。明日水龙帮的人再追究起来,蒋判官秉公执法便是。”蒋烫叹道:“唉,秉公执法,说来只有四字,可字字都有千钧之重,谈何容易?”说完两条眉毛又拧作了一处。
陈策见他忧心忡忡,劝道:“此案疑点甚多,不似一夜可破。蒋判官已劳累一天,不如先回去休息,待明早精神恢复了,再从头慢慢思考。”
蒋烫叹道:“只好如此。我也不好和你们接触太频,免得遭人非议,先回房去了。”于是向陈策、马腾空各施一礼,转身回房去了。
陈策送走了蒋判官,关好房门,一人踱到画室门口,盯着门上的空锁扣静静出神。马腾空本来堆了一肚子话,见他心事重重,便不敢张口。过了许久,陈策忽然问道:“腾空,你跟我多久了?”
马腾空不知他为何问起此事,在心里算了算,答道:“打帮主传我武功算起,该有十五年了。”陈策道:“那会儿帮里有多少人?”马腾空道:“那会儿帮主刚创立火凤帮不久,全帮上下也就十来口人。”陈策点头道:“现在多少人了?”马腾空想了想道:“有一千两百多人了。”陈策道:“是—千两百三十五人。”马腾空道:“嗯,是一千两百三十五人,还是帮主记得清楚。”陈策脸上尽是忧虑,道:“今天船上怪事丛生,明早蒋判官就要作一决断,到时候传扬出去,堂堂的火凤帮帮主贪图主顾财物,谋害主顾性命,往后帮里这一千多老小可怎么过活?我个人名誉事小,帮中兄弟的活计事大,念及此处,真叫我放心不下。”
马腾空见陈策并不以自己安危为重,反而发愁帮中其他兄弟,心头一阵感动,宽慰道:“帮主为人清清白白,别人不清楚,我还不清楚么?蒋判官公正廉明,应该不会冤枉了好人。”陈策摇头道:“眼下各方证据均于我不利,蒋判宫明日若判我有罪,我也不知该如何辩白。”马腾空急道:“难道真就没法子了?活人叫尿憋死?”
陈策长叹一声,仍是盯着门上的锁扣,心想:“也不知什么地方得罪了水龙帮,非要陷我于死地。如果只为害我,不至于杀死甘大善人,这后面多半还有什么不为人知的动机。马腾空这孩子勇武有余,智计不足,和他多说也是无益。甘大善人的尸体上说不定还隐藏着什么大线索,等会儿无人之时,定要再去查看一下。”当下摆了摆手道:“时候已晚,有什么话,留待明日再说吧。”马腾空见陈策面色疲惫,心中明明满是疑问,也只得尽数憋了回去。当下道过晚安,悄悄退了出去。
三
马腾空回到屋里,倒在床上,心思里就像长了团杂草,缠过来绕过去,就是理不出个头绪。混乱之间,忽然想到谢忠实替他洗脱嫌疑,还没有谢过人家,要让帮主知道了,少不了又是一番埋怨。他一想到这儿,便一骨碌爬下床去,出门去找人道谢。谢家公子的客房就在船尾,马腾空咚咚敲了两下门,不多会儿谢忠实探了个身子出来,见是马腾空,说道:“哟,马堂主深夜造访,有何贵千?”
马腾空道:“老伯,方才多亏你啦,不然我可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他心里高兴,随手在谢忠实肩膀上拍了两拍,出手稍重,谢忠实痛得“哎哟”了一声。房里传出一个声音:“老伯,是谁来了?”谢忠实揉了揉肩膀,向里喊道:“是火凤帮的马堂主。”里面的声音道:“哦,请他进来吧。”听声音竟像是蒋判官。马腾空心里纳闷:“怎么蒋判官也在这里?”
就见谢忠实向里应了一声,转过来道:“蒋判官请你进去说话。”马腾空本来只是想来道声谢,没想多作停留,正自犹豫。谢忠实催道:“蒋判官既然请你进屋,定然有事商量,马堂主不必推辞。”马腾空想:“也好。”
船尾这间客房分成里外两间。谢忠实住在外间,谢公子住在里间。外间的摆设极其简单,到了里面,可就是另外一番景象。小屋不大,进门一张桌,靠墙一张床。床上铺着一层层的缎面褥子,边上有书架,有茶几,有柜橱,有熏炉,样式极其考究,不像船上的家伙。那谢公子斜靠在房间中央的一张躺椅上,盯着房顶默默地想着心事,听见外面的脚步声,一张脸扭转过来,却是生得眉清目秀,就是白苍苍的缺乏血色,显得精气神不足。马腾空暗想:“这谢公子怎么跟个大姑娘似的?”见那屋里烤得暖烘烘的,他还要盖张小毯,身下还垫了张大毛毯,像是十分怕冷。
蒋判官坐在对面,说道:“马堂主,你来得正好。”
谢忠实从门边扯过一张木椅,请马腾空坐下。那椅子上铺了个大软垫,马腾空一屁股坐上*,觉得颇不得劲。谢公子察言观色,道:“马堂主若不习惯,请把垫子拿开好了。”他不过十四五岁的年纪,说话声中却透着一股疲惫。马腾空实在坐得难受,起身试着将垫子卸下。那垫子有两只角用细绳绑在椅背之上,解起来颇为麻烦,他揪了两揪,觉得无从下手,也就作罢。
就听蒋烫道:“话复前言,案情经过大致便如老夫方才所言。实不相瞒,老夫已为此案苦思一天,其间数次以为破解在望,一经推敲,又总有细节难以融洽,实在是智穷才尽,这才来求公子伸以援手。公子聪慧绝伦,远胜于在下,说不定一加推究,便能勘破迷局。届时不仅蒋某感激不尽,陈策和腾空得以保全名誉,也定将结草衔环,回报公子的恩德。”说完向马腾空使了个眼色。
马腾空听出蒋烫是在求谢公子帮忙,心想:“看这公子哥儿年纪轻轻,不晓得是哪路神仙。但蒋判官那么大的本事,那么高的威望,居然不顾身份,亲自来求他,说不定这公子真有什么通天之能。”当下把话头接过去道:“是了,谢公子,只要你能帮火凤帮洗清罪名,以后你让我做牛我就做牛,让我做马我就做马,打一个磕巴,马腾空不算英雄好汉!”
谢公子微微一笑,道:“谢何年何德何能,承蒙蒋判官和马堂主如此看重。连蒋判官都想不出的案子,我一介后生晚辈,又能帮上什么?”马腾空心想:“原来这公子名叫谢何年,他爹谢今朝在江湖上鼎鼎大名,他可就差一些了。”
蒋烫道:“公子真是过谦了。三年前红云观一案扑朔迷离,我们三位判官俱都束手无策,最后还不是靠着公子指点迷津,蒋某才得以识破凶手的瞒天诡计?外人不知内情,还把功劳都记在老夫头上,说来叫人好生惭愧。别的事公子不记得,这件事总不会忘的。”
马腾空大惊失色,暗想:“听帮主说,当年红云观的案子轰动武林,何判官、董判官、蒋判官三人连查了七八日一无所获,眼看着凶手就要逍遥法外,蒋判官忽然灵感迸发,识破了十八重密室的诡计,方才一举擒得真凶归案。帮主为此一直对蒋判官赞誉有加,夸他断案如神,执法如山,可从没听说过什么谢公子啊?世人都说,那间密室结构神鬼莫测,就凭他一个年轻后生,哪儿来的这么大能耐?”又想:“说不定他随口说了句话,蒋判官受到启发,跟着便悟出了密室的关窍?嗯,瞎猫逮着死耗子,倒是也有可能。”
谢何年轻叹了口气,道:“那都是三年前的事情了,还提它干吗?”言下竟像是确有其事。
蒋烫叹道:“公子不知,眼前这件案子诡谲怪诞,比起红云观只有过之时无不及。蒋某天资所限,始终瞧不透其中关窍。眼看神船再有两天就要靠岸,届时若仍无法破案,蒋某落下个执法不力的名声,再没脸去见武林同道,那还是小事。陈策英雄一世,到头来被奸人陷害,晚节不保,火风帮的江湖名望受到重创,却是大事。蒋某衡量再三,不得已再求公子一次,希望公子千万以武林秩序为重,再施援手,协助参详。”
以蒋烫这么高的身份,能够放下架子这样说话,已是恳切至极。但谢何年只是不作声,拾起面前的紫砂小壶,掀开壶盖,端到鼻子下面熏了熏,轻声说了句:“人可以走,茶不能凉。”便又放下。谢忠实本在一旁垂手而立,听到这话忙走到他椅边,躬身小声道:“公子爷,您这壶荼已经冲了七次了。”谢何年道:“我这武夷山大红袍非比寻常,即使冲泡八九次,仍不脱原茶真味桂花香,你尽管添水便是。”谢忠实道:“是。不知公子是否还要用虎丘寺石泉水?”谢何年道:“既已冲泡多次,便不用浪费好水,你可用郴州圆泉水。”谢忠实又道:“是。”转身去了外屋。
过不多时,谢忠实取回一个紫砂壶,揭开壶盖,离着壶口上方还有相当距离,缓缓向里灌人沸水。随着砂壶的水位渐升渐高,里面的茶叶浮沉旋转,散出阵阵沉香。他直灌到水面与壶口平齐,方才止手。用紫砂壶盖刮去水面上漂浮的泡沬,重新盖好。隔了一小会儿,道:“公子爷,茶好了。”
谢何年倒了些开水在他面前的白瓷小杯里,来回涮了两涮,直接倒掉。
又取过泡好的紫砂壶,掀起壶盖嗅了嗅面上的清香,甚为满意,便向白瓷杯里注了浅浅一杯。他拈起瓷杯,细啜一口,舌根转动,反复品味,过了许久才缓慢咽下,脸上现出极受用的神色,赞道:“沉香持久,不亏是茶中圣品——老伯,换作是你,该当如何?”
谢忠实颇有为难,搓了搓手,踌躇道:“按照老爷五年前的规矩,公子永不问江湖中事,这桩案子原是不该接了。但蒋判官和公子交情莫逆,非常人可比,这该如何是好……”
谢何年叹道:“是了,浅尝最甘,淡泊最久,可惜人生在世不似喝茶,有许多事不由自己做主。”说完,他仰在躺椅上发了会儿呆,才幽幽道:“蒋判官,能不能让我看看青丝宝匣?”
蒋烫先是一怔,随即大喜,从怀中摸出青丝宝匣道:“请谢公子过目。”
谢何年伸手接过,举至眼齐,一面拨动正面的转轮,一面轻声念道:“乙已庚辰癸亥戊午……”一面将转轮拨回发现尸体时的位置,打开匣盖,露出下面的一块底板。那匣子总共厚约两寸,但底板只有一寸多深,底板下面不知道装了什么东西。他伸手在匣里按了几按,眉头微微一皱。蒋烫睁大了眼问:“公子可有什么发现?”谢何年道:“早听说九幽真君精擅压簧机括,真想见识见识里面的构造,只可惜这匣子装得太死,徒手难以撬开。”
蒋烫道:“让我来试试。”取过青丝匣,在手心里掂量了掂量,握住左右两边,两个拇指使力向里一按,“咔”的一声,将底板生生压低了两分,接缝处便露出了一些空隙。他接着在空隙里这么一抠,轻轻松松地便将底板掀开,现出里面东一堆、西一堆的压簧机括。谢何年赞道:“蒋判官好指力!”蒋烫笑道:“雕虫小技,无足挂齿。”说完,又将匣子交还。
谢何年眯起一只眼,凑近宝匣,细细查看里面各种机簧器械,不时伸出手指拨弄转轮,弹压机括,一边拨弄,一边啧啧赞叹,眼中流露出羡慕的神色。蒋烫和马腾空对机械压簧一窍不通,只好在边上大眼瞪小眼。一时间整间房里静悄悄的,只听得见“咔、咔”极轻微的拨轮声。
谢何年把八个转轮逐一拨过一遍,又去拨最大的那个“开、关”转轮,一面喃喃道:“奇怪,奇怪。”又伸手在一堆机簧当中搅弄了几下,道:“真奇怪。”蒋烫忍不住问:“公子可瞧出了什么不对?”
谢何年将宝匣递至二人眼前,指着里面的一处机械道:“二位请看,这里一排八个连杆机簧,分别管着前面的八个转轮,只有当转轮全部到位,匣锁方能开启。这本没什么奇怪,但二位再看这里,八道机簧之后,另有一道强力机簧弓开关大轮相连,分明另有专用,须得格外留心。”说着用手拨动转轮。蒋烫和马腾空虽然不通机械,但也看得出随着转轮的转动,里面几道机簧跟着一前一后地伸缩,唯有中间靠后的一道机簧总是不动,显然与其余几处不同。蒋烫问:“这额外的一道机簧有何用途?”
谢何年问:“蒋判官可曾见过唐门的穿心筒么?”蒋烫一愣,道:“那是唐门的独门暗器,据说用来发射钢针,迅如电闪,无人能避。我在蜀中见过一次,却从没见人使过。”谢何年点头道:“这一道罔定机簧,用的便是‘穿心筒’的机理。”
蒋烫倒吸一口冷气道:“公子是说,这匣子可以用来……”谢何年道:“不错,如果有人不知道正确密码,贸然将大轮调至‘开’位,匣盖固会自动弹开,但也同时会从大轮右侧的圆孔里射出一道钢针。如果针上喂毒,搞不好就会要了那人的性命。”
马腾空在心里面打了一道闪电:“着啊!原来甘大善人是中了匣子里的毒针,所以才会丧命于画室之中。虽然仍不知月光球如何会跑到帮主的床下,但这至少说明他不是杀害甘大善人的凶手,嫌疑便少了一半。”他越想越是兴奋,转看蒋判官,却不见其面有喜色。蒋烫低头思忖了一会儿,问道:“若是如此,甘大善人身上应有伤口,现场也应能找到钢针,为何这两样全没找到?”
谢何年仰靠在躺椅上,前后咯吱咯吱地晃了两晃,盯着屋顶问道:“蒋判宫方才说……仔细地查过了现场和尸体?”
蒋烫道:“不错,现场的地面和墙壁,每一寸我都仔细查过……难道谢公子觉得尸体被人搬动过,所以我们才会找不到钢针?”
谢公子缓缓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你有没有检杳过尸体的耳朵?”
蒋烫和马腾空忍不住对视了一眼,都怀疑自己听错了话。蒋烫问:“耳朵?尸体的耳朵有何特别之处?”
谢何年晃着躺椅问道:“你有没有看过甘大善人的耳孔里面?”
蒋烫愣了半晌,答道:“我只从外面粗看过耳孔,并未加以深查。难道公子是说……甘大善人侧头躲避自匣中射出的钢针,钢针便由耳孔直射入脑内,因而逃过了我们的眼睛?”马腾空暗暗摇头,心想:“这个说法可也太过离奇,天下哪儿有这么凑巧的事?”
谢何年淡淡道“这只是我的一个大胆猜想,不一定正确。甘大善人的尸体还在客房里,蒋判官不妨再去查验一番。”
蒋烫看了看马腾空,又看了看谢何年,一时拿不定主意。谢公子始终面无表情,既不像有卜足的把握,又不像是信口胡说。他思量半天,说道:“我虽参不透公子话中深意,但既然来求公子帮忙,有所指示,自当奉命唯谨。”
便在此时>从走廊外面的船头方向,忽然传来一阵低沉的吼声。那声音透过了层层墙壁,声息已当衰竭,但在暗夜寂静中听来,便好像獅子老虎临死前的咆哮,令人浑身的不自在。马腾空蓦地一个激灵,心道:“怕不是又有人半夜行凶?这回可不能让他奶奶的跑了。”他心念甫动,蒋烫已噌的一下跳出了走廊。二人顾不上跟谢何年道别,一前一后蹿到门外。
只见走廊里接二连三地打开了两行房门,每扇门后面冒出一个脑袋。管中游大声道:“可是有人喊叫?”谢今朝道:“是在船头那边!”钱匣道:“似是甘大善人的房间!”袁九洲道:“我听着也是那边!”米市沛道:“我们过去看看!”几人七嘴八舌,乱作一团。蒋烫高声道“大家别急,都跟我来!”一句话压住了各种杂音,大家便不再惊慌,镇定下来。袁九洲只穿了一只鞋,米市沛少了一只袜子,管中游没系腰带,当下各自回屋整理衣冠,船头船尾地汇拢到甘大善人房前。
蒋烫心想:“我白天在里面验尸,如今甘大善人的尸首应当还在床上,却不知为何会有人在里面呼喊?”
他轻推了一下房门,门闩白天已叫管中游震断了,所以一推即开。大家走进屋内,立觉冷风扑面,不知是谁打开了房里的舷窗,海风从外面呼呼吹人。走廊里的灯火从门口照人房内,映亮了门后的木床和墙边的桌柜。袁九洲忽然指着床的方向惊叫道:“你们看!”
大家朝着他的指向望过去,全都倒吸了一口冷气。只见甘大善人的尸体平躺在床上,衣角在海风中卷动飘展。尸体自肩往上,不知为何只剩下半截断颈。颈口切面上沾满暗红色的血污,中央露出一小腔白骨,原本该在那里的人头,此刻竟已不知去向。
柳暗花明
在场的都是江湖中人,哪个不在刀头剑尖上滚过,什么血腥场面没有见过?可是见了床上的无头尸体,一个个胸口均觉无比烦闷,喉咙也似叫人堵住,看了一眼,便再也不想去看第二眼。
蒋烫随意往房间别处望了望,不见有人头的痕迹,心中暗想:“这房里舷窗大开,难道有人切下甘大善人的首级,从窗口丢了出去?可他为什么要这么做?”试着推开画室前门,推了一下竟没推动,暗自奇怪:“今天早上我们出来之时,明明取下了门上的门闩,怎么眼下又打不开了?这和甘大善人的人头又有何关联?”环视屋中,陈策竟不在场,心想:“方才的喊声惊天动地,我在船尾尚能听见,陈策客房紧挨画室,就算已经人睡,怎会竟未醒来?”心中顿时浦起一种不祥的预感。当下说道:“大家随我去陈帮主房里,看看他是不是已经睡了。”
蒋烫这么一说,大家心里也都有些隐忧,一齐出了走廊,来到陈策门前。蒋烫随手一推房门,竟然应手而开。房里没点蜡烛,借着走廊外面的灯光,看到床上被褥叠得整整齐齐,画室后门也上着锁头,陈策却不在屋中。蒋烫心想:“陈策不在自己房中,多半便在画室。如果画室无人,前门的门闩便不会自里闩上。”一有此想,便沉声说道:“我们需去画室瞧瞧。张总管,你可还有后门的钥匙?”张青莲看了一眼管中游,见他并无异议,答道:“我这里还有一把。”上前掏出钥匙,打开后门门锁。
蒋烫道:“有劳张总管。”便点起一支蜡烛,带大家走人画室。马腾空白天在走廊外放哨,没见过命案现场,这回逮着机会,一双眼睛瞪得铜铃相似,生怕漏掉了什么重要线索。
一群人在画室里蜿蜒前行。墙上一幅接着一幅的人像,在微弱的烛光下看来,就好像一群无根的冤魂,晃晃悠悠地飘在半空,衬得整间画室鬼气森森。一连转过了几道弯,过了中央的画桌,除了偶见墙上几幅空白人像,倒也未再见有其他异常。蒋烫心想:“难道陈策不在这里?”再往前走了几步,眼看前方画像将尽,心知拐过最后一弯,便走穿了整间画室。
就在这时,他在这间狭窄的画室里,见到了生平最恐怖的一幕。他木然停下脚步,高高举起手中蜡烛,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后面几人见情况有异,纷纷挤上几步,向前望去。待目光触及门口,无不张大了嘴,呆在当场。马腾空更是好像被人当胸击了一记重锤,险些晕倒。
只见陈策背靠着门倒坐在地上,左手紧抓着一个圆滚滚的东西,那正是甘大善人的人头。
蒋烫一颗心评评直跳,良久才慢慢平静下来。画室里一片寂静,大家都屏住了呼吸。蒋烫上前儿步,走到陈策身前,只见他躺坐在地上,后背斜靠着画室前门,两眼兀自怒视前方,心中似有极大冤屈愤恨,欲与人诉说。他怀中紧抱着一颗人头,左手兀自死死捏住人头右郅,似乎临死前的最后一个动作,是要把那耳朵生扯下来。饶是蒋烫一贯镇定,见了这样诡异的景象,双腿也有些发软。
蒋烫定了定神,弯下腰去照亮陈策怀中人头。画室黾七八双眼睛看得真真切切,那确是甘大善人的人头。那人头右耳被陈策握住了,蒋烫费了好大力气,才把陈策的左手掰开,取出里面的人头。借着烛光一看,人头的右脸上划开了一道大豁口,几乎将整个脸庞割成两半,煞是吓人。口唇上沾满了红彤彤的鲜血,三分像人,七分像鬼。蒋烫暗自奇怪:“甘大善人死去多时,口唇上为何会沾满鲜血?”
袁九洲在一旁暗想:“民间传说,有些人死后会变成旱魃僵尸,啖精嗜血,魔力无边。只要它心里高兴,轻易便可让一州一县赤地千里,滴水无存。说不定甘大善人死而复活,便是化身成了这种怪物,一觉醒来,饥渴难耐,四处找人啮噬鲜血,碰见陈帮主……”只觉得这念头无比恐怖,不敢再想下去。
马腾空见帮主惨死,一时竟不知是该悲伤还是愤怒。看到人头右耳,想起谢何年之前的提示,隐约觉得这里面有什么联系,心里面却一片空白。
蒋烫一言不发,抽出门闩,将陈策的尸体横抱出屋,和甘大善人的尸体并排放在床上。其余众人跟在他的身后,也都回到房中。客房里光线稍亮,蒋烫俯下身去,借着烛光仔细查验陈策尸体。他从五官查起,一直查到腮下,掀开尸体衣领,只见尸体的后脖疗处扎了一根钢针,泛出青幽之色。他一见这钢针模样,便知其上喂有剧毒,不敢赤手相碰,从陈策身上撕下一片衣角,裹在右手之上,小心翼翼地将它连根起出。众人默默观望,均知这根毒针看似颇不起眼,其实正是陈策的死因。蒋烫暗想:“以陈策的功力,只在后脖颈上扎了一个小孔,竟然无法以内力逼出体内毒质,这针上的毒性实在霸道得紧。甘大善人之前中毒死在画室里,会不会也是中的这种毒针?”心生怀疑,恨不得马上查个究竟,朗声说道:“各位英雄,甘大善人的人头之上,或许隐藏着他中毒身亡的大秘密,我白天剖验不细,此刻需要再详加査验。谢大侠,烦请你再留下来助我一臂之力。管帮主,请你带着其余众人,暂于门外等候,等我验完人头,便将结果公之于众。”
马腾空暗想:“若能在甘大善人耳朵里找到毒针?划痕,便可以还帮主一个清白了,那可是有利于火凤帮的大好事。”于是便第一个走了出去。管中游心想:“陈策既然已死,那便死无对证,无论査出什么,总有法子应付。”也不慌不忙地带着手下退到了屋外。
众人各怀心思回到走廊里,眼见房门在面前静静关拢。马腾空想:“只盼蒋判官能够找到毒针,证实甘大善人的真正死因。”转念又想:“就算找到毒针,那又怎么样呢?帮主已经命丧九泉,难道能让他老人家死而复生么?”一想到帮主已死,心中恐怖化为沮丧,沮丧又化为怒火,暗暗发誓:“水龙帮的无耻小人,白天污蔑帮主,晚上暗下毒手。只要我马腾空还有一口气在,绝不能跟他们善罢甘休!”心中闪念,目光便从水龙帮各人身上扫过,只见管中游不动声色,张青莲略显焦躁,米市沛皮笑肉不笑,袁九洲满脸惊恐,没一个看着像好人,却又辨不出谁是真凶。他越想心里面越乱,真恨不得一头撞死,倒省去了许多麻烦。
正在心思纷乱之际,谢今朝推门而出。马腾空迫不及待地上前便问:“谢大侠,可査出什么来了?”谢今朝面色凝重,做了个向里的手势,道:“请大家进屋说话。”
众人满心惶惑,随他回到屋里。蒋烫居中而立,背后桌上甘大善人的人头右脸上划开了一道长长的刀口,里面筋肉翻出,在灯光下呈现暗红之色。人头边上,一支钢针闪出青绿诡异的亮光,煞是吓人。马腾空暗道:“看来真叫谢公子说中了!”
蒋烫见人都到齐,环视周围,朗声说道:“我和谢大侠方才复查尸体,几经周折,终于有所查获,当着大家在场,便由我来宣布。”指着桌上的钢针说道:“正如各位所见,这根青绿色的毒针,正是毒死陈帮主的凶器。但各位可能不知,昨夜在画室里毒死甘大善人的,非是旁物,也正是这枚小小的毒针。”
水龙帮的几人顿时一阵嚣动。米市沛道:“蒋判官,这是怎么回事?你当天不是验过甘大善人的尸体,连个针眼也没找见么?这又是从哪里冒了一根毒针出来?”
蒋烫道:“我和谢大侠今早确实验过尸体,但因我们当时疏忽大意,漏检了尸体的一个重要部位,故而未能发现毒针所在,此乃本官失职,特向各位赔罪。”抱拳施了一礼,指着甘大善人的右耳,继续说道:“问题便出在尸体的耳朵上。各位可能想象不到,这毒针乃是由甘大善人的右耳射人,直贯人脑,我们自外侧看来全无异状,只有以利器剖开耳道,深人其内,方可窥见一个细小的针孔,孔径与这枚毒针完全相符。”说着转过头去,以目光向谢今朝求证。谢今朝应道:“不错,这件事说来太巧,若不是亲眼所见,我也难以相信。”
水龙帮的几人又是一阵叽叽咕咕,只因物证确凿,无人提出反驳。钱匣道:“原来凶器如此细小,难怪尸体身上找不到伤口,却不知这毒针上面喂的是什么毒,又是怎样发出来的?”
蒋烫冷笑一声,向管中游、张青莲扫了一眼,问道:“这毒针是从哪里发出来的,管帮主、张总管想必十分清楚吧?”
“青莲,怎么回事?”
张青莲站前几步,小心翼翼地答道:“启禀帮主,青丝宝匣需以密码开启,如果开匣之人没有转出正确密码,却将大轮转至‘开’位,便会在匣盖弹开的同时,从大轮右边的针孔里,射出一支‘鬼芒’管中游侧头回想,过了半晌,道:“似是有这么回事,不过宝匣一直由你保管,我便不记得这些细节。白天发现甘大善人尸体的时候你怎么不说?”
张总管咽了口唾沫,道:“没有帮主示意,属下岂敢多嘴?本来在神船上出了人命,已对本帮声誉大大不利,要再发现甘大善人死于‘鬼芒’,岂不是更加糟糕?何况今早在画室里也没发现毒针,我也不知道会在甘大善人耳朵里,是不是中的毒针尚未可知。要是我主动提起,未免有点……那个此地无银了。”
马腾空忍不住破口大骂:“张青莲!你良心让狗吃了!你们水龙帮在乎名誉,我们火凤帮就不在乎了?你为了把自己撇清,不惜害得我们帮主惨死,奶奶的,就你这种人渣,也就配给我塞……”叽里咕噜骂了一大串,忽然意识到蒋烫在场,顿觉失态,止口停骂,兀自气鼓鼓地喘着粗气。张青莲自恃身份,不好跟他对骂回去,一张脸涨得通红。
管中游见马腾空情绪激动,劝道:“马堂主息怒。陈帮主遭遇不幸,我心里也是十分难过。张总管隐瞒毒针是他不对,但你说他害死了陈帮主,人命关天的事情,没有真凭实据,毕竟不好乱说。我们两帮隔水相邻,素无过节,张总管无缘无故,何必害人?”马腾空道:“我不跟你废话,总之我们帮主死在你们船上,这件事千真万确,大家都瞧见了。你是一帮之主,我拿不到凶手,便唯你是问,又有什么好讲的?”不等管中游答话,张青莲叫道:“马腾空,休得对帮主无礼!”马腾空骂道:“哼哼,你们人多势众,便想封住我的嘴么?你们水龙帮的帮主,可不是我马腾空的帮主。我便对他无礼,你待怎的?”
张青莲叫道:“你……”向前一步,便欲动手对打。
管中游突然大喝一声:“退下!”张青莲道:“帮主,他……”管中游怒道:“还不给我退下!”
张青莲不愿遵命,瞪了马腾空一眼,含泪退下。管中游转过头来,上上下下地打量了马腾空一番,面色转善,平心静气地说道:“马堂主,你如果还信得过管某,不如把这件事交给我来处理。九幽神船上发生的事,不信有我管不了的。你只给我三天时间,三天过后,我要是还给不了你一个交代,随你把九幽神船劈碎了烧柴。”
这番话大大出乎马腾空的意料。他本对水龙帮怨气冲天,给管中游这么一赌咒发誓,倒也不好再说什么,心想:“水龙帮的小人向来阴险龌龊,当面一套,背后一套。嘴上说好的事情,到时候还可能不认账。”当下大声对蒋烫道:“蒋判官,你可都听见了,管帮主说了要还我们帮主一个公道。有你作证,不怕他到时候赖账。”
蒋烫呵呵一笑,道:“管帮主勇于担当,可钦可佩。何不知假若凶手是你的尹下,帮主是否还愿大义灭亲?”管中游皱眉问道:“蒋判官这是何意?”蒋烫道:“我是说,如果是你的手下害死了甘大善人和陈帮主,你可愿将他们绳之以法?”话音未落,张青莲、米市沛、袁九洲顿时一片躁动。管中游望了他们一眼,淡然说道:“只要蒋判官证据确凿,管中游自然不会护短。”
蒋判官笑道:“好,有管帮主这句话,那真是再好不过。马堂主,你也不必再苦等三天了。”
马腾空听蒋烫的意思,似已确知闪手是水龙帮的三名属下之一,心下大惊,随即暗暗发誓:“不论是谁,等会儿定要将他大卸八块,投海喂鱼,好替帮主报仇雪恨。”目光恨恨地从三人脸上扫视过去,只见他们一个个心怀鬼胎,谁也不敢与他正视。
管中游却是不为所动,镇定自若地说道:“听蒋判宫的意思,仿佛有话示下,管中游愿闻其详。”
蒋烫点了点头,走到床边,见床上并排躺着两具尸体,其中一具更是身酋异处,死状奇惨,忍不住轻叹了口气,举起陈策尸体右手,指着上面的针孔,胸有成竹地说道:“便如大家所见,陈帮主和甘大善人都是中了‘鬼芒’的剧毒而亡。本官白天和谢大侠验尸,因为疏忽大意,漏查了尸体的耳孔,所以未能发现毒针。缺了这个大线索,自然也就想象不出,甘大善人独居密室,何以竟能中毒身亡。如今线索齐备,证据完全,诸多谜团终可迎刃而解。”
马腾空道:“蒋判官说得不错,‘鬼芒’是他们水龙帮的暗器,他们决计逃不了干系。”
蒋烫道:“‘鬼芒’确是九幽真君发明的独门暗器,但仅凭这一点,尚不能定罪于人。我们还是先从甘大善人的遇害说起。大家想必还记得,这件命案最蹊跷的地方,便是画室现场的后门上了锁,前门上了闩,可谓是一间不折不扣的密室。管帮主,依你之见,凶手如果在画室里杀死甘大善人,要如何才能全身而退?”
管中游叹道:“这件事我也想了很久,实在想不出他要如何离开画室,同时还能留着前门的门闩。”
蒋烫点头道:“不是管帮主想不出,而是根本不可能。.整间画室密不透风,别说是活人,就连一只苍蝇也飞不出来。这只能说明,甘大善人丧命之时,凶手根本就不在画室里。”
谢今朝道:“凶手不在画室……难道是自杀?”随即醒悟,大声道:“我晓得了!昨天晚上甘大善人进画室开匣验球,结果被匣中射出的毒针夺去了性命。”
蒋烫道:“不错,甘大善人事先并不晓得青丝宝匣内中暗藏机关,所以开匣之时未加留意,等到匣中射出毒针,再想躲避已来不及,虽然将头偏转过去,还是被射进了耳朵里。当时画室里更无第二人在场,但或许有人安排设局,也未可知。”
钱匣恍然道:“难怪在现场找不到毒针。”
蒋烫道:“可是这样一来,有件事就变得异常奇怪。张总管,你白天说过,甘大善人曾向你问过青丝宝匣的密码。也便是说,他原本打算转出密码,以正常手段开匣。可是为什么我们发现宝匣之时,八个转轮并不在正确的位置?”
张青莲一怔,想了想道:“说不定他当时忘记了。”
蒋判官摇头道:“他既然专门问你,便是为了以后使用,难道过了两天就忘了?正确密码是‘乙已庚辰癸亥戊午’,可我们发现甘大善人之时,匣上组合乃是‘癸未戊申乙丑庚午’——两者相差如此悬殊,难道甘大善人记性真的这么差,连头几个字也记不住么?”
张青莲头上见了汗,反问道:“蒋判官,你千吗只是问我?我又不在现场,怎会知道甘大善人的心思?”
蒋烫冷笑道:“你不知道,我却知道。你不肯说,便由我来告诉大家也无妨。八个转轮之所以会在错误的位置,是因为你当初告诉甘大善人的密码,原本就是错误的密码,而你的目的,就是要他被毒针射中!”
这句话便如石破天惊,众人目光立时都集中到张青莲身上。管中游低声问道:“张青莲,蒋判官说的可是真的?”张青莲急道:“不是!我与甘大善人素不相识,干什么要故意害他?蒋判官,我张青莲敬你是西南判官、武林中有名望的前辈,自打你上了九幽神船,一直供你为贵客上宾,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你可不能血口喷人!”管中游见张青莲矢口否认,态度坚决,点了点头,说道:“蒋判官,你方才说的虽然颇有道理,但似乎遗漏了一个重要的细节。如果甘大善人是在画室里中针而亡,那么月光球便应在青丝宝匣里,而不是陈帮主的床下。若不能说通此节,急于定罪,未免有失草率。”
蒋烫不慌不忙地答道:“管帮主不必心急,在下自会阐述。方才在下说过,凶案现场是间不折不扣的密室,任何人不可能自里逃出,因此甘大善人遇害之时,凶手一定不在其中。基于同理,甘大善人遇害之时,月光球也一定不在画室,不然它便到不了陈帮主的床下。”
谢今朝奇道:“什么?难道月光球那时已不在画室?”
蒋烫点头道:“不错,我们白天在画室里看到甘大善人惨死,月光球被盗,便想当然地认为两件事是在同时发生,仔细想想,其实并无根据。为什么不能是月光球失窃在先,甘大善人遇害在后呢?若非如此,画室封闭一体,月光球如何竟会跑到室外呢?”
马腾空暗想:“这番见解米市沛早些时候曾经提过。同样的道理由不同的人讲,这效果可就相差很多。”
谢今朝沉吟道:“失窃在先,遇害在后,倒是也有可能。只是不知这月光球存放得如此严密,那盗贼如何竟能得手?”
蒋烫点头道:“要想偷出月光球,其实也不困难,只需具备两个条件。”谢今朝问:“哪两个条件?”蒋烫道:“首先,得有画室前门或者后门的钥匙。”谢今朝道:“这个自然,不然根本进不去画室。第二条呢?”蒋烫道:“其二,得知道青丝宝匣的密码。”谢今朝想了一想,随即明白,道:“是了,他如果不知道正确密码,强行开匣,毒针便应于当时射出,那甘大善人后来也就不会中针身亡了。”
蒋烫道:“不错,所以取走月光球的那人,无须破坏宝匣,便可取走宝球。换言之,那人不仅有办法进入画室,还一定知道青丝宝匣的密码。”
众人听到这里,忍不住又向张青莲望去。他掌管客房钥匙,又知悉宝匣密码,两个条件全都具备。其实之前已属张青莲嫌疑最大,只是由于水龙帮占据主人之便,混淆视听,矛头一时指向陈策,现下平添两条明证,事态越趋明朗。只见张青莲满脸通红,辩道:“蒋判官,就算是我偷的月光球,我又不会穿墙越壁,怎能将球放到陈帮主的床下?你可不要忘了,他昨晚将房门闩得死死的,谁也无法进入。”
蒋烫微微一笑,道:“他睡觉前确实闩了门,但在那之前呢?陈帮主说你昨天傍晚去找他下棋,对局期间一个棋子滚到了床下,你还主动帮他去捡。如果我猜得大致不错,你便是趁着捡棋的机会,偷偷将宝球放在了他的床下,栽赃陷害。”
这句话刚一说完,水龙帮的儿人便是一片哗然。米市沛道:“蒋判官,这可不像是你说的话。陈帮主生前明明说过,他睡觉之前还看过床下,当时那里空无一物,这又该作何解释?”马腾空亦暗叫不好,心想:“蒋判宫之前的推理一直严密无懈,怎么到了这个骨节眼儿上阴沟翻船?帮主当时不是看过床下么?当时那里不是没有月光球么?难道时间太久,蒋判官都忘记了?”手心里不由得捏了把汗。
蒋烫从容不迫地答道:“如果我没记错,当时马堂主的问话是:‘帮主可看清楚了?’陈帮主答道:‘别的东西看不清楚,月光球一到夜里便会发光,我怎会看不清楚?’——可是这样?”米市沛道:“是啊,那又怎样?”
蒋烫道:“问题便出在‘发光’二字。陈帮主见床下暗淡无光,便以为那里空无一物,可他忘了一件事,月光球连续三天放在青丝厘里,没有阳光照射,已然无法发光。”
马腾空高兴得猛击一掌,大声道:“着啊!原来是这样!”
蒋烫点头道:“我今天白天查过陈帮主的床下,床脚和墙角之间有一处空隙,倘若有东西藏在那里,不仔细看确实很难发现。张总管在神船上居住多年,无疑对船上每一寸角落都了如指掌。”
张青莲气道:“蒋判官,你说得活灵活现,好像真的看见了我栽赃放球,听见了我编造密码。说来说去,又有哪一点有真凭实据了?只凭你的主观臆测,就想强加给我一个‘杀人盗宝’的罪名,哼哼,只怕难以服众。”
蒋烫冷笑一声,道:“你说得不错,本官确实拿不出什么过硬的证据。不过管帮主有言在先,三天之内,他定会给马堂主一个交代。到时候管帮主或许觉得老朽心智昏聩,不必理会,又或许觉得我说的话还有那么一丁点儿道理。这其中的是非倒向嘛,管帮主自会把握。”钱匣暗赞:“蒋判官这招‘顺水推舟’,可是高明得很。”
张青莲一听蒋烫提到“管帮主”这三个字,立刻变了脸色,急惶惶地转过身去,对管中游说道:“属下跟随帮主十余年,凡事勇往直前,从无二心。属下的为人,帮主比别人清楚百倍。紧要关头,您可千万不要受到外人蛊惑,对属下生起疑心。”
管中游权衡利弊,心思飞转,片刻间已有对策,望着桌上甘大善人的人头,长叹一声,悠悠说道:“张总管,你的为人我当然清楚。勇往直前,那是不假,从无二心嘛,倒也未必。”
张青莲大吃一惊,竟而退了一小步,结结巴巴地道:“帮主……您……您这是什么意思?”
管中游反剪双手,直盯着他道:“张青莲,这三年以来,你仗借职务之便,装神弄鬼,私贩人像,真的以为我一点都不知道么?”
这句话问得出乎众人意料,连蒋烫都为之目瞪口呆。就见张青莲满头是汗,嗫嚅道:“帮主……您说的……属下怎么听不太懂?”
管中游冷冷说道:“你跟了我十几年,连我说的话都听不懂了,这神船总管可真没白当。也罢,米市沛!”米市沛应声而出:“属下在。”管中游问:“上月初三,你人在哪里?”米市沛道:“回帮主,上月初三,属下正和张总管在福州督货。”管中游道:“你们都督了些什么货,说来听听。”
米市沛道:“是。属下和张总管上午在‘永庆米行’验收了一批大米,下午又去‘小水窑’验收了一批瓷器。”管中游问:“晚上呢?”米市沛道:“晚上张总管有些私事要办,吩咐属下自行活动,大家便就地解散,各走各路去了。”管中游问:“你可知他去了哪里?”米市沛点头道:“属下在总管手下办事,对总管的行踪一向最为留心。据属下查知,他事先订下了郎官巷‘天上居’的‘菊’字雅间,要在那里约见一位重要的客人。”
张青莲全身一震,狠狠地瞪了一眼米市沛,目光中满是怨恨。管中游浑不在意,继续问道:“这位客人赴约了么?”米市沛道:“张总管等到天黑,那人才姗姗来迟,但张总管没有半点不悦,客人一到,便马上叫酒叫菜,极为殷勤。”管帮主道:“你可看清楚了?确是张总管无疑?可不要冤枉了好人。”米市沛道:“帮主放心,属下就在隔壁的‘兰’字雅间,绝对不会弄错。属下还记得他们当晚一共叫了四菜一汤。四菜是荔枝肉球、白炒竹経、十香排骨、五彩虾松,一汤是七星鱼丸汤。吃到一半,那位客人抱怨菜里的荔枝不够新鲜,张总管还把掌柜叫来叱责了一番,命他重新上过。”
张青莲尖声道:“原来……原来是你!是你向帮主告的密!”
米市沛嘿嘿笑道:“张总管,纸里包不住火,你就认了吧。”张青莲怒道:“我认什么?”米市沛道:“识时务者为俊杰,当着帮主和这么多外人的面,真的要兄弟把话说破么?”张青莲叫道:“你要说什么便说,哪来这么多废话!”
米市沛叹了口气,道:“张总管不见棺材不落泪,做兄弟的也只好有一说一,据实相告。那天张总管密谈的重要生意,便是柳大小姐的人像。这三年来,总管三番五次偸出船上人像,暗中以高价卖给一位大主顾,怎么样,兄弟没说错吧?”
张青莲紧咬着嘴唇不吱声。管中游在一旁问道:“那个主顾究竟是谁,你不妨说来听听。”
米市沛指着床上的无头尸体,说道:“不是旁人,正是躺在那里的甘重币——甘大善人。”
伏法受诛
一
袁九洲大吃一惊,心想:“难道这些年来,画室里人像消失,通通都是张总管搞的鬼?可他又是用了什么法子,竟能让人像从画板上走下?”转看张青莲,正伏在地上,直直盯着地下的毛毯,一声不吭。
管中游主面无表情地问道:“张青莲,你还有何话讲?”张青莲到了这会儿,也是死猪不怕开水烫,脖颈一挺,硬邦邦地答道:“帮主广布眼线,明察秋毫,铁证当前,张青莲无言以对。”管中游点头道:“对嘛,敢做敢当,这才像条汉子,也不枉我对你栽培一场。你手头吃紧,打点小算盘,动点歪心思,原也不是什么大错,错就错在不该瞒着我私自行事——说吧,这三年以来,你总共卖出去几幅人像?”张青莲道:“不瞒帮主,总共卖了五幅。”管中游问:“卖得不错嘛。甘大善人开的价钱,一定差不了吧?”张青莲答道:“还说得过去。第一幅卖了五千三百两,第二幅卖了五千七百两,后三幅各 6709." >有瑕疵,均只卖了不到五千两。”
谢今朝将几个数目,在心中默默相加,得出总数,着实吃了一惊,暗叫:“五张板子卖了两万六?真不愧是‘一掷千金’!”
管中游却面不改色,随口问道:“这两万多两银子,你都存在什么地方?”张青莲微一犹豫,随即答道:“存在和平钱庄,‘伍仁’(五张人像之意)的户头下面。”管中游点了点头,冷冰冰地说道:“我当初派你出任神船总管,果然没看走眼,你还真不是一般的能干。随手转卖几张木板,便轻松超过寻常分潭全年的进账,真是长江后浪推前浪,江山代有新人出,再过几年,我这帮主的位子,怕是也要被你拿去啦!”张青莲听出是反话,咬住嘴唇默不作声。
管中游在房里踱了几步,挨到墙边木桌近前,望着上面甘大善人的人头,摇头叹道:“唉,人才难得,可嗟可叹。本来你对本帮功勋卓著,倘若只是私贩人像,我只要取回赃款,换回赃物,将你降职减薪,也可不予深究。仴你这回捅的娄子实在太大,先是谋害主顾,又竟而害死友帮帮主,我纵有一片怜才之心,大义当前,也是爱莫能助。”话音未落,忽然右手袍袖一挥,卷起桌上一道寒光,闪电一般地向张青莲射去。张青莲张开了嘴本欲分辩,两只眼睛蓦地瞪得鼓了出来,腮边肌肉抽了两抽,未及出声,扑通一下便栽倒在地。这一下大出众人意料,向地上望去之时,已见张青莲两手按在喉结之上,从指缝间露出半截青幽幽的钢针,整个人踡成一团,像条泥鳅一样在地上左右來回地翻滚。马腾空本来对张青莲恨之入骨,乍见他五宫扭曲歪斜,痛楚难当,显然毒气由喉头上行入脑,命悬顷刻,心里竟有些不忍。不过一念闪过,想起他之前的种种恶行,怜惜之意便一散而光,咬紧牙关,不去看他。袁九洲、米市沛也都将头扭开,不忍目睹张青莲垂死挣扎的惨状。
管中游抖了抖袍袖,平静地向众人宣布:“神船总管张青莲,假借职务之便贪赃盗宝,谋财害命,犯下不赦之罪。管某今日清理门户,既是给蒋判官、马堂主一个交代,也算是给其他大小分潭的潭主、舵主敲记警钟。水龙帮成立近二十年来,招贤纳士,广络英才,或派以要职,或委以重任,时间一长,帮里的聪明人不免越来越多。聪明本是好事,可聪明如果用错了地方,便也可能成为坏事。”话音甫落,张青莲骨碌滚到管中游脚边,伸出一只手,想要抓住他的脚踩。刚伸到一半,上半身向上一挺,口中发出一声怪叫,眼见没了性命。
管中游瞧都不向他瞧上一眼,挪开半步,转问马腾空道:“马堂主,一报还一报,一命还一命,管某这般处理,你觉得可还算公允?”
马腾空盯着张总管喉头上的半截青针,绿油油地在火光下闪亮,这才意识到眼前这个大恶人是真的死了,心里只觉得乱七八糟,一片混乱:“不错,管帮主言出必践,凶犯当场抵命,可事情难道真就这么完了?帮主难道就这么死了?可要说没完,我又还能做些什么?总不成放把大火,把九幽神船烧了?”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怔在原地。
谢今朝见状暗道:“管中游意决如风,出手如电,真不愧是江湖第一大帮的掌帮之主。只是一命还一命,听上去公平合理,实则对火凤帮颇为不公。两条命换下来,火凤帮少了个帮主,水龙帮却只少了个总管,这二者怎可相提并论?”米市沛、袁九洲低头无言,面如死灰,桌上地下,静静地躺着三具尸体,屋里随即陷人一片死寂。
二
良久,蒋烫打破沉寂,问道:“管帮主,我们今天中午吃饭之时,曾听袁潭主说起画室中人像消失之谜,均觉此事不似人力可为,不可思议。听帮主的意思,好像这一切都是张总管一手所为。却不知个中详情,可否向外人道明?”
管中游点头道:“米市沛,事到如今,大伙儿还蒙在鼓里。画室之谜由你最先识破,便由你来跟大家讲讲,到底是怎么回事。”
米市沛道:“是。”说着便站前一步,嘴角浮起一丝得意,悠悠说道:“世上有些事情,初看上去不可思议,但其实就只隔了一层窗户纸,画室里的人像消失之谜,说来便是一例。”众人听他卖了个关子,更加好奇,全神贯注地倾听。
“事情的经过大家均已了解,我便不再赘述。人像消失固然匪夷所思,但最奇怪处其实不在于此。诚如袁潭主之前所说,只要提前准备一块有九幽真君落款、却无刻像的木板,用来换过墙上人像,便可解释人像消失之谜。奇怪的是,整桩案件发生期间,并没有任何物品被带出过画室,那原先的人像究竟上哪儿去了?说到底,这才是核心谜团。”
谢今朝道:“是了,我也不相信人像会从板上走下,定是有人做了什么手脚,巧变戏法,偷梁换柱。”钱匣亦道:“人像消失前后,只有洪兴涛一人出过画室,画板尺寸甚大,自然不会在他身上。除他以外,没人出过画室,前后客房的舷窗也从未打开过,这可真是奇了。”
米市沛点头道:“我当初推敲此案经过,也像大家一样,想来想去,总觉得人像无法带出画室,因而百思不得其解。但我坚信世上凡是不合理的事情,最终定能找到合理的解释,这一天心中灵光一现,突然冒出了一个前所未有的猜想:有没有可能我们所要寻求的奇方妙法,从一开始便不存在?会不会人像根本就没出过画室,只是藏在某个隐秘的机关隔间里,从而躲过了大家的搜查?”
袁九洲摇头道:“如果画室里另设隔间,张总管怎会不知?难道船上几十双眼睛一起搜查,都找不出一点破绽?”
米市沛点头道:“说得也对。九幽真君的画室总共只有巴掌来大,要在里面开出一个密间,大到能够装下一整块画板,谈何容易。我的思路因此受阻,但深想下去,就在山穷水尽之际,竟然产生了一个更为疯狂的念头——会不会人像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其实一直就在画室里最显眼的地方?”
袁九洲脱口叫道:“什么?”
米市沛道:“我是说,那人像其实未加隐藏,就在大家眼前。所有人都看见了,可是所有人又都没看见。”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全然不知所云。袁九洲疑惑道:“米潭主……你在说什么?”
米市沛叹了一口气,说道:“你还不明白么?袁潭主,你看到的是画板的背面!”
三
袁九洲茫然重复道:“背面?背面?”
米市沛道:“这个诡计的巧妙之处,便是利用帮内兄弟的先入之见,诱导大家陷入一种思维定式。因为大家都听说过九幽真君的临终遗言,所以一看到人像消失,心里首先会想到‘有人亵渎了柳大小姐,因而人像从画板上走下来报复’,紧接着的念头自然是:‘不对,人像怎么可能从板藏书网
上走下,定是有人搞鬼。墙上一定不是原先的人像,而是有人用另外的空白画板制造的假象。’自以为识破了诡计,殊不知正掉进了犯人的圈套。仔细想想,看到的不是原来的人像,为什么画板不能是原来的画板呢?画板明明有正反两面,只需拔下四角的钉子,将两面掉换,再将钉子钉回,便可轻易完成人像消失的把戏!”
袁九洲问:“那右下角的落款又是怎么回事?我确实看到板上有九幽真君的落款啊?”
米市沛道:“那只是张总管的另一个诡计。假若他只掉换正反两面,别人看到墙上钉着一块白板,或许便会联想到画板背面,但若是背面也有些花纹落款,别人便会把它当成正面。有鉴于此,他事先在背面复制了一个和正面一样的落款。其实不必一模一样——一般人看>..画时都是更留意画中的人物,而非角落里的落款,所以就算他复制得稍有偏差,也不会有几人察觉。”
袁九洲紧皱眉头,默默地在心中回忆当初场景。不错,自己看到画板的时候,首先的感觉是“少了一个人像”,而不是“多了一个落款”,毕竟落款原本就在那里,变化的只是人像的部分。
米市沛又道:“这条诡计之所以能够成功,有劳于几个条件同时具备。首先画板正反两面的木质完全一样,不经雕琢,本就无所谓正反。其次画板的四角用钉子固定在墙上,不拔出钉子,便无法看到背面。再者画室里的光线十分昏暗,稍微细小一点的差别,肉眼本就极难发现。”
蒋烫问:“可张总管卸下画板之后,便立即呈给管帮主过目。如果画板背面是原来的正面,那上面应该还有人像,管帮主怎会竟未察觉?”
管中游道:“他自己藏起了墙上的真正人像,拿给我看的,却是另外一块只有落款的空白画板。哼,这家伙胆大包天,竟然敢骗到我的头上。”
蒋烫恍然道:“也便是说,他到底还是用一块假的人像换过了真的人像,只不过不是在船上,而是在下船之后。神船靠岸之后,他自有充裕的时间偷梁换柱。”米市沛道:“正是这样。”
谢今朝又问:“你说的法子固然可行,只是张总管身为神船总管,要偷船上的人像,大可以放手去拿,何必要如此大费周章?”
米市沛道:“张总管想要窃取人像,自然不是难事。问题是他掌管着画室前门的钥匙,如果画室失窃,帮主第一个会拿他是问,他所以要编排如此麻烦的诡计,全是为了安全起见,欲将罪责转嫁到洪兴涛头上。
“那晚洪兴涛和兽副潭主动了拳脚,张总管借机将洪兴涛锁入画室。他事先已在画室里备好一坛烈酒——那可不是普通的酒,而是用九幽真君留下的配方,特别调配的‘九九还魂酒’。”
袁九洲不禁“啊”了一声。谢今朝道:“我听说‘九九还魂酒’口味甘醇,又于服用者大有裨益,乃是世间极其珍稀的药酒。但饮用之人在短期内会出现幻视、幻听的症状,不知是否确有此事?”
米市沛道:“谢大侠所言极是。张总管深知洪兴涛嗜酒如命,早在画桌下面备好一坛烈酒,意图将其醉倒,自己晚些时候好偷偷潜人画室,掉换画板的正反两面。待到第二日早上,他进屋放人之时,便可故作惊讶地发现人像消失,再装模作样地开展调查。调查结果自不必说,洪兴涛整晚待在画室里,理所当然地成为头号嫌犯。”
谢今朝叫道:“好恶毒的计划!”
米市沛道:“可惜计划执行时发生了两点意外。首先是袁副潭主擅自进入画室探望,打开了后门的门锁,使得洪兴涛后来得以逃出画室,跳海自杀。其次是张总管忘记洪兴涛长期饮酒无度,体内早已对药酒产生抗力。若是换作常人,短时间喝下这么一大坛酒,少说也要醉上一天,但洪兴涛不出两、三个时辰便即醒转,甚至还没挨到破晓。”
袁九洲道:“那我在人像前醉倒,也是因为喝了一口药酒的缘故?”
米市沛道:“不错,你在醉倒前看到柳大小姐从画板上走下,以及其他的种种幻象,都是‘九九还魂酒’的药力作用。洪兴涛之所以会跳海自杀,应该也跟药酒有关。”
谢今朝道:“你是说……是‘九九还魂酒’让他萌生了自杀的念头?”
米市沛摇头道:“究竟洪兴涛为什么会自杀,我当时不在现场,也只能凭想象推断。张总管应是在二人醉倒之后,从前门进入的画室。他见到袁副潭主倒在洪兴涛身旁,一定吃惊不小,但镇定过后,仍按原计划掉换了画板两面,随即悄然离去。没过多久,洪兴涛从睡梦中醒来,看到墙上光秃秃的人像,又感受到药力的余波作用,心中产生了强烈的幻觉。他仿佛看到柳大小姐在向他发出召唤,一时之间身不由己,朦朦胧胧地跟随幻象指引,一路走出画室,走上甲板,竟以跳海结束了自己的性命。”
有人竟会受幻觉驱使而自寻短见,大家都是闻所未闻。但想想洪兴涛投海之前,确曾说过“去找柳大小姐”,那么他一时鬼迷心窍,投海自尽,也不是没有可能。不然以他一个大活人,何以竟会在众目睽睽之下,做出这种不合常理之事?此外他之前屡遭重创,以至于非得借酒度日,厌世情绪应该由来已久。就箅当夜没有喝下药酒,换一天说不定还是会另觅死路。
对他而言,这也未尝不是一种解脱。
蒋烫叹道:“如此说来,洪兴涛自杀实属意外,并不在张总管的计划之内。但话说回来,他若不是喝下了‘九九还魂酒’,原也不致轻生,所以张总管仍是难辞其咎。”
米市沛点头道:“洪兴涛一死,除了为案件平添了几分神秘,反倒帮张总管减轻了嫌疑。众人亲睹洪兴涛自寻短见,自不会再去怀疑张总管蓄意谋害。袁副潭主又一口咬定见到了柳大小姐的鬼魂,更帮张总管开脱了罪责。”
袁九洲顿时面红耳赤,想不到自己的胆小畏怯,无形中竟为虎作伥。
回想洪兴涛当晚说过“张青莲做的什么好事,难道我不清楚”,又没来由地去摸墙上的人像,说不定他是早已洞悉了张总管的盗画预谋,故才有感而发。可恨自己当时鲁钝,竟未有丝毫察觉。
谢今朝又问:“如果洪兴涛没有喝下画室里的药酒,张总管又该如何?”
米市沛道:“谢大侠不了解洪兴涛的为人,才会有此一问。洪兴涛对酒气最为敏感,绝不会找不到桌下的酒坛。找到了酒坛,又绝不会不喝。就算他真的忍住没喝,张总管也大可不必担心。若是他进入画室之时,洪兴涛依然神志清醒,他只要假推关心探望,便可轻松掩饰过去。”
蒋烫在心中重验了几遍事情经过,觉得前后连贯,更无漏洞,这才放心。一想到真相如此简单,心下生出几分懊恼,说道:“那之后的几次人像失窃事件,定然也是张总管如法炮制了。米潭主思维缜密,慧眼独具,蒋某佩服。”
米市沛道:“蒋判官溢美了,‘慧眼独具’四字我可不敢当。张总管的诡计瞒得过别人,可又怎么瞒得过帮主他老人家?帮主英明神武,早怀疑张总管暗中捣鬼,派我接替袁潭主的职位,便是要我暗中监视张总管的言行。哼哼,他自以为做得万无一失,却不知他的一举一动,全都在帮主掌控之内。”
袁九洲大惊失色,他心里一直以为帮主可怜他夜夜梦魇,才特意开恩将自己调离神船,没想到在人家眼里,自己竟是这般的无足轻重。大梦初醒,不由得一阵心寒。
蒋烫见到他可怜兮兮的模样,心中暗想:“水龙帮自上而下尔虞我诈,似他这般缺乏心机,居然还能坐到潭主之位,讨也当真+易。”
四
米市沛说完人像之谜,见大家没有异议,退后一步,等候管中游发话。
管中游看着地上的张青莲,漠然说道:“自古大祸起始于萧墙之内,帮中内奸,不可不除。”走到屋外,向着船头舷梯方向喊了一声:“来人!”片刻间从外面跑进两名船丁。管中游指着地上尸体,命令道:“把他抬到楼下客房!”那两人猝见神船总管遇难,吓得一阵哆嗉,见帮主神情阴郁,更不敢多问,一人抬头,一人提脚,一起把张青莲的尸体抬了出去。
蒋烫叹道:“久闻管帮主治帮谨严,却不知竟严厉至此。水龙帮高居武林第一大帮,果非幸致。只可惜管帮主下手太快,不等张总管供出全部事情经过,便急着要了他的性命。他害死陈帮主的幕后真相,也就都跟着带进棺材去了。”谢今朝亦道:“张总管虽然伏法受诛,但他作案的一些手法细节,似乎仍未厘清。比方说,张总管既与甘大善人暗中勾结,为何又要害他性命?他又为何要数次置陈帮主于死地?是谁割下了甘大善人的人头?那人的动机又是为何?诸多疑点,老夫好生难解。”
管中游冷笑一声,道:“像张青莲这种败类,多留在世上一刻,便多祸害人间一时。你给他机会说话,他狗嘴里又能吐出什么象牙?定会继续百般抵赖。蒋判官所列证据齐全,动机确凿,管某心悦诚服,这才下手清理门户。至于谢大侠问起的疑点嘛,虽然张青莲未曾亲口招认,何只要联系前因后果,略加推敲,其实也不难推知。他害死甘大善人的动机,不消说,自然和柳大小姐的刻像有关。”
谢今朝奇道:“柳大小姐的刻像?张总管暗中将柳大小姐的刻像转卖给甘大善人,难道……难道两人的价钱没有谈拢,因此引发争执?”管中游摇头道:“并非如此,请谢大侠设身处地,想上一想。甘大善人既然肯以每幅五千两的高价收购柳大小姐的人像,自然对其笔法刀工艳羡不已。那日他随我99lib?t>们进入画室安放月光球,一下子见到里面的几十幅人像,心中会作何感想?”
谢今朝想了想道:“我虽不是甘大善人,但想来天下收藏珍稀物事之人,心态总不会相差太多。他既对人像如此痴迷,恐怕会软磨硬泡,缠着张总管购下其余人像。”
管中游道:“是了,便像谢大侠所说,甘大善人那日大开眼界,欲念蔓延滋长,便得寸进尺,向张青莲索要剩下的人像。张青莲之前数次侥幸得手,已有勒马之心,在我眼皮底下,自不敢再以身犯险,当下一口回绝。甘大善人几番软磨不过,不由得心生邪念。他摸准张青莲作贼心虚,便以此相挟,除非得到全部人像,否则便要将画室闹鬼的实情公诸于众……”
蒋烫打断道:“这是管帮主自己的推测呢,还是确有证据?”管中游道:“那是管某推测,并无证据,但仔细想来,只有这样最合情理。不知蒋判官以为如何?”蒋烫被他一问,难以反驳,当下便点了点头。
管中游见他赞同,续道:“甘大善人威胁要将真相曝光,或许只是虚张声势,说说而已,但在张青莲听来,无异于平地上炸起一声惊雷。他深知按照水龙帮帮规,私自贩卖帮中财物,视情节严重,乃是降职罚薪、赐死抵命的大罪。如我所料不错,在甘大善人言语相逼的那一刻,他便在心里动起了杀机——唯有将廿大善人杀人灭口,一了百了,才能确保自己之前的种种罪行不至于败露。”
钱匣道:“于是他便设下‘青丝宝匣’的圈套?”
管中游点头道:“是了。我猜他先以言语稳住甘大善人,使他不致起疑,然后再耐心寻找机会,以期神不知鬼不觉地拔除大患。偏巧那日甘大善人想要查看月光球,向他问起青丝匣的密码。他是何等聪明之人,逢此天赐良机,当然不会错过,立即信口胡诌了一串密码,教给甘大善人,只盼他不知轻重,贸然开匣,引动‘鬼芒’一击。”
钱匣叹道:“这张青莲好毒辣的计策!连手指头也没动上半根,便轻易夺了人的性命。”
管中游道:“这世上原是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任你修为再深,武功再高,碰到心机险恶之人,也难免会落入圈套。”谢今朝亦道:“是了,要说甘大善人也是老江湖了,居然还是着了道儿,可见张总管此人不光工于心计,表面上也极善隐藏。”
管中游又道:“张青莲布置完密码的圈套,接着便来实行他计划当中的第二环。当日下午,他赶在甘大善人之前溜进画室,以正确密码打开青丝宝匣,取走里面的月光球,走时将宝匣回归原样。随后他假意找陈帮主下棋,却偷偷将月光球藏在他的床下。因为墙角光线昏暗,加之月光球时隔三日无力发光,陈帮主当时并未察觉。
“唉,此人心思细密,实非常人可比。他料到甘大善人进入画室之前或许会锁上房门,使现场呈现密闭状态。旁人见到死者身中毒针,又是死丁密室,恐怕会想到这并非人力所能为,进而怀疑屋里是否存在某种能够自行杀人的机关装置。那样一来,他的计划便有可能全盘曝光。他偷出月光球,凭空造出‘盗宝杀人’的假象,都是未雨绸缪的应对之策。此举看似简单,实则有一石三鸟之功。一方面通过陷害陈帮主,转嫁了自身嫌疑,另一方面则隐藏了真实的杀人动机。再者大家看到月光球消失,难免会怀疑有人存心偷盗,‘既然有人能从密室盗走月光球,那么现场定有某种出人之法。’存此先入之见,便不易再联想到毒针暗器一类的机关装置。”
经过管中游一番解说,大家方体会到张青莲盗球的背后深意,更觉其用心良苦,阴险毒辣。马腾空插问道:“神船上下住了好儿十口,为何他不害旁人,单只陷害我们帮主一人?”
管中游摇头道:“他也未见得要有意陷害陈帮主,只可惜陈帮主的客房紧挨着画室,没有人比他更方便作案。再者陈帮主在九幽神船上终究是外人,若是赖他盗宝杀人,他势单力孤,便难以分辩。”
谢今朝心想:“这说的也是实情。陈策在江湖上仇家不多,与水龙帮更无冤仇,这回命丧张青莲之手,只怨前世命苦。”想通此节,脸上露出同情之意。马腾空更是黯然神伤,心中慨叹:“唉,当初要是把我安排到那间见鬼的客房,还可以代他老人家上路,如今却做什么也没有用了。”
蒋烫道:“那甘大善人后来果真进了画室?”
管中游道:“昨晚甘大善人进画室查验月光球,为防外人跟入,进屋时果然带上了前门的门闩。他来到画桌近前,拿起青丝宝匣,拨出张总管教给他的密码,试图打开宝匣,不想大轮刚一转到‘开’位,便一下子触发了匣内机关,从正面的小孔里射出‘鬼芒’。甘大善人猝不及防,猛然侧头闪避,结果还是慢了一步,一根毒针不偏不倚,正射进他的右耳耳孔。那‘鬼芒’的毒性何其厉害,甘大善人不及呼喊,便在瞬间毙命。
“今日中午我们在画室里发观甘大善人的尸体,却找不到任何凶器痕迹。张青莲虽也好奇毒针下落,但既然无人提起,正好佯装不知。当蒋判官问起青丝宝匣的开启之法,他便趁机谎称有人开匣盗球,并诬赖陈帮主梦游杀人,以分散大家视线。此举果然颇为奏效,陈帮主一时成为众矢之的,而他则如愿以偿地得以置身事外。”讲到这里,停下来看了看左右,见大家并无异议,缓缓说道:“以上便是第一起凶案的事发经过。”
大家先前听蒋烫分析过一遍案情,此时听管中游复述,也就都不以为奇。隔丫一会儿,马腾空问道:“那他为什么要害死我们帮主?”
管中游道:“那又是另一个故事了。”清了清嗓子,慢条斯理地说道:“陈帮主受人栽赃陷害,群起围攻,想必心情十分郁闷。他晚上回到客房,努力回想白天经过,越发觉得当务之急是要查清甘大善人的死因。如能找到凶器,或许便能从中判明真凶,洗清冤屈。
“他主意一定,便孤身一人回到这间客房,打算趁着夜深人静,再好好地查验一次尸体。白天蒋判官劳而无功,想来尸体身上如果真有伤门,也定在十分隐秘之处。他耐着性子细心查找,工夫不负有心人,真叫他在尸体的右耳耳孔之内,发现了一处细微的痕迹。
“他进屋之前早有准备,随身携带了一把锋利的匕首,必要时可用来解剖尸体。其时发觉尸体有异,更不疑迟,当即以利刃剖开尸体耳道,深人摸索,终在切口中挖出一根青幽幽的毒针——原来这才是甘大善人的真正死因。
“一根小小的毒针,顿时让陈帮主看到了破案的曙光。只要能查明毒针的来源,便有望揪出使用毒针之人,进而破解画室疑案,讨还自己的清白。他当时一定大为兴奋,以至于放松了警惕,未曾留意隔墙有眼,正在悄然注视他的一举一动。”
钱匣插问:“管帮主说有人在门外偷窥,指的自然是张总管。可陈帮主既然选在深夜验尸,便是不想让人发觉,那他又怎会忘记关门?如果他确曾关门,张总管又如何能从外面偷窥?”
管中游道:“那客房的门闩已断,陈帮主进屋后无法锁门,或许便会留下一条门缝。那么他剖尸取针的举动, 4fbf." >便可从门外窥伺。又或许张青莲只见到他进屋,未睹验尸全程,我不在现场,自无法推定详情。但无论是谁,深夜里见到停尸房里透出亮光,总不免感到好奇,想要进去瞧个究竟吧?”
谢今朝听着有理,赞道:“管帮主言之有理,事情经过想来便是如此。张青莲瞧出甘大善人客房里有些诡异,心中有鬼,便上去开门查房,这一下不得了,正撞见陈帮主剖出了尸体脑内的毒针,要拿去找他对质。”
管中游点头道:“他当时一定惊恐万分,因为这件证物倘若曝光于世,则他的种种杀人手法、盗画伎俩,不免全都大白于天下。他慌乱之中,狗急跳墙,一把抢过‘鬼芒’,将陈帮主杀人灭口。”
蒋烫迟疑道:“陈帮主发现了毒针,未必就会怀疑到张总管。张总管既敢布下‘鬼芒’的机关,便不怕被人发现,既然不怕,又为何要害死陈帮主?”
管中游道:“本来张青莲机关算尽,布局精妙,不至于露出马脚,但他错就错在白天逼人太甚,没给陈帮主留下半点活路,这一来反而弄巧成拙。陈帮主傍晚回房,回想张青莲的言行举止,肯定越想越不对劲,说不定当时便识破了他床下藏球的诡计,苦于缺乏真凭实据,无法当众指证,这才想到要去复查尸体。等到后来张青莲破门而入,陈帮主已经挖出了毒针,铁证如山,张青莲想不杀他,也已迟了。”
蒋烫又问:“那‘鬼芒’呢?陈帮主取得‘鬼芒’,怎么会落到了张总管手里?”
管中游道:“‘鬼芒’上的毒药何其猛烈,陈帮主怎敢空手去拿?他自尸体脑中取出,多半用布条包裹,随手放在桌上。张青莲多半趁他不备,反抢过来打他。”蒋烫道:“陈帮主若对张总管起了疑心,打他一进屋就必深加提防,又怎会容他夺过‘鬼芒’,反袭己身?”管中游道:“他既有一支‘鬼芒’,便也可能有第二支、第三支。他匣里放了一支,身上还可以带着几支,用来打陈帮主绰绰有余,不必费劲去抢桌上的。”
钱匣道:“是了,管帮主心思缜密,事情经过多半便是如此。这屋里舷窗大开,张总管用自带的‘鬼芒’杀了陈帮主后,说不定便将桌上的‘鬼芒’自窗口丢人大海,所以蒋判官只找到一根‘鬼芒’。”
蒋烫寻思片刻,又问:“那甘大善人的人头呢?为什么张总管要割下甘大善人的人头?”
管中游道:“陈帮主将甘大善人的右耳剖了个稀巴烂,明眼人一见便知里面定有古怪。要是由此联想到毒针暗器,那张青莲岂不是前功尽弃?他为了隐藏毒针入耳的事实,不得已只好割下尸体人头,打算从窗口丢出,湮灭罪证。旁人不知情的,日后见到无头尸体,顶多以为凶手和甘大善人仇怨极深,非坏其全尸不能泄愤,却看不懂其中的门道。”
谢今朝道:“如此说来,陈帮主临死前拼尽全力,从张总管手中截下头颅,逃入画室,拉上内侧门闩,怀抱人头,力尽毒发身亡,这一切都是为了保护物证。他死前紧握人头右耳,也是要提醒我们留心,耳朵当中大有文章。”
管中游摇头道:“陈帮主握住人头右耳,其中却是另有深意。”谢今朝诧异道:“那又是何意?”管中游道:“‘右耳’者,‘诱人之饵’也。他探知张青莲以月光球为饵,诱使甘大善人触发青丝宝匣中的毒针,故而死前紧握人头右耳,提示我们一切都是张青莲布下的陷阱。他虽然死不能言,却将临终所查,寄托在了最后的一个动作上,这等大智大勇,真叫人佩服得五体投地。”
谢今朝听说“右耳”还有这样一层深意,惊讶之余,99lib?也对陈策生出一派敬仰之心,叹道:“张总管为了销毁罪证,不惜一错再错,终于酿成泼天大祸。而陈帮主洞烛其奸,壮烈赴死,虽未亲口指认罪犯,却仍为诛除元凶立下首功。”
管中游朗声道:“不错,水龙帮此番能够铲除内奸,都是托了陈帮主的功劳,我们全帮上下,算是欠了火凤帮一个大人情。从今往后,人人须得铭记在心,有机会定要加倍偿还。马堂主,你还有什么要说的么?”
马腾空亲睹陈策身亡,早已心如死灰,被管中游突然一下问起,竟不知该如何作答。他自打记事起便跟随陈策,凡事唯陈策是瞻,在他心里,帮主说对便对,说错便错,万事只需执行,从不用自作主张。眼下帮主突逝,船上又只有他一个火风帮的人,就好像死了爹娘的孩子,不知该去何方。他眼望蒋烫,隐隐地把这位公正严明的判官,当做了自己唯一的靠山,木然问道:“蒋判官,你说此事该如何了结?”
蒋烫心想:“管中游说得好听,欠了火凤帮一个人情,人都死了,哪儿还有什么人情可还?火凤帮固然吃了大亏,但凶犯已然伏法,一命还一命,这是马腾空本来也答应了的,总不能因为己方吃亏,便不依不饶,得理不让人。回头叫水龙帮贴些钱财,赔些好处,情义尽到,也就是了。”
当下环视屋中,朗声道:“管帮主,蒋某听了你的陈述,对案情经过已有了个通盘了解。诚如你方才所言,本案的罪魁祸首,乃是神船总管张青莲。此人监守自盗,连害两命,委实罪大恶极,所幸管帮主锄恶务尽,已将其就地正法,永绝后患。陈帮主受累惨死,虽为张青莲一人之过,但他毕竟是死在水龙帮的船上,你身为水龙帮一帮之主,当谕令下属,替他老人家收殓出殡,哭灵三日,除此之外,水龙帮当另行加倍赔偿。”说到这里,问道:“不知本官这样处理,管帮主、马堂主以为如何?”
火凤帮上下千余口人,常年保镖护院,积蓄丰足,自不必靠水龙帮操办丧事。蒋烫如此提议,无非是让水龙帮当着天下武林同道服一个软,道一个歉。武林人都是死要面子活受罪,经常为了一口气争个你死我活,天翻地覆,甚至有时候命可以不要,气却不可以不出。你让他服软道歉,实在比要他的命还困难。反过来也是一样,一口气出痛快了,天大的冤仇也会随之冰释。蒋烫一心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如此安排,已是给了火凤帮一个巨大的台阶。
管中游抢先答道:“陈帮主于本帮有恩,水龙帮为之送行,义不容辞,赔付损失,也属应当。蒋判官如此安排,既顾全了武林道义,又维护了两帮之交,管某以为甚是妥当。”马腾空稍一犹豫,也只好答应。
蒋烫登时长出了一口气,想到一粧无头悬案,如此拨云见日,自己身上的重担也将随之卸下,胸中一下释然。他劳累一天,因为专心破案,浑然不觉,案情一了,顿感疲惫,对众人说道:“大家折腾一天,眼下时候不早,不妨先去回房歇息。还有什么疑问,留待明天再谈。”转身对管中游道:“管帮主,请你派人看好甘大善人和陈帮主的尸首。这月光球和青丝宝匣乃是本案关键证物,本官下船之后,还需向火凤帮阐述案情,故而暂时留用。等彻底结案之后,自当交还火凤帮,继续送至辽东的买家,以尽甘大善人之托。”管中游一一答应下来。大家也都觉得筋疲力尽,纷纷散去,回到自己房间吹灯睡觉。
谢何年坐在床上,身上盖着厚厚的锦缎绣被,听船头喧嚣不断,心情烦闷,心口发冷。他抓起床头的一个小手炉,轻轻地按在胸前,方觉得舒服一些。谢忠实从外面进入,躬身说道:“公子,他们都散了。”谢何年轻声道:“这么久,都说了些什么?”
谢忠实汇报道:“听老爷说,凶手是神船总管张青莲,他偷贩画室里的人像,为了杀人灭口,接连害死了甘大善人和陈帮主一一公子爷,你说世上怎么会有如此狠心之人?”
谢何年叹了口气,挥手道:“散了就好,总算可以睡了。老伯,麻烦你帮我把炉子再烧热一些。”
谢忠实道:“是,老仆这就去添炭。”转身去了外屋。
谢何年望着床尾柜子上一个血红色的葫芦,喃喃出神道:“偷贩人像,杀人灭口——真是这样么?”理了理身上的被子,吹灭床头的蜡烛,钻进被中,合上双眼。
江南老店
一
江南三月,流水潺潺,绿柳拂岸。江宁县石桥镇,正是一派翠堤春晓,幽谧清凉。村头小桥上拢着一层薄雾,桥下依稀几个少妇,各自带着木盆砧杵傍水捣衣。有些木盆腰间箍着金漆扁条,阳光一刺便四面闪亮。桥头一条笔直宽敞的青石板路,砖缝里留着青苔绿藓的痕迹,一直通向镇中心的闹市。此时时候尚早,路两旁的杂货店铺均未开张,只有尽头处一家两层酒楼懒洋洋地敞着大门。街边一个报晓头陀,漫不经心地敲着木鱼,高声叫佛,分外清明。
晨曦中顺石板路走来三人。当先一位银髯老者,蚕绦袍子青罗带,双目如电,步履如风。其后两人年纪略轻,一胖一瘦,脸上俱是盈盈笑意。
三人从桥头进了市集,一路上经过几家米市磨坊、绫罗百货,转眼便到了街尾那座两层的高楼前。他们在门口停下脚步,翘首观望,只见楼檐下高悬一块黑漆金匾,上面刻着“香来也”三个镏金大字,左下落款“李大嘴题”,笔体遒劲,人木三分。中央正门敞开,一边搁了一口白釉青瓷坛,里面冒出一阵又一阵的浓香,随风飘散。
那位银髯老者迎着店门方向挺胸抬头,用力深吸了一口气。只觉一股香气扑鼻而来,在五脏六腑之间转了两转,再从浑身的毛孔里溢了出来。
这一进一出,整个人骨软筋酥,便好像去云霄宝殿走了一圈,说不出地受用。老者不禁大声赞道:“好香!好香!相传当年范家老掌柜焖了一锅‘香油鳝糊’,竟然香飘十里,三日不绝。远近百姓闻风而动,前呼后拥地赶来品尝。这一尝不要紧,他家的牌子算是叫响了江宁。我原说传言总是不能全信的,今日一闻,却也不由得信了九分。”
老者身旁的胖子笑道:“有道是‘麻店悬麻,布店挂布。’这家店真不愧叫做‘香来也’,门脸儿居然放出两坛香油,既做了店幌,又勾出了过往行人的馋虫,也算是一举两得。”瘦子道:“听说宫廷大院为了防火消灾,会在门口蓄上两大缸水,美其名曰‘门海’。这两大缸油的阵势,却是头一回见。火上浇油,那不是愈浇愈旺了么?”胖子道:“酒楼就是要愈浇愈旺,生意才好红火,要是整日冷冷清清的,那多没意思。”老者也道:“当年‘不吃人头’李大嘴品评天下食所,排‘香来也’为江南第七,全因为他家的秘制香油。有这等独门秘方,不拿出来晒晒,岂不可惜?”
瘦子也学着老者的模样,嗤嗤吸了两口香气,评道:“味道确实不赖,就是名字不大对劲。香气从他家出去,散到外面的街面儿上,明明是‘香去也’,怎么成了‘香来也’?”胖子道:“你到他家来吃饭,人在店里,坛在店外,香气自外入内,叫‘香来也’可也没什么不妥。”痩子撇嘴道:“一半儿飘到里面,那一半儿还在外面呢,我看该叫‘香去来’才是。”老者笑道:“香来也好,香去也罢,我们今儿个空着肚子来,就不能空着肚子回去,倒要见识见识这传说中的江南第七是个什么调调。”说着撩起长袍,跨步踏人店内。
他前脚刚过门槛,忍不住便“咦”了一声。只见亮堂堂的一座大厅里,东边一堆碎盘子,西边一摊碎碗,桌椅板凳全都挪了位置,地下黑黑的不知是酒是醋,顺着砖缝流淌,就像刚刚摆过擂台,狼藉不堪。柜台前一位中年胖子,正在向里大喊:“手脚利索点儿!架桌子!上烊牌!”转见门口来了客人,忙放下手头活计,迎过来又是抱拳又是作揖道:“几位..客官来得真早!事不凑巧,小店今日出了些异常,闭门谢客,多有不便,还请恕罪则个。”说着赔了个笑脸,向外做了个“请”的手势。
瘦子与胖子互望一眼,均感扫兴。痩子四下打量了一番,眼珠转了两转,伸手在胖掌柜肩头拍了两拍,怪笑道:“掌柜的,你这百年老店,果然有些与众不同啊。”
那胖掌柜一愣,问道:“客官怎讲?”
痩子指着地下笑道:“别家的酱油都放在桌上,你家的却泼在地上,难怪我们一进集子便闻见香气扑鼻。”胖子接道:“这摆设也特别,碗模要客人自个儿从地上捡。任谁从外面路过,光冲这排场也得进来瞧个新鲜不是?”痩子嘻嘻笑道:“进来瞧了,少不得又要点酒点菜。高!高!”说着跷起大拇指。胖子又道:“点酒点菜自不必说,要点便需点那最好的,不然怎么对得起掌柜的一番苦心?”说着便自顾自掀正一张翻倒的圆桌,从边上扯过来三把椅子,招呼同行二人坐下。
掌柜的脸一红,看了看左右,掩嘴小声道:“客官真会说笑。不瞒列位,今晌赶上扫帚星下凡,一大早店里来了个捕头,进门就嚷嚷着要抓贼。要说我们这儿住的都是规矩人,哪儿来的贼,可你说邪乎不,还真就让他抓出来一个——昨晚上才住进来的,凶顽得紧!两人照面没多废话,上来便是一通刀剑,这不,把小店的吃饭家伙都砍烂了,就差没掀了招牌!对不起,小老儿早起忘了看黄历,今日诸事不宜,生意不做也罢,诸位行个方便,日后走过路过,算我欠诸位一顿。”
瘦子好奇道:“那贼子什么来头?”掌柜摇头:“听那捕头说,好像有个什么外号叫‘黑燕子’,以前从没见过,要不给多少钱我们也不能留他进来不是?”老者不以为然:“野鸡没名,草鞋没号,不定是哪里的小毛贼——后来抓着了么?”掌柜皱眉道:“还说呢,锅碗瓢盆倒是打碎了不少,人到底也没抓着,两人前后脚跑出去了。”
胖子笑道:“如此说来,捕头抓差办案,原也没啥稀奇。如今他们走了,你这生意该咋做还咋做。要说我们都是实在人,眼下你这儿乱是乱了点,不跟你计较也就是了。”瘦子道:“是啊,我们赶了大半夜的路,专为了吃你这江南第七,总不能乘兴而来,因个小贼就败兴而去。你先上壶上好的金陵春,再来两个小菜,其余的我们骑驴看唱本,慢慢再点。”胖子道:“小菜也不必太复杂,就来个三丝舂卷,再来个四喜丸子。”痩子击掌道:“我排行老四,四喜丸子为我所喜,三哥这道小菜点得大对我脾胃!”
胖子打了了一个哈哈,道:“如此说来,我排行老三,三丝春卷为我所思,也是量身定做!”二人一唱一和,哈哈大笑。
掌柜见三人赖着不走,也无计可施,只好吩咐伙计依言上了酒箸。刚斟上酒,忽然从门外响起一阵脚步声。胖子也不回头,径自叫道:“金捕头,你现在才到,脚力上可是输给我们一程啊!”
二
胖子喊音刚落,一个年轻人稳稳走进店来。那人一身黄衣金线滚边,腰围宝带,足踏烟黄靴,鼻准高隆,天庭广阔,必是胖子口中的金捕头了。
他大步走到三人桌前,欠身施了一礼,挂笑道:“宋二爷、钟三爷、言四爷,三位轻功名不虚传,小侄赶了大半夜,这才勉强赶上。佩服,佩服。”
原来这老胖瘦三人,乃是“江南四奇”中排行第二的“颠三倒四”宋百转、排行第三的“吆五喝六”钟鼓楼和排行第四的“乱七八糟”言不尽。
这年轻人姓金,名梦飞,和他师弟尹梦长同为峨嵋派俗家弟子,现在都在公门效力。因为他二人武功高强,屡立奇功,江湖中人称金、银捕头。
言不尽见金捕头刚刚经过长途跋涉,却仍气定神闲,未露疲态,笑道:“年轻人之中,有你这等脚力的,只怕也不多吧。”宋百转呷了一口酒,附和道:“不多,不多,屈指算来,也就一两百个而已。”金捕头一怔,听不出他语义是褒是贬,一时不知如何答对。钟鼓楼哈哈一笑,从背后又扯过一把椅子,道:“来来,坐下一起喝酒。”金捕头这才答谢入座。
钟鼓楼斟了酒,金捕头伸手接过,正欲客套两句,这才注意到地上七零八碎,周围伙计忙于清扫,心中纳闷,便放下酒杯,放眼环顾四周。目光及至西首楼梯人口,不晓得瞧见什么异常,神色忽然变得郑重,放下酒杯,向那掌柜道:“掌柜的,你们这儿今晨可曾来过一位捕头?”掌柜一惊,答道:“爷说捕头?有过一位,有过一位。”金捕头问:“他可是从头到脚的白衣白鞋,腰间挎着口长剑?”掌柜回道:“没错,从上到下一水的白,爷怎么知道?”金捕头问:“他几时来的?”掌柜道:“天刚亮……也就五更刚过。”金捕头问:“他是不是来抓一个贼,叫‘黑燕子’?”掌柜奇道:“对啊!爷说得半点不错,便好似亲眼瞧见的一般,难不成你们是一路的?”金捕头淡淡道:“他是我师弟银捕头。”不等掌柜再说,宋百转插道:“银捕头也在江宁?之前怎么没听贤侄说起过?”金捕头道:“我也是刚看了墙上的剑洞,才猜到他人已到了江宁。早听说他要来江南抓黑燕子,却不知道具体行程。”钟鼓楼“咕咚”咽了口酒,抹了抹嘴,大声道:“这种小毛贼也用银捕头出马?我一手捏死一个!”说完使劲捏了一下左手的酒杯,仰头又是一口酒。
宋百转眯缝着眼向西面楼梯口望去,只见木板墙上一道狭长的深缝,似为利剑所刺,一气呵成,笔直如画,仿佛用戒尺定出来的一般。寻常剑锋不过三五寸宽,墙上窄缝却长逾两尺,足见使剑之人出手干脆,发力集中。他眉毛一扬,赞道:“‘苍天无边若有边’!这是峨嵋‘一线天’的力道——难怪贤侄只往墙上瞄了一眼,便知你师弟来过。”
金捕头点了点头,叹道:“唉,叫宋二爷说中了。这本是本派用来一>.99lib.击制胜的绝技,要说我师弟也在上面颇下了一番苦功,哪知真到临场应用,却还是拿捏不当,大失水准。这一剑显是他收手不及,才会刺到墙里。这下黑燕子没抓到,毁了店里的物事不说,少不得又要多跑些冤枉路了。”
钟鼓楼奇问:“你怎知他没抓到黑燕子?”金捕头微笑道:“以我师弟为人,倘若抓到了黑燕子,一定会回过头来加倍赔付店中损失,那掌柜的若得了好处,绝不致似现在这般愁眉苦脸。”钟鼓楼回想刚进店时掌柜的脸色,果然跟死了亲爹相似,顿时捧腹大笑,连声称妙。
那胖掌柜被人取笑,脸色愈加难看。宋百转见状心有不忍,劝解道:“掌柜的别太介意,谁家没个三灾八难,有道是福不重至,祸必重来,过去了也就过去了。”掌柜听他说灾祸还要再来,心中愁苦不减反增。
金捕头随便夹了两口菜,忍不住称赞了两句,接着问:“三位吃遍大江南北,这回前来江宁,又是为了哪家的好酒好菜?”宋百转反问道:“金贤侄可知,近半年来,武林中最轰动的事情是什么?”金捕头沉吟片刻,道:“一个月前,‘天煞星’席卷云在烘云居被擒。不知宋二爷指的可是此事?”
宋百转点头道:“不错,这席卷云肆虐江湖二十载,恶贯满盈,终有所报,实乃武林幸事。眼下他被关在峨嵋山的‘诛心小狱’,我们三人正是专程前去峨嵋,参加南北武林同道为之举办的‘打鬼大会’,顺路在江宁逗留一阵,尝尝这里的美味佳肴。”钟鼓楼道:“听说这席老鬼武功之高,当世罕有对手,不知有谁能治得住他?还有那烘云居的谢今朝谢大侠,向来洁身自好,不招惹江湖是非,又怎会跟‘鬼门’有了过节?”言不尽道:“这事说来当真蹊跷,金贤侄师出峨嵋,有没有什么小道消息?”
金捕头道:“看来几位尚不知个中细节。”
钟鼓楼道:“我们只听说席卷云血洗烘云居,灭谢家上下三十余口,连仆人丫餐都不放过,手段之残忍,令人发指。具体情由,确是不知。你若是了解什么详情,不妨跟我们说说。”
金捕头点头道:“既然三位问起,那便从头说起。两个月前,我和我尹师弟都在外办公,峨嵋山上突然来了一个自称来自鬼门的年轻人,也就二十岁上下,不肯通报姓名,要求直接见我的授业恩师了然大师。当时本派弟子皆感惊讶,因为鬼门中人虽然平素行事诡异,作恶多端,但是一直和江湖中的名山大派无甚瓜葛,不知此番上门,是福是祸。那天正值我二师兄清泉主事,本想拒之门外,但鬼门毕竟名声太响,我二师兄再三思量,还是亲自出面,以礼接待。”
宋百转赞道:“峨嵋果然有大派风范。”
金捕头摇头道:“哪知麻烦从此便接踵而来。”众人不解,待他继续。
金捕头道:“那年轻人见出来的是我二师兄,颇是不满,嚷嚷道:‘让了然出来见我!’口气不逊,无礼至极。以我师父掌门之尊,何等的身份,哪能被一个不知名姓的后生呼来喝去?我二师兄当时压住火气,好言跟他解释,说掌门正在闭关,暂时不能会客。这也就是我二师兄性情温和,加之不愿和鬼门莫名其妙地结了梁子,才一意容让,可不是峨嵋怕了他们。”
宋百转道:“那是自然。峨嵋派礼数已尽,他若再不识好歹,纯属自取。”钟鼓楼火气上涌,骂道:“若是换了我,一脚把他踢下山去,也不看看是谁的地盘!”
金捕头道:“哪知这年轻人胆大包天,见讲理不过,便往里硬闯。”宋百转不由得惊呼:“孤身闯峨嵋?他找死么?”金捕头脸色难看,续道:“我二师兄见他如此蛮横,再也忍捺不住,终于出手阻拦。谁知第一招便吃了亏。那年轻人也不知道用的什么刀法,又快又狠,一刀便将我二师兄砍伤。”
宋百转听闻,心里甚为惊讶,问道:“你说他只用了一招?”
金捕头道:“不错。”宋百转道:“以清泉的身手,居然一招都抵挡不住,那年轻人的武功竟有这么厉害?”想要详问那一刀的走势,怕于峨嵋不好看,欲言又止。
金捕头点头道:“那人的刀法时而强劲,时而轻灵,颇有独到之处。他这一把二师兄砍伤,一下子惹了众怒。我大师兄、三师兄气不过,一齐跟他战在一处。因为先前二师兄一上来就吃了亏,大师兄三师兄心存戒备,小心应付,专取守势,那年轻人便再没有能够讨着便宜。要说他也确实了得,以一敌二,毫不示弱,全是进攻招数。双方战了一百多个回合,那年轻人见无机可乘,便停手冷笑道:‘峨嵋青城,好大的名头,也不过如此!’说罢飞身离去,临走时扔下了一句话,‘天不怕’纪狂澜,一个月后还来!”
各人心中暗想:“原来这人叫纪狂澜,当真狂得可以。”
金捕头接着说道:“那纪狂澜走后,大家又惊又怒,心里充满了疑问。这姓纪的没来由上峨嵋滋事,究竟何故?背后有没有人指使?他在鬼门是何地位?为何以前从未听说过?谁知道他下回来的时候,会不会再带来几个帮手?三位‘了’字辈的大师都在闭关,无人出来主持大局。我的几位师兄见事不宜迟,商议后自作主张,决定马上传信给我和我尹师弟,叫我们火速赶回峨嵋相助。另外大师兄心思细密,记得纪狂澜临走之时提到青城,恐怕青城遭难,又派清灵师弟赶往青城报信。”
言不尽道:“峨嵋派仁义为先,佩服。”
金捕头无奈道:“哪知还是晚了一步。我和尹师弟赶到峨嵋的时候,清灵师弟刚好从青城回来,带来坏的消息。青城派掌门苍松道长,与纪狂澜激战两百余合,被那姓纪的一掌印在肩头,虽无大碍,但颜面扫地。”
宋百转疑惑道:“不知这位清灵小兄弟,是否在纪狂澜离开峨嵋的当天,便动身赶赴青城?”金捕头点头道:“宋大侠所虑正是。从时间上算,假设那纪狂澜一离开峨嵋,便向青城进发,路上没有丝毫耽搁,才有可能先我清灵师弟一步到达青城。”众人听后不禁骇然,均想:“这纪狂澜如此长途奔袭,尚能击败青城掌门,其武功之高,当真难以想象。”一时全都目瞪口呆。
沉默了一会儿,言不尽道:“这么大的事情,为何武林中一点风声也没有走漏?”
金捕头道:“青城派遭此奇耻大辱,自是不会主动跟人说起。那纪狂澜行事也古怪,占了便宜便走,好像拜访青城就是为了没头没脑地打上一架,因此事情也没有闹大。诸位今日从我这里听说,切莫再跟别人提起,以伤别派颜面。”
三人忙道:“那是自然,那是自然。”钟鼓楼道:“金捕头刚才说得热闹,我怎么一句都没听见?”说得大家忍俊不禁。他心里却想:“这苍松老道一向自负得紧,这回糊里糊涂地被人打上门来,栽个大跟头,肯定输得窝囊,心里不定怎么窝火呢。”想到此节,忍不住嘿嘿偷笑。
金捕头继续道:“几天后,我师父和两位师叔终于出关。我师父一见我和我尹师弟都在山上,便料到这几天派中有事,当即查问。我等据实相告。他老人家听得极为认真。听大师兄说到纪狂澜蛮横闯关,二师兄一招便败,大师兄、三师兄以二敌一,才勉强守住,也是吃惊不小。我师父问二师兄:‘谁先出手?’二师兄回答:‘他先拔剑,我怕他发难,迫不得已这才反击。’我师父道:‘这么说是你先出手的了?’二师兄只得答:‘是。’我师父旁边的了了师叔本来坐着,一听二师兄这么说,气得站了起来,教训道:‘掌门平时是怎么跟你们说的?万万不可先对人动手,遇事须多忍让。你都忘了么?’我二师兄心里委屈,却不敢顶撞,只好跪倒磕头谢罪,求师叔原谅。大师兄、三师兄见了,也都跪倒在地,向师父求情。大师兄道:‘师父师叔不知。二师兄先动手确是不对,但那纪狂澜忒也地目中无人,那情势下若不出手,只怕他还以为峨嵋怕了他,说出去折损峨嵋的威名。’了了师叔反问道:‘那一出手便败下阵来,就不折损峨嵋的威名了?’说得我师兄三人一齐语塞。后来还是我师父宽宏大量,了了师叔方不再追究。”
众人听到这里,心里都觉得峨嵋派课徒过严,但是当着金捕头的面,嘴上都没说。只听金捕头往下说道:“我师父待了了师叔缓和之后,让我师兄三人都起来,问我二师兄:‘你用哪一招对他?’二师兄答:‘直掠仙峰。’我师父长叹一声,摇头不语。”宋百转不解,插问道:“那是为何?”金捕头道:“我们当时也不知师父因何叹息,但谁也不敢问。过了许久,师父问大师兄:‘清风,你随我时间最长,有几年了?’大师兄道:‘有二十三年了。’我师父又问:‘这二十多年来,你几时见我先出过手?’大师兄努力回忆后道:‘确是不曾。’我师父问大家:‘你们可知为师为何不先出手?’大师兄答:‘师父待人宽厚,得饶人处且饶人,因此能不出手就不出手。’三师兄答:‘师父身份太高,对手多是年轻后辈,所以动手之时往往让他们三分。’我答:‘师父一派之尊,代表峨嵋,言行须得持重,不能给人留下话柄。’我师父听完,道:‘你们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我不先出手,还有一个原因,因为我不知道对方的武功路数,一上来贸然出击,若是碰上高手,一下看出破绽,能讨得了便宜么?清泉,你可知你因何速败?’我二师兄如醍醐灌顶,当即跪倒叩头道:‘弟子知罪了。弟子贪功冒进,一上来便用粗暴的进手招数,使敌人有机可乘,折辱师门,请师父责罚。’师父点头道:‘你且起来。对头武功厉害,也不能全说是你的错,不过这个教训,你可要牢牢记住。’二师兄起身后,师父又问大家:‘峨嵋派武功最讲究什么?’这个大家平日里最熟悉不过,纷纷答道:‘轻灵飘逸。’师父道:‘不错。事物都有正反两面。越霸道的招数,往往破绽也最大,所以攻守之际,须得讲求平衡。所谓轻灵飘逸,便是指本派武功招法之间衔接自如,攻守有度。像清泉这般上来便“直掠仙峰”,哪里有轻灵,哪里又有飘逸了?使峨嵋剑法而违背峨嵋剑意,遇见高手,吃亏有什么奇怪。’见我二师兄惭愧,又安慰道:‘清泉,你也不用太难过。以你的武功,虽然敌不住那纪狂澜,但尽力防守,他几十招之内要胜你,也没那么容易。’我二师兄这才稍微心安,感谢师父教诲。”
众人听到这里,各自暗想:“原来峨嵋派‘不先出手’还有武功上的这一层深意,倒也并非一味迂腐。”
金捕头道:“我师父了解完那天的情况,也不着急,让大家如往常一样,只当什么也没发生过。大师兄不放心,问是否要做一些额外的布置。师父说大可不必,又道:‘那纪狂澜冲我一人而来。既然你和清幽两个人能守得住他,我还不至于怕了他。’大师兄又问:‘如果他下回带帮手来呢?’师父道:‘这年轻人如此狂傲,定然孤身前来。呵呵,我年轻之时,也是如此。你们不必担心。’大家见师父如此有把握,也就不再多说。”钟鼓楼捺不住性子问:“那后来纪狂澜来了没有?”
金捕头道:“他果然有信,按时赴约。还像第一次一样,一来便嚷嚷着要见我师父。这次依旧是我二师兄接待,把他一直领进山门,带入内山。大家早在候他,等见他果真一人前来,也不由得从心底佩服。如果说第一次他是攻我人们一个出其不意,那第二次我们如此防范,他还敢单刀赴会,这等胆量,也真是世所罕见了。”
钟鼓楼道具:“嗯,要不是这兄弟出身鬼门,我还真想结交一下。”言语间称纪狂澜为“兄弟”,显然对他已颇有好感。
金捕头道:“那纪狂澜见了我师父,便问:‘你是了然?’我师父也+生气,笑眯眯道:‘正是贫僧。来者可是纪施主?’纪狂澜道:‘便是。上回我伤了你徒弟,你生不生气?’我师父道:‘远来是客。我徒弟向客人动手,本是他不对。施主一招伤他,让他知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对他将来有益无害。’纪狂澜一挑大指道:‘了然大师好气量!你可知我为何找你?’我师父道:‘正想请教。’纪狂澜道:‘你峨嵋派名声太响,我心里不服,就找你讨教!’这话真让人啼笑皆非。我师父笑道:‘峨嵋乃江湖小派,若论名声,怎敢跟少林武当相比?’不等我师父说完,纪狂澜一摆手道:‘我本想上少林,但我师父说,以我现在的武功,在峨嵋都讨不到便宜。我不服气,这才先来峨嵋。等会把你打赢了,再上少林武当也不晚。’我师父问:‘施主的师父又是鬼门中哪一位?’纪狂澜道:‘我师父便是鬼门之主——“天煞星”席卷云!’”
钟鼓楼听到这里,倒抽一口冷气道:“原来是席老鬼的徒弟,难怪如此强横!”
宋百转心中忽生一念,问道:“金贤侄方才说,这纪狂澜有多大年岁?”金捕头道:“也就二十上下——怎么,宋二爷可是认得此人?”宋百转摇头道:“二十年前的元宵夜,席老鬼曾单身大闹水龙帮,在九幽神藏书网船上掳走了九幽真君纪登天的一对儿女,外加一口宝剑‘龙彩’。从年岁推断……”当下沉吟不语。言不尽道:“这件事小弟也曾听说过。难道二哥怀疑那年轻人是纪家之后?”宋百转摇了摇头,又道:“以席老鬼的脾气,肯定早已把那两个小孩折磨至死。这个年轻人同样姓纪,多半只是巧合。”
对金捕头道:“金贤侄,你继续讲。”
金捕头点头道:“我们听说他是席老鬼的徒弟,也是大惊失色。还是师父沉得住气,不动声色地问道:‘不知峨嵋什么地方得罪了鬼门,要席门主的弟子亲自出面?’纪狂澜道:‘我师父与你们峨嵋颇有渊源,但我这次来,既与鬼门无关,也与我师父无关,只是我自己想见识见识峨嵋神功。待会儿了然大师出手,不必心存顾忌,打死打伤,鬼门决不会因此向你们寻仇。不过你若在我手底下有个三长两短,也不能把账算在鬼门头上,我一人担着便是。’我师父道:‘一人做事一人当,少年英雄好气概,老衲就陪你切磋几招,点到为止。’纪狂澜正要动手,了了师叔气不过道:‘你区区一个鬼门弟子,也配跟我们掌门伸手?还是我了了来陪你走几招。’那纪狂澜也不客气,道声‘也好’,说打便打。”
言不尽听得人神,问:“他用的什么招数,金捕头可曾留意?”金捕头道:“他左手持刀,着法之开阔,就似惊涛骇浪一般,为我平生仅见。而且他出招收招之时,全无间隙,儿十招打下来,便似一招,手法之快,若非我亲眼所见,绝难想象。”
宋百转道:“刀身沉重,能使得如剑招一般连绵不断,内力也须得有相当火候。”
金捕头道:“宋大侠所言正是。那纪狂澜翻翻滚滚几十招使过,丝毫不见气短。本来他这种打法虽然威猛,但是最耗体力,不宜久战,可我看他的样子,再打个几千回合也不成问题。”
宋百转道:“不知这前几十招狂攻,了了大师用什么剑法对付?”金捕头道:“我师叔一直用峨嵋八十四盘。”宋百转奇道:“峨嵋八十四盘,那是人门的剑法啊?”金捕头道:“不错,八十四盘是每个蛾嵋弟子必修的入门剑法,一共八十四招,着法简单,易学易用。因为太过基本,所以剑谱并不藏秘,在江湖上广为流传,甚至其他门派,也拿它做入门教材。”
宋百转半信半疑道:“了了大师就一直用这八十四招?”金捕头道:“正是。我师叔仗着绝顶轻功,就用这八十四盘与那纪狂澜周旋。说来也奇怪,这八十四盘人人会使,被我师叔使出来,却和别人使的感觉都不一样。我见我师叔一手拿剑,身形飘飞,便好似浪尖上的一叶小舟,任那纪狂澜着法如何猛烈,便自屹然不倒,当真大开眼界。”
宋百转仍有些不服气,道:“这八十四盘终归太过基本,虽可应敌,但要想制胜,恐怕不那么容易。”金捕头道:“宋大侠说得是。我师叔跟纪狂澜堪堪战了近一百招,只守不攻,突然没有任何征兆,剑法一变,只一招,便将纪狂澜打成重伤。”宋百转击案道:“敢问了了大师用的是哪一招?”金捕头道:“‘佛光’。”宋百转大声赞叹道:“嘿!峨嵋四绝剑!好家伙!好家伙!”说罢,脸上现出羡慕之情。
金捕头道:“宋老爷子可是见师叔使过这招?”宋百转叹道:“我只在十八年前一个偶然机会,有幸见贵派了了大师使过一招‘日出’,果真惊天动地。那余下三招,却从来无缘得见。遗憾!遗憾!”说着便摇头叹息起来。那钟鼓楼与言不尽,更是连一招也没见过,聆听之余,一脸神往。
钟鼓楼道:“二哥若有闲情,什么时候我们邀大哥出面,上峨嵋请了了大师练一趟便是。”宋百转惊惶道:“岂敢!岂敢!峨嵋四绝剑向不轻易示人。宋某脸皮再厚,也不敢作此非分之想。”金捕头道:“老爷子过谦了。”心中却未免得意,举杯欲饮。殊不知宋百转冷不防问道:“不知尊师下月方便否?”金捕头右手一震,一杯酒顿时剧烈晃动,险些泼出,脸上神情尴尬不已,一时不知如何作答。
宋百转却若无其事,自言自语道:“了了大师能从最简单的剑法直接变换到最高深的剑法,中间过渡圆润自如,真深得蛾嵋武功精髓。”言不尽见金捕头窘迫,打哈哈道:“呵呵,我二哥喜欢开玩笑,金捕头莫怪,莫怪,请继续说那纪狂澜便是。”
金捕头脸微微一红,放下酒杯,镇定道:“那纪狂澜被我师叔一剑刺中,皮肉之伤尚轻,但心脉被‘峨嵋九阳功’震伤,内伤甚为严重。我师叔当时若要取他性命,可谓易如反掌。但我师父慈悲为怀,不忍下重手,令师叔点到为止,放了他一条生路。”
宋百转道:“了然大师宅心仁厚,可敬可佩。”
金捕头叹道:“我师父便是这点不好,心地太过良善。对纪狂澜这等狂徒,岂有什么仁义可言?如果我师父不放他走,谢家三十余口,只怕也不会遭此毒手了……唉,那纪狂澜临走之时,还留下大话道:‘以后还来!’”
宋百转等人直听得面面相觑。钟鼓楼叫道:“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金捕头道:“他被我师叔一剑震成重伤,性命都要不保,哪里还敢上门?拼命逃回‘鬼门关’,找他师父疗伤去了。”钟鼓楼担心地问:“那他伤好之后……”金捕头嘿嘿一笑道:“峨嵋四绝剑,说好便能好的么?席老鬼眼见他伤势严重,性命堪虞,连夜马不停蹄,将他送往滴翠柳庄去了。”宋百转不禁白眉一竖,道:“活人医死,死人医活!”
金捕头道:“不错,正是柳随风柳先生。众位想必也知道,柳庄的规矩,不论病人善恶,病情缓急,给钱便治,三千两白银,分文不能少。”
钟鼓楼接道:“病人则是病得越重越好。病得轻了,柳先生觉得治着没劲,有时反而越治越差。”言不尽道:“三千两白银,对‘鬼门’自然不算什么。”金捕头道:“那是自然。不过这回二鬼盈门,柳先生看完以后,三千两白银分文未取,悉数退回。只道无功不受禄,这病他治不好。”众人皆感惊奇。宋百转问道:“天下还有柳先生治不了的病?”
金捕头道:“听说柳先生是这么说的:这病要治也不难,只是需要一件灵物,不巧不在手边,因此无能为力。”宋百转问:“那又是何物?”金捕头稍一停顿,沉声道:“血葫芦。”
三字一旦说出,店里突然死灰般地沉静,几只持杯的手全在半空定住。
须臾,宋百转长叹一声,打破沉寂道:“我听说这血葫芦乃是武林至宝,自五年前便一直在烘云居。”
金捕头道:“不错。烘云居主人谢今朝谢大侠,晚年得子,奉为掌上明珠。可惜那孩子刚生下来便体弱多病,十一岁那年更是得了一场大病,险些夭折,幸亏柳随风先生医术精湛,费力救治,方保了一条命在。”他呷一口酒,又道:“命虽暂时保住,但五年之内,一日不能无药。谢大侠为了日后制药方便,便向柳先生讨了这血葫芦,说好五年后归还。”
言不尽道:“此事我们也曾听说,柳先生本来坚持不肯,后来谢大侠用‘烘云十三式’剑谱作交换,方才答应。”金捕头道:“正是如此。”宋百转叹道:“难怪那席老鬼灭烘云居满门,原来只是为了夺那血葫芦。哼,这老贼果真心黑手辣!可怜谢家那独苗,护了这么多年,终于还是难逃一死。”
金捕头摇头道:“老爷子不知,此事说来蹊跷。‘八卦金刀’沈传人当时正在柳庄造访,等席老鬼和纪狂澜一离开柳庄,便马上飞鸽传书谢大侠,叫他有所防范,并且立即通知谢大侠的过命朋友‘前五十招天下第一’曾沧海和‘半招争先’骆空弦,请他们前去相助。曾大侠和骆大侠担心朋友安危,一得着消息,便连夜马不停蹄地赶往烘云居,哪知道还是晚了一步。等他们赶到之时,烘云居已是血流成河。谢家上下三十二口尸横在地,唯独谢大侠那独子和一位老仆不知去向。最奇怪的是,席卷云那老贼也身受重伤,晕厥在地。曾大侠和骆大侠将他擒住,待他苏醒后问他事情经过,他却只是冷笑,一句话也不肯说。”
言不尽道:“那席老鬼最是桀骜不逊,吃了这么个大亏,一定引为奇耻大辱,当然不会跟外人细说。”宋百转更挂念血葫芦安危,问道:“那纪狂澜和血葫芦呢?”金捕头道:“也不知去向。”
宋百转愁眉紧锁,努力推敲前因后果,良久问道:“依金捕头看,这席老鬼为何人所伤?”金捕头叹道:“此案疑点甚多。从现场来看,像是谢大侠和席老鬼有过一番剧斗。若说是谢大侠临死之时奋力将席老鬼击伤,也有可能。”宋百转摇头道:“那席卷云武功极高,谢大侠要想伤他,只怕没那么容易。”金捕头道:“不错。而且席卷云被打伤后,他徒弟纪狂澜哪里去了?谢家那独子为何不见?诸多疑点,若席老鬼不肯说,外人只怕永远难窥真相。”三人闻言,欷軟不已。
金捕头一口气讲完席卷云被擒始末,口干舌燥,仰头干了一大杯酒。一抬头间,察觉情况有异,立刻向柜台后面唤道:“掌柜的,怎么称呼?”
掌柜忙跑过来躬着身道:“小老儿姓范,名范宝。”金捕头从怀中掏出一大块银子,放在桌上,道:“我师弟损坏了你店里的物事,但他是执行公务,事属难免。这银子够你买几十张桌子了,算是我替他理赔。”那范宝本哭丧着脸,一见到银子,倏然由阴转晴,双手取过,不住道谢。
金捕头淡淡道:“你先不忙谢我,我且问你,你们楼上是客房不是?”
范宝忙道:“是客房,黾外三间,宽敞明亮,上房只要百文钱一晚。爷要想住,只给八折便可,另包夜宵。”金捕头道:“那倒不急。”接着往东面天花板一指,“只是那上面一处血迹,分明是从二楼地板渗过来的,不知是怎么回事?”
众人举头望去,果然东面的天花板上有一小处殷红,不细看却看不出来。言不尽赞道:“金捕头好眼力!定是银捕头和黑燕子在二楼大打出手,银捕头技高一筹,把那小贼打得大口吐血,以致污了楼板,这才从上面渗了出来。”钟鼓楼笑道:“是了,这楼板如此之厚,还能整片儿透穿,那小贼一定没少见红。早知道拿个盆儿在下面接着,晚上烧血豆腐吃。”
金捕头摇了摇头,却道:“倘使黑燕子在楼上受了伤,那他随后与我师弟在楼下激斗,怎会没在这里留下半点血迹?依我看,只怕流血者另有他人。我见那楼板上的血迹颜色暗红,似是干涸多时,如不出意外,应为昨晚所留。”说着从里衣翻出一面明晃晃的金牌,上面一个硕大的“捕”字,出示给范宝道:“朝廷捕头,请掌柜据实相告。不然,莫怪我将你依法拿办。”
一地碎片
一
范宝在金牌里看见自己模糊的影像,吓得冷汗直胃,两条腿在裤管里不住地哆嗦,忙不迭道:“大人明察,大人明鉴。小老儿平日连蚂蚁也不踩死一只的,摊到这种赔本买卖,真正有苦说不出。说起来……说起来真是喝酒遇到水,出门碰见鬼。昨晚上还平安无事,今早天刚破晓,捕头大人的那位师弟,也就是那位银大捕头,不晓得听了什么风声,突然到小店来查房,说要瞧瞧本店的住宿簿子。当时他也是取出这么一块牌牌来,乖乖,吓死人不偿命,我一个做小买卖的哪敢不从?赶忙取出簿子来请他老人家过目。银大捕头翻了两翻,也不知为啥,点名要査西面房的冯大。观音菩萨土地爷,我可不知这位冯大是哪路神仙,只知他昨日后半夜入住,睡西面最便宜的下房,看上去也还本分,至于哪里来哪里去,那可是一概不知。可银大捕头发了话,我哪敢有半点不从?这便老老实实地领他上了二楼,到了他的客房跟前。我们先在门口敲门,半天没人应,又在外面喊话,还是没动静。我正纳闷呢,这人睡得再死,怎么能跟猪一样?银捕头那边早已等不耐烦,一推门便径自进了屋。谁曾想……谁曾想……”他说到这里,一时结舌,脸上满是惊惧。
金捕头道:“谁曾想在屋里发现了冯大的尸首,是也不是?”
范宝颤声道:“是……是……那冯大倒在地板上,一动也不动,像是……像是死去多时了。”金捕头问:“地上可流了很多血?”范宝道:“是……那地上一大摊血迹,冯大胸前也有一块,不过看样子早已干了。”
金捕头点点头,又问:“那后来呢?”
范宝定了定神,又道:“后来银捕头叫我在门外看候,他自己进屋查验。没过多久,便从东面楼梯传出些响动,像是有人溜着下楼。银捕头耳音极灵,一听便冲出客房,一面大叫:‘黑燕子!哪里跑!’一面提剑追了下去。”金捕头微有不悦,嘀咕道:“这么沉不住气。”见范宝止住了口,又示意他继续。
范宝舔了舔嘴唇,大着胆子往下说道:“我赶忙跟着追到楼下,就见银捕头和东面房的李小二已经打成了一片。我怎么想也想不明白,看那李小二长得也人五人六的,怎么就做得这种勾当?他手中一把大刀连砍带劈,呼呼生风,先后斫翻了我们三张圆桌、四条长凳。不过银捕头一点不在乎,使一口宝剑陪着他玩。慢慢地那李小二就不行了,一个劲地后退,退着退着到了楼梯口,眼看再无路可退,突然踢起旁边一口醋坛。银捕头没料到他有这一招,慌忙侧身一躲,醋坛是躲过去了,可里面泼出来一大片醋,有几滴正溅在他白衣服上,黑黑的十分扎眼。”
宋百转道:“嗯,银捕头最爱干净,这下他一定十分难受。”
范宝道:“老爷说得是。银捕头见衣服脏了,一下子火冒三丈,大叫一声:‘好贼子,拿命来!’也不知道用了什么身法,从两丈外一剑直刺过来,就跟白龙出海相似。那李小二见势不妙,抱头往桌子底下一滚,这一剑居然刺了空,嗤的一声扎进楼梯旁边的墙里。”用手指了指墙上的狭缝:“进去足有大半个剑身。李小二捡了条命,趁银捕头手中无剑,没命地往门外逃去。银捕头拔出长剑,一跺脚也紧追了出去,但前后总归差了一步,这能不能追到,可就说不上来了。”他稍作停顿,看了看金捕头的脸色,续道:“他们两人走后,我赶忙招呼伙计收拾店堂。还没收拾到一半,大人的三位朋友就来了。余下的……大人也都知道了。”
钟鼓楼听范宝讲完事情经过,气得一拍桌子叫道:“这黑燕子杀了冯大不说,居然还敢拒抗朝廷捕头,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活得不耐烦了!”
言不尽道:“既能劳动银捕头大驾,自是刁顽惯犯,杀人放火都干得,拒捕又有什么奇怪?”宋百转道:“像这种顽寇就该捉住直接砍头,省得留下来祸害一方。我们弟兄三人今日是晚来了一步,不然绝不会眼睁睁看着他跑掉。”话一出口,觉得于金捕头脸面不好看,又改口道:“不过捉住直接砍头,未免也太便宜了他。最好还是像银捕头这样放出去再捉回来,其间也好多些乐 8da3." >趣。”
金捕头思考此事,觉得黑燕子杀人之后滞留现场,留待官差抓捕,未免有悖常情。但自己未睹现场,不好妄作结论,便问范宝道:“那冯大的尸体可还在楼上?”范宝道:“是。银捕头走的时候吩咐,说他一抓到人就回来,让我看好了不准旁人进去。”金捕头道:“你且带我上去看看。”
范宝唯恐事态扩大,心里老大不乐意,但又不敢得罪眼前这位捕头大人,只好不情愿道:“请随我来。”从柜台后面拎起串钥匙,引金捕头从西面上楼。另三人好奇,俱都尾随其后。
范宝带领众人上了楼,来到冯大房前?99lib?,一面取钥匙开锁,一面解释:“早上来的时候门没锁,是我后来才锁上的。”取下锁头,却不敢进去,巴巴地看着金捕头行事。
金捕头更不犹豫,推门直人。进门望去,果然房间中央地上倒着一具尸体,胸前渗出大片血迹。因范宝交代在先,众人均不以为奇。但诡异的是,在那尸体周身各处,零零星星地散落了无数大小木块,或三角或长方,俱都一寸宽窄。这屋里所有的木制家具,无论床铺、桌椅还是茶几,不知叫谁用了什么家伙,全都切作了细小木块。
金捕头办案无数,处变不惊。他大步进屋,撩衣蹲下,解开死者衣襟,依行规查验伤门。死者左胸口上一处剑伤,深及寸许,周边血块凝结,显于前夜遇害,中剑后立即毙命。尸体身旁掉落一把长剑,剑头上血迹斑斑,似为凶器。金捕头起身环视屋中,竟看不到一张完整家具,唯有满地碎小木块,其中一些沾着油漆花纹,勉强能认出是抽屉或者椅背。他随手捡起一块端详,见切口平整,似为利器所削,除此以外也无甚特别之处。尸体脚边摊开一张粗布质地的包袱皮,上面散着些衣服碎银。墙边堆着一团切烂的床单被褥,地上滚倒了两个铜质烛台,里面蜡烛早已熄灭。墙角一个大火炉里闷闷地烧着几条干柴,大概是屋里唯一完好的物事(见图五)。
金捕头粗略勘过现场,心中称奇,起身问范宝道:“你们早上进来之时,这屋里便是如此么?”范宝道:“正是。这屋里的家具原先都是好好的,不知怎的就成了这样。”金捕头问:“门没闩上么?”范宝道:“没有。小店的客房都能上闩,可今早这间确实没闩。”金捕头听罢,走到门口试了试内侧的门闩,感觉活动自如,当下默然不语。
钟鼓楼忽然一拍脑门道:“我晓得啦!这人是个木匠,半夜睡不着觉,爬起来做些活计,顺便活动活动筋骨。”言不尽道:“做活有这么做的?明摆着是在拆房。不通!不通!”钟鼓楼道不服气道:“若非如此,他放着好好的觉不睡,爬起来劈木头做甚?”言不尽道:“那有什么奇怪?房间太冷,他夜里冻得睡不着觉,起来把家具劈碎了当柴烧,烤暖了身子方好接着再睡。”钟鼓楼道:“岂有此理,烧柴用的着这么多木料么?”言不尽道:“一次多劈点,省的日后麻烦。你看那炉子里还烧着几根。”钟鼓楼道:“那只用长条就好,不用切成小片,”连连摇头,不以为然。宋百转听他们吵得热闹,劝道:“都别吵啦,依老哥哥看,或许此人跟范掌柜有仇,所以故意在他店中切桌裂凳,以泄心头之愤。”范宝听了在后面一阵寒噤。
三人各执己见,金捕头心中也是大惑不解。按说他身为六扇门里的金牌捕头,早该见怪不怪,但眼前这间屋里家具荡然无存,木块遍地,实在是咄咄怪事。他皱眉凝思半晌,问范宝道:“范掌柜,这冯大是哪天住进来的?”范宝道:“回捕头大人,昨天后半夜。”金捕头问:“你先前可曾见过此人?”范宝忙道:“没见过没见过,这是头一回见。”言不尽道:“你们店里每天人来人往,总得进出一两百人,你怎可能都记得住?他以前来没来过,你又怎敢如此肯定?”范宝呆了片刻,支支吾吾道:“那或许以前来过……但我瞅着面生,总该不是店里的常客。”言语间已不太自信。
金捕头见范宝窘迫,心知自己这位瘦朋友最喜胡搅蛮缠,谁要是被他为难上,那真是百口莫辩,当下微微一笑,问范宝道:“这冯大是昨晚几时来的?”范宝回道:“应是过了半夜,我当时已上床睡了,具体时辰得问值班的伙计。”金捕头问:“昨夜轮谁当值?”范宝答:“是本店的一个小伙计,名叫王零丁。”他一大早碰上了这么几个瘟神,正恨不得把这事推出去,便主动提议:“可要我喊他过来答话?”待金捕头首肯,便到楼梯口往下喊了两嗓子。不过一会儿,从下面瞪噔瞭跑上来一个小童,看上去十一二岁,穿着件油花花的百衲小祅,脖子上挂着枚制钱,前后左右地摇晃。
那小童进了屋,一双大眼滴溜溜地乱转,目光扫过地上的尸体,竟无半分惧色。众人见了,无不暗暗称奇。范宝生怕小童无礼,叱道:“王零丁,这位是朝廷的捕头大人,有要事找你问话。你平日没半点正经,一会儿大人问起你什么,你可要丁是丁,卯是卯,据实相告。”
那叫王零丁的小童眨了眨眼,上下打量了一番金捕头,道:“我知道,你是要问冯大。”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
金捕头见这孩子机灵胆大,心里喜爱,过去抚了抚他的脑袋,笑着问道:“小兄弟,昨晚轮你当值,你可还记得这位叫冯大的客人,是几时进的店来?”王零丁道:“怎会不记得?他昨夜过了子时才来,举止十分古怪,我记得可清楚啦。”金捕头道:“怎么个举止古怪法?”王零丁道:“他随身带了个长条形的包袱,抱得死死的,说话间还老往后瞅,生怕让人抢了似的。签住宿簿子的时候也怪,一般的客人都是取过来便签,他却要把前面的几页先都翻过一遍,方才肯签。我听他口音不像是本地人,倒像是打北面来的。”
金捕头立时警觉,问道:“你说他带了个包袱?可看得出里面包了什么东西?”
王零丁道:“他包得可严实啦,我一点也看不出,看形状有棱有角,足有五尺来长,像是个大盒子,至于里面装了什么东西,我可猜不出来。怎么,现在找不见了么?”他见金捕头摇头,又自言自语道:“是了,定是被人抢去了。别人把他的东西抢走,却把包袱皮留了下来。”
金捕头一愣,才想起地上摊着一张包袱皮,指着问王零丁道:“你是说那张么?”王零丁道:“对,就是那张。”
金捕头见王零丁反应敏捷,对答如流,心中暗自称赞。又问:“你见那人来的时候,随身可有带兵刃?”
王零丁道:“兵刃?大刀长剑什么的我是没见,但他若在身上藏了小刀、弹弓,我就不知道啦。”众人听他管弹弓也叫“兵刃”,心里都暗暗发笑。
金捕头也微微一笑,回想此事需从头查起,昨晚冯大人店乃是起因,他签入时如此留意客房的住宿簿,说不定其中有什么古怪,当即转问范宝道:“你们家的住宿簿子在哪儿?我想借来看看。”不等范宝答话,王零丁抢道:“在楼下,我带你去,你随我来吧。”说着啪嗒啪嗒跑了出去。金捕头便让范宝把房门依原样上锁,与另外三人一起下楼查看。
待到了楼下柜台,王零丁已在上面摊开了一本厚厚的登记簿,其纸张陈旧,穿绳松散,显然年头已久。金捕头随手翻了两页,见上面写着一条条的人名时刻,无非是些例行的签人签出。翻到最后一页,上面写着:
马腾空三月初三申时入住西
郁无欢三月初二午时入住东
刘圣庵三月初三申时入住西
蒋涤三月初二午时入住东
冯大三月初四子时入住西
李小三三月初四子时入住南
米市沛三月初三未时入住南
袁九洲三月初三未时入住南
最后四行墨迹犹新。这八人之前还有些其他人名,但随后都写着“签出”和具体的签出时间,看来已不在店中。
金捕头翻阅完毕,指着最后一页问道:“便是说,昨晚楼上只住了这八个人?”王零丁道:“是了。”金捕头问:“除了他们之外,还有谁上去过么?”王零丁道:“没旁人了。昨晚我在楼下值了一夜,打从冯大上去,一直到今早那位捕头大人来查房,再没别人上下。”金捕头沉吟道:“也便是说,这名单之中的某人,昨夜摸到冯大的房间,对他下了毒手。”
钟鼓楼忍不住问:“咦?凶手难道不是李小三么?”金捕头淡淡道:“李小三用的是宽背大刀,冯大中的却是细口剑伤,凶器不相吻合。楼上多半另外住着使剑之人。”钟鼓楼恍然大悟。言不尽却道:“说不定那李小三既能使刀,又能使剑。江湖上刀剑双修者大有人在,那也没什么稀奇。”
钟鼓楼道:“你是说他先用长剑刺杀了冯大,后又改用大刀与银捕头打斗?”言不尽道:“不无可能。”钟鼓楼道:“岂有此理!他一直使剑不是更加省事?何必换来换去地费这个工夫?”
言不尽得意道:“这你就不懂了。他故意留下杀人长剑在现场,乃是为了让旁人以为凶手是使剑之人,之后改为用刀,方好洗清千系。这法子虽然聪明,却是聪明反被聪明误。江湖人都是兵器不离身,哪儿有将吃饭家伙随处乱丢的?这一个不自然处,便教你四弟我看出了破绽。”金捕头问:“但不知他为何要杀死冯大?”言不尽道:“那还用说?定是盯上了冯大的宝贝。待会儿银捕头把他拿住了,在他身上一搜便知。”
金捕头尚不及答话,却听边上有人“嘻”了一声。大家都是一怔,转过头去,只见王零丁慢慢悠悠地收起客房簿子,眼中似有嘲弄之色。言不尽不忿道:“你笑什么?”王零丁不慌不忙道:“这位客官没见着冯大昨晚的模样,要是见着了,就不会这么说啦。”
言不尽一怔,问:“那冯大怎么了?”王零丁道:“那冯大进店时抱着个包裹,就好像抱了个冰疙瘩,松了怕掉了,紧了怕化了。晚上我给他送洗脚水,他居然说不用,躲在屋里硬是没给我开门。”言不尽呆了一呆,问道:“那又怎样?”王零丁道:“他怕人怕得这般厉害,夜里不得把门闩得死死的?可今早捕头大人查房之时,他的房门却既没上闩,也没损坏,这难道不是很奇怪吗?”
金捕头点头道:“房门没有上闩,说明前天夜里是冯大亲手为凶手开的门。若是黑燕子谋财害命,冯大不和他相熟,决不会轻易开门。”王零丁笑道:“是了,还是这位捕头大哥的心思清楚。”
言不尽正欲辩说,那黑燕子说不定以前识得冯大,所以冯大给他开门,怛转念一想即便如此,本案性质也已不属寻常打劫,当下便不再争持,瞪视王零丁,张口结舌。钟鼓楼见状忍不住放声大笑:“哈哈!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饶你老四一贯伶牙例齿,今日也叫你撞见克星。有趣!有趣!”言不尽脸上一红,问王零丁道:“这些话你是听谁讲来?可是银捕头?”
王零丁一撇嘴,道:“他哪里跟我说过?他进店之时说来抓黑燕子,可是后来却挑了冯大的房间,可见他也不知道谁是黑燕子。他大概看冯大和李小三都不是真名,本想先查过冯大,再去查李小三,却没想到活人没见着,倒先撞见个死人。我看这位银捕头模样威风,心思却不太灵光。他一见到冯大尸首,便以为李小三是凶犯,所以一听到有人下楼,便急惶惶地追了下去。后来他身上叫人泼了黑醋,一气之下使出那种夺命招数,好悬没要了人家性命。”说着指了指墙上的深缝,脸上颇不以为然。
金捕头心中暗道:“惭愧!惭愧!师弟堂堂朝廷捕头,竟不及一个小孩子心思细腻。”但师兄弟同门,总得一个鼻孔出气,当即为银捕头辩解道:“那黑燕子之前犯案累累,按罪早该处死。他虽未害死冯大,但我师弟对他出手稍重,却也不算滥杀无辜。”
还待再说,忽然从东面楼梯口响起一个浑厚的声音:“咦?‘江南四奇’?少见!少见!”
二
众人转目向楼梯看去,只见上面下来一位五十多岁的中年人,方面大耳,体态丰腴,身着一件锦边绒扣的厚缎马褂,当胸位置用极细的金线密密地织了一排上下交错的剑头花纹,做工尤为考究。若非他腰间斜佩长剑,表明也是江湖中人,只看穿着,难免把他当做了过路的富商大贾。
宋百转一见此人,立时便忘了自己身临命案,迈着流星大步迎了上去,抱拳叫道:“‘万剑穿心’郁无欢郁大侠!我刚在客房簿子上见了你的大名,还道吹的是哪阵香风,真的把你给刮来了!这回到江南来,该不会又是盯上了哪家的神兵利器吧?”
那郁无欢呵呵一笑,还礼道:“宋二爷!我这回可是有正事在身,事情未了,可不敢玩物丧志。”宋百转道:“正事?搜刮名剑不就是你的正事么?”郁大侠道:“说得也是,只是江南名剑,都已被老夫收罗得差不多了。”宋百转素知郁无欢一生专藏天下名剑,他说收罗得差不多了,那便真的是收罗得差不多了,当即爽朗大笑,招呼胖瘦二人过来见礼。
钟鼓楼过来道:“郁大侠一向可好?打我们上回见面到现在,中间该有四年了吧?”言不尽接道:“嗯,上回还是在四年前的元宝节,我记得郁大侠那会儿刚得了口‘万仞’,在大会上逢人便讲,见人就吹。”郁无欢眉毛一扬,道:“言四爷好记性!当年旌阳江中白蚊为患,县令许逊以宝剑‘万仞’力斩妖孽,虽为百姓除了一方恶害,却也将宝剑遗落在江底,从此不知所在。四年前老夫特地雇了一百多名会水壮丁,在旌阳江底连捞了整整一十八天,终于在一片泥沙厚积之处挖出了这口宝刃,教神兵重见天口。如此丰功伟绩,怎能不大吹而特吹,好让天下人尽皆知?”他说起当年得意之作,仍是神釆飞扬,一如往昔。
这故事虽然精彩,但众人早在各种场合听他讲过五六次,如今再听,便跟喝白水相似。言不尽千咳两声,道:“这四年来,不知郁大侠又得了几口宝剑?”
郁无欢正巴不得他有此一问,屈指数道:“若算上一般的宝剑,总共得了五十四口,但其中上等货色只有八口。元宝节那年得了‘万仞’、‘裴旻’,之后一年得了‘破山’、‘青蛇’,第三年收成不好,只得了一口‘燕支’,到今年忽然转运,打年初到现在一共得了‘掩日’、‘悬翦’、‘灭魂’三口货真价实的越王遗剑。哈哈!哈哈!痛快!痛快!”说着突然刷地抽出腰间长剑,堂前一道白光掠过,便似打了一道利闪。宋万转见势大赞道:“好兵刃!好兵刃!却不知这是哪一口?”
郁无欢横过长剑,置于宋百转眼前,问道:“宋二爷请仔细过目,这口宝剑与一般的宝剑相比,有什么特殊之处?”宋百转不假思索道:“那还用看?旁的宝剑没这么亮的。”郁无欢点头道:“宋二爷好眼力。当年越王勾践派工匠带着白牛白马上昆吾山祭祀,耗时数月开釆山中矿石,最后终于汇集八方精气,铸成八口绝世名剑。我手中这一口,便是越王八剑之首——‘掩日’!以之指月,照如白昼,以之指日,白昼无光!”说时手肘忽然一挥,宝剑横扫,竟是冲着宋百转而去。宋百转吓得大叫一声:“宝剑无眼!”往后蹬出一丈。胖瘦二人也吓得各自猛退,避之唯恐不及。
郁无欢原地不动,哈哈大笑,收起宝剑,大声道:“开个玩笑,开个玩笑,三侠莫怪。”
宋百转惊魂未定,喘着气道:“郁大侠剑术通神,我们都十分服气,就是下起手来,未免有点……那个……少一些轻重。”郁无欢笑道:“宋二爷‘百转腾挪步’神鬼莫测,宝剑哪里近得了身?”
三人一往后退,便把金捕头露了出来。宋百转这才发现忘了介绍,擦了擦汗,拉他过来见礼道:“这位是‘金捕头’金梦飞,原来峨嵋派的高徒,眼下在六扇门跟着‘捕神’查一毛做事,郁大侠以前或许听说过。”
郁无欢道:“听说过听说过,我前些日子还收到查捕神来信,说要来江南助我查案。”转问金捕头道:“查捕神来了吗?”
金捕头答道:“回郁大侠,我前些日子和査捕神在济南办一件大案,查捕神一时抽不开身,特遣小侄前来,协同郁大侠查办九幽神船一案。”
说着从怀里摸出一封书简,递与郁无欢。
郁无欢道:“你前些日子在济南?”拆开书简,一面翻阅,一面说道:“查捕神日理万机,分身乏术,派你过来便如同亲临,郁某已是大为感激。贤侄临走之时,他老人家还交代了什么口信没有?”金捕头道:“他老人家交代说,九幽神船一案错综复杂,牵连甚广,让小侄小心查证,千万不可妄言轻动。”
郁无欢看完书信,点头道:“此案牵连水龙帮、火凤帮武林两大帮派,又涉及西南判官之死,实为近年来武林第一大案。我受南判官委派调查此事,深感重任在肩,力不从心。”
其余几人这才晓得郁无欢此行所图。他们以前多少听过一点“九幽神船”的事情,却不知具体经过。正欲详问,从东面楼梯上传来“嗵……嗵……”几声断续的脚步声。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位身材颀长的年轻人,身着麻布斩衰孝服,腰悬金刀,满面倦容,扶着栏杆从楼梯上一步一步挨将下来。那楼梯总共也没十来级,他却过了许久,方才踩到楼底,慢慢走到郁无欢身边,见周围围着一群陌生人,启口问道:“郁大侠……这几位是?”嗓音极其沙哑,未说几句,竟已失声。
郁无欢面色微微转沉,对那年轻人道:“来,向你介绍介绍我这几位老朋友。这位是‘江南四奇’排行第二的‘颠三倒四’宋百转宋二爷。”
年轻人当即向宋百转深作一揖,然后嘴巴张合数次,哑哑地发了几声,又深作一揖。接下来又给介绍钟鼓楼和言不尽,年轻人一一施礼。最后轮到金捕头。那年轻人早闻金捕头师出峨嵋,是六扇门里一等一的高手,眼冒精光,盯着金捕头不住地上下打量。
众人见这年轻人面如冠玉,仪表堂堂,都在揣测他是哪位名门之后。
郁无欢把他拉到身前,朗声道:“说起这位年轻公子,姓蒋单名一个‘涤’字,各位可能没听说过。但若说起他父亲‘销金大剑’蒋烫,大家一定不会觉得陌生。”
众人心头都是一震。“销金大剑”蒋烫长期担任武林八判中的西南判官,威名赫赫,可惜一个月前不知因何在山东遇害,至今仍是武林一大悬案。大家听说他是蒋烫的独子,这才明白他一身缟素,原来是在为父戴孝,而他嗓音沙哑,定是近来哭泣过多之故。看他样子涉世不深,日后独行江湖,只怕苦难犹不止此。
宋百转自感身为武林前辈,后进需得提携勉励,当即眼珠转了几转,赞道:“原来是蒋判官虎子!难怪这般……这般英姿勃发。你父亲‘销金大剑’是我们的老熟人。眼下……嗯……虽然是不在了,但你提前承接父业,将来必然大大地有番作为,也不一定是件坏事。”
钟鼓楼听他说得不太像话,赶忙在一旁打岔道:“大家站着多累,我们何不坐下说话?”说着招呼大家落座。这时楼下厅堂已收拾得差不多,郁无欢拣张大圆桌,携蒋涤朝南坐了,余者围坐两旁。范宝识趣,叫王零丁上了好酒好菜,又在门口挂起谢客牌,只为这几位大爷方便说话。
大家边吃边聊。酒过三巡,体面话说尽。宋百转问道:“我心中一直存了个疑问,郁大侠一向不大理会江湖闲事,这回怎么来了兴致,出面接了‘九幽神船’的案子?”
郁无欢眉头一皱,放下筷子,叹了口气道:“唉,宋二爷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我这几天正为此事弄得焦头烂额,追悔莫及。早知如此,当初就不该蹚这浑水。要说都怪那‘八卦金刀’沈传人,本来我在名剑山庄待得好好的,他却有这本事,凭空给我找了这许多麻烦出来。”
钟鼓楼一听“沈传人”这三个字,眼睛一下睁大了一圈,一口酒喷在桌上,拍桌直骂:“怎么又是沈八卦?”郁无欢奇问:“怎么,钟三爷也跟他有过节?”钟鼓楼道:“不是怎的?提起他我便气不打一处来。上回便是这小子,大半夜的把人从床上叫起来,说我们大哥在红云观有难,叫我火速赶去救援。我听他说得有盐有醋,吓得连鞋袜都没顾得上穿,披星星戴月亮,连夜骑死三匹快马,这才在第二日天亮前赶到了红云观。谁知见了大哥一问,不过是办案碰了道小坎儿,针鼻大点事儿,你说气人不气人?”
郁无欢苦笑道:“是了,沈八卦这个人大家也都知道,向来无事不登三宝殿,到了哪儿不是煽风点火,便是搬弄是非,正经一个事情篓子。最可恨的是他说话一向三分是真,七分是假,不能全信,又不能全不信。话说上月初一,我正在家里欣赏我的宝剑,门丁忽然来报,说‘八卦金刀’沈传人求见。我当时心里一翻个儿,就知道没什么好事。可是我当年挖‘万仞’,全靠他帮我从金蛇帮拉了一西多个壮丁,欠了这么一个大人情,总不好拉下脸来不见,只得硬着头皮出去。
“沈八卦在正厅里等我,一见我出来,就跟见了活菩萨似的,跑上来抓住我的手激动道:‘老郁啊!可见着你啦!武林这回可是出了大乱子了!我那好兄弟蒋烫,西南判官销金大剑,不知道遭了什么人的暗算,死得要多惨有多惨,你可不能坐视不管啊!’说着鼻涕眼泪流了一地。我听了大吃一惊。要说我跟蒋烫也没有太多的交情,但我们长年同居西南,平日里多少有些走动,如今他身逢不测,我总不能不闻不问。我当时让沈八卦不要着急,坐下来慢慢说,他却从身后又领出一人,也就是这位蒋公子。沈八卦介绍说,这是他大侄子蒋涤,如今无依无靠,十分可怜。还说什么西南方无人主持大局,让我一定要出来说话,替这孩子讨回一个公道云云。”
宋百转道:“沈传人虽然婆婆妈妈了点儿,总还算慷慨仗义,古道热肠,是个可以结交的人物。”想想又道:“结交可以,只是不可深交,不然被他缠上,一辈子休想脱身。”
就听郁无欢续道:“唉,我当时便是被他缠住了脱不开身。他这一番话说得没头没脑,又不知蒋烫如何遇害,如何能为他讨回公道?再说西南武林人才济济,能人辈出,什么时候轮到我来主持大局了?我跟沈八卦把这些话一说,他却让我不用操心,说他已经跟西判官、南判官都打点过了,他们都觉得我是接任西南判官的最佳人选。还拿出一封信,是南判官亲笔所书,信上说让我暂时代理蒋烫的职务,负责调查他的死因,等整个事情水落石出了,再扶我名正言顺地执掌西南。”
众人听到这里,心中无不惊羡。武林八判在江湖中一言九鼎,地位崇高,人人眼红。郁无欢家门未出,谈笑封侯,真不知是前世积了什么功德。
宋百转道:“郁大侠武功高强,品高德重,在西南方又人络深广,无人可比。由你来担任西南判官,确实是众望所归。来!宋某敬你一杯!”说着举起酒杯。
郁无欢道:“唉,当时沈八卦也是像宋二爷这样,给我灌了一大缸迷魂汤,我一时飘得找不着北,糊里糊涂地就答应了。”拾起酒杯一饮而尽,脸上却不见喜色。其余各人纷纷跟着干杯,唯独蒋涤呆坐未动。
郁无欢等大家干完,叹道:“这判官一职听着风光,实则累心劳力,是个吃亏不讨好的差使。碰到疑难悬案,你不能雇人代你调查,什么事都得自己跑前跑后,这且不说,到头来还可能一无所获。比如这次这个案子,老夫明察暗访了一个多月,时至今日,仍是一头雾水,不得要领。当初沈八卦跟我说,蒋烫之死全因九幽神船而起,只要能理清九幽神船上的疑案,其余自会豁然开朗。可我一着手调査‘九幽神船’,才发现里面千头万绪,简直无从査起。”说着摇头不迭。
金捕头道:“小侄方才在住房簿子上,看见米市沛、袁九洲,那是水龙帮的东海潭主和南海潭主,还有马腾空、刘圣庵,是火凤帮的两位堂主。米、马二人在蒋判官死前都曾乘坐过九幽神船,是不是郁大侠为了办案需要,特邀他们到这里来问话的?”
郁无欢嘉许道:“金贤侄功课做得足,不愧是查捕神的手下。说来也怪,九幽神船上的关键人物跟中了邪一样,一个接一个地丢了性命,如今已不剩几个活口,查起来更是难上加难。”
就在此时,从西面楼梯口走出来两人,一高一矮,均穿着粗布皂衣,系着赤色腰带,腰佩长剑。东面楼梯口也同时出来两人,衣着与前者相仿,却都系着青色腰带,佩长剑。两拨人撞在一处,脸上俱是怫然不悦。西面两人中的那个高个子低声骂道:“卑鄙小人,无耻之徒!”说着把头转开,似是不屑与东面两人为伍。东首一人哼了一声,藏书网小声道:“榆木疙瘩,不可救药。”声音虽小,可大家听得字字入耳。西首高个儿当即怒道:“你在骂谁?”东首那人满不在乎道:“我又没说我在骂谁。谁听着生气,便是在骂谁了。”高个子一张马脸涨得通红,气道:“你……你……”显是不善言辞,半天说不出话来。他身边的矮个儿拽了他一下,道:“大哥跟他生什么气,一会儿把事情经过跟郁大侠说了,是非曲直,自有公论。”东首那人阴声道:“是,郁大侠大公无私,明辨是非,绝不能让那些谋财害命的恶徒逍遥法外。”
那马脸的高个子闻言怒不可遏,手按剑柄,便要发作。郁无欢见状慌忙从桌前站起,高声道:“水龙火凤的英雄,请到这边一叙!”
高个子晓得郁无欢身份,一时不好妄为,当即强压怒火,狠狠瞪了东面两人一眼,与矮个子一起走到郁无欢桌前,抱拳道:“火凤帮马腾空、刘圣庵,见过郁大侠!”郁无欢还礼道:“马贤弟性如烈火,一看就是性情中人,可敬可佩。”那叫马腾空的大汉道:“我就是看不惯小人当道,请郁大侠为我们主持正义。”
不等郁无欢答话,东面那两人也走了过来。方才向马腾空挑畔的那人道:“水龙帮米市沛、袁九洲,恭贺郁大侠双喜临门。”
郁无欢奇道:“双喜临门?此话怎讲?”
米市沛道:“听闻郁大侠今年新得了三口越王宝剑,这是一喜。郁大侠新近出任代理西南判官,这是二喜。喜上加喜,难道不是双喜临门么?”
郁无欢不禁开怀大笑,大声道:“说得好,说得好!请坐请坐!”
掌柜早叫王零丁在郁无欢左右各加了两把椅子,米市沛和袁九洲随便挑了一边,含笑入座。马腾空把椅子扯远半尺,也和刘圣庵在另一边坐下。郁无欢给大家一一引见。
米市沛早识得宋百转三人,当下寒暄道:“我却不知郁大侠也请了三位来,不然怎么也得备些薄礼才是。”宋百转道:“我们是去峨嵋参加五月的‘打鬼大会’,顺路经过,不请自来。昨晚在城东碰到金捕头,说要来‘香来也’办事。早听说这家店的江南菜远近闻名,反正闲来无事,便跟着他一起来了。”金捕头道:“明明是老爷子自己兴致大发,非要跟小侄比拼脚力。小侄轻功不济,一路远远落在后面,怎么反倒变成诸位跟着我了?”米市沛笑道:“宋二爷‘颠三倒四’的脾气可一点儿没变。”宋百转呵呵一笑,不以为怍。
米市沛也不见外,取过桌上酒壶,给大家轮流倒酒,一边又问:“‘一心二意’何所在何大判官不跟几位一起么?”钟鼓楼道:“我们大哥公务繁多,不像我们几个逍遥自在。”米市沛道:“是,是,今年武林逢多事之秋,人人不得太平。”
大家听出他话有所指,一时举座无言。
沉默片刻,郁无欢朗声道:“言归正传。老夫今日请水龙、火凤的四位英雄到‘香来也’小聚,是为了一起商讨九幽神船的疑案。这件案子跌宕起伏,波谲云诡,近来在武林中广为人知,想必宋二爷、钟三爷、言四爷也有听闻。本来依照蒋判官的判词,本案的始作俑者乃是水龙帮的神船总管张青莲。他欺上瞒下,暗地里偷贩人像,牟取私利,后来为了掩盖罪行,又设计栽赃,连害两条人命,委实罪大恶极。管帮主为了整肃帮风,并给火凤帮一个交代,已将其就地正法,永除祸害。但火凤帮的英雄对于这番结果,似乎仍不满意,屡次上诉,声称本案仍有隐情未明,张青莲一人不足以为陈帮主抵命。具体缘由,却又总不肯明告天下。今日会面,便是给几位英雄一个机会,尽可当面对质,畅所欲言,我定将竭尽所能,秉公了断。”
米市沛皱眉道:“马堂主,不是我说,你们火凤帮真是不撞南墙不回头。不错,你们帮主死在我们船上,这事是我们理亏。可是我们人也杀了,银子也赔了。蒋判官罚我们哭灵三日,我们也诚心诚意地哭了,你们还要不依不饶,得寸进尺,可有点说不过去了。”
马腾空毫无畏色,昂首说道:“郁大侠,你别听这姓米的胡说。不是火风帮不识好歹,没事找事,而是此案确有一段不为人知的隐情,因为种种原因,之前不能与大家明说。”
郁无欢好奇道:“那是什么隐情?”
马腾空深吸了一口气,大声道:“说出来恐怕郁大侠不信——害死陈帮主的元凶大恶,此刻还在逍遥法外!”
奇峰突起
郁无欢大吃一惊,道:“你……你说什么?”见马腾空脸色坦然,全无伪态,心中更增疑虑。不光“江南四奇”,就连米市沛也是满面惊奇。
马腾空面色沉重,抓起桌上酒碗灌了一大口黄汤,“咕咚”一声咽下,伸袖子抹了抹嘴,这才环视左右,开口道:“本来嘛,按照谢公子的意思,眼下还不到公布此事的时机,尤其是水龙帮的这两个家伙在场,那就更不该说。”瞥了一眼米市沛,大声说道:“但知道这事的人本来就少,除了谢公子和蒋判宫,也就只有我们帮里的几位铁杆弟兄略知一二。蒋判官不久前死得不明不白,谢公子的身子骨又眼见着一天不如一天,我这心里可就越来越没底,只怕自己哪天走在路上,稀里糊涂地中了別人的暗算,把这个大秘密带进了阴曹地府,就再也没脸去见帮主了。”又咕咚灌了一大口酒,众人听他一口一个“谢公子”,语气间推崇备至,却不知何方神圣,有何神仙事迹,都感奇怪。
马腾空道:“大家都说凶犯是张青莲。蒋判官这么说,管帮主也这么说,他们各说各的理,但结论都是一个。我这人心思不大好使,蒋判官说什么,我都觉得挺对,又有人证物证,那应该错不了。当天晚上,管帮主杀了张青莲,问我还有什么话说,我想大仇既已得报,也不愿和他多啰唆,蒋判官要他妥善安置帮主尸体,委派专人看护,他都一一答应下来。事情了结,已到深夜,大家均感困倦,当下各回各房,安歇去了。
“第二天早上一觉醒来,只觉头痛欲裂,想是昨日悲伤过度,心神乏累。当下起床下地,准备去吃点东西,填填肚子。来到走廊外面,一眼扫过蒋判官的门前,忽然想到人家替我伸张正义,出力最多,我昨夜心烦意乱,竟忘了有所表示,于是走过去敲他的房门。
“我敲丫两下,听里面道:‘进来!’便自推门而人。蒋判官背着手站在窗前,神情忧郁,似在想着什么心事。我走到他身旁,小声道:‘蒋判官,腾空向您老人家道谢来了。’
“蒋判官一摆手道:‘什么谢不谢的,原本是我分内之事,要说谢公子鼎力相助,我也来不及道谢……’我忙道:‘谢公子提供线索,蒋判官主持正义,都是我们火凤帮的大恩人。我原打算见过您之后,便去向他登门拜谢……’蒋判官道:‘如此甚好,不如我们一同前去,正好我心里有些疑问,也想找他当面问问。’我心想和他同去,再好不过。便随他一同出了房间。
“谢公子的客房就在隔壁。我们来到他房前轻叩房门,从里面传出一个声音:‘是蒋判官吗?’蒋判官道:‘正是蒋某!’那声音道:‘门没上锁,请进来吧。’
“我便跟在蒋判官身后,走进房内。那里面陈设和前一天相同,外间空无一人,谢公子独自坐在里间的躺椅上,边上烤着暖炉,身上盖着毛毯,看上去仍是十分疲倦,谢老伯却不在屋中。蒋判官问:‘老伯不在么?’谢公子道:‘哦,家父召他有事,他应该去去就回,两位请坐。’用手指了指面前的两张木椅,其中一张铺了个软垫,另一张却是光板。蒋判官挑有垫的先坐了,我正乐得坐那张光板。
“谢公子待我们坐下,问道:‘两位昨日刚走,今日又来,还是为了甘大善人的命案吧?’蒋判官笑道:‘公子早知我们要来,所以准备了两张坐椅,一张有垫,一张无垫,是也不是?’谢公子也不否认,道:‘马堂主坐不惯软垫,我便让老伯撤了。’我早都忘了上回垫子的事情,经他一说,方才忆起,不禁佩服他的观察力,称道:‘公子真是心细过人。’谢公子似是十分怕被人夸奖,马上道:‘我只是嫌麻烦,懒得自己动手罢了。’
“蒋判官道:‘公子既知我们要来,想必也猜得到我们此番来意。昨晚我们不告而别,仓促离去,乃是因为船上又发生了一个重大的变故,不知公子可有耳闻?’谢公子叹了口气,道:‘早上听家父讲了个大概,说陈帮主身中“鬼芒”奇毒,惨死在画室之中。张总管盗画罪行曝光,被管帮主就地正法。唉,这“九幽神船,冥海之花”果然名副其实,短短两天时间,已把三个人载进了鬼门关。’蒋判官道:‘原来公子都已听说了。这件案子一波三折,到昨晚方算是告一段落。说来全仗公子精通机械,观察入微,先识破了青丝匣的机关,又指出了耳朵的大线索,才能在这么短的时限内解决,不然再耗数日,不知又要平添几条冤魂。’谢公子摇了摇头,道:‘蒋判官言过了。其实我便没发现匣中机关,待你见到了甘大善人的人头,看到耳朵上的豁口,也定能识破个中关窍。’蒋判官道:‘话虽如此,总是公子指点在先。何况蒋某不通机械,未必便能识破青丝匣的机关。’这句话说得极其诚恳,但谢公子听了却无动于衷,道:‘要识破青丝匣的机关,倒也不必精通机械。’
“这句话让我们俩都有些摸不着头脑。蒋判官奇道:‘公子这话怎讲?’谢公子道:‘我在见到青丝匣之前,便已猜到里面大概暗藏机关。后来在盒底发现“穿心筒”的机簧,不过是验证了先前的猜测罢了。’蒋判官道:‘这可奇了,却不知公子因何起疑?’
“谢公子道:‘说来也很简单,只因为这青丝匣设计独特,与寻常密码锁有一处不同。’
“我们听得似懂非懂。谢公子见状,伸手拉开身后一个小柜的抽屉,取出一个四面雕花的木制小匣,交给蒋判官道:‘两位不妨看看,我这个匣子也是密码开锁,却和青丝匣有何不同?’
“我伸长了脖子仔细观瞧,只见他那个匣子做工精美,上面雕满了各式花纹,正面镶着三个转轮,也是‘甲乙丙’的字样,除此以外也无甚不同。蒋判官捧在手中端详了半天,迟疑道:‘莫非公子是说……转轮的数目?’
“谢公子点点头道:‘不错,寻常的密码锁只要将转轮调到正确的位置,匣盖便可开启,而青丝匣却多出一步,要将最后一个大轮由“关”位转至“开”位,方可开启。九幽真君是何等人物,为何要多此一举,设计一个无用的转轮呢?’我听他说到这里,也觉得好生奇怪,忍不住问:‘对啊,这是为什么呢?’
“谢公子道:‘那多半便是因为,这个多余的大转轮,目的并不是开关匣盖,而是触发匣内一层额外的装置。’
“我和蒋判官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都不知道说什么好。这位谢公子的心窍也不知道是怎么长的,我马腾空就是再生三个心窍,也比不了他的一半。我当下佩服得不得了,大声道:‘谢公子,你真是诸葛孔明再生,我回去以后,一定跟帮里的兄弟好生说说你的事迹,将来火凤帮上下一千来口,男女老少,无不感激你的大恩大德。’
“我原以为说了这番客套话,他也会跟我客气几句,没想到他向我面上瞧了一眼,不冷不热地道:‘马堂主面色青中泛白,似是肝虚风动,受惊神伤。你眼下身体虚弱,原该好好睡上一觉,补足气力,再来道谢不迟。’他说话的语气既像是关心,又像是怪我不懂休养,我碰了这么个软钉子,心里十分别扭,竟不知该如何回复。
“蒋判官见我尴尬,接过之前的话题道:‘昨晚我和令尊大人按照公子指点,在甘大善人右耳耳孔中再次仔细査验,不出公子所料,果真在里面找到一处细微的针孔,结合青丝宝匣的机关,当场便拆穿了密室杀人的诡计。只因物证确凿,在场众人毫无争议。我深知公子生性淡泊,不爱招惹江湖是非,因此宣讲案情之时,故意未提公子大名。并非蒋某贪名喜功,望公子莫要见怪。’谢公子道:‘蒋判宫不提起区区薄名,原是再好不过,岂有见怪之理。’蒋判官道:‘公子不怪,那是最好。说到此节,本官尚有一事不明,欲向公子求教。公子未临现场,未见尸体,只听本官陈述案情,如何会想到那毒针会在甘大善人耳中?蒋某苦思良久,却始终不得要领,如今案情已了,还望公子不吝告知,以解本官胸中疑团。’”
金捕头忍不住插道:“这位谢公子足不出户,却无所不知,无所不晓,当真神妙。”这句话道出了大家的心声,各人纷纷点头,表示同感。
马腾空道:“谢公子听了蒋判宫的问题,不忙回答,从椅边暖炉上取过一把水壶,又从面前的木桌上拾起一个瓷杯,给自己倒了杯清水,叹道:‘世上之事,最多烦忧,想不想得清楚,原没多大分别。想得太清楚了,徒增纷扰,枉添恩怨,那又何必?’说完,他将瓷杯在手里转了两转,望着晃动的水面,似有无限心思。蒋判官肃穆道:‘公子说得不错,世上本无事,庸人自扰之,但七年前蒋某答应出任西南判官,早已自甘庸人,明知前方是烦恼河,也只好蹚上一趟。’
“谢公子喝了一小口水,道:‘蒋判官心系苍生,胸怀天下,哪里是庸人了?如此谦称,倒让小生羞惭无地。唉……我还记得三年前在红云观,蒋判官也是这番说辞,如今……’放下水杯,仰头出神,似在回忆过去,又似在梳理案情,过了好半晌,像是下了很大决心似的,长叹一声,缓缓念道:‘错落有致的隔墙……姿态各异的人像……玲珑剔透的宝匣……皎洁如月的宝球……那日蒋判官向我讲述案情,描绘的便是这样一幅诡异的图景。一切一切的谜底,便都隐藏在这幅图景之中。’”
钟鼓楼挠着头皮道:“这里面杂碎多是多了点儿,可也没什么诡异啊?”
马腾空道:“蒋判官问:‘不知这幅图景有何玄机?’谢公子摇头道:‘我首先觉得这现场地点十分诡异。我若要谋害甘大善人,宁肯直接选在客房动手,也绝不会挑在此处。陈帮主就睡在隔壁,如果行凶时发出声响,被他在邻屋听见,岂非风险极大?恐怕……恐怕不是凶手要在画室下手,而是甘大善人出于某种原因,自己要进入画室吧。’说到这里,目光微敛,靠在摇椅上轻轻晃动,喃喃道:‘夜半三更,甘大善人不在自己屋里睡觉,跑去画室做什么?’
“蒋判官道:‘关于这一点,张总管已经亲口招认,甘大善人不放心月光球,所以问了青丝匣的密码。他半夜进入画室,便是亲自查验去了。’我也道:‘是啊,老实说,甘大善人这么担惊害怕,我也颇不以为然,但只要他愿意,也没什么不行啊。’
“谢公子摇了摇头,反问道:‘他去查验月光球,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为什么非要挑在半夜,等到大家入睡之后?这且不说,整间画室里找不见一根蜡烛、一支火把,甚至连一扇窗户也没有。大善人身上虽带有火折,却一直放在百宝囊中没有取用。如此说来,当晚的画室应是一团漆黑,他既要查看宝物,为何竟不肯点灯?’”
钟鼓楼一拍大腿,叫道:“咦?对啊?他为什么不点灯?”看看言不尽,又看看宋百转,心下好生奇怪。言不尽道:“是不是怕不小心打翻了灯火,烧着了屋里的名贵人像?”
马腾空道:“谢公子问的这个问题,委实教人难以回答。我回想起前一天夜里,蒋判官遍寻不到帮主踪影,带大家进画室寻找,当时他手持蜡烛,室内尚且十分昏暗,若是缺乏照明,那当真是伸手不见五指。甘大善人为何宁肯摸黑前行,也不愿点起一盏灯火?我转看蒋判官,只见他目光茫然,显然也不得其解。他踌躇了片刻,问道:‘那是为何?’
“谢公子道:‘那只能是因为,他进画室的目的,本不是为了查验月光球,而是为了另外一件事情。这件事如此隐秘,乃至于他进屋之后,因为害怕灯光太亮,会从隔墙上方的空隙泄露出去,竟而不敢点灯。’”
钟鼓楼奇道:“不是为了月光球,那是什么事情?”却听金捕头叫道:“着啊!他是为了人像!”
马腾空点头道:“金捕头心思转得好快。蒋判官听了公子的提示,也是脱口叫道:‘公子是说,甘大善人深夜潜人画室,本意是要窃取船上的人像?’谢公子点头道:‘也许不是为了偷窃,只是想趁夜深人静,一人进去慢慢观摩赏析。白天人多手杂,自然不便行动,所以待到半夜。不论动机为何,显是早有预谋,并非临时起意。’
“蒋判官微一沉吟,不解道:‘据张总管口供,甘大善人曾以髙价收购了五幅人像,那么他觊覦船上其余人像,确是也有可能。但昨日我讲述案情之时,公子应尚不知这点,却又是从哪里看出的破绽呢?’谢公子瞧着蒋判官道:‘蒋判官想必还记得,张总管安排房间,甘大善人抢先挑了画室隔壁的客房,又坚持更换了前门的门锁,如此不合常情,难道还不够引人怀疑么?’”
江湖规矩,托人保镖,托保一方当完全信任,全权委托,一旦货物交付,便不应再过问对方如何安置,如何护送。如果途中货物有损伤丢失,镖局自当按价赔付,那是另当别论。似甘大善人这般小心翼翼,草木皆兵,确是少见。郁无欢当即点头道:“原来甘大善人说去查验月光球,其实只是拿来做幌子,看中柳大小姐的人像才是真的。”
马腾空道:“蒋判官想了想又道:‘听公子这么一说,回想甘大善人的所作所为,确有诸多不自然处。但若依公子所言,他进画室只是想看人像,却又为何要打开青丝匣?’
“谢公子不慌不忙地答道:‘蒋判官请想,甘大善人进入画室之时,画室里是什么状况?’蒋判官道:‘那……应是一团漆黑。’谢公子道:‘是了,他身处黑暗之中,目不辨物,如何能观摩人像?’蒋判官皱眉道:‘他害怕光线泄露,因此不敢点灯,可是若不点灯,又看不见周围状况……’他思忖片刻,抬头叫道:‘他用月光球!’
“谢公子道:‘不错,他打算用荧光球的萤光照明。荧光十分暗淡,不必担心漏到室外,却又足可让他看清人像所在。’”
钟鼓楼叫道:“等等!那月光球三日不见阳光,不是早发不出光了吗?又怎能用来照明?”
马腾空点头道:“三爷莫急,蒋判官当时也是这样问。谢公子在躺椅上挪了挪身子,不慌不忙地答道:‘月光球收起是在第一天,甘大善人丧命是在第四天晚上,中间隔了三日,宝球亮度势将减弱,却未必完全发不出光。退一步说,就算它真的光量全失,甘大善人只需将它拿回客房,在灯下放上一小会儿,待其能力恢复,总还能派上一点用场。’这说得倒也有理。我心想:‘甘大善人进屋之时,只道宝球仍在匣中,一心开匣取球,照亮人像,却不知张总管早已抢先一步,将月光球偷放到了帮主床下。帮主睡前虽看过床下,却因为灯火未熄,月色犹明,所以未觉有异。若是在画室之中,周围一片漆黑,就算是一点星光,也绝不会注意不到。’”
金捕头听到这里,忍不住道:“原来整件事情从头到尾,什么天价托保月光球,水龙火凤协同押运,都是甘大善人与张总管合谋设下的局,目的就是有机会能够接近人像,以行不轨。”
郁无欢一愣,说道:“金贤侄是说,甘大善人托人保镖,根本就是骗局?”
金捕头点头道:“不错。如果小侄所料不错,甘大善人对船上的人像垂涎已久,可自己并非水龙帮中人,不用说上不了神船,就算上得了神船,也绝进不了画室。因此他才想出这条托保月光球的计策,以押运宝物为名混上神船,之后又故作紧张,执意住进画室隔壁的房间,有此两重铺垫,进入画室便成了水到渠成之事。”
言不尽道:“甘大善人委托水龙帮保镖,可不能保证请得动九幽神船啊?如果管帮主不想走水路,或者一时高兴,派出另外的什么七幽神船、八幽神船,那他的如意算盘岂不是全部打空了?”
金捕头道:“若是寻常小镖,水龙帮自不必出动神船,但遇上这么一件天大的镖,不容有半点闪失,那是非走水路、非出动九幽神船不可。甘大善人一开口便是保费五万两,非是他故,便是为了确保计划成功。”
言不尽道:“金老弟这么说,倒是也说得通。但如果甘大善人托运宝物只是幌子,单找水龙帮也就够了,何必要拉扯上火凤帮,另起事端?”
金捕头看看米市沛,却不明言。米市沛会意,道:“这多半便是张总管的计策了。如果人像莫名其妙地丢失,或者主顾在船上有什么闪失,他作为神船总管自然逃不脱千系。但若能拉上火凤帮的陈帮主,到时候便可来个金蝉脱壳,一退六二五,事情发展也正是如此。”
钟鼓楼听得心惊,说道:“看来这两人相比,还是张总管心机更甚。他假意帮甘大善人上了神船,暗地里却另布机关,害了甘大善人的性命。”
马腾空道:“当时蒋判官也和大家一样,被谢公子一席话说得疑虑全消,叹道:‘原来甘大善人托人押宝、探听密码、夜访画室,其实全都是为了柳大小姐的人像。唉,可怜甘大善人一方武林富豪,平日积德行善,好事也做了不少,却因为沉迷玩物,白白送了性命。’
“谢公子摇头道:‘人活一世,各有天命,或死于病痛,或死于义理,或死于无辜。外人看来,或可分出高下,结果却一般无异。久闻九幽真君书画双绝,尤擅人物工笔,那画室里的柳大小姐人像,想来定是栩栩如生,活色生香。甘大善人为之神魂颠倒,殒身减命,那是为心爱之物而死,死而无憾,比起小生整日苟延残喘,行尸走肉,那是强过百倍了。’说到这里,脸上竟露出几分凄凉。”
郁无欢击掌赞道:“有志不在年高,谢公子此言深得我心!为宝物而死,那是死得重于泰山,岂是凡夫俗子所能明白?”
马腾空道:“我听谢公子的意思,仿佛对人像颇为心动,便道:‘谢公子要看船上的人像,回头跟管帮主说说,让他带你参观一下,该也不是什么难事。’谢公子微微一笑,道:‘那间画室乃不祥之地,若有缘造访,自当瞻仰,专程登拜,却也不必了。’”
郁无欢一声长叹,叹声中充满了惋惜,道:“前一半话说得不错,后一半可也太小孩子见识,这等大开眼界的好机会,一辈子不知能遇见几次,岂可随便错过?有缘固然要见,便是没缘,也要软磨硬泡,死皮赖脸,以图一见才是。”说着不住摇头,好像错过机会的不是别人,倒是他自己。
马腾空道:“郁大侠虽比谢公子年长,论精力可要比他旺盛得多。我看他的架势,就是要他从椅子上爬起来,也似翻山越岭一般,请他去一趟画室,只怕八抬大轿也抬不动,当下便不再坚持。
“蒋判官却道:‘公子说画室乃不祥之地,其实并非地方不祥,都是张总管装神弄鬼,设计作怪。如今首恶已除,管它什么牛鬼蛇神,自都化为泡影。公子要去,大可以去得。不过本官还是想不明白,公子如何便会猜到,害死甘大善人的凶器非在別处,乃是在他的耳中?’
“谢公子将手中的水杯放回桌上,缓缓说道:‘小生自幼多病,极少离家,一向是别人在外面看见了有趣之事,回来讲给我听,我跟着想象神驰,以替亲眼所见。久而久之,习惯了梦往神游,性情越发懒惰,更不乐意出门远行。那日蒋判官不厌其烦,向我描述了画室里的各种布景陈设,我虽未临其境,却好似当晚也来到了画室,隐在甘大善人身边,在黑暗中见到了他的一举一动。
“‘当晚甘大善人潜人画室,因为所行之事十分隐秘,顺手带上了前门的门闩。前门一关,画室里便愈加黑暗,他不敢点灯,就这么摸黑拐过了几道隔墙,来到了中央的画桌近前。月光球就在桌子上,他于是伸出手去,摸到青丝匣,接下来要做的事情,就是拨出密码,打开宝匣,取出里面的月光球。可是……可是……’他连说了两个‘可是’,眉头微皱,直盯着我们问道:‘可是画室里漆黑一团,他看不见转轮上的字,如何才能拨出密码?’
“我和蒋判宫都被问得一愣。是啊,他看不见转轮上的字,如何能拨出张总管教他的密码?难道他将青丝匣拿回客房,借助房里的灯光?不会,那需要摸黑走上一大段路,沿途多有不便,况且青丝匣明明就掉落在桌边。用手摸?那密码写在转轮之上,并无凹凸起伏,无法用手摸出。我想来想去,只觉十分难解。看看蒋判官,饶是他平日心思丰富,此刻也没了主意。谢公子见我们无言答对,提示道:‘看不见转轮上的字,那就只好借助声音。’
“蒋判官奇道:‘声音?’谢公子道:‘青丝匣上的转轮每拨动一次,便会发出“喀”的一声。转轮初始时在“甲子甲子甲子甲子”,就算看不见轮上的字,只需听声计数,仍可转出正确密码。甘大善人想到此节,便将青丝匣举到耳边,依序拨动匣上转轮……’
“蒋判官恍然大悟,叹道:‘所以毒针才会射入他的耳朵里!’我也随即明白,原来甘大善人并非侧头躲避,而是把耳朵凑到匣子跟前听声,那么毒针射进他的耳朵,也不算是什么特别的巧合了。想通此节,不由得对谢公子佩服得五体投地。他居然只靠想象,便能猜到凶器下落,这等心思当真厉害得紧。”
钟鼓楼道:“你别说,这位谢公子还真有点邪乎。”言不尽摇了摇头,不以为然道:“这种推理其实简单至极,连三岁小儿都会。比方说,屋里要不是漆黑一团,而是灯火通明,那毒针就必然钉在甘大善人瞳仁之上。”钟鼓楼道:“那是为何?”言不尽道:“你想啊,屋里若是光线充足,甘大善人肯定会睁大了眼,把转轮举到眼前观看,一开匣盖,‘噗’的一下……”伸出右手中指,做了一个“毒针人眼”的手势。钟鼓楼道:‘不对,不对。发射毒针的小孔在匣子正中,他若举到眼前观看,毒针应该扎到他的鼻梁骨才对。’言不尽道:“说你笨你还不服。他拿到面前极近之处,自然要眯起一只眼,用另一只眼观看,才好得劲。如果他惯用右手,多半便会眯起左眼,那么毒针必会钉在他右眼之中。”一想到自己连左眼还是右眼都能推演出来,心下甚为得意。
马腾空道:“可惜言四爷当时不在船上,不然便能和谢公子一起大展推理之能。谢公子才智过人,言四爷觉得没有什么,我和蒋判官却还是十分叹服的。我记得蒋判官当时说:‘谢公子神机妙算,蒋某自愧不如。’谢公子正要张口,突然脸色一变,捂住心口,大声咳嗽起来。他说话声音极轻,咳嗽起来却甚为沉重,仿佛是从体内深处发出,连心肺也要咳出来似的,听着着实吓人。只见他连咳了数声,终于努力遏住,额上沁满汗珠,面色煞白,胸口不住地上下起伏,显见上气艰难,用力辛苦。我担心地问:‘谢公子你……你还好吧?’他摆了摆手,有气无力道:‘没事。’解下身上的小毯,双手从躺椅上撑起,整衣下地,走到墙边的一个木柜前,打开柜门,从里面取出一只血红色的葫芦,拔下葫芦嘴,往口汤碗里倒了些药汤,拈个小勺拌了两拌,房间里顿时充满了一股清新的香气。我提鼻一吸,只觉得五脏六腑说不出的轻松痛快,心中大奇,暗道:‘这是什么药汤,竟有这般灵效?’便向他碗中望去。一望之下,却不由得吓了一跳,只见那碗中药汤尽呈血红之色,便似活人鲜血一般。谢公子举起汤碗,张口仰头,一饮而尽。”
郁无欢愕然道:“难道那便是传说中的‘血葫芦’?”
袁九洲问:“那是什么?”
郁无欢摇头道:“没什么,说来话长,马堂主,你接着讲。”
马腾空道:“说也奇怪,谢公子喝下药汤,额头上的汗珠便一点一点地退了下去,脸上也立时见了几分血色。蒋判官关切地问:‘公子还是老毛病,仍需每日服药么?’谢公子叹道:‘顽症难除,还需再服两年。’蒋判官安慰道:‘那也快了。’我心想:‘他得的是什么病,要喝这么多药?’见他面色倦惫,不敢相问。
“谢公子收起葫芦,重坐到躺椅上,盖上毛毯,掖好毯角,小声道:‘方才……方才说到哪儿了?’蒋判官见他疲容未消,道:‘今日打扰太久,已影响公子静养,不如我们先行告辞,待他日方便之时,再作讨教。’谢公子摆了摆手道:‘既来之,则安之。我便一直这样,并不碍事。’蒋判官其实也想听他讲完,便道:‘是,方才谢公子说到甘大善人在黑暗中听音转轮,进而从此一节,猜到了毒针的下落。’
“谢公子道:‘嗯,蒋判官……你可还记得青丝匣的密码?’蒋判官道:‘蒋某这两天魂牵梦萦,惦记的便是这串密码,便再过十年也一样记得。那是“乙已庚辰癸亥戊午”,柳大小姐的生辰八字。’谢公子点了点头,问道:‘那凶案现场的转轮,又处在什么位置上?’蒋判官不假思索道:‘是99lib?“癸未戊申乙丑庚午”。’谢公子道:‘不错,这两组密码相差甚远,单看其中任何一组,都是平平泛泛,毫无特别,但若对照比较,则可发现两者暗中登对相合,大有关联。这一层对应关系,蒋判官可注意到了么?’
“蒋判官奇道:‘两组密码暗中相合?’把这十六个字翻来覆去念了一遍,却完全不得要领。谢公子见他一脸迷惑,解释道:(甘大善人进屋之时,青丝匣的八个转轮正处于起始之位,也即‘甲子甲子甲子甲子’。以此为本,要想调出柳大小姐的年柱‘乙已’,需先将首轮正拨一位,再将次轮正拨五位。而现场的青丝匣头两轮位居‘癸未’,那恰是首轮反拨一位,次轮反拨五位的位置。也便是说,现场的年柱刚好与柳大小姐的年柱相反。
“‘年柱如此,月柱又如何?柳大小姐的生辰月柱为“庚辰”,那要将第三轮反拨四位,第四轮正拨四位,方可到位。而现场月柱“戊申”,恰是第三轮正拨四位,第四轮反拨四位的结果,又与柳大小姐的月柱相反。不光月柱,二位不难检验,其余四位也皆相反。若说是巧合,绝不可能一连八位全都这般巧法。正因为此,我听蒋判官报出这两组十六个字,便在心中推定,甘大善人看不见轮上的字,在开启宝匣之时,弄错了转轮的正反方向,结果才会拨出了和柳大小姐生辰完全相反的密码。’”
钟鼓楼道:“竟有这种事情?”当下就掰着手指头“甲、乙、丙、丁”地数了起来。其余众人也各在心中默数。
马腾空道:“我顿时呆得说不出话来。这么简单的对应,我们竟然谁也没有发觉。我天生心窍不大灵光,那也罢了,蒋判官一向心思缜密,居然也会大意失算,当真不可思议。”
金捕头忽道:“等等,先前蒋判官说过,甘大善人之所以会拨出错误的密码,乃是因为中了张总管的诡计。可按照谢公子所说,甘大善人听来的密码其实扦无差错,只是由于拨反了转轮,才会显得不同。如此一来,岂不是推翻了蒋判官先前的判词?”
马腾空道:“不错,蒋判官听到谢公子的话,脸色骤变,问道:‘难道……难道甘大善人从张总管那儿听来的密码,其实并没有假?’语气大为动摇。谢公子双眉微扬,道:‘张总管真要造假,只需变动一两个字,比如,将末尾“戊午”改作“戊未”,便足可置甘大善人于死地,何必逐字取反,画蛇添足?事后别人问起,他大可推说是甘大善人记忆有误,而非自己成心篡改。这且不说,甘大善人索取密码一事,若非他主动提起,别人又怎会知道?他若真想谋害甘大善人,何必不打自招,自找麻烦?不对,不对,他别的事情说谎,密码却是真的据实相告,一字不差。’
“蒋判官喃喃道:‘怎么会是这样?怎么会是这样?’嗓音低哑,神情萧索,仿佛意识到自己犯下了一个极大的错误,突然之间衰老了许多。我见到他那副落寞的模样,心中顿生同情。是啊,如果张总管未曾编造密码,那他便没有设计害死甘大善人,蒋判官之前对他的种种指控,也便都无法成立了。可是……如果他没有害死甘大善人,又为什么要陷害帮主,销毁罪证?我想来想去,越发觉得糊涂,就听蒋判官问道:‘假使真如公子所言,张总管并未存心害死甘大善人,那么就算陈帮主在甘大善人脑中发现凶器,也决计对他构不成威胁,杀人灭口,更是毫无必要——那么陈帮主究竟是因何而死,为谁所害?’
“谢公子叹道:‘人这一辈子朝生暮死,来去匆匆,半点痕迹也不会留下。张总管这一走,可把许多秘密都带人了棺材里,叫外人好难得知。’
“蒋判官点头道:‘经谢公子适才点拨,蒋某回想管帮主执法经过,也觉得他急急忙忙地处决手下,固然雷厉风行,却也未免过于仓促。蒋某妄自揣测,说不定张总管手里还掌握着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管帮主怕他在外人面前一并说了出来,这才会急于下手。’谢公子淡淡道:‘若是那样,倒还好了。’蒋判官一惊,问道:‘公子这是何意?难道说……难道说管帮主明知张总管无罪,却故意让他当替死?难道说……管帮主他……’神情惊讶无比,后半截话便没说出口。
“就见谢公子摇了摇头,道:‘这船上可真冷,为何我烤了暖炉,还会这么冷?’努力把身子往毛毯里缩了缩,轻轻晃动身下摇椅,眉头微皱,似在思考什么心事。我和蒋判官都不敢作声。过了好一会儿,就见他忽然摇了摇头,望着身旁茶几上的空碗,说道:‘这“血葫芦”果然药力无边,我刚才不过多服了几口,这便开始口无遮拦,胡言乱语起来。蒋判官、马堂主,今日之事涉及无数武林纠葛、地域之争,若是流传在外,必将引人置喙,触发事端。我看既由我们三人而起,不妨就由我们三人而终,不知两位意下如何?’
“我顿时大感失望,答道:‘谢公子,你放心,我马腾空最烦嚼舌根,你今天说的话,我绝不会说与外人知道。你方才说管帮主……’不等我说完,谢公子打断我道:‘小生既不会审堂,也不会断案,马堂主有什么疑虑,还当请教蒋判官才是。’我一句话咽回肚里,下面不知说什么好。就见蒋判官起身行礼,恭恭敬敬地道:‘蒋某今日受教良多,感激不尽。公子身体欠安,蒋某不敢久留,就此别过,改口必专程到“烘云居”向令尊大人登门致谢。’谢公子道:‘蒋判官太客气了。家父昨晚还说,等此间命案一了,神船泊岸,就请蒋判官到敝府短居几口,以叙旧情。’说着做了个送客的手势,竟不从椅子上起身。我心中虽有诸多疑团未解,见势也只好起身作别,退出房外。
“回到走廊,蒋判官再三叮嘱,他会继续追查杀害帮主的真凶,但为免打草惊蛇,惹是生非,谢公子的话决不能让第四人知道。我心中存疑,却又不便追问,只好作罢,心里好生难耐。又过了几天,神船抵达蓬莱,我不愿在船上多待一天,当下便和水龙帮的几个伙计把帮主遗体运回岸上,和蒋判官、谢大侠逐一别过,在当地雇了辆马车,将帮主遗体连夜运回总舵。
“回到总舵,帮中兄弟见到帮主惨死,无不悲痛欲绝,将我团团围住,询问事发经过。我牢记蒋判官嘱托,将责任推到张总管头上,其余种种可疑细节,一概略过不提,只在私下里禀报了少帮主一人。有几个兄弟气愤不过,当晚便要去水龙帮报仇,被少帮主强行按住。少帮主吩咐说,‘武林八判’既已接管此案,那么按照江湖规矩,两边均不可再擅自滋事。这事本来是我们在理,若由此横生枝节,弄不好适得其反。”
众人心想:“久闻‘火凤帮’的少帮主陈筹运筹帷幄,颇有大将之风,由此事观之,果非泛泛之辈。”
马腾空续道:“我们随后为帮主举行了简单的葬礼,并由少帮主接替出任了下届帮主。接下来的几天,我无时无刻不在等候蒋判官的音信,等来等去,却是半点信息也无。我想蒋判官一定是查案受阻,只消难关一过,便会有利好消息传来。哪知过了不到一个月,便从山东传来噩耗,蒋判官在济南城郊遇害身亡,他身上的月光球再次被盗。”
大家听马腾空说到此处,不由得齐向蒋涤望去。只见他牙关紧咬,双拳紧握,眉间满是悲愤之色。
马腾空叹了口气,说道:“蒋判官因何遇害,我虽不知详情,但既然月光球再次被人劫走,料想总与神船的案子有关。水龙帮的这本血债,可就又多加了一笔。接下来的事情不需我多啰唆,大家都已知晓。郁大侠出任‘代理西南判官’一职,接管此案。我虽答应蒋判官不将谢公子的话告知旁人,但他现在既已故去,我将这条大线索告诉郁大侠,便不算违背誓言。还望郁大侠慎重考量,揪出真凶,替陈帮主伸张正义,平冤昭雪。”
郁无欢心中暗暗叫苦:“我只道月光球之谜一破,此案便可宣告终了,没想到火凤帮穷追猛打,这样下去,真不知该如何是好。”当下硬着头皮道:“这个……关于陈帮主的临终线索,在座各位有何高见?”
金捕头沉吟道:“关于谢公子的推测,尚有一处疑点未明。假使他说得不错,张总管没有存心要害甘大善人,那他为什么要偷出月光球,放在陈帮主的床下?当日马堂主和蒋判官在谢公子的屋中,可曾问起此事?”
马腾空这才红着脸道:“不错,当天蒋判官也确曾问过。按照谢公子的说法,张青莲并没有偷出月光球。”
桌边几人不约而同地“咦”了一声。言不尽道:“早就确认过的事实,怎么都不算数了?”
马腾空道:“是啊,谢公子这个回答,也让我和蒋判官丈八和尚——摸不着头脑。我当时便问他:‘谢公子,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张青莲没偷出月光球,难道月光球有脚,会自己跑到我们帮主房里?’
“谢公子抬头仰望屋顶,呆呆思索。房中寂静无声,只是偶有香炉中檀香轻轻的破裂之音,过了好久,他忽然开口问道:‘蒋判官,我记得你曾经说过,那画室地下铺着长毛绒毯,可有此事?’蒋判官诧异道:‘是啊,那又怎样?’谢公子道:‘那一定十分柔软舒适,对不对?’蒋判官窘道:‘这……恐怕是很舒适的。’谢公子指着他躺椅下面的一块大毛毯道:‘和我这块比起来,哪个的毛更长些?’蒋判官想了想道:‘应是画室里的毛更长。可是……’谢公子叹了口气,道:‘我这块毛毯以纯驼毛织成,是我爹三年前从回疆购得,虽然也是罕见珍品,可比起神船上的毛毯,却又显得相形失色了。’说完脸上满是向往之情。
“我和蒋判官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关心起这些没用的摆设来。正疑惑间,就听谢公子长长地叹了一声,道:‘马堂主,你方才说得不错。匣里的月光球,确实是自己跑到你们帮主房里的!’”
未了悬案
一
众人听马腾空讲到紧张处,个个屏息凝神,大气也不敢出,生怕遗漏了关键的字句。马腾空讲得口干,取过桌上酒碗,灌了两口酒润了润嗓子,正待再说,忽听店外传来一阵马蹄疾响,紧跟着一片货架倒塌、小孩哭喊之声。就听外面有人高声喝道:“滚开!滚开!执行公务,闲人让道!”
金捕头身为公门中人,听到“执行公务”四字,不禁大感好奇,正欲起身向外观看,就听“砰、砰”两声,酒楼正堂的两扇大门被人自外踹开,鱼贯闯人四个壮汉,全都身着公服,腰佩大刀,做捕头装扮。当先一位络腮大汉,神气十足,一进门便大喊:“范宝呢?给我滚出来!”
范掌柜见当地凶神降临,屁滚尿流地从柜台后面奔了出来,满脸赔笑道:“原来是马大捕头,怎么今日有空光顾小店,也不提前打个招呼,好让小老儿稍备酒菜,大人们好慢慢享用?”
那姓马的捕头不耐烦道:“少废话!大爷今日有要事在身,没空跟你罗嗦,把你的金陵春拿两壶上来。”说完,瞧见边上坐了一大桌人,身前汤汁淋漓,盘底朝天,显然刚刚在此大快朵颐。他平日在江宁作烕作福惯了,乍见一帮野民不懂避让,不由得气不打一处来,骂道:“娘的,出门带家伙,一看就不是什么好鸟。说!你们跟那个‘黑燕子’是不是一路的?”
金捕头不慌不忙,伸手入衣,取出金色的“捕”牌,字面朝上,缓缓置于桌上。马捕头定睛一看,不禁为之气馁,干笑两声,抱拳说道:“原来是金大捕头。江宁县马大坡,见过金大捕头。”向后一招手,另三个捕头也都纷纷上前,各报名号,向金捕头施礼。
金捕头逐一还礼,收起金牌,向马大坡道:“这几位都是我的朋友,初至江宁,还请马捕头多多关照。”说着逐个引见。马大坡道:“好说,好说。金捕头这回到江宁来,难不成也是为了那‘黑燕子’?”
金捕头摇头道:“我来江宁,却是另有要事,跟黑燕子无关。”马大坡道:“是了,谅他一个小小的黑燕子,也不致劳动两位捕头大驾。”金捕头问:“我师弟来这儿抓黑燕子,你没跟他在一处么?”马大坡脸上一红,道:“本来是一起的,那小贼狡猾得紧,和银大捕头在楼下交手,得了个空逃了出去。我们这地方三步一桥,五步一巷,地形最为复杂。我跟在他后面拐了儿个弯,便不见了他的踪影,只好先折回头来,到酒店歇歇脚,等候银捕头的好消息。”
金捕头心想:“所谓地形复杂,不过是你们目力不及,轻功不济,这才会大白天的跟丢猎物。师弟没跟他们一处,自然还钉在黑燕子后面,等他将小贼擒获,自会回来。”也不点破,只道:“如此说来,可是辛苦几位了。”
马大坡听堂堂的金捕头称赞自己,颇为洋洋自得,说道:“好说,好说。金捕头恐怕有所不知,这回银大捕头能及时赶来,把黑燕子堵个正着,说来全靠我马大坡见机行事,通风报信。哈哈,哈哈。”这一点金捕头确是不知,问道:“哦?那是怎么回事?”
马大坡摇头晃脑,得意扬扬地说道:“这可不是我马大坡王婆卖瓜,自卖自夸,只是这件事做得实在他娘的漂亮,你们听了,也必赞同。话说我昨晚在村头巡查,见到一人鬼鬼祟祟的十分可疑,仔细辨认,相貌神似通缉要犯‘黑燕子’,当即便留了意,悄悄地跟在后面。这要是换作旁人猪头猪心的,说不定就会上去盘查。一盘查不要紧,那黑燕子机警异常,万一受惊躲了起来,再想抓着他可就难了。”
言不尽道:“嗯,打得过就打,打不过就跟着,也是个法子。”宋百转亦道:“大丈夫不能力敌,亦可智取。不管什么路数,只要能抓到小贼,便是好的。”
马大坡神色忸怩,道:“几位都认定我不是那黑燕子的对手,其实真交起手来,倒也未必,只是当时情势,我用不着犯这个险,所以才尾随其后,倒要看看他要在哪里落脚。这小贼却也滑头,只在巷子里钻来钻去,害得我好几次都差点跟丢。我跟他一直磨到天黑,镇上别家酒店都关了门,才瞧见他悄悄溜进了‘香来也’。
“我在门外等了许久,不见有任何动静,估摸着他真的安下脚来,这才火速赶回县衙,叫来三个值班的弟兄,把酒店四面都看住了,以免他趁机逃脱。我又差人去给附近的银人捕头报信,请他过来帮着出手抓贼。
“我们把酒楼这么一围,布下了天罗地网,那黑燕子可就成了笼子里的麻雀,想飞也飞不掉啦。我们几个弟兄怕他跑了,在楼下一夜没敢合眼,饿得前心贴后心,终于在天亮的时候等来了银捕头。接下来的事儿,掌柜的想必都跟大家说了。虽然叫那小子脚底抹油,临死前多喘了口气,但银捕头武功超群,抓住他不过是迟早的事喽。”
金捕头听得大概,说道:“如此说来,还真有劳马捕头目光敏锐,应对得体,等抓到了黑燕子,我>?99lib?一定嘱咐师弟,在上面替马兄弟多说几句好话。”马大坡大喜,连声称谢。金捕头又道:“只是我还有一事不明,想要向马捕头详询。”马大坡忙道:“金捕头有什么要问,尽管问来。”
金捕头问道:“这楼上昨晚死了一位房客,名叫冯大,你可知道?”马大坡点头道:“昨晚是有这么个人进店,背上背了个大包袱,行踪十分诡秘,不过我当时心思都在黑燕子身上,对他也就没有特别留意。”早上银捕头和黑燕子在楼下打得乒乒乓乓,郁无欢、蒋涤以及水龙火凤的四人都被吵醒,纷纷起床询问,范宝怕事,只说有捕头捕盗抓贼,让大家回去睡觉,因此他们均不知楼上发生命案,此时听金捕头说起,甚感诧异。金捕头便将屋里尸陈在地、家具碎裂的怪事简要说了一遍,大家无不引以为奇。
马大坡道:“这黑燕子谋财害命,当真十恶不赦!”
金捕头道:“说他谋财害命,却还欠缺真凭实据。我要问马捕头的,也跟此事相关。马捕头跟随我师弟捉拿黑燕子,见那毛贼逃出店时,身上可曾夹带了什么值钱物事么?”马大坡想了想道:“那小子逃得命都不要,哪儿还顾的上什么累赘家当?大件的应是没有,但若随身藏着什么金银细软、珍珠玛瑙,那也保不齐。”金捕头摇头道:“那冯大的包裹甚为狭长,有没有带在身上一望便知。马捕头说他没有随身携带,那便不在他身上了。”
马大坡道:“不在他身上,定是在他屋里。这个简单,交给兄弟办理便是。”随即向手下施令,三人跟着他一起上楼查房去了。过了一炷香工夫,四人下得楼来,却是空手而归,一无所获。马大坡道:“这可怪了,不在他身上,又不在他屋里,他到底藏到哪儿去了?”
钟鼓楼道:“会不会那小子盗得赃物之后,因为怕人发现,开窗丢了出去?”言不尽道:“胡说八道,他若扔出窗外,那东丙岂不是会掉在街面之上,来往行人怎能毫不知觉?我们又何需在这里翻箱倒柜,找东找西?”钟鼓楼道:“扔到外面,却不一定要掉在地下。说不定他向上扔到了房顶之上,也有可能。”宋百转亦道:“又或许楼下有他的同伙,事先早有联络,等在窗下接着,一拿到赃物便逃之夭夭。”钟鼓楼道:“是了,还是二哥有见识,这便叫做‘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马大坡的一名手下却道:“几位琢磨的好法子,听上去不错,其实行不通。”钟鼓楼、宋百转愣道:“怎么?”那名手下道:“不瞒两位,我们几个昨夜奉命在楼下暗处看守,自打那冯大进店之后,一直到今早银捕头来,二楼客房的窗户可是一扇也没打开过。既然没有开过,他怎能向窗外丢出赃物?”钟鼓楼叫道:“竟有这种事情?”想了一想,又道:“那他跑了以后呢?”那名手下道:“没有马捕头的指令,我们哪个敢擅离岗位?直到方才马捕头回来,二楼的窗户都没打开过。”他身旁两个同伙见钟鼓楼半信半疑,也纷纷作证,三人异口同声,钟鼓楼再怎么固执己见,却也不得不信,只得搔着头皮大呼奇怪。
米市沛半天未语,见此情景..尖笑两声,说道:“说怪也怪,说不怪也不怪,这东西既然不在黑燕子身上,那定是叫别人拿去了。”袁九洲道:“米潭主的意思是……冯大的包裹,并不是黑燕子抢走的?”米市沛道:“这还用说么?黑燕子没机会销赃,赃物一定在别人身上。”袁九洲道:“那害死冯大的凶手呢?”米市沛道:“自然也不是他。”袁九洲奇道:“不是黑燕子,那会是谁?”米市沛怪笑道:“不是黑燕子,洒店二楼昨晚又没上去过旁人,那就只能是我们在座的这几位了。”袁九洲颤声道:“这……这……”
米市沛道:“有道是‘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只怕有些人平素满口仁义道德,背地却尽干一些伤天害理的事儿,什么见财起意啊,杀人灭口啊,样样做得……”
马腾空气得浑身发抖,高声道:“你……你……好你个兔崽子,专寻我的晦气来着,今天不教训教训你,忘了自己姓什么!”说完刷地一下拔出腰间长剑,手臂一送,向米市沛颈中刺去。这一下事发仓促,米市沛毫无防备,不及离座,脖颈急向后仰,同时右手疾挥,手中酒杯打向马腾空面门。马腾空长剑正往前送,忽见一物来势劲急,下意识地立剑一拨,“当”的一下正挡在酒杯侧面,将其磕飞出去足有三丈开外,掉在地上摔了个粉碎。便只慢了这一下,米市沛右手已拽出宝剑,大声道:“怎么,当真动手么?”马腾空吼道:“少说废话!”挺剑再刺,一剑递出,半途突然方向一变,转向米市沛的胳膊划去。袁九洲见对方来势汹汹,米市沛只怕要吃亏,大叫一声:“不可!”也一下抽出腰间长剑,横剑格挡。郁无欢夹在两拨人中间,面前霎时三剑齐舞,好不热闹。
二
忽然桌前一片白光闪过,接着“叮叮叮”三声,众人定睛看时,郁无欢“掩日”在手,剑身光华璀璨夺目,米市沛、马腾空、袁九洲举着三个剑把,上面均只剩下半截断剑,便似三根削秃的萝卜,滑稽至极。宋百转眼尖,瞅见西首楼梯口的深洞中嵌入半截剑头,大声赞道:“‘万剑穿心’!郁大侠神技,宋某今日大开眼界!”
原来郁无欢本身剑法已极高,加之平生专收天下名剑,随身配备的也都是削金断玉的神兵利器。与人交手之时,断人兵刃便如同砍瓜切菜一般,宝剑过处,必将敌刃一削为二。为防断头飞溅,伤及&身,他常将对方断剑当做暗器拨打回去,久而久之,竟练成了一项断剑攻敌、剑中夹剑的独门功夫。一般人兵刃被断,已然方寸大乱,再看到自己的剑头向自己回射而来,同时还要防备郁无欢本身的剑招,哪里还招架得住?郁无欢年轻时大闹黄泉岭,一人力战黄泉四少,以一口“玉柄龙”断尽敌人手中宝剑,将十二支剑头尽数钉在黄泉老祖心口之上,便是“万剑穿心”的经典之作。
方才他气恼三人在自己眼前动手,以极快出手削断三人长剑,又在空中以“掩日”先后击打三截断剑,“叮叮叮”三声,全部射进西首楼梯口的深洞,手头之准,功力之纯,实在已臻化境。
郁无欢宝剑归鞘,拾起酒杯呷了口酒,若无其事道:“干吗?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
米市沛呵呵一笑,道:“郁大侠宝剑锋利,剑法精妙,见识更是高人一筹。这话嘛,原是该好好说的。”当下收起断剑,招手让王零了给添了个酒杯。袁九洲亦悻悻收剑入鞘,唯有马腾空兀自紧握剑柄,怒目圆睁,骂道:“你小子绕圈骂人,别以为我听不出来。别说我压根儿不认识什么冯大,就算认识,也绝不会稀罕他的什么宝贝。我倒是看你贼头贼脑,心里有鬼。”
米市沛道:“做没做过,口说无凭,你敢不敢让捕头大人搜一搜你的房间?”马腾空叫道:“王八羔子的!搜便搜,有什么不敢?谁不搜谁是王八!搜完我屋再搜你屋,你们一个都别想跑!”米市沛笑道:“悉听尊便。”
马大坡见这两人争执一处,心里诧异他们同为金捕头的“朋友”,何以竟会水火不容,当下看着金捕头,等待示下。
金捕头迟疑道:“这几位是水龙帮、火凤帮成了名的英雄好汉,平日里行侠仗义,解危济困,自然不会是那谋财害命的凶手……”话是这样说,心却想自己不过路过此地,与那冯大素不相识,原不该越俎代庖,多管闲事,此间命案,还当交由当地官府查办才是。那边正自盘算,马腾空在一旁按捺不住,大声叫道:“搜!一定要搜!”金捕头一怔,随即说道:“不过既然两位英雄坚持,马兄弟不妨便到两位的房间里搜上一搜,早点儿替两位洗清嫌疑,我们也好继续共商大事。”心中暗想:“我说话可也像宋百转宋二爷一样了。”
马大坡领命,正欲带手下上楼,却听郁无欢道:“既然要搜,不妨把我和蒋贤侄的屋子,也都一并搜了吧!”金捕头闻言,心想郁无欢较自己辈分为高,又是来?此主持大局,当众搜他的房间,未免扫其颜面,但见其意坚决,恭敬不如从命,于是做个手势,让马大坡上楼去了。
这一去便是小半个时辰,想来楼上房间数目众多,一间一间地搜将过去,颇费工夫。马腾空等得无聊,想从米市沛身上找碴儿,横眉怒目地瞪视过去,米市沛只把头扭开,自酌小酒,不与他视线相触。郁无欢却是另一番心意。他早为“九幽神船”一案弄得心烦意乱,眼下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当真不堪其扰。他在西南有些小本生意,向来不与官府为敌,此番主动提出搜索自己房间,也是盼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尽早摆脱冯大的案子,回归正题要紧。
又等了一会儿,马大坡和手下终于从楼上下来,却仍是两手空空。众人一见,都不免大失所望。马大坡无奈道:“楼板都要翻过来了,便是没有。”钟鼓楼道:“那冯大带的到底是什么宝贝,难道能化在空气里不成?”
言不尽忽道:“有了!有了!”钟鼓楼道:“什么有了?”言不尽道:“你记不记得冯大房中的家具,全都叫人切作了碎片?”钟鼓楼道:“不错,那又怎样?”言不尽道:“你可知凶手为什么要这么做?”钟鼓楼道:“为什么?”言不尽得意道:“便是为了隐藏冯大携带的物事。”
钟鼓楼道:“你是说……凶手怕人发现冯大的宝物,所以将它切成小块,混藏在一堆家具碎片之中?”言不尽点头道:“如我所料不错,必是如此。不然他何以要大费气力,切碎屋里的家具?楼上就那么几间屋子,巴掌大点儿地方,为何到处寻不见那宝贝的踪影?”钟鼓楼道:“可那房间地下只有木块碎屑,难道冯大的宝物,竟是木头做的?”这一点言不尽确是没有料到,怔了一下,道:“木头做的,又有什么稀罕?九幽真君的人像木刻,不也是木头做的么?”钟鼓楼道:“不对,九幽真君的人像,乃是用金礁岛的千年楠木雕刻而成,你在楼上房间里,哪里看到过半块楠木?”言不尽道:“冯大的宝物,自然不是九幽真君.99lib?的人像,但他包裹狭长,形状与画板相符,想来也是类似的物件。”
就听柜台那边发出一声嬉笑,声虽不大,言不尽却听得甚为刺耳。投眼望去,见那小厮王零丁,将三枚铜钱向空中拋起,伸手接住,复又拋起,再又接住,反反复复,好不开心。
言不尽大声问道:“王零丁,你在笑什么?有什么可笑?”
王零丁等空中铜钱落下,伸手一抄,紧攥成拳,冲着言不尽平伸出去,笑道:“你猜我手里这三枚铜钱,是正面还是反面,猜对了,我便告诉你我笑什么。”
言不尽愣了一下,道:“三个反面!”王零丁缓缓展开左手,看完笑道:“可惜是两个反面、一个正面。你眼睛挺大,却不会看,铜钱明明生有两面,你只瞧见一面,却瞧不见另外一面!”
三
言不尽听出王零丁话外有话,心中不悦:“从哪儿冒出这么一个古灵精怪的顽童,偏要和我过不去?”他之前在楼上讨论冯大为何不关门,已领教过王零丁的天资,知他年纪虽小,见识的心思却远超成人,因此也不敢稍存轻他年幼之意,问道:“你有什么高见,说出来大家听听?”
王零丁笑道:“ 6211." >我比你低好几个头,只有低见,哪儿有什么高见了?”
言不尽暗骂:“这小孩好生滑头,竟会学我说话。”当下不好纠缠,只得说道:“高见也好,低见也罢,怕不怕说出来,让大家评评对错。”王零丁肩头一耸,做出十分害怕的神情,道:“怕!怎么不怕?我看你这几位朋友厉害得紧,动不动就抽刀拔剑,劈来砍去。我要是哪句话说得不对,违了他们的心意,一下子把我切成两半,那可不好玩。”言不尽道:“你放心,有我在,他们绝不敢动你一根毫毛。”王零丁点头道:“有你这句话,那是再好不过,不然我可不敢告诉你,是谁杀了冯大。”他这句话说得轻描淡写,还夹着两分玩笑,可众人听了,无不大吃一惊。言不尽道:“咦?你知道是谁杀了冯大?”王零丁道:“我是知道,那又怎样?”
言不尽追问:“那人是谁?”
王零丁对他招手道:“你过来,我只告诉你一人。”言不尽好奇心起,屁股不自主地离了椅子,刚一起身,心中暗想:“该不会是在耍我?”又见王零丁兀自不住招手,心想:“他昨晚一直在店里当值,说不定真的瞧见了什么,且听听他怎么说。”想到这里便不犹豫,走到柜台跟前,道:“说吧!”
王零丁神神秘秘地道:“你凑个耳朵过来,我小声跟你说。”言不尽于是俯下身去,王零丁以手掩口,在他耳边小声吐了几个字,因为离饭桌相距甚远,声音细微,其余众人都听不真切。只见言不尽猛地直起身来,脸上满是惊愕,大叫道:“怎么会是他!”
王零丁懒懒说道:“我骗你做甚?你不信就算了。”言不尽道:“你……你亲眼瞧见了?”王零丁道:“瞧是没有瞧见,我是想出来的,和亲眼瞧见却也没什么分别。”
言不尽转过头,向饭桌方向望了两望,仍显难以置信。他眼光没在谁身上停留,大家也便推测不出他所想何人、所虑何事,心中更添好奇。
言不尽暗道:“这小孩胡思乱想,信口雌黄,我可决计不能当真。待我仔细问问,倘使有半点不洽不实之处,非把他驳得体无完肤不可。”于是故意提高了嗓音,好叫旁人都能听得清楚,大声问道:“那你倒是说说,你因何怀疑那人?”
王零丁一本正经地道:“我没有怀疑那人,我是认准了他是凶手。你说我怀疑他,倒显得我无凭无据,胡编乱造,这可是大大的不尽其然。你想听我的理由,先得把这句话改一改。”
言不尽心道:“报应来得好快!”为了听他的道理,只得改口道:“你因何认为他是凶手?”王零丁道:“这个简单。我见到冯大房里满地家具碎片,稍微动一动小心思,自然而然地就想出来了。”言不尽道:“哦?那你倒是说说,他房里的家具为何叫人切成了碎片?”王零丁道:“你方才不是说了吗?那是为了隐藏冯大携带的东西。”言不尽道:“原来我所料不错,他带的宝贝,果然是一块木头?”心里不禁有几分得意。王零丁摇头道:“那倒不是。”言不尽奇道:“咦?倘若不是木头,如何能隐藏在一堆家具碎片之中?”
王零丁笑道:“要么说你只看得见一面,却看不见另外一面。凶手切碎的只是装宝贝的木匣,那木匣之中,却另有宝贝。”言不尽惊道:“木匣?哪儿来的木匣?”王零丁道:“冯大的包裹有棱有角,看上去像是包了个大盒子,那大盒子自然就是装宝物的木匣了。”
言不尽努力回想之前金捕头盘问王零丁的话语,确曾提到过这么一个盒子,不过天下断不会有人为了区区一个盒子行凶杀人,因此他当时并未加以留意。此刻听王零丁重新说起,仍觉莫名其妙,接着问道:“单只一个木匣,能有什么稀奇?那凶手为何要为了一个木匣兴师动众,大布疑阵?”
王零丁笑道:“那自然是因为他不想让人看到这个木匣。别人如果看到了它的形状,便能猜出里面盛放的宝物。”
言不尽越听越奇,问道:“那是为何?”
王零丁笑而不答,说道:“你想想看,什么宝物非得放在五尺来长的匣子里?”
言不尽茫然重复:“什么宝物非得放在五尺来长的匣子里?”反复思索,却是不得其解。却听那边席上的郁无欢大叫道:“宝剑!难不成冯大的宝贝,竟是一把宝剑?”在场众人都是一震。单以长度而论,寻常宝剑三尺来长,那冯大的包裹长约五尺,确是十分吻合。
宋百转道:“郁大侠说得甚有道理。有道是‘宝剑匣中藏,暗室夜常明’。天下名剑,原有许多藏在木匣之中。”郁无欢哈哈大笑道:“不错,不错!‘白虹坐上飞,青蛇匣中吼’平常金铜黄鞘,怎容得下我三尺蚊龙?非得松纹古匣,才配得上其中的绝世名剑。只是不知这位冯大所携之宝,却是哪一口金虹?”说完两手搓来搓去,显然心痒难耐。
金捕头道:“郁大侠且不忙激动,要说冯大带的若果真是一口宝剑,那它现在藏于何处?怎会到处找寻不到?”
郁无欢正在满心欢喜,给他这么一说,仿佛当头浇下一盆冷水,立时委靡。却听王零丁拍手道:“郁大侠说对啦,冯大带的东西,确实是一口宝剑。”
四
王零丁话音未落,郁无欢便好像复燃的死灰,立刻来了精神,兴奋道:“你说他带了宝剑?你说他带了宝剑?”言不尽问:“你怎知那是一口宝剑?”金捕头皱眉道:“那宝剑现在何处?”三人一人一句,令人无从答起。
王零丁道:“我说是一口宝剑,便是一口宝剑。你们到过命案现场,怎会看不出来?”言不尽道:“命案现场又有什么特别了?”
王零丁问道:“你记不记得那房间地下的木块,一片片切口光滑平整,便似镜面一样?”
言不尽道:“是啊,不过就算用普通兵刃切削,只要下手之人快捷有力,一样能削得光滑平整,可不用非得宝剑。”说着抽出腰间长剑,潜运内力,向地下的一条长凳斜斩下去,只听“咔嚓”一声,宝剑过处,长凳从中断为两截,晃了两晃,这才左右分开,躺倒在地,露出中间的切面,却也十分平整。言不尽收剑人鞘,道:“我这手功夫稀松平常,练武之人,只要稍有点内功根基,便可轻易办到。”
王零丁道:“我们店里统共就这么几条凳子,被你们东切一条,西切一条,客人来了都不够坐啦。你下手虽然干净利落,可那房里木块少则上百,多则上千,若非仗着兵器锋利,难道每块都能切得跟豆腐一样?就算真的可以,为何凶手在楼上连切千百来刀,我在楼下却半点声响也没听到?”言不尽摇头道:“你们这儿楼板极厚,客人在上面说话,下面一个字都听不见,你昨夜没听到什么动静,又有什么奇怪?”
王零丁笑道:“很好,很好,你这人口角麻利,挺会说话。单说地上的木块,只怕你不肯服气。那我再问你一句,你记不记得冯大的尸体边上,掉落了一柄长剑?”言不尽道:“怎么不记得?那剑头上沾着血迹,十有八九乃是行凶之物。凶手下手之后仓皇逃离,将它遗落在了现场,剑头上的血迹,可也没顾得上擦拭。”王零丁道:“不错,你心思不灵,然记性倒好。那你觉没觉得,那长剑边上,还少了点什么东西?”言不尽心想:“剑为兵器之首,使剑之人一剑在手,便不需其他兵刃辅佐,怎会少了什么东西?”不解道:“那是什么?”
王零丁道:“那柄剑的剑鞘,现在何处?”言不尽一怔,道:“这个……剑鞘嘛……既然不在长剑旁边,多半还在凶手身上。”王零丁道:“凶手带着一个空剑鞘四下乱走,难道不怕引人注意,惹人怀疑?他既将凶器丢在现场,为何不将剑鞘一起留下,又简单,又省事?”言不尽道:“咦?你说得不错,这可真是奇哉怪哉。”转头问马大坡道,“马捕头,你方才查了楼上所有房间,可曾见到过一个空着的剑鞘?”马大坡道:“没见过。”王零丁道:“你不用问也应该知道,凶手怎会将杀人之物留在自己房中?”
言不尽自言自语:“那剑鞘既不在杀人现场,又不在客人房中,究竟上哪儿去了?难道……难道现场遗落的那柄长剑,本身并没有鞘?”王零丁道:“如果是名贵宝剑,或许会存放在木匣之中,但现场那柄长剑再普通不过,兵器铺里都可以买到,怎会不带剑鞘?”言不尽道:“是不是凶手把剑鞘连同木匣一起切碎了,混在了家具碎片之中?”王零丁忍不住扑哧一笑,反问道:“你见过木头的剑鞘么?”言不尽摇头道:“这也不是,那也不是,我可想不出来。你别卖关子了,快点告诉大家。”
王零丁笑道:“还是那句话,你只看得见铜钱的一面,却看不到另外一面。那柄长剑的剑鞘,确确实实是在凶手身上,只不过它不是空的,它里面装着冯大的宝剑!”
言不尽惊道:“什么?”心中暗想:“如果这小孩所言非虚,冯大所带之物真是一把宝剑,那么和现场长剑的剑鞘放在一处,确是可以凑成一对。凶手临走时拋下自己的长剑,带走冯大的宝剑,藏于鞘中,别人不去查他的剑鞘,自不会对他有所怀疑。如此说来,那宝剑此时应还在凶手身上?”桌上其他几人心意相通,目光不自禁地都转到郁无欢身上。郁无欢惊见众人目光聚向自己,心下一阵慌张,急道:“不……不是我!”
宋百转咳了一声,摇头说道:“郁大侠出门在外,一向身带宝剑,如果哪天没带宝剑,那才奇怪。他这回带的这口‘掩日’,虽然名贵异常,可是来历清白,有据可查,绝非冯大之物。杀害冯大之人,绝不是他。”
众人听他这么说,也觉得郁无欢身居高位,德艺双馨,虽然有时沉迷玩物,但决不致做出这种伤天害理的勾当,纷纷点头称是。郁无欢长吁口气,心想:“吓我一跳,这小孩害人不浅!”
王零丁亦笑道:“自然不会是郁大侠。郁大侠一见到老朋友,便兴高釆烈取出身上的宝剑,也不管别人乐意不乐意,非要让人看个明白。如果是杀人凶手,怎会主动把赃物拿出来显摆?他绝没这个胆量。”言不尽恍然道:“所以谁身上带着宝剑,不敢拿出来示人的,那便是凶手了。”金捕头、宋百转、钟鼓楼等人听到这里,不约而同地向郁无欢两边看去。蒋涤腰佩金刀,自非藏剑之人。马腾空刚才向米市沛、袁九洲愤然出手,三人一齐被郁无欢削去剑头,只剩半把残剑,自然也被排除在外。唯独剩下一人,虽然身携宝剑,下楼以始却从未拔出。
却见那人面如死灰,牙关紧咬,双颊汗水涔涔而下,一只手紧紧按在腰间剑把之上,不肯松开。
那人正是火凤帮堂主刘圣庵。
绝世名剑
一
众人目光齐聚在刘圣庵身上,其中既含惊讶,又含不解,都盼他抽出鞘中长剑,为此案作一定论。刘圣庵紧握剑把,手臂肌肉绷紧,显得异常紧张。马腾空喝道:“兄弟,你的剑呢?拿出来给他们看看!”刘圣庵身上微颤,手指却无半点松动。
米市沛嘿嘿一笑,笑声中充满坏意,说道:“刘堂主,纸里包不住火,这件事终究还是要让大伙儿知道,你就别再瞒着了,反正瞒也瞒不住。”
刘圣庵颤声道:“米市沛!你……你……”
马腾空疑道:“兄弟,真的……真的是你?”见他双唇翕动,却不出言辩解,心中似有极大隐忍,当下更无怀疑,厉声道:“刘兄弟,我们火凤帮行走江湖,从来行得直,踏得正,有情有义,敢做敢当。若真是你做的,便当着郁大侠的面,把事情经过讲说出来。兄弟相信你绝不会谋财害命,滥杀无辜,这里面一定有什么不为人知的隐情,郁大侠也定会为你做主。你若只是一味隐瞒,不敢担待,倒让水龙帮的小子瞧笑话了。”
刘圣庵心头一震,握剑的手指便松开了两根。他微一踌躇,咬牙道:“不错!我们火凤帮的英雄好汉,一人做事一人当!”刷的一下,抽出腰间宝剑。
众人眼前一花,只觉一股冷气袭来,满堂之上,风霜凜凜,冰雪寥寥,仿佛连桌上的酒水都要冻住,不由自主地都是一阵寒噤。定睛一看,刘圣庵手中多了一口三尺宝剑,乌黑锃亮,冷若冰霜,兀自嗡嗡作响。仔细看那剑身,上面雕着一条大龙,张牙舞爪,腾云驾雾,随着剑锋微微颤动,光彩流转,便似活的一般。那大龙口中微吐光华,映在桌上的盘碗之上,好似水银泻地。连范宝、王零丁这等不习武术之人,也瞧得出这是一柄绝世名剑、稀世奇珍。
就听郁无欢颤声道:“龙……龙彩!我的天……真是‘龙彩’!”
二
米市沛道:“郁大侠好眼力,这口剑确是九幽真君的佩剑‘龙彩’。郁大侠乃宝剑大家,不妨趁此机会,品评一二,也好让我们这些外行开开眼界,长长学问。”
郁无欢不自觉地伸出手去,刘圣庵将剑把掉转,递了过去。郁无欢双手颤抖,缓缓接过。以他的武功修为,何以竟会双手颤抖?那定是内心激动莫名之故了。只见他一手握把,一手轻抚剑身,失声哽咽:“相传汉明帝在永平元年,取乌精石雕龙开刃,铸成绝世名剑‘龙彩’,遇水挥动,能发龙吟之音,后来落于洛水之中,失传于世。直至数百年后,方由九幽真君观摩水势,推算测位,以绝顶身手于水下打捞而得。没想到……没想到今日能在江宁让老夫撞见,真是老天开眼,不虚此生!”说到这里,眼泪都快流了出来,好像手中捧的不是宝剑,而是他的亲生孩儿,失散多年,他乡重逢。
马腾空沉声道:“兄弟,这么名贵的宝剑,你是从何得来?是从冯大那里,是也不是?”
刘圣庵叹道:“事到如今,大哥问起,我也不必隐瞒。不错,这柄‘龙彩’确是从冯大那里得来。但大哥放心,小弟绝没有违犯帮规,更没有做对不起死去帮主的事。这宝剑背后,另有一段不为人知的隐情,各位欲知,我须得从头道来。”他这句话说得庄重平和,已无半分紧张之意。
马腾空原本担心他一时鬼迷心窍,做出有违道义之事,令火凤帮当着一班英雄前辈藏书网颜面扫地,听他说没有违犯帮规,如释重负,道:“你不用慌,从头慢慢地讲。”
刘圣庵喝了口酒,缓缓说道:“那是昨日午间,我和马大哥一起住进这家‘香来也’客店,按照事前约定,第二日要和郁大侠讨论‘九幽神船’的案情,替陈帮主讨还公道,因此当晚我吃了晚饭,洗漱完毕,便早早睡下,为的是要养精蓄锐,早起能有个好精神。躺在床上,心里只顾盘算明天如何与郁大侠陈情表意,越想越没了困意,迟迟难以成眠。外面早已是一片寂静,有人从窗下巡街经过,报了三更天。我赶紧起了个夜,打算倒过夜壶,快快人睡。
“我拎着夜壶推门出屋,走道里一阵冷风扑面,更吹走了我的三分倦意。我打了一个冷战,正欲下楼,听到不远处传来模模糊糊的人声,心里不禁打起了鼓:‘怎么这么晚还会有人说话?’侧耳倾听,那声音似是来自隔壁客房。我和马大哥下午人住之时,那间客房还在闲置,如今却有人住了进去。我心中好奇,蹑手蹑脚地走了过去,将耳朵贴近门板,就听里面一个尖锐的声音道:‘冯先生远道而来,旅途辛苦,这一路上可没碰到什么岔子吧?’我一听惊得非同小可,手里的夜壶险些掉到地上。那声音虽小,却清清楚楚,非是旁人,正是水龙帮潭主米市沛。”众人听他提到米市沛,无不诸异,纷纷向米市沛望去。米市沛怪眼一翻,视若不见。
刘圣庵续道:“我久闻水龙帮米潭主伶牙俐齿,能言善辩,虽没有同他打过交道,但也有过数面之缘。他说话嗓音尖细,与常人不同,只要听过一遍,便印象深刻,极难忘记。我们当天下午签人客房之时,还曾在楼下和他撞见。马大哥对水龙帮的人素无好感,知他挑了南边的房间,避之唯恐不及,特选在西首住下。却不知他深更半夜,不在自己房中安睡,跑到我们这边的客房做甚?他口中称呼的‘冯先生’,又是哪一号人物?我联想到接下来的三方面议,越发觉得这里面大有文章。临来江宁之前,马大哥对我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小心提防水龙帮的阴谋诡计,我虽不愿以小人之心,妄度君子之腹,但揣摩其时情势,米潭主深夜密谈,一定在筹措什么秘密安排。
“我想到这里,更不愿就此离去,回屋放下夜壶,为防万一,取了我的青钢剑,回到隔壁门口。就听屋里发出一个低沉的声音,似是那位‘冯先生’,只是他嗓音极低,我在门外听不真切。他说了几句,米市沛道:‘如此甚好,冯先生把东西平安带来了么?’接下来听不大清,一阵嘀咕之后,传来米市沛的一声惊呼:‘好剑!好剑!’接着又是一阵嘀咕。我心中大奇:‘他说“好剑”,却是指的什么剑?’
“便在此时,房门忽然呀的一声打开,米市沛猛然出现在我面前。我毫无防备,吓得跳了起来。米市沛见到我的狼狈模样,笑吟吟道:‘刘堂主好高的兴致,半夜不睡,在别人门口散步。’我脸上一阵发烧,当下强作镇定,道:‘米潭主,你的兴致可也不低,大半夜的,在我隔壁谈天。’
“米市沛道:‘哟,你看我,忘了给你介绍,这位是我的朋友,冯大冯先生。’又对那冯大道:‘冯先生,今晚你这儿挺热闹,这位是火凤帮的刘圣庵刘堂主,也想来跟我们凑个份子。’那冯大似乎颇为心虚,勉强朝我bbr>?99lib.挤出点笑容,下意识地后退了两步,露出旁边桌上一个大包裹,足有五尺来长,用粗布包得严严实实,看不出内藏何物。我环视屋中,米市沛和冯大都未带兵刃,心中暗想:‘难道米市沛说的“好剑”,便放在那包楸之中?’
“冯大见我留意到桌上的包裹,似是十分害怕,畏畏缩缩地对米市沛道:‘米潭主,这里事情既已办完,小的也该重新上路了。’米市沛道:‘大半夜的,这么着急?’冯大道:‘在外面时间太长,回去……恐怕有麻烦。’米市沛道:‘既是如此,我也不便挽留,给你的酬劳可要收好了。’
“我心想:‘看这架势,他们似乎私下里有什么交易?’心念一动,便问米市沛道:‘米潭主,你买了什么名贵宝剑,非要遮遮掩掩,不敢让外人知道?’
“米市沛听我这么一问,大吃一惊,显然没料到我能说中包裹里的物事。那冯大也是惊慌失措。我一见他们二人神情,便知自己随口一问,竟然歪打正着。但米市沛毕竟久经江湖,笑嘻嘻道:‘我今晚真是财神附体,红运当头,刚从冯先生这儿进货,那边就来了大买家,低进高出,这买卖可有多划算。’那位冯大干笑两声,却不接话。米市沛又道:‘冯先生,你既然收了我的银子,这宝剑便已归我所有,我想私藏也好,送人也罢,想怎样便怎样,是也不是?’冯大道:‘那是,那是,米潭主想怎么处置,便怎么处置好了。’米市沛道:‘是了,刘堂主若是眼红心热,恰好看上了我的宝剑,那无话可讲,朋友归朋友,生意归生意,我不能赔本赚吆喝,只好让他出个高价,稍微破费一下了。’我忍不住道:‘米潭主,谁稀罕你的宝剑了?你愿意给谁给谁,我可没什么兴趣。’米市沛道:‘是了,刘堂主没什么兴趣,只会在门口偷听。’
“我心想:‘这人得理不饶人,我明天还要见郁大侠,可没空和他在这儿纠缠。’想到‘郁大侠’这三个字,心里忽然‘咯瞪’一下,暗叫不好:‘久闻郁大侠专收天下名剑,米市沛不早不晚,偏偏在这个当口买下一口宝剑,该不会是想向郁大侠献宝行贿,刁买人心?’看到米市沛贼忒嘻嘻的模样,心中一凍:‘他要买宝剑,那也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为何非要偷偷摸摸,赶在半夜?这里面必定有鬼。’当即厉声问道:‘米潭主,你安的什么心思,当我不知道?你买了这口宝剑,是要送给郁大侠去做一个大人情,是也不是?’
“米市沛吃了一惊,随即哈哈一笑,道:‘你说我要收买郁大侠,可有什么证据?难道我自己买把宝剑来用,也不行么?天下什么时候有过这种规矩?’他这一番抢白,我倒是难以辩驳,寻思:‘说他行贿确实没有证据,斗嘴又斗不过他,可要 8bf4." >说放任不管,却又万万不能。看眼下情势,若让他得了宝剑,只怕他转身便去送给郁大侠。如果郁大侠不为所动,固然最好,但他若来者不拒,那接下来的事态发展,只怕对我们火凤帮大大不利。事到如今,只好将宝剑硬抢下来,等明天会谈过后,再作计较。强取豪夺,原非英雄行径,但他预谋行贿在先,我出手夺剑在后,旁人若有怪罪,我将我的道理和盘托出,相信是非自有公论。实在有人为难,大不了我把责任全数揽下,一人担着便是。’想到这里,我踏上一步,道:‘米潭主,事关重大,刘某情非得已,只好得罪了。’
“米市沛向后退出一步,拦在木桌前面,叫道:‘你要干吗?’我道:‘你把宝剑给我,我替你暂时看管两天,等此间官司一了,自当双手奉还。’米市沛道:‘你当我是三岁小儿么?这口剑名贵非凡,你说给你,我便给你?’我一横心,道:‘我说到时候还你,到时候一定还你,我们火凤帮的人,从来说话算话。’米市沛哼了一声,道:‘你们火凤帮的人,从来都是这般蛮横无理么?’
“我道:‘多有得罪!’说着又上前一步。我手中有剑,米市沛却是赤手空拳,这一下形势立判。米市沛见势不妙,回身扯开桌上的包裹,现出里面一个古旧的木匣,伸手一探,取出一把黝黑长剑,在烛光映射之下,时黑时亮,忽明忽暗,极为扎眼。我虽对珍宝一窍不通,也识得出此物绝非人间凡品。当下不敢大意,刷刷两剑,向他肩头攻去。米市沛侧身避过,长剑掉头,直冲我面门刺来,他这一剑来势劲急,我只见一条黑龙迎面扑来,身上鱗光闪闪,仿佛刚从水中跃起,怒不可当,心头大骇,不敢直迎其锋,身躯急转,让过此剑。他一剑刺空,顺势下压横削,攻我腰腹,但那剑身似乎颇为沉重,他出手方位差了几分,被我轻易躲过,正削到我身旁的一个屉柜之上。只听‘哧’的一声轻响,一道剑光竟然从左至右,穿柜而过,将其分为上下两截。我和米市沛一怔。要知那屉柜足有七八尺宽,木料厚重,结实异常,他这一剑竞能横穿而过,锋芒之锐,简直令人匪夷所思。米市沛呆望着手中长剑,显然刚才这一剑,也大大出乎他的意料。
“再看那屉柜,中间一道切口,自左上到右下,斜斜贯穿。那柜子的上半截正顺着这道切口,向下缓缓滑动,滑过之处露出光滑齐整的切面,便好似镜子一般。我暗暗心惊:‘天下竟有这等神兵!’当下连使几个虚招,守住外势,防他夺路而逃。
“米市沛一招得势,精神大长,呼呼几剑向我攻来。我不和他正面交锋,左闪右躲,连续数招攻他下盘。这几招颇为奏效,他手中宝剑虽利,却比一般兵刃沉重许多,他初次上手,运用不甚灵便,圈转顿挫,颇显迟滞,再加上房间狭小,各种威猛招式施展不开,几招过去,剑法衔接已不如之前流畅。我心中暗喜,打定主意,继续跟他游走耗斗,果然又过数招,他出手愈见缓慢,渐渐抵御不住我的快攻,退至房间一角。这时他一剑斜劈我左肩,把整个左半身全卖了出来,我瞅准是个大好空当,身形转动,一剑反袭他心口。
“其时米市沛后背抵墙,无路可退,而我这一剑刺去,用的是本帮精妙招法,神佛难阻。我事先拿捏好了分寸,原打算以剑尖指住他的心口,迫他撤剑,却万万没有想到,在那电光石火的一刹那,发生了突兀至极的变故。
“米市沛在退无可退之际,陡地转身,抓住冯大的胸口,挡在自己身前。我这一剑刺去,正刺人冯大的心口。”
三
众人听到刘圣庵一剑误中冯大,忍不住都是“啊”的一声。马腾空问道:“兄弟,你当时用的是哪一招?”刘圣庵道:“是‘倦鸟还巢’。”马腾空道:“原来如此。”
原来火凤帮剑法中有这么一招,叫做‘倦鸟还巢’,似守实攻,守中夹攻,本是败中求胜的法子,委实精妙无比。这一招共分前后两式,前半式视对方来袭方位斜闪一步,扭转身形,如弓绷紧,似弩欲张,蓄势待发,后半式借着前式余劲顺势转身,靠腰腹之力挥出长剑,刺向敌人心口。
两式衔接之间,有一个自然的破绽,会将自己的背心暂置于敌人面前。本来以背示人乃剑法中的大忌,但这招退?99lib.进奇速,浑然天成,除非是出手极快的高手,就算知道这个破绽,也绝难抓住,相反常人见到对手退后,往往放松警惕,绝想不到这一退之后,蕴藏着更加厉害的后续招数,因此本来的破绽,反倒成了克敌制胜的法门。这一招的运用诀窍,全在于借助前半式的腰腹旋转,发内力于丹田,止剑劲于指尖,等到手臂递出长剑之时,已是离弦之箭,强弩之末,断无收手可能。刘圣庵一剑刺出,无法收回,便是此故。马腾空自幼熟习这招剑法,因此刘圣庵一报出“倦鸟还巢”这四个字,他便立时能想象出当时场景,好似亲眼目睹一般。只不过当着许多外人的面,自不可能将本派剑法详细拆演解说,以稍替刘圣庵开脱。
刘圣庵续道:“这变故来得实在太快,等我领悟到自己刺错了人,冯大的心口已渗出一片血迹。我匆忙拔出长剑,只见他的身子晃了两晃,扑通栽倒,眼见没了性命。我一时手足无措,长剑落地,呆立原地。米市沛笑道:‘你们火凤帮在江湖上的好名声,可就都败在你一个人手里啦。’我愤愤道:‘事是我犯的,人是我杀的,我刘圣庵一人做事一人当,大不了—命还一命,你扯到火凤帮做甚?’米市沛道:‘你说得轻巧,一命还一命,你以为你逞英雄,充好汉,杀人不过头点地,这事儿就这么完了?你忘了明天是什么日子?’我被他问得一愣,回道:‘明天是什么日子?’
“米市沛道:‘明天是我们水龙、火凤两帮和郁大侠见面的日子。你还没见到郁大侠哪,这就在他老人家后院大开杀戒,他若是知道了,对你们火凤帮有了成见,你们陈帮主的案子,还有什么冤情与解,委曲可辨?’
“米市沛的这几句话便似大锤,重重地击在我的软肋之上。我暗自心惊:‘他说得不错,这件事绝不能让郁大侠知道,不然我自己名声扫地是小,万一玷污了帮主一世清誉,可真成了火凤帮的千古罪人。’当即额头不禁一阵冷汗,只好点了点头,道:‘那这件事我便先按下不表,你也不要与外人说起,等神船的案子申辩清楚,我自会去投案自首。’
“米市沛道:‘刘堂主能以大局为重,那是最好不过。本来我重金购剑,你失手杀人,都不是什么光彩之事,从今往后,我们一条绳上的蚂蚱,谁也不要再提。’我一想到要和米市沛这种人同进共退,真的是打心眼儿里不乐意,但此事涉及明日申诉成败,干系重大,虽不情愿,也只得勉强答应。”
马腾空道:“兄弟,这就是你的不对了。米市沛为水龙帮卖命,哪会管我们火凤帮的成败安危?他这分明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你跟这种人一鼻孔出气,岂不是狗吃猪屎——好坏不分么?”
刘圣庵叹道:“大哥教训得是,兄弟真是无比糊涂,只怨当时误杀了冯大,心里一团乱麻,前后没了计较。我对米市沛道:‘丑话说在前面,我答应不提你的丑事,可不是要和你们水龙帮同流合污。明早见到郁大侠,我该怎么说,还怎么说,绝不能因为今日之事,对你们稍让半步。’
“米市沛忙道:‘那是自然。明天我们该拌嘴拌嘴,该吵架吵架,各说各的理,权当今晚什么都没发生过。’我道:‘一言为定。’
“米市沛见我同意,十分高兴,说道:‘还有一件事,需要请刘堂主帮忙。眼下当务之急,是要找个妥帖之处,把冯大的宝剑藏匿好了。这冯大打北面来,镇上无人识得,明早官府前来收尸,绝料不到他是因何而死,为何而亡,例行盘问两遍,报个无头悬案,也就罢了,只是不能让他们发现这口“龙彩”。不然顺藤摸瓜,查出点头绪来,到时候不好收场,就算查不出什么,郁大侠是宝剑名家,牵扯到他老人家,也必麻烦。’我才知道他手中之剑叫做‘龙彩’,心中大惊,问道:‘你说什么?难道这便是九幽真君当年的佩剑?’米市沛嘿嘿一笑,道:‘天下难道还有第二口“龙彩”?’我仍觉难以置信,又问:‘听说“龙彩”早在二十年前便被席老鬼盗走,一直藏在鬼门,这位冯大又是什么人,宝剑怎么会在他的手里?’米市..沛笑道:‘鬼门?席老鬼在烘云居叫人生擒活捉,鬼门早都快解散啦!这个冯大也不是什么人物,不过是鬼门的一个扫地下人,趁着门中群龙无首,偷了这口宝剑,想再卖回给我们水龙帮,借机发一笔小财。哼哼,他算盘打得挺精,只可惜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到头来落得个不得善终。’
“我看他神色不像说谎,便道:‘若你所称为实,这柄剑本归你们水龙帮所有,如今物归原主,也是情理之中。只是眼下情势异常,我怕你拿了剑,转身便去送给郁大侠,因此暂还不能交还给你。’米市沛道:‘刘堂主这是说哪里话来?到这会儿还是信不过我。冯大进门时带了这么大一个包裹,店里哪个不见?明早尸体曝光,我不早不晚,偏偏在这时候掏出个宝贝,不摆明了从他那儿抢的?刘堂主若还不放心,便依你所说,先将宝剑暂存你处,等神船官司了结,你再还我。刘堂主说话算话,总不成霸着不还。’说着把手中宝剑递我。我道:‘早先管你要,你不肯给,如今成了烫手山芋,你倒肯了。我可没这么傻,留着这个祸害,到时候你翻脸不认账,反赖我盗剑杀人,我上哪里说去?’米市沛道:‘刘堂主始终信不过在下,也好,城郊东头有个树林,你在那儿找个隐秘之处,做个记号,把剑埋了,等事情过后,再把它挖出来,我想赖你盗剑杀人,可赖不到吧?要说杀人,这冯大是不是刘堂主杀的?虽是无心之过,可是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你我都瞧见了吧?我又何需赖你?’我权衡良久,道:‘那我便依你所说,找个地方埋日后你要,我再还你。’说着伸手接过宝剑。
“米市沛道:‘此刻夜深人静,刘堂主如果下楼出店,一定会被楼下值班看见,须得等明早楼下开门,人来人往之际,趁乱溜出去,才不致引人怀疑。’我道:‘这个不用你说,我也知道。我先把它藏在屋里,等明天得空,再带出店外。’米市沛摆手道:‘使不得,万一尸体发现得早,官府一大早来查房,在你屋里查出宝剑,岂不糟糕?’我怔了一怔,道:‘那依你说,该当如何?’米市沛道:‘我倒是有个好法子,只是不知你愿不愿意。你的剑鞘不是空着么?你把冯大的宝剑藏在里面,随身带着,就算官府派人来查房搜身,也绝想不到你竟会身怀宝剑。你看如何?’
“我之前失手杀死冯大,因为心慌意乱,长剑掉地,便把剑鞘空了出来。那‘龙彩’虽然剑身沉重,但尺寸宽窄,却和寻常长剑无异。我往鞘里随手一插,竟然直没至柄,严丝合缝,露在外面的剑柄,也无任何异状。
“我道:‘这法子倒是不错!’转头瞧见桌上的剑匣,道:‘这剑匣体积庞大,却要如何处置?’
“米市沛不答话,慢慢踱到两截屉柜之前,皱眉道:‘剑匣好办,只是这屉柜颇为棘手。’那地上倒着他之前斩断的两截屉柜,切面平整光亮,新鲜如初,任谁看见,都晓得绝非平常兵器之所能,非得有削金断玉的宝刃不可。如果不加处置,只怕留有后患。只是它个头甚大,搬动不易,却要怎生掩盖?米市沛托腮良久,心生一计,道:‘我想出个一石二鸟的良方,既能销毁剑匣,又能叫这两道切面消于无形,你想不想听?’我道:‘你说说看?’
“米市沛道:‘这方法说来容易,做起来却要费一些力。你将这屋里所有家具都切成碎块,再将剑匣一并碎了,混入其中。外人见了这一地碎块,既辨不出原来的木匣,也绝想不到这屉柜之上,竟会有一道切口贯穿其中。’我心想:‘这法子当真匪夷所思,亏得只有他能想到。’思考片刻,一时也想不出什么更好的法子,遂道:‘这法子虽不怎么高明,可也只好试它一试。只可惜丫这屋里的家具,回头我签出之时,多付掌柜一些房钱,也就是了。’
“我抽出‘龙彩’宝剑,对着地上的半截断柜信手一挥。那宝剑果然锋锐无匹,不费吹灰之力,便将断柜裁为两截。我惊叹一声,心中大喜,当下更无迟疑,大砍大伐,连劈带削,只用了小半个时辰,便将屋里的桌椅板凳、茶几衣柜,全都切成了碎块。因为手中神剑削铁如泥,所以切割之时,并未发出太大声响。米市沛故布疑阵,将床上的床单被褥也一并碎了,混人家具和剑匣的碎片之中,又从冯大怀中拿回一张银票,是他先前给冯大的酬劳。我误杀冯大的那柄长剑,因为极其普通,随处可得,就丢在地上。一切布置停当,时候已近清晨,我便和米市沛各自回房去了。
“回了房间,我困意全无,宽衣上床,静待天明,打算等早上趁乱出店,掩埋宝剑。天方破晓,楼下便传来桌倒凳翻、兵器交接之声。我心中好生奇怪,却又不敢下楼,等到马大哥来找我,我只得硬着头皮,怀揣宝剑,和他一起下楼来见郁大侠了。”
刘圣庵说到这里停了下来,看了看郁无欢,又继续说道:“事情经过便是如此。刘某失手杀人,愿担一切罪责,任凭发落。但这之间的种种过失,均是我一人所为,与火凤帮其他人并无干系。只盼郁大侠断案之时,莫要因我一人糊涂,而对火凤帮生出先入之见。诚如马堂主所言,陈帮主在九幽神船上遇害,其中尚有重大隐情未明。我相信,害死他老人家的大恶人,终逃不出郁大侠的灵光法眼!”
四
众人听刘圣庵讲完命案经过,都觉得刘圣庵隐瞒杀人事实,实属不该,但米市沛教唆在先,也一样难脱干系。本来“九幽神船”的案子就已经足够错综复杂,再加上第二起命案,真不知该如何评判,一时间大家都不作声,等待郁无欢发话。
那边厢郁无欢兀自把玩着“龙彩”宝剑,爱不释手,魂游天外:“相传汉文帝在世之时,铸过三把‘神龟’宝剑,剑身铭刻龟形,以应大横之兆,后世俱与‘龙彩’齐名。文帝驾崩之后,这三把绝世名剑便同他一起埋入了玄武宮。却不知我今生余年,能否搜罗得到?”正自出神,猛然惊觉,干咳两声,问米市沛道:“米潭主,这柄剑是你花重金从冯大手里购得,可有此事?”
米市沛心道:“刘圣庵刚才讲得有鼻子有眼,我若是矢口否认,别人多半不信,姑且先承认下来,反正行贿之举,向难界定,冯大的真实身份,暂也无人知晓。刘圣庵杀人罪大,我总不会吃亏。”于是道:“不错,确有此事。”
郁无欢道:“你们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按理说,这宝剑现在仍是归你所有,只不过暂时寄放在刘堂主那儿,是也不是?”米市沛道:“正是。”
郁无欢道:“所以你现在如果想把它送我,別人也管不着,是不是?”
米市沛一愣之下,已明其理,暗自窃喜,道:“那是自然。米某素知郁大侠喜藏天下名剑,特购得‘龙彩’一口,供郁大侠评赏把玩,参悟详习。郁大侠肯收,那是卖给我一个天大的面子,原是求之不得。”郁无欢道:“很好,很好。你送我这口剑,纯是为了投我所好,跟‘九幽神船’的案子全不相干,对不对?”米市沛道:“那是当然。‘九幽神船’的案子是公,我送郁大侠宝剑是私,郁大侠向来公私分明,怎会将两者混为一谈?”
众人听了郁无欢和米市沛这一番对白,面面相觑,不敢接话。
便在此时,从门外忽然传?来一阵嚣动,夹杂着几声惊呼。金捕头向门口看时,只见一人从头到脚一身白衣,歪歪斜斜地闯进店来。那人衣服上满是尘土,左肋间一片血迹,摇摇晃晃,气力不支,前脚迈过了门槛,想要伸手扶住门框,竟然一手扶空,双膝一软,扑倒在地。金捕头不见那人则已,一见不由得大叫一声:“师弟——”
倒下那人正是银捕头。
枉死之城
金捕头关心师弟伤势,大踏步将他抱进店中,放在一张空桌上,解开外衣,细看他的伤处。只见银捕头右侧腰间一条豁口,似为利剑所伤,深约半寸,周边血已凝固,看情形流血虽多,却不十分严重,鼻息触手微弱,但仍平稳勻称,应该没受内伤。金捕头这才略感宽心。宋百转等人都簇拥过来询问。金捕头心绪未平,简短答道:“皮外伤,失血过多,暂时晕厥,休息几日应可痊愈。”言不尽道:“没事就好。这黑燕子恁地凶顽!”金捕头摇头道:“不是他,他没这能耐。”言不尽不解道:“那是何人?”金捕头叹道:“我也不知,多半另有他人插手。”边答话边想:“以伤口看,此人武功远在我师弟之上,但不知为何不取他性命?”也是大惑不解。
当下向店里要了一盆清水,将银捕头伤口简单清洗,敷以随身创药,扎上纱布。范宝见死伤源源不断,正暗自盘算如何送走瘟神,就听金捕头问道:“掌柜的,借你一间客房用用?”范宝见事与愿违,瘟神不走,无法可施,只得指派王零丁收拾房间,安排金银捕头人住。
金捕头朗声道:“郁大侠、各位英雄,我师弟不知为何人所伤,看情势需要在此静养几日。我们自幼一起长大,情同手足,自当陪伴左右,悉心照料。这‘九幽神船’的案子恐怕只好暂时搁下。郁大侠若要和水龙、火凤的英雄商讨案情,悉请自便,只是恕小侄不能参与其中藏书网,先行赔罪。”郁无欢恨不得快快抽身离场,好回屋去玩他的“龙彩”宝剑,连忙接口:“眼下时候不早,大家讨论半天,都有些乏累。此案扑朔迷离,需要从长计议,我看不如大家先回房休息,容老夫把今天听到的东西好好斟酌斟酌,消化消化,再作定夺。”
宋百转道:“既是如此,我们几个酒足饭饱,也该重新上路了,接下来还要赶去金蛇帮三月十九的庆功大宴,和几位武林名宿共商五月在峨嵋召开‘打鬼大会’之事,可不能误了约期。”
郁无欢不解道:“席老鬼的庆功大宴?不是三月十八么,什么时候推后了一天?”宋百转奇怪道:“咦?不是三月十九么?”接着慌忙在袖里哆哆嗦嗉地摸出一张大红请柬,封皮上烫着醒目的金字,翻开一瞧,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钟鼓楼一见他神情,便知不好,气得吹胡瞪眼道:“二哥是不是又把日子记错了?”宋百转埋怨道:“你们为何不提醒我,险些误事。”钟鼓楼更气道:“请帖一直由你保管,怎么反倒责怪起我们来?”
言不尽劝道:“两位哥哥消消气,没误事就好。”忽然想起什么,急问:“大哥可知晓此事?”宋百转脸色大变道:“糟糕!只怕他还以为是三月十九!”这一句话不要紧,三人一齐起身离座。宋百转抱拳道:“各位再会,我们有事先行告退。”也不等郁无欢、金捕头答话,转身便走,钟、言二人在其后紧跟,和来时队形如出一辙。
金捕头还想简短道别,话未出口,三人竟已出了店门,去得远了。金捕头不由得慨叹道:“这三位说来便来,说走便走,真奇人也!”话音未落,从门外突然飞进一道寒光,啪的一声,稳稳落在柜台正中,把后面的范宝吓了一大跳,定睛看时,原来是白晃晃一块银子。金捕头笑道:“三位付你的酒钱。”范宝慌忙赔笑收下。
金捕头当下和各人一一作别,抱着银捕头上了二楼。王零丁早把黑燕子的客房腾了出来,帮着他给银捕头宽衣盖被。金捕头见王零丁长得圆头大眼,乖巧伶俐,心中喜爱,寻思:“临来江南之前,查捕神曾三番五次地叮嘱,说江南人杰地灵,英才辈出,须得沿途留意,如果发现可造之才,则当尽力提携栽培,日后说不定可堪大用。”当即他招呼王零丁道:“王零丁,你过来,我有些话问你。”王零丁走到他面前,眨巴眨巴眼睛,问道:“你想问啥?”
金捕头道:“你今年多大?家在镇上何处?家中几人?”王零丁道:“我今年十二,没爹没娘,就住在店里。我帮范掌柜做活,他管我饭吃。”
金捕头心道:“看不出是个没人疼的孩子,倒是命苦。”心生同情,善念随生,道:“你愿不愿意和我一起上峨嵋山去,学些拳脚功夫,将来练得好了,行侠仗义,做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王零丁道:“峨嵋山?那是什么地方?”金捕头道:“那是川蜀的一座名山,离这儿也不太远,我们顺着长江往上走,走个八九天也就到了。”王零丁道:“山上有什么?”金捕头道:“有我师父,有我师兄弟,嗯,还有很多跟你差不多大的小孩。”王零丁道:“他们在山上每天做什么?”金捕头道:“他们每天一块练功,一块念经……”不等他说完,王零丁道:“不去不去,那有什么好玩?”
金捕头便是一愣。其时峨嵋为武林大派,收徒一向遴选严格,若非一定资质因缘,绝不肯收。有富裕人家出重金送孩子上山习武强身,到头来却被拒之门外,那也是常有之事。因此他问王零丁之时,绝没想到他竟不为所动。但他反应极快,马上改口道:“要说好玩的,也有不少。捉蟋摔,逮蜻挺,弹鸟捕雀……”王零丁道:“还有呢?”金捕头道:“山间有小溪,你夏天可以游水。嗯……山上还有好多山洞……”见王零丁不甚感冒,暗想:“是了,昆虫飞鸟,江南都不会少,定要找个这里没有的,他才肯去。”因道:“你想不想看猴子?”
王零丁虽见过走街串巷的耍猴把式,但从未和猴子一起玩过,当时眼睛一亮道:“有很多么?”金捕头点头道:“漫山遍野,黑压压的全是猴子,比草木还多。小的跟你一边大,大的比你大一头,翻山爬树之时,只怕比你还机灵。”王零丁顿时在脑海中勾勒出一只比自己还大的猴子,警惕道:“抓人么?”金捕头道:“抓。不过等你学会了武功,就只有你抓它,没有它抓你了。”几句话说完,心里暗自好笑:“倒像是我求着他上山。”
王零丁一缕魂魄飞到了峨嵋山上,心念转动:“听他讲得不错,与其在这儿整日受那胖掌柜的气,不如就跟他上山转转,要是不好玩儿,大不了再叫他带我回来。看他本事挺大,掏出块牌牌,把大家都唬得半死,要是我也能弄到这么个牌牌,那可威风得紧。”当下便道:“那我便跟你走,不过你得先跟我们掌柜的打个招呼,省得他心里据念。”
金捕头道:“那是自然。”见师弟昏睡犹沉,不似片刻能醒,当即下楼跟范宝把意向说了,又付了他大块银子,算是买赎费用。范宝见了银子,便有十个王零丁也一起卖了,连口答应,又说这孩子不知前世积了什么善德,修来这样的福分。
金捕头回到房中,王零丁一见他神情,便知掌柜已经同意放人,喜道:“成啦!”
忽听床头传出“哼”的一声,金捕头急忙俯身至床前,轻掐银捕头人中,并推拿肩背。过不多时,银捕头呻吟一声,悠悠醒转,微睁双眼,有气无力地叫了一声:“师哥!”金捕头欣喜道:“师弟,你可醒来了,是什么人将你害成这样?”
银捕头久未发声,喉间“咕噜”一声。金捕头忙取过桌上茶壶,倒了一杯清水,送至他嘴前。银捕头失血甚多,口干舌燥,连饮数口,待精神稍复,振作道:“和……和平钱庄!”
金捕头心中一凜,道:“钱柜的手下?”
银捕头道:“正是……那黑燕子狡猾得紧,事先买了和平庄的保……我一路追赶,终于将他撵上,眼看……眼看就能捉拿他时,突然从路边蹿出一个汉子,自称是和平庄的太保……‘单手遮天’张揽,将黑燕子护住……我和他战在一处,本来尽可抵挡得住,那黑燕子从旁偷袭,我才……我才败下阵来。”喘息片刻,又道:“黑燕子本想杀我,被张揽拦住。张揽说:‘和平庄收钱作保,却不干伤天害理之事……’”
金捕头气愤道:“哼,一帮见钱眼开的家伙,倒在这里假仁假义。”
银捕头既不争辩,也不附和,勉力又道:“黑燕子说:‘你逃得过初一,逃不过十五,“枉死城”的人告诉我,他们过几天就来杀你,看你到时候怎么收拾。’”
金捕头脸色乍变,颤声道:“你说什么?他可是说,枉死城的人说……‘过几天’就来杀你?”
银捕头道:“不错,他说的是‘枉死城’……我虽不知他说的是真是假,但腹背受敌,负伤在身,怎敢久留?这才……这才拼力逃回客找。”
金捕头冷汗直冒,虽强作镇定,仍难掩眼中惊惧,起身负手,在屋中来回踱步,低头沉思不语。
王零丁在一旁勉强听见个大概,心想:“他掏牌牌的时候可有多神气,可一听到‘枉死城’三字,便立刻成了霜打的茄子。那‘枉死城’是什么东西,竟有这般威力?”忽见金捕头停下脚步,抬头坚决道:“我们明早便回峨嵋,不能耽搁。对头厉害,多待无益。”银捕头道:“那庆功大会呢?”金捕头道:“事发仓促,只好推掉,反正也不是特别紧要。”
银捕头“哦”了一声,不置可否,这才注意到屋里还有一人,正是早上在店里见过的小厮,心中奇怪,问道:“这是……”金捕头想起忘了介绍,道:“这孩子叫王零丁,在店里打杂,人顶聪明,早上帮着破了冯大的案子,我看他是块材料,打算带他去峨嵋学学功夫。”银捕头听说冯大的案子已破,心中诧异,想要了解破案经过,但觉身体异常疲惫,便只轻轻“哦”了一声,不再细问。
王零丁忍不住道:“那枉死城很厉害吗?”金捕头瞥他一眼,道:“那也不一定,怕就怕在不知道他们有多厉害。”王零丁不解道:“不知道多厉害?那是多厉害?”金捕头叹道:“枉死城组织严谨,行事隐秘,外人不知其成员结构,自然也不知其厉害。但他们行动至今无一失手,那可是铁打的事实。”王零丁道:“你连对头是谁都不知道,就怕成这样了?”金捕头给他一句话顶在心口,气道:“六年前山西黑风寨徐猛寨主的小儿子,为报杀父之仇,把整个山寨变卖一空,换了十万两白银,向枉死城买武当净尘道长的人头。那净尘道长武功何其高强,武当高手又何其众多,到头来还不是一样让人寻到山上杀了?武当尚且如此,我们两个峨嵋晚辈,又怎么是人家对手?又怎么敢说不怕了?”越说越急,自觉失态,暗道:“我跟一个小孩说这些做甚?”
王零丁听得起劲,穷问道:“他们人很多么?”金捕头不愿细说,勉强答道:“天知道他们总共有多少人,反正下手之时,总是一人。”王零丁道:“他只有一人,你们有两人,两个人怎么会怕一个人?”
金捕头仿佛没有听见,茫然出神,喃喃自语:“不知道这回黑燕子出了多少钱。”又听银捕头道:“那黑燕子作案累累,盗窃无数,命攸关的事,几千两银子想必不成问题。”白纸般的脸上更显惨淡。
王零丁道:“那黑燕子既然花钱雇人杀你们,那你们也雇人杀他呀。”
金捕头心绪烦躁,知他对江湖之事全无概念,一时懒得跟他解释,没好气道:“你道杀人是买菜么?”
银捕头见大哥烦闷,全是因己而起,心存歉疚,也不以为童言荒唐,与王零丁和颜道:“即使我们雇人去杀那黑燕子,枉死城受惠在先,一样会来刺我……这且不说,枉死城的规矩是一命换一命,你要杀别人可以,事后也要赔上自己的性命。”
王零丁始知深浅,张大了嘴道:“那你们刚才说的那个什么寨主的儿子……”银捕头点头道:“也被枉死城的人杀了!”
王零丁激灵一个冷战,只觉得周围所有事物都十分恐怖。
金捕头忽然道:“不对,不对,那黑燕子既然买了和平庄的保,自是惜命非常,怎会再去买枉死城的凶?难不成是诈你?”银捕头想想道:“那黑燕子也没说是他自己叫枉死城出头。我整日捕盗捉贼,在江湖上结怨甚多,哪个仇家的后人报仇心切,不惜以命相抵,也说不定。”金捕头道:“那倒也有可能。事已至此,管他真假,就算是枉死城,也要拼上一拼。”
银捕头无奈道:“那便依师兄的,明日一大早动身……大不了我们弟兄死战到底,也不算堕了蛾嵋的威名。”二人相视无言。
房外有人敲门,是范宝亲自给送晚饭来了。满满一大盒,内盛笋干烧鸭脸、剁椒鱼头、香根排骨,汤饭之外,尚加一碟香叶西米糕。金银捕头心绪不宁,毫无胃口,草草吃了几口便即了事。而王零丁饿了一天,食欲正旺,独力一人把盘碗吃了个底朝天。饭后金捕头为师弟熬好药,督他服下。接着委托店里伙计上镇上马市买了两匹快马,备于厩中。又嘱咐王零丁收拾好行囊,准备第二天动身。各怀心事,三人早早上床,奔赴梦乡。
翌日清晨,天方破晓。银捕头原本身体强健,又劳金捕头悉心照料一日,伤口虽未彻底愈合,但已能下地自由走动。金捕头想尽早脱离是非之地,连早饭也不用,急急结清账目,便即上路。王零丁人小,与金捕头共骑一匹大马,银捕头独驭一匹小马,三人二骑,沿长江直上,径向蛾嵋山进发。
金捕头为防人阻截,故意绕开大道,沿途投宿,也尽找些不起眼的小店。奔波数日,所幸平安无事,第八日傍晚终于抵达乐山。王零丁不惯颠簸,浑身骨头仿佛要散架了,但颇能忍耐,一路上缠着金捕头讲“九幽神船”和其他的案子,闲话虽多,却无半句怨言。金捕头眼见终途在望,执意星夜兼程。于是三人随便在路边买了几个烧饼做晚饭,复又动身。
天色渐暗,王零丁困意上涌,靠在金捕头怀里,软软地迷糊了过去。
金捕头难得耳根清静,舒了口气,道:..“这小家伙只有睡觉时候老实。”银捕头紧张道:“你小点声,别把他吵醒了。”二人连日来饱受王零丁各种千奇百怪的问题折磨,畏惧之心已不在枉死城之下。
当下更不多话,加紧赶路。午夜时分,已到了峨嵋山的脚下。银捕头知道上去不远便是山门,一路上草木皆兵,到这时才如释重负。他望着眼前一条上山必经之路,年少时不知走了多少趟,顿觉亲切,感叹道:“没想到我下山没两个月,这就又回来了。”金捕头道:“我们不期而归,等会儿师父见了,必定惊喜。”银捕头道:“不知道师父是否已经安歇。”金捕头道:“了无师叔喜欢挑灯夜读,此刻定又在用功。”他一边说话,一边仍催马不停。
突然金捕头胯下坐骑悲声长嘶,前腿一屈,向前摔倒。金捕头反应敏捷,一觉下沉,腿上马上发力,怀抱王零丁腾身而起,便没被里出。王零丁本没睡实,脚一触地,便即醒来。见马儿翻倒在地,哀鸣不止,大感奇怪,问道:“它怎么啦?”
金捕头脸色严峻,警觉地四下观望,又俯身仔细检查地上,见并无异状,松了口气,道:“失蹄了。”银捕头下马道:“许是跑得太苦,累坏了。”王零丁道:“是了。你看我们这匹马本来比你的那匹大,这几天跑下来,反而比你那匹小了。”银捕头仔细比较了一会儿,觉得变化也没有那么明显,道:“它站着的时候你觉得它大,倒在地上你就觉得小了。”王零丁道:“那你让你的马也倒在地上,我们再比比。”
金捕头喃喃道:“这马早不摔,晚不摔,眼看到家门口了才摔,也真奇怪。”银捕头道:“没几步路便到山门了,不如我们走上去算了。”王零丁道:“这么高的山,走上去腿都走断啦。你不是还有一匹马么,我们一起骑吧。”银捕头摆手道:“三个人太重,会把它压垮的。”王零丁道:“反正没儿步路了,我们慢点骑,不碍事。”
银捕头还不及回答,忽然“扑”的一声,那匹小马惨叫一声,竟也倒了下去。金捕头大惊失色,俯身察看,见马的左前腿已然断折。料想二马先后失蹄,天下事决没有这般巧法,定有人暗中作怪。看地上没有丝毫暗器痕迹,心中更是恐慌。自忖若用飞刀、袖箭一类大号暗器,也能打断马腿,但地上既无暗器,那对方定是用的普通石子、土块一类,内劲之强,就不是自己所能企及的了。当下握剑在手,高声道:“哪位朋友在此相候?何不出来相见?”银捕头也高声道:“峨嵋金捕头金梦飞、银捕头尹梦长,还请高人现身!”两句话均以内力送出,直震得山谷激荡。
二人凝神倾听,山林中松涛阵阵,犹如鼓角声声,却无人应答。许久,唯听王零丁道:“你说得不错,倒下来是显得小些。”
突然金捕头手一扬,一只金镖直向林中射去。银捕头大声赞道:“师哥好耳力!”就见林中一条黑影飞出,身法快极,一伸手已与二人战在一处。王零丁吓得躲在马后,偷眼看时,见来人黑衣蒙面,看不出年岁,左手一把单刀,招式威猛,逼得金银二人不住后退。
金银捕头没想到来人势头如此凶猛,一时措手不及,手忙脚乱。但十余年苦功可非比寻常,数招过去,已不似开始时那么慌乱。二人自小便一块练功,心意相通,默契无比。金捕头一招守,银捕头便是一招攻,反之亦然。本来峨嵋剑法破绽便少,二人有意互补,更是肩并肩守得密不透风。
那黑衣人虽然招式凌厉,暂时倒也攻不进去。金捕头稍得喘息,趁机伸左手人怀,取出一物往空中一扬,只听“噼——啪——”二声,夜幕上散开五道金光,煞是醒目,正是峨嵋派通风报信的花炮。
那黑衣人见金捕头示警,知他向山上求援,心里焦急,手上招数登时加重,出刀时呼呼有声。银捕头一剑刺他左目,被他横刀一格,刀剑相交,“当”一声大响,手中长剑拿捏不稳,险些脱出,不禁暗道:“此人好厚的内力。”便不敢再与他碰硬。黑衣人看出银捕头内力不济,心中暗喜,招数越发厚实。而银捕头则避重就轻,长剑游走,不急于进攻,只与他耗斗。
顷刻间数十回合过去。黑衣人一刀斜斩金捕头腰间,逼他侧身躲过,不等招数使老,不转刀刃,反手用刀背磕银捕头长剑,同时右掌击向金捕头肩头。银捕头知他内力厉害,不敢挡架,一招“白云深处”,剑从刀下过,反刺他小腹,与此同时金捕头也已转到黑衣人身后,一招“皓月当空”,刺他背心。黑衣人腹背受敌,丝毫不乱。见银捕头剑招来得迅疾,手腕一翻,大刀下压,竟以刀面砸在剑身之上,一下把银捕头砸得手腕酸痛,虎口发麻。任何人挨了这么一砸,若还想保手中之剑,都会不由自主地往上加劲,银捕头也不例外,手上自然而然地生出一股力道,向上反顶。黑衣人等的便是这个契机,当即大喝一声:“撤剑!”以刀压剑,借他上扬之力,一按而起,离地一刹那全身重量尽压在一柄长剑之上,足有百斤之力,立时将其弯成一个弧形。只听“嗡”的一声,银捕头的长剑脱手,在空中由曲弹直,旋转数圈,钉入地里,剑柄摆动不已。金捕头那招“皓月当空”此时才攻到,但黑衣人既已弹人高空,这一剑也就走了空。
黑衣人这一招实是大出二人意外。金捕头刺他背心之时,料想他要么侧身闪避,要么低头让过,要么回身格挡,万万没想到这一剑给得如此之高,他居然还会跃起躲避。金捕头一呆,那“皓月当空”的种种后续招数,也就都胎死腹中了。话说回来,黑衣人这一招出奇制胜,原也险到了极处。
他若跃起时晚了半步,抑或低了半尺,纵然背心要害躲过,腿脚也不免被金捕头刺中。但他对自己身法颇为自负,且算准银捕头必施上托之力,这才行此险招,果然一举奏效。
黑衣人一招占先,得势不饶人。身在空中,下坠时一脚踢向银捕头肩头,同时大刀抡开,把金捕头挡在三尺开外。落地回身又是一刀,竟是向银捕头下了死手。银捕头手中无剑,顿时左支右绌,形势危急。金捕头本来与师弟并肩作战,互有照应,结果这下被黑衣人隔在当中,成远水不解近渴之势。几次想抢到师弟近旁,却都被黑衣人迅猛一刀挡开,劲风烈烈,直刮得人脸庞生疼。
七八个回合转瞬即过。黑衣人一刀虚劈银捕头右肩,并伸右指点他左侧胸口“神封”穴。银捕头将刀锋避过,双手齐抓黑衣人右臂。黑衣人不闪不避,变指为掌,仍向银捕头心口击去。银捕头见自己就算抓住他手臂,心口也会被他掌风击中,以黑衣人如此浑厚的内力,挨上定是非死即伤,无奈变招,运足十成功力,伸两掌与黑衣人对了一掌。三掌甫一相交,银捕头只觉一股大力袭来,眼前金星乱冒,暗叫不好。黑衣人内力占优,更不容情,趁银捕头满天星斗未散,一刀砍下,正中他肩头。银捕头大叫一声,仰面摔倒。黑衣人情知这一刀不足以致命,顺势又是一刀“飞沙走石”,向下反撩,欲将他当场了结。忽听耳后风声有异,知是金捕头来袭,也不回头,足一燈地,向前急跃,落刀方位竟然保持不变。只不过他本来刀向前劈,身子跃出之后,这一刀就变成了向后劈。虽然拖后,力道可分毫不减,“咔”的一声,正砍在银捕头胸口,立时血花飞溅,惨不忍睹。
王零丁躲在远处,眼见银捕头当场命丧,吓得眼睛一闭,一颗心突突跳个不止。这些天来三人朝夕与共,感情大进。他天性好奇,一路上见到不少新鲜事物,唧唧喳喳问个不休,金捕头有时心烦意乱,懒得答理,都是银捕头耐心解答,二人间的生分隔阂,实已消除不少。因此王零丁害怕之余,想到银捕头的种种好处,又有儿分惋惜。
而金捕头自幼与银捕头一同长大,情胜兄弟,切肤之痛,自非王零丁能比。眼一红,大叫一声“师弟”,疯了似的向那黑衣人攻去。殊不知冷静一失,可犯了峨嵋武功的大忌。不出数招,大腿中刀,惨叫倒地。黑衣人冷笑一声,举刀欲砍。
忽然有人大叫一声“住手!”黑衣人一怔,这刀便没砍下去。抬头看时,王零丁从暗处挺身而出,昂然道:“你已经杀了一人,还不够么?”
话一出口,自己也觉得奇怪,不知道勇气从何而来,潜意识里想:“这两人对我一直不错,要是都被砍死了,谁来送我上山?”见黑衣人刀光闪亮,一颗心提到嗓口。
黑衣人先前早瞥见他躲在马后,因为是个小孩,一直没放在心上,此时见他出头,倒也吃了一惊,嘿嘿一声,沙着嗓子道:“哪里来的野孩子,不知天高地厚!”王零丁壮胆道:“你已经羸啦,我们都承认你厉害便是,干吗非要取他性命?”黑衣人冷冷道:“我不杀他,将来他便会来杀我。”
王零丁道:“你蒙着脸,他都不知道你长什么样,上哪里杀你?”黑衣人一呆,仍然沙着嗓子道:“他虽然没见到我的相貌,但以后慢慢查,也未必不能查到我头上,养虎遗患,嘿嘿,公子我是不干的。”王零丁道:“你本事这么大,就算他查出你来,又能把你怎么样?”黑衣人道:“哼,区区一个金捕头,我还真没放在眼里,不过他有个师父,确是十分了得,不可不防。”王零丁纠缠道:“是了,你不怕他,只怕他师父。他师父本领强他百倍,强你十倍,就算你现在杀了他,他师父将来慢慢查,也定能查出你是谁,替他报仇。所以你现在杀不杀他,又有什么分别?”
黑衣人自感理屈词穷,暗气暗恼,狠巴巴道:“既无分别,老子刀下不留活口,便要杀他。我杀了他以后,还要连你一块杀了,你又有什么可说?”
王零丁逞一时之勇,强充大头,本已有些后悔,听黑衣人以命相挟,顿时口气软化,怯怯道:“这……这不干我的事……”恐惧中连退数步。
黑衣人冷笑一声,心道:“小毛孩硬充好汉,到头来还是怕死。”不去理他,复举刀在手,忽听背后传来一个极为柔和的声音:“老衲晚到一步,未能解血光之灾。善哉!善哉!”
黑衣人大惊,猛然回身,见背后一个瘦小和尚,一身旧僧衣,腰悬长剑,须眉尽白,闭目垂首,嘴里正念念有词:“哆他伽多夜……哆地夜他……”金捕头双手勉力支起上半身道:“师……师叔!”一口气没上来,瘫回地上,喘息不止。那老僧双目微睁,徐徐道:“我一见你烟花示警,便马上赶来,你诸位师兄随后便到。”金捕头心头一宽,真气稍泄,竟再提不上来,一下昏倒在地。
黑衣人心里更是一惊,暗想:“刚才我举刀之时山上,他若真见警下山,何时从我面前绕到背后?我又怎么会毫无发觉?”冷汗不禁涔涔而下,颤声道:“你是何人?”老僧道:“……枳多迦利……莎婆诃。”
黑衣人心道:“一会他们大队人马赶到,大是不妙,这老和尚装神弄鬼,我何苦跟他纠缠。”心意一定,提刀道:“失陪!”提气飞身,便要从老僧头上越过。那老僧眼不睁头不抬,身不动膝不弯,等黑衣人身在头顶,手一按剑鞘,一柄长剑向上飞出,射速奇快,剑柄急撞黑衣人右膝下“三里”。黑衣人右腿虛踢,身形一扭,便将长剑躲过,但前跃之势受阻,便没越过老僧。再看那长剑,上升势头不减,似要沖入云霄。
黑衣人一见这拒敌的手法,便知老僧武功奇高,远在自己之上,顿时心生寒意。他见长剑兀自向上飞个不停,机不可失,猛一刀向老僧劈去,竟用了十成功力,刀风过处,激起地上尘土飞扬。那老僧轻轻巧巧向右迈出一步,便将这刀躲过,左掌顺着刀背一引,反将黑衣人向前扯出两尺。
黑衣人步法不稳,顺势前扑,刀向后反撩,正是先前砍死银捕头的那一招“飞沙走石”。他知这老僧武功太高,这一刀必然砍空,于是不等招数使完,便接“风起云涌”,又接“铺天盖地”,再接“万马齐喑”。这一连四招,大开大合,内劲极炽,把地上的尘土、碎叶搅起一个大球,裹在自己和那老僧周围。那老僧在这大球中忽左忽右,忽前忽后,轻轻松松将刀锋躲过,也不抬头,反手在背后一抄,正好接住天降长剑,臂肘一带,向前推出。推出之时既慢且沉,但剑尖左右快速晃动,扫开一个平面,便似手里拿着把扇子,每往前推一点,扇面便多张开儿分,方向还在不断变化。
黑衣人知那老僧是以上乘内力震得长剑左右振动,并非纯用腕力,心下骇然,不住后退。
黑衣人一边倒退,一边细看那“剑扇”旋转走势,只觉得自己无论从哪个方位出刀,都会砍到它上面,因此久久不敢动作。又退了几步,眼看扇面越扩越大,剑上内劲越发强劲,情知无可再退,无奈咬牙闭眼,运足平生内力,一刀生生向那扇面斩落。只听“叮叮”两声,黑衣人虎口剧痛,刀穿扇面而过,竟没脱手。再看那老僧,面无表情,站在原地,长剑不知何时已归鞘。
黑衣人一怔之下,只道自己内力胜出,一招破敌,心里一块大石落地,豪情陡生,仰天长笑道:“峨嵋四绝剑,不过如此!”笑声未尽,忽觉手感不对,低头看时,手中偌大一把单刀只剩了一小截,顿时满腔气焰也只剩了一小截,方知那老僧先以精湛内力,从左至右削掉自己一截钢刀,又自右向左削掉一截,是以会有“叮叮”二声,不由得颤声道:“你……你……”一时竟说不出话来,呆在当场。
其时天上繁星点点,地上夜幕低垂。峨嵋山脚下一条蜿蜒古道,道两旁树木参天,枝叶葱茏。古道之上,一个尘土碎叶大球缓缓沉下,其中一人手执断刀,一人双手反背,凝神对视,四寂无声。王零丁望着眼前这幅画面,觉得说不出的诡异。就听那老僧低头合十道:“善哉!善哉!”咳嗽两声,又道:“咳,咳……好大的土!”
黑衣人自知武功与那老僧相差太远,长叹一声:“今日栽在‘日出’之下,倒也不算冤枉。”说着将断刀往地上一掷,直没入土。摇摇头,忽然双手一扬,两道寒光分向左右射去,竟是对准了王零丁与金捕头。
便在那电光石火的一刹,那老僧袍袖向左一拂,甩出长剑,接着身形一晃,人已到王零丁近前,凌空一抄,将一支金镖接在手中。几乎与此同时,身后“叮”的一声,射向金捕头的那支镖也被长剑碰歪,钉人道旁树干之中。再找那黑衣人,竟在眨眼间不知去向。
老少投缘
一
这一下来得太快,王零丁还没反应过来,便已由生到死,由死到生走了一圈。他呆立片刻,下意识地问面前的老僧道:“他跑远了么?”老僧摇头道:“跑了,也不算远。”说罢低头查验掌中金镖,蓦地身子一震,仿佛有所窥察。几步走到黑衣人弃刀之处,也不弯腰,伸脚一跺,便将土里的半截断刀震得反激而出,稳稳落入手中。观看片刻,沉吟不语。王零丁接着问道:“那你怎么不去追他?”老僧道:“这镖……我还真不好追。”
王零丁不明所以,心想:“那镖上有什么古怪?”走至金捕头近前,拾起掉在地上的长剑与另一支金镖,细细端详。只见那金镖形状奇特,两端尖细,中间肿大,便似一个拉长的纺锤。中部刻有两圈凹槽,之间刻~“枉”字。王零丁暗忖:“是了,这是‘枉死城’的‘枉’字。那老僧看了镖上的字,便知那黑衣人来历,所以心绪不宁。”转念又想:“那黑衣人也真奇怪,既不愿意让人知道他的身份,干吗还要在镖上刻字?嗯,他只是要藏住相貌,身份藏不藏却没关系。看样子这金镖比金捕头的金牌还要好使,以后我有了牌牌,一定不能在上面写‘捕’字,也要写‘枉’字。”
不再多想,把镖剑交于老僧。老僧也不多话,伸手接过。又走至金捕头近前,伸指闭了他几处穴道。
王零丁看那老僧一个人忙洁,问道:“你方才说金捕头的师兄随后便到,怎么这么半天还没到?”老僧不屑道:“他们几个慢得跟骡子—样,你要等他们,哼哼,天就亮啦。”更不搭话。
便在此时,山道上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三个年轻和尚从山上滚滚而下,风风火火冲到近前,戛然收步,不喘不吁,但满额头反射月光,显是没少出汗。王零丁喜道:“来了来了,天还没亮。”老僧“哼”了一声,袖手望天。三个年轻和尚见老僧不悦,怕是嫌自己来迟了一步,赶忙一齐躬身向那老僧行礼道:“师叔好轻..t>功,弟子来迟。”见地上横着两人,夜幕下看不真切,但像是自己师弟,一时不知所措。
老僧甩脸斥道:“你们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给师弟治伤!”三人如得大赦,纷纷扑到金银捕头身前,一眼看到银捕头仰面朝天,面目惨白,触手一摸,早都凉了,不禁一齐放声大哭。老僧叹道:“人都死了,哭有何用?”三人口中应和,强捺悲痛,勉力收声,唯眼泪簌簌不绝。泪帘中见金捕头兀自流血昏迷,争先恐后帮他止血包扎。
老僧摇摇头,叹道:“生死有命。”也不看那三个弟子,转过身来问王零丁:“你是哪家的孩子?怎么会到峨嵋来?”王零丁道:“我叫王零丁,本来在江南酒店做跑堂,碰见银捕头追拿逃犯,金捕头路过,看我顺眼,就把我带来了。”老僧皱眉道:“逃犯没追着?”王零丁道:“是,你怎么知道?”老僧不以为然道:“又不是头一次了。”王零丁心道:“这老头说话倒有趣。”忍不住问:“你叫什么?”老僧道:“我?了无。”王零丁道:“你本事真大,你要是早点来,银捕头多半也就不会死了。”老僧轻蔑道:“废话,不过多看了两眼经书。”王零丁道:“不过你本事虽大,到头来还是让他跑了。”话音未落,老僧双目圆睁,直勾勾地向王零丁射出两道精光,仿佛要将他穿个窟窿。王零丁不禁一个冷战,但随即壮胆道:“怎么,我说得不对么?”
了无见王零丁眼中惧怕一扫而过,心知这孩子天真无畏,而非恣意不恭,一眨眼间,便又恢复了先前昏昏欲睡的神态,叹道:“你说得不错……不错啊不错。”王零丁道:“什么不错?”了无道:“你这孩子不错。多少年来,没有人敢这么跟我说话。很好,很好。”王零丁心道:“看来这老头厉害得紧,难怪刚才那三个年轻和尚都怕他。你们怕他,我偏不怕他。”于是笑道:“多少年来,我都是这么说话。”了无微微一笑,刚想说什么,一张嘴竟打了个哈欠。这哈欠打得既大且长,打过之后,干脆顺势合眼,一言不发了。王零丁好奇道:“你很困么?”了无半天不答,过了许久,有气无力道:“熬夜看书,睡觉不够,饮食太差……”说完又是一个哈欠。
王零丁心道:“这老和尚有趣是有趣,就是跟他说话太累。”被他哈欠传染,竟也生出几丝困意,方才想起已折腾了大半夜,心道:“待会儿事情了结,定要美美地睡上一觉。”看三个年轻和尚,仍在笨手笨脚地试图把金捕头弄醒,不得其门,又暗道:“只怕被这老和尚说中,真要等到天亮了。”
山上再度传来一片躁动,声势浩大。抬头看时,远方点点火星,自山道蜿蜒而下,足有三四十粒,拖成一条长龙。队形虽然壮观,实则距离遥远,过了约一盏茶时分,大队人马才下到山脚。为首一个青年和尚,恭恭敬敬向了无施礼道:“拜见太师叔。”
了无微睁双目道:“你们都来啦。”青年和尚道:“掌门不放心,派我们三十二人下山。”了无道:“连掌门也惊动了?”青年和尚道:“是。掌门人说,不知敌人多寡,太师叔一个人可能照应不过来。”了无不满道:“哼,他便喜欢小题大做。”青年和尚表情尴尬,不知该如何应对。却听了无道:“嗯,反正山上天气炎热,睡不着觉,你们这么多人没事干,下来几个活动活动,也是好的。掌门还交代了什么?”青年和尚嗫嚅道:“没……没什么了。”了无见他神情有异,不悦道:“照实说来。”青年和尚无奈道:“是。掌门……掌门让寂能师弟给太师叔的门轴上趟油,说太师叔……说太师叔开门动静太大……不利佛门清修。”
了无皱眉道:“阿弥陀佛,我晚上从不出门,难得出来一次,还搅了他的黄粱梦,罪过啊罪过。”接着指着银捕头的尸体道:“你们把尹师叔的尸首抬回山上。”青年和尚颤声道:“尹师叔他……他死了?”
了无全不理会,摆手向王零丁道:“你随我上山。”王零丁刚想答应,只觉颈上一股大力,身子一轻,双脚不由自主离地而起。了无喝一声“走”,便像拎小鸡一般,单手拎着王零丁,一阵风似的向山上疾行而去。王零丁吓得双目紧闭,大气不敢出,任凭耳边风声呼呼大作。过一会大着胆子睁眼,见两旁景物成片成团地后退,也分不清哪里是草,哪里是树。又过了一会儿,脚下的土路换成石阶,似已过了山门。
二
几个眨眼,山道尽处现出一座砖木庙宇,夜幕下不见堂皇,反而显得恐怖森森。了无放下王零丁,向里喊一声:“开门。”里面儿个小和尚一听是太师叔回来了,慌忙大开中门。
了无领着王零丁直人,一边小声道:“一会儿见了掌门,你可要老实一点儿。”王零丁问:“是不是就是金捕头的师父?”了无“嗯”了一声,说话间七拐八拐,二人进了一座后殿。
这殿中灯火通明,便似白昼一般。房脊舞龙,檐头跑兽,煞是气派。
居中三座泥像,俱雕得活灵活现,可惜王零丁全不认识。.99lib.
泥像前设一香案,案前一些散凳,两旁各一把太师椅,端坐着两位老僧。右边那位面目柔和,须眉尽白,危坐不动,仿佛第四尊泥像。左边那位立眉竖目,神色肃杀,不怒自威。了无向右边老僧行一礼,向王零丁道:“快见过掌门!”王零丁心想:“原来他就是金捕头的师父。”连忙倒身连磕了三个头,正要起身,了无道:“再拜过了了大师。”王零丁便又向左边那老僧磕了三个头。
了然和颜问道:“小施主从何而来?”了无答道:“梦飞和梦长在江南执行公务,觉得这小子是块材料,带他上山学艺。”了然长叹一声道:“唉,梦飞和梦长一向任劳任怨,尽忠职守,只是囿于天赋,总是学艺不精。今天晚上碰到厉害对头了吧?”了无喟然道:“梦长已遭了毒手。”
话音刚落,了了忍不住拍案而起,大叫道:“好贼子!”了然却仿佛早有预感,端坐不动,神色未改,只眼中隐隐多了一丝悲悯,手指轻捻胸前所挂一串佛珠,低声道:“善哉!善哉!”将佛珠串拨弄了整整一圈,方才轻声道:“一切 51e1." >凡夫,皆在生死此岸。”再无言语。
了了见掌门忍耐,只得强压怒火,心想:“师兄性情深沉,即便是爱徒遭厄,悲伤也只埋于心底,我却没那么好脾气。”越想越气,当即问道:“对头几人?可知来历?”
了无便将自己与那黑衣人交手之事讲述一遍。了然听他讲到黑衣人左手执刀,招数奇谲,内力浑厚,不禁一皱眉,似有所虑。了了道:“掌门可是想到一人?”了然微一沉吟,道:“以那人的性子,多半不会蒙面。”
了无道:“是。起初我也怀疑是纪狂澜,但暗中行刺,实在不像是他的行径。”了然道:“况且那日他受了重伤,料短期之内难以恢复。”了无道:“不错。还请掌门再看过两件物事。”说着取出半截断刀和两支金镖。
了然取过断刀一掂,只觉人手极为沉重,可见使用之人内力雄厚,除此以外,倒也无甚特别,便放在一旁。再取过镖一瞅,眼中闪过一丝惊异,沉声道:“枉死城的双尖镖。”了无道:“不错,这镖原是极难伪造。”了了也取过镖查验,看后面色尤其冷峻。王零丁见三老僧郑重,心想:“果然是那枉死城。他们也真神通广大,银捕头逃了一路,终于还是被索了命去。”
了然思索片刻,缓缓道:“枉死城杀人之时,确是会留下双尖镖作证。六年前武当净尘道长被害,现场也留下一支双尖镖,我曾亲见,与这两支一般无二。江湖传言,镖有双尖,剑有两刃,枉死城这双尖镖,乃喻指世间愚夫,害人之时,便已害己。唉……想来这枉死城主,也是一位智慧之士,可惜他虽讲因果,却不明善恶,终与我佛无缘。”说到最后一句,口吻中尽是慈悲。
了无道:“枉死城素来组织严密,行事莫测,这件事牵扯到他们,倒还真是不大好办。”了了疑道:“只是不知梦飞、梦长与谁积怨至此,竟至于请动枉死城出面?”了然想了想道:“这两个孩子身在公门,仇家自不会少。不过话说回来,单从这两支镖便判定对头是枉死城,未免也有些武断了。”了无道:“正是。先前清风问我仇家是谁,我没有十分把握,为免人心涣散,只告他不知。等梦飞苏醒,问问他一切自然知晓。”了然赞道:“师弟处理得甚为妥当。”
王零丁忍不住道:“那也不必等金捕头醒了。”三老目光不禁一齐转向王零丁。了然问道:“此话怎讲?”
王零丁脸有得色,便将银捕头在‘香来也’讲述的受伤始末,有条有理地娓娓道来。了然听他口齿伶俐,不禁刮目相看。等他讲完,便道:“你将黑燕子提到枉死城的那句话,再说一遍来。”
王零丁便重复银捕头的口吻道:“那黑燕子说:‘你逃得过初一,逃不过十五,枉死城的人告诉我,他们过几天就来杀你,看你到时候怎么收拾。’”
了然凝眉肃目道:“你没记错罢?”王零丁道:“没记错,金捕头还问了一遍。”心里奇怪:“这句话怎么了,这老和尚为何如此在意?”几个念头转过,突然悟到一事,大叫:“哟吼!不对!这件事不对!”了然颔首道:“怎么不对,说来听听。”王零丁道:“我听金捕头说过,那黑燕子这么怕死,自然不会买枉死城的凶。他既然没有买,又怎么会跟枉死城的人说过话,又怎么会知道他们‘过几天’就来?”
了然点头道:“枉死城行事诡秘,组织严密,这么随随便便地向外人透露日后计划,确实于理难通。”了了也点头道:“要说他们不小心说漏了嘴,是有些说不过去,恐怕是那黑燕子信口开河,不可当真。”话一说完,自己便觉不妥。果然了无道:“黑燕子的话不可当真,那两支镖也不可当真么?”了了道:“双尖镖难以伪造,应该是真的。”了无道:“镖既是真,黑燕子便非空穴来风,只怕与黑燕子说话那人,不见得有多真。”了了摇头道:“你是说那黑衣人拿着双尖镖冒充枉死城行剌,那这镖他又是从何得来?”了无道:“我不知道。”了了连连摇头道:“不通,不通。”了无道:“那黑衣人要杀梦长,在江南也就杀了,为何非要在峨嵋山脚下动手?岂非自寻麻烦?”
了了一愣道:“也许他当时不在江南。”了无道:“他不在江南,怎会遇上黑燕子?”了了又是一愣,道:“也许他在江南之时不方便下手。”了无道:“哼,只怕不是不方便下手,而是非要在峨嵋下手不可。”了了奇道:“此话怎讲?”了无道:“梦长在江南办公,如果死在江南,自然有衙门管事。但他若死在峨嵋山,那就只能由峨嵋管了。”了了惊道:“你说那黑衣人挑拨峨嵋和枉死城……”了无点头道:“怕是如此。”
了了顿时觉得这解释太不可思议,但细细想来,又说不出哪里不对,—时不住摇头,却说不出反驳的话来。
王零丁暗想:“这了了也忒顽固迟钝。借刀杀人,这么显明的道理,偏偏他就是想不通。换作我是那黑衣人,打不过枉死城,也会这么做,又有什么奇怪了?”却听了然缓慢道:“这件事牵连复杂,只凭一句话不好妄下结论。我们还需静观其变,细察其情。”声虽不大,但饱含威严。了了与了无便不再争论。
忽然门外响起叩门之声。了然喝道:“进来!”从门外走进一个小童,年龄与王零丁相仿,做俗家打扮,手里拎着一个硕大的油壶,进门便行礼道:“掌门,我已……”忽然看见了无在场,后半截话便咽间了肚子里,十二分的不自然。
了然若无其事道:“寂能,你来得正好,带这位小兄弟到客房,替他在清音阁安排一个铺位。”说完,他便转过来对王零丁道:“你已劳累一夜,先去歇息,其余的等明日再说罢。”王零丁本想问他学艺的事情,但不知为何,在这慈祥的老僧面前,自然而然地觉得无法违抗,向三位老僧打过招呼,便随那小童出殿去了。
三
藏书网
王零丁一觉醒来,浑身慵懒,迷迷糊糊地从床上坐起。他轻揉睡眼,四下环视,见自己蜗居一间斗室,屋内门窗紧掩,光线幽暗,方忆起昨晚随寂能来到这处客房歇息,因为连日劳顿,身心疲惫,头一沾枕头便着了,也不知道一下子睡了多久。他清醒片刻,披衣下床,微一推窗,一束阳光冷不丁冲入房中。抬首向外望去,见万里碧空如洗,红日高悬,才晓得时候已近中午,顿觉饥肠辘辘,便自推门出户。
房外无人,王零丁径自下了清音阁。刚到外面,便听得水声轰鸣。循声而望,见不远处一座小亭,亭里围着一群十来岁的孩子,僧俗参半,嬉笑哄闹,不知在作何把戏。那亭建于地势高处,左右各一座石拱桥,如彩虹横跨,又如鸟翼飞凌。远处两股奔流顺山急下,穿桥而出,在亭下汇集合流,迎击在一块巨石之上,飞花碎玉,直发风雷之声。那巨石三人来高,状若牛心,于水中岿然不动,如从天降,端的是壮观无比。王零丁久居江南小桥流水之地,哪里见过这种阵势?一时竟看得呆了。
忽然从亭中传来嬉笑之声。王零丁心头一痒,好奇心顿起,当即冲下石阶,三两步上了亭子。只见一群小和尚围作一圈,正在玩猜枚的把戏。寂能瞧见他,随口问道:“起来啦?睡得还好么?”王零丁笑道:“挺好,谢谢关照。”寂能便向大家介绍道:“这位叫王零丁,新来的,昨晚刚随金银捕头到这儿。”有几个孩子昨夜在山上见过他,经寂能一说,便都想了起来。其中一个道:“昨晚在雷洞坪见着金捕头,心里还觉得奇怪,原来是带你上山来着。你也要玩么?”王零丁笑呵呵地道:“好啊。”刚想加人,便从远处的拱桥上传来喊声:“别玩啦!掌门叫大家都上主殿!”中气充沛,竟然压过了隆隆水声。只见东边山上下来一个青年和尚,年纪比王零丁等人略大,约在二十上下,面目俊朗,正是昨晚带大队人马下山之人。众人正在兴头上,一听又要开会,个个唉声叹气,掌门之命却又不得不从,一哄之下,作鸟兽散。
王零丁正在犹豫自己要不要跟去,那发号之人已进了亭子,笑道:“你便是王零丁吧?”王零丁疑道:“你是……?”那人道:“我是‘寂’字辈的首徒寂明。掌门已决定要收留你,你随我一起去主殿吧。”王零丁欣然应允道:“也好,那你在前面领路。”兴冲沖地跟他上山。
从清音阁上万年寺有三四里地,路上多少要费些工夫。好在沿途山清水秀,景色撩人,王零丁一路看得赞叹不已,倒也不觉得累。二人闲聊间到了万年寺。寂明在头前领着,王零丁跟后。方进寺门,里面一声清磬,旋绕而出,令人尘心尽涤,飘飘意远。
进了寺门便是一座大殿,纯砖砌就,通体无梁。半球屋顶上饰飞天藻井,正方殿堂四面佛龛林立。殿中大小弟子足有上百人,百头攒动,竟分毫不显拥挤。居中一座普贤骑象的铜像,铜像前三位大师,各自裝裝被体。
了然站在中间,了无和了了分已占左右。他们之前站着一排中年和尚,替银捕头收尸的那三位也在其列,无不毕恭毕敬,垂手而立。
了然见王零丁到场,招手唤道:“你过来。”一下整个大殿中人俱都立定,鸦雀无声,等候掌门发话。王零丁本来最不怕生,但此刻见左右拘谨,倒也有些不好意思,低着头走到了然面前。
了然和颜悦色说道:“你与峨嵋有缘,老衲有意收你为本派俗?99lib.家弟子,你可愿意?”王零丁上山便是为了此事,此时经了然提起,更不假思索道:“愿意!”当即双膝跪倒。
了然点了点头,高声向众人介绍道:“王零丁本江宁人氏,替金捕头断案有功,金捕头见他资质过人,遂带他上山学艺,日后当可报效公门,建功立业。”说着将‘香来也’发生之事简要叙述了一遍。说到银捕头缉拿黑燕子未果,昨晚在山下被一黑衣蒙面之人杀害,三言两语,一笔带过,竟然绝口不提“枉死城”三字。众人不知详情,多半以为是那黑燕子蓄意报复,一时满堂义愤。王零丁暗想:“这些话我从未说过,他定是从金捕头口中得知,原来他已经苏醒。”偷眼寻找,却不见金捕头身影,暗道:“定是伤势未愈,还在静养。”
了然待众怒稍平,宣布道:“从今以后,王零丁便是峨嵋派的俗家弟子。大家同门同心,须得兄弟和乐,切不可自生事端。”众人齐声道:“是!”唯有那干痩的寂灵大不以为然,干撇嘴不发声。
了然交待完毕,向前排的一个胖和尚吩咐道:“清风,你将峨嵋派的门规念给他听。”那清风遵道:“是!”便从袖中摸出一本大书,伸手掸了掸,大摇大摆走到王零丁跟前,把书翻到第一页,清了清嗓子,大声念道:“峨嵋派门规第一条,第一,小条,甲……”念得既慢且长,断字也不大对。
下面众人一看是清风,顿时个个呲牙咧嘴,一屋怪物相,却又都不敢动,只能在心中暗暗叫苦。清风浑然不察,摇头晃脑,悠悠念完第十三大条时,已过了近半个时辰。王零丁腹内饥饿,跪了这么半天,更是膝盖发麻,浑身酸软。偷眼往下面观看,见十人倒有九人随了无打了瞌睡,心中暗暗合计用什么法子才能解救芸芸众僧。
忽然下面一个小和尚颤声道:“掌……掌门!”了然一皱眉道:“怎么了?”那小和尚哆嗦着出列,满怀畏惧道:“我……我想方便……”还不等了然发话,右边的了了怒道:“峨嵋门规,岂是儿戏?现在不许去!”那小和尚一怕,急得更加厉害,突然一个大冷战,裤腿竟而湿了一边。
清风哗啦啦把书翻到后面一页,朗声念道:“第二十三条,第四小条,乙,殿堂之上便溺,罚卧云庵弟子清扫!”那小和尚吓得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结结巴巴道:“我……我……”“我”了半天,也没说出一句整话。
两旁诸人见了,心中多有不忍。那卧云庵地处峨嵋金顶之下,光走上去便要半天光景,连续清扫八日有谁受得了?了然见那小和尚委实可怜,挥手道:“你先去方便吧。”那小和尚如蒙大赦,转身噔噔噔跑了出去。
清风正要继续开念,忽听王零丁大叫一声:“请慢!”这下面的便没念出来。他一愣道:“怎么?”却见王零丁向了然道:“掌门,这峨嵋门规甚多,我只听一遍怕是记不太住,能不能把它借回去仔细研读研读,方好牢记在心。”了然想了想道:“也好。清风,你将门规借给零丁。”那清风颇不情愿,却不敢违命,把书交给王零丁。了了赞道:“不错,本派门规原是要好好研读。这孩子勤勉好学,将来或可成大器。”一下子对王零丁印象极好。
门规这篇掀过,麻烦便少了大半。了然问:“王零丁,我任清风为你师父,教你武功,你可愿意?”这原是例行一问。峨嵋派一向由掌门任命师徒,他人并无权选择。被问之人只需回答“愿意”,拜过师父,仪式便告结束。哪知王零丁天生率性,见清风猪头猪脑,心中早对他没啥好感,竟然一脱口道:“弟子不愿意!”
这回答大大出乎众人意料,大殿里顿时一片躁动。了然皱眉喝道:“肃静!”等四下慢慢沉静,柔声问道:“为何不愿?”还不等王零丁解释,了了捺不住大声叱道:“放肆!掌门让清风教你,便是清风教你。掌门的话你也敢不听么?”王零丁脱口嚷道:“他连峨嵋门规都记不住,还要照着书念,怎么来教我?”了了张口结舌道:“这……”他对清风这一点原是颇有不满:身为“清”字辈掌礼首徒,竟然背不出峨嵋门规;这且不说,形象差强人意,简直有损峨嵋门面。因此被王零丁乍一反驳,也觉得情有可原。
了然见王零丁出言不逊,接连顶撞师长,略感不悦,直视王零丁道:“师徒缘分注定,岂可由你胡来?”王零丁侃侃说道:“要说缘分,昨晚我在山下,险些就被那黑衣人打死啦。要不是了无大师出手相救,我连命都没了,还有什么师父可拜?山上这么多大师父,我没见到旁人,单单第一个见到了无大师,这难道不是缘分么?”了然听出他话里有话,问道:“你这是什么意思?”王零丁昂首道:“我想拜了无大师为师!”
话音甫落,大殿上又是一片嚣乱。了无瞌睡全无,双眼圆睁,低头向王零丁瞪视片刻,道:“你说什么?”王零丁道:“我想拜你为师!”了无嘿嘿怪笑数声,也听不出是喜是怒。王零丁见有缝可钻,不慌不忙,在地下向了然磕了一个头,正色道:“掌门有命,我岂敢不从?只是了无大师先前救我一命,我尚未报答,哪有心思再拜旁人为师?我若能先拜了无大师为师,每天定当勤学苦练,努力报恩,待有朝一日恩情还满,那时掌门再让我拜清风大哥,我一定遵从。”嘴上说得好听,心里却暗自算计:“师父神功盖世,少说也要学它个三年五载,何况只要掌门现在答应,以后当然没有更换师父的道理。”殿上旁人不知他心事,少不得暗自赞许:“原来这孩子知恩图报,是个有心人,并非故意跟掌门过不去。”了了更是频频点头。清风却想:“若是他拜师叔为师,便是‘清’字一辈,日后我再收他为徒,自然升至‘了’字辈,天下竞有这等便宜事!”美了一阵,又想:“那样我便和掌门同辈,大大不妥。”不禁诚惶诚恐。
了然听王零丁说得合情合理,且事关自己师弟,若自己硬要坚持让清风教,倒显得仿佛了无还不如清风,恐于他面子不好看,思量片刻,即向了无征求道:“师弟,你看……”了无嘿嘿一笑,颔首道:“善哉!善哉!这孩子与我甚是投缘。我了无一辈子没收过徒弟,到老破一回例罢!”言下之意竟是答应了。
了然深知了无性格怪僻,向不收徒,听他这么说也不由得有些吃惊,暗想这两人果真有天注之缘,微一捋须,笑道:“既然师弟有心,便成全了他吧。”了了见王零丁兀自跪着发呆,叱道:“还不磕头?”王零丁如梦方醒,喜不自胜,大声道:“弟子王零丁,叩拜师父!”说罢“咚咚咚”对着了无连磕了九个响头。了无坦然受过,却连眼皮也不睁一下。
等他拜完,了然道:“你可以起来了。”王零丁便从地上站起。跪得久了,稍一活动,立时觉得血脉通畅,浑身爽快。
了然教诲道:“你初到峨嵋,不懂礼仪,我不怪你。但你现在已为峨嵋弟子,回去以后,每天除了勤奋习武,尚需用功研习蛾嵋门规,德艺双修,方可有成。门规第二条第一小条,‘不可目无尊长’,你方才言语中对清风颇有不敬,已是犯了规矩,还不快向清风赔礼。”王零丁向清风赔笑道:“是。方才我对师兄不敬,师兄宽宏大量,自然不会放在心上。从今以后三位大师都是我的师长,我一定好生尊敬。”言外之意清风与自己平辈,不算尊长,因此不必尊敬。清风也没听出他的弦外之音,鼻子一竖,勉强受之。
了然正式收下王零丁,这才道:“时候不早,大家可以去用斋饭了。”
众人大喜,如释重负,逐一退出。转眼一座大殿变得空空荡荡,不剩几个人。王零丁向了无道:“师父!你什么时候教我武功?”了无道:“按照峨嵋山规,你明早先去伏羲洞给师祖们磕头,我才能传你武功。”王零丁问:“伏羲洞?那在什么地方?”了无懒懶道:“雷洞坪西。”王零丁还想问上午几时,但见了无脸色不好看,便舌头一伸,向三位老僧行过礼,也退了出去。
刚一出殿门,那个去方便的小和尚急匆匆跑过来,扯住他袖子问:“王零丁,大家都散了么?”王零丁皱眉道:“你叫什么名字?”那小和尚道:“寂光。”王零丁笑骂道:“呔!寂光!我现在是你师叔,你竟敢直呼我姓名,依门规第二条,罚你雷洞坪三日浇水!”
金霞宝砖
一
翌日清晨,王零丁起个大早。他是俗家弟子,不必做例行早课,吃过早饭,便顺着山道向雷洞坪进发。那雷洞坪接近峨嵋山顶,他爬到一半,已是累得气喘吁吁,但一心想着拜见师父,紧一紧腰带,便再向上爬去。
过得一个多时辰,终于来到雷洞坪的一处山崖之下。这里风景奇美,路畔冷杉苍占劲秀,鹃花争美斗妍,远处树茂林深,点缀着苔草杂丛,层纹稀密不一,犹如树干横断。王零丁歇了歇脚,向崖上放眼望去,依稀瞧见半山坡中,有三个老和尚站在一座石洞洞口,顿时精神大振,大步向坡上奔去。
他奔到坡上,看清三个“了”字辈的高僧,正在一个山洞边上和一位中年汉子交谈。那中年汉子满头蓬松乱发,颌下几根铁线似的短须,方面圆睛,厚唇巨嘴,相貌甚是粗犷。他身后恭恭敬敬地站立着三个年轻人,各佩大刀。三位老僧之后,站着清风和几个“寂”字辈的小和尚。
了无见王零丁到来,眼皮一耷,也不搭话。
就听了然道:“这次有劳水龙帮的江白藕江潭主专程前来峨嵋,替我们看管这块‘金霞砖’。再过几月,山上便要举行‘打鬼大会’,到时候群豪毕至,人多手杂,难免会出现意外。只有把宝物交给水龙帮这样的名门大帮看管,老衲才放心得下。”
那叫江白藕的汉子道:“了然大师太客气了。久闻‘金霞砖’乃峨嵋至宝,向不轻易示人,水龙帮能得三位大师厚爱,担此大任,实在是荣幸之至。”
了然点头道:“那便有请江潭主按照江湖规矩,当面验过宝砖。”对了无做了个手势,了无便从怀里掏出一个蓝色的小布包,约有三寸见方,放在手掌心上。那小布包顶上打了个结,了无将结解开,现出里面一块半透明、半闪亮的方砖,阳光一照,表面上折出金灿灿的光芒,便似日出东方,霞光万道,煞是耀眼。王零丁心想:“想不到师父外表寒酸,身上还揣了这等宝物。”
了无金霞砖似乎颇为看重,双手相捧,小心翼翼地交给江白藕。
江白藕接过,在手心里转来转去地观瞧,口中连连赞叹:“好宝物!好宝物!我曾听帮主屡次说起,这‘金霞砖’乃是由峨嵋山金顶的万年积雪积化而成,融聚天地精华,今日一见,果然是天上之物,地上罕有!”把玩了半天,才恋恋不舍地交还了无。了无拿布裹了几裹,重新揣回怀里。
了然道:“这块‘金霞砖’原是当年的武林第一奇人轩辕泰斗在峨嵋金顶拾得,先师阴心大师之物。老衲和两位师弟商议,决定将它暂存于‘伏羲洞’,与先师的舍利子存放一处,若先师地下感知,也必欣慰。”江白藕道:“如此甚好。只是不知这伏羲洞有几处入口,是否方便守卫?”
了然指着面前的洞口道:“这伏羲洞便只这一处入口,看守起来最容易不过。这里地势甚高,平时鲜有人至,若有闲人接近,老远便可望见。”江白藕点了点头,心想:“方才上来之时,洞口根本毫未设防,料想里面除了几个老和尚的舍利子,也没有什么金贵物事。放在这里,倒是不会引人注意。”便道:“那便有劳大师领在下进洞安置宝砖。”
了然作势道:“江潭主这边请。”又向清风道:“你去打开洞门。”
几人右边便是一个山洞,洞口处顶了一块巨石,足有一人来高。清风走到巨石一侧,伸出双臂,抵在石身之上,运起内力,大喝一声,将巨石缓缓移开。王零丁见那巨石所过之处,地下泥土无不深陷,足见其分量之重。
清风移开巨石,却又现出其后一道厚厚的石门。他来到石门跟前,蹲下身去,用手指扒住石门底边,大喝一声:“起!”下肢绷紧,从地上缓缓起身,只听隆隆声响,石门被拉至齐腰。他喘了口气,潜运内力,又大叫一声:“嘿!”双 81c2." >臂发力,又是一阵隆隆之声,一把将石门高举过顶。
了然道:“江潭主请。”在头前引路,进了伏羲洞。了无、了了、江白藕跟随走入。王零丁心里好奇,偸偷躲在了无身后,也跟着蹿了进去。几人刚一进洞,清风在洞口再也支持不住,双臂一松,整个人跳到洞外,石门“嘭”的一声掉落下来,砸起地上一片尘烟。
外面石门合拢,洞里便再听不到外面声音,显然洞壁甚厚,隔音良好,周围却仍有微弱光亮。王零丁向四面环视,只见自己身处一间巨大的石室之中,足有四五丈见方。除了身后进来的石门,前方和左侧又各有两道小石门,右侧设立一道香案,上面点了几盏长明油灯,映出后方墙壁上的一个巨大的苍龙图案,是以外面光线虽不能透进来,洞里却不致完全漆黑。
香案正中摆放了一只颜色古旧的木盒,两旁供奉花果茶食,案前设有一座香炉、一个蒲团。除此之外,室内再无其他多余摆设,因此显得尤为宽阔。
王零丁仔细看那墙上苍龙,见其头角峥嵘,牙爪触风,身上片片金麟如铜叶振摇,便似活物一般,心中倍感敬畏。就听了然向江白藕道:“这间‘苍龙室’里供奉的是峨嵋开山圣祖‘白猿祖师’的舍利子,按照峨嵋山规,所有弟子到此,须得磕三个头,跪拜祖师爷。江潭主并非峨嵋弟子,不必拘礼。”石室空旷,他的话音在室内旋绕良久。说完,他点起九炷高香,举至齐眉,插入香炉之中,又在蒲团上跪下身去,对着香案上的小木盒磕了三个头。了了、了无也都跟着跪下磕头。王零丁见师父行礼,赶忙也磕了三个响头。江白藕则向香案躬身三次,以示敬意。
了无参拜完毕,走到石室正前方的小石门处,轻轻往上一提,提至肩齐,道:“江潭主,这边请。”王零丁跟着了然、了了、江白藕一齐从门下穿过。了无等大家进入,一闪身便到了石门之外,将石门轻轻放下。这小石门甚为轻薄,他提放之际,轻松自如,毫无声响。
王零丁环顾四周,见这间石室大小与前一间石室相仿,室内摆设也如出一辙,右侧仍设香案,香案上一个小木盒,案前有香炉、蒲团。不同的是香案背后的石墙上雕刻了一个巨大的龟蛇图案,龟背宽厚,蛇身粗卷,缠于龟头之上。了然道:“这间‘玄武室’里供奉的是本派宗师‘白眉道长’的舍利子,按照峨嵋山规,所有弟子到此,须得磕两个头。”说着点了六炷高香,举至齐眉,插入香炉之中,又带着了了、了无、王零丁一起磕了两个头,方才起身。江白藕则向香案躬身两次,以代磕头。
这间“玄武室”左壁有门,前方却没有石门。丫无拉开左壁的小石门,让大家进入下一间石室。这第三间石室却是正对着门口设一香案,左壁上另开一个小石门。香案上点了油灯,却没有供奉,也没有小木盒,香案后面的墙壁上雕着一只白虎。了然道:“这间‘白虎室’本该供奉我们师兄三人的授业恩师阴心禅师的舍利子,但他老人家在世之时,认为自己身轻德微,无法和‘白猿祖师’、‘白眉道人’两位先祖并列,坚持不肯进入‘伏羲洞’,后经我们师兄弟三人反复恳求,才勉强同意进入‘朱雀室’,却说什么也不肯进入‘白虎室’了。眼下将金霞砖暂存于这间‘白虎室’,陪伴先师左右,也算是了却了我们师兄弟三人的一粧夙愿。”说着向了无做了个手势,了无便取出金霞砖的四方布包,恭恭敬敬地置于香案正中。
了然肃然上了三炷香,磕了一个头。江白藕也跟着鞠了一个躬。
了无提起左壁上的石门,大家进入第四间石室。墙壁上雕刻的是朱雀,尖喙巨爪,神骏非凡。石室右侧设一香案,左边开一个小石门。了然道:“这间‘朱雀室’里,供奉的就是先师阴心禅师的舍利子了。按照峨嵋山规,所有弟子到此,须得磕一个头。”说完上了三炷香,磕了一个头。
江白藕只好又鞠一躬,心想:“这峨嵋山规当真繁复无比,还好伏羲四象,到这儿是最后一个。”
大家施完礼,了无提起左壁的石门,便又回到了开始的“苍龙室”中。
江白藕心里正自高兴,却听了然朗声道:“这间‘苍龙室’里供奉了峨嵋开山圣祖‘白猿祖师’的舍利子,按照峨嵋山规,所有弟子到此,须得磕三个头,跪拜祖师爷。”竟然又点了九炷香。江白藕心中大骂,无法可施,只得跟着三个老和尚又规规矩矩地鞠了三个躬.,直腰时只觉后背酸痛。王零丁从地上爬起来,也是磕头礎得头晕眼花。
磕完最后这三个头,却是真的可以出洞了。了无将洞口的大石门隆隆提起,几人鱼贯而出。清风等人正在洞外守候,见他们完事,赶忙迎了上来。江白藕长舒一口气,对同来的三名手下道:“你们在洞外换班看候,一刻不能空闲。若是丢了宝砖,拿你们是问。”了然也对寂能、寂寥几个“寂”字辈的小和尚道:“你们在这里陪水龙帮的英雄看值,没有我的允许,谁也不准进洞。”又让清风重新在洞口顶上巨石。
安放好了金霞砖,江白藕对了然说道:“三天之后,我们南海分潭的袁潭主会路过峨嵋,届时他会亲来宝山査看金霞砖的守卫。了然大师一百个放心,有我们水龙帮的层层防护,定能确保万无一失。”了然道:“有劳江潭主费心了,请到报国寺稍用素斋,再随老衲下山。”说着和了无、了了一起,领着江白藕下山吃饭。王零丁在后面大喊:“师父!明天我们在哪儿练功?”了无头也不回地答道:“洪樁坪!”转眼便消失在山下。
二
第二天一大早,王零丁吃过早饭,便顺着龙江栈道向洪樁坪上行。那栈道起先还算平直,越走却越是迂回曲折。走过一半路程时,两边已是险峰夹峙,顶上凌空峭壁,只露出天光一线。往前望去,却是雾蒙蒙一片,竟像要通到白云深处。他心道:“师父可真会找地方。”再往上爬,不知不觉便进了云里。忽闻鸟鸣,抬头找寻,见满山古木成林,参天蔽日,几缕阳光从树叶疏隙中挤进来,抚照在花草之上,将云雾化作仙露,如粒粒晶莹珍珠,弥漫如绡,又哪里看得见鸟影?
不多久便到了坪上。王零丁四面环顾,只见虬枝绿叶,翠色似海,唯独不见了无。他来来回回找了几圈,毫无所得,忍不住自言自语道:“师父定又在屋里睡觉。”
忽然一阵风过,林丛沙沙作响,一片浓雾带着湿湿的清香扑面而来,浓雾后隐隐传来人声:“谁说我在睡觉?”缥缥缈渺,有如鬼魅。
王零丁大惊,知是师父到了,慌忙向浓雾方向跪拜。只见了无于雾里一株罗汉松后面转出衣袂飘飘,仿佛乘风而至,到了王零丁面前,扬手道:“起来吧。”
王零丁见了无并未生气,心里偷喜,起身道:“师父早。”了无哼道:“这也叫早?都什么时辰了?”王零丁忙道:“是,是,不早了。”了无道:“你刚才一个人在这儿说我什么来着?”王零丁厚着脸皮道:“我刚才说,师父连夜看书辛苦,应该在屋里多睡一会。”了无道:“多睡一会自然应该,不过也不必在屋里,我便是走路吃饭之时,也能睡觉。”王零丁奇道:“师父这门睡觉神功盖世无双,什么时候传了我吧。”了无道:“传你也无不可,只是你现在全无内功根基,无从练起。”王零丁道:“是,是,师父可先教我那峨嵋九阳功。”
了无奇道:“这‘峨嵋九阳功’的名字你是从何得知?”王零丁道:“我来的路上,听金捕头说的。”了无点点头道:“嗯,你这孩子倒是机灵。”王零丁笑道:“我若不机灵,师父这么高的身份,怎么肯收我为徒呢?”了无道:“哼,算你小子有福。我一辈子没收过徒弟,到老却收了你这么个马屁精。”
王零丁一笑,也不否认,问道:“师父说从未收徒,那山上那么多弟子,难道都是了然大师和了了大师的门下么?”了无不屑道:“掌门和师兄只教了几个‘清’字辈的饭桶,那几个‘清’字辈的饭桶,却又教了一大批小饭桶出来。”王零丁道:“原来掌门不会教徒,要是换师父来教,那肯定大不相同了。”了无却摇头道:“那也没什么不同。”
王零丁不明所以,问道:“师父这话是什么意思?”了无道:“饭桶便是饭桶,生下来便是饭桶,换谁来教也还是饭桶。”王零丁道:“那依师父的意思,这人如果生下来不适合练武,就永远练不好了?”了无道:“他若后天狂下苦功,或许也能成为二三流的高手,但若想成为顶尖高手,却是万难。”王零丁恍然道:“原来如此,我若想练成师父的神功,也须得有师父的天分了。”了无道:“正是。所以你若日后一无所成,乃是你自己愚钝,怪不到为师头上。”王零丁道:“那是自然。但我若练成了呢?”了无盯着他看了一会儿,道:“那是你自己资质优秀,加之为师教导有方。”
王零丁笑道:“干赚不赔,这个师父倒是当得容易。”了无道:“哼,你懂什么?饭桶怎么教也还是饭桶,所以人人教得;良才美玉则不然,若遇不到明师,搞不好便也糟践成了饭桶。”王零丁道:“如此说来,师父的师父,定然也是一位明师了?”
了无肃穆道:“我师父阴心大师,乃峨嵋百年来最了不起的大宗师,不仅武功盖世,而且深谙佛理。只可惜他老人家英明一世,却只教出我们三个不成器的弟子。我们若有他老人家一半的资质,又何至于让峨嵋凋零至此?”言下颇为喟然,又自言自语似的小声道:“如果那人不是心术不正,以他当世无双的资质,足可光大峨嵋一派,只可惜……唉……”
王零丁见自己勾得师父沮丧,当即劝慰道:“师父也不要太难过。日后我将本派武功发扬光大,你老人家也就对得起阴心大师了。”了无瞪着他看了半天,嘿嘿道:“想不到你小小年纪,口气倒是不小。”王零丁也不觉得他话中带刺,泰然道:“本派武功若真有这么厉害,总会有人发扬光大。”了无大声赞赏道:“不错!有志气!我今日便传你些入门功夫。”王零丁大喜,又倒身恭恭敬敬癒了三个头,这才站起。
了无问道:“你可知本派武功之中,最紧要的是哪几样?”王零丁道:“弟子不知。但我见师父整日使剑,本派剑术定是不会差的了。”了无道:“不错,本派的轻功和剑法均有独到之处,但这两样都需以内功为根基,这峨嵋九阳功,才是峨嵋武功的根基。世上武功门派何止成百上千,但说到这内功心法,却也只有两大路。一路便是像我们峨嵋,讲究循序渐进,稳扎稳打。先是练精化气,然后练气化神,最终练神还虚。天下名门大派,如少林、武当、峨嵋、青城,虽然内功巧妙变化各自不同,但大体上都归结于此路。”见王零丁似懂非懂的样子,又道:“另外的一路,不求扎实,但求速成,一般不出三五年便能练成,但根基不牢,以后,任你再如何努力,却也难更进一步。相比之下,正派内功可以说是永无止境。你每多练一年,便多一年之功,只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这么练下来,颇要费些工夫就是了。若让你选,你倒选哪一路来?”王零丁道:“要学自然学那高的,只学三年多没意思。”
了无点头道:“善哉。只是世人多虚浮乏实,贪图捷径,没耐性取武学正道,反倒投机取巧,当真贻笑大方。你天性聪明,练这内功之时,却需稳扎稳打,切忌耍小聪明。若偏离正轨,轻则荒废功课,重则走火人魔,后果不堪设想。”
王零丁暗道:“原来这练武也有正邪之分。”他虽然小聪明过人,但于大事上并不糊涂,当即正色道:“弟子明白。”
了无见他领会,便将“峨嵋九阳功”的人门心法,一一讲给他听。王零丁听了两三遍便记下,虽谈不上融会贯通,但也理解了个八九不离十。
了无甚为满意,嘱他回去勤加习练,便飘然回去。
如此过了两天,第三日授课结束之时,了无忽道:“今日水龙帮袁潭主要来参观伏羲洞,你要不要一起去?”王零丁之前在“香来也”见过袁九洲,听他和米市沛一起讲过“九幽神船”的案子,听说他也来了峨嵋,大感好奇,当即拍掌叫道:“要去要去!”了无摇头道:“你这孩子,便是爱凑热闹。”王零丁笑道:“师父喜欢安静,老是一个人躲起来偷偷看书,以后再碰上这种事情,都让弟子代去便是,省得坏了师父的清修。”
二人便一前一后向雷洞坪登去。王零丁攀缘缓慢,了无有意放慢了脚步,过了一个多时辰方到了坪下。了然和了了早在伏羲洞前等候,寂能、寂光和两位水龙帮的壮汉守在洞口,旁边另有一人,正是水龙帮潭主袁九洲。
了无拜见过了然和了了,对袁九洲道:“我这徒弟行走缓慢,上山来迟,袁潭主休怪。”袁九洲见是王零丁,诧异道:“你……你不是‘香来也’的那个小厮么?几时来了峨嵋?”王零丁笑道:“金捕头带我上山学艺来了。”袁九洲想起他在“香来也”智破冯大案,料想金捕头看他天资聪颖,所以送他上峨嵋栽培,不禁赞道:“峨嵋广选天下良才,难怪历经数百年,屹然不倒。”
了无等人见袁九洲识得王零丁,均感惊讶,只是当前另有正事在身,便不再深问。了然道:“有劳袁潭主亲临敝山。三天前江潭主刚刚来过,陪同老衲师兄弟三人一起进了这伏羲洞,将宝砖存于其中。这些天洞外一直有贵帮派专人守护,宝砖必定安若泰山。”
袁九洲道:“我们帮主听说这回是了然大师亲自托保,所保之物又是江湖至宝‘金霞砖’,对此极为重视,对我们几名属下反复训示,不惜人力,不怕麻烦,定要确保宝砖无恙,绝不允许出现任何纰漏。正因为他老人家交代在先,所以我此次路过宝山,特来二次查验,顺便参拜参拜伏羲洞中的各位峨嵋祖师,以略表敬意。”了了听他要参拜祖师,甚是高兴,道:“袁潭主真乃有心之人,诚心所至,必定念念圆满。”
了然当下请袁九洲进洞。了无推开门口的巨石,提起石门,了然、了了、袁九洲一起步入,王零丁也大摇大摆地跟在后面。大家都以为他得到了无允许,因此无人过问。了无也懒得管他,等大家走过,轻轻一纵,跃人洞内,石门在身后“嘭”的一声关上。
进了“苍龙室”,了然照例带领大家拜过“白猿祖师”的舍利子。袁九洲甚是虔诚,跟着在地上磕了三个头。行完大礼,五人离开“苍龙室”,进了“玄武室”,又向“白眉道长”磕头。再接下来是“白虎室”。了无提起“苍龙室”和“白虎室”之间的小石门,了然率先进门,前脚刚过,突然停下了脚步。袁九洲收脚不及,险撞在他背上,正自觉诧异,就听了了大声惊呼“金霞砖!金霞砖呢?”
王零丁挤进石室,往正前方的香案上望去。只见那案上点着几盏长明油灯,除此以外更无他物,而原本该在香案中央的金霞砖,此刻已然不知去向。
了然大惊失色,大步抢到香案之前,上下查看,却哪儿有金霞砖的影子?了无亦颤声道:“怎么……都没了?”
袁九洲见三位高僧惊惶失措,不禁冷汗直冒,问道:“金霞砖……本来是在这里的么?”了了道:“不错,那天了无大师亲手把它放在这香案之上,我们都看见了的,江潭主也在场,怎么……怎么会……”袁九洲听说江白藕也在场,心想那样水龙帮更加逃不脱干系,回去以后没法向帮主交代,双腿便像踩在棉花上面,软绵绵地挪不动步。
当下五人在“白虎室”里四处搜索。那“白虎室”虽然占地甚大,实则空空荡荡,除了香案、蒲团之外,再无其他摆设,五人不多会儿就搜完了各处角落,却是一无所得。
了然只觉难以置信,道:“我们去下一间‘石室看看。”说完也不等了无动手,自己提开石门,携了无、了了、袁九洲、王零丁一起进了南边的“朱雀室”。他们虽然心慌意乱,却没有忘记峨嵋山规,照例先拜过阴心禅师,然后在石室里四下查找,连香案上盛放舍利子的木盒都打开来看了一遍,仍是一无所获。了然兀自不放心,带大家回到“苍龙室”又搜了一遍,这还不够,又按照“玄武”、“白虎”、“朱雀”、“苍龙”的顺序搜了一圈,依旧毫无所得。
王零丁两圈转下来,不停地磕头行礼,有些消受不起,对了然道:“掌门,要不我们到外面问问?”了然心想,这样找下去也不是个事,便缓缓点了点头,提起洞口石门,带众人一起出了伏羲洞。
寂能、寂寥正在洞口等候,见掌门人出洞时面色冷峻,全不似进洞时泰然自若,心里有些打鼓。了然沉声问道:“寂能、寂光,你们在这儿轮班当值,可有什么人进过伏羲洞么?”寂能道:“没有啊,我们谨遵掌门之命,没日没夜地在洞口守卫,从没有人进过洞啊。”水龙帮的两个守卫也道:“是啊,连洞口的巨石都没有挪开过半寸,怎么,有什么不对么?”袁九洲脸色极为难看,道:“金霞砖不见了。”那两名守卫大叫:“什么?”说完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不敢相信。寂能颤声道:“怎……怎么会?”
袁九洲问那两名守卫道:“你们确实没有离开过洞口半步?”其中一人道:“我们和张大哥轮班,一人离开之时,另两人便守在洞口,绝对没有开过小差,这几位峨嵋的小哥也可以作证。”寂能道:“是啊,我们也是这样轮班。”
袁九洲又问三位老僧道:“这伏羲洞除了这个洞口之外,还有别的出入口么?”了然摇头道:“伏羲洞浑然天成,除了这个入口,多一个缝都没有了,哪里还会有其他的人口?”袁九洲惊讶道:“那金霞砖怎会消失不见?”
了了喃喃道:“相传当年太昊伏羲在洞中悟道,为防野兽干扰,以一块巨石堵住洞口,潜心思索七七四十九天,终得正道,欣喜之下,一飞冲天而去,洞口大石竟分毫未开。难道……难道……”袁九洲接道:“难道金霞砖也和当年的伏羲帝一样,自己飞出了洞外?”王零丁撇了撇嘴,心想:“你们脑筋不灵,便扯这些怪力乱神,我可不信。”
了然皱眉凝思,只觉此事匪夷所思,似非人力所为,想不出个所以然来。过了许久,无奈叹道:“金霞砖灭于峨嵋,那也是渺渺冥冥,天数早定。”袁九洲一边擦着额头上的汗,一边说道:“水龙帮护宝不力,定当按行规赔付。只盼了然大师慈悲为怀,千万不要把这件事情传了出去,免得水龙帮……免得水龙帮名声受损。”了然道:“阿弥陀佛,花开花谢,诸行无常。袁潭主不必太过自责。我们在报国寺准备了素斋,请袁潭主前去食用。”袁九洲道:“水龙帮未尽职守,颜面扫地,哪儿还敢尸禄素餐?不敢叨扰,这就速速下山。”叫手下即刻收起行囊,灰头土脸地下山去了。
了然面色阴沉,对寂能、寂寥摆了摆手,道:“金霞砖既已不见,这里也用不着你们了。”他叹了口气,用巨石重堵住洞口,与了无、了了道:“你们与我一同回万年寺吧。”三人一起下了雷洞坪,留下王零丁一人望着天空呆呆思索。
寂能、寂光下山之后,跟其他小和尚说起此事,添油加醋,吹得神乎其神。几天之后,峨嵋山上人人都道伏羲洞里有未知神灵,接近不得,只要在里面待得久了,便会自行消失,跳脱天地之外。自此往后,伏羲洞便成了名副其实的“峨嵋禁地”,再无一人敢稍近一步。
三
伏羲洞怪事之后,王零丁于第二日照例去洪樁坪学习“峨嵋九阳功”
的心法。了无对昨日之事绝口不提,王零丁见师父脸色古怪,也就不敢多问,只管专心练功。如此一日复一日,到了第十日上,一整套“峨嵋九阳功”的口诀即告传授完毕。第十一日起,了无开始传授内功运用之法和轻功入门,如此又是五日。
第十五日授课结束前,了无向王零丁道:“从明日起,你不用来洪樁坪了。”王零丁惊道:“师父不教我了么?”了无道:“那倒不是。明日起我打算传你剑法。我在山上某个显眼露天之处等你,你若在午时之前找到我,我便传你几招,你若找不到,哼哼,那也不必学了。”王零丁心头一宽,笑问:“师父跟我玩藏猫猫么?”了无道:“我又不藏,藏什么猫猫?”
王零丁稍一揣摩,恍然道:“原来师父是要考较我轻功。”了无笑而不答,转身下坪而去。
次日王零丁大早起来,迷迷糊糊下了清音阁,习惯性地往洪樁坪方向走去。没走几步,猛地想起地点已经更变,不由得茫然停步,暗自寻思:“我上什么地方去找师父才好?”看这清音阁地处峨嵋半山腰,可上可下,四通八达,一时竟没了选择。正为难之际,忽然灵机一动:“听说那峨嵋金顶甚是难爬。师父要考较我的轻功,说不定便会躲在那里。”这主意一定,深吸一口气,仗着微末轻功沿白龙江顺山而上。
王零丁轻功初学乍练,上到洗象池便堪堪花了一个时辰。沿途经过钻天坡时,因为道路陡险,怪石遍布,还把脚硌了一下,更减缓了速度。他在洗象池歇息片刻,也顾不得欣赏风景,咬咬牙接着往上奔去。
又一个时辰到了卧云庵。王零丁离着老远,看到一个小和尚在庵门口手执一把大扫帚清扫残枝。那小和尚一见王零丁,慌忙丢下扫帚,躬身行礼道:“寂光参见王师叔。”王零丁奇道:“你怎么在这儿清扫?”寂光苦笑道:“我……我不小心打碎了一只饭碗……”王零丁同情地摇了摇头,道:“你扫你的吧。”寂光便又拿起扫帚。刚扫了两下,王零丁问:“你有没有看见了无大师从这里经过?”寂光道:“他向金顶去了。”王零丁大喜道:“你立大功一件,回头我帮你向掌门美言儿句!”信心倍增,加速往上登去。
其时金顶之上,一个瘦小的背影正站在舍身岩前,面朝云海,悠然自如,淡看脚下波涛漫卷漫舒。王零丁从背后望去,见师父身形单薄,却自巍然不动,仿佛与天地融为一体,大感敬佩。从后面小心翼翼地趋近,正要开口,忽听了无道:“来啦。”
王零丁一惊,暗道:“原来师父早就知.?道。”慌忙施礼。了无缓缓转身,道:“你轻功不怎么样,猜地方倒还可以。”王零丁笑道:“弟子武功不济,如果脑筋再不灵光,师父的盖世剑法也就不用学了。”了无道:“哼,休要贫嘴,看清楚了。”倏地抽出长剑,刷刷刷剑走龙蛇,连出三招。王零丁看完道:“这三招有什么稀奇?”了无道:“嗬,好大的口气。没什么稀奇,你倒使来看看。”说着将长剑递给他。王零丁伸手接过,按照了无所使,照猫画虎比画了一遍,虽然斧凿痕迹甚重,但竟也有三分模样。
了无忍不住道:“你第一次用剑,能使成这样,也算不错。”王零丁听师父嘉许,更加来劲,道:“我再使一遍。”说着又学了一次,这一次便比上一次好得多。还觉不满,又试着 4f7f." >使了一次。这第三次便又改正了第二次的一些缺点。
了无见他三次一次更胜一次,大感惊讶。要知道有些徒弟天资聪颖,凡事一教就会,一点就通,那也不算新鲜。但老师不加指点,当徒弟的能自己体会到其中的是非,那便是最难得的“悟性”了。了无心中大悦,道:“很好,孺子可教。我再传你三招。”说着又连使三招。王零丁细心观察,稍加演练,便把这三招又学会了。了无满意道:“不错,你学得真快。”王零丁问:“敢问师父这几招剑叫什么名字?”了无道“这是本派人门剑法‘九十九拐’的前六招,只教剑法的基本运转走势,并不用来制敌,因此没有名字。”王零丁有些失望藏书网道:“原来只是用来比画的。”
了无教诲道:“你可不要小看这‘九十九拐’。它之于峨嵋剑法,好比砖瓦之于万丈高楼,文字之于鸿篇巨著,乃峨嵋剑法之根本。天下无论多艰深繁复的剑法,就基本动作而言,也变不出‘九十九拐’;就剑理而言,也变不出‘八十四盘’。你将这两套人门剑法练熟,日后再学别的剑法,方可事半功倍。”
王零丁一听这“九十九拐”还有这么大的名堂,倒也不敢再轻视,道:“弟子明白了。那请师父再多传我几招罢。”了无道:“开头不能贪多求快,今天我便只传你这六招。”王零丁道:“一天只学六招,一套‘九十九拐’要十几天才能学完,是不是太慢了点儿?”了无道:“你生性聪明,更要有意放慢。休要啰唣,回去多加习练便是。”王零丁尽管意犹未尽,但也不敢再坚持,老老实实道:“是。”自行退下了。
王零丁回去找了柄剑,把那六招剑法翻来覆去练了无数遍,然后枕戈待旦。好容易挨到第二日天明,他一起来便急急奔金顶而去。因为前一天已经走过一遍,所以再走便相对容易。他经过卧云庵时,还特地在门口看了看,发现已无人在清扫。
上了金顶,他却傻了眼。偌大舍身岩上绝壁森森,云海莽莽,却渺无一人。王零丁翻然醒悟:“师父没说地点不变,这可要到哪里寻他才好?”
他坐在边上,搜肠刮肚半天,也没想出什么妙法,只好先下山再说。料想山上山下转一大圈,总能找到。
这下山和上山的心境便如天壤之别。王零丁步履和心情一般沉重,过了卧云庵,下到雷洞坪,越走越觉得不爽,随脚把道上的石块坷垃踢得四处飞溅。忽然听见前方传来“叽叽”之声,抬头望去只看见远处树梢之上,稀稀拉拉地散布着十只猴子,其中一只大猴怪叫一声,从一棵三丈多高的大树上一蹿而下,快如电闪。几乎与此同时,对面一棵树上也蹄下一只大猴。说时迟那时快,两只猴子在半空中结结实实撞作一处,“砰”的一声闷响,也不知道谁撞了谁的胸口,双双惨叫,翻滚栽落在地。它们身子一触地,随即弹坐而起,仴谁也不忙发起第二波进攻,只隔着一段距离,冷冷盯住对方不放。
王零丁恍然大悟:“原来它俩在争夺猴王。”这才看清,先跳下的那只猴子高大魁梧,面目苍老,多半便是老猴王;后跳下的那只壮硕威猛,正值当年,唯独一张柿饼脸好像被磨碾过似的,奇丑无比。前者眉间两道血痕,后者背上少了一处毛,显是刚才交锋之时互赠的记号。
那老猴倏然长啸一声,身体如箭般向柿饼脸射去。柿饼脸见来者不善,用力一蹬,平地飞身一丈,几个起落,向树梢直蹿而上。老猴在下面紧追不舍。柿饼脸先到了树顶,不等老猴近前,回身便是一抓。老猴尖声怪叫,长臂勾住树枝一荡,闪开这记攻势。王零丁在下面伸脖看来,只见两个褐色的光点在树尖闪转腾挪,飞旋扑击,将树叶打得如纸片般纷纷坠落,也看不出谁占上风。
两猴来往厮杀了一盏茶的工夫,那只老猴终于捺不住发出凄厉的惨叫,如个破布袋般从树上笔直堕下,砰的一声砸在地上,摔个不轻。那柿饼脸一朝得势,从树上急跃而下,欲置老猴于死地。老猴晓得利害,忍痛从地上翻身爬起,顾不得喘息,向西北方狼狈逃窜。树上一直静默的群猴像是一下认清了形势,齐声“呦呦”呐喊,争先恐后地纵身下树,跟在柿饼脸后面一同追撵老猴,场面甚是壮观。
王零丁一时玩心大起,紧跟在猴群后面。眼见老猴逃到一处山坡,蓦地停步回身,寒毛炸起,四爪抓地,两只血红的眼睛充满杀意。众猴随即追上,但被老猴悍气震慑,一时俱不敢上前。
那领队的柿饼脸看出老猴要殊死一搏,不敢大意,小心翼翼地向前凑近。连蹭几步,见老猴无意移动,估摸距离已经一跃可及,双爪前探,向老猴猛扑过去。那老猴满身挂伤,实已筋疲力尽,竟然不躲不闪,待柿饼脸两爪攻到胸前,突然一跃而起,奋臂将它紧紧抱住,在地上连续数个翻滚。一片尘烟过后,二猴竟然双双坠落崖下。
围观诸猴忍不住齐声惊呼。王零丁一颗心突突跳了半天,心道:“这老猴好狠,竟拼了命不要,与对手同归于尽。”忽听群猴再次大叫,且叫声中大有欢快之意。正迷惑时,见柿饼脸从崖下一跃而上,竟然未死。王零丁大为惊奇,心想:“它用什么方法在空中挣脱了老猴,又怎么上得崖来?”他小心走到崖边向下望去,只见万丈深渊如刀削的一般,但峭壁之上,尚生有零散怪松枯藤,料想那柿饼脸挣脱老猴之后,便是借着这些植物攀缘而上。再找那老猴,哪里还有踪迹?不消说早已葬身崖下,死于非命。王零丁心生感慨:“那老猴有勇有谋,到头来还是功亏一篑,可惜啊可惜。”
转过身再看那柿饼脸,正昂首挺胸,冠毛高耸,现出一派王者之风。
三四只母猴簇拥而上,用舌头帮它把身上的血迹舔除。旁边又上来几只猴子,各执鲜果,轻轻放在它身前,供它享用。其余大小猴子都聚拢在周围,无不俯首帖耳。王零丁暗道:“难怪个个都争当猴王。猴王有这么多好处,我若生为猴子,说不定也去争它一争。”
正在胡思乱想之际,突然脑后一阵风响。王零丁刚要回头,眼前一黑,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三战对决
一
王零丁醒来的时候,日头已转至西边。他从地上爬起,摸摸后脑,只觉得隐隐还有些痛,好在并无大碍。看看周围,猴子早全都散了。他努力回忆白天发生的事情,只记得猴王大战一波三折,自己看得惊心动魄,以后的便都想不起来。他记得有人从后面袭击,但自己遭袭之时明明背朝悬崖,难道袭击那人是从崖下攀缘而上,就像柿饼脸那样?他在崖边往下望了许久,怎么也不觉得是人力能及,而且看不出半山腰里有什么东西,何况就算真的有人,他又为什么放着山路不走,偏要去爬这悬崖陡壁?一时间大惑不解。
忽然想起一事,不由得大叫一声:“哎哟!我只顾看猴子打架,可把学剑的事情全都忘了!师父知道了定要责怪。”转念又想:“师父也没说我一定要找到他。下回他若问起,我便说转了一个上午,把半个山都找遍了也没找到。我轻功不济,那也不能说是什么过错。”主意一定,赶紧沿原路返回。
王零丁回到清音阁时天色已晚,旁人早已用过晚饭。大家见他满身尘土,问他怎么回事,他只谎称在山坡上摔了一跤。吃完饭,他躺在床上回想一天的经过,剑没学成,还不明不白地挨了一记暗箅,越想越觉得窝囊,恨恨地便睡着了。
第二日起来,王零丁多了个心眼,先不忙着上金顶,而是直奔万年寺。
到了寺外,躲在一株黄心树后面,如做贼般监视着寺门。等了足有小半个时辰,那门“吱呀”一声被人推开,里面颤颤巍巍走出一个老和尚,正是了无。王零丁心中大喜,却紧闭住气不敢做声,等了无下了石阶,转上山道,这才蹑手蹑脚地从树后走出。
上了山道却傻了眼。一眨眼的工夫,了无已然踪迹不见。王零丁深知师父轻功绝顶,在他老人家面前万难取巧,当下唉声叹气。没办法随便选了个方向,运轻功向山下奔去。
这回运气倒是不错,一个时辰后在报国寺门口撞见了无。了无也不问他昨日干什么去了,上来便教了六剑,教完便走,半句废话没有,倒搞得王零丁颇为无趣。
自这天以后,王零丁每天早起便随便选一个方向,要么山上,要么山下,然后花大约两个时辰跑到尽头。运气好能碰到了无,学七八招剑,运气不好便白费工夫,权当练了轻功。如此一个多月下来,一套“九十九拐”
总算学完。此月间,王零丁剑法虽然学得有限,轻功可是长进不少,到后期从清音阁到金顶便已缩减到一个时辰。
那一日无教完最后一招“九十九拐”,道:“你轻功已经初具模样,明日起可以回洪樁坪了。”王零丁一听再不用漫山遍野找了无,大声叫好。了无冷冷道:“你先别髙兴得太早。”留下王零丁独自发呆,转身而去。
次日清晨,王零丁如约来到洪樁坪,了无已先到了。见礼后了无道:“你随我来。”
师徒二人从洪樁坪往西一直走,脚下没有山路,连着翻了几个坡,这才进了一处山坳。了无指着不远处坡下一个大东西道“你看那是什么?”
王零丁走近观看,见是光光溜溜一个巨大的石球,足有一人来高,比起伏羲洞口的石球,却是更高更大。于是他不假思索道:“这不是一个石球么?怕不成有几千斤重?只不知怎会生得如此光滑?”了无道:“不错,这球名曰‘阴心球’,是我师父阴心大师,当年请武林奇人轩辕泰斗以利器切削而成,专门造来练功的。你将这阴心球的功夫练成,力量便能大有长进,我才可以传你‘八十四盘’。”王零丁奇道:“这石球也能练功?不知怎么个练法?”
了无道:“你看好了。”走到石球跟前,伸手试了试,运劲一推,那球在地上晃了几晃,却并未移动,显然极为沉重。了无深吸一口气,丹田运劲,大喝一声:“走!”一掌平平推出,击在石球之上,足有千钧之力。那石球突受大力,呆滞片刻,终于开始缓缓向前滚动。许是太久没有动过,初时颇为黏滞。了无跟在球后不住出掌,七八掌过后,逐渐将它激得越滚越快,眼看便滚到一处山坡之下。
王零丁看得目瞪口呆,忍不住大声喝彩道:“师父好神功!”却见了无大喝一声:“上!”双掌齐出,顶在石球后面。那石球本已滚上了劲,被了无一加力,更渐渐向坡上爬去。
这上坡比平地更不知道艰难了多少倍。了无在球后面连推带顶,把它缓慢向上送去。王零丁见师父身形瘦小,随时都有可能吃不住劲被石球滚下来压扁,明知师父神功盖世,仍不禁为他捏了把汗。
那球慢慢地滚到接近坡顶处,了无突然一松劲,双脚一燈,飞身99lib.上球。
石球一失去支撑,勉强向上多滚了几尺,便逐渐改作向坡下滚去。初时滚得还挺慢,往后越滚越快,快到坡底时便迅如风驰电掣一般。了无踩在石球顶上,双足不住蹬动,便似在平地之上。王零丁在下面看得正带劲,忽然发现形势不对,那球竟像是朝着自己冲来。这要是万一被礙上,还不立时变成肉饼?吓得他大叫一声“妈呀”,转身撒足狂奔。
情急之下,他竟然忘了拐弯,只一味径直往前飞逃。那石球在后面穷追不舍。王零丁越跑越是心慌,一下没留神脚下,绊到一根草藤,立时摔了个狗啃泥。他人在地上,不及爬起,听得身后石球隆隆迫近,料想今日必然不明不白地葬身于此,万念俱灰,大叫一声:“完了!”便自闭目待死。
二
王零丁瘫在地上正动弹不得,忽觉腰间一股大力,带得整个人离地而起。他身子横在半空,似受人拨动一般,不由自主转成头上脚下,不偏不倚,双脚当先着地。本来他若是下盘扎实,足可借机站住,但他武学根基尚浅,向前跋跄几步后,膝盖一软,便再次扑通摔倒。他这第二跤刚摔在地上,便听得后面石球隆隆滚过,转身再看先前绊倒之处,见土里一条深深的辙印,内陷几片草藤野花,早已不成形状,想起方才险状,后怕不已。
他好不容易定了定神,才晓得爬起身来。眼前却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妙龄女子,黑发如瀑,白肌胜雪,一袭青墨窄身裙裤,衬得眉清目秀,亭亭似柳。那女子清眉微蹙,默然无语地看着他。
王零丁见那女子容貌秀丽,一时张口结舌,心想:“这姐姐便似神仙下凡一般。”半晌才愣愣地问:“是你救了我么?”那女子微微一笑,大约是默认了。王零丁想:“看不出她身子骨如此柔弱,力气倒是不小。”心里—下子佩服起来,笑着拜谢道:“多谢姐姐救命之恩。”那女子见他客气,倒有些不好意思,轻声道:“那也没什么。有你师父在,我本不必多管闲事。”说完自然向山上瞟去。了无仍踩在阴心球上,蹬得它向山坡上缓缓滚去,自得其乐。
这时从山下走上来一群人。为首一位矮胖老者,肥头大耳,阔口厚唇,一双漫不经心的金鱼眼,似在与肚皮争鼓,身上一件金黄色绸袍,阳光下闪亮耀眼。他身后五个年轻人,个个英俊挺拔,一表人才。五人之后,跟着些零散随从,挑担荷重。
那老者大剌剌走到坡底,抬头向了无喊道:“老和尚!知道你会踩球,快下来吧!”了无向坡下瞥了一眼,在球上大声回道:“你懂什么?这家伙重得邪乎,隔三差五不滚上几滚,时间长了就把自己压扃啦!”听口气像是与那老者久识。他刚开始说话的时候还在坡顶,说完连人带球已接近坡底,只是他下坡时有意不断减声,在坡下众人听来,整句话从头至尾一般强弱,便似从同一源地发出。
那矮胖老者见了无顽固,又向上喊道:“老和尚!你再不下来,我可要动蛮力啦!”了无喊道:“你知道这球多重吗?不怕死的你就来吧!”老者喊道:“不就是三千五百一十二斤吗?我还怕了不成?”了无喊道:“可别光说不练!”
老者低头大骂,上前几步走到坡下,稳稳地扎了一个马步,深吸一口气,双掌提至胸齐,蓄势凝力。众人顺着他的掌势往山上看去,见那大球往下愈滚愈急,必将滚过他所站之处,方晓得他竟要以身阻球,不禁都为他捏了把汗。也就是几个眨眼的工夫,大球迫至老者面前。老者大喝一声:“来得好!”瞅准时机,运足气力,双掌沉沉推出,砰的一声闷响,重击在大球之上。只见石球周遭泥土碎屑满天纷飞,同时老者受球反震,身子瞬间暴沉数寸,双足齐插人土,没及脚踩。闷响过后,大石球晃了几晃,老者也摇了几摇,随即便双双定住。围观的几个年轻人齐声喝彩:“曾大侠好掌力!”了无于球顶借势飞出,轻飘飘落在侧旁,亦大声赞道:“曾胖子!你这招‘螳臂当车’可比二十年前更加威猛啦!佩服!佩服!”
老者不紧不慢地从土里拔出双脚,抖了抖鞋上的泥土,又掸了掸手,脸有得意之色,揶榆道“老和尚置徒弟于死地而后生,这番胆识也真让人佩服。”了无哈哈一笑,道:“我徒儿福大命大,危难时自有贵人相助。”
那少女听出了无话有所指,脸一红,道:“大师说笑了。方才我便不出手,大师也定有解救法子。”了无嘿嘿一声,不置可否,问道:“你救我徒弟那一下,可是藏书网鞭法中的‘狮子甩头’?女施主跟木鱼帮的唐帮主怎生称呼?”
少女心中一惊,双瞳睁大。她刚才甩出王零丁那一下,正是用上了木鱼帮“龙虎十八鞭”中“狮子甩头”的腕力,在横劲中掺杂旋转,是以王零丁平身飞出,随后却双脚着地。她自以为使这招时手中无鞭,外人决计看不出来,没想到还是被了无一眼识破,惊讶之余,不由得对了无大为敬佩,当即躬身道:“大师好眼力。唐帮主正是先师。”
老者见状笑道:“什么都瞒不过老和尚。这孩子叫纪清泉,本来是唐水仙的得意弟子,后来让我调教了调教,轻功更是一日千里。”那少女顿时满面绯红,显然还在为那下“狮子甩头”耿耿于怀,不敢当“得意”二字。>藏书网王零丁偷看在眼里,暗想:“原来她也叫清泉,比我们山上那个清泉可漂亮多啦。”
了无道:“老衲十年前与唐帮主有过一面之缘,唐帮主真不愧是女中豪杰。”纪清泉忙道:“恩师也常说起,峨嵋三神僧武功盖世,当世数一数二。”了无摇头道:“这牛皮吹得也太响。我们师兄弟一共三人,怎么也得有一个排到第三罢。”纪清泉本是寻常客套,被了无认真一噎,竟然无以应对,脸上又是一阵红霞。
了无道:“年纪轻轻便有这等修为,那也很了不起了。我像你这般大时,‘草上飞’便练不到这个程度。”那老者亦嘉许道:“嗯,这孩子轻功确实不坏,但刚才那下‘狮子甩头’使力还是不够精纯,不然不会一下子把你徒弟扔了个跟头。”了无不以为然道:“哼!那是他自己墙头芦苇,根浅芽嫩,可怪不得旁人。换作你来扔,你看他是不是照样会摔个稀泥?”
老者头一扬道:“是吗?”突然连迈两步,对着王零丁脚下一勾,看似未曾使力,实则内蕴绵劲。王零丁站立不稳,上身前倾,双脚离地,眼看便要趴个皮实。那老者不等王零丁身子着地,迅捷无比地在他背上一拽一拍,便把他凌空推出三丈开外。说来也怪,王零丁在空中转了半圈,还没等明白怎么回事,双脚便已触地,上身直立,稳稳站定,要多舒服有多舒服。
旁观众人看得清楚:老者这一踢一拽一拍,看似随意而为,实则拿捏得极有分寸,与刚才那威猛无俦的一掌相较,可谓是武功中的刚柔两极。
了无笑道:“曾胖子还跟年轻时候一样好胜,就知道在孩子面前耍威风。”那姓曾的老者板着脸道:“老和尚出难题考我,我总不能不接着。”
了无道:“话虽不假,你当着我的面把我徒弟打飞,总叫我脸上不大好看罢。”老者笑道:“这个好办,我答应你以后再不把你徒弟打飞便是。”了无道:“很好,很好。”右手一抽,长剑出鞘,将它掷与王零丁道:“你用九十九拐的第五式、第三十七式,接第六十二式、第五十八式。”
王零丁抓住长剑,心想:“师父这是什么意思?”脑子里四招一过,立刻恍若明镜,暗道:“妙计!妙计!”他踏上数步,对那老者接连使出两招九十九拐,先后剌他左右两胁。这两招剑法甚浅,毫无变化可言,更何况了无先前已报出名称,那老者只向边上踏出一步,便将两招一齐避开。王零丁跟着使出九十九拐的第六十二式,俯身刺老者右腿,出剑方位分毫不差,只是步子稍有些大。老者侧身一让,便转到王零丁左后方。王零丁右手执剑,老者在自己左后,正该身向左转,从右向左横削,偏偏剩下的那一记九十九拐是从左向右横削,在这种方位下要多别扭有多别扭,不得已他只好改作身向右转,意欲借转身之势反手挥剑。可惜他还不及出招,整个后背便都卖了出去。那老者想都不想,一掌拍在他后背上,一下便把他打出两三丈开外。
这一掌打得太快。王零丁四招只使出三招,便飞身摔在草地上,长剑脱手,屁股朝天,狼狈不堪,好在并没受伤,打了个滚便即站起。他也不嫌现丑,向那老者一抱拳,笑呵呵道:“多谢曾大侠手下留情,小徒服了。”说着拾起长剑,走过来还给了无。
那老者也不觉得以大欺小,胜之不武,从容点评道:“嗯,你这几招剑法使得还算到位,只是拘泥于剑谱,不懂得变通。那九十九拐第五十八式自左向右,你不会改为自右向左么?须知剑是死的,人可是活的。你们峨嵋剑法最讲究轻灵飘逸,不拘形式,让你使成这样,味道全无。”说罢连连摇头,过会儿又道:“不过你师父从没教过徒弟,这些话肯定没跟你说过,也怪不得你。”
王零丁笑道:“曾大侠所言极是,改成自右向左当然也可,不过那样一来,就显不出我师父神机妙算了。”老者一愣,见了无一脸坏笑,回想自己刚才言行,猛然醒悟自己无意间的一掌,已违背先前“再不打飞”之承诺,这个跟头算是栽了,不禁面红耳赤,大骂:“老和尚,你坏到骨子里了!”了无嘿嘿一声,并不还口。老者再回想王零丁使第三招九十九拐时脚步迈得有些大,也定是故意把背心卖给自己,小小年纪就有这般心思,长大以后只会比了无更坏,想到这里,上上下下不住地打量王零丁。
了无看他眼神古怪,责难道:“怎么?看不顺眼么?”老者转过头,没好气道:“你不是从来不收徒弟么?一把骨头了,上哪儿找了这么个好徒弟?”了无笑道:“好徒弟不敢说,与我投缘是真的。哈哈,哈哈。”心中得意师徒心意相通,伸手唤王零丁过来,道:“你今天有幸见过我们峨嵋派的老朋友,‘前五十招天下第一’曾沧海曾大侠,还不快磕头。”
王零丁忙双膝跪倒,便要磕头。曾沧海一拦,道:“且慢,如今我气力不比当年,‘前五十招天下第一’可不敢当啦。要说前四十五招天下第一嘛,应该还差不多。”王零丁立即大声接道:“峨嵋弟子王零丁,跟‘前四十五招天下第一’曾大侠磕头。”说完便规规矩矩地在地下磕了一个头。
众人均哈哈大笑。
曾沧海满意道:“嗯,这孩子还蛮机灵的。”气愤立消,伸手将王零丁扶起,触及他手腕时眉头微微一皱,转身问了无道:“他内力怎么跟没有一样?”了无回护道:“上山才五个月,刚入门而已。”曾沧海点头道:“练得慢了点儿,不过九阳功倒是蛮纯正。”了无道:“对他便得以慢为快,日后方能事半功倍。”曾沧海赞道:“看不出老和尚从来没带过徒弟,头一回教还挺有门路。”了无笑道:“我们还是先去会见掌门罢。”便引众人上山。
一路上到万年寺。因为上山时通报过,峨嵋大小弟子早在寺门口列队敬候,见曾沧海等人经过,纷纷施礼。王零丁狐假虎威一阵,也回归“清”字队中。
大殿前鼎立一座青铜梅花香炉,燃起三炷高香,轻烟袅袅。了然居中而坐,见曾沧海一众进殿,便放下手中青瓷茶碗,起身迎接道:“曾大侠好雅兴,从江南跑到峨嵋来烧香。”曾沧海还礼笑道:“你明知我为元宝节而来,还跟我说笑。不过大仗之前烧个香拜个佛,说不定也管些用处。”了了于一旁不悦道:“平日不烧香,临时抱佛脚。”曾沧海本是玩笑话,见了了较真,不禁哈哈大笑。一时主客两欢。
寒暄过后,曾沧海招呼手下的几个年轻人道:“你们还不快过来拜见了然大师。”为首一名年轻人走上前来,对了然深鞠一躬,道:“‘销金台’蒋涤,拜见了然大师。”王零丁上山之前,在“香来也”见过此人,心想:“他当时还嗓音沙哑,眼下已经恢复了。也不知‘九幽神船’的案子,后来进展得怎样。”就听了然问道:“‘销金大剑’蒋烫蒋判官是你什么人?”
蒋涤回答:“正是先父。”
了然仔细看他五官,果然跟蒋烫颇为相似,问想起陈年旧事,不禁感慨道:“二十多年前第一届元宝节上,令尊以三十六路‘销金剑法’力败‘八卦金刀’沈传人,老衲记忆犹新。想不到他的后人都这么大了。”当年蒋沈那一场大战,确是蒋烫成名之仗,江湖上广为传颂,蒋涤更是自幼便引以为傲,此时听了然提起,如同搔到痒处,心喜之下,连声称谢。
第二个年轻人粗眉大眼,鼻重如山,身材魁梧,腰际悬一把大刀,走路时前后晃动,可见斤两十足。他大声自报道:“‘铁头帮’彭虎,拜见峨嵋掌门!我师父正是名震天下的‘铁阎王’夏震东!”了然眉头微微一皱,心想那“铁头帮”帮主夏震东在两广还算小有名气,但“名震天下”实在有点不着边际,看这年轻人浑头浑脑,倒非是有意狂妄,便随口客套过去。
接下来两人分为“东南镖局”秦牧,年纪轻轻便已做到镖局第四把手,以及“形意门”的关飞雄,也是二十岁出头便当上了香主。了然先后嘉勉,倒也不觉得他们特别出众。
看到最后一名年轻公子,却是眼前一亮。只见那人体态风流,气度雍容,头戴蓝缎公子巾,迎面嵌一枚紫水晶玉钱,手执精钢折扇,扇柄正中镶一颗鸽蛋大小的三棱鹦哥绿翡翠。再看身上,华服鸾带,腰坠透绿玉块,脚下明珠龙虎靴,通体珠光宝气,名贵非凡,不像闯荡江湖的武林才俊,倒像是富商巨贾家的纨绔子弟。那公子折扇端至齐眉,向了然深鞠一礼,笑嘻嘻道:“‘和平钱庄’钱匣,见过了然大师。”
下面顿时一阵窃窃私语。和平钱庄长年笼络天下英才,早已响彻武林。
了然暗想:“原来和平钱庄的少庄主如此年少。数月前银捕头在山下惨死,他们也牵扯其中,有机会倒要详加盘问。”尚不及发话,钱匣含笑说道:“小侄此次上山,为了请峨嵋各位神僧点拨武功,专门准备了一件薄礼,虽不成敬意,但对贵派或许有点用处,还望笑纳。”说着向后一招手,上来一个家人,递过一个金面包袱。钱匣接过,双手呈至了然面前。
了然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伸手拿起包褓,放在面前的香案上。
扣结解开,金绸散下,里面便现出圆滚滚一个东西。众人定睛一看,竟是一颗陌生的人头。
四旁皆尽变色,唯独了然不为所动,淡淡道:“钱公子这是何意?”钱匣微笑道:“这便是江洋大盗‘黑燕子’的项上人头。”了然道:“钱公子又是从何得来?”钱匣道:“这黑燕子作恶多端,遭官府通缉多时,临到穷途末路,想起来找和平钱庄作保。和平钱庄一向仁义为先,当然不能护着这等凶徒,所以打算等保期一过,该交官交官,该法办法办。谁曾想这恶贼临死前还不老实,伤了贵派的尹梦长尹师兄。听说尹师兄后来遭奸人所害,这事虽然与和平钱庄无直接干系,但他之前确是在我们眼皮底下受伤。家父自责不已,待黑燕子伏法之后,特向官府买了他的人头,让我拿来 7ed9." >给尹师兄祭灵,只盼尹师兄能瞑目于九泉之下。”环视四周,见无人搭话,又道:“另外家父还有区区赔偿,但盼贵派收纳,使我们全庄上下略感心安。”说罢掏出一张银票,放在桌上,面额一万两,下角盖着和平钱庄的铜钱大印。
了了冷笑道:“好一个‘仁义为先’!先收了保钱,再送交官府,得了便宜卖乖,妙哉!妙哉!”钱匣道:“官府派人来收领黑燕子,是在两个月保期之后,那时候黑燕子是生是死,都已与钱庄无关。何况官府自己来人,又不是我们上门纳献,何来‘送交’一说?”了了道:“且不说官府之事,你们连黑燕子这种恶贼都保,又哪里讲到仁义了?”钱匣笑道:“和平钱庄替人作保,从不妄评善恶。敢问世间有几人从未起过歹意,从未行过劣迹?若说我们只能保好人,不能保恶人,只怕我们保了好人,大师又会诘难,说我们保的好人实为恶人。我们收钱干事,便是践诺守信,便是仁义。和平钱庄哪里敢求是非公论,只要能做到买卖公允,也就心满意足了。”此言一出,了了为之语塞。
了然长叹一声,缓缓道:“善哉!善哉!钱公子能言善辩,将来必是武林一方人才。只可惜公子因善恶虚妄故,不欲说善恶,从而轻善行恶,因未彻离善恶故,终不得解脱。你尹师兄执取不舍,遂入生死,与公子无关,也无赔偿一说。不过公子若要广布施而积功德,那可真是菩萨心大善念。”
说罢向清风做一手势,清风便进里殿,转眼取了一本厚厚的功德簿出来,备齐笔砚,交给钱匣。钱匣瞪着功德簿愣了半晌,漠然签下数额姓名,交清风收讫。
殿下一些有见识的僧人均想:“掌门这一着甚高。本来那一万两银票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收了好像峨嵋派命贱贪财;不收的话,银捕头死得窝囊不说,和平钱庄礼周言切,倒显得峨嵋派气量狭小。如今钱匣自己诚心捐佛,那是再好不过。”
了了等人兀自心存慍恚。曾沧海心想:“钱匣奉父命送礼捐钱,居然事前全无禀告,如此独立专行,哪里还把我南派总教头放在眼里?”心生不悦,便让钱匣退了下去,唤纪清泉过来。
纪清泉盈盈上前,施礼道:“木鱼帮弟子纪清泉,见过了然大师。”顿时大殿上下上百只眼珠,溜溜地一齐招呼过来。曾沧海对了然道:“女娃娃轻功不错,还练过‘龙虎十八鞭’,刚才在山下已经比画过啦。”了然点头道:“原来是唐帮主的亲传。你用龙鞭还是用虎鞭?”纪清泉脸一红,道:“小女子功力浅薄,只练到虎鞭。”了然道:“年纪轻轻能练到虎鞭,可一点都不浅薄了。”纪清泉忙道:“我也是最近才开始练虎鞭,力量分寸总还掌握不好,还要请峨嵋派的师伯师兄多加指教。”了然道:“年轻人虚心谦逊,精神可嘉。”
原来木鱼帮的软鞭按长度分为龙、虎、豹三种:龙鞭最长,虎鞭其次,豹鞭最短。初学者需从豹鞭练起,多则十年,短则五年,方可开始练虎鞭。
木鱼帮的镇帮绝技“龙虎十八鞭”因为变化繁复,非得用虎鞭或者龙鞭方可施展,故而得名。纪清泉天分特高,只用了三年半时间便由豹鞭升至虎鞭,那也是木鱼帮一百多年来未解之事。
六名年轻人参见完毕,位列一旁。曾沧海与了然道:“这几个孩子都是练武的坯子,就是交手经验太少。这次带他们来峨嵋,一来让他们跟大和尚们多比画比画,二来他们六个人之中,只能有五个代表南派出战元宝节的南北武林大会,挑谁不挑谁,大师父也好出点意见。”了然道:“曾大侠为南派尽心竭力,峨嵋自然无可塞责。几位远程而来,定已饥饿劳顿,请先用过斋饭,下午方好施展身手。”当下让弟子安排住宿,领他们各去客房歇息。
三
未时一过,众人用过茶饭,恢复精神,重聚在万年寺外的习武场上。
六个年轻人个个摩拳擦掌,有心在峨嵋大显身手,扬名立万。曾沧海训示道:“一会儿你们打归打,可要点到为止。”
第一场由蒋涤使一把样式奇特的宽刃大剑,对彭虎的厚身大刀。两人兵器相当,功力相若,又都走威猛一派,一上手便波澜壮阔。彭虎体格甚是健壮,挥刀时大声吆喝,气势慑人。而蒋涤虽然使剑,却和峨嵋的飘逸剑路完全不同,招招沉稳凶狠,二十几招打下来,竟然比彭虎还少出了几招。峨嵋不少“寂”字辈的徒弟还是头一回目睹这种剑法,眼界为之大开,其中一些天分高的更以本派剑法相印证,揣摩如何在轻灵与刚猛之间协调平衡。
两人大战了五十余合,功力均慢慢发挥出来。蒋涤一剑直刺彭虎肩头,乃是标准的剑招。彭虎斜跨一步,手上大刀由竖变横,转劈为削,力斩蒋涤左臂。蒋涤闪身回敬一剑横削。这一招以腰带臂,以臂带肘,从使力上看完全是刀法,可是刀只有一刃,若要反手横削须得翻转手腕,蒋涤这一剑却是手腕持平,因此严格来说它又不能算是刀法。彭虎见到这似刀非刀,似剑非剑的一招,心里吃惊不小,堪堪躲过,对面长剑上挑,已冲自己咽喉而来。他正欲举刀挡格,那剑尖在空中突然一顿,不碰刀锋,硬是变成向下急剁。这一招前半招上挑是剑招,后半招急剁却是刀招,先剑后刀,由虚入实,比之前一招更难归类,立刻把彭虎闹了个手忙脚乱。要知道刀剑既然运用不同,守御起来自然也有分别,彭虎用对付寻常剑法的守招去守御蒋涤不刀不剑的怪招,立时便落了下风。勉强又支持了十几招,守多攻少,渐露败相。再过数合,彭虎一招“落叶斩”向下直砍,蒋涤料敌机先,手腕侧翻,顺着大刀走势,以剑面重击在刀背之上。彭虎只觉刀背上传来一股大力,虎口酸痛,险些把握不住,噔噔噔向前连迈三步,才把手上的劲卸掉。蒋涤收剑跳开两丈,气定神闲。彭虎脸上难看,心知若是以命相较,对方只需趁自己立足不稳,随便选几招杀招,便可轻易取自已性命,当即提刀抱拳,大声道:“蒋兄弟剑法凌厉,彭虎不是你的对手。”蒋涤微微一笑,抱拳道:“承让,承让!”
峨嵋派一群弟子纷纷喝彩。了然赞道:“例来刀剑相碰为使剑者大忌,是以刀法中有以刀压剑,剑法中却没有以剑压刀。这三十六路‘销金剑’运剑如刀,当真是剑法中的一个异数。”曾沧海道:“他们削金台的剑又宽又厚,所以才能用这些特别招数。要是换作一般的长剑,以剑面砸在刀背之上,只怕刀没震飞,自己的宝剑倒先折了。”了然点头道:“当年他父亲的那把大剑,比他这把还要厚重有余。重剑比重刀更难驾驭,须得以上乘内力辅佐,方可得心应手。”
峨嵋派弟子中有一小半刚才只是跟着瞎起哄,此时听见了然和曾沧海详剖利害,才真正明白其中的奥妙。寂能在人群中小声问王零丁道:“这个人剑法这么厉害,碰上了可要如何是好啊?”王零丁满不在乎道:“他这种打法最费气力。你要是跟他水平相当,先用轻功耗他,等他打得稍微乏了,以内力强行赢他就行啦。”寂能疑问:“你怎么知道?”王零丁道:“我见我师父用这个法子,赢过一个跟他差不多的。”心中却想:“在‘香来也’之时,明明曾见他带刀,为何现在改用了宝剑?”
寂能正自将信将疑,却听曾沧海对彭虎道:“你虽然功力稍逊,但若不急于进攻,先在外围取守势,用轻功和他周旋,也并非完全没有胜机。”
寂能寂可等几个小和尚顿时对王零丁崇拜得五体投地。王零丁美不滋滋,一转头忽然瞅见了无面色阴沉,吓得一咂舌,迅即收敛。
第二场轮到秦牧和关飞雄比试拳脚。这两个人血气方刚,出招都是以硬碰硬,前二十招下来,乒乒乓乓对了五拳三掌。两人每对一拳或一掌,都只是上身晃动,下盘俱稳若磐石。秦牧抬脚时好像脚面上压了一块大石,要用力才可掀翻。反观关飞雄也是踏地有声,好像地里有一条毒虫,每一脚都要把它踩死方得后快。两旁众人看到三十余合,都看出这两人虽然手上打得热闹,其实完全是在较量步法。谁要是一步没有踩稳,对方只需跟进连出重手,便可取胜。果然过了一盏茶工夫,秦牧左脚一步后撤略微滞后,关飞雄马上跟进一步蹬他右腿。秦牧待左脚踩实再撤右腿,脚下已失了根基,硬接了关飞雄一记迎面重拳,又退后了一小步。
高手过招,一小步足以分出输赢。只是这一场赢得太过简单,喝彩声远不如第一场热烈。关飞雄原地抱拳道:“秦兄承让。”秦牧一张脸顿时涨得通红。他跟关飞雄的武功其实在伯仲之间,以前交手数次,也是互有胜负,所以这次败北确有偶然因素。但在众目睽睽之下,总不能要求复赛,只好暗认倒霉。
接下来轮到最后一阵。钱匣和纪清泉双双下场,面对面站定行礼。只见纪清泉从腰间抽出一条乌黑长鞭,手腕一抖,长鞭在空中转了几个圈,螺旋而落,足有一丈来长,好似一条蟒蛇乖乖地睡在脚下。钱匣右手执扇,左手反背,以短对长,仍从容不迫,做了一个进手式,道:“请师妹先进招罢。”
纪清泉轻叱一声:“看鞭!”手臂一挥,长鞭往钱匣前胸袭来。钱匣向侧前斜跨一步,让鞭子贴着脊背掠过,脚下忽东忽西,连闪带转,转眼间连换了七八个方位。
纪清泉见钱匣步法诡异,一味闪躲,好胜心起,心想只要能把他逼退到场外,就算碰不到他身子,也是贏了。顿时手上加紧,一条长鞭舞动如龙。钱匣随着鞭速脚步加快,好几次连退数步,眼看便要无路可退,却总能在一发之间钻进一个空档化险为夷,令人叫绝。
原来钱家祖传一套玄妙步法,叫做“发财五步走”,包括“东、西、南、北”四字的躲字诀,以及“中”字的闪字诀,其中尤以“中”字的步法最为神奇,在无处可避时,原地能转出一个空隙出来。钱匣每到危急关头,便用“中”步法躲闪规避,屡试不爽。
纪清泉连攻数十鞭无果,心里难免微生焦躁,长鞭在半空中一抖,啪的一声,突然由竖变横,往钱匣下盘横扫而去,正是先前用来救王零丁的那招“狮子甩头”。钱匣这回忽然不再趋避,按“西”字诀迎着鞭梢来势—脚踏下。这一脚尚在半空,那鞭梢便似活的一般,贴近地面一缩,躲了开去。钱匣紧跟着另一只脚踩..到,鞭梢又是一缩,又躲了开去。钱匣连踩了三脚,鞭梢缩了三次,脚脚落空。这三脚每一下都踩得方位精奇,而鞭梢更躲得出神入化,四周顿时一片叫好。
钱匣连续三脚踩空,又听见四周为纪清泉捧场,大感窝火。二十儿合过后,纪清泉一招“蛟龙出海”,长鞭在空中抻成一条直线,直戳钱匣面门,来势劲急。钱匣后退一步,待长鞭戳空,力竭下落之时,左手倏然成爪,对准鞭梢凌空一抓,志在必得。不料那“蚊龙出海”一击之后还有后劲,鞭身下摆,鞭头扬起,竟朝着自己左眼扎来。钱匣大吃一惊,一着抓空,脚下已不及躲闪。周围不少人见此景都俱以为钱匣贪功冒进,此番凶多吉少。
就在形势危急万分之时,钱匣忽然右手一伸,折扇打出,“咔”的一声,牢牢挟住长鞭头下七寸。那鞭梢好似被人从后面拽了一下,回转过来,啪地打在扇柄的碧绿翡翠上,又在扇身上连绕数圈,方不再动。
这一下变化太快,众人开始都没看太真切,等到扇子挟住长鞭,才看清楚钱匣手中的精钢折扇只有两根扇柄和一排扇骨,却无扇面,张开后便与铁榭相似,因此才能先开后合,钳住长鞭。
纪清泉出道以来,从未被人拿住过长鞭,此时心中惶恐,自不必言说。
钱匣一着得势,运内力向后急夺,长鞭嗡的一声,在空中绷得笔直,竟把纪清泉拽过来两步。
却见纪清泉紧握鞭柄,高高跃起,在空中头下脚上倒翻一圈,身形张开,姿态曼妙,落下时变成背对钱匣,纤足双双燈出,正踏在长鞭中节之上。钱匣内力虽强,却也抵不住这自上而下的强劲冲力,不得已右手一松,折扇微开,那鞭头嗖的一下,自扇柄间飞速抽出。纪清泉脚一落地,手腕上下连抖,长鞭在空中曲折成一尺见长的小段,尽数收到手中。钱匣见对方全身而退,也不追击,折扇合拢,昂首挺胸,一身美玉在阳光下熠熠闪亮。
从纪清泉使出“蚊龙出海”,到钱匣以扇挟鞭,到纪清泉飞身夺鞭,重归均势,前后不过几个眨眼,但其中包含的武功变化,完全不像是两个二十岁上下的年轻人力所能逮。围观众人看得如痴如醉,一时竟来不及喝彩,过了许久,方彩声大作。
王零丁在人群中对寂能道:“看来这六人之中,还是最后这两人武功最强。”寂能问:“那这两人呢?”王零丁想了想,说:“恐怕还是那姓纪的姐姐更强。”其实他也分不出这两人武功高低,只是从心里对纪清泉喜爱尤多。
两人走出场外,齐向了然和曾沧海施礼。了然赞道:“纪女侠最后夺鞭那一下‘喜鹊归巢’,好俊的身手。”纪清泉红着脸道:“我师父曾说,如果需要使出‘喜鹊归巢’,一定是之前什么地方做得不对,才会被人拿住鞭子。”了然笑道:“你那记‘蛟龙出海’,使得也没什么不对,等你日后练到龙鞭,他便拿你不住了。”他想想钱匣亦发挥上佳,又赞扬钱匣道:“‘发财五步走,东西南北中’,名不虚传。钱公子以短对长,丝毫不落下风,不愧和平钱庄的接管。”钱匣谦道:“大师过奖了。”
三阵打完,了然和曾沧海商议道:“六位贤侄个个艺业不俗,要从中挑出五个,还真是件难事,不如让他们在峨嵋山多逗留一段时日,与山上弟子切磋武功,齐肩并进,日后也好再做定夺。”曾沧海道:“嗯,我看你的徒子徒孙也都想叫我留下,如此便叨扰了。”
其时太阳已经偏西,到了寺院晚课时间,暮鼓咚咚敲响。了然发号施令,俗家弟子纷纷散去,只剩下一群和尚在庙里礼佛诵经。
报仇雪恨
一
当晚王零丁回到屋中歇息,听到寂明在外面呼唤寂寥、寂光等人出去轮班当值。寂寥等人老大不愿,有的牙疼,有的脚痛,极尽推倭之能事。
寂明大声叫道:“了了太师叔吩咐,临近‘打鬼大会’,山上大小禁地,藏经阁、藏剑阁、伏羲洞,各处都要布置守卫。这件事人人有份,谁也别想偷奸耍滑!”几个小和尚谁也不愿去伏羲洞,你推我托,扯皮耍赖。
王零丁生怕自己也被点到,躲在屋里不敢吭声。忽听外面有人敲门,心知逃不过去,硬着头皮过去开门。却见门口站着一人,身着金边白衣,笑呵呵地看着自己。王零丁高兴得大叫一声:“金捕头!”一头扎进那人怀里。
来人正是金捕头。他在峨嵋山脚下被蒙面黑衣人所伤,待身体稍复,便急着下山与代理西南判官郁无欢会合,共研“九幽神船”一案,与王零丁分别已有一月。
两人在床头并排坐下。王零丁问起金捕头山下的趣事,金捕头便挑些地面上新奇的见闻一一讲给他听,讲过之后又问及王零丁练功的进度。两人谈笑甚欢,不知不觉间外面响起隆隆的钟声。峨嵋山凤凰堡的“圣积晚钟”每夜子时准时敲响,要敲足一百零八响方停,取的是念珠之数,意在收心人定。
金捕头知子时已到,看外面夜色沉沉,对王零丁道:“我此次回峨嵋,与你师父约有要事相谈,该去见他啦。”王零丁道:“我待着没事干,和你一块去。”金捕头稍一犹豫,心想王零丁是了无的唯一弟子,同去应无不可,便没反对。
两人 5728." >在夜色下沿山路上行。月光透过密林缝隙洒下来,山道上像是铺了一层零碎银子。不多久进了万年寺,来到了无居住的偏房门前。房门关闭,窗户纸滤出朦胧的灯光。
两人正要禀告,里面传出一个苍老的声音:“都进来吧。”二人推开房门,一起走进屋内。这屋子三丈见方,陈设简单,只在中间设一张矮矮的茶几,地上散落数只陈旧的蒲团,墙边摞着一摞经书,四个屋角挂着长明灯。地下蒲团上坐着了然、了无、了了和曾沧海,另有一人站在一旁,却是蒋涤。
金捕头心生疑惑,暗想寺里发生了什么大事,居然劳动这么多大人物—齐出面。却听曾沧海问道:“怎么王零丁也来了?”金捕头正要解释,了无先道:“算啦,那天晚上他也在场。”曾沧海便不再多说。
蒋涤眉头微皱,问道:“大师深夜唤小侄前来,不知何事?”了无不答话,静静地从身后取过一个包袱,在地下慢慢展开,里面现出一截断刀、两只尖镖。蒋涤一见那包袱里的物事,面色骤变。了无拾起半截断刀,冷冷道:“试试还趁手么?”说完单手一扬,断刀向蒋涤激射,却是刀柄冲前,刀身冲后。蒋涤下意识一抓,正好将刀柄握在手中。
王零丁看得稀里糊涂,不明白师父什么意思,回忆蒋涤之前言行,也不觉得有任何异常。目光转到他手中的半截断刀,思绪自然而然地回到半年前山脚下黑衣人与金、银捕头的那一场恶仗,突然间脑海中就像打了一道利闪,忍不住大声叫道:“原来你就是那黑衣蒙面人!”
金捕头大吃一惊,转头看见老僧俱都端坐如塑,无动于衷,再看蒋涤,却是面如白纸一般。
蒋涤尖声道:“什么黑衣蒙面人?小孩子不要乱讲!”了无干笑一声,道:“连小孩子都瞒不过,你还想抵赖?”蒋涤额头沁出一层汗珠,断断续续道:“我……我……”了无道:“你以为你弃刀用剑,别人就看不出你的武功路数了?”..蒋涤本不善辩,被了无连番逼问,越发胆寒心虚。
王零丁心道:“原来那天他和彭虎交手的时候,师父就已经看破了他的身份,难怪那天师父脸色那么阴沉。”其实王零丁的眼光远不及了无。
他只是隐隐觉得,那晚黑衣人在山脚下用刀砸飞银捕头的长剑,跟后来蒋涤用剑差点砸掉彭虎的大刀,招数十分相似。但既然师父给蒋涤看那把断刀,那他就定是黑衣人无疑。想通这点,方才喊叫出声。
金捕头紧盯着蒋涤,一时还不敢相信,眼前这人就是杀死自己师弟的仇人,犹疑道:“你……你……为什么要对我师弟下此毒手?”
了然缓缓道:“阿弥陀佛,善恶祸福,追命所生。蒋施主面相不似大奸大恶之人,不知有何隐情。”了了恐吓道:“你老老实实讲述事情经过,或许可以饶你不死。”曾沧海亦皱眉道:“蒋涤,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哑巴了?”蒋涤牙关紧咬,低头不语。
金捕头思绪弥漫纷乱,心中充满疑问,忍不住问道:“让黑燕子传话那人,难不成也是你?莫非你是枉死城的人?”他见蒋涤不答,满腔怨愤道:“你不承认,那便是了。我不明白,我师弟自出道以来,扶危济困,锄强扶弱,做过哪一件对不起良心的事情?你受了谁的指派,为什么要杀他?真不怕将来因果报应,冥诛天谴么?”
蒋涤突然大声道:“我不是枉死城的人!我与枉死城不共戴天!”气愤填膺,绝非作伪。
了无似早有所料,点头道:“原来你是冒名顶替,嫁祸于人。那两支双尖镖你又是从何得来?”但蒋涤只说了一句便复归沉默,再不启口。
曾沧海见状长叹一声,道:“你若决心不说,我们也无计可施。要说我跟你爹总算还有点师徒情分,可惜他平日里忙于公务,对你疏于教诲,竟养出你这么个浑蛋儿子。”蒋涤闻言,嘴角抽搐了一下。曾沧海叹道:“武林中人提起西南判官蒋烫,谁不竖个大拇指,叫一声好,没想到家门不幸,蒋烫一世英名,被你小子付诸流水……”蒋涤道:“曾大侠……我……”曾沧海道:“你杀的是峨嵋派的人,说与不说,原与我没什么相干。时候不早,我得去睡觉了,明早还约好了在洪樁坪教清风练剑。”说着起身欲向三位老僧告辞。
蒋涤忙道:“曾大侠且慢!”曾沧海转头道:“你还有什么话说?”蒋涤心念飞转,曾沧海平日与己虽不甚贴近,总归是个庇护,名分上也算是自己师父,他若一走,留下自己一人,对付蛾嵋派的五人,无异于羊陷狼群。他审时度势一番,一咬牙道:“罢了!我说便是!”
二
曾沧海听蒋涤口风松动,盘膝坐回蒲团之上。蒋涤定了定神,过了良久,慢慢说道:“此事需从两年前说起。
“那是两年前的八月十五,中秋之夜。我爹令人在庭院里摆起十几张桌子,全庄上下一齐饮茶喝酒,吃饼赏月,其乐融融。大家洒正喝到三分醉处,忽然门外来报,‘八卦金刀’沈大侠到了。”曾沧海小声嘟囔道:“怎么又是沈传人?”
蒋涤道:“沈大侠当年在元宝节上败给家父的销金大剑,非但不以为忤,反而欣然与他撮土为盟,义结金兰。我爹听是义弟来了,满心欢喜,起座离席,领我去正堂迎接。我们一进大厅,便看到沈大侠咕咚咕咚大口喝着凉茶,不断地擦拭着头上的汗珠,显然刚经过长途跋涉。沈大侠见到我爹,马上起身拉住他的手说:‘我的大哥啊,你都要大祸临头了,怎么还有心思在这儿喝酒赏月?’我爹莫名其妙,问及缘由。沈大侠道:‘你还没听说么?万天横那小子狗急了跳墙,打算倾家荡产,向枉死城买你的项上人头!’我一听大惊失色。那还是我爹年轻时,某日路过济南城郊,撞见‘万户庄’的万天霸、万天横弟兄在大..
白天拦路抢劫火凤帮的大镖,气焰嚣张,无法无天。我爹愤怒之下仗义出手,打死万天霸,重伤万天横,也从此和万户庄结下了血海深仇。这以后万天横三次来销金台找我爹报仇,均无功而返,但每回也都闹得庄上鸡犬不宁。按沈大侠的说法,这回他搬出枉死城这个救兵,定是屡战屡败之后,自觉复仇无望,终于决意拼个鱼死网破。”
曾沧海心想:“沈传人号称武林第一消息灵通人士,要说通风报信,当真没人比得过他。”
蒋涤续道:“我爹得了消息,面色严峻,却不慌张,思之良久,只简单道:‘生死有命,不可得禳。枉死城要来取我首级,那就让他们来取好了。’沈大侠难以置信,道:‘大哥你怎么这么沉得住气?’我爹道:‘事到临头,慌有何用?枉死城的手段你又不是不知道。’沈大侠道:‘话虽如此,总不能束手就范,你难道不想在外面先躲避一时么?’我爹笑道:‘堂堂的销金大剑、西南判官,居然不敢留在销金台,传扬出去,岂不教人笑掉大牙?’”
曾沧海道:“蒋烫有把骨头。”
蒋涤道:“要说那万天横三次上门挑衅,我爹无论哪次顺手要了他的性命,都不至于落得今天这个结果。我心里窝气,便和我爹说:‘我们找两匹快马,连夜杀到万户庄,砍了万天横的狗头,烧了他的狗庄子,一了百了!’我爹却说:‘万户庄人多势众,戒备森严,你以为你说进便能进么?他如果筹齐了银+,请动枉死城出手,就算把他杀了,又有何用?’
“说罢连连摇头,又道:‘你爹爹我当年因为年轻气盛,下手缺少分寸,杀了万天霸。事后才听说他们万氏兄弟虽然明火执仗,做了不少黑道买卖,但劫的多是达官显贵,尤其是那弟弟万天横,虽然性子偏激,行事乖僻,却是个光明磊落之人,与他哥哥性格迥异,间或还扶助当地一些穷苦人家,无论如何罪不至死。我已杀了他的哥哥,害他兄弟二人阴阳相隔,怎好再去向他寻仇?’沈大侠道:‘大哥是不是喝糊涂了?怎么反帮万户庄说起话来?’我爹慨叹道:‘按说万户庄人数远胜于销金台,可万天横每次来找我报仇都是单身一人。他请枉死城出马,也无非是想一人做事一人当,以命抵命。他身在绿林,能有这等气概,我若不挺身担着,倒教他瞧得小了。’沈大侠又反复劝了几回,我爹却只是执拗不应。最后沈大侠只得摇头道:‘好好,你视死如归,我也无话可说,只是别怪我没有预箬。铁掌门的杀手策划五日之后行刺七星真人,我还要赶去报信,就不久呆了。’胡乱吃了两块月饼,便匆匆离去。”
了然道:“阿弥陀佛,以怨报怨,怨终不灭,以德报怨,怨乃尽耳。蒋大侠真有仁者之风。”
蒋涤续道:“沈大侠走后不久,销金台上下就都得知了风声。我娘本来身体有病,因为担惊受怕,三个月后病情突然加重,以至奄奄一息。庄上许多家丁害怕受牵连,有的告病,有的托假,在不到半年的时间里竟然逃了一多半。我眼看父亲苦心经营了一辈子的销金台,只因为一个枉死城,顷刻间变得摇摇欲坠。
“就这样过了半年,枉死城却一点动静也没有。我爹每天照常习武读书,评理判案,处理西南事务,表面上安之若素,总难免会心烦意乱,半年下来,身形祜瘦不少。我每天更是如坐针毡。一日我娘把我叫至床前,说自知来日无多,叮嘱我以后好好孝顺爹爹,千万不要参与江湖纷争。我听我娘说完,登时气血上涌,心想我堂堂七尺男儿,家有危难,却不能为父母排忧,有何面目立于天地之间?我爹不肯与万户庄为敌,难道我就不能替他出手么?主意一定,也没跟人商量,当晚便收拾需用,挂剑上马,连夜赶赴济南城郊,欲斩万天横而后快。”
众人听到这里均想:“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
蒋涤道:“我一路快马加鞭,三天之后便找到了他的万户庄口前。我也没有通报,一脚先踢破了他的庄门,跳进前院,大骂万天横不是东西,叫他有种的出来受死。没一会儿万天横从里屋走出,见了我问明来意,不但不气,反而笑夸我是将门虎子。我当然不吃他那一套,伸剑便跟他斗了起来。不想这老贼功夫果然了得,只用了三十几招便把剑压到我脖子上。
“我心灰意冷,宝剑一扔,两眼一闭,心想今日命丧万户庄,也总强过在家不战而溃,静等着老贼动手。老贼却不动手,假仁假义地说:‘你爹放我三次不死,我也放你三次。’说完便送我出门,又把剑还给我,自己转身回去了。我一个人站在万户庄大门外,看着飞檐下高挂的那块漆金大匾,上面‘万户庄’三个字,便像是一道迈不过去的高垒天堑。
“我也不知道站了多久,反正天渐渐黑了,门口也点起了灯笼。我一天没吃东西,腹内饥饿,便向路边小贩买几个烧饼吃。伸手掏钱之时,却忽然想到,那万老贼这许久不请枉死城出来,一定还在筹措银两。大丈夫力不能敌,则应智取。我若能劫了他的银库,抢光他的积蓄,那么他的阴谋诡计自然无法得逞。想到这里,满心沮丧顿时一扫而光。”
众人暗想:“这蒋涤真有股不撞南墙不回头的狠劲。”
蒋涤道:“当晚我找了个客店住下。等到二更天,换上夜行衣,夜探万户庄。那万老贼定想不到我白天吃了个大亏,晚上还敢卷土重来,并没有加强戒备。那一夜果然没有白费,教我探得了他家的银库所在。我没敢贸然动手,第二晚又踩了一次点,决定第三天劫银。到了第三天夜里,那银库还跟前两天一样,门口—共五个守卫。我看准时机从房上跳下,三下五除二便把他们悉数撂倒,连喊都没喊一声。我接着挥剑砍断银库的铜锁,打开门一看却傻了眼。那库里空空荡荡,哪里有半块银子?我正纳闷时,院子里突然点起无数只火把,照得跟白昼相似。万老贼衣冠楚楚,大笑而出。我方知中了这老贼的奸计。万老贼见我笑道:‘蒋公子有勇有谋,可惜棋差一着。我说过饶你三次不死,大丈夫言而有信,这是第二次。’我顿时万念俱灰。”
“便在这时从房上传来一阵大笑,接着噌地跳下一人,所有人都吓了一跳,连万老贼也吃了一惊。我借着灯火瞅见那人一身黑衣,腰间悬着把大刀,年岁不过比我略大。他一现身便对万老贼大声叱道:‘好一个“大丈夫言而有信”!你若真是大丈夫,便当快意恩仇,手刃仇敌,打不过就花钱买救兵,算哪一门子的英雄好汉?’万老贼被人揭到短处,一张脸气得青绿,哆哆嗉嗦道:‘你是什么人,凭什么来教训老夫?’那黑衣人笑道:‘我是什么人也不怕让你知道,但我怕眼前这位少侠日后找我报恩,所以还是先不告诉你的好。’万老贼愣了半晌,才明白黑衣人是说要把他打败,替我报仇,不禁勃然大怒,大叫:‘好狂的贼子!’伸剑挺刺那黑衣人。那黑衣人左手抽出大刀,喊一声:‘来得好!’便和万老贼战在一处。我看他出手一招一式极其威猛。要说我们家的‘销金剑法’也是以威猛著称,但和他的刀法比起来,实在是小巫见大巫。只不过二十几招,就听‘当’的一声大响,万老贼的长剑被震飞三尺多远。黑衣人大刀指在他胸口,道:‘你还有何话说?’万老贼面色惨白,道:‘老夫技不如人,杀剐听便。’黑衣人道:‘好!也算是条汉子!’把刀一撤,道:‘把你的银子都拿出来。’万老贼做了个手势,过一会庄丁不知道从哪里抬了十几个大箱子出来。黑衣人问:‘这里有多少?’万老贼闭目道:‘两万两。’黑衣人点头道:‘叫你手下备一辆马车,搬一半上去,在门口听候。’万老贼无奈让手下照办。我们等了好久,直到天蒙蒙亮,他的手下才来通知办妥。
黑衣人对我说:‘我们走吧,’带我走到庄外,那里果然停好了两匹白马,套着一辆马车。万老贼心疼他的银子,和手下一直跟到门口,却不敢阻拦。
黑衣人用刀挑起车帘,清点了一下箱子数目,转头对万老贼说:‘你刚才若没取出你的家底,我拿走的可就不止这个数了。’原来他早查清了万老贼的身家数目。他令我上车,自己也跳上马背,朝万户庄那伙贼人喊了一声:‘后会有期!’便催蹄扬鞭,载着我和一万两银子绝尘而去。
“我坐在车里,心里又惊又喜。喜的是抢了万老贼一半的家当,使他再请不动枉死城,爹爹的性命得以保全。惊的是这黑衣人到底是谁?他为什么要帮我?又要带我去什么地方?我几次想要问他,见他专心驾车,都只好生生忍住。过了一个时辰,太阳渐渐东升。他一路上专拣大道,竟进了济南城。我心里愈加奇怪:济南乃是山东大镇,往来车马如流,他得了这许多赃物,难道不怕被人发觉?不一会儿我们进了一条闹市窄街,放眼望去尽是小商小贩,人多且杂。他非但没有减速,反而加紧催马狂奔。我们的大车便跟疯了似的,扬起地下滚滚尘土,撞飞了路边不少摊席铺位。街上行人纷纷四下趋避。他忽然胳膊向后一伸,从车里拎出一个大箱子,少说也有一百斤,往天上扔起一丈来高,大叫一声:‘万大善人散银子啦!’从马上一跃而起,半空中飞起一刀把箱子劈碎,又连舞数刀,打得满天银块乱溅,便跟下雨相似。他一圈刀光挥过,正好落回马上。两旁路人见天降白银,无不争相拼抢,一时间整个市集鸡飞蛋打,乱作一团。他见状哈哈大笑,驾车冲出闹市,转眼又进了另一条窄街,如法炮制,再散一箱。反复数回,转眼间便把整整一万两银子悉数散尽。”
众人听到这里,眼前都浮现出一幅图像:黑衣白马,一地雪花。
蒋涤道:“我在车里见那黑衣人于闹市间往来奔驰,横冲直撞,当街撒银,豪气干云,不由得看得呆了。等他散完所有银两,便驱车向西,不久出城进了一处密林,停驻在那里。他下马解车,命我下来,等我脚刚一沾地,便突然伸手点了我的哑穴,说:‘我此处事已办完,几个月后,还要去峨嵋打一场硬仗。你半个时辰以后穴道自解,好自为之!’我欲问他姓名,却苦于无法开口说话,只好眼睁睁地看着他翻身上马,飞驰而去。”
曾沧海奇道:“我执教南武林多时,啥时候眼皮底下冒出这么一位侠肝义胆的无名少侠?”
了无道:“曾胖子要想知道那人姓名,却也不难。此人姓纪,叫纪狂澜。”
三
蒋涤奇道:“了无大师怎知我恩公大名?”了无道:“他上峨嵋来无理取闹,峨嵋谁不知道?”
蒋涤点头道:“原来恩公叫纪狂澜……”霎时思绪回涌,续道:“恩公走后,我不敢久留,骑上余下的一匹白马动身回程,只用了三天便回到了销金台。爹娘不知我行踪去向,正在家里为我担心受怕,见我安然返回,又惊又喜。我娘心里的疙瘩一经解开,病情竟然慢慢有所好转。一些离开的庄丁听说事情了结,也都回来谋事。销金台不久便又恢复了往日的气象。这一切都是拜恩公所赐。
“就这样太太平平地过了三个月。我爹要乘坐水龙帮的‘九幽神船’,北上去看望沈大侠。他临走时嘱咐我好好照看庄子,说好一个月以后回来。
“他走后不久,天上忽然开始下起大雨,连续下了三天,也不见有要停的意思。到了第三天夜里,外面雨声哗然,我正准备媳灯睡觉,忽然家人来报,说庄外不知道从哪里来了匹马,上面还驮了个人,看不出是死是活。我心里奇怪,叫他们把人抬进大厅。出去一看,地上躺着一个黑衣人,面无人色,手足僵硬,从头到脚都被雨水済得通透。我一看他相貌,不由得大惊失色——那竟是我这许多天来想断愁肠却也无处找寻的恩公!
“我慌忙去试探恩公鼻息,苍天有眼,总算还保住了一丝凉气。再搭他的脉象,触手时若有若无,似乎受了很重的内伤。我叫庄丁把他的湿衣换下,身子擦干。庄丁解他衣服时,从他怀里掉出一个小包袱,里面散出一张浸湿的药方,一个血红色的葫芦,还有两支造型奇特的尖镖。我见那两支镖都是两头尖尖,中间肥大,镖身上刻着一个‘枉’字,不禁疑窦丛生:‘难道这便是江湖传言枉死城的双尖镖?恩公却是从何得来?难不成恩公是枉死城的人?’但我转念便想:‘恩公抢了万老贼的银子,使他交易落空,一定和枉死城势不两立。说不定他是在哪里捡到,或者什么时候跟枉死城的人交过手,也未可知。’于是便不去多想,叫庄丁把恩公抬进客房休养,又派人连夜去请城里最好的大夫。
“过了一炷香工夫,城里‘永春堂’的柴胡柴大夫赶到,我赶忙把他请人内室救治。柴大夫替恩公号过脉,面色凝重,摇头道:‘浮大无根,应指散漫,按之消失。此人心脉受了重创,恐怕性命难保。’我一听脑袋便‘嗡’了一声,问:‘那就一点办法都没有了么?’柴大夫叹道:‘外伤易治,内伤难除。若是华佗再世,扁鹊重生,或许还有挽救余地。恕老朽道行有限,回天乏术。’我立时如临深渊,心想:‘老天把恩公送到销金台,难不成要让他死在我的眼前?’忽然想到恩公身上有张药方,说不定和他伤情有关,马上取来让柴大夫参详。柴大夫看过那药方,眉头紧锁,良久问:‘这是谁开的?’我不解道:‘这方子有什么古怪么?’柴大夫道:‘有几味药材虽然名贵,但也不是不能凑齐,只是这用量实在太不可思议。按它这个景,不像是要把病人医活,倒像是要把活人医死。’我听了也是吓了一跳。柴大夫把药方还给我,转头瞥见桌上的葫芦,立刻眼放异彩,大声问道:‘你这葫芦从哪里得来?’我心里奇怪,问:‘这葫芦又有什么古怪了?’柴大夫不说话,抱着那葫芦翻来覆去看了半天,激动道:‘错不了!这是滴翠柳庄的“血葫芦”!’我一听大吃一惊,江湖上谁不知道‘活人医死,死人医活’的柳随风?他的葫芦怎么会到了恩公手里?我正一头雾水,柴大夫道:‘听说柳先生善开虎狼药方,只有用血葫芦方可调配。真是人间至宝,人间至宝!’说着来回摩挲把玩,爱不释手。我仿佛看到一线希望,问道:‘那就是说有救了?’柴大夫道:‘不好说。不过如果是柳先生开的方子,说不定能有奇效。我们不妨试上一试。’于是叫了两个家人跟他回去抓药,临走时还特意嘱咐:‘血葫芦是宝物,一定要小心轻放。’
“又过了一炷香工夫,柴大夫拿了药回来,说血葫芦一辈子难得一见,坚持要亲自熬药。他先取了个大研钵,倒人所有药材,满头大汗地磨了小半个时辰,全部磨成细粉,再小心翼翼地从葫芦口灌进去,加满水,拧好塞,问:‘哪里有大火?越大越好。’庄丁道:‘伙房有一个大灶。’柴大夫叫我们一同过去。庄丁添柴生火,一会儿便火势旺盛起来。柴大夫把葫芦放在灶头上烤,烤了足有一盏茶工夫,一摸那葫芦还是凉的。柴大夫催道:‘再添柴!再扇火!’庄丁便又使劲添柴扇火,过了半天,仍旧不见起色。
“柴大夫心急,从灶上抓起葫芦,也不顾什么小心轻放了,直接丟进灶膛里。那火苗围着葫芦烧啊烧,半天用拨火棍拨出来,一摸刚刚有点温。这下大家都傻了眼,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该如何是好。
“还是柴大夫有主意,想了一会儿,问:‘洪铁匠是不是住在附近?’那洪铁匠是镇上第一锻冶高手,替我家打造了不少刀剑。我回答说:‘离这儿只有两条街。’柴大夫拿上血葫芦,由我带路,我们一行人顶着大雨,大半夜到了洪铁匠铺门口。柴大夫上来就砸门。过了半晌,洪铁匠披衣开门,睡眼惺忪。我们说明来意。洪铁匠认识柴胡,听这事新鲜,也不生气,转身领我们进了铺子。他宽掉上衣,点起炉火,扯起风箱,一会儿熔炉里就噼啪蹿起几尺的火苗。柴大夫见机把葫芦扔进炉子里,让洪铁匠使劲拉。过了一盏茶工夫,那葫芦慢慢由暗变亮。柴大夫喜道:‘我看行,洪铁匠,你再加把劲!’洪铁匠噗噗往手上吐了两口唾沫,使上吃奶的劲,拼了命地鼓动风箱。顷刻间炉子里烈焰飞腾,就看那血葫芦在熊熊大火中通体透亮,从口上一滴一滴渗出红水来,真的便跟淌血相似。柴大夫大叫一声:‘行啦!’洪铁匠这才收手息鼓,累得大汗淋滴,气喘吁吁。”
曾沧海听得开心,道:“这玩意儿挺有意思。你有没有带在身上?拿出来也让大伙开开眼。”蒋涤愣了一下道:“没有。”曾沧海遗憾道:“吊人胃口。接着讲。”
蒋涤续道:“洪铁匠待炉火熄灭,用铁钳把血葫芦挟到地上。那葫芦仍是红彤彤的,滋滋地冒着热气。柴大夫大着胆子一摸,大叫一声便即缩手,手指上烫起好大个泡。洪铁匠道:‘我打盆凉水浇下去。’柴大夫忙道:‘使不得,你一淬药力就泄了,须得让它自然冷却。’洪铁匠便找了把扇子,对着葫芦一通猛扇。我们等了足有大半个时辰,那葫芦才慢慢由亮变暗,由热转温。柴大夫喜道:‘大功告成!’我们几人谢过洪铁匠,一起回到销金台。
“恩公仍躺在床上昏迷不醒。柴大夫讨了个碗,旋开葫芦嘴,倒出药汤。那药汤又红又浓,好似鲜血,冒着一股说不出的清香。柴大夫撬开恩公的嘴,喂他服下。我们折腾了大半夜,到头来也不清楚这药方是不是灵验,只好在床头耐心守候。
“这一等便等到第二天晌午。庄丁正送中饭进来,恩公左手突然往腰间动了一动。我看得真切,扑到他床前,见他左手虚握,作势抓取,忙?99lib.凑到他耳边大声问:‘恩公,你要什么?’恩公闭着眼,极轻微地发了一声:‘刀。’
“我赶忙取过他的刀来塞在他手里。恩公一握住刀柄,便又昏迷过去。柴大夫过来搭了他的脉,长舒一口气道:‘脉象沉细软绵,节律一致,看来命是保住了。柳先生真乃神人也!’我欣喜若狂,连声道谢。柴大夫告诫道:‘大病初愈,切不可掉以轻心。’给我开了后几天的药,又嘱咐不可让病人下地走动。我千恩万谢,叫庄丁取了一张大额银票给他,他却坚辞不收。临走时说:‘今日有幸得见血葫芦,不枉此生。’
“柴大夫走后,我一个人在恩公床前陪候。我一整天没合眼,守到大半夜,终于敌不住困意,靠在床边睡了过去。睡了约有两个时辰,忽然惊醒,一睁眼见恩公不知何时已在床头坐起。他见我醒来,问:‘我昏迷了多久?’我答:‘一天一夜。’他点点头,不再出声,盯着桌上的血葫芦出神,好像心事重重。我问:‘是什么人将恩公害成这样?’他简要地说:‘峨嵋。’我暗吃一惊:‘难道不是枉死城么?’刚想问他,便想到我本不该看他包袱里的双尖镖,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这时我才想起尚不知他姓名,连忙倒身拜在他床前,道:‘恩公对销金台大恩大德,蒋涤没齿难忘。恳请示以姓名,日后方好报恩。’恩公却道:‘你已救我一命,咱俩从此两不相欠,我叫什么你也不必知道。’我连问儿次,他只是不说,最后道:‘你帮我拿些吃的来,我要独自运功。’我只得去给他拿了些肉饭,让他好生养病,自行退出房去。
“我出来以后也实在困得乏,便回自己内室休息。我躺在床上一个人胡思乱想:‘在济南分别之时,恩公曾说要上峨嵋打一场硬仗。峨嵋是名山大派,在江湖上向来口碑甚好,恩公为何要与他们为敌?峨嵋又为何把他重伤至此?’”
曾沧海听到这里,忍不住看了一眼三位高僧。了了怒道:“老衲也想知道,他为何偏偏与峨嵋过意不去?”见了然对自己使了个眼色,方强按怒火,道:“你接着说。”
蒋涤续道:“我想了许久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慢慢地便睡着了。等我醒来,外面已经雨过天晴,接近午时。我挂念恩公伤势,径直去客房查探。先在房外敲门,里面半天没有应答,我心里纳闷,推门瞧看,只见屋里空空荡荡,窗户敞开,恩公早已不知去向。再看桌上,血葫芦也已不见踪影。我登时呆在当场,过了许久方回过神来,心想:‘恩公行事神龙见首不见尾,我也不用再枉费心思去猜他行踪,若缘分未断,今后自有时节相会。’”
曾沧海问:“那两支双尖镖呢?”蒋涤道:“因为不在客房,恩公没有带走。我自己收起来了。”曾沧海点点头,让他继续。
蒋涤道:“这以后庄上风平浪静,转眼过了我爹说的一月之限,他老人家却仍没回来。我想我爹难得去趟山东,多待些时日也是常情,便也没特别在意。又过了几日,庄丁忽然来报,说沈大侠急见。话音未落,沈大侠自行闯了进来,见到我一把抱住,放声大哭:‘大侄子啊!不好了!你爹他被人害死了……’我一听五雷轰顶,眼前一片乌黑,半天像在梦里一样,不知是真是幻。沈大侠抹干眼泪,说起事情经过:就在三天前的那个晚上,我正跟‘今古道人’古灵通在家闲谈,你爹突然跌跌撞撞闯进大厅,半句话没说,扑通一声栽倒在地。我们两个都看傻了,慌忙把他扶起。他额头上全是豆大的汗珠,顺着鼻尖往下淌。我大声问:‘哥哥,这是怎么回事?’他嘴角抽搐了几下,挣扎道:‘你上……峨嵋……替哥哥报……报……报……’还没来得及说出那个‘仇’字,便晕了过去。我忙掐他人中,输他真气,过得片刻,他眼睛微微睁开。古灵通大声问道:‘是谁干的?’他轻声道:‘金……’只吐出一个‘金’字,便气绝身亡。我登时胸膛炸裂,心想:‘好啊,峨嵋号称名门正派,前些日子先打伤了我恩公,现在又打死了我父亲,此仇不报,誓不为人!’”
三位老僧同时心想:“这又是谁在嫁祸金捕头?”金捕头面色惨白,一声不响。
蒋涤又道:“第二天下午,古大侠运来了我爹的棺木。我娘哭了一整天,早只剩下半条命,见着我爹的尸首,登时便晕了过去。我向古大侠询问我爹的临终遗言,他说的跟沈大侠毫无二致。”
了无插道:“你有没有查过你爹的尸首?”蒋涤咬牙道:“查过。我爹胸前星星点点,布满无数微小剑痕。”了无一抬头道:“什么?”蒋涤大声道:“不错,那正是‘峨嵋四绝剑’之二——‘云海’!”
屋里一阵沉默。蒋涤逼视三老僧道:“江湖上人尽皆知,峨嵋四绝剑乃峨嵋绝艺,向来不传外人。”金捕头道:“这‘峨嵋四绝剑’除了我师父和两位师叔之外,世上再无第三人会使,我又上哪里学来?”蒋涤道:“我爹又没有说下手的只有你一人,说不定你和你的师父师叔一起行动,又有什么稀奇?”金捕头摇头道:“我师父师叔多年来从没下过峨嵋山一步,更不用说去山东,定是有人陷害。”蒋涤道:“三位大师去没去过山东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古大侠证实,那剑伤是正宗的峨嵋四绝剑,旁人绝无法伪造。”金捕头道:“此事必有隐情……”了然道:“阿弥陀佛,梦飞你让他接着说完。”金捕头便止口不言。
蒋涤叹道:“这以后的事我也不想多说。沈大侠、古大侠帮我将父亲安殓,陪了五日,古大侠先行告退。沈大侠带我一同去找‘名剑山庄’的郁无欢郁大侠,坚持让他出面查明凶手,替蒋家伸张正义。郁大侠仗义接手,之后经过多方查访,了解到我爹死前一直在调查‘九幽神船’上的系列命案。这命案涉及水龙、火凤两个江湖大帮,关系重大,郁大侠便召集这两帮的代表,定好三月初四在江宁‘香来也’会谈。
“我和郁大侠于是动身前往江宁,因沿途一帆风顺,比原定的日子早了两天到达。当日中午,我一个人在镇上闲逛,进了一家酒楼,随便点了些酒肉,坐下来喝了会儿闷酒。忽然瞥见旁边桌子上坐着一人,短衣佩剑,贼头鼠脑,举止可疑。我盯住他看了一会儿,他始终不敢与我对视,过会儿没吃完饭便急着叫小二结账,匆匆下楼。这下我更觉得他可疑,也叫结账,随他下了楼。他一出门便撒足狂奔,身法居然甚是了得。我当然不能放过,在后面一路紧追,到了城外荒郊才堪堪追上。这小子还想负隅顽抗,伸剑比画了两招,但比我的刀法相差太远,没几下不得不弃剑投降,跪在地上连声大叫:‘银捕头饶命!银捕头饶命!’我心中一凜,问:‘你说什么?’他觉得有点不对,问:‘大侠不是银捕头么?’我逼问:‘你别管我,说说你是谁?为什么见到我就跑?’这家伙怕死,只好交代:‘小人江南黑燕子,刚才在酒楼见大侠一身白衣,误当做了银捕头。大侠既不是银捕头,还请高抬贵手,放小的一条生路。’叩头不止。我问:‘银捕头在追你么?’他答:‘我这回犯在银捕头手里,怕是凶多吉少。这两天我吃吃不下,睡睡不着,受够了人间的活罪。’我问:‘那金捕头呢?’他说:‘一个银捕头还不够,要再来个金捕头,小的直接撞死算了。’
“我心中不由得一阵狂喜:‘久闻金银捕头兄弟同门,手足情深,不想今日竟会在这里撞到。我碰不到金捕头,杀死银捕头也是一样。我跟峨嵋的血海深仇,此时不报,更待何时?’想到这里,生出一条妙计。我一直随身带着恩公留下的两支双尖镖,当下掏出一支,在黑燕子眼前晃了晃,道:‘你看这是什么?’他颤抖道:‘枉……枉死城?’我说:‘不错。你见到银捕头跟他说,枉死城的人过几天就来杀他,让他心里有数。不过你要是敢跟任何人提到大爷我的相貌,嘿嘿,大爷第一个先取了你的狗命。今日大爷高兴,放你逃命去吧。’黑燕子大喜,连连磕头称谢,转身逃之夭夭。我看他逃走,心里越想越是得意。峨嵋和枉死城是我的两大仇敌,等我杀了银捕头之后,只要在现场留下一支双尖镖,便可弄狗相争,起到一石二鸟之功。”
曾沧海大叫道:“荒唐!荒唐!我曾沧海行走江湖四十余年,还从没见过这么荒唐的事。冤有头,债有主。就算是峨嵋杀了你爹,你不找蛾嵋论理,拉上枉死城算是怎么回事了?”蒋涤争辩道:“峨嵋是江湖大派,我一个无名小卒跟他们怎生论理?不消说他们一定会推得一干二净,到头来我反而亮在明处,那时候可上哪儿报仇去?”曾沧海皱眉道:“那你就好栽賍陷害?你爹英雄一世,怎么生出你这么个混赖儿子?”
蒋涤自知理亏,不敢辩解,等曾沧海骂完,续道:“黑燕子走后,我回到客房,打算等此间会晤一了,便在江宁守株待兔,等银捕头前来送死。没想到就在会晤前的那天晚上,黑燕子这小子昏了头,竟然也住进了‘香来也’客栈。第二天早上银捕头得了消息,赶来查房,和他战在一处,因为剑法差劲,被他得空溜掉,一路追了出去,后来不知为何自己反倒受了剑伤,黑燕子没抓到,狼狈逃回店来。我当时心想:‘真是天助我也!让我的仇人自投罗网!’他们两个捕头受了惊,第二日天刚亮,便急急结清账目,仓皇北上。我一直在暗中监视,伺机下手,怎会不知?当即一路悄悄尾随。”
金捕头强压怒火,问道:“你既早认定我是凶手,那日在‘香来也’为何不当着郁大侠的面,和我当面对质?”蒋涤道:“郁大侠跟我吩咐在先,沈传人的话一向真真假假,不可全信,让我等他调查清楚,再来和你们峨嵋算账。哼哼,那日我在楼上听见你自己招认,前些日子在济南和査捕神办案,我爹正是那会儿死在济南城郊,你还有什么好抵赖的?”金捕头愣了一下,又问:“你跟了我们一路,为何不在半路下手?”蒋涤冷笑道:“你迅我没机会么?我就是要选在蛾嵋山脚下,杀鸡傲猴。”
金捕头气得手足直抖,道:“好!那我今天便杀了你,给地下的师弟看看!”刷地抽出长剑,便要动手。却听了然断喝一声:“梦飞,住手!”
金捕头长剑当空,大叫道:“师父!”了然愠道:“事情尚未查清,怎好妄加兵刃?”金捕头见师父不悦,虽然气急败坏,但也不敢违抗,只得怒视蒋涤,恨恨收剑。蒋涤把头一转,满不在乎。
了然见蒋涤骄矜狂妄,谠论侃侃,仿佛置身事外,就算修养再好,心里多少有点不痛快。想要处置,又想蒋涤名分上也是元宝节南派候选,总要征询一下他师父的意见,便向曾沧海道:“蒋施主害得梦长命丧山下,虽不是师出无名,但总是屈枉无辜。老衲想请他在山上多住几日,恐要耽搁元宝节大事,不知曾大侠可否准许?”
曾沧海点头道:“他行凶之后还敢随我上山,不仅不把三位大师放在眼里,也把我曾沧海当做了白痴。如此人品,自是不能带他去元宝节,大师请便。”又转向蒋涤道:“你名义上参选元宝节,其实是想随我上峨嵋打探,是也不是?”见蒋涤低着头不做声,又道:“你心术不正,休怪我无情,咱俩师徒情分从此一笔勾销。”蒋涤心头一震,手中半截单刀落地,神色萧索。
了然见蒋涤伏法,心中暗自思忖:“今日见到蒋涤,终于解开了山下黑衣蒙面人之谜,但新谜随之而生。纪狂澜在烘云居抢走了血葫芦,却又从哪里弄来那两支双尖镖?是何人杀了蒋烫?又是出于何故?峨嵋四绝剑,原也有第四人会使,但那人当时应在烘云居,怎会伤到蒋烫?”越想越觉得整件事情错综复杂,不可思议,须得慢慢推想,当下朗声道:“关于蒋判官之死,峨嵋定会对蒋公子有个交代。在事情水落石出之前,还请蒋公子在山上多歇息几日,峨嵋决不会亏待了礼数。”蒋涤心道:“你话说得客气,分明就是软禁了。”当下沉默不语。
了然又向了无道:“请师弟和梦飞带蒋公子去面壁屋暂住。”那面壁屋是峨嵋派用来惩治犯戒弟子的禁闭屋,地处卧云庵背后,此时用来关蒋涤正好不过。了无领命,包起蒋涤掉落的断刀和两支双尖镖。
了然道:“此事告一段落,大家先回房休息,日后再做商议。”各人便逐一告辞退出。金捕头押着蒋涤,出门时凑在他耳边小声说道:“总有一天,我要亲手替师弟报仇,拿你的人头为他祭坟。”蒋涤左手紧握剑柄,瑟瑟发抖。
墙上人脸
一
王零丁第二天早起照例去洪樁坪推球,一直推到将近中午,累得筋疲力尽,肚子也饿得咕咕直叫。他赶到万年寺后殿用餐,老远望见清风抱着本厚书在殿前渡步,心里暗暗叫苦。原来这天是每月例行一次的山规讲座,要等清风讲完了才能吃饭,如果不出意外,将是晚饭。
他进了后殿,找地方坐下。殿前正坐着三个“了”字辈的老僧,第一排坐着曾沧海和五弟子,唯独不见蒋涤,想来定还关在面壁屋里。其他五人举止自然,想必曾沧海跟他们说过了。却听清风在前面抑扬顿挫道:“当面顶撞师长,罚面壁屋七口静修……”
王零丁听了一会儿便昏昏欲睡,不多久头越来越沉,慢慢地便要吨过去。忽然感觉背后有人捅了一下,立时惊醒,回头见是寂能,不悦道:“你千什么?”寂能小声道:“你不要命啦?听山规讲座打瞌睡?”王零丁道:“太困了,我就睡一小会儿。”忽听前面清风大声道:“听山规讲座睡觉,罚面壁屋两日静修……”当即吓得一个大冷战。
寂能小声道:“你要不想进面壁屋,现在就忍着点。”王零丁也小声道:“我现在已经不困了,被他吓的。”寂能点了点头,神秘兮兮地问:“你听过面壁屋的传说吗?”王零丁奇道:“什么传说?没听过。”寂能道:“据说当年阴心大师收过一个俗家弟子,因为犯了山规,被关在面壁屋里。那个人每天什么也不干,就对着墙壁看啊看啊,看了足足五年。结果有一天,你猜怎么着?”王零丁好奇道:“怎么着?”寂能压低了嗓子道:“那墙上出现了一张人脸!”
王零丁激灵又是一个冷战,定了定神,问道:“那墙壁是什么做的?”
寂能道:“木头的。”王零丁道:“瞎讲,木头的怎么可能映出人脸,石头的还差不多。”寂能道:“不是映出来,是从墙上长出来。”王零丁问:“你见过么?”寂能道:“我没见过,但大家都这么说。这就是面壁屋的传说。”
王零丁连连摇头,道:“肯定是有心之人编出来吓人的,我不信。”寂能劝道:“这种事宁信其有,不信其无。”王零丁又问:“那个俗家弟子后来呢?”寂能道:“好像就不知所终了。”
便在这时从殿外跑进来一个小和尚,大叫道:“掌门!不……不好了!”清风眉头拧成一个麻花,叱道:“喊什么喊?大殿之上喧哗,罚你……”脑子忽然一片空白,赶紧低头哗啦啦翻书。
了然起身道:“什么事情?慢慢说。”那小和尚跑到前面,喘着气道:“我给蒋公子送中饭,敲了半天门,门从里面闩住,他却不来开门。”了了站起身道:“那你不会把饭撂在门口?”小和尚道:“不是的。那屋子里传出一股说不出的腥味……甚是吓人。”大殿上顿时议论纷纷。清风大声喊道:“肃静!肃静!大殿之上喧哗,罚洪樁坪五日拔草!五日拔草!”却没几个人理他。
了然还不及答话,从殿外又跑进来一个小和尚,大叫道:“掌门!不……不好了!”了然皱眉道:“又怎么了?”那个小和尚慌张道:“刚才我在陵园打扫,发现尹师叔墓前敞开了一张包袱皮,上面放了一颗人头!”
了了气道:“黑燕子的人头拿去给梦长祭坟,那是一个多月前的事,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那小和尚慌张道:“不是的!那是……那是蒋公子的人头!”话音未落,殿上一阵大乱。
了然听说蒋涤遇害,心头骇异,但转瞬间即恢复镇定,微一思量,向身旁的了无问道:“师弟昨晚和梦飞押送蒋涤去面壁屋,一路上可有什么状况?”了无摇头道:“没什么状况,我押他进了面壁屋,点了他的穴道,使他动弹不得,梦飞不放心,自在门口守夜,我一人回屋看书去了。”了然点了点头,越想越觉得蹊跷,向了无和了了道:“我们一起去面壁屋看看。”曾沧海自告奋勇同去。了然便向清风道:“山规讲座暂停,大家可先用斋饭。”和曾沧海等人一齐出殿向山上走去,五个年轻人尾随其后。王零丁一拉寂能道:“我们也去。”十几个好奇心重的小和尚跟在最后。
一众人因为急欲探查究竟,行走甚速,没多久便上了卧云庵。众人绕到后面,现出一座矮矮的小屋,苍苔染绿,木扉紧掩。门左右两边的木墙上刻着十个大字:“参禅徒四壁,问道只一人”,从刻痕看来,年代已经非常久远。屋子外墙爬满青藤,深浅有致,好像给房子穿了层层的绿衣。就算外面阳光明媚,里面也定是幽静清凉。寂能小声对王零丁道:“这儿就是‘面壁屋’了。”
了然来到门前,看门边地上解开了一条铁链,轻推木门,却似从里闩住,虽有少许活动余地,却无法打开。他在门上轻叩,等了半晌,里面半点动静也无。
曾沧海见状问道:“怎么样?要不要用蛮力?”了了担忧道:“面壁屋也算是峨嵋重地,怎好肆行破坏?”曾沧海道:“那怎么办?难道我们要在这儿干站下去?”了了更无良策,转望了然。曾沧海道:“我不属峨嵋派,就算毁了你们的屋门,也不必受山规处置。你们若不方便下手,便让老夫出马,保证一个顶俩。”了然想想也只好如此,便道:“曾大侠请便。”
曾沧海一抱拳道:“失礼了。”说着走至门前,扎下一个马步,运气提掌,大叫一声:“开!”这一掌呼地击出,正中门板中央。他这招“螳臂当车”在山下连大球都阻得住,一扇木门又怎在话下?只听“啪嚓”一声大响,那门板裂成几块,摔进屋内,四下木屑纷飞,从房顶上落下一阵尘烟。曾沧海探头向屋里望去,待尘烟散尽,不由得“噔噔”退了两步,张大了嘴半天说不出话来。
在场众人都晓得曾沧海行走大江南北数十年,什么场面没见过?见他如此失态,均大感好奇,一个个凑到门前探脖往里观望。等看明了究竟,却无人不倒吸一口冷气。纪清泉只觉得胃里一阵恶心,转头欲吐。寂能吓得要转身飞逃,两条腿却怎么也不听使唤,只好紧紧扯住王零丁的衣服。
了然闭目缓缓道:“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只见门前走道的地上散着两条人腿和两截断裂的门闩。正对着门口的墙里,竟嵌入了一整块人的躯干。人腿和躯干均血肉模糊,只能从衣服勉强认出是蒋涤。地上、墙上、屋顶上,无处不是干凝的血迹。山风飕飕吹过,带出阵阵甜腥。
一时间只闻风声呜咽,如泣如诉。
二
不知道过了多久,了然打破死寂道:“老衲进去看看。”听起来嗓音竟有些发哑。只见他手捋念珠,深吸一口气,慢慢走进屋内。里面的地板年久失修,布满裂缝,一踩上去便“咯吱”作响。他小心地避开地上的人腿和门闩,向右转入。那面壁屋内部为螺旋结构,他一右转便消失在大家的视野之外。过了一小会儿,他沿原路从里屋转出,右手拎了一个蒲团和一个包裹,左手拎了一个木制便桶。
了然走到外面,丢下蒲闭和便桶,打开手里的包裹。只见里面包了几张火折、几钱碎银,除此以外更无他物。他问了无道:“这是蒋涤咋夜带进去的么?”了无道:“正是。他没带进去別的东西,我也没扣下他的随身家伙。掌门在屋里可还见到其他什么物事?”了然摇头道:“地上的都没有了,剩下的都在墙里。”了无奇道:“都在墙里?此话怎讲?”了然叹道:“师弟自己进去看吧。”
了无心存疑惑,走进屋内,不多会儿出来,面色如死灰一般。了了接着也进去转了一圈,出来时一样的惨然。
曾沧海忍不住道:“这屋里又有什么古怪?老夫也进去看看。”踏步走入,刚向右转,便一声大叫,屋外众人听得清清楚楚。过了一会儿,又是一声大叫。再过了一会儿,他从里面快速走出,抹着汗道:“东面墙上一条胳膊,南面墙上一只手,最里面的墙上嵌了一个人头。他娘的,那人头我怎么看怎么像黑燕子,倒像是长在墙上一样,真是邪门!”
没进屋的人光听他的描述便心跳加剧,几个小和尚更是吓得魂飞魄散,不知是谁说了一句:“墙上……墙上真的长出人头了……”(见图八)
曾沧海喘了口气,问了然道:“真是奇哉怪也。墙上为什么是黑燕子的人头,不是蒋涤的人头?”了然亦奇怪道:“自从钱公子带了黑燕子的人头上山,它就一直放在梦长坟前祭供,怎么会出现在了这里?”曾沧海又道:“那人头溃烂得厉害,五官都看不清楚。钱匣?钱匣呢?”见钱匣哆哆嗦嗦从人群中走出,就指派道:“你进去确认一下是不是黑燕子。”
钱匣一脸惊恐,却又不愿在众人面前失了胆气,只好强作镇定,奉命进屋。他刚进去的时候还挺步伐从容,不少人见了暗自佩服,过一会儿却听得屋里“砰”的一声大响,好像撞上了什么东西,然后就见他没了命似的飞跑出屋,大声道:“没错……就是黑燕子!”额头上一块青肿,显是刚才撞在了墙上。曾沧海小声骂道:“没出息!”当下就让他退下。
了无忽然道:“梦飞呢?梦飞哪里去了?”众人左右环顾,这才发现金捕头不在现场。仔细回忆,大家都说好像从清早就没见过。了无招呼一个小和尚道:“寂寥,你去金师叔屋里看看,如果他在,就叫他过来。”那叫寂寥的小和尚巴不得尽早逃离这恐怖之地,赶紧领命奔跑下山。
曾沧海听了无提到金捕头,心里觉得哪里不太对劲,背着手在屋前来间走了两圈,忽然一拍脑门,叫道:“我晓得了!”了无道:“曾胖子晓得什么了?”曾沧海脸有喜色,道:“老和尚记不记得,昨天晚上在你屋里,梦飞临走之时,跟蒋涤说什么来着?”
了无皱眉回忆昨晚经过,道:“他说他要替梦长报仇。”曾沧海问:“还有呢?”了无道:“还有?还有什么?”曾沧海大声道:“当时他凑在蒋涤耳边说,要拿了他的人头,去给梦长祭坟,你可记得?”此言一出,下面一群小和尚纷纷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了无漠然道:“是有此句,那又怎样?”曾沧海一双金鱼眼冒出精光,两片厚唇上下翻飞:“那又怎样?那便解开了整个事件的谜团!”环视左右,见不少人仍脸带迷惑,遂清了清嗓子,大声道:“昨天晚上老和尚把蒋涤交给梦飞,自己回屋看书。梦飞因为师弟被害,悲痛欲绝,正要找蒋涤复仇,见此时面壁屋只剩下自己和蒋漆两个人,正是下手的大好机会,便趁着夜深人静,潜人面壁屋,仗剑杀死了蒋涤。
“本来以他的武功,以一对一,应该敌不过蒋涤。但蒋涤当时穴道被封,束手待毙,哪有还手之力?因此叫梦飞轻松得手。梦飞杀死蒋涤之后,回忆起梦长被害的惨状,觉得就这么把他杀死,未免也太便宜了他。于是,一向沉稳持重的梦飞,竟然一时丧失心智,残忍地将蒋涤切成碎片,坏其全尸。之后他还觉得不过瘤,遂以内力将蒋漆的四肢躯干,一一拍人墙中,就像这样——”说着右手凌空挥出一掌,掌风雄厚,呼呼有声。
“完成这些凄惨绝伦的布置之后,梦飞履行前诺,抓了蒋涤的人头到梦长的坟前祭拜。他在梦长的坟前看到黑燕子的人头,心想,这也是害死我师弟的元凶之一,便又拿了黑燕子的人头,回到面壁屋,如法炮制,将它拍进墙壁里。”说着,左手又比画了一掌。
“等到他发泄够了,神志渐清,看到满屋支离破碎的尸块、四下纷飞的鲜血,不由得惊恐万状。想到自己杀人灭尸,玷污峨嵋重地,罪不可恕,害怕大和尚们问罪,不敢在山上久留,连夜匆匆逃下山去,畏罪潜逃。”
说到这里,曾沧海收回双掌,挺直腰板,唾沬星子已是溅了一地。
了无道:“你说得热闹,仿佛亲眼所见。我且问你,若真如你所说,梦飞杀了蒋涤,为何面壁屋的门会从里面闩住?他杀人之后,又如何从屋里离开?”
曾沧海愣了一下,想起这面壁屋只有一扇木门,被自己亲手震开,除此之外,连一扇窗户也没有,凶手行凶之后,如何能将门从里闩上?在心里默默推演了几种方法,说道:“那木门虽然从里闩上,但也不是特别严丝合缝,说不定他用丝线一类的机关,从外面将门闩拉上,以免尸体过早被人发现。眼下门板和门闩都已叫我震成碎片,具体详情,自不可能复原。”
便在此时,寂寥气喘吁吁地从山下跑了上来,来到众人跟前,向了然禀告:“启禀掌门,我刚去金师叔的屋里看了,里面空无一人,不知道金师叔去了哪里。”各人见这情势均想:“看来叫曾大侠说中,金梦飞真的畏罪潜逃了。”曾沧海更是志得意满,腆胸叠肚,对手下的几个弟子训诫道:“看看,我平时跟你们说什么来着?我们学武之人,不光要比拼拳脚,更要比拼脑力,你们跟人动手也好,自己一人练功也罢,一定要勤于思考,善于变通,不然你的招数使出去全是死的,碰到脑筋灵活之人,定要大大吃亏。”
了然心想:“梦飞这孩子我了解,向来识大体,顾大局,颇能克制忍耐,不似会做出这等事情。”但转念又想:“蒋涤明明丧生面壁屋中,那是无法否认的事实。除了梦飞,也没别人非要杀他不可。如果他没有杀人,又为何会不告而别?难道真的是他?”当下心存疑惑,叹了口气,对手下几名弟子吩咐道:“阿弥陀佛,此案疑点重重,难以破解,当前最要紧的,乃是要找到金梦飞的所在。清幽,你带着你手下的徒弟,在全山各处仔细搜索,每个角落都不能放过,若是探到你金师弟的踪迹,速来向我汇报。清泉,再过半个月,便要召开‘打鬼大会’,到时候山上外人一多,更容易滋生事端,本派各处禁地,亟需加强守护,从今往后,藏经阁、藏剑阁、伏羲洞,增加一倍人手。寂寥、寂光,你们在这里看守面壁屋,不许任何人进入。其余人等,先随我下去了吧。”
折腾了大半天,太阳已经转到快要偏西,众人听了然发了话,虽然心里仍存有无数疑问,但都觉得肚子更为重要,纷纷跟在三位老僧身后排队下山。
三
这以后过了小半个月,峨嵋山处处守卫森严,倒也没再出事。清幽带了—众小兵漫山遍野地寻找金捕头,连搜了几日一无所获,只好放弃。眼看着离“打鬼大会”越来越近,山上到处是一派欢天喜地的节日气象,小和尚喜欢热闹,一个个翻出新鞋新衣,准备到时容貌一新,迎接天下各路英雄。素膳房承接了几百人的宴会,连日伐木劈柴,下山釆购,囤积米面。
陆陆续续地有些宾客到了峨嵋山下,因为时日尚早,都在山脚下的旅店暂住。
这一日晚间,王零丁被了无叫到万年寺的藏经阁整理经书。那些经书久无人看,上面落满灰尘,王零丁拿掸子一本一本地掸干净,又把了无精选出的几大摞书,一摞一摞地搬到他房中。等他折腾完毕,走出房门,夜色已沉,月光照在蜷伏的山脊上,山间黑暗连着黑暗。王零丁边往回走边想:“再过两天便是‘打鬼大会’,可别又出什么乱子。”
忽然远处密林中划过一道黑影,一瞬即逝。王零丁借着月光看得真切,暗道:“什么人这么晚在外面奔走?”好奇心起,提气向黑影方向追去。他追了没多远,便见那黑影二次闪过,心知林中月影斑驳,时有时无,所以黑影也时隐时现,既然目力能及,距离定不太远,于是信心大增,脚下越发地使劲。此时他轻功已有小成,前面那人也仿佛未出全力,因此追了一炷香工夫,距离仍未落远。
远方渐渐现出了一群屋宇。王零丁心里更加奇怪:“前面是清音阁卧房,难不成那黑影是山上的人?”又跟了一会儿,那黑影停在一个院落前,左右环顾,确定四下无人,才轻推院门,闪身而入。
王零丁在远处观望了片刻,大着胆子凑到门前,小心地一寸一寸推开,刚好探进一个脑袋去。忽觉面前冷风吹过,大叫一声:“妈呀!”脑袋猛缩回来,一跤坐倒。只听“啪”的一声大响,有东西打在门板上,吓得他连连大叫:“纪姐姐饶命!纪姐姐饶命!”
房门“吱呀”一声打开,里面俏生生一个黑影,手中一条长鞭一拖到地,正是纪清泉。
纪清泉见王零丁倒在地上告饶,奇道:“怎么是你?”王零丁道:“我在万年寺门口见姐姐经过,便一路跟了下来。”纪清泉道:“难怪我觉得有人跟踪,回头瞧了几次,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王零丁笑道:“纪姐姐耳聪目明,怎么可能听错,那是我自己手笨脚重。”纪清泉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旋即绷起脸道:“你跟在我后面干什么?”王零丁道:“我还想问你呢,大晚上的不睡觉,去雷洞坪干什么?”纪清泉颤声道:“你……你怎知我去了雷洞坪?”脸上满是惊惧,手中长鞭晃动。
王零丁道:“是你的鞭子告诉我的。”纪清泉奇道:“我的鞭子?”低头检查,却不见任何异状。王零丁道:“你伃细看看你的鞭梢。”纪清泉手腕一抖,鞭梢入手,映着月光观察,见头上一片新鲜血迹,沾着几根细软毛发。王零丁道:“这是猴毛。猴子聚居在雷洞坪,所以我有此一问。”纪清泉愣了一下,道:“可是它们不只在雷洞坪啊?”王零丁坏笑道:“你从万年寺下来,最有可能的便是雷洞坪。我虽不能确定,但总可以问一问你,果然你自己招了。”纪清泉道:“你……你……”心里好生后悔。过了半天,她见王零丁还坐在地上,小声道:“你起来吧。”
王零丁依言从地上撑起,拍了拍身上的土,笑道:“姐姐刚才若不用‘蛟龙出海’打我,我还真猜不到。”纪清泉道:“你躲得倒是挺快。”王零丁得意道:“我知道你守在门后,当然躲得快啦。”纪清泉奇道:“你怎么知道我守在门后?”王零丁道:“你进了院子半天没有点蜡,当然守在暗处。”
纪清泉暗暗吃惊,心想:“这小孩好生精灵。”当下追问道:“你为什么要跟着我?”王零丁道:“你还没说呢,你半夜去雷洞坪干什么?”纪清泉身子一颤,道:“我……我……不能告诉你。”王零丁睁大双眼,问:“为什么不能说?莫非你心里有鬼?”纪清泉道:“我……总之是不能告诉你。”王零丁拍着胸脯道:“你告诉了我,我绝对不跟别人说,说了一句,叫我被阴心球砸死。”纪清泉摇头道:“那也不行。”
王零丁长叹一声,惋惜道:“好,好,你坚决不说,我也无计可施,只好明天见着我师父,让他老人家帮着问问也就是了。他老人家心细如发,你去雷洞坪干了什么,自然一查便知。”纪清泉脸上立刻露出极度惊恐的神色,害怕道:“你千万别……”王零丁打断道:“你说与不说,对我都是一样。我明天一大早还要去洪樁坪推球,先回去睡觉了。”学着曾沧海之前吓唬蒋涤的样子,转身便走。走了几步,身后却没有动静,回头一瞥,见纪清泉紧咬住嘴唇,脸色苍白,显然难以抉择。王零丁故意高声道:“我真走了啊!”纪清泉身子微微一颤,却没有启口。
王零丁心道:“看不出她表面文弱,内心却如此倔犟。”一股拧劲上来,更不回头,大踏步而去。一会儿进了一片树林,两旁树叶沙沙作响,身后却并无人声传来。王零丁自知使计失败,赌气一脚踢飞了路边一颗小石,心里暗暗发誓:“我总有办法能够知道。”这时远处传来“咕咕”低鸣,不知是哪里的猫头鹰在叫。
四
第二日王零丁起了个大早。外面有人正卿唧喳喳地叫嚷,王零丁推门看时,只见寂明正跟几个小和尚交代:“一会儿水龙帮的管帮主要来伏羲洞参观,你们换好衣服,在雷洞坪列队迎接。”小和尚听说能目睹江湖第一大帮帮主的风釆,个个兴高釆烈,回屋更衣,往雷洞坪奔跃而去。
王零丁听说管中游亲临,想起金捕头跟他说的“九幽神船”的案子,心里大是好奇,吃过了早饭,也径直走向雷洞坪。他对峨嵋山路早已烂熟于心,连抄各路近道,很快便到了伏羲洞所在的山崖之下。老远望见洞口里三层、外三层,围了一大群人,赶忙加紧脚步跑到跟前,挤到人群里面。
只见了然、了无、了了三人站在人群中间,正在跟一位青袍客说话。
那人身形消瘦,颧骨高隆,看年纪不过五十来岁,但两鬂均已斑白,双眼犀利有神。他身后站了三人,其中两人王零丁在“香来也”见过,乃是水龙帮的东海潭主米市沛、南海潭主袁九洲,还有一人之前在伏羲洞见过,乃是北海潭主江白藕。几人之外,尚有曾沧海带着他的一班徒弟,包括彭虎、秦牧、关飞雄、钱匣、纪清泉,以及峨嵋“清”字辈、“寂”字辈的几十名和尚。王零丁心想:“这青袍客好大的面子,竟能劳动全山列阵迎接,定是水龙帮帮主管中游了。”
就听了然说道:“管帮主此番亲临,本派荣幸之极。我们师兄弟三人许久不在江湖上走动,消息尤为闭塞,但即便如此,也常听人说起水龙帮的各种英雄事迹,都道管帮主约束有法,治理有方。武林中能出现管帮主这样的大英雄、大侠士,真是普天之幸。”管中游笑了一笑,道:“水龙帮建帮不过二十余年,怎敢跟蛾嵋这样的百年大派相比?了然大师如此过誉,真叫管某羞惭无地。”了然叹道:“峨嵋数代之前,确是出过无数英杰,可惜到了我们三个不成器的师兄弟手里,已是人才凋零,今非昔比了。”他说这话乃是发自肺腑,倒非一味谦虚。
管中游道:“了然大师这是说哪里话来?就算过了几百年,江湖中说起鼎鼎大名的‘白猿祖师’、‘白眉道长’,哪个不是五体投地,心悦诚服?我这回登拜宝山,一来是要参加明天的‘打鬼大会’,二来便是要来伏羲洞参拜贵派的列祖列宗,以示敬意。”了了听说江湖第一帮的帮主要来参拜峨嵋祖师,觉得倍儿有面子,喜道:“管帮主要来伏羲洞,随时欢迎!”
管中游道:“说起贵派的‘伏羲洞’,管某好生惭愧,都怪我手下办事不力,碌碌无能,前些日子,在宝洞中遗失了贵帮至宝‘金霞砖’。他们回去以后,我已经好好地教训了他们一顿,这里当着三位大师的金面,再次赔礼致歉。”说着深鞠一躬,之后转过头来,狠狠瞪了袁九洲一眼。袁九洲吓得低下头去,不敢正视。了然忙道:“好说,好说。”
管中游又道:“至于丢宝赔付,我已让手下捐到万年寺,了然大师可以稍后查收。江潭主、袁潭主回帮之后,和我说起失宝经过,都觉得此案颇为蹊跷。我听了他们的汇报,也觉得里面疑点重重,便想借着参加‘打鬼大会’的机会,顺便来‘伏羲洞’看看,是否还有回旋余地,若能替贵派寻回宝物,也可稍赎水龙帮失职之过。”
了然道:“‘金霞砖’失窃一事,老衲和两位师弟几次谈起,也都觉得不可思议。管帮主若能瞧出什么端倪,替本派寻回先师之物,那可真是本派的大恩人。”对身后的清风道:“你去帮管帮主打开洞门。”
清风接令,一人来到洞前,费力推开洞口大石,露出里面的石门。了然对管中游道:“打开这道石门,里面就是伏羲洞了。”管中游点了点头,往洞口走近几步。
清风蹲下身去,抠住石门底缝,有意在大众面前卖弄功夫,深吸一口气,大叫一声:“起!”一把便将石门举至肩齐。
他本以为会听到大家的喝彩之声,不想从身后人群之中,竟然爆发出一片惊呼。那石门挡在他脸前,他瞧不见洞里状况,心里奇怪,回头观望,只见人人脸上俱是惊惧之色。了然退后两步,颤声道:“怎……怎么会?”
曾沧海叫道:“我的天!”管中游背手而立,眉头紧皱,似是不愿相信眼前所见。
洞外各人清晰地看见,在洞里靠近石门的地方,躺着一具四分五裂的“尸体”。说是“尸体”,其实早已不成人形,手、足、躯干,均散落在石室地上各处,室内到处是干凝的血迹。尸块当中,唯独不见有头。尸体的白色衣角被山风一吹,卷动舒展,露出里面的金线滚边,那是金捕头的官服。
曾沧海站出一步,道:“怎么……看上去像是金捕头?”伸掌将洞口大石平推到石门之下,架住石门。清风手上顿感轻松,撤回双臂,低头往洞里一瞥,吓得噔噔噔连退三步,坐倒在地。
了然道:“清风,你去把洞里的尸体拿了出来。”清风爬起,颤声道:“是。”
双腿却不住发抖,过了半天,也没挪动一步。
了了骂道:“没用!”大步进了山洞,一吸气间,只觉洞里满是难闻之气,当下屏住呼吸,拾起地上的断臂断腿、躯干碎片,捧至洞外,放在草坪之上。到了这个时候,也顾不上什么峨嵋山规,进洞要叩头礼拜等繁文缛节了。人群中一些胆大的,睁眼瞧见地上的那些尸块早已腐烂得不成样子,一块最大的躯干尸块,肚腹之处被人划开,露出了里面的内脏。
曾沧海问了然道:“这人是不是金捕头?”了然见尸体一身白色官服,金线滚边,确是金捕头的装扮,迟疑道:“像是他的衣服。”曾沧海道:“他的头呢?怎么没有头?”了然摇了摇头,那意思是:“你问我,我问谁去?”曾沧海道:“要不去洞里找找?”了然低头思索,没有答话。
了了道:“按照峨嵋山规,进伏羲洞须有掌门陪同。”曾沧海气道:“我不是峨嵋弟子,不必遵守峨嵋山规,你们不去,我自己一个人去。”说完也不管了然同不同意,径自进了山洞。进了“苍龙室”,他也不参拜,四下扫视一圈,拉起正前方的小石门,马上进了“玄武室”,消失在众人眼前隔了一会儿,只见他从“朱雀室”的石门出来,显然刚绕着四间石室转了一圈。他出得洞来,摇头道:“哪儿也没有人头,真是奇了。”水龙帮的几人来到伏羲洞,本是为了寻找“金霞砖”的线索,不想还没进洞,便在洞里发现无名尸体,实在大为意外。一时间几人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
就听了然问道:“清幽,这伏羲洞的守卫,是不是由你负责?”清幽从人群中站出,答道:“启禀掌门,是由弟子负责。”了然道:“这些天来,洞口是否一直有人盯守?”清幽道:“自从金霞砖失窃,洞口便撤销了守卫。但那天比武大会之后,了了大师宣布山上加强守卫,我便调了四名徒弟在洞口轮班看值。前些天面壁屋里发生命案,我便又增加了三名守卫。这些天来,洞口确是昼夜有人当值,绝无外人接近。”
曾沧海道:“你说比武大会 90a3." >那天,便有人在洞口守卫?”清幽道:“是啊,那天傍晚我叫了寂寥、寂光守在洞口,之后也一直有人换班——寂寥、寂光,是不是这样?”两个小和尚应声而出,都道:“是这样,是这样,没有掌门的许可,谁也不许进伏羲洞半步。”其实就算有了掌门的许可,现在让他们进洞,他们也一样不敢。曾沧海道:“瞎讲!比武大会当晚,金捕头还活得好好的,我们在老和尚房里都瞧见了。如依你们所说,他要怎样才能避开你们的视线,跑进这伏羲洞中?”
大家听曾沧海这么一说,都觉得此事简直不可能发生。面壁屋里发现蒋涤的尸体,是在比武大会的第二天,当时大家都以为是金捕头杀了蒋涤,之后畏罪潜逃。就算他之后被第三个人杀死,那时伏羲洞已有人守卫,他的尸体又怎会躲过看守,穿越石门,进入密不透风的石洞之内?他的头又上哪里去了?一时间人人交头接耳,窃窃私语。寂能后脊背发凉,对王零丁道:“伏羲洞……真的有鬼……”
这时一个小和尚从人群中挤出,向了然道:“掌门!我有要事相禀。”
了然一见那小和尚,慈祥道:“寂灵,你有什么话说?”寂灵道:“昨天我在清音阁值晚班,看见一人深夜回屋。”了然皱眉道:“你可看清楚了?”
寂灵斩钉截铁道:“绝对错不了。那人住在后院,回屋以后还点了会儿灯,半晌才熄。喏,就是她——”伸手一指,大家顺着看过去,正是纪清泉。
纪清泉立刻花容失色。曾沧海奇问:“你晚上不睡觉,跑出去千什么?”纪清泉窘道:“我……我……没干什么。”曾沧海见她吞吞吐吐,更觉不对,追问道:“你是不是来伏羲洞了?”纪清泉仓皇道:“没有!没有!”曾沧海逼问:“那你到底干什么去了?心里没鬼,为什么不敢说?”
纪清泉眼里满是惊惧,却紧咬下唇,拒不开口。众人见到她一副可怜无助的模样,无不怜香惜玉,心生同情。
曾沧海脸色阴沉,暗想:“我带了六个孩子上山,先是蒋涤给我惹事,把我的老脸都丢尽了,现在纪清泉也不肯闲着,此事定要查个清楚。”凶巴巴道:“你就是不肯说是吧?”
纪清泉一跺脚,身子突然向侧旁滑出数丈。曾沧海反应极快,大叫:“钱匣!拦住她!”钱匣只见纪清泉迎面而来,尚不及细想,“发财五步走”
应念而生,一步“南”字诀挡住纪清泉去路。纪清泉长鞭出手,“蚊龙出海”如离弦之箭,直奔钱匣面门。钱匣竟不及打出手中折扇,只堪堪将身99lib?子一偏,啪的一声被鞭梢打中肩头,顿时火辣辣地疼。便只这一缓的工夫,纪清泉身后突然伸出来一只手,只微微一抒,便把长鞭夺了过去。
却见曾沧海一挥手,将长鞭丢在地上,怒道:“好啊!你还想逃!”纪清泉浑身颤抖,泪眼汪汪。
忽然有人大声道:“曾大侠,且听我说!”曾沧海转头见是王零丁,奇怪道:“你有什么好说?”王零丁笑道:“曾大侠莫怪,昨天晚上我和纪姐姐约好了在洪樁坪练剑。”曾沧海皱眉道:“练剑?大晚上的练什么剑?”
王零丁脸一红,伸舌道:“我剑法太差,不好意思在白天练,所以挑在半夜。昨天是洪樁坪,今晚是雷洞坪,一天一个地方,就怕别人看见。”曾沧海将信将疑,问纪清泉道:“是真的么?”纪清泉点点头。曾沧海问:“那你刚才为什么不说?”王零丁抢道:“是我不让她说,我怕别人知道了笑话我。”纪清泉又点点头。
曾沧海看看王零丁,又看看纪清泉,脸上仍有疑色。王零丁笑道:“曾大侠请想,纪姐姐和金捕头往日无冤,近日无仇,要杀他做什么?”曾沧海听他说得有理,又想纪清泉本来也比较害羞怕事,便没好气道:“以后练剑就说练剑,别弄神弄鬼。”听他的口气,这事总算是过去了。
纪清泉不由得向王零丁投去感激的一瞥,却见他盯着地上的长鞭,不知道在想什么。
了然见山上一再发生血案,心里颇不痛快。但想到明天就要召开“打鬼大会”,眼下最要紧的乃是安抚人心,确保大会顺利举行,破案之事,只好暂且搁置,便道:“各位听令,今明两天,山上各处需严加守卫,闲杂人等,一概不许靠近峨嵋禁地。”又转头对清风道:“把你师弟的尸体妥善收好。”派中事务安排妥当,才转向管中游,道:“最近峨嵋山上出了一些变故,老衲管教不善,让管帮主见笑了。”
管中游心想这伏羲洞里定有古怪,想去洞里瞧个究竟,见眼下情势,如果非要坚持人洞,倒显得自己不识时务,反正这事也不那么紧要,等开完“打鬼大会”,再来调查也不为迟,便道:“既是这样,管某当另择吉日,再来伏羲洞参拜。”
于是了然带着水龙帮的四人,与曾沧海等人一起下山而去,峨嵋派的大小弟子跟在后面,只留下清幽和他的几个徒弟继续看守伏羲洞。纪清泉拾起地上的长鞭,走在队中。王零丁等她从身前经过,故意大声喊道:“姐姐别忘了,今晚雷洞坪,陪我练剑!”纪清泉回过头来,道:“今晚不行,明早还要开‘打鬼大会’呢。”
王零丁道:“那就明晚!”纪清泉不语,冲他嫣然一笑。
打鬼大会
一
第二天一大清早,王零丁被一群小和尚的喧闹之声吵醒。他起床下地,见外面阳光正好,想起今天是“打鬼大会”的日子,天下各路英雄会聚峨嵋,共讨鬼门,这等武林盛事,自然决计不能错过,当下吃了两口早饭,径自出了清音阁。只见外面山道之上,各类装束的江湖人士,或两两成双,或三五成群,都在向着半山腰的万年寺攀登。
王零丁跳上山路,两个大汉从他面前肩并肩地走过,互相交谈。左边那人道:“赵大哥这次来‘打鬼大会’,打算怎样拿席老鬼出气?”右边那人道:“哼,这席老鬼杀了我们‘铁牌门’三个香主,决不能轻易饶他。不过我听说这次水龙帮、火凤帮都来了不少人,有五大帮派在场,恐怕轮不到我赵雪松找他算账,只要能在他身上斩上一刀一剑,也就知足了。”
左边那人道:“今天来的每一个人,恐怕都有大仇未了,要是人人都在那老鬼身上斩上一刀,剁上一剑,不得把他削成肉泥?”右边那人道:“那老鬼平素杀人如麻,作恶多端,即使削成肉泥,仍是便宜了他。”
王零丁心想:“那席老鬼这回只怕要大倒霉头。”便见山下走上来一长队人,居首之人扛着一杆大旗,旗上绣着一条青色大龙,龙口大开,破云而出,煞是威>..风。那旗手之后走着一人,正是水龙帮帮主管中游,再后面是米市沛、袁九洲、江白藕,这几人之后,跟了足有一百来号人,人人脸上均是志得意满,喜气洋洋。队伍中有些人头戴彩巾,手执锣鼓,不时地敲上一敲,打上一打,声势颇壮。了然、了了早已交代在先,遇上外帮宾客,须得谦虚礼让,王零丁便闪在路旁,让他们先过。
水龙帮的队伍走过,王零丁便继续上行,没过多会儿,身后传来一阵唢呐之声,悲腔幽怨,如泣如诉,与之前水龙帮的锣鼓喧器格格不人。王零丁心下奇怪,转头看时,只见山下上来一条长队,当头一人扛着一面火红大旗,旗上绣着一只升天凤凰,从烈焰中飞腾而起。旗后是一名年轻人,也就二三十岁年纪,身着白色丧衣,头系丧带,手执哭丧棒,眼窝深陷,似是睡眠不足,但天庭饱满,地阁方圆,显得胸藏风云。那年轻人之后,跟着几名大汉,也都是同样打扮,其中一人王零丁识得,乃是火凤帮堂主马腾空。再后面跟着八个壮丁,左右各四,个个膀大腰圆,抬着一口大棺。
王零丁心想:“这位吊丧的孝子,自然是陈策之子陈筹了,没想到这么年轻。这棺材里躺的,定是陈策。只是不知他们抬了陈策的尸体,来这‘打鬼大会’作甚?”还是退到路边,让他们先行。一行人从王零丁身前经过,在前方山路拐了道弯,陈筹便从怀里抓了一摞纸钱,迎风挥洒。那些纸钱随风飘散,刚一落地,马上从后面跑上去几名小童,一张张地拾起收好。
火凤帮的队伍却是极长,王零丁等了一盏茶时分,一条长队才堪堪走过。王零丁心想:“他们来了怕不得有四五百人,这么多人齐上蛾嵋,恐怕不只是要打鬼那么简单。”
又往上走了一会儿,山下上来一队女子,个个腰佩兵器,或短剑,或长鞭。当先一位黄衫美妇,云鬓高绾,星眼流波,柳腰之间,缠着一条极长的长鞭,娇俏之外,更露出几分豪爽气概。
木鱼帮只有二三十人,很快便从此经过。后面接着又上来两队,却是大旗并举,齐肩而行。左边那旗上绣着一条金蛇,盘旋成圈,右边却是一头大狼。金蛇帮、土狼帮的两队人各四五十人,稀稀拉拉地经过。
五大帮派之后,再无长队,只有些散兵游勇,疏疏落落地结群而上。
王零丁更不停留,快步登攀,过了小半个时辰,便到了万年寺外的练武场上。此时练武场两边已站满了人。水龙帮、木鱼帮、金蛇帮、土狼帮的人合站在在东面,火凤帮站在在西面,其余的零散派系,分散在武场各处。火凤帮虽只一帮,但人数甚众,又都清一色地身着丧衣,因此一眼望去,白花花的一片,占了半壁江山。
王零丁从人群中寻了个缝,挤了进去,就听前面一个老者道:“这回这个‘打鬼大会’,来的人还真不少,五大帮派居然都到齐了。那水龙、火凤、金蛇、土狼四帮也就算了,从没听说木鱼帮和鬼门有什么过节,她们怎么也来了?”老者身旁一个痩子道:“谁说‘打鬼大会’,一定要有仇才可以打?我们与鬼门无冤无仇,这不也来了?”另一个胖子道:“我们只有三个人,她们却有几十个人,就算是看热闹,也没这么看的吧?”瘦子道:“看热闹嘛,自然是人越多越热闹,一两个人冷冷清清的,有什么意思?”正是“江南四奇”中的宋百转、钟鼓楼、言不尽。
王零丁正想过去打个招呼,就听宋百转道:“来了这么多人,大哥这下有的忙活了。”王零丁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见场心站着一位老者,年岁虽长,发须却仍乌黑发亮,两只眼睛一会儿看东,一会儿看西,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想来便是四奇之首——东判官“一心二意”何所在。他身边一人,却是“代理西南判官”郁无欢。了然、了无、了了聚集在后。
王零丁心想“人来得可真齐。”环顾四周,又瞥见曾沧海在场边训斥他的四个徒弟。
二
又过了一会儿,各路宾客陆续到齐。何所在见时机已到,清了清嗓子,高声道:“各位——”他嗓音洪亮,两边众人立刻安静了下来。“今日大家欢聚峨嵋,共同庆祝我们抓住了‘鬼门’之主——‘天煞星’席卷云!”
大家听他报出“席卷云”的名字,立时全场欢腾,人人叫好,水龙帮不失时机地敲锣打鼓,气氛热烈非凡。
何所在等欢呼声逐渐平息,继续说道:“我刚才忘了自我介绍。我是谁呢?我就是东判官‘一心二意’何所在!今天的‘打鬼大会’,就由我和西南判官,‘万剑穿心’郁无欢郁大侠,一起主持!”说着抱了一个四方拳。郁无欢忙纠正道:“代理的!代理的!”也向四面拱手施礼。其实“武林八判”在江湖中声名显赫,他便不作介绍,大家也都认得他俩。全场又是一小阵欢呼。
何所在又向大家介绍:“站在我边上的这三位得道高僧,他们是谁呢?他们是峨嵋派的了然、了无、了了大师。这些天席卷云关在峨嵋,三位大师尽心竭力,严加看守,功不可没。要是没有他们三人,我们今天这‘打鬼大会’,便无法顺利举行。有人说了,你一直叫要打鬼,鬼在哪儿呢?我怎么没看见?那好,现在就请三位大师把席老鬼带上来,让我们大家一起见鬼!”
何所在话音刚落,全场立刻陷人沸腾,就见锣鼓声中,六名峨嵋“清”字辈的弟子推着一辆笼车缓缓入场。那笼车顶上盖下来一块大布,把车子四面遮得严严实实,密不透风,众人便看不见内中情形。六人把笼车推到武场中央,齐刷刷地停下脚步,转向了然,垂手恭立。全场众人都屏住了呼吸,等待揭幕一刻。只见了然飘然来到笼车跟前,深吸一口气,一把扯下盖布,现出里面的一只大铁笼。
王零丁睁大了眼睛向那铁笼里看去,只见一个老者盘膝而坐,身材魁伟异常,满头银发,眼睛碧油油地发光,虽然坐着,却和常人站着无异,真如天神天将一般。他身上缚了三条极粗的铁链,从肩头到肋下,绕了好几道圈,捆得整个人跟粽子相似。那铁笼的栏杆也有手臂粗细,样极坚固。
王零丁想:“看来这老头厉害之极,他们怕他逃脱,便像关狮子、老虎一样,把他关在笼子里。”
这时场东边忽然有人大叫:“席老鬼!你杀了我结义兄弟‘百胜金刀’吕浩天,今日叫你碎尸万段,不得好死!”北边又有一人大叫:“老鬼!我师父‘千里追魂’胡凌胡老剑客哪里得罪了你,你非要灭他满门?我今日便取了你项上首级,替他老人家报仇!”刹那之间,人人都忆起自己和鬼门的往日恩怨,纷纷破口大骂,泣血控诉。那席卷云却在一片骂声中巍然不动,双眼斜望天际,脸上满是不屑,仿佛众人口中所喊,均与己无关。
何所在等大家骂了一会儿,高声道:“各位——我们今日请了大家来,便是要和大伙儿商量商量,合计合计,怎么处置这席老鬼,大伙儿才能髙兴。不瞒各位,就在几天前,我和郁大侠跟了然大师谈起此事,了然大师有一个建议,我觉得十分可行。他的建议是什么呢?他……”说到这里,忽然卡住,努力回忆了半天,仍是一脸茫然,看着了然,不好意思道:“大师,你的建议是什么来着?我一下子忘记了,还是请你自己说吧。”
了然站前一步,合十说道:“善哉!善哉!”他声音不大,但借内力发出,人人都听得清清楚楚。“席施主武功高强,当世罕有,只可惜落拓不羁,杀心过重,造下罪业无数。老衲不才,借着东道之便,想向各路英雄提个建议。既然不能放虎归山,不如就将席施主圈留在峨嵋的‘诛心小狱’,让他面壁思过,诚心向佛。自此江潮太平,世人安乐,而席施主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实乃两全其美之事。”
了然话音刚落,便有人大叫起来:“什么?那不是留了活口么?天下哪儿有这么便宜的事情?”又一人叫:“席老鬼罪大恶极,便是杀上一千刀、一万刀也不足惜,这样的狂恶之徒,怎能留在世上?”顿时人人气恼,你一言,我一语,都叫此法万万不可。
便听一人高声道:“大家可否听我一言?”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从场子东面走出一人,身形瘦削,正是水龙帮帮主管中游。水龙帮在武林中独领风骚,他一发话,大家都安静了下来。
管中游环顾四周,朗声说道:“各位,了然大师乃得道高僧,心地仁厚,即便对席老鬼这等大奸大恶之徒,仍然意图感化。但我们身在江湖,自然得遵守江湖的规矩。席老鬼害了我们这么多朋友,犯下这么多弥天大罪,各位说说,我们能轻易饶过他吗?”他这么一问,全场十个人有九个扯着嗓子大叫:“不能——”水龙帮的锣鼓队更是费力配奏。
管中游见大家附和,心里得意,续道:“不用说大家伙儿不答应,我水龙帮管中游第一个不能答应。要依我说,似席老鬼这种恶徒,非得人人亲手诛之,方得后快!大家说,是不是这样?”大家都道:“是这样!”“管帮主说得对!”全场欢声雷动。
郁无欢道:“管帮主说‘人人亲手诛之’,那样固然是好,但我们今天来了这么多人,其中和席老鬼有仇的,只怕没有几百,也有几十。每个人都想亲手杀他,却要谁先来,谁后来,按照什么顺序才好?就算定好了顺序,大家排成长队,每人在他身上来上一下,十几个人过去,那席老贼再有神功护体,也是一样死了,后面的人,便只剩下一具尸体空壳,那还有什么意思?”
郁无欢这么一问,大家也都觉得是个问题,立时便静了下来。过了片刻,土狼帮一人叫道:“席老鬼杀了我们堵老帮主,和土狼帮不共戴天!我们和他冤仇最大,我们来斩第一剑!”又有一女子叫道:“席老鬼害死我丈夫,这十几年来,我没有一天不在想着为夫报仇,你们哪个可以跟我比?我来斩第一剑!”两人这么一叫,在场的每个人都觉得自己的苦痛最大,冤屈最深,都争着要斩那第一剑,唯恐落了人后。
何所在见场面混乱,大声叫道:“大家都别争啦!我有一个好法子!”
大家听他有好法子,果然慢慢静了下来。管中游问:“不知何判官有何妙法?”何所在道:“我们按照长幼之序,由年长的先来,年幼的随后,大家觉得怎样?”大家一听,都觉得这法子公平合理。但公平归公平,在场的毕竟年轻人多,年长者少,年轻人便都说此法不妥。又有人说,年龄要想假冒,甚是容易,只要虚报个十岁八岁,顺序可就相差很多。众人想想也是,都道此法不行。
何所在见提议被否,急得满头大汗,又道:“那我们便按武功高低,决定报仇顺序,大家觉得如何?”有人道:“武功高低,向无定论,难道我们为了报仇,先要和自己人打上一架,分个谁高谁低么?”下面一些武功稀松之辈马上附和,大叫此法不好。
便听管中游道:“我倒是有个法子。我们所有和席老鬼有仇之人,围成一个大圈,把他围在中间,大家约好口令,一起向他身上投掷刀剑。这样一来避免了排定座次,兄弟之间,自伤和气,二来避免了席老鬼被前面的人杀死,后面的人便无法手刃仇敌——大家说这样可好?”
管中游此言一出,大家都高声叫好。钟鼓楼对宋百转、言不尽道:“管中游真不愧是第一大帮的帮主,想的点子都和常人不同。”
但见陈筹从西边火凤帮的人群里走了出来,朗声说道:“管帮主的方法好是好,就是有一点不妥。”管中游一愣,心想:“火凤帮这回全班出动,来了四五百人,连陈策的棺材也千里迢迢地运来,只怕没安好心,我可要小心应付。”问道:“陈帮主说说,在下的提议有何不妥?”
陈筹道:“今天在场的来了好几百位英雄,人人都想找席老鬼报仇,如果围成一圈,那这圈子得有多大?只怕到时候里三层、外三层,前拥后挤,乱作一团,场面失控,可是不大好办。”管中游皱眉道:“那依你之见,该当如何?”陈筹道:“我想今天来人虽多,却也未见得每个人都跟席老鬼有深仇大恨,只怕有一半是真的有仇,另一半却是来看热闹的。有仇的自然要报仇,来看热闹的,大可不必抢占别人的紧俏位子。要依我说,我们每个人都出来说说,自己和鬼门有什么过节,为什么非得杀席老鬼不可。说得出的,便在圈子里给他留个位置》说不出的,就別蹚这潭浑水了。”
在场诸人之中,有一大半真的与鬼门有仇,想到这个办法能将无聊观者排除在外,都是高声叫好。又有一些人委实心怀极大冤屈,多年来因为惧怕鬼门,一直憋在心里,这回听说能有机会在天下英雄面前大诉衷肠,纷纷举手拥护。剩下一小半如“江南四奇”者,听说自己只能围观,不能参与,均感失落,但理不在己,也无话可说。
管中游见陈筹提议通过,不满他出了风头,没好气道:“那便请陈帮主讲讲,你们火凤帮和鬼门有什么冤仇?”陈筹道:“水龙帮乃江湖第一大帮,引领天下,火凤帮怎敢专先?还是请管帮主先说吧。”
管中游点了点头,心想:“算你小子懂点规矩。”便向全场高声说道:“大家听好,二十年前,席老鬼在本帮的‘九幽神船’之上,打死我们五个兄弟,重伤十人,又掳走‘九幽真君’纪登天的一儿一女——大家说,我们水龙帮是不是跟他有深仇大恨?”大家一听,都骂席老鬼不是东西,的确该杀。
管中游微微一笑,道:“我已说完,现在该陈帮主说了。”陈筹向四面抱拳,大声道:“在场的各位英雄好汉,十五年前,鬼门右使‘九州寒光’满天星打死我们火凤帮的许堂主、刘堂主,又打死他们的八名手下,重伤帮中兄弟无数,这笔血债,记在席老鬼头上,算不算过分?”众人都道不过分,火凤帮该为死者报仇。
陈筹说完,便轮到木鱼帮。木鱼帮却和鬼门无甚过节,让金蛇帮说,于是从金蛇帮、土狼帮阵中各走出一人。金蛇帮那人五大三粗,面相甚恶,土狼帮那人却长得抠抠缩缩,土里土气。众人识得,乃是两帮帮主潘莽、堵壮,两人早先结义,情同兄弟。潘莽大声说道:“他娘的,我们金蛇帮、土狼帮跟鬼门的过节,那还用说吗?”堵壮道:“那是不用说的!”
潘莽道:“十年前,我们两位老帮主在杭州城外被席老鬼偷袭,惨遭杀害。这桩血海深仇,我们能忘了吗?”堵壮道:“当然不会忘!”潘莽道:“大家说说,我们是不是该找席老鬼报仇?”堵壮带着土狼帮的一堆帮众叫道:“当然应该!当然应该!”
却见陈筹穿越武场,来到潘莽、堵壮面前,躬身行了一礼,道:“火凤帮晚辈陈筹,向潘帮主、堵帮主问好。”潘莽一愣,道:“你就是陈筹?年纪轻轻就当了帮主,不简单嘛。”陈筹道:“晚辈曾听先父说起,贵帮的潘峰、堵磊两位老帮主在杭州城外的密林中遭人暗算,遇害身亡。先父说,两位老帮主行侠仗义,福泽一方,不幸早逝,实乃武林一大损失,这桩深仇,非报不可。”潘莽道:“你爹爹人不错,我们兄弟俩也好生敬仰。可惜他老人家前些日子死在了‘九幽神船’上,不然和我们今天一同打鬼,岂不痛快?”堵壮道:“那一定是很快的,很快的!”
陈筹道:“晚辈却有一事未明,想向潘帮主、堵帮主请教。”堵壮见陈筹谦恭有礼,心里颇有好感,道:“你说,你说。”陈筹道:“我听先父说,两位老帮主在杭州城郊遇害之时,并未有他人在场,既然无人目睹事发经过,潘帮主、堵帮主又怎能断定,就是鬼门下的手?”堵壮道:“你这孩子蛮有礼貌,就是头脑不太好使。虽然没有人在现场,我们怎么就不能知道是鬼门下的手?”潘莽道:“陈少帮主有所不知,我们之所以确定此事乃鬼门所为,是因为他们在老帮主的尸体旁边,留下了一面‘鬼画符’!”
全场顿时发出一片骚动。陈筹从怀里掏出一面铁牌,说道:“鬼门行凶之后,确实经常留下‘鬼画符’,以示身份潘帮主在现场捡到的,是否像这块一样?”说着将手中铁牌递过。潘莽接过来一看,只见那铁牌一面漆黑,一面漆白,上面刻了一张厉鬼面孔,青面獠牙,煞是可怖,点头道:“不错,和这块一样。”陈筹问:“潘帮主捡到的那块铁牌,是否带在身上?”潘莽道:“这块铁牌我便是吃饭睡觉,也都带在身上,时刻提醒自己,此仇不报,誓不为人!”说着从怀里也掏出一块铁牌,大小样式,与陈筹的铁牌一般无异。堵壮也跟着叫道:“此仇不报,誓不为人!”
陈筹道:“那便请两位帮主仔细看看,这两块铁牌有何不同?”潘莽和堵壮都是一愣,把两块铁牌翻过来背过去地比较了一番,道:“没什么不同啊?”陈筹道:“两位请留意铁牌上的花纹。我的这面铁牌,鬼头花纹向黑面隆起,黑面阳刻,白面阴刻。潘帮主手里的这块铁牌,却是花纹向白面隆起,白面阳刻,黑面阴刻。两位看看是不是这样?”潘莽仔细察看了两块铁牌的纹路凹凸,发现果然如此,问道:“那有什么奇怪?”堵壮道:“那没什么奇怪!”话刚说完,觉得此事毕竟奇怪,又道:“还是有点奇怪。”
陈筹提高嗓音,向四面说道:“各位英雄,凡是带着‘鬼画符’的,不妨都拿出来瞧瞧,那牌子上的鬼头花纹,是向哪面凸起?”
众人此次前来参加“打鬼大会”,都是有备而来,凡是有“鬼画符”
的,大多带在身上,听他这么一问,均感好奇,纷纷取出检视。就听一人道:“黑面凸起!”又一人道:“我这块也是黑面凸起!”又一人道:“没错,黑面!”十几个人接连喊出,都是黑面凸起。
陈筹对潘莽、堵壮道:“大家捡到的十几面‘鬼画符’,通通都是黑面凸起,唯独两位手里这一面,却是白面凸起,两位不觉得此事很怪么?”
潘莽点头道:“听你这么一说,确实有些古怪,那是怎么回事?”
陈筹不答话,回身向西面火凤帮的大阵击了两掌。马腾空听到号令,领着一个大汉出得阵来,走到金蛇帮、土狼帮阵前,对他道:“兄弟,别怕,把你知道的事情,跟这两位帮主说说。”
那大汉吸了一口气,道:“小人姓李,是杭州东城的铁匠。那还是十年前的一天,忽然有人来到小的店中,拿出一副奇怪的图案,让我照着上面的尺寸打一面铁牌。”陈筹问:“你是否还记得,那图案长得什么样子?”
李铁匠道:“我记得,那是一只面相凶恶的厉鬼。我当时吓了一大跳,因此记得尤为清楚。”陈筹点头道:“你接着说。”
李铁匠道:“我当时问来的那人,打这面铁牌有何用处,他让我不要多问,拍出一大块银子,让我照做便是。我见他面色不善,不敢多问,当下帮他打了这面铁牌,他拿了铁牌,高高兴兴地走了。谁知……谁知没过几天,我便听人说,城郊密林死了两个人,身边掉了一面铁牌,上面也是刻着一只厉鬼……”
潘莽怒道:“那人是谁?是谁让你刻的那面鬼牌?”陈筹亦道:“李铁匠,当天找你那人,你还认不认得出来?他现下在不在这里?”李铁匠道:“他……在这里。”说完似是十分害怕哆嗦不已。潘莽喝道:“你别怕!你把他揪出来!那人到底是谁?”
李铁匠伸出右臂,向不远处指去,道:“就是他!”
众人沿着他指的方向望去,只见一人面色如土,正是水龙帮“北海潭主”江白藕。
陈筹缓步走到水龙帮阵前,向江甶藕厉声质问:“江潭主,当年是你带着手下,害死了金蛇帮、土狼帮的潘峰、堵磊两位老帮主,是不是?”
江白藕道:“不……不是!”陈筹道:“那这面假的‘鬼画符’,你要如何解释?”
众人目光一时都聚集在江白藕身上,只见他汗出如浆,无言以对,显是心虚异常。
却见米市沛从一旁走出,呵呵大笑,拍掌赞道:“陈帮主演的一出好戏!”
陈筹皱眉道:“米潭主有何话讲?”米市沛道:“就凭一面小小的铁牌,便好赖我们水龙帮杀人害命吗?有谁说过,‘鬼画符’一定得是黑面凸起,白面凹陷?就算别的铁牌都是黑面凸起,为什么这面就不能是白面凸起?兴许鬼门在造这面铁牌的时候,把颜色漆错了呢bbr>99lib??”顿了一顿,又道:“再说了,这位李铁匠,在场的有谁认识?谁晓得他是不是真的在杭州城里打铁?又有谁晓得他是不是真的见过江潭主?会不会认错了人?陈帮主就凭着这点证据,便赖到我们水龙帮头上,只怕让人难以服气。”
众人听米市沛这么一讲,也都有点犹疑,看看江白藕,又看看笼中的席老鬼,那老鬼仍是斜眼望天,不屑一顾。陈筹哈哈一笑,道:“我就知道你会混赖,也好,我便让你心服口服。”说完对马腾空做个眼色,马腾空便把李铁匠领回火凤帮大阵,转身又领了一个矮小老头出来,来到潘莽、堵壮面前,小声道:“老伯,你那天听到什么,都跟大伙儿说说。”
那老伯哈了哈腰,道:“小老儿姓单,是杭州‘松鹤楼’的掌柜。十年前的一天,我们店里住进来几位大爷,领头的……就是这位江爷。那天晚上我去给他们房里送夜宵,就听里面一人道:‘明天中午那两条老狗一进了林子,你就放毒。’另一人道:‘那潘老狗武功十分高强,刘兄弟可得多加小心。’一人哈哈大笑道:‘你放心吧,我这“百花迷魂散”随风飘散,无色无味,任他武功再高,只要吸进去一星半点,立马给我软成跟大姑娘相似,哈哈,哈哈!’先前那人道:‘你小点声,小心给别人听见。’他们于是放低了声音。我吓得不轻,夜宵也没敢送,赶紧转身逃回自己房中。”
陈筹点头道:“你确定是这位江爷?过了十年,可不要认错了人?”老伯道:“我确定无疑。小老儿记性不好,当年的客房簿子可都还留着,上面明明白白地签着这位江爷的名字。”说着从怀里摸出一本陈旧的房簿,递给陈筹。陈筹道:“潘帮主、堵帮主请过目。”双手呈至潘莽面前。
潘莽浑身颤抖,伸手接过,翻到自己父亲遇害的那一日,果然那上面明明白白地写着“江白藕,签出”。十年前水龙帮尚不在杭州营生,他去杭州做甚?又想到自己父亲确实身中奇毒,后经髙人验尸,方查出是罕见毒药“百花迷魂散”,这一节江湖上知者甚少,就算那掌柜的要编谎话,也绝编不出这种细节,当下更无怀疑,大步走到江白藕身前,抽出宝剑,指着他怒道:“姓江的!我们金蛇帮与你远日无冤,近日无仇,你为何要害死我爹?”堵壮也走到他身前抽出宝剑,怒道:“姓江的!我们土狼帮与你远日无冤,近日无仇,你为何要害死我爹?”
江白藕不敢直视二人目光,咽了几大口唾沬,只道:“我……我……”
米市沛有心狡辩,铁证当前,亦为之语塞。
一时间满场鸦雀无声。宋百转对钟鼓楼、言不尽小声说道:“火凤帮在杭州并无分舵,此番查证,定然费了不少力气。”钟鼓楼道:“是啊,没听说火凤帮和金蛇帮、土狼帮有什么交情,干吗要为他们这么卖命?”言不尽道:“说不定他们私下里和鬼门交好,所以替鬼门说话。”王零丁却想:“别着急,好戏还在后头呢。”
便在此时,潘莽忽见面前寒光一闪,接着“啪”的一声,一样东西扎进了土里。他定睛一看,土里露出半截绿油油的青针,更远处滚落一颗飞蝗石。江白藕惊恐地抬起头来,望着管中游道:“帮主……你……你……”
却听陈筹冷冷道:“管帮主,用过一次的招数,再用可就不灵啦。你已经杀了张青莲,还想故伎重施,杀人灭口么?”
管中游见陈筹以飞蝗石打落自己的“鬼芒”,心里恼怒异常,但众人面前不好发作,当下淡淡说道:“江白藕不顾武林道义,害死潘峰、堵磊两位老前辈,我今日便来清理门户,为武林同道除害。陈帮主却为何要拦我下手?”江白藕一听此言,满腔恐惧瞬间转为了怒火,忿然道:“帮主!属下跟了你二十几年,一直对你忠心耿耿,出生入死,你真的说杀便杀,不讲半点情分么?明明是你派我去杭州剌杀潘峰、堵晶,怎么……怎么反赖到我的头上?”管中游道:“你自己要去刺杀潘老帮主、堵老帮主,要不是今日陈帮主揭露,我到现在仍不知情,却关我何事?”江白藕道:“我与那两人无冤无仇,干什么要去刺杀他们?还不是你自己想要打压金蛇帮、土狼帮,扩张水龙帮的势力?”
潘莽、堵壮大惊,转望管中游,却见他面无表情,无动于衷。江白藕急道:“好……好……你不仁,休怪我不义。”说着,转身问身后两人道:“鲁恒发、董世奎,我们在杭州林中行刺,是不是帮主吩咐的?”管中游淡淡道:“鲁恒发、董世奎,你们可要想清楚了,我有没有交代过你们去行刺潘老帮主、堵老帮主?所谓我吩咐下来的,到底是我说的,还是江潭主说的?”
鲁恒发和董世奎对望了一眼,小心答道:“江潭主说,帮主吩咐我们去行刺两人,帮主自己确是没有说过。”江白藕又惊又怒,道:“你……你……”管中游冷笑一声,道:“鲁恒发、董世奎,这件事假如真是我叫你们做的,那你们可是为帮上立了大功,按理说,回来我该给你们论功行赏才是。我后来有没有给你们论功,有没有给你们行赏?”鲁恒发道:“没……没有。”管中游道:“是了,江白藕,一人做事一人当,你自己做的好事,不要赖在别人身上。”江白藕脸上一阵青,一阵白,气得浑身厉抖,去卩说不出反驳的话。潘莽、堵壮望着这两人,也不知哪个在撒谎,心里拿不定主意。
陈筹冷冷地道:“管帮主,你是不是总让属下替你卖命,自己藏于幕后,一旦事情败露,便推卸责任,杀人灭口?”管中游道:“陈帮主这话是从何说起?”
陈筹向火凤帮大阵击了两掌,阵中立时响起一阵幽怨的唢呐声,八个彪形大汉抬着一口大棺,整齐出列,径直走到东面水龙帮的阵前,“砰”
的一声卸下,砸起地下一片尘土。众人都不知火凤帮何出此举,好奇地望着陈筹。王零丁心道:“来了来了,好戏开始了。”
只见陈筹走到大棺之前,森然道:“我爹去世至今,已有数月,只因凶犯未明,仍不能入土为安。陈筹不孝,今日就让我来揪出‘九幽神船’的真凶,替他老人家报仇雪恨!”
放虎归山
一
何所在听陈筹提起“九幽神船”的案子,觉得这里召开的是“打鬼大会”,扯到火凤帮和水龙帮的私人恩怨,未免不妥。刚想要干涉几句,只听火凤帮那边呐喊示威,声势惊人,权衡民意,便欲言又止。
管中游面不改色,道:“‘九幽神船’的案子,当年蒋判官作了盖棺定论,首犯张青莲伏法受诛,我们水龙帮也已替陈老帮主哭灵三日,眼下陈帮主仍然不依不饶,却是何故?我们今天在这里召开‘打鬼大会’,乃是和席老鬼来清算总账,陈帮主却翻出我们两帮的陈年旧事,不觉得有些不合时务么?”
陈筹慨然道:“打鬼大会,顾名思义,便是要打天下之鬼。席老鬼自然要打,但除了席老鬼,别的大鬼、恶鬼、奸猾鬼,也尽可以打。不仅可以打,还要狠狠地打。不说别人,潘帮主、堵帮主,你们这次来打鬼大会,却是为了什么?”
潘莽不防他突然问向自己,怔了一下,道:“自然是……为了替我爹报仇。”他本来想说“找席老鬼报仇”,想到父亲之死实乃水龙帮所为,与鬼门无关,便临时改口。堵壮也道:“自然是为了替我爹报仇!”陈筹点头道:“不管是谁,是鬼门也好,别的什么帮派也罢,只要是杀害两位老帮主的罪魁祸首,都要把他揪出来,是不是?”堵壮道:“那是自然,不管那人是哪帮哪派,都得叫他杀人偿命!”陈筹道:“那请问金蛇帮、土狼帮的各位英雄好汉,我陈筹今天在这里讨伐水龙帮的大鬼,算不算不合时务?”
金蛇帮、土狼帮的人一齐大声叫道:“不算!”又有人出来大喊:“他们水龙帮做贼心虚,便不让人说话,哪儿有这样的道理?”接着又是一阵呐喊:“替老帮主报仇!”潘莽比堵壮却又多想了一层:“水龙帮人多势众,相比之下,金蛇帮、土狼帮就显得势单力孤,如果错过打鬼大会的良机,再想报仇,只怕难于登天。看眼前的意思,火凤帮好像跟水龙帮也结了梁子,不如齐心协力,扳倒大恶。要是承认火凤帮不合时务,那我们为父报仇,不也成了不合时务了?”想通此节,大声说道:“陈帮主说得不错,这‘打鬼大会’嘛,就是要打遍天下恶鬼,弘扬正道。”
管中游暗气暗恼见此情势稍一沉吟,便道:“很好,看陈帮主这个架势,是咬定了害死陈老帮主的凶手另有其人,你有什么依据,能否说出来,给在场的英雄听听?”
陈筹深吸一口气,心知这是一举击溃对手的大好时机,半点懈怠不得,当下专心凝神,将“九幽神船”的案发经过原原本本,娓娓道来。其实这粧案子早已传遍大江南北,在场一大半人都晓得大概,但陈筹事先经过演练,何处该急,何处当顿,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因此众人仍是听得惊心动魄。他讲完张青莲伏法受诛,便接着转述谢何年的推理,为何张青莲不能是凶手,种种细微之处,说得甚是详尽。这~段却只有郁无欢、江南四奇、王零丁和火凤帮、水龙帮的几人知道,旁人皆是头一次听说,一路听来,惊呼赞叹之声不绝。陈筹转述之时,只说是蒋烫对马腾空之语,于谢何年绝口不提,大家听完,对蒋烫的敬佩之情,便又深了一层。
陈筹讲完甘大善人拨反密码,触动“鬼芒”,以致身亡,便稍事停顿,静观众人反应。大家听他讲得合情合理,如果张青莲蓄意要害死甘大善人,应当不会告诉他正确密码,均觉此事尚有隐情,脸上无不露出深究之意。
米市沛见势不妙,不失时机地插问:“少帮主说了这么半天,却有~处关键疑点,一直避而不谈。按蒋判官之前所说,张青莲是在去找陈老帮主下棋之时,趁其不备,将月光球偷安在他的床下。可少帮主却说,张青莲并非凶手。那月光球在床下一事,又该作何解释?”
陈筹胸有成竹,向本方阵中拍了两拍。米市沛心里发毛,暗想道:“他每次回身击掌,都能变个东西出来。”杲然一名火凤帮弟子打开一个木箱,取出一只木船模型,拿过来交给陈策。那船模足有两尺来长,有底有帮,却无甲板桅杆,面上分成许多小格,便似神船第一层的大小客房,其中一个大格,里面又立着许多小隔板,便似船上的画室。陈筹将船模拿到郁无欢眼前,道:“郁大侠请看,这只船模,乃是按照‘九幽神船’的比例微缩而成,我现在就用它来演示,月光球为何会出现在先父床下。”
管中游见那船模作工精细,比例精准,暗自心惊:“他从没上过九幽神船,却如何做得这么个东西出来?”郁无欢立时来了兴趣,道:“陈帮主请讲。”
陈筹从怀中摸出一颗圆滚滚的玉珠,约有红豆大小,道:“我便用这颗玉珠,代替月光球。”说着将玉珠放在船模“画室”的中央。“那晚甘大善人不慎触动‘鬼芒’,中毒摔倒在地,‘青丝宝匣’掉在他的身旁。匣盖既已打开,月光球便从里面滚了出来,一路滚向画室后房。”
郁无欢急道:“且慢!这画室里的道路如此曲折,月光球怎会自行出屋?”陈筹微笑道:“若在平地,自然不会,但郁大侠别忘了,那是在船上。”郁无欢奇道:“船上?船上又怎样?”
陈筹道:“不知郁大侠可否记得,神船上连着几天闹耗子,船上杂役怕它们咬坏托运的大米,把几百袋大米都从船头搬到了船尾?”郁无欢想了想道:“不错,是有这么回事,那又怎样?”陈筹道:“一袋大米几十斤,几百袋大米不得有几千斤?几千斤大米压在船尾,那神船的船尾一定比船头要低出许多。神船随着风浪左右摇摆,月光球便会自然而然地向地势较低之处移动,如此便滚到画室中靠近船尾的一端,也就是靠近后门的一侧。”(见图九)说着他将手中木船朝着船尾方向倾侧,只见玉珠自动向下滚去,撞在一面“隔墙”之上。他保持木船头高尾低的姿态不变,左右晃动船身,玉珠便随着周遭地势高低变化,在“画室”里左右穿行,不一会儿便撞到了画室后墙。
郁无欢恍然大悟。可思考片刻,他又问道:“照陈帮主所说,第二天大家进入画室之时,月光球应当还在里面,可是大家并没发现它啊?”
陈筹微笑道:“它其实就在画室里面,只不过大家都没看见。”郁无欢奇道:“那是怎么回事?”陈筹将手里木船稍向右倾,玉珠便一路滚到了画室的右下角,他打开“画室后门”,便将玉珠盖在了门后。陈筹道:“大家进门之时,一门心思寻找甘大善人,只顾着往里走,便没有留意门后,那时月光球其实正在后门背后。”
郁无欢微一思忖,摇头道:“要说那月光球只有拳头大小,滚到门后不易发觉,倒是也有可能,但它后来又怎会到了陈帮主的房中?难道事情竟有这般凑巧,就在大家进入画室的当口,恰好来了一个大浪,能让它拐弯绕过门板不成?”
陈筹道:“绕过门板倒也不必,它是直接从门后面滚出来的。”郁无欢道:“岂有此理!门后面又没有开洞,它却要从哪里滚出来?”陈筹指着船模上的“画室后门”道:“当年九幽真君在卧房里开辟画室,为图省事,前门、后门都没装门槛,门轴直接安在地上的门臼里。门轴和墙壁之间相隔数寸(见图三),开门之后,门后自然会多出一道拳头大小的缝隙,月光球便是从那里滚了出去。”打开“房门”,将船尾略向下倾,玉珠便滚到了“画室后房”当中。(见图十和图十一)
郁无欢一张嘴张得饭碗大小,心中惊讶无比。陈筹进而说道:“画室后门正对着先父的床铺,月光球从那儿滚出去,不偏+倚,正好会滚到先父床下。在大家检查甘大善人尸体之时,正值一个大浪打来,船身剧烈起伏摇摆,晃得尸体都在地上动了一动,想来月光球多半便是在那个当口,自行滚了出去。”见郁无欢目瞪口呆,又道:“画室地下铺着长绒毛毯,月光球滚动之时,便不会发出很大的声响。先父遇害前一天夜里,听到的疑似敲门之声,其实是月光球滚到靠近后门之处,撞击墙壁所致。此外,画室地下毛毯柔软,月光球陷在其中,只要船身摆幅不大,便不会自行滚动。这也是为什99lib?么第二天大家进屋之时,它会静静地待在门后。若不是后来遇到大浪,船体剧倾,只怕它还会一直老老实实地待在那儿。唉,若真是那样,它也不会跑到先父床下,而他老人家也就不必蒙冤惨死了。”
说到这里,他叹了一口气,神情颇为无奈,但马上又恢复了先前的坚毅之色。
郁无欢和何所在面面相觑,想到真相如此简单,自己竟然未能看破,大丢判官颜面,都是懊悔不已。在场众人听陈筹说得有理,种种细节融会贯通,加之又有实物展示,均觉事情经过便是如此。
潘莽道:“我就说嘛,哪儿有偷了球还往自己床底下头放的?陈老帮主一定是被冤枉的。”金蛇帮、土狼帮的人都跟着大声附和,替陈策鸣冤叫屈,火凤帮又响起一片唢呐声。
王零丁心道:“这些推理恐怕都是谢公子教给蒋判官的,却被陈筹说了出来。”
管中游见众人风头转向,心中恼怒,却毫不慌张,冷笑一声,道:“陈少帮主方才所说,一切皆是臆想,并无实际证据。谁看见月光球滚到陈老帮主床下了?谁听见张青莲告诉甘大善人真的密码了?这且不说,就算你说的都是事实,甘大善人死于意外,那又怎样?难道那就可以证明,陈老帮主不是张青莲杀的?你口口声声说凶手另有其人,拿得出真凭实据么?”
陈筹直直地盯着管中游,管中游也不回避,当即以目光回视。二人对视良久,全场鸦雀无声。就听陈筹缓缓说道:“管帮主想要证据,却也不难。先父临死之前,曾紧握甘大善人的人头右耳,又在甘大善人的口唇上涂满鲜血。请问管帮主,先父此举,究竟为何?”管中游道:“你父亲握住人头右耳,意在提示后人,是张青莲设下‘诱饵’,引甘大善人上套。”陈筹摇头道:“若只是‘诱饵’之意,何须在人头口唇上涂满鲜血?先父之举,实则另有深意。”郁无欢好奇道:“陈老帮主握住人头,还有什么深意?”
陈筹缓缓道:“当年各国诸侯歃血为盟,必先将牛耳割下取血,置于珠盘之上,由主盟者执盘,带领众人祭拜过天地神灵,再将牛血涂于口唇之上,相继歃血。此举庄严隆重,乃是以天地为鉴,约定彼此坚守盟约,如有违犯,必将遭受神灵惩罚,死如牛羊。有道是群雄逐鹿,‘执耳者’终究只有一人。”郁无欢倒吸一口气道:“你是说……”
陈筹厉声道:“不错,执耳者,主事者也。九幽神船乃水龙帮的镇帮之宝,神船上的主事者,自然是指管帮主——你就是杀害我爹的罪魁祸首!”
众人听陈筹亲口报出管中游的名字,不禁一片哗然。管中游在一片议论声中,却仍是镇定如恒,摇头道:“牵强附会,毫无根据。我跟陈老帮主无冤无仇,干什么要杀他?”陈筹道:“那你跟潘老帮主、堵老帮主不也一样无冤无仇,又为什么要杀他们?还不是为了削弱别帮的实力,你好一家坐大?”管中游脸上一白,道:“那件事明明白白,全是江白藕一人所为,与水龙帮毫无干系,你老提它做甚?”陈筹道:“是了,你害死我爹之后,也和刚才一样,把一切都推到张青莲身上,只道是他一人所为,与水龙帮无关。你怕他开口分辩,便急匆匆地杀人灭口,使他含冤受死,自己逍遥法外。”管中游道:“岂有此理!张青莲跟了我二十多年,功勋卓著,在水龙帮中,已似我的左膀右臂,若不是他私贩人像,谋害主顾,犯下不赦之罪,我怎会忍心杀他?”
忽然一人大叫道:“我知道!那是因为,他握着你的大秘密!”众人侧目看时,只见江白藕满脸通红,朝着管中游怒目而视。
管中游面色微变,沉声道:“江白藕,我跟陈帮主讨论‘九幽神船’的案子,哪里轮得到你插嘴了?”
江白藕大步迈出,叫道:“管中游,当年我们三人立誓盟约,同进共退,但今天是你先坏了兄弟义气,我也不必固守诺言。当年九幽真君临死之前,将神船家业赠给他的一双儿女,而你却为了独吞神船,买通我和张青莲篡改遗嘱,你敢说没有此事?”
这句话便如同晴天霹雳,比武场上顿时炸开了锅。管中游浑身一震,道:“你……你胡说!”
江白藕高声道:“你如愿以偿地当上帮主之后,想方设法要除掉那两个孩子,只因洪兴涛看守严密,几次都未能得手。后来你一计不成,又生一计,派冯大去鬼门做潜伏卧底,让他故意向席老鬼泄露船上的房间布局,诱使他抢走那两个孩子,盗走‘龙彩’宝剑。你为了堵住我们的嘴,把我们两人都提拔为潭主。其实你早察悉张青莲偷贩人像,只是因为有这把柄在他手里,才一直隐忍不发,终于借着运送月光球的机会,将他杀人灭口。这些年来,张青莲居功自傲,无法无天,你杀了他,我也无话可说,可是……可是……我又有什么地方对不起你,你竟要连我也一块杀了?”
管中游脸上肌肉抽搐,掌心里渗出汗水,道:“哪有此事?”他自从当上水龙帮帮主,在江湖上呼风唤雨,肆意妄为,普天之下,已没几个人能让他有所忌惮,但他却从心底里对九幽真君怀有极深的敬畏。是以方才潘莽、堵壮、陈筹对他连番逼问,他也可以一样谈笑风生,应对自若,此刻被江白藕曝光昔日丑事,竟然手足无措,无力辩白。陈筹原本只是想揭露他独霸武林的阴谋,听说他设计陷害九幽真君的一对孤儿,也是大出意料,下意识地向铁笼中瞥了一眼,只见席卷云眼皮微抬,眼里冒出两点寒星。
管中游深吸一口气,强作镇定,大声道:“江白藕,你这番谎话编得可也太过离谱。你说我篡改遗嘱,那真的遗嘱在哪里,你能不能拿出来让大家看看?你说我要害死九幽真君的两个孩子,更是颠倒黑白。九幽真君英雄无后,我也十分惋惜,但那明明是为席老鬼所害。我正是为了替他老人家报仇雪恨,才会来参加这‘打鬼大会’,拳拳之心,苍天可鉴,你恶意诬蔑,是何居心?”
就听山下一个雄厚的声音叫道:“谁说九幽真君英雄无后?”
二
众人惊愕之间,向场外看去,只见一个黑衣人从山下直冲上来,到场边时纵身一跃,如黑鸟展翼,在空中滑过数丈,又好似猎鹰发现了猎物,自半空中迅猛而落,正降在管中游的面前。
管中游大吃一惊,向那来人看去,只见他约莫二十岁出头年纪,一身黑衣,腰悬大刀,浓眉剑眼,英气逼人,却怎么也想不起在哪里见过,问道:“你是谁?”
那年轻人哈哈一笑,道:“你当年费尽心机,就是想要害我性命,现在却来问我是谁?告诉你,我便是九幽真君之子——‘天不怕’纪狂澜!”
管中游大惊失色,心底一阵发虚,竟而向后退了一小步。了然、了无、了了见是纪狂澜到了,生怕他是为搭救席卷云而来,纷纷挡在铁笼之前。
其他各路英雄大都不认识他,但听说是九幽真君的儿子,顿时爆发出一阵骚动,无不刮目相看。
纪狂澜目光如刀,质问道:“管中游,你当年处心积虑,想要害死我兄妹二人,派冯大到我师父身边卧底,殊不知人算不如天箅,我师父早已识破了你的伎俩,为了不让你阴谋得逞,干脆将计就计,救出我兄妹二人,并将我抚养成人。你这些年在江湖上兴风作浪,害人无数,却屡屡得以逃脱法外,你可知那是为了什么?”
管中游被纪狂澜目光逼视,心惊胆寒,下意识地反问道:“为什么?”
话一出门,立觉后悔,他这么一问,无异于承认自己“兴风作浪,害人无数”,但一言既出,无可更改。
纪狂澜大声道:“那是因为你老奸巨猾,凡事必留退路,别人便总是抓不到你的把柄,拿你无可奈何。他们错就错在跟你讲理,对付你这种奸猾恶鬼,当杀便杀,又有什么理好讲了?看刀!”话音未落,突然拔出大刀,劈向管中游左肋。
这一刀来得毫无征兆,管中游万没想到此人说打便打,蛮不讲理,陡见刀光闪动,仓促间身形急转,冷锋贴着他的面颊擦过。纪狂澜一招递出,后招便如泰山倾倒一般,连绵不断地向管中游攻去,刀法大开大合,尽取其周身要害。管中游连避数刀,见对方招式凶猛雄浑,刀刀致命,不留丝毫余地,心头大是惊骇,抽出长剑,斜斜挡了一剑,刀剑相交,“当”的一声大响,管中游虎口发麻,险些拿捏不住,不由得暗自心惊:“看此 4eba." >人年纪轻轻,内力竟恁地浑厚!”一招吃亏,再不敢与其硬碰。99lib?
纪狂澜几刀落空,手上招数加紧,一刀紧似一刀,招数连接之际,几无间隙,众人远远看来,便似从头到尾,只有一招,形成一张巨大的“刀网”,将管中游罩在其中,无法逃脱,都不由得暗暗叫好。曾沧海看了一会儿,却对手下的五名弟子道:“这人内力不错,但这样打下去,早晚要吃亏。”秦牧不解,问道:“曾大侠此话怎讲?”曾沧海道:“他刀法虽快,毕竟以砍、劈、斩、削为主,快的只是出招,而非变招,管中游若能随机应变,发挥剑法变幻多端的优势,便可占据上风。”
秦牧等人看了一会儿,见管中游果然改变策略,专以剑法中挑、刺等轻快招数反击,而且往往十招出去,有八招都是虚招,使到一半,去势方位便突然变化,迫得纪狂澜也得随之被动招架,儿人都对曾沧海佩服不已。其实管中游身为武林第一大帮帮主,武功上自然有其独到之处,不可能只是浪得虚名。纪狂澜能击败青城掌门,堪堪败给峨嵋神僧,在江湖上已臻一流高手的境界,单以武功而论,与管中游不分伯仲,但说到临敌经验,实则相差太多。高手过招,武功固然是决定成败的主要因素,但经验、气势也同样重要,几十招过去,管中游便已慢慢扭转局势,攻多于守。他在水龙帮的一些手下趁机大声叫好,每叫一声,总不忘了自报姓名:“帮主,你这一剑太妙啦!我刘安通五体投地!”“小子,你还不快快弃刀认输?我孙寿仁都快看不下去啦!”以显得自己尽心尽忠。
管中游发现纪狂澜刀法重滞的破绽,信心大涨,一柄长剑舞得蚊蛇游龙相似,专挑纪狂澜狠砍狠劈之际抢先变招,种种精妙招数,一一发挥出来,好几次迫得纪狂澜进攻不成,反落被动。但纪狂澜轻功甚佳,进退如风,几次形势不利,总是在千钧一发之际,以极快身法疾退躲过。几番来去,管中游得势不得利,微感焦躁,心想:“他血气方刚,内力又盛,我跟他这样耗斗下去,只怕时候一长,必露破绽,须得将他逼到角落里,让他退无可退,再施杀招,方可一击制胜。”但练武场四下空旷,他有心逼敌,却哪里找得到一个依靠之处?余光瞥见不远处关着席卷云的大铁笼,心思转动:“我将他逼到那个铁笼边上,看他还能往哪里跑?”一有此想,连出数剑,都是攻向纪狂澜身体右侧,逼得他不断向左移去。了然、了无、了了本在笼前护卫,见管中游杀红了眼,和纪狂澜翻翻滚滚地打来,也都不由得四下趋避。
几招之后,两人距铁笼均只有数尺之遥。管中游一记“夜叉探海”,长剑虚刺右肋,半途剑身一挺,转挑右肩。这一下变招奇速,纪狂澜猝不及防,急向侧闪,正撞在铁笼的栏杆之上。这一撞劲道甚大,整个笼车都跟着晃了两晃。管中游顺势长剑回拖,向纪狂澜颈中划去。纪狂澜身子一矮,堪堪躲过。长剑重重地斩在一根粗壮的栏杆上,迸起几点火光。
便在此时,纪狂澜突然在地上打了一个滚,反手向身后打出一物,金光闪闪,去势奇急,竟是冲着笼里的席卷云射去。这一下变化太快,众人还不及反应,只听“嗤嗤”声响,席卷云身前涌起一阵泡沬,随即“砰”
的一声巨响,笼车铁门似飞火流星一般,从车上脱离飞出,向管中游猛砸而来,只一眨眼间,便到了他面前极近之处。管中游见这铁门铺天盖地地砸将过来,心头大骇,待想躲避,已无处可避,只得运起十成劲力,迎着来物一剑斩去。只听“当”的一声大响,这一剑斩在铁门栏杆之上,震得他手臂酸麻,长剑几欲脱手,总算勉强挡住。他刚喘了口气,突然从铁门的栏杆缝里,不知如何杀出一把大刀,正砍在他的胸膛之上。管中游身子晃了两晃,脸上露出难以置信的神情,手中长剑掉地,仰面缓缓栽倒,接着“眶当”一声,铁门翻倒,正砸在他的身上,扬起地上一片尘土。大笑声中,席卷云大步出笼,身上兀自缠着数根玄铁链,撞击得叮当作响,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只金灿灿的葫芦。
众人见席卷云脱笼而出,无不惊骇,还没弄明白他如何能挣断身上锁链,三位“了”字辈的峨嵋高僧已分占住东、南、西三处方位,将他围在中间。三人同门多年,心意相通,同时递出长剑,攻向席卷云的前胸后背,整齐如划,便像一人一样,毫无先后之分。席卷云腹背受敌,呼地甩出手臂上的半截玄铁链,当做铁鞭使用,先砸前剑,再扫后剑,将三柄剑一齐荡了开去,剑阵北面随之现出一个缺口。他刚向这缺口踏出一步,后面了了的长剑如影随形,便又黏了上来,左前方了然也横出一剑,挡住了他的去路。三僧合围成一个大圈,随着席卷云在里面左突右冲,一会儿东边鼓出一块,一会儿西边鼓出一块,但弹性甚佳,便似一口充了气的大布袋,涨得越满,裹得越紧,满而不破,盈而不漏,将席卷云困在其中。
原来峨嵋派这“三星剑阵”有一个诀窍,三人之中,面对敌人的一人专取守势,而敌人背后的两人则专责进攻。守御之人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只要能拦住敌人去路,或者延缓他的冲击,便算达标,真正厉害的杀招,却由背后那两人发出。一旦敌人转身回防,原来在后面的人立刻转攻为守,而原来在前面的人立刻转守为攻。三人分工明确,各司其职,前后照应,取长补短,委实是极为难缠的剑阵。
但见三十几招过去,席卷云玄铁链挥向了无,了无横剑挡架,了然、了了从后面联使一招“双桥清音”,两剑分刺他的后心、右肩。席卷云也不回头,右腕一抖,半截玄铁链在空中疾绕数圈,尽数盘在他的右臂之上,便似给他戴上了一只铁手套。他一戴上这只“手套”,右手立即反格出去,“叮”的一声脆响,正格在身后了了的长剑之上。了了见自己明明一剑刺中敌人右腕,竟然没有能够刺进,心头大骇,收剑之时,便稍微慢了一拍。只这一刹那间,席卷云已施展“小擒拿手”的近身功夫,抓住了他的手腕。
了然、了无见师弟被人拿住,心中惊惶,分别使出“灵岩叠翠”、“萝峰晴云”,急攻席卷云的左肩、右肋。席卷云“嘿”了一声,运劲横拉,竟将了了扯过来半步,接着手腕一翻,以了了手中之剑,迅捷无伦地挡了了然、了无的两剑,左掌随即拍出,结结实实地击在丫了后心之上。只见了了如同断了线的风筝,平飞出去三尺开外,重重地摔在地上,“哇”地一张口,喷出一大口鲜血。“三星剑阵”少了一人,便再也无法发动。
席卷云见了了负伤倒地,也不追击,“哼”了一声,道:“二十年前,三位师兄便想阻我下山。二十年后,师兄们的功夫可是又长进了不少啊。”
了无道:“师父早把你逐出师门,谁是你的师兄?”席卷云满不在乎道:“过了这么多年,你还是只会嘴硬。”
了然深知凭己之力,再难将席卷云驯服,长叹一声道:“席门主师徒武功高强,有勇有谋,竟然能以柳庄的‘化金水’破了峨嵋的‘玄铁栅’,这等智计胆识,当真令人叹服。”
原来柳随风的“滴翠柳庄”藏有三宝一一王葫芦、血葫芦、两半葫芦,其中“血葫芦”治病救人,“两半葫芦”发射暗器,而“王葫芦”则盛着一种“化金水”,金银铜铁,无所不溶。刚才纪狂澜与管中游激战,在处境极其不利的情况下,向席卷云打出“王葫芦”。席卷云虽然全身被缚,一双手却尚能活动,当即一把抓过,急速喷出葫芦里的“化金水”,溶断了身上的数根玄铁链和笼上的数根玄铁栅,得以恢复自由。他一从地上起身,便一掌震飞铁笼大门,向管中游袭去,纪狂澜则趁着管中游以剑挡门,手臂酸麻之际突出冷刀,从栏杆缝里将其杀死。本来单以纪狂澜的武功,想要取胜管中游,已非易事,而要想在三位神僧眼皮底下当众救人,更无异于痴人说梦。但当时三僧都在全神贯注地观看他和管中游的激战,万没想到他竟会在自身难保,性命堪虞的紧要关头下手施救,更料不到他居然能变出“王葫芦”,破了宝刀宝剑都砍之不动的“玄铁栅”。如果关着席卷云的不是玄铁栅,而是寻常的木笼、铁笼,则三僧从一开始便不会让他靠近笼车,反倒不会让他得手。纵使如此,纪狂澜能在众目睽睽之下智破牢笼,力毙仇敌,这等胆魄,也当真举世罕见。
席卷云重归自由,得意非凡,向四面环顾一周,大声道:“还有哪个不服?都一块上来吧!”大家震慑于他几招间大破峨嵋“三星剑阵”的威力,过了许久,竟然谁也没敢吱声。
席卷云笑道:“怎么,刚才一个个叫唤着要打鬼,等鬼真的来了,都吓傻啦?就算老子武功天下第一,你们明知不敌,也可以比画比画嘛。要不这样,凡是今天跟我过招的,我一概只打不杀,权当练手,怎么样?这个买卖划不划算?”
众人听他大放厥词,无不愤慨,却无一人敢上前迎战。忽听一人大叫:“放屁!”说话的正是南武林总教头,“前五十招天下第一”曾沧海。
席卷云一见曾沧海,想起自己在烘云居被他生擒活捉,那是一生中从未有过的奇耻大辱,恨得牙根发痒,大声道:“曾胖子有什么不服?”曾沧海道:“你说你武功天下第一,我说你放屁!”席卷云道:“我武功若不是天下第一,还有谁比我高的?”曾沧海道:“你武功差劲之极,根本不人我的法眼,比我差得太远。”
席卷云只觉得又好气,又好笑,道:“你曾沧海有几斤几两,我还不清楚?要是你师父老轩辕在,我或许还会忌惮三分,就凭你这点微末道行,也敢来评价我的武功?”曾沧海道:“方才你在三星剑阵中,了无用‘大坪霁雪’从背后攻你下盘,你若用‘龙虎十八鞭’中的‘虎啸龙吟’反抽他腰眼,再将‘轩辕掌’第七式稍作变化,将落掌方位从‘缺盆’移至‘云门’,单掌斩他肩头,已然胜了,何需后面的十几招?说你武功差劲,你还不服?”
席卷云在脑中回顾当时场景,惊觉若按他说的方法,确实可以一举破阵,心想:“曾胖子眼光倒毒!”当即恼羞成怒,骂道:“光说不练,有个屁用!有本事你下来比画比画?不出八十招,我定能把你打得跪地求饶!”曾沧海道:“比画便比画,谁不敢了?说好了,只是比画。”说着走进场内,来到距席卷云尚有四五丈处,停住脚步,“呼”地击出一掌,方位精奇。
众人见他隔空出掌,甚感奇怪,心想就算他内力再强,也绝无可能隔着五丈之遥,凌空伤敌。便见席卷云神色紧张,左足虚点,右腿微弓,凌空点出一指,遥指曾沧海的“云门”穴。曾沧海一掌出到半途,突然化作两掌,“云门”穴的空当便已不见,接着左足踢出,蹬向半空。席卷云如临大敌,向后退了一小步,沉身降肘,护住膝盖,左掌随即成抓,对准了曾沧海小腿上的“阳关穴”。众人看到这时,才渐渐明白这两人隔空发招,其实是在较量上乘武功,只不过没有肌体接触而已,当下替曾沧海大声助威。
何所在心想:“曾沧海终非席卷云之敌,但只要能坚持过八十招,破了老鬼先前狂言,也算煞了他的威风。”便高声数着:“一、二……”
他这么一数,在场诸人心灵感应,也都跟着大声数了起来。曾沧海受到众人鼓舞,精神大振,肥胖的身躯上下翻飞,各种精妙掌法层出不穷,堪堪五十几招打下来,竟将席卷云逼退了十二步。
众人见曾沧海如有神灵附体,无不欣喜若狂,心想照这个架势打下去,莫说八十招,便是取胜也不无可能。有人甚至开始后悔,如果起初不是凌空发掌,而是真刀真枪地过招,说不定早把席卷云打死了。
便听众人齐声数道:“六十一、六十二、六十三……”曾沧海下蹲成马步,奋起全身之力,双掌平平推出,正是一招“螳臂当车”。众人见这—掌直挟风雷之势,威猛无俦,都是大声叫好。却见席卷云突地向后急跃,摆手道:“你败了。”
众人大感奇怪,眼见曾沧海大占上风,怎会说败便败?曾沧海直起身来,面色如土,一言不发。席卷云道:“你这马步少蹲了一寸下去,下盘便露了空当,我只需出腿扫你下盘,逼你闪躲,接下来便有三种后续手段,每一种都可胜你。”曾沧海心知他所言非虚,摇了摇头,道:“本来是我大优,要不是我气力上差了,赢两个你都绰绰有余。”席卷云道:“你武功再高,使出来变了味儿,又有屁用?”
众人见曾沧海占尽了上风,却败在一个稀松平常的“马步”上,无不扼腕。须知这“马步”是所有武功的入门根基,便连王零丁也会,似曾沧海这等武学宗师,居然会犯这种低级错误,当真匪夷所思。
曾沧海道:“我虽然打不过你,武功却是远高于你,这一点你不能不服。”席卷云道:“岂有此理!你打不过我,比我高个屁了?”曾沧海道:“你这辈子生没生过病?发没发过烧?”席卷云一愣,道:“废话,谁没生过病?”曾沧海道:“那你生病时气力差了,打不过别人,难道武功就比人差了?”
席卷云一时语塞,心想曾沧海武功不弱,若和在场的其他高手联手,自己虽有把握全身而退,却也未必能讨到什么便宜,不如见好就收,然后再找他算账,亦不算迟,当下哈哈一笑,道:“手下败将,何足言勇?你若不服,改天到‘鬼门关’来找我重新打过。各位脓包,我席卷云还有大事未理,恕不奉陪!”说着便携着纪狂澜的手,一提纵向练武场外飞出数丈,几个起落,已在山下,但闻大笑之声不绝。
众人见三位峨嵋高僧和曾沧海接连败在席卷云掌下,自忖再无人能在武功上胜得他们四人,心里均感气馁。谁也想不到,一场“打鬼大会”轰轰烈烈而起,竟然窝窝囊囊告终。
当下米市沛指挥水龙帮帮众,七手八脚抬回管中游的尸体。大家平素对这位帮主畏 60e7." >惧居多,爱戴甚少,因此虽有人假惺惺地挤了几滴眼泪,却无人真正悲伤。潘莽、堵壮想起来找江白藕算账,却发现他早已趁乱溜了,这便向陈筹千恩万谢,只道以后火凤帮有什么难处,金蛇帮、土狼帮尽供差遣。陈筹温言谦让,泰而不骄,想起父亲大仇终已得报,心中释然,接下来便盘算起如何趁着水龙帮群龙无首,将帮中势力向南扩张。何所在还想大声宣言散会,见众人一队接着一队地自行离去,自感没趣,和郁无欢道了别,悻悻然找宋百转三人去了。转了两圈没有找到,还是另三人找到了他。郁无欢回想起“香来也”的案子,方明白为何冯大会冒险偷出“龙彩”,又为何能轻易和水龙帮搭上联系。想到水龙帮和鬼门都可能来找自己夺回宝剑,个人安危尚在其次,万一宝剑得而复失,那可真令人肉痛不已。曾沧海久未大动,方才一战,耗费不少心力,带着五名弟子回清音阁歇息去了。峨嵋派众弟子清扫会场,替了了拯治伤势,所幸受伤不重,休养半个月当可痊愈。王零丁等场上走得不剩几人,一个人发了会呆,孤零零地下山去了。
凶形毕现
一
当日晚间,王零丁吃过晚饭,在清音阁独自练了会儿剑,魂不守舍地回到自己房中,躺在床上想:“纪姐姐前天深夜,一个人到雷洞坪去干什么?难道她跟什么人事先有约,非得在那里相见?”想到这里心里生出少许醋意:“上回我在雷洞坪看猴子,被人从脑后击了一下,该不会是她?”
转念又想:“那个时候她还没上山,定是别人。嗯,说不定是与她约会那人,这人真坏,叫我撞见,用‘峨嵋九阳功’打他。——却不知我今天约她,她会不会出来?”
他胡思乱想了一会儿,靠在床头软软地迷糊了过去。因为心里有事,过不多时就醒来了,他看外面明镜高悬,估摸着时候不早,下床提剑,披衣出屋,沿山道向雷洞坪走去。
其时山野沉寂,偶有溪涧叮咚,蛙鸣虫喃。王零丁走在蜿蜒的山道上,头顶一轮满月,似乎触手可及,月光照在地下,拖出一条斜影。远处山峦巍峨连绵,一片深黛黑绿。他心存期盼,脚步灵快,只一个多时辰的工夫,便来到雷洞坪上。离得老远,果然望见一人俏立在阔落的草坪上,身上披了一层轻柔的月光,越发显得聘婦婉约。王零丁心中大喜,悄悄来到那人身后,见她正低头想着什么心事,当下小声道:“纪姐姐。”
前面那人一转身,两颊上闪过几点泪光,见是王零丁,忙提袖拭了一下,换怍微笑道:“你来啦。”
王零丁笑道:“说好和纪姐姐一起练剑,我哪敢不来?这么晚了,姐姐一个人在外面,不害怕么?”纪清泉道:“不害怕。”王零丁道:“是了,姐姐会使‘龙虎十八鞭’,见龙打龙,见虎打虎,见到猴子打猴子,坏人谁敢近身?”纪清泉扑哧一声笑了出来,道:“猴子我倒是敢打,什么龙啊虎啊的,见都没见过,上哪里去打?”王零丁道:“好啊,你绕着弯骂我是猴子。”纪清泉奇道:“我哪里骂你了?”王零丁道:“你说你敢打猴子,你前天晚上刚打过我,这不是骂我是猴子么?”纪清泉忆起前天晚上自己被王零丁跟踪,躲在门后使鞭打他,脸上一红,道:“你比猴子可聪明多啦。”
王零丁道:“我不算聪明,纪姐姐才聪明呢。不管大家怎么问,你心里守着秘密,就是不说,谁都拿你没办法。”纪清泉迟疑道:“这……就只有这件事不能说,我答应过人家,便得守信用。不过昨天白天还得多谢你帮我说话,你那天说要告诉了无大师,我还真怕了一晚上呢。”王零丁笑道:“我那是吓唬你的。其实就算你不说,我也能知道你的秘密。”纪清泉奇道:“你……你怎么知道?”
王零丁道:“你不告诉我,我不会自己猜吗?嗯,让我猜猜,你上雷洞坪是为了一样东西。峨嵋山有好多宝贝,什么‘轩辕三宝’的金霞砖啦,‘四绝剑’的剑谱啦,说不定哪个就藏在雷洞坪,对不对?”其实他根本没见过四绝剑的剑谱,只是随口乱诌。纪清泉摇头道:“不是。”王零丁连忙摆手道:“你不要说话,我问你问题,你只要摇头点头就成。你不说话,就不算诉我,也就不算违背誓言,对不对?”纪清泉睁大了眼睛,想了一想,接着点了点头。
王零丁道:“很好。既然不是为了一样东西,那定是为了一个人,对不对?”纪清泉犹豫片刻,点了点头。王零丁道:“那人一定是个坏人,对不对?”纪清泉摇了摇头。王零丁喃喃道:“这可真奇怪,既然不是坏人,为什么神神秘秘,怕人知道?难道他是个好人?”纪清泉迟疑良久,又摇了摇头。王零丁道:“既不是坏人,又不是好人,那就是个不好不坏的人。我晓得啦,别人觉得这人坏,你却觉得这人好,对不对?”只见纪清泉飞快地点了点头。
王零丁好奇道:“这个人我认得么?”纪清泉既不摇头,也不点头,开口道:“你还是别猜啦。”王零丁仍道:“那你见到这个人了么?”纪清泉“嗯”了一声,看了一下周围,道:“我们……还是换个地方吧,这儿空落落的,我怕被人看见。”
王零丁道:“雷洞坪地势极高,大家都不经常前来,有谁会看见?姐姐要真不放心,我知道个好地方,保证没人打扰。”纪清泉问:“那是什么地方?”
王零丁道:“从这儿往东有一处山坳,连着一处断崖,地方甚是隐秘,还有些……说不出的古怪。”纪清泉道:“什么说不出的古怪?”王零丁道:“有一次我在这儿看猴子打架,有两只猴子抱着从崖上掉了下去,我以为它们都摔死了,但没过多久,其中一只就又从下面翻了上来,因为时候已晚,我便没顾上仔细察看,今日姐姐说起,才又想了起来。”至于那日被人打晕,因为太过丢脸,所以按下不表。所谓“时候已晚,未及察看”,其实也不尽然。他明明看过崖下,而且一无所察,但他只盼能勾得纪清泉好奇,或许便能多待上一会儿,因此故意说得神秘兮兮。
纪清泉睫毛轻颤,道:“难道那便是传说中的诛……”话说到一半,突然停下。王零丁道:“什么?”纪清泉察觉失言,道:“没什么……那山坳在什么地方?”王零丁道:“也不太远,从这儿往东走,不走山道,翻过三个山坡就到啦。姐姐想去,我便带你过去看看。”说着转身便行。纪清泉稍一犹豫,跟在后面。
两人离了山道,翻过一个山坡,来到一个小的山坳处。一条小溪从高处淙淙流下,两畔夜静山响,泉鸣万壑,更无人声。王零丁指着前面的一个山坡道:“翻过那个山包,再往前走一段,就到啦!”话一说完,忽然后心、小腿两处一麻,整个人僵在原地,动弹不得。
二
王零丁直挺挺地戳在地上,只觉得身体各处关节,无论手、脚还是脖颈,俱都无法活动,整个人便跟僵尸相似。想要转过头去看身侧的纪清泉,费半天力,只有眼珠能动,一个斜眼瞟过去,见她也是一般光景,不禁心下寒冷,脱口叫道:“姐姐,我动不了啦!”话一出口,自己也觉得奇怪,道:“咦?好像还能说话。”纪清泉小声道:“有人偷袭点穴。”王零丁低声问:“是谁?”纪清泉道:“我也不知。”王零丁无计可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面前地下两条黑影,一条是自己,一条是纪清泉。
便在此时,两人身前地下出现了第三条黑影。月光自后投下,那第三人便在两人身后。两人都想转过去看那人相貌,苦于无法动弹,只好任凭他悄无声息地停在身后极近之处。过了许久,那黑影动也不动。
王零丁毛骨悚然,问道:“姐姐,你说后面是人是鬼?”纪清泉道:“是人,不是鬼。”王零丁问:“你怎知道?”纪清泉道:“人有影子,鬼没影子。”王零丁道:“原来如此,姐姐你真聪明。我只怕鬼,不怕人,既然不是鬼,那就好办。”
王零丁话音未落,脖子上只觉一片冰凉。低眼一瞄,只见一柄短剑贴在了自己脖弯处,后面那人只消手腕微微一动,自己便会脑袋搬家,不由得脱口叫道:“姐姐……有一柄剑,凉凉的,贴在了我的脖子上!”纪清泉早已瞥见,心中惶急,道:“我……我瞧见了。”王零丁道:“姐姐,你怕不怕?”纪清泉心道:“剑顶在你脖子上,你问我怕不怕?”便答道:“不……不怕。”王零丁道:“姐姐不怕,我也不怕。”纪清泉颤声道:“我们……都不怕。”
王零丁道:“姐姐你说是不怕,心里其实很怕,所以声音发颤,是不是?”纪清泉道:“哪儿有?”声音却比刚才更颤了,只是觉得强敌在后,不可未战先怯,只好强作镇定。
王零丁道:“姐姐害怕,那也不打紧,我现在却不怕了。”纪清泉听他声音,果然已不似先前那么紧张,奇道:“你……为什么不怕了?”
王零丁干笑两声,道:“我本来怕得厉害,可后来被人拿剑顶住脖子,就不那么怕了。”纪清泉奇问:“为什么顶住脖子……你反而不怕了?”王零丁道:“我先前怕他杀我,所以害怕;后来见他拿剑顶住我的脖子,却迟迟不肯下手,才知道他原来忌惮我‘峨嵋九阳功’神功护体,因而不敢杀我。想明白这点,心里也就不那么怕了。”
纪清泉心道:“他没有下手,说不定还在犹豫,你把他激怒了,可又有什么好处?”可不敢多说,只含含混混地“唔”了一声。王零丁接着又问:“姐姐你说,他为什么不敢杀我?”
纪清泉道:“因为你……峨嵋九阳功……神功护体。”她其实并不知道。
但当着背后那人,纵使不知,也得装作万事皆知,至于装不装得像,则另当别论。
王零丁道:“他怕我神功护体,只是其一。他怕我师父,却是其二。我师父神功盖世,当世无敌,有人竟敢在他眼皮底下杀了他的徒弟,你说他老人家,能咽得下这口气么?”纪清泉道:“那……是咽不下的。”话虽这样说心里却想:“这里深山野岭,人迹罕至,他把你杀了,你师父又怎知是谁下的手?他杀了你以后逃下山去,你师父又要上哪里寻仇?”
王零丁道:“所以他忌惮我师父武功了得,因而不敢杀我。其实这儿地方僻静,山高师父远,就算他把我们杀了,也未必有人知晓。但我昨天白天跟大伙儿说了,今天晚上要来雷洞坪跟姐姐练剑,如果我们一起失踪,掌门明日定会派人来雷洞坪搜查。那样的话,对他可是糟糕得很。”纪清泉问:“为什么……糟糕得很?”
王零丁神秘兮兮地说道:“那是因为,他有一个大秘密,藏在雷洞坪!”纪清泉奇道:“大秘密?”
王零丁道:“是啊,你想啊,这雷洞坪也不是什么峨嵋禁地,我们晚上闲来无事,过来逛逛,又有什么打紧?为什么一进了这山坳,他便对我们下手?”纪清泉道:“他……不想让我们到这里来?”王零丁道:“对啦!姐姐真聪明,那他为什么不想我们到这里来?”纪清泉道:“那是……为什么呢?”王零丁道:“那是因为他心里有鬼,所以躲着我们。他怕我们认出他来,所以不敢露面,不敢出声。”纪清泉狐疑道:“难道……我们认识他?”却怎么也想不出谁会在后面开这种玩笑。
王零丁道:“是啊,我们不仅认识他,还知道他干了什么坏事,为什么心里有鬼,不敢见人。纪姐姐,你知道他干了什么坏事吗?”纪清泉问:“什么坏事?”
王零丁道:“他呀,那天杀了.99lib?蒋涤。”
王零丁话音甫落,就觉得脖颈上的剑头微微一颤,知道自己大胆猜测,一语中的。他说背后那人杀了蒋涤,自有他的道理,但这道理也没有十分的把握。只是他身处险地,手足僵硬,逃跑无方,唯有口舌便利,只能靠言语揽得背后那人心神不宁,盼着说不定能生出什么空子,得以脱身。
纪清泉听说背后那人杀了蒋涤,吃惊非小,问道:“他……杀了蒋涤?难道他是……金捕头?”又想:“不对,金捕头明明死在了伏羲洞黾,怎么会在这里?难道伏羲洞里的死尸,竟然不是金捕头?可他为什么穿着金捕头的衣服?”
就听王零丁淡淡道:“不是金捕头。”纪清泉奇道:“不是金捕头,那他是谁?”王零丁道:“他是杀死蒋涤的凶手。”这其实是废话。他心里其实有一个名字,但没有十足信心,不敢鲁莽猜测,只好把先前的言语再重复一遍。
纪清泉脑子里浮出无数的问题,一时竟不知道要问哪个。斜眼向王零丁瞟去,觉得他项上之剑又往里陷了几分,想到此间危险,皆因自己而起,心里便有些过意不去。她壮了壮胆,害怕道:“这位朋友,我虽不知你为何要杀死蒋公子,但我们路过雷洞坪,却和他无关,你可……你可不要滥杀无辜。”
王零丁叹道:“没用的。你现在再说这些,已经晚啦。”纪清泉不解道:“什么晚了?”王零丁道:“我发现了他雷洞坪的秘密,他还能放我走么?”
纪清泉道:“他的……什么秘密?”王零丁道:“他把尸体埋在雷洞坪的附近,那还不是秘密么?”纪清泉奇道:“尸体?什么尸体?”王零丁置若罔闻,继续说道:“不过他想杀我,却也不敢。”纪清泉心想:“那是为何?”
却没敢再问。
就听王零丁大声道:“后面那位朋友,你做的好事,我全都知道,你也不用再藏着掖着啦。你不想让人看到你的真面目,我不说破便是。不过我可要跟你说清楚,有些事情我能看穿,我师父也一定能看穿。你如果把我杀了,到时候我师父来找你的麻烦,你可别怪我事先没说。我师父会四绝剑、九阳功、打瞌睡、藏猫猫,你是万万打不过的。你若识趣,便趁早把我脖子上的剑撤了,想知道我看穿了什么,我慢慢跟你讲来。”
纪清泉听王零丁说话的口气,倒好像是他把剑架在了别人脖子上,心里暗想:“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要逞口舌之快,只怕不好。”可是说来也怪,王零丁话一说完,那把剑便真的从他的脖子上静静地撤了下来。纪清泉心下大奇:“难不成他真的知道什么?”
颈上短剑一撤,王零丁连忙深吸了几口气,立觉胸腹之间畅通许多。
他方才嘴上说不怕,可毕竟芒刺在背,焉有不怕之理?这回芒刺已除,才是真的不怕了。就听纪清泉道:“王零丁……你说的话……为什么我都听不大懂?”
王零丁笑道:“我跟他说的是黑话,姐姐自然听不大懂。不用说姐姐你了,有些话他可能也听不大懂,想不大明白。他在想:‘我这么聪明的法子,怎么会叫人看出破绽?’嘿嘿,他费尽心机,在面壁屋里做了许多布置,想要骗人上当,却因为一个破绽,露出狐狸尾巴来啦。”
纪清泉道:“那是……什么破绽?”
王零丁道:“姐姐,我说个提示给你听,你看你想不想得出来。那面壁屋里少了一样东西,你猜猜看是什么?”
纪清泉凝眉思忖了半晌,叹了一声,道:“我想不出来……你说说看,那是什么?”
王零丁道:“姐姐猜不出,那我来告诉你。少的那样东西,就是蒋涤的剑。”
“剑。”
王零丁道:“不错,昨日蒋涤离开我师父屋子的时候,身上还带着他那把销金剑。可今天中午了然大师进屋之时,屋里统共就只有一个蒲团、—个包裹,外加一个便桶,再多一件东西也没有了。可我师父明明说过,他没有扣下蒋涤的兵器,那蒋涤的销金剑,究竟上哪儿去了?”
纪清泉道:“会不会是……这位朋友杀了他之后,带走了他的剑?”她本想说“凶手”,一想到“凶手”就在身后,便将称呼改成了“这位朋友”。
王零丁道:“他那把剑样式奇特,既宽且重,带在身上,一不好使,二来摆明了自承凶手,不会,不会。他如果在面壁屋里杀了蒋涤,只会把销金剑留在现场,绝不会随身带走——这就是凶手留下的破绽。”
纪清泉原本在心里认定了金捕头是凶手,听王零丁这么一说,不禁有些动摇。往下深想,越觉奇怪,问道:“那为什么销金剑不在面壁屋里?”
王零丁道:“那只能是因为……他没有在面壁屋里杀死蒋涤。”
纪清泉奇道:“没有在面壁屋里杀死蒋涤,那蒋涤是在哪儿被杀的?难道……先在外面杀了,再搬回屋里?”
王零丁道:“如果金捕头要杀蒋涤,反正蒋涤动弹不得,在屋里直接杀了就完了,没必要带到屋外,对不对?”纪清泉想了想道:“对。”王零丁又道“如果不是金捕头,是别人要杀蒋涤,那人得先过金捕头这一关,因为金捕头在外面看守,对不对?”纪清泉道:“对。”王零丁道:“如果是那样的话,金捕头上哪里去了?”纪清泉道:“难道他杀了……金……”
望着身前的那道黑影,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
王零丁道:“姐姐就快猜出来啦。不错,金捕头被坏人杀死了。面壁屋里的尸体,不是蒋涤,而是金捕头。”
纪清泉脑中一片混乱,睁大了眼睛半天说不出话来。过了良久,方轻声问道:“那他为什么……为什么穿着蒋涤的衣服?”
王零丁道:“那是金捕头死了以后,蒋涤给他换上了自己的衣服。”纪清泉道:“他……为什么要这么做?”王零丁笑道:“这样做好啊,别人看到屋子里的尸块,因为没有头,自然把他当做‘蒋涤’,他自己就可以逃下山去,既然‘蒋涤’已死,不会有人再来找他的麻烦。”纪清泉道:“可是……蒋涤真的死了啊。”王零丁道:“那是后来的事。”纪清泉道:“后来的事?”
王零丁道:“是啊,蒋涤被我师父点了穴,关在面壁屋里动弹不得,后来竟能逃了出去,肯定有第三个人帮他,对不对?”纪清泉道:“这第三个人……”王零丁道:“不错,就是我们身后这位朋友——后来他又杀了蒋涤!”
纪清泉一颗心砰砰乱跳,心想:“那人究竟是谁?”既想知道那人身份,但又怕知道以后那人恼羞成怒,杀人灭口,不敢多问一句。
王零丁叹了口气,望着自己身前的黑影道:“我说得可对么一钱公子?”
三
纪清泉大惊失色,只见那条黑影从后面转了出来,锦衣华服,遍体珠玉,分明是个大活人——却不是钱匣是谁?
纪清泉和钱匣、蒋涤等人一道上峨嵋学艺,参加元宝节南派遴选。虽然男女授受不亲,平时除了练功习武,接触不多,但见钱匣举止得体,待人大方,较之秦牧、关飞雄之流,那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不可同日而语,因此诸多师兄弟中,对他一直青眼有加。此刻听王零丁说,他竟然是杀害蒋涤的闪手,心中惊讶,自然非比寻常。再看钱匣,早已不见了往日的神釆风流,眉眼间尽透着一股乖戾之气,让人不寒而栗。
钱匣背负着手,踱到王零丁面前,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冷冷说道:“看不出你这个小孩,知道的事情还挺多。”王零丁笑道:“我知道得多,是因为你做得多。我知道的比起你做的来,不过是沙堆里的一个小沙粒儿。”钱匣叹道:“有些事情,还是不知道的好。”王零丁吐了下舌头,问:“那假如我已经知道了呢?”钱匣眼里冒出两点寒星,道:“你知道得太多,我就只好杀你了。”
纪清泉不由得惊叱一声。王零丁害怕道:“纪姐姐……他……他要杀我!”纪清泉暗暗叫苦:“还不都是你多嘴?”便大着胆子对钱匣说道:“钱公子,你……你不要听他乱讲。他一个小孩子,能知道什么了?你杀了他……可也没什么用。”王零丁道:“是啊,说我知道得多,实在是委屈了我。好多事情我都不知道,或者就算知道,也是只知道面子,不知道里子。远的不说,就说近的。你为什么非要杀蒋涤?这件事我就想不明白。”
心里却想:“此时求饶,已是迟了,只好拖他多说些话,多耗些工夫,说不定纪姐姐能冲破穴道,那便还有望活命。”
钱匣道:“你想套我的话,也不用绕这么大弯子。”王零丁道:“我也不是想套你的话,只是觉得你费了这么多心思,做了这许多布置,一堆奇思妙想,却不能讲给别人听,和大家分享同乐,岂不可惜?”
王零丁这一番话,倒是说到了钱匣的心底之处。他身为“和平钱庄”
的少庄主,庄里各种大小事宜,生意往来,账目进出,无不亲力亲为。他的才略在武林青年一代才俊之中,可称翘楚。但毕竟年岁尚轻,面对比自己资格老的部下,说话处处要留有余地,无法推心置腹,加之钱庄所图之利,往往不甚光彩,自然不便说与外人知晓,久而久之,身边连一个可以说真心话的朋友也找不到,自己的种种精妙构思、良苦用心,无人可说,实为一大憾事。
钱匣冷笑一声,道:“你反正难逃一死,这件事倒也不必瞒你,就算我积德行善,让你临死之前,死个明白。我杀了蒋涤,自有我的道理。如果我不杀他,他终有一日来杀我。”
王零丁心里飞速闪念,脱口叫道:“难道你杀了蒋判官?”转念又想:“哟,不对!蒋判官明明死了峨嵋四绝剑,他怎么会用峨嵋的功夫?”
钱匣将手中短剑装回鞘中,缓缓说道:“此事说来话长,还要追溯到儿个月前,发生在‘九幽神船’上的月光球案。这月光球自从四十年前在南宫家被盗,南宫家和我们和平钱庄,就一直在暗中打探它的下落,其间耗费了大最人力物力,却始终往返徒劳。原以为它已从此销声匿迹,谁知就在前不久,水龙帮和火凤帮竟然一起收到武林富豪‘一掷千金’甘大善人的押运委托,所托之物,正是这颗月光球。原来多年不见,这宝球竟然辗转落到了他的手里,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我一从手下那里得着风声,便想法子登上了九幽神船,倒要看看这颗宝物最后会运往哪里。”
王零丁问:“后来船上就发生了命案,对不对?”
钱匣道:“不错,就在运送月光球的旅途当中,船上连续发生了两起命案,短短两天之内,甘大善人和火凤帮的陈帮主先后惨死。害死陈帮主的凶..手,实为水龙帮帮主管中游,但他当时设计圈套,让蒋判官作出错误的判罚,误将神船总管张青莲,当成了杀人凶手。
“神船抵达蓬莱之后,谢今朝为庆祝奇案告破,张青莲伏诛,特邀蒋烫去他的‘烘云居’小住。因为已到了人家门口,加之对方盛情难却,蒋烫便欣然从命,说好在‘烘云居’小住三日,之后再按原定计划去‘八卦庄’探望他的义弟‘八卦金刀’沈传人。因为月光球是重要证物,所以他一直带在身上,打算等火凤帮和水龙帮的纠纷彻底解决之后,再交给火凤帮送交辽东的买家。“我听到这个消息,立即召集了两个心腹手下,‘单手遮天’张揽和‘一叶障目’孙透,于第三日在‘八卦庄’南边的一条小路上设伏,打算一等蒋烫现身,便下手夺下他的月光球。如果等他将月光球交到火凤帮的手里,再想下手可就难了。
“我们从清晨一直等到傍晚,蒋烫终于策马经过。我们三个看准时机,一齐蹿出,将他拦下,逼他交出宝球,原以为定会有一场好战,哪知一旦动手才发现,蒋烫不知何故胸前受了一记重伤,根本不是我们的对手,我们不费吹灰之力,轻轻易易地便夺过了月光球。蒋烫力不能敌,颇有不甘,问我为什么要拦路抢劫。我跟他说,和平钱庄得了月光球,接下来还要去峨嵋盗金霞砖。等我集齐了‘轩辕三宝’,按图索骥,拿到了《轩辕奇书》,哼哼,武林中还有谁会在我的眼中?到时候和平钱庄号令天下,谁敢不从?他听了我的话,气急攻心,登时两眼一翻,断气身亡。”
王零丁听到这里,不禁脱口叫道:“什么?”钱匣道:“怎么?”王零丁道:“我明明听蒋涤说过,蒋判宫是死在八卦庄上,可你刚才却说,蒋判官是死在去八卦庄的路上。这中间的出人,到底是怎么回事?”
钱匣点头道:“不错,蒋烫死在八卦庄的事情,我们后来也从别处听说,当时都觉得不可思议,经过反复推理商议,确定是蒋烫当时自知不敌,闭气装死,骗得我们三人离去,这才复又上路,于临死前赶到了八卦庄。哼,这老狐狸老奸巨猾。只因他胸口确实中了致命的剑伤,所以他装死之时,我们竟谁也没有怀疑。”
纪清泉听他口气漠然,仿佛死的不是蒋判官,而是蚂蚁虫豸,只觉心惊肉跳,颤声道:“你……你好狠心。”
钱匣道:“师妹可要听清楚了,蒋烫在碰上我们之前,本身已受了伤,他的死可与我们无关。我们盗宝是盗了,杀人可是没干,总不能什么事不分青红皂白,通通记在和平钱庄的账上。”纪清泉心想:“话是如此,可如果蒋判官当时没有受伤,难道你们还能放过他不成?”看着钱匣阴恻恻的样子,这句话便没敢问出口。
王零丁恍然道:“原来蒋判官临死前跟沈大侠说,‘你上峨嵋替哥哥报……’,是说‘替哥哥报信’,而不是‘替哥哥报仇’。他说的‘金’字,也是想让沈大侠通知峨嵋加强戒备,不要被人偷了金霞砖。”
钱匣道:“不错,总算是不幸中的万幸,蒋烫咽气咽得快,没来得及说出是我拿了月光球。蒋涤这小子愣头愣脑,还以为是峨嵋金捕头杀了他爹,失心疯了,到处找人复仇。蒋烫虽非我们所杀,但他临死前遭到我们三人伏击,也是事实。他儿子留着总是后患,因此不可不除。”
王零丁道:“所以昨天晚上你去了面壁屋……”
钱匣点头道:“昨天傍晚清音阁来了个小和尚,叫蒋涤去了无的房中见面。他这一去过了很久,到深夜都没有回来。我心里起疑,便也去了万年寺,看到了无房中灯火通明,里面有好几条人影,虽听不到说些什么,但料想应是紧要之事,便在屋外静静潜伏。
“又过了许久,屋门打开,了无和金捕头押着蒋涤走了出来。我想知道蒋涤要被押往何处,便远远地尾随在后。他们一路上山,到了卧云庵后面的面壁屋,了无很快离去,留下金捕头一人在门外看守。
“我见机不可失,上去和金捕头攀谈。金捕头见我深夜露面,颇感惊讶。我只说我见蒋涤许久未归,心里担忧,因此出来找他,顺便问起他的事情。金捕头毫未怀疑,把蒋涤为父报仇的事情简要说了。我趁他不备,突然伸手点了他的穴,用他的钥匙打开门上的链锁,把他拖入面壁屋内。
“蒋涤正坐在面壁屋里动弹不得,我解了他的穴,并把金捕头交至他的面前,让他自由处置。蒋涤一时难以置信,问我为什么要帮他。我说我跟他师兄弟一场,不忍心看他外乡受戮。他对我感激涕零,这便要来结果金捕头的性命。金捕头破口大骂,说我们偷袭暗算,不是英雄好汉,还说蒋涤玷污他爹的一世英名,有本事和他单打独斗,他要亲手替他师弟报仇。蒋涤这个白痴被他一激,竟然上套,解了他的穴,和他战在一处。那面壁屋里地方狭窄,他的销金剑法施展不开,打得颇为费力,后来还是我从旁相助,他才在金捕头小腹上斩了一剑。金捕头在地上翻滚良久,这才咽气。”
王零丁道:“然后你便教他换了金捕头的衣服?”
钱匣点头道:“蒋涤杀人之后,便想逃下山去。我跟他说只要换过金捕头的衣服,砍下金捕头的脑袋,别人便会以为是金捕头杀了他,不会再来找他的麻烦。他觉得此计甚妙,当下依言而为。他见金捕头的身材和他有所不同,恐怕别人留心,干脆将他的尸体切成碎片。我心想这样也好,省得别人看到尸体唯独缺少头颅,从而怀疑其中有鬼。”
纪清泉只觉得胃里一阵恶心,吓得闭上了眼睛,刚一闭眼,眼前便浮现出面壁屋里那恐怖的场景,忙又睁开。
钱匣道:“做完这些布置,我便跟蒋涤一起下山。临走时看到地上留有金捕头的剑,心想这个不能留在现场,便随身带走。我们下了卧云庵,接下来便是雷洞坪。我走在他后面,趁他不备,一剑送他上了西天。哼哼,这个白痴临死前还回头看厂我一眼,怎么也想不通,我为什么刚救了他,转眼又要杀他。”
纪清泉颤声道:“所以伏羲洞里的尸体,其实是蒋涤?”
钱匣诡秘地笑了一笑,却不回答。王零丁道:“姐姐猜错啦,那洞里的尸体,可不是蒋涤。”纪清泉奇道:“蒋涤不是穿着金捕头的衣服么?那洞里的尸体身着捕头官服,不是蒋涤,却又是谁?”
王零丁道:“到底是谁,我也说不太准。不过非要我猜的话,我猜那伏羲洞里的无头尸体,是黑燕子。”
真相大白
一
纪清泉大惊道:“黑燕子?他为什么会在伏羲洞?为什么……会穿着金捕头的衣服?”
王零丁道:“我刚来峨嵋的第二天,一群小和尚在清音阁外的亭子里玩猜枚游戏。其中一个和我说,他前一天晚上在雷洞坪看到金捕头,可是之后金捕头却没有参加我的人派大会。我当时便想,金捕头中了黑衣人的刀,伤重未愈,怎么会登到雷洞坪上?寂灵在雷洞坪看到的‘金捕头’,一定是他人冒充。钱公子,是你让黑燕子穿上金捕头的官服,到伏羲洞去盗金霞砖,是不是这样?”
钱匣道:“那是我手下张揽的好点子。他从银捕头手下救下了黑燕子,黑燕子却交不起保费,天下哪儿有这么便宜的事情?张揽跟他说,没钱也行,便得帮钱庄做事,让他上峨嵋山盗金霞砖。黑燕子没办法,只好答应。当时你们和蒋涤一路奔回峨嵋,他俩其实就跟在你们后面。我们早通过水龙帮的内线得知,峨嵋要保金霞砖,而且就会存放在伏羲洞。等你们在山下打完架,张揽便教黑燕子趁黑溜上山去,在山上潜伏下来。黑燕子轻功不佳,如果还穿着他的那身夜行衣,保不齐会被人发现。张揽便让他换上金捕头的官服,冒充是金捕头。这样别人远远看见,也不会怀疑。”
王零丁问:“你们从哪里弄来的金捕头的官服?”
钱匣笑道:“金捕头穿的就是一般的捕头官服,只不过多了一道金线滚边,钱庄随便上哪儿买下一套,那还不是举手之劳?峨嵋山上总共也没几个俗家弟子,不扮成金捕头,就得剃光了头发扮和尚。金捕头在山上时间不多,很多小和尚对他相貌不熟,还是扮成他比较保险。”
王零丁道:“所以当晚黑燕子便潜进了伏羲洞,是不是?寂灵在雷洞坪看到的‘金捕头’,其实就是他?”钱匣道:“不错。”
纪清泉奇道“可金霞砖那个时候还不在伏羲洞啊?他去伏羲洞作甚?”王零丁笑道:“他那个时候不去,以后哪儿还有机会?他一直待在洞里等到我们放了金霞砖,这才把宝砖盗走。”纪清泉道:“什么?你们进洞的时候,不是没有人在洞里么?”
王零丁道:“谁说我们进洞的时候,没有人在洞里?”纪清泉道:“你们山上的小和尚说的。难道……他们骗我?”王零丁笑道:“他们没有骗你。我们进洞之时,的确没看到有人在洞里,但是没有看到,不等于没有。”
纪清泉奇问:“那是什么意思?”王零丁看了一眼钱匣,道:“我们进入伏羲洞的时候,首先进入的是‘苍龙室’,当时里面没有人,那是因为,黑燕子正躲在隔壁的‘玄武室’!”纪清泉茫然重复道:“玄武室?”王零丁道:“不错,‘玄武室’与‘苍龙室’中间只隔了一道小石门,了然大师在‘苍龙室’里讲话,回音甚大,黑燕子靠在小石门上,便能知道隔壁来了人。他趁我们上香磕头之际,便可以躲到第三间‘白虎室’里。”纪清泉恍然道:“你是说……等你们进了‘玄武室’,他就再躲到‘朱雀室’里?”王零丁道:“对啦,他跟我们玩藏猫猫!总是在我们前面一间石室,所以我们总是找不到他!”
纪清泉道:“那他开启石门之际,不怕被你们听见么?”王零丁道:“石室之间的小石门十分轻薄,提放之时,不会发出任何声响,这一点他不必担心。”纪清泉又问:“那他就不怕你们几人分头去了不同的石室?或者自己躲得慢了一步,被你们撞个正着?”王零丁道:“伏羲洞的规矩是每进一间石室,必须要上香磕头,严格参拜,所以他有充足的时间躲进下一间石室。另外,大家进洞的顺序一定是按照伏羲四象,先‘苍龙’后‘玄武’,再接‘白虎’、‘朱雀’,儿位祖师的舍利子,也是按照这个顺序摆放,绝对不会混乱。”
纪清泉秀眉一挑,道:“原来如此!难怪你们进洞之时,没看见半个人影。那他等你们一走,便取走了金霞砖?”王零丁道:“正是。”纪清泉不解道:“可那时洞外已经有了守卫,他却要怎样出洞?”王零丁道:“他没有出洞,就待在洞里。”纪清泉道:“什么?”
王零丁看着钱匣,笑而不答。钱匣道:“不错,他就一直待在洞里,没有出来,其实那洞口被巨石顶住了,他想出也出不来。”纪清泉道:“那他……不会饿死么?”王零丁道:“他事先带足了干粮和水,又备好了便桶,既不会饿死,也不会憋死。他在洞里一直待了三天,直到我们陪袁潭主二次进洞,便又故伎重施,揣着金霞砖和我们继续藏猫猫。水龙帮的这些行程安排,想必钱公子也是事先打探好了的。”
钱匣道:“不错,张揽跟他说,只要熬过三天,便可自行出洞。他在里面乖乖等了三天,老和尚找不到金霞砖,还以为已经被人盗走,便解除了洞外的守卫。这时黑燕子再想出来,却发现洞口堵了大石,他如果……”
王零丁道:“所以他只好继续待在里面,等你们放他出来。”
钱匣道:“不错,当晚我和张揽一起来到伏羲洞口,推开大石,拉开石门。黑燕子见到我们,还以为我们要放他出来,哼哼,真是可笑。”
纪清泉倒吸一口冷气道:“于是你们便杀了他?”
钱匣冷笑道:“这种人当然不能留下活口,张揽一进洞,不等他明白过来,便一剑杀死了他。”纪清泉问:“然后你便拿走了金霞砖?”
钱匣的脸色忽然变得十分古怪,盯着纪清泉看了半天,森然道:“没有。”
王零丁笑道:“那是因为金霞砖不在黑燕子身上,它已经出了伏羲洞。”
二
钱匣脸色大变,竟而退了一小步,盯着王零丁道:“你……你怎么连这都知道?”王零丁笑道:“怎么,我说得不对么?”
钱匣厉声道:“你说得没错。我和张揽找遍了伏羲洞的每一个角落,可就是找不到金霞砖。我们在黑燕子身上搜出一块包布,金霞砖本该包在里面,可是……就是找不到!我恐怕他把宝砖吞到了肚子里,便让张揽把他肚子剖开,可还是没有!还是没有!”最后两句话声音极尖,几近疯狂。
纪清泉这才明白为什么伏羲洞里的尸体躯干惨遭破腹,胃里一阵恶心,险些吐了出来。
王零丁笑道:“你们都中了我师父的套啦。”钱匣惊道:“你说什么?”
王零丁道:“我师父英明神武,早料到有人要偷金霞砖,跟你们玩了个‘偷梁换柱’。他给江潭主看的是真的金霞砖,放进洞里的,却是假的金霞砖。”钱匣颤声道:“假的金霞砖?你怎么知道?”
王零丁道:“我怎么不知道?他把金霞砖的布包从怀里取出之时,那布包上打了一个结,可他给江潭主验完宝砖之后,只随便裹了一裹,没再打结,便放回怀中。对待峨嵋至宝、先师遗物,竟然如此不小心,你可知那是为了什么?”钱匣道:“有这等事?那是为了什么?”
王零丁笑道:“那是因为,他早打算让金霞砖在洞中消失。如果大家进洞之后,发现香案上只剩一块摊开的包布,多半会以为是有人盗走了金霞砖。但是如果香案上只剩一块打结的包布,就会显得十分的不自然,因为绝不会有人打开包布,取走里面的金霞砖,再把包布重新打结。正因为这个原因,假的金霞砖布包绝对不能打结。假的不能打结,真的也一样不能打结,不然他放进怀里的是一个打结的布包,取出来的却是一个没打结的布包,难免会被心细之人怀疑。这就是为什么他把金霞砖放回怀中之时,只是裹了一裹,却不敢打结。”
纪清泉道:“你是说……他事先准备了两块包布,一块包着真的金霞砖,一块包着假的金霞砖。他给江潭主看的是真的布包,后来放到香案上的,却是假的布包。可是……他要怎样才能让假金霞砖消失?”
王零丁笑道:“我猜他是用峨嵋山顶的常年积雪,捏成了一个雪块,大小和金霞砖相仿,包在布里,谁也看不出真假。他把假布包放在香案之上,里面的雪块受到油灯熏烤,便会自行融化,消失得无影无踪。”
钱匣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恨恨道:“原来……是这样……”
王零丁继续满不在乎地说道:“我们二次进洞之时,见到香案上空无一物,我师父也是大吃了一惊。他原以为雪块消失,包布还应留在香案之上,却没想到两样东西都不见了踪影,所以当时他说:‘怎么……都没了?’这个‘都’字,自然是指雪块和包布了。”
纪清泉问:“可是你师父为什么要假装让水龙帮保金霞砖,自己却把真的宝砖藏起来呢?”
王零丁道:“那是因为,如果江湖上传扬出去,金霞砖自峨嵋被盗,就不会再有人上峨嵋来找金霞砖的麻烦。我师父这条计策,实在是一劳永逸的妙计。其实你不觉得,以我师父的盖世神功,却要委托外人来看管宝物,这件事从一开始就很奇怪么?说不定当年南宫家丢失了月光球,也是同样的道理……”
钱匣忿忿道:“好你个了无,把我们耍得好苦!”王零丁笑道:“谁让你们这么着急杀了黑燕子?你要是稍微有点耐心,问问他的口供,便一样能问出假金霞砖的秘密。”钱匣又恨又悔,一双拳头捏得骨节作响,眼里仿佛要冒出火来。纪清泉生怕他一怒之下痛下杀手,赶忙岔开话题道:“那你后来便割下了黑燕子的人头?”
钱匣顺了顺气,道:“不错。我怕黑燕子的尸体留在伏羲洞,被人顺藤摸瓜,查到和平钱庄,便在临走之时,割下了他的人头,让人看不出他的身份。张揽又将他的尸体切成碎块,以掩盖他肚子上的切口。”王零丁道:“你的胆子也当真不小,后来居然还敢提着黑燕子的人头上山。你说从官府手里买来他的人头,自然也是骗人的了。”钱匣冷冷道:“顺水人情,不卖白不卖。”
纪清泉道:“难怪我们在伏羲洞里看到的尸体,身上会穿着金捕头的官衣。”钱匣道:“我原以为黑燕子的尸体会被很快发现,没想到竟然一拖再拖,要不是管中游心中存疑,前来拜洞,还不定会拖到什么时候。”
王零丁道:“这件事说巧也巧,说不巧也不巧。自打金霞砖从伏羲洞消失,山上便一直盛传洞里有鬼,谁也不敢进洞半步。所以尽管黑燕子在洞里死了好久,后来洞口也一直有人守卫,却始终没人能发现尸体。昨天早上开洞之时,因为他身上穿了金捕头的衣服,而金捕头又刚好在前几天失踪,所以大家想当然地把他当成了金捕头。其实黑燕子死在一个半月以前,金捕头死在半个月前,两者差了好久。”钱匣点头道:“尸体腐烂超过半个月,就都没什么分别。”
纪清泉整理了一下思路,缓缓道:“这么说来,面壁屋里穿着蒋涤衣服的尸体,其实是金捕头;伏羲洞里穿着金捕头衣服的尸体,其实是黑燕子……那蒋涤呢?蒋涤的尸体在哪里?”
王零丁道:“蒋涤的尸体,自然在这里——要不然他为什么要点我们穴?”
三
纪清泉环视四周,只觉得每一寸草木下面都有可能埋着蒋涤的尸体,颤声问道:“蒋涤……就埋在这里么?”
钱匣指着不远处的一处树丛说道:“不错,我杀了蒋涤之后,便把他的人头切下,把他的无头尸、销金剑,以及金捕头的人头,一同埋在那个树丛下面。我忘记把销金剑放回面壁屋,确是一大失策。”
王零丁道:“你这条计策果然高明。其实你本来要杀的就只有蒋涤一人,但你为了替自己开脱,便把金捕头也一同杀死,让他替你抵罪。”
纪清泉不解道:“你为何不在面壁屋把他们两人一起杀了,然后把金捕头的尸体藏起来?第二天别人看到蒋涤的尸体,却找不到金捕头的尸体,也一样会怀疑是金捕头复仇杀人啊?何必非要交换衣服……肢解尸体?”
王零丁笑道:“他是为了让尸体自己走到雷洞坪。”纪清泉奇道:“尸体……怎么会自己走?”
钱匣笑道:“你这小孩果然脑筋灵活。不错,我如果在面壁屋杀死这两人,藏起金捕头的尸体,固然可以达到嫁祸金捕头的目的。但问题是……我该把金捕头的尸体藏于何处?面壁屋是命案现场,事后他们肯定会在周围仔细搜索,所以不能藏在面壁屋的附近。可是如果埋在远处,卧云庵那边的山路那么崎岷难走,搬着一具尸体可是大为不易。”
王零丁道:“所以你用了这个换衣服的法子,骗取了蒋涤的信任,使他和你一起走下山去,省得你自己搬运尸体。”钱匣笑道:“正是如此。”
纪清泉倒吸了一口冷气。
王零丁道:“可是我还有一事不明——你离开面壁屋的时候,如何能将门闩自里闩上?”
钱匣笑道:“这个说来非常简单。我取了一条金捕头的腿做门闩,把屋门自里闩住。因为膝盖关节可以弯折活动,所以我可以从屋里把门打开一条缝,再从这条缝里出屋。我在外面把门关严,里面的大腿门闩,便又抻直成一根棍子。第二日中午,大家进屋之时,因为已经过去半日,尸体大腿已经僵硬,无法自由屈伸,便成了一根真正的刚直门闩。”
王零丁吸了一口气道:“难怪曾大侠震开屋门之时,地上掉着两截断腿。那条断裂的木头门闩,定是你早先折断,丢在地上的了?”
钱匣笑道:“不错。”又在王零丁面前踱了两步,问道:“你还有什么问题?”
王零丁道:“嗯……你说得挺清楚,我也没什么要问的啦——对了,火凤帮的陈帮主,也是你杀的吧?”
四
钱匣停住了一切活动,直勾勾地盯着王零丁看了半天,突然面露浄狞,问道:“你怎么知道的?”
王零丁笑道:“我其实不知道,只是瞎猜的。我听金捕头转述‘九幽神船’的案情,当晚大家听到陈帮主的叫声,一窝蜂地从屋里跑了出来,其中水龙帮的人衣冠不整,可你却……或许你那个时候穿得很整齐,因为你刚从甘大善人的房里出来?蒋判官一听到叫声,便马上冲到外面,却没在走廊里看到人影。是不是因为你的房间正对着甘大善人的客房(见图四),所以你可以在一眨眼的工夫,溜回自己的房间?”说到这里,见钱匣不语,又道:“陈帮主临死前握住甘大善人的人头右耳,那是‘执耳者’的含意。船上的主事者,除了水龙帮的管帮主,就只有你了——和平钱庄的少庄主……”
钱匣瞪视王零丁,右手握住短剑剑柄,一边极缓慢地一寸、一寸地从剑鞘里拔出,一边说道:“我的良苦用心、王霸雄图,你一个小小毛孩,懂得什么?不错,陈策是我杀的,藏书网那又怎样?我也不是非杀他不可,但他那天晚上从甘大善人耳中剖出毒针,我眼见好好的一桩谜案,便要轻松告破,这才临时起意,用那根‘鬼芒’将他打死。也是这家伙命硬,身中‘鬼芒’奇毒,居然还有力气切下甘大善人的人头,躲进画室,自内闩上门闩,并留下‘执耳’的提示。当时情势紧迫,我不敢在现场久留,只好躲回自己房中。哼哼,他哪里知道,我不杀他,月光球顺利运抵辽东,我哪儿还有机会下手盗球?我将他杀死,一举引发水龙、火凤两大帮派争端,到时候江湖乱战,死伤必多,从中渔利的还不是和平钱庄?”
王零丁叹道:“你的这些作为,瞒得过别人,却bbr>?瞒不过管帮主。他为了惩治张青莲私贩人像,因此将他杀人灭口,心里却一定清楚,那不是真正的杀人凶手。我不明白的是,白天他被陈筹逼得那么狠,为何不把你供出来?”
钱匣冷笑道:“不错,他多半早认定了我是凶手,可那又怎样?他有证据么?我帮他除去了陈策这个大对头,他谢我还来不及,又为何要把我供出?早年他们水龙帮建帮之时,从钱庄获益良多,说翻脸就翻脸,哼哼,只怕他姓管的还没这个勇气。再者说了,他有我的把柄,难道我没有他的把柄么?今早陈筹翻出十年前的旧案,你真以为就凭火凤帮的实力,能够查得这般水落石出么?”
纪清泉惊呼:“难道是你……”钱匣得意道:“不错,江白藕冒充鬼门,杀死金蛇帮、土狼帮两位老帮主的内情,是我卖给陈筹的。”纪清泉颤声道:“你……你……”
钱匣恶狠狠道:“我身为一庄之主,所谋者大,行事不可以常理推度,你们这些凡夫俗子,又懂得什么了?”说到这里,短剑在手,向着王零丁一步步地迫来。
纪清泉见到他凶神恶煞的样子,心中恐惧无比:“他该不会……要把我们两人都杀了?这里荒山野岭,就算呼喊也没人听得见,这可如何是好?”她身上明明带有长鞭,苦于穴道被封,无法取用。又想:“他把我们杀了,会不会也把我们切成碎片,做成互相残杀的假象?”一想到自己有可能被肢解,便欲瘫软在地,只是穴道被封,想瘫却也瘫不下去。
这时却听王零丁大声笑道:“哈哈哈哈!”钱匣一怔,恶狠狠地问道:“你笑什么?”王零丁笑道:“我笑你死到临头,尚不自知。”钱匣道:“你……你胡说什么?”王零丁笑道:“你当我胡说?你那日落在面壁屋里的物事,也是胡说的么?”
钱匣浑身一震,手中短剑微微发颤,问道:“你……你怎知道?”王零丁道:“我自然不知道,可是昨天下午寂寥、寂光清扫面壁屋的时候,在地板缝里捡到了一样东西。他们见这东西长得古怪,不知道是什么,便拿来问我……”钱匣道:“你……你胡说!”
王零丁不理会他,自顾自地说道:“我看到这样东西,虽然不懂,但也知道是极紧要的宝贝,便跟他们说,这玩意儿值钱得很,可得找个安全之处收好了,如果哪天山上再出来命案,你们俩便拿着这个宝贝,去给掌门和了无大师看……”
钱匣额头上渗出层层的汗水,手中短剑直抖,道:“你……你骗人!我不信!有本事你说说看,那是什么东西?”
王零丁笑道:“都到现在了,你还以为我在诈你么?那是你扇柄上的那颗鹦哥绿翡翠——是不是?”
钱匣仿佛被一记惊雷击中,心中转念:“原來被他拾了去!这可麻烦得紧。我要是把他杀了,接下来也得把寂寥、寂光这两个小和尚杀了,只是不知除了他们之外,这件事还有谁知晓,也不知道他们把那颗翡翠藏于何处……”一时拿不定主意,脸上神情时阴时阳,惊疑不定。
王零丁笑道:“我说钱公子,不过是小小的一颗翡翠嘛,你何必那么紧张?你们钱庄富甲天下,有的是钱,今天掉了一颗翡翠,明天再买一颗不就完了?”
钱匣勃然大怒,破口骂道:“你个小孩儿懂个庇!那岂是随随便便能买来的了?你知道那是什么翡翠么?”王零丁道:“咦?奇怪,这颗翡翠又有什么讲究?”钱匣道:“那是‘轩辕三宝’的‘阴阳翡翠’!”
王零丁吸了一口气,道:“原来是阴阳翡翠。你把它藏在你的一身宝玉之中,显得毫不起眼,倒也是个好办法。嘿嘿,你本来得了轩辕三宝中的二宝,却人算不如天算,遗落了一宝在峨嵋山。现在三宝之中,倒有两宝归峨嵋了。”
钱匣恼羞成怒,以手中短剑指着王零丁,恶狠狠地说道:“你这小孩知道得太多,手里又握了阴阳翡翠,事到如今,绝不能放你活着回去。就算我把你放了,又怎知你回头来不会把它交给那群老贼秃?哼哼,我钱匣精明一世,岂能叫你一个小孩拿住?我把你杀了,接着再把寂寥、寂光那两个小和尚杀了,开弓没有回头箭,一不做,二不休。”说着又压上一步。
王零丁看着剑尖一点点地迫向自己,只觉得胸口越来越沉重,渐渐喘不过气来。饶他一贯足智多谋,在这等穷凶极恶的狂徒面前,竟也完全没了计较,听耳边空谷山响,呜呜如怨,心道:“完了!我王零丁今口命丧于此!”
便在此时,从半空中突然飞下一个人影,一把大刀向钱匣拦腰斩去。
钱匣闻得脑后风声,猝然回身,反手一剑刺向来人左肋。这一招守中夹攻,守得严密,攻得凌厉,确是极高明手法。但来人刀势更快,如风似雷,只一眨眼间,便已将他的剑招尽数封住。他短剑只刺到一半,便觉腰间一阵剧痛,眼前一黑,仰面栽倒,自此人事不知。
这一下变故来得太快,王零丁还没看清来人模样,钱匣已经翻倒在地。
等他定神看时,只见来人黑衣黑裤,约莫二十多岁年纪,目光如炬,英气逼人。但听纪清泉在一旁狂喜叫道:“哥哥!”
那人归刀入鞘,道:“妹妹别怕,有哥哥在,看谁敢碰你!”目光转到王零丁身上,微感诸异,问道:“这个小孩是谁?”
王零丁笑道:“你不认识我,我可认识你。我知道你姓纪,叫纪狂澜。”
五
纪狂澜脸现惊讶,伸手解了两人穴道,问道:“你怎会认得我?”
王零丁筋骨初活,只觉浑身无力,软软坐倒。过了好一阵儿,方始恢复些气力,拍了拍屁股从地上爬起,说道:“你大闹‘打鬼大会’,救走你师父席卷云,峨嵋谁不认得?你师父当初就是被关在这雷洞坪,对不对?”
纪狂澜大惊,抽刀在手,问纪清泉道:“妹妹,是你告诉他的么?”王零丁见他面露凶恶,吓得退了两步。纪清泉摇头道:“不是……这小孩是峨嵋了无大师的徒弟,年纪虽小,可是聪颖异常,多半是他自己猜出来的。他心地不错,帮了我好几次忙,我们的事情,可也不用瞒着他,你……你不要吓着了他。”纪狂澜似是对他妹妹十分顺从,面色当即平和了许多,收刀入鞘,道:“江湖人心险恶,不可不防。”纪清泉道:“哥哥说得是,我就是……太容易受骗。”
纪狂澜道:“妹妹心地良善,所以常被人欺负,不过有哥哥在,你谁也不用怕。”说完对着王零丁,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番,道:“原来是了无大师的高徒。久闻了无大师脾气古怪,向不收徒,到老居然为你破例,今日与你—见,果然有些奇异之处,比起上次,可又强健了一些。”
王零丁道:“哼,上次把我打晕的那人就是你,对不对?”
纪狂澜笑道:“不错,上次我在雷洞坪探访‘诛心小狱’的所在,碰到你在崖上伸头伸脑,为了不暴露行踪,只好将你打晕。现在应该不疼了吧?”王零丁道:“疼是不疼了,就是时不时地想起来,心里还觉得窝火。”纪狂澜哈哈一笑,道:“背地袭人,原非好汉行径,情势异常,不得已而为之。”王零丁摆手道:“不碍事。我反正也打不过你,你从前面还是后面,可也没什么分别。”纪狂澜听了,又是哈哈大笑。
王零丁听他笑声中颇有欢愉之意,问道:“你说的那个什么‘诛心小狱’,是你师父被关的地方么?”纪狂澜道:“不错!我连探峨嵋数次,终于叫我探得了那地方的所在。”说着用手向东方一指,道:“峨嵋果然尽是奇山异水,就在那边的断崖之下,居然别有洞天。”
王零丁心下好奇,问道:“你师父那么高的武功,怎么会被人打伤,又怎么会被关在峨嵋?”纪清泉亦道:“对了,那日在烘云居到底发生了什么变故,哥哥从未详言。师父他老人家罕有敌手,怎么会……”
纪狂澜长叹一声,道:“唉,说来皆是因我而起,悔不该当初不听师父的话,上峨嵋来挑衅闹事。当时我被了了一剑震伤了心脉,命在旦夕,师父连夜带我赶去‘滴翠柳庄’,找柳先生救治。柳先生看了我的病,开了一张药方,声称非得用‘血薪芦’调配,而‘血葫芦’不巧正在烘云居,我们于是又兼程三日,赶到烘云居。
“师父的脾气你最了解,到了烘云居,不等通报,径直往里闯。谢家有儿个家丁上来拦阻,都被他一掌打飞。当时谢大侠正在后院和蒋判宫饮茶闲谈,见我们不报而入,又惊又怕。师父也不打招呼,对谢大侠喝道:‘把血薪芦交出来!’谢大侠的独子八岁那年生了一场大病,自那之后,一直靠血葫芦续命,如果交出,只怕随时会有性命之忧,谢大侠怎肯屈从?当下一口回绝。师父勃然大怒,便要发作。
“蒋判官见谢大侠有难,仗义出手,拔剑向师父攻来。师父‘哼’了—声,抽剑回击,只十几个回合,便听蒋判官惨叫一声,胸口中剑,销金剑脱手,仰面摔倒在地。师父转身对我道:‘哼哼,峨嵋四绝剑,又有什么了不起了?我方才用的最后一招,便是四绝剑里的“云海”,你看清楚了么?’又对蒋判官冷笑道:‘销金大剑、西南判官,好大的名头!能跟我过上十招,你的武功也还算不错。我念你是个人物,最后一招,已对你手下留情。此间之事与你无关,速速逃命去吧!’”
王零丁问:“你师父怎么也会使峨嵋四绝剑?”
纪清泉道:“他老人家原本就是峨嵋的俗家弟子,师从阴心大师,因为犯了山规,在面壁屋里被关了五年。这五年之中,他每天潜心思索武学精要,武功竟而因此一日千里,等他出屋之时,几个师兄弟都已不是他的对手。后来他再次犯禁,阴心大师将他逐下山去,他便就此脱离了峨嵋派,自立‘鬼门’。”王零丁回想纪狂澜二上峨嵋之时,曾说他师父与峨嵋颇有渊源,原来是指此事,而寂光所说的那个在面壁屋禁闭五年的俗家弟子,也定是指席卷云了。
纪狂澜点了点头,继续说道:“谢大侠眼见蒋判官速败在师父剑下,神情苍凉,对蒋判官道:‘蒋判官,你是局外人,犯不着在这儿陪我们送死,后门外有马,你赶紧离开吧。’蒋判官从地上勉力坐起,虽然还有心抵御,但自知顽抗下去只会徒然送死,当下一言不发,拾起销金剑,依谢大侠所言,从后门慢慢走了出去。
“蒋判官走后,谢大侠缓缓抽出腰间长剑,说道:‘席门主,谢某自知非你之敌,可你要取走烘云居一砖一瓦,也非得从我身上踏过去!’师父道一声:‘很好!’便和他动起了手。谢大侠的武功果然比蒋判官又高出一筹,‘烘云十三式’使得滴水不漏,二十几招过去,竟然未露败象。师父略生焦躁,招数加紧,谢大侠渐渐不支,不住后退。便在此时,突然从房檐上飞下一人,黑衣蒙面,身如闪电,迅捷无伦地向师父拍出两掌。这一下拿捏得恰到好处,刚好挑在谢大侠以烘云第六式‘拨云见日’反击之时。师父猝不及防,一边闪躲谢大侠的精妙剑招,一边伸左掌与来人硬碰硬地对了一掌。只听‘砰’的一声大响,师父噔噔噔向后退了三步,谢大侠长剑震飞,摔倒在地,而那黑衣人也向后退了两步。”
纪清泉惊道:“什么?”
纪狂澜道:“不错,我跟了师父二十多年,从来没见过他老人家,能被人以掌力震退三步。虽然当时情形,是他以一敌二,腹背受敌,但那来人的功力深湛,也可见一斑。我心想:‘怎么从来没听师父说过,武林中有这么一号人物?’就见师父站稳身形,张嘴‘哇’地喷出一口血,竟已受了内伤。他擦掉嘴边血迹,大喝道:‘来者何人?’那人捂着胸口晃了两晃,显然也已受伤,也不答话,袍袖一扬,射出两枚金镖,一枚射向师父,一枚却是向我面门而来。那镖疾如流星,等我反应过来,抽刀挡格,只听‘当’的一声大响,金镖已撞在我的刀身之上。我只觉一股大力从手上传来,连胸腹都为之窒滞,仿佛听师父喊了一声:‘枉死城!’便支撑不住,晕倒过去。
“等我醒来,已不知过了多久。我迷迷糊糊地睁开双眼,见自己躺在一辆大车之内,车子颠簸前行,外面雨声刷刷,这时我耳边传来一老一少两个人声。那老者道:‘公子,我们下面去哪里?’年轻人道:‘销金台。’老者道:‘蒋判官……应该不在销金台吧?’年轻人道:‘不是去见他,是去见他公子。’老者道:‘为什么去见蒋公子?’年轻人道:‘蒋公子曾受此人恩惠,今见恩人有险,必将出手相救。’那老者‘哦’了一声,便不再相问,而我也身心疲惫,再次迷糊了过去。”
纪清泉奇问:“这老少两人,却又是谁?”纪狂澜道:“说来惭愧,我在车中一直昏迷不醒,始终没有见着那两人的面目。等我再次醒来,发现自己躺在一间卧房的床上,床头放着一只红彤彤的葫芦。我深吸一口气,只觉心肺间气息无阻,内伤竟似已痊愈,心想:‘难道这便是传说中的血葫芦?它怎么会出现在这里?’从床上坐起,见床边趴睡着一个年轻人,正是蒋判官的独子蒋涤,我才晓得我人已到了销金台,至于何时抵达,何人送抵,却一概不知。我回想起烘云居的那一场恶战,也不知师父最后输嬴如何,又想:‘那黑衣蒙面人武功之高,简直不在我师父之下,武林中何时出了这样一号人物?昏迷前仿佛听师父喊了一声“枉死城”,难道那人便是传说中的枉死城主?可他怎么会出现在烘云居?又为什么要和师父交手?’种种疑虑,百思不得其解。
“过了一会儿,蒋涤醒了过来。我不愿在销金台多待,便以言语将他支开,翻窗出屋。我出来之后,马上四下打听师父的下落,得知他老人家那晚晕倒在烘云居,随后被老轩辕的徒弟‘前五十招天下第一’曾沧海擒住,关在峨嵋的‘诛心小狱’。我立刻赶来峨嵋来打探,因为之前吃过亏,只在暗中行事。世人皆知‘诛心小狱’在峨嵋,但具体在峨嵋的哪个角落,却是无人知晓。工夫不负有心人,我连着打探了几个月,终于发现了它的所在。但那里守卫森严,周围又布满了‘玄铁栅’,我潜伏良久,始终无机可乘,迫不得已,才又去‘滴翠柳庄’抢了‘王葫芦’,赶在‘打鬼大会’开到一半之时,将师父救了出来。”说到这里,又是连声大笑。
纪清泉道:“我只知师父在烘云居遭擒,却不知里面还有这许多曲折。还好哥哥今晚来了雷洞坪,不然我们两个……只怕是凶多吉少。”看到地上躺着的钱匣,掌心仍然一阵发凉。
纪狂澜笑道:“我此次离去,不知几时才能再和妹妹相见,因此今晚特来找你道别。我在清音阁找不到你,想起前几次我们都是在雷洞坪会面,因此我又特地来了雷洞坪,不想在这里撞见钱匣,要对你们下手。”纪清泉道:“我也奇怪,他为什么会躲在雷洞坪?”王零丁道:“他那天听寂灵举报你午夜下山,不知道你是来和你哥哥会面,还以为你是在偷偷调查面壁屋的案子,他听到我约你今晚来雷洞坪,做贼心虚,害怕我们发现蒋涤的尸体,所以在这里悄悄埋伏,伺机下手。”
纪狂澜对着钱匣狠狠地踢了一脚,骂道:“敢动我妹妹,真是胆上长毛,活得不耐烦了。”又问纪清泉道:“妹妹,这等恶徒,你打算怎生处置?”
纪清泉道:“此人心机歹毒,罪大恶极,手下害了好几条人命,事关重大,我得禀明曾大侠、了然大师,请教他们的意思。”纪狂澜道:“也好。我点了他的穴道,他没一整天醒不过来。他伤势虽重,应不致命。”纪清泉道:“那……哥哥这次在峨嵋能待多久?”
纪狂澜抬起头,望着远方群山,道:“峨嵋地险,不可久留。师父还叫我打探‘枉死城’的消息……”纪清泉惊道:“你要碰‘枉死城’?”纪狂澜沉吟道:“师父受此奇耻大辱,自然不肯善罢甘休。虽然凶险,也得试上一试。”纪清泉道:“那你……什么时候走?”纪狂澜点点头,道:“事不宜迟,今晚便走。”纪清泉脸上满是挂念,叹道:“你便总是这样,来也匆匆,去也匆匆。我听人说,‘枉死城’行事诡秘,深不可测,你……你可要多加小心。”
纪狂澜道:“好妹妹,你自己多保重,哥哥去了。”又对王零丁道:“替我向了无大师问好,就说纪狂澜回去再练两年,回来领教他的‘日出’。”也不等二人答话,转身便走,只几个起落,人影便消失在了茫茫夜幕之中。
六
王零丁见纪清泉兀自望着山下出神,神色间尽是忧虑,不禁微生醋意,道:“喂,他已经走远啦。”
纪清泉回过神来,瞥见地上的钱匣,忆起不久前凶险的一幕,仍觉心有余悸,冲王零丁笑了一笑,道:“方才多亏你用言语拖住了他,不然我俩现在还不知怎样呢。”王零丁道:“还能怎样?手拉着手,肩并着肩,一起走在黄泉路上呗。”
纪清泉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笑过后又道:“这事也真凑巧,幸亏寂寥和寂光在面壁屋捡到了他的翡翠,害得他一时惊疑不定,下手晚了—步,不然就算我哥哥赶到,也已迟了。”
王零丁摇头笑道:“他们哪里捡到过什么翡翠?我那是诈他的!”纪清泉大奇,问道:“怎么?他们没有捡到翡翠?那你怎知他掉了东西在面壁屋里?”王零丁笑道:“你怎么不问我,我怎知害死蒋涤的凶手,就是钱匣?”纪清泉怔了一下,问道:“对啊,你是怎么知道的?”王零丁笑道:“那是因为他做了一件事,这件事除了他以外,没有别人会做。”
纪清泉奇问:“那是什么事?”
王零丁微微一笑,道:“那就是在面壁屋的墙上,嵌入黑燕子的人头!”
纪清泉喃喃道:“黑燕子的人头……”兀自不解其中含意。王零丁道:“凶手将金捕头尸体肢解,取走人头,是为了和蒋涤交换身份,可他为什么要大老远地从后山取来黑燕子的人头,嵌人墙中?他这样费心布置,究竟有什么目的?”
纪清泉茫然地摇了摇头。王零丁见她不解,接着说道“他这样做的结果,导致了一件事情的发生。要不是那颗人头,这件事本不会发生——这就是黑燕子人头的功用。”
纪清泉不解道:“那是什么事情?”
王零丁道:“那就是……昨天白天他被叫人面壁屋,确认墙上的人头是不是黑燕子。”
纪清泉思量半天,道:“你是说……他出于某种原因,必须得有个理由进入面壁屋?”王零丁道:“正是。”纪清泉问:“那又是为什么?”
王零丁道:“那是因为前天夜里,他遗失了一件东西,以为掉在了面壁屋。这件东西如果被人找到,就证明他到过案发现场,对他大大不利。因此他必须得找个借口,在第二天白天当众进屋,那样的话,就算这样东西后来被找到,他也可以推说是他第二天遗落的,而不是案发当夜。他将人头嵌入墙中,是为了保证人头不会被带到屋外,他一定会被叫到屋里确认。他怕别人见到只有人头是嵌在墙中,进而产生怀疑,便将金捕头的躯干和胳膊一同嵌入,以掩盖他的真实目的。他将屋门自里闩上,也是为了让人无法提早进屋,在他进屋之前发现里面的证物。”
纪清泉想了想道:“可是昨天早上明明是曾大侠叫他进屋的啊?”王零丁摇头道:“没关系。就算曾大侠不叫他进去,他也会主动提出来进去确认。因为命案关系重大,没有人会拒绝他的要求。”
纪清泉恍然大悟,道:“那他掉在面壁屋里的东西,自然就是阴阳翡翠了?”王零丁道:“不错。”纪清泉问:“你却又是怎么知道的?”
王零丁道:“他遗失了这件东西之后,肯定会在面壁屋里四处搜寻,竟然还是搜寻不到,可见此物十分细小,多半便是他身上的饰物。他身上珠宝极多,随便掉了哪一颗,倒也不容易猜,只是第二天他有一个不寻常的举动,让我觉得十分古怪,并因此怀疑到他扇柄上的翡翠。”纪清泉问:“那又是什么举动?”
王零丁道:“今早在面壁屋,曾大侠曾让钱匣拦住姐姐的去路,姐姐便用‘蚊龙出海’打他面门。这招你先前在比武时曾经用过,当时他用折扇夹住了你的长鞭,可是今早他却没有能够拔出折扇,被你一鞭打中了肩头。我当时就觉得这电面有些古怪。等到今晚看到他弃扇用剑,那便更加确定无疑了。”
纪清泉恍然道:“原来阴阳翡翠还在面壁屋,那可得尽早通知曾大侠和了然大师。”
王零丁道:“不忙,先让我来找一件东西。”说着蹲下身去,伸手到钱匣怀中摸索,不多会儿摸出一个小袋,解开上面的绒扣,往手心里一倒,滚出一颗圆滚滚、亮晶晶的夜明珠,足有拳头大小,在夜色中静静发光,像是动物的眼睛。王零十笑道:“月光球,果然是个宝贝。”边说边揣到自己怀中。
纪清泉心想:“这么贵重的宝物,他怎么好自己留着?”未及回神,就听王零丁道:“姐姐,你来帮我个忙。”纪清泉问:“什么忙?”王零丁指着远处的一个树丛道:“钱匣说,他把金捕头的人头埋在那边的树丛下面。金捕头待我不薄,我想把他的人头取回,安在他的尸体上,好好地拜祭一下。”
纪清泉心想:“看不出,这孩子倒是个有心人。”便道:“这个应该。”
拾起钱匣的短剑,与王零丁一起走到树丛边上,弯下身去掘土。
两人掘了一会儿,在土下触到一样硬硬的东西,挖出来一看,却是一柄长剑,似是金捕头生前之物。纪清泉喜道:“果然是埋在这里。”王零丁道:“嗯,我们加把劲,再往下挖。”手上不停,一边说道:“姐姐,话说钱匣这么看重这颗阴阳翡翠,肯定在面壁屋里找了好久,怎么会到最后也没找到?”纪清泉道:“想是掉进了地板的裂缝里,所以不好找到。”
王零丁摇头道:“就算掉进了裂缝里,他也定会一条一条地找过去,只怕它……根本就不在面壁屋?”
纪清泉奇道:“怎会不在面壁屋?如果不在面壁屋,他又为什么要费尽心思,做出那么多的布置?”王零丁道:“那是因为他以为翡翠掉在了面壁屋。他为什么会这么以为呢?”纪清泉不知王零丁何以有此一问,挖土的动作停了下来,问道:“为什么?”
王零丁沉吟道:“那多半是因为他帮着蒋涤杀金捕头之时,在打斗中遗失了翡翠。因为他们在面壁屋里交手,所以他便想当然地以为,翡翠掉在了面壁屋。”纪清泉道:“便是那样,又有什么不对么?”
王零丁一面继续挖土,一面说道:“也没什么不对。我只是想,如果他在面壁屋里找不到翡翠,说不定那翡翠已经出了面壁屋?姐姐你想……自打昨天晚上起,什么东西出过面壁屋?”
纪清泉喃喃道:“什么东西出过面壁屋?”未及答复,就听王零丁叫道:“啊,挖到了!”说着提起一物,上面满是灰土,却仍能依稀辨出金捕头的五官。纪清泉轻呼一声,吓得转过头去不敢观看。
王零丁将人头上的灰土掸去,见金捕头兀自大睁双眼,牙关紧咬,似乎临死前有极大不甘,心中不忍,伸手过去帮他将双眼合上。他把人头放在地上,倒身拜了两拜,对纪清泉道:“姐姐,借你的短剑用用。”
纪清泉不明所以,将短剑递了过去。王零丁对着地下的人头说道:“金捕头,多有得罪!”便将短剑插入人头的牙齿缝中间,使力撬开。便在人头开口的那一刹那,一个闪光的物件从中滚了出来,在土地上翻了几翻,止住不动。
那竟是一颗晶莹剔透的鹦哥绿翡翠。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