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 《明日绽放的花蕾》 第一章 我跟她第一次见面,大约是在三十四年前——昭和四十四年的六月,正好是大阪世博会前一年,我那时正读小学二年级。 当时我家住在东京根岸,翻过上野的山头,经过新坂,穿过言问街,再走五分钟左右就到。我和家人就住在一间租来的破旧房子里。在平民区的一角,到处都是这种小房子,挤得密密麻麻,狭窄的街道像阿弥陀签一样排列着。 初次见面的细节我已忘得差不多了,只依稀记得当时是在回家的路上,刚和小朋友在附近的公园里玩了“假面忍者赤影”的捉迷藏游戏。我晃荡着一根不知从哪里捡来的木棍朝家走。 落日的余晖洒在远处的楼房上,我独自欢快地放声唱歌,而且是那种坏孩子特别喜欢的无聊歌曲“啦啦,我是大灰狼”之类的。我扯开嗓子使劲唱,看来小学低年级的男孩子无一例外都是些笨蛋。 终于快走到家门口时,我突然看见了那个长发女孩。她躲在电线杆后面,嘴里还叼着烟。我没见过这个人。 啊,这不是卡门·麻纪吗?藏书网 看到她,我反射性地想到了卡门。当时,卡门演唱的《有时像没妈的孩子》那首歌非常流行,我觉得她和那个女歌手颇有几分神似。 后来仔细想想,要是从脸部细节来看,她们其实不算太像,只是那种玩世不恭的气质比较相近。不知为何,我对她那天穿的衣服印象很深,下面是裤腿大大的牛仔裤(周围的大人好像称这种裤子为喇叭裤),上身穿着印有英文字母的红色T恤。 她注意到我慢慢走近,便瞄了我一眼。一瞬间,我虽然放低了音量,但没停止唱歌。因为我觉得被她看几眼就慌慌张张地闭上嘴是一件特别丢人的事。 “傻瓜……”她瞥了我一眼,用关西话嘟囔着,尖尖的鹰钩鼻中呼出两股烟,“无论东京还是大阪,小孩子果然都是傻瓜。” “那个……姐姐,请问你是谁?那是我家。” “你是这家的孩子?那你是司介咯?” 的确,我就是司介,家里除我之外没人叫司介。 “你小时候明明很可爱,现在怎么成了脏兮兮的小鬼啦?”她皱着眉头打量着我。 因为刚才在公园玩耍,我弄了满脸泥巴。不过,她也说得太夸张了。 “咦?不是吧?难道你不记得我了?我是你阿姨啊!”她看到我一脸茫然,笑嘻嘻地解释。 即使她这样说,我还是全无印象。小时候的活动范围离家不出千米,我很少和外界接触,所以除非频繁见面,根本记不得什么亲戚。 “我是你妈妈的妹妹呀!” 说到这儿,我才终于想起来。桌子抽屉里有本相册,里面有几页放着我出生前后的照片,好像有一张是一个穿毛衣的少女抱着还是婴儿的我。听妈妈说,那个少女是比她小七岁的妹妹,叫美知惠。 “哎呀,我是美知惠呀!”她把烟头往地上一丢,“我今天有些事情,所以从大阪过来……上午就到了,不过你奶奶不让在家里吸烟,我只能跑到外面来。” 其实奶奶自己有时候也会抽上几口,却特别讨厌女孩子抽烟。正因为美知惠这样说,我当下就相信了她是我家亲戚。 “别站在这儿说,赶紧进去吧。” 美知惠阿姨一副主人的样子拉开了玄关拉门,叫我进屋。 她凭什么这么自以为是啊?我忍不住想。 “这位是妈妈的妹妹美知惠,因为过来办事,要暂时住在东京。” 那天晚上,我们把大小两张矮脚饭桌拼在一起吃晚饭。饭间,妈妈为我们做了正式介绍。 妈妈也是大阪人,但从来不在家里说关西话,因为跟我们同住的奶奶讨厌关西腔,妈妈也就下意识地改说东京话了。 “话说回来……才多长时间没见,美知惠都长大成人了。一开始我还没认出来呢。”爸爸洗完澡,换上睡衣,津津有味地喝着啤酒九九藏书笑着说。 那几年,爸爸在须田町的商务公司上班。 “最后一次见面,还是司介出生的时候呢,都是八年前的事儿啦。” “好久不见,不好意思啊。”那天的晚饭比平时要丰盛许多,美知惠阿姨狼吞虎咽地边吃边回答爸爸。坐在桌子对面的奶奶厌恶地瞪着美知惠阿姨。 大概因为从没出过东京,奶奶总是带着有色眼镜看外地人,而且这想法根深蒂固。她常常在我和妹妹面前说“那地方的人就是心眼儿坏,生来就是骗子”之类的话,其实这都是她自己的主观臆断。她说的当然都是些负面评价,从来没好话。不过,一直以来,我都认为那是无聊的偏见。一有贬低别人的机会,奶奶就会滔滔不绝。她就是这种以抱怨为乐趣的人。 “高中毕业后都做了些什么?” “到处晃荡呗!” 美知惠阿姨漫不经心地回答着爸爸的问题,这样一来就更不招奶奶喜欢了。 “在梅田的商场做过销售,还在奈良的腌菜店和咖啡店里干过呢。” “所以直到今天才见到你。”趁奶奶正要开口,我抢先一步说了出来。 之前,妈妈带我拜访过外公外婆家,见过舅舅、表兄弟,唯独这个美知惠阿姨,我一点印象都没有。偶尔也听家里人说起过她,但从没见过面。 “那你还是第一次和小千见面吧?” “我在妈妈的相册里见过。不过,还是真人更可爱!” 被我一问,她开始和妹妹千寻逗着玩,轻轻捏千寻粉嘟嘟的小脸蛋儿。 千寻当时才五岁,有人陪她玩,她当然开心得不得了。 “我们已经是好朋友啦。” “嗯,好朋友!” 千寻比我先见到美知惠阿姨,两人现在已经亲热得不行了。这小妹妹每次被我欺负,都会哭着说:“我想要个姐姐!”估计她现在一定觉得梦想实现了。 “美知惠会尽快出去找房子,找到之前先住我们家,请大家包容一下啦。” 也就是说,美知惠阿姨会暂时和我们一起住。她对我和妹妹来说真是难得的客人,是桩喜事,但妈妈的语气里充满了歉意,大概是奶奶背着我和千寻讲了什么难听的话吧。 晚饭后,妈妈趁美知惠阿姨不注意,悄悄把我叫到厨房,说了些奇怪的话。 “千寻还小,不懂事,但你是二年级的学生,我觉得还是跟你交代一下比较好。司介,你们可以和美知惠阿姨一起玩,但千万别和她太亲近了,听见没?” 这不像妈妈平时说的话。以前,她总是反复教育我要和别人好好相处,这次怎么完全相反了? 我很自然地反问道:“为什么呀?” “这个……”妈妈本想说什么,可能觉得八岁的孩子无法理解,就突然闭上了嘴,皱起眉头说,“别问这么多,妈妈说的话,你好好记住就行。” 那时,妈妈大概想告诉我美知惠阿姨拥有的神奇力量吧。 如果真是这样,那妈妈的判断是明智的。因为无论她当时如何跟我解释,我都不可能轻易相信世上会有那种奇妙的力量。即使三十四年过去了,现在的我也依然觉得那像一场梦。 第二章 亲眼看到美知惠阿姨施展神奇力量,是在几天后的星期六。 那天,我从学校放学回家,一进门就听见妹妹在房间里号啕大哭。 “怎么啦?小千?” 千寻听到我的声音,突然抬起头,瞬间沉默下来,接着又放开嗓子,哭得更凶了。 “美知惠阿姨说我像阿福!” “阿福?就是报纸漫画里的那个?” 我问的是多此一举,阿福自然是当时《每日新闻》上连载的由横山隆一绘制的漫画人物。那小孩儿总是戴着学生帽,很可爱,我特别喜欢。 “刚才在车站前面的商店里,妈妈给我买了个帽子……阿姨嘲笑我,说我戴着像阿福。” 妹妹边说边给我看她的新帽子,是顶白色的鸭舌帽,圆鼓鼓的,还装饰着小小的帽檐,挺好看的。我知道妹妹很早就想要了,一直缠着妈妈给她买。 “阿姨是夸你可爱呢。” “可是,阿福是男孩!” 虽说妹妹只有五岁,可女孩的心思毕竟敏感,再怎么夸她可爱,在她心里,把她比作男孩子就不是夸奖。美知惠阿姨也是女的,应该很了解这点才对。 为了帮妹妹出气,我走到妈妈房间里找阿姨抗议。因为妹妹一哭起来就没完没了,如果不这么做,恐怕她会永不罢休。 “小千还真是个麻烦的孩子。”美知惠阿姨知道了我的来由后,不耐烦地嘟囔着,“这么娇气,可没法在大阪活下去啊!” “但是,这里是东京。”我辩解说。 阿姨突然狠狠地瞪了我一眼。 阿姨才来我家住了几天,我已相当了解她的脾气了。她只是最开始那两天装得很乖,时间一长就露出了真面目。 其实,家里每个人都能猜到奶奶和阿姨根本合不来。她们俩一样有臭脾气,都爱抱怨,这两个人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还真是辛苦。 “我讨厌关西腔,嘴里说些什么东西,听也听不清。”阿姨来的第二天吃晚饭时,奶奶就这样说。 不过,阿姨也不是好惹的,她说的更难听:“要我说,东京话可冷淡了!没有人情味儿,就像被菜刀切过,一截一截的。有什么了不起!” “难不成你是在说我?” “不敢,不敢!我是整体而九九藏书论。您明白吗?” 我们几个坐在旁边听得提心吊胆,最为难的应该是妈妈。美知惠阿姨也真是的,不分场合地随口乱说。妈九九藏书妈当然得照顾奶奶的情绪,朝阿姨厉声喝道:“美知惠,够了!”还突然敲了下阿姨的后脑勺儿,就像相声里的逗哏一样。 最后,妈妈给美知惠阿姨定了个规矩,没事不许阿姨离开爸妈的房间。这也是为了减少她和奶奶之间发生冲突,才不得已而为之。 奶奶基本上整天待在客厅,所以阿姨连电视也不能看,只能无聊地翻看我从书店借回来的漫画书。她似乎很喜爱少年漫画,对《许愿魔球》《伊贺的影丸》之类的作品情有独钟。 回到之前的话题。 我后来对阿姨说:“总之,你得跟小千道歉,要不然她会哭一整天。” 即使面对两个孩子,美知惠阿姨也很固执。女人不论年龄大小,都是麻烦的生物。我八岁时就有了这样的想法。 “可是,她就是像阿福嘛,我说的是实话啊。” “阿福是男孩。你说小千像男孩,她当然不高兴了。” “麻烦死了!”阿姨不耐烦地抱怨着,用火柴点了根烟,“道歉什么的不可能,我去哄她开心,行了吧?” “怎么哄?” “给她表演个有意思的魔术。你去把小千叫来。” 我赶紧告诉小千,可她还是撅着嘴,一脸不高兴。我解释了半天,才把她拽了过去。 “准备好了吗?我要给你们表演有趣的魔术啦。不过,要对其他小朋友保密哦,也不能告诉爸爸妈妈。” 阿姨说完,把头伸出窗外,望了望三叠大的后院。当她看见一盆凋谢的牵牛花时,便朝我抬了抬下巴,说道:“小司,去帮阿姨把那盆枯萎的牵牛花拿来。” 那盆花是我以前随手栽的,要是精心照顾,这个季节应该能长花蕾了。可我很少给它浇水,它现在都快枯死了,连缠绕的藤蔓都枯成了黄褐色,开花就更别指望了。 倒不是想辩解,牵牛花对那时候的我来说实在太普通了。 小时候,我家附近的谷鬼子母神神社每年七夕前后都办牵牛花花市。一到那时,街道就成了牵牛花的海洋。我从记事起就见惯了牵牛花,自然觉得它遍地可见,毫不稀奇。 “要这个做什么?”我把花盆从后院搬来,在榻榻米上铺了张报纸,把花盆放在上面,疑惑地问。 “别着急,你先把枯死的叶子摘下来。” 我完全不知道她想做什么,只能照她的吩咐去做,把所有枯叶摘下。小千这时候还没消气,小嘴依然撅得高高的。不过她好像也很好奇阿姨的“魔术”,便和我一起摘叶子。 “行啦,好好看着哦。” 只见阿姨端端正正地坐在那盆光秃秃的牵牛花前,用右手的大拇指和食指捏住根部附近的藤蔓,然后深深吸了口气,又猛地止住呼吸,闭上了眼。 “啊!”仅仅几秒后,眼前的情景便让我和妹妹惊讶得叫出声来,“真的是魔法!” 除了魔法,没有哪个单词可以解释我看到的现象。那盆枯死的牵牛花藤蔓慢慢染上了绿色,接着花枝上开始有东西动了起来。它在生长! “你们看,新叶子一片片长出来啦。” 我突然想起科学纪录片里播放的植物快速生长的片段,简直和眼前的景象一模一样。藤蔓转瞬间就长了三十厘米,像一条细细的小蛇向上攀爬,缠住了盆里的木棍。枯萎的黄叶渐渐绽开,犹如一团揉皱的纸被摊开,就连焦枯的叶边儿也逐渐被新生的部分吞没消失。 “阿姨,这是怎么回事?” “我说了,是魔法呀!阿姨其实是魔术师哦。” 说话间,牵牛花还在继续生长。只见叶子根部伸出带有绿色的钉状物,接着开始膨胀,渐渐长出浅白色的花苞,还带着淡绿色的螺旋状花纹。 “到此为止应该够了。” 阿姨说着移开了手指,本来像动物一样摇晃的牵牛花,好像意识到了自己是植物,突然停止了晃动。 “小千你看,这个叫‘明日绽放的花蕾’。你把它放在院子里光线充足的地方,明天就能开花了。” 阿姨指着最大的花苞,笑了。 那时,千寻似乎完全忘掉了阿福的事情,还挂着泪珠的眼睛里充满了惊奇和尊敬,盯着撩起头发的美知惠姨。 “妈妈!妈妈!” 她突然站起来大叫。一个五岁的孩子遇到无法理解的事,当然想第一时间告诉爸爸妈妈,阿姨一下子慌了,伸手想拉住小千,可惜已经来不及。妹妹已经跑到厨房里找妈妈去了。 “哎,又要惹姐姐生气了!”阿姨非常郁闷,掏出香烟准备点上火。 “阿姨,这真的是魔法吗?” “老实讲,并不是……是我的超能力吧。”阿姨不无得意地说道。 就在这时,妈妈拿着汤勺冲了进来,满脸通红,看样子已经怒气冲天了。 “美知惠,你这丫头干什么呢!” 万万没想到,妈妈竟气得连关西话都冒出来了。自从奶奶和我们一起住之后,妈妈就再没说过关西话。 “只是给孩子们看一下嘛。” “真是的……你这孩子,为什么随便抖出这种事。” 妈妈说着说着,突然放声大哭起来。 第三章 之后大概又过了一个星期,阿姨从我们家搬走了。 她并没回大阪,而是在我们家附近租了间房子,步行十分钟就到。她在入谷站旁边的咖啡店找了份工作,可以说真正开始了在东京的生活。 对于阿姨搬出去住这件事,妈妈并不高兴,她还是希望尽可能把阿姨留在身边。这样照顾一个过了二十五岁的女孩,一定会被认为属于过度保护,但这都是因为阿姨拥有的“超能力”。 “那孩子一定很孤单吧。”妈妈总是忧心忡忡地说,“明明拥有不可思议的力量,偏偏比一般人还重感情……不知这世上有没有老天爷、菩萨存在,总之,不能对这孩子这么残忍。” “阿姨不对别人动感情比较好?” “是吧!喜欢别人,对她来说是致命的。” 所以,那时的阿姨,应该是故意说话难听,招人厌恶吧。我终于理解她为什么总是说话不饶人了。 “才不是那么回事。”妈妈听了我的想法,断然否定道,“那孩子的臭脾气可是与生俱来的,早在发现她有超能力之前,就是这样的性格了。” 听了这话,我真是哭笑不得。看来不管有没有那种力量,美知惠阿姨都是这样的人啊。 当时,只有我和妈妈知道这个秘密。 要是把这事跟奶奶说,她一定无法理解,爸爸估计也不会相信。虽然妹妹亲眼见过,但她那时藏书网还小,也不会懂。妈妈说,其实她也没打算告诉我,没想到美知惠阿姨竟然主动暴露,所以也无可奈何。 “司介,过来一下。” 阿姨给我们展示魔法的那天,妈妈去买菜时把我叫上了。我还以为她想让我帮她提酱油或酒,没想到她一样也没买,而是在商业街给我买了面包和糖果,带我去附近的公园,和我并肩坐在长木椅上,仔细跟我说了阿姨的秘密。 “妈妈现在跟你说的话,你不能对任何人讲,听见了吗?因为这关系到阿姨的性命。” 看着妈妈从未有过的严肃表情,我突然紧张起来。不过,我到现在还记得,妈妈后来说的话有多么难以置信,以至于自己当时不知道该做什么表情。 “其实,你阿姨可以把自己的‘命’分给其他人。” 那一瞬间,我以为妈妈在糊弄我。但不管是过去还是现在,妈妈都不是喜欢开玩笑的人。 “我知道你无法相信,但在妈妈的家族里,确实每隔几代会有一个女孩拥有这种神奇的力量。虽然我也不清楚缘由……我曾祖母的姐姐,也拥有这种力量。” 把妈妈当时说的话大致整理一下,就是这个意思—— 人类常常会想,要是能把生命分给别人,或者得到别人的生命该多好。自己的孩子如果面临死亡,任何父母都想把自己的命给孩子。那些因为小事就自杀的人,要是能把他们的命换给无药可救的病人就好了。可是,这些都是不可能的,而正是因为不可能,人类才会这样幻想。 然而,美知惠阿姨却能做到这一点。 “之前的牵牛花,就是阿姨把生命分出去一点给它,它才活过来的。” “这么厉害……” 我惊讶极了。 现实中真有这样的人物存在,那不
九九藏书
就是活神仙吗? 可是,对于我的看法,妈妈却失落地说:“司介现在一定以为,她可以不断地把自己的生命分给需要的人,对吧?就像奶牛可以挤出无穷无尽的牛奶。” 奶牛的奶也是有限度的吧!但当时的我真有种“取之不竭”的错觉。 “这样想就错了,因为分给别人的量是有限的。” 然后,妈妈想了一会儿怎样解释才能简单些,好让八岁的我理解。 “妈妈也没见过生命是什么样的……但你可以想象一下,我们每个活着的人,都有个看不见的杯子,杯子里装着水,水就是我们的生命,我们都靠杯子里的水活下去。不过,水的多少因人而异,有人的水装得很满,都快要溢出来了,而有的则不同,一.99lib.开始就只有半杯。” 听妈妈这样一说,我低头想了想,也许,这种“生命”就是每个人注定的寿命,或是生命力之类的东西吧。 “遗憾的是,我们无法增加杯中的水,但我们可以尽量减慢水的流失。就是说,我们可以放慢它减少的速度,却不能从别人那里得到水。当然,我们也不能把自己的水给别人。” “但美知惠阿姨可以做到,是吗?” “是的。不知道为什么,那孩子确实可以把自己的水分给别人。不过,一旦分出去,她自己的水不就减少了吗?” 听了妈妈深入浅出的解释,我终于明白了。这对八岁的孩子来说,真不是容易的事。 “也就是说,如果阿姨把生命分给别人,她自己的生命就会减少,是吗?” “就是这个意思。而且,只有神才能看到杯子里还剩多少水,我们自己是看不见的。” 当我理解这句话的意思时,突然感到毛骨悚然。 假如99lib.昨天阿姨分给牵牛花的生命,是她杯子里最后一滴水,那分出去的瞬间,阿姨就会…… “所以,她不能用那种能力。她最好忘掉自己拥有的能力,像普通人一样生活。” 的确,这种危险的力量,最好从一开始就不存在。 “如果阿姨再想施展这种能力,你一定要阻止!” 我使劲点了点头。 第四章 如今三十四年过去了,回想起和阿姨一起生活的点点滴滴,我仍忍不住微笑。 她真不愧是关西人,是个典型的乐天派。虽然说话难听,但我和妹妹平时在奶奶的熏陶下都有了抵抗力,反而觉得阿姨说话很有意思。 阿姨在入谷站附近的咖啡店打工,每周有三天值早班,六点的时候就能下班。每到那时,她就会骑着二手店淘来的红色自行车到我们家来吃晚饭。其实这无非.99lib?是妈妈想更多地照顾阿姨吧! 奶奶一如既往不给阿姨好脸色,不过,她们俩也渐渐注意保持距离,与之前相比,无聊的争吵明显少多了(当然不是完全没有)。有时,两人还能一起喝喝茶、说说家常呢。我总在想,要是再过段时间,她们是不是就能变得更亲密了。 阿姨租的房子里没有电视,所以她总会来我们家看。我记得那天是人类第一次登陆月球表面,我本想看新闻,她却执意要看唱歌节目,她好像对娱乐节目非常感兴趣。记得那年秋天开始播放的《巨泉·前武爆笑九十分钟》,是个关于传说的搞笑节目。她常常和我们兄妹俩一起坐藏书网在电视前笑得前仰后合,还要模仿节目里的经典台词:“啊!吓死人了,为五郎!” 阿姨那开心的笑容,如今我还印象颇深。但更让我难以忘记的,是她倾听新谷纪子的《弗朗辛的场合》这首歌时,眼眶湿润的深情侧脸。 “弗朗辛也真傻,死了不就什么都没有了……” 直到现在,每当电视中流淌出这略带悲哀的旋律,我都会想起阿姨的低叹。 《弗朗辛的场合》这首歌,说的是那年三月为了抗议越南战争和比亚法拉饥荒,有个叫弗朗辛的女学生在巴黎自焚身亡。我想阿姨一定对这首歌有特别的感触吧。.99lib. “司介、小千,你们要好好记住,这世上没什么比死亡更可怕了。辛苦也好,痛苦也好,都会随时间流逝而被淡忘。所以,不论出了什么事都别自杀,只有傻瓜才会合弃生命!” 阿姨平时说的话,一半以上都是恶意的嘲讽,像这样以长辈的身份教育我们,真是破天荒第一次,也是仅有的一次。不过,当时我和妹妹都还年幼,无法理解她说的话,现在想想,的确很有道理。 美知惠阿姨要是一直在我们家该多好…… 不知何时起,我开始产生这样的想法,因为和阿姨在一起真的很开心。 如果可以,我真希望她能退掉租借的房子,像以前一样和我们住在同一屋檐下。要是这样不行,每天来我们家一趟也好。那时,我每天都觉得心里积攒了好多话,想对她一吐为尽。 也许那时候的我,对阿姨产生了一种近似于爱慕的感情吧。 仅仅看到她,我就会觉得很幸福,待在她身边,就连无形的时间似乎也变得闪闪发亮。和阿姨走在街上,我甚至莫名地感到很骄傲,想告诉所有人:“这是我的美知惠阿姨!” 所以直到现在,我还有些恨相马先生——那个千里迢迢从大阪赶来,想把阿姨接回家的男友。 他来的那天,是圣诞节前夕的一个星期六。 那天,我和小伙伴在家门口的马路上玩跳马。天气寒冷,玩这种运动量大的游戏,能使身体暖和起来。 “司介,你家好像来客人啦。”正玩得带劲儿时,旁边的一个小朋友拍拍我的后背说。 当时,我正弓着身子做鞍马,所以我顺势把头低到大腿之间,伸长脖子,朝玄关的方向看去。 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正站在我家门口,穿着笔挺的西装。他扶了扶鼻梁上的黑框眼镜,看看手里的笔记本,又看看我家的门牌号,手里还提着礼品袋。 我不顾伙伴正从我背上越过,突然站直身子,朝那个男人喊道:“那里是我家,你有什么事吗?” “你是这家的孩子吗?”男人操着关西腔反问道。 听到这句话的瞬间,我有了种不祥的预感。 “你家里有没有一个叫美知惠的女孩?” “她是我阿姨。”我挺起胸膛自豪地说。 只听那男人小声嘀咕了一句:“太好了!”然后说,“她现在在家吗?” “阿姨出去了……不过,我爸爸和妈妈在家。” 爸爸今天只有上午的班,现在应该回来了,说不定正悠闲地烤暖炉呢。 “那我能不能见见你爸爸?” “叔叔,你是谁?” “我叫相马,是美知惠的朋友,从大阪来。” 一瞬间,我确信自己的预感是正确的。 既然专门从大阪来,不可能只是一般的朋友。如果可以,我真想把他撵走,可是小孩子没有这样的能力,真是悲哀。我只能极不情愿地把他领进家门,然后告诉了爸爸。 爸爸热情地把相马请进客厅,和妈妈一起听他说明来由。我郁闷地跟小伙伴抱怨了一通,跳马游戏也不玩了。我回到自己屋里,然后装作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悄悄躲在拉门后,竖着耳朵听他们讲话。 我当时觉得,相马是这世上最讨厌的客人。 据说相马在大阪的99lib?一个叫天神桥的地方当消防员时,遇到了在那附近食堂打工的阿姨,两人互相产生好感,然后就相恋了。相马一直把阿姨当自己的女友,可不知为何,他一求婚,阿姨就失踪了。 “美知惠为什么突然消失?我怎么都想不明白。伯父伯母明明都同意我们的婚事了。” 单从我听到的模模糊糊的声音和他的说话方式来看,他似乎和阿姨一样,是个性格开朗、相当直率的人。 “要是她表明不喜欢我了,我也不会再纠缠,因为这是美知惠的选择。只要她幸福,我再怎么痛苦都无所谓。可是,她什么都不跟我说就走了,我实在受不了。请二位告诉我,美知惠到底为什么离开我?” “我们也不好说……总之,你还是问问她本人吧。”爸爸不了解具体情况,所以很慎重地答复了相马。 阿姨一定是讨厌他才离开的。 我一边.99lib.根据偷听到的内容推测,一边暗想。 虽说相马看上去挺温柔,也一副明白事理的样子,但说不定有什么坏脾气吧!阿姨肯定是无法忍受才逃跑的。我一个人凭空琢磨着。 那天晚上,电视里播放了很有意思的节目,可阿姨却没来我们家。 听说妈妈带相马去了阿姨家,三人聊了很久。我不知道他们的结论,但最后相马一个人坐新干线回大阪了。听妈妈这样一说,我总算松了口气。 阿姨才不会回大阪呢。 我一个人窝在沙发里,继续幻想着以后和阿姨朝夕相处的快乐生活。 第五章 相马来访后的数日就是年关,天气却一反往年,下起雨来。 妈妈从大清早开始就忙个不停,毫无空闲,可我很想问清楚,为什么阿姨在相马求婚时逃跑了?是不是因为讨厌他? 为求安心,我忍不住问了出来,结果妈妈的回答完全出乎我的意料。 她停下手里的活,说道:“还记得妈妈以前跟你说过,不要跟美知惠阿姨太亲近吗?” “嗯,记得……可是,为什么这么问?” 那一点不像妈妈平时会说的话。然而,之后不管我和美知惠阿姨多么亲密,妈妈都没有怪过我。想必这么说并非出自她的本心吧! “那孩子一旦喜欢上别人,就会有麻烦,会要了她的命啊……你知道那是为什么吗?” 我还是疑惑地摇摇头。男女之间的事,对八岁的孩子来说过于复杂了。 “她有特殊的力量,所以不知不觉就会把生命献给喜欢的人。” “嗯?为什么呀?” “司介你可能还理解不了。不过,你想一想,如果司介拥有和阿姨一样的能力,而眼前有一只快要死去的小猫或小狗,你会怎么做?” 妈妈这样一举例,我才明白了一些。 要是我有阿姨那样的力量,看见眼前将要死掉的小猫小狗,很可能会把生命分给它们一些。 “美知惠阿姨平日里总是装得很冷血,其实她很温柔,也很会为别人着想。”妈妈怅然望着地面,叹道,“所以,那个消防员万一在工作时受到致命的伤害,阿姨一定会把自己的生命全部给他。” 我的美知惠阿姨,果然还是爱着相马的啊。这个事实让我倍受打击,但阿姨那无法逃脱的命运,更让我感到恐惧。 不管是谁,都曾有过想把自己的生命分给别人的念头吧。正因为不现实,我们才会说出口。但是如果像阿姨那样,真的拥有这种能力呢? “虽然她总是出口伤人,但只要跟其他人生活在一起,她就活不长,因为她不可能不对别人产生感情。” 妈妈说着,突然停下来。我抬起头,看见一颗颗泪珠从妈妈脸上滑落,一滴一滴落在菜板上。片刻之后,她再也忍不住,放声哭了起来。 此时的我内心难受极了,立马冲出了家门。窗外大雨瓢泼,我却觉得天空格外明亮。明明是腊月,却丝毫感觉不到寒意。 美知惠阿姨! 不知为何,那一刻我特别想见阿姨,便朝她住处的方向跑去。那时候的我虽然只是个小学二年级的学生,却非常清楚阿姨今后的人生道路一只有两种选择。 和心爱的人一起生活,并做好献出生命的准备。 或者是,谁也不爱,孤独终老。 阿姨根本不能选择与爱人相伴一生。她不会忍心看着自己深爱的人陷于痛苦,自己却袖手旁观。所以,阿姨迟早会选择献出自己的生命。 “司介!” 去阿姨家的路上,我刚要穿过一条小胡同,突然有人从背后叫住我,回头一看,阿姨正举着把花雨伞,站在胡同口等我。 “怎么啦,也不打伞。你看你,全身都湿透了。” 阿姨边说边把雨伞举到我头顶。她不是那种会随身携带手绢的淑女,所以只是拍了拍我的头,帮我把头发上的雨滴拍落。 “我正要去司介家呢,今天晚上有爆笑节目哦!” 她完全不知道我难过的心情,还开心地逗我笑。就在这时,我看见小胡同里的电线杆后面,有个小小的茶色纸箱。 “咦?是被谁抛弃的小猫吧?” 阿姨察觉到我的视线,带我来到箱子附近。那是个装点心的废箱子。一只纯白色小猫,正蜷缩在箱子里瑟瑟发抖,全身都淋湿了,特别可怜。 “居然在这么冷的天把小猫扔在外面,太狠心了!真残忍!” 我完全同意阿姨的看法。箱子里只放了点干鱼片,是自以为温情的表现吗? “这小家伙,兴许死了比较幸福。” 阿姨心疼地抱起小猫。小家伙微弱地“喵——喵——”叫了几声。 如果我拥有阿姨那样的力量,而眼前有一只快要死去的小猫小狗…… 刚才还在想象的事情,竟然转眼就成了现实。 “阿姨……” 我刚回过神,只见阿姨已抱起小猫,就像让牵牛花重生时那样,轻轻闭上眼睛,屏住了呼吸,把右手的指尖轻柔地放在了小猫的肚子上。 “不要!不要把命分给它!” 阿姨听到我突然惊叫,睁开一只眼睛,莞尔一笑。 “原来司介都知道了。姐姐真是的,警告我别在外张扬,自己却大嘴巴。” 仅仅片刻,刚才还迷迷糊糊小猫,眼睛一下子变得有神了。一定是阿姨把生命分给了它。 “没办法,我毕竟是人。”阿姨轻轻用手抚摸着小猫,温柔地说。 方才极度虚弱的小家伙,此时竟高昂地叫起来,声音中充满了生命的力量。 “哈哈,它一定在说‘我想吃晚饭’吧。” 阿姨开心地把小猫举到脸上蹭了蹭。 那一刻,阿姨在我心里已不是一个普通人,她是上帝派到人间的天使,只是性格有些粗鲁而已。 两个月后,阿姨退掉房子,回了大阪。相马专程过来迎接,两人恩爱地离开了东京。 其实,阿姨之所以从爱情中逃离,也是因为不愿向自己的命运妥协吧。但如今,阿姨已做出了决定。 回到大阪,阿姨正式和相马订婚。我的初恋(可以这样说吧,也许)就这样烟消云散,但也是没办法的事。即使如此,我还是很嫉妒相马。 “要开世博会啦。司介、小千来大阪吧,阿姨带你们玩!” 世博会那年,阿姨热情地邀请了我们,可最终我们并未去参观。因为就在刚开幕不久的四月,阿姨突然离开了我们。 去参加葬礼时,我听一个亲戚说:“既然都已经来了,何不去参加世博会。”但我实在.99lib.提不起那股劲儿。阿姨都已经死了,还有什么人类的进步与和谐可言。当时奶奶听了这话特别生气,噼里啪啦地开始说那位亲戚的坏话,只有这一次,我特别支持奶奶。虽然那个人应该也不是出于恶意才这么说的吧。 阿姨走的那天,是四月八日——也就是浴佛节那天。.99lib. 那天傍晚,在靠近大阪站的天神桥六丁目的工地上,发生了一起严重的瓦斯爆炸事故,号称是历史上最大的城市灾难——“天六瓦斯爆炸事故”。阿姨很不走运,她和相马的新房子就在事故现场附近。 据说那里在进行地铁的后期工程,要在裸露的地面上铺上施工板,采取露天切割的施工方法。可不知什么原因,地下的瓦斯泄漏了,不一会儿就扩散到了地面上。赶来处理的施工车还没熄火,马达产生的火花就引燃了瓦斯,引发了大爆炸。 从电视转播来看,将近四千米长的水泥施工板被炸得碎片飞溅,整条马路塌陷了一百五十米。施工队员和行人均被炸飞,就连等红灯的汽车也一起掉进深渊。 事故最后共造成七十九人死亡,四百二十多人受伤。我不知道我的美知惠阿姨是不是也在其中。她的确是在事故现场出事的,死因却是急性心肌梗塞。 “她当时好像在救一个受伤的孩子,正往外跑时,突然就陷了进去。” 在葬礼上,相马这样告诉我们。他是消防员,参与了这次的救援活动,对于恋人最后的情况当然了解得比较详细。 妈妈十分难过,叹道:“一定是当时情况危急,她自己也无能为力了……到底还是心地善良的人啊!” 因现场过于悲惨,好多人都称这起事故为“天六地狱”。听说破裂的瓦斯管一度升腾起两个十多米高的火柱。 “那个被救的孩子,现在怎么样了?”妈妈叹息着问道,眼泪簌簌而下。 相马的眉头微微舒展,说道:“听说伤得很厉害,不过到底是孩子,生命力很顽强,现在已经脱离危险,渐渐好转了。” 我和妈妈听了这话,再也无法压抑内心的伤痛,放声大哭起来。只有我们两个人才清楚,阿姨把她所有的生命都分给了那个孩子。 阿姨一定是在听到剧烈的爆炸声后就跑了出去。她赶到现场,发现了那个气息微弱的孩子。虽然素不相识,可那一瞬间她就做出了抉择。她不会见死不救,对于眼前将逝去的生命,绝对不会无动于衷。 也许阿姨并没打算把生命全分出来,可她无法确定杯子里的水还剩多少,因此无法有所保留地把生命分给他人。 “没事,我还行。没关系,再分给这小家伙一些吧。” 她当时一定是这样想的。 对,美知惠阿姨终究是个粗心大意、没有分寸的人。 我怕引起骚动所以一直不敢说,下雨那天她救活的小猫,后来被取了“为五郎”这个一点也不可爱的名字,变成了我家养的小猫。 之后,已经三十四年过去了——如今它依然健在。 第一章 小学时,我拥有一种超能力。 倘若年过四十且生了三个孩子的我如此公开宣布,无疑会被人嘲笑。人们一定会认为我被奇怪的宗教洗了脑,要不然就是太痴迷灵异节目吧! 回想当年情景,我自己也觉得犹如梦境,那不可思议的声音一直让我记忆犹新。我常想,那时的我是不是得了什么疑难杂症……幸好那奇怪的力量现已荡然无存。可是,一到安静的雨天,我仍感觉那不可思议的声音依稀从远处传来…… 于是,我常常会想,这个世界,依旧充满了孤寂的灵魂。 即使三十年的岁月转瞬即逝,那年冬天的阴郁回忆,仍难以抹去。 那时我十一岁,在东京郊外的公共居民楼里和妈妈相依为命。四年前,爸爸和妈妈离了婚,身为独生女的我由母亲抚养。 也许现在情况有些不同,但那时离婚后,孩子大多由母亲抚养。可能因为女性更擅长养育孩子,也可能因为孩子从本性上更喜爱母亲。要说生活有什么不便,也就是经济比较拮据,不过妈妈有护士资格证,所以我们母女二人只要开源节流,生活还是很宽裕的。 我当时并不清楚父母离婚的原因,也不想知道。因为只要回忆起爸爸这个人,似乎便可以想象得到。 爸爸确实长得帅气,可每次酒后便会在酒馆里闹事,还瞒着家里在外借钱豪赌,是个无可救药的人。此外,他还因偷窃自行车差点坐牢,年终奖金被他挥霍一空。罢了,即使不是妈妈,也会对他失望透顶。不过,他是个乐观、富有幽默感的男人,我小时候很喜欢他。 我偶尔也会想念爸爸——记得那是一九七四年,也就是昭和四十九年年初。 那天从早上就开始下雨,临近傍晚也没停止的迹象。天空中布满了厚重的乌云,要是气温再低些,肯定会下雪。 我撑着红伞,沿着车站旁的商业街,一个人慢悠悠地晃荡。并不是有事,我只不过无处可去,只能在街上瞎逛。也许因为心情郁闷,我开始.99lib?留恋起大超市琳琅满目的商品,以及临街小书店里摆放的图书。 都是爸爸的错! 我将忘戴手套的双手捂在脸颊上想。要是父母不离婚,我也能拥有普通的家,也是个普通的孩子……好多小朋友都生活得无忧无虑,为什么只有我要经历这些不幸? 郁闷的根本原因,来自突然闯入我和妈妈生活的男人。 “弘美,这位是和妈妈在同一家医院工作的中田先生。” 几星期前的平安夜,这个人突然来到我家,对这个骨瘦如柴的男人的出现,正在等礼物的我着实吃了一惊。 “小美,初次见面,我叫中田……” 中田先生笑着对我说,还向身为小学生的我鞠躬,可我总觉得那笑容有些虚情假意。他比妈妈大五岁,戴着黑框眼镜,镜片后面两只眼睛细长如线。发型是三七分,整个人看着特别土气。 “难得碰上圣诞节!中田先生又正好没活动安排,我就邀请他来我们家过节。” 妈妈平时才不会这样说话,我真是想不通她今天怎么了。至今为止,一直都是我们母女俩过圣诞前夜,也很开心,为什么要带一个素不相识的人回来? 我那时已稍微懂事,虽然心里不情愿,但没表现出来。我原本就擅长察言观色,所以不但没顶嘴,还跟中田先生坐在一起吃了圣诞蛋糕。 中田先生的话很少,一直是妈妈在说个不停。我忙着思考他俩到底是什么关系,完全不记得蛋糕的滋味。 “其实,妈妈……正在和中田先生交往。”第二天早上,妈妈出门上班前轻描淡写地对我说,“中田先生是我们医院的药剂师,他说,他愿意当小美的父亲。” 现在想来,妈妈真是笨。如果她事先透露一点风声,我也不会心慌意乱了。 不过说实话,自从和爸爸分开后,妈妈的确吃了不少苦头。 他们离婚时,我刚上小学,妈妈既要照顾我,还要忙工作,有时还得担任学校的家长委员,特别是临近年末,工作量大,她经常把工作带回家,熬到半夜还在对账簿,有一次甚至因劳累过度而晕厥,在医院住了三天。 正因为了解妈妈的辛苦,她如果能在合适的时机提起中田先生的事,我大概就不会有如此强烈的抵触情绪了。可是,妈妈的做法太直接(没办法,她就是这样的性格),突然把不认识的男人带回家,还说这个人会成为我的新爸爸……对于十一岁的小女孩来说,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心甘情愿地接受。 我喜欢和妈妈相依为命的日子,和爸爸半年也能见几次面,所以,对中田先生的出现,我无法欣然接受。作为女儿,心里还是期待自己的父母能破镜重圆。毕竟,那时爸爸还没再婚,要是能改过自新,妈妈也不是不能原谅他……我一直这样幻想着。因此,中田先生的出现,无疑毁灭了我的希望。 但除夕那晚,中田先生也来我们家,和我们一起观看了红白歌会,甚至还在我家过了夜,虽然没和妈妈睡一个房间。他给我的压岁钱很多,让我很高兴(那是我长这么大,第一次手里拿着五千日元),可我还是感觉,他是硬要成为我们家的一员,所以抵触情绪越来越强烈。 不过我知道,那并非中田先生执意如此,而是妈妈强烈要求下的结果。 妈妈这个人,不论做什么事,都优先考虑自己的感受。虽然嘴上说得好像很照顾别人,却总会按自己想法做事。也许她门己并没意识到这一点,身为她的女儿,我早就看清了她的本性。 大概妈妈真的很喜欢中田先生吧。我真想不明白,一个木讷寡言、毫无趣味的人(他的长相和身材都跟爸爸有着天壤之别)究竟有什么好?可是,妈妈一定一心盼望着能早日和中田先生成为一家人,连我这个女儿的不高兴也看不见,只顾性急地推进这件事。 我越是看到妈妈的高兴样子,就越讨厌中田先生。初次见面之后还不到一个月,我就开始祈祷他以后不要再来我家,最好和妈妈感情破裂…… 我这样想也情有可原。毕竟小孩子会本能地抗拒打乱自己世界的人,而且更伤心的是,妈妈丝毫不考虑我的感受,我对她特别失望。 ?99lib?啊!我真是孤苦伶仃! 我沿着车站的商业街边走边感叹。雨还在下,不知何时起,风也刮得更猛烈了。 最后,我终于走回了居民楼。 这片聚集着十几栋外形相同的楼房。我突然想起来,有个同班同学也住在这附近,本想去找她,但最后还是没去。我总觉得此刻不想和人说话。 我只好走到楼房旁边的儿童公园,在这里打发时间。公园里有个小小的游泳池,一到夏天,很多小孩子都在里面玩耍。紧挨着泳池,有块十叠大小的空地,搭有遮雨棚,下面摆着好几张木质长椅。 公园里悄无声息。分为左右两道的滑梯和刚喷过漆的秋千上都挂满了雨滴,看着好像结冻了一般。湿湿的沙子也成了灰色,看起来寒气逼人。不知道是谁遗忘的一把塑料铁锹丢弃在地上,里面积满了雨水。 我走到遮雨棚下,合上雨伞,坐在长椅上小憩。开始还觉得冷飕飕的,但估计是木材的保温效果好,坐了会儿,我居然感到丝丝暧意渗入全身,紧缩的肩膀也终于能放下了。 我注视着雨中的公园,想到自己是孤独的——爸爸不要我,妈妈也不要我,他们都对我置之不理,留下我一个人。比起我,他们更在乎自己……简直像自虐似的,我不停地这么想。 若能像其他孩子那样,在打针前一边叫“不要!不要!”一边号啕大哭,那该多好,可我偏偏是不爱哭的孩子。我从小就知道,如果我哭了,妈妈会难过,不知不觉,我就养成了忍耐的习惯,不管发生什么事,我都选择独自承受。 那一刻,我也没流眼泪,在寒风中使劲搓着冻僵的小手,独自舔舐着心灵的创伤,只有公园里的玩具,才是我的伙伴。 去哪儿好呢…… 我闭上眼睛,雨声越发清晰起来。雨滴落向大地的声音、敲打树叶的声音、碰撞金属的声音,偶尔也会有略大的声音,可能是积水太多造成的吧。 原来,我一直以为悄无声息的公园里,竟充满了各种各样的声音,而且全部都是天空降落的雨滴奏响的。 这声音美妙极了,原本因孤独而郁闷的心情,此时也变得轻快起来。我全神贯注地聆听着,时间越长,能听到的声音就越多。撞击水泥的声音,渗入树脂的声音,落向树根的声音…… 下这么大的雨,还让我出来买东西,真讨厌。 突然,雨声中似乎传来了说话声。我马上睁开眼,好像是个女孩的声音,在哪里听到过。 我望了望四周,没看到任何人影,连栅栏对面的小路上也空无一人。 刚才那个,难道是幻听? 我猜想自己是不是听到了幽灵的声音,不禁毛骨悚然,于是强迫自己别去想。只是,当我再次闭上眼睛聆听雨声时…… 妈妈自己去不就好了……我作业还没写完呢! 和刚才那句相比,这句话听起来更清晰了。我慌忙从长椅上站起来,又看了看四周,就在这时,一个女孩拐过栅栏对面的街角,朝这边走来。 “咦?这不是小美吗?你站在这干什么呀?”女孩看见我,惊讶道。 这个女孩是我的同班同学芳江。 “有点事。小芳呢?” “去超市买东西。正写作业呢,妈妈就让我出来买。” 她站在栅栏外,指着手里满满的购物袋对我说。我刚才听到的声音,的确就是她发出的。 “你刚才有没有自言自语?” “我?不可能啊。” 芳江一脸茫然,跟我说了句再见就转身走了。 奇怪了,刚才那绝对是芳江的声音啊! 我坐回长椅上,百思不得其解,但芳江本人既然否认,估计真不是她说的吧。到底是谁的声音呢? 我怎么想也想不通。不管了!我又闭上眼睛,倾听雨声。 可是,刚过一会儿…… 糟了,肯定会迟到,他又要生气了。 我听到一个年轻女性的说话声,猛地睁眼一瞧,看到公园的入口处有个穿红外套的女子,一边看着手表,一边急匆匆地朝这边走来。她一定是有急事,要抄近道从公园穿过去吧。 长椅那儿怎么有个孩子?一个人在那儿干什么呢? 她走过我面前时,从花雨伞下伸出头,瞄了我一眼,疑惑道。可是,她的嘴唇完全没动。 第二章 那时,我怀疑自己的听力有问题,要不就是视力有问题。那女的明明没张嘴,我不可能听见她的声音。一定是我想太多,大脑疲惫,才会听到奇怪的声音吧。这样解释似乎说得通。然而,这种不可思议的幻听之后又出现了。 几天后,仍旧是个雨天,我一个人待在家里,漫不经心地站在阳台上欣赏雨景,竟然又听到了那奇妙的声音。 大家为什么要捉弄我…… 那孩子,大雨天跑哪儿去了…… 我住在.99lib.三楼,虽说这些声音不算大,但它们四处回响,还是让我很害怕。我觉得,一定是我的大脑出问题了。 妈妈下班回家后,我就跟她说了这件事。一旦有什么事,能依赖的也只有她了。 “弘美,不要开这种奇怪的玩笑。” 可能是我的说话方式不对,妈妈完全不相信我的话。我重复了好几次后,妈妈皱起眉头,拉起我的手,把我拽到阳台上,呵斥道:“你现在再听听!能听到吗?” 当时,虽然雨还在下,我却听不到奇妙的声音了。我照实回答,妈妈露出“你看吧”的表情,当场问了个出人意料的问题。 “弘美,别再这样闹了,你老实告诉妈妈,你是不是对中田先生有意见?” 那时候,妈妈的心有大半都被中田先生占据了吧。她一定认为,我是为了重新得到她的关心,才开这种无聊的玩笑。 突然被这么一问,我一瞬间不知如何作答。如果是以前的妈妈,肯定不会这样神经质,之所以变成现在这样,都是因为她太在乎中田先生,至少比起我这个女儿关心得多…… “对不起,可能是我听错了。” 我了解妈妈的心情,只好做出让步。 那之后,我再也没跟妈妈说过这类事。不,不仅不说幻听的事,连学校的事情和电视上的趣闻,我也渐渐不跟她谈了。因为我开始害怕跟妈妈说话。 其实,是我把以前对妈妈敞开的心扉紧紧地关上了。可我想让她知道,这不完全是我的错。不知她是否明白,是她亲手刺痛了我的心灵,为了不再承受这样的苦痛,我只能这样做。 后来,我还是能听到奇妙的声音。开始,我一直以为是自己有问题,后来慢慢注意99lib?t>到其中有规律可循。 那声音,只有下雨天才能听到。 天气晴朗或乌云密布的日子,无论我如何专注,也只能听到普通的声音。只有下雨时,当我用心聆听滴答滴答的水滴声时,才能.99lib.听到奇妙的声音。 这会不会是一种超能力呢? 那年三月,我突然产生了这个想法,因为当时电视上播放的有关外国超能力者的节目正风靡全国。 镜头前,那个人只凭意念就能使毁坏的钟表运转,还能折弯金属汤匙,大多数人对此应该都有深刻印象吧。另外,超能力者还呼吁观众们准备损坏的手表和汤匙,他会在电视里(确切说是在加拿大)修好坏表、折弯汤匙。节目播出时真有好多观众打话到电视台,说他们的表修好了,汤匙折弯了。 不过我听说,其中也有很多投诉电话,抱怨根本什么都没发生,但这档节目流行后,还是在杂志界刮起一阵旋风,“超能力”一词轰动一时。那前后,“诺斯特拉达穆斯的大预言”、电影《大法师》以及心灵漫画“占卜先生”都很盛行,是个流行神秘术的年代。我当时只是个十一岁的少女,当然也被这潮流深深吸引。 我贪婪地阅读所有关于超能力的书籍,慢慢了解到,超能力也分很多种,比如不触摸物体就使之运动的意念术、看穿物体的透视术,还有不张嘴说话就能交流的心灵感应等。我猜想自己在雨天能.99lib.听到奇怪声音的能力,应该也是心灵感应的一种。 我当时读的书里,把心灵感应比喻成收音机。我们每家每户都有的普通收音机,平时只能接收日本国内的信号,但如果是专家(我也不知道是什么专家)使用的高性能收音机,就能接收到地球上任何一个广播台的信号。心灵感应的原理大致与此相同,就是说,普通人无法察觉的声波,我却能捕捉到,就像高性能收音机一样。而且,这种能力会随着练习的增多而逐渐加强。 之后,一到雨天,我就悄悄进行这种训练,如同我第一次在公园听到芳江的声音一样。 只要我闭上眼睛,专注倾听雨声,周遭的声音好像就会慢慢变得清晰,甚至连小雨珠滴落地面的声音都能听到。持续片刻,我还能分辨出雨滴敲打不同物体发出的各种声音,最后会听到不可思议的说话声。有趣的是,比起集中注意力用心去听,倒不如什么都不想,处于放松的状态,会听得更容易些。 当我证实自己的确拥有这种超能力时,我高兴极了。 毕竟不是每个人都有这样的能力,仅此一点就足以让我欢欣雀跃。我觉得自己比其他人领先好几步,莫名地充满了自豪感,仿佛受到了上帝的垂青。 不过,我没对父母和朋友提起过这件事。 如果说出来,他们一定会要求我展示给他们看看,但是我的超能力不是弄弯勺子之类的可视能力,所以他们肯定会怀疑。再说,我只能在雨天听到那声音,这一来,更不会有人信了。 话说回来,我听到的音为何都很寂寞?难道我这台“高性能收音机”只能接收到这一类波长?夹杂在雨声里的,都是悲伤的叹气,寂寞的感慨,要不然就是不安的惶恐与忧郁的诉说。 为什么只有我这么倒霉? 唉,死了算了…… 这次,肯定又要不及格了吧。 他一定讨厌我才这样做的…… 既然必须在雨声中全神贯注地听,就一定得是安静些的地方。我常常在公园做实验,因此无法锁定特定人员,只能像收听广播一样,听着混杂在雨声中的那些孤独寂寞的声音。 有一次,我突发奇想,试着回应那声音,可不管我怎么呼喊(其实,不过是在脑海中说出来而已),对方都没回答。也许那个人只有一台普通收音机,无法接收我的信号。 现在想想,那种超能力真的一点用都没有。 要说有什么好处,顶多就是让我知道了,这世上还有很多和我一样寂寞的人…… 那个声音告诉我,世间的人,不论大人孩子,都一样孤独,一样忍受着心灵深处的寂寞。解释得浪漫一点,也许有人(不能确切说是谁)为了让沮丧的我明白这点,才在某个时期让我拥有了这样的力量。 如果真是如此,虽然糟蹋了别人的好意,但我必须说,他这么做是多管闲事。 要是聪明的孩子拥有这种能力,也许会使自己更强大,但那时候的我完全做不到。每当知晓别人的脆弱,我丝毫不觉得自己变轻松,反而怀疑,既然如此无奈,何必还要坚持下去。 “弘美,你是不是身体不舒服啊?”有一天,妈妈突然这样问我。 我一天天失去少女该有的无邪笑容,越来越沉默寡言。记得那时候,我应该刚上小学六年级。 “没有啊。”我漫不经心地敷衍着。 那段时间,我特别讨厌和妈妈说话。 “莫非你在生中田先生的气?妈妈可能太着急了,不过中田先生真的是个好人……” “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吧!”妈妈刚想解释,就被我不耐烦地打断了,“要是喜欢他,跟他结婚好了。反正跟我没关系。” “什么叫没关系?你这孩子……” 妈妈根本没想到我会这样说,惊讶得睁大眼睛,半天都说不出话来。 “本来就没关系啊。我有爸爸,不需要新爸爸……不过,你们能不能再等七年?我高中一毕业,就离开这个家,随便你们怎样……” “随便你!” 这次,妈妈真的生气了,对我吼了一声。 第三章 那之后,我和妈妈的关系更糟了。 不,其实妈妈好几次都想做出让步,是我太固执,冷冰冰地拒绝了她。按理说,曾经相依为命的母女之间,不可能出现冷战,可我越来越叛逆,结果使得只有两个人的家变得气氛越来越凝重起来。 和小玲美的相遇,就发生在那个时候。 具体时间我已经记不太清了,应该是樱花凋谢的时节,四月中旬吧。 那天从早上就开始下雨,到放学回家时已经停了,还出了太阳。我和小伙伴分手后,独自一人往家走。我看到偌大的运动场旁边站着个小女孩,看上去六七岁,剪着娃娃头,眼睛水灵灵的,特别可爱。我走过她旁边时,她突然指着把雨伞对我说:“你看,这个多好玩啊。” 那是把成年男性使用的伞,她拿着伞柄,对我露出天真的笑容。她的门牙掉了一颗。 “嗯?有什么好玩的?” 一时间,我不知她想干什么,满腹狐疑。但看到她无邪的笑脸,我还是接过了那把伞。原来是把按一下就会打开的伞。 “你按下开关,打开看看。” 我觉得莫名其妙,但还是听从她的话,“啪”的一声按开了雨伞。 黑色雨伞打开了,伴随着“啪”的声响,无数樱花花瓣从中弹出,在空中到处飘舞。 “好看吗?这是小玲美发明的!叫‘全自动散花机’。”女孩开心地说,还拉起我的手,朝运动场跑。 我住的小区有五十多栋居民楼,附近修建了好几座公园和运动场,我们去的是其中最大的一个,大概有两所学校那么大。围绕着运场,种植了很多樱花树,每年花开时节,小区外的人也会慕名前来赏花,已成了有名的景点。那时,樱花已经落尽,但树下仍积满了厚厚的花瓣,如同粉红色地毯一般。 “这样就更漂亮啦!” 小女孩合上伞,从地上抓起一撮花瓣撒进去,接着快速举过头顶,按下开关。雨伞应声展开,花瓣再次飞舞而下。可能是花瓣被雨水打湿,好几片樱花沾在了小女孩的头上和脸上,看着更惹人怜爱了。 “天啊,太好看了!”我望着飘舞的花瓣,开心地说。 “姐姐,你也试试看。” “我的伞不是弘美,多像两姐妹的名字啊。 之后,我和小玲美便经常在小区里碰面。 她一见到我,就会马上跑来,嘴里还甜甜地叫着:“弘美姐姐……”自从和妈妈开始冷战后,我们就再没亲密聊天,打闹嬉戏了。而如今,我在小玲美这里找到了慰藉。原来,我也不过是外表伪装得很坚强而已,内心依旧孤独难耐。 “弘美姐姐,你真温柔。” 每次我用梳子给她梳理吹乱的头发,或者给她擦洗沾满泥巴的膝盖时,小玲美都会这样说。可是,听到这句话,我的心就会如针扎一般疼痛。 我怎么可能是温柔的人…… 如果我温柔,为什么会干预妈妈的幸福生活?为什么会执拗到不正面跟妈妈说话? 我和妈妈的关系恶化后,中田先生来我们家的次数便明显减少了。 即使他偶尔来,我也会躲在自己的房间里,连招呼都不打。第二天,看到桌子上摆着他带来的蛋糕等礼物,我也会故意扔进垃圾箱。现在想想,我当时真是个内心贫瘠的孩子,有点理由就缠着妈妈不放。因为我觉得如果不这样,妈妈一定会丢下我,跟中田先生远走高飞吧。 其实我自己也清楚,那样做是不对的。 妈妈为了爸爸,为了我,真是含辛茹苦。所以,她选择和喜欢的人生活在一起,我应该支持。只需我的一句话,妈妈就能高兴。为什么那时候,我就是不点头同意呢? 我讨厌妈妈被别人抢走,也不愿让爸爸和妈妈再无复合的机会。或许妈妈确实很厌恶爸爸,但我并不讨厌他。 爸爸或许的确是个无药可救的人,可他对我一直很温柔,我们有很多快乐的回忆。他和妈妈一样,对我来说都是独一无二的。如果可以,我真希望他们能给我一个完整的家,不论要我等多少年我都愿意。如果中田先生把妈妈带走,我的希望就只能是奢望了。所以,我实在无法坦然接受。 然而,我的想法也在一点点发生变化。说起来,这居然还和超能力有关。 大概是六月份吧,那天,也是从早上开始下雨,而且雨势特别大,我平时站在阳台上就能看到对面的公寓,可那天什么都看不清,直到夜里,雨势也没减弱的迹象,真不愧是梅雨季啊。 因为妈妈打电话说晚上要加班,会晚些回来,于是我一个人吃了晚饭,怅然若失地站在阳台上,聆听着雨声。当时已将近夜里十点,我固执地认为,妈妈其实是以加班为借口,在和中田先生约会…… 不知不觉,我悄悄闭上眼,开始倾听雨声。 和妈妈冷战以来,我再没用过超能力。因为每次听到的都是寂寞的话语,搞得自己也心情低落,于是我封存(这样说似乎有些夸张)了这种能力。 虽然久未使用,但当我像以前那样藏书网用心倾听无数雨滴交织而成的音阶时,那不可思议的声音照旧依稀传来。 看样子,明天也会下大雨啊,野炊去不成了吧…… 他现在过得怎样?一定把我忘了吧…… 傻瓜!你为什么要自杀…… 一如既往地,这世界充满了悲叹。 而实际上,一定有更多的悲伤是我听不到的吧!好在我接收不到,也不会进入大脑影响我的心情。也许我能听到的,只是无数哀叹中,和我的波长相吻合的声音,而且可能与地点、距离有关,但更详细的规律我还没发现。 没办法……算了吧…… 在阳台上站了五分钟后,我突然听到了妈妈的声音。 我一惊,差点睁开眼睛,好在我及时稳住情绪,才没乱阵脚。因为一旦睁眼,注意力就会被打断,必须得重新开始接收信号,而能不能再次听到同样的声音,我就不知道了。 那孩子现在八成还是喜欢那个人……在她心里,只有那个人才是她的爸爸……我实在不忍心告诉她,她爸爸是有了别的女人才离开家的…… 我也真傻,都是这么大孩子的妈了,还做白日梦……要是弘美能变得像以前一样开朗,让我做什么都愿意…… 清晰地听到自己的名字时,我再也控制不住,睁开了双眼。 刚才那声音,是妈妈? 没错,她的确提到了弘美。不过,叫这名字的人,世上应该有很多吧? 我正想着,听到玄关门被打开,这回真是妈妈的声音了:“我回来了。” 妈妈急匆匆地走进门,在玄关擦拭衣服。 “下得真大啊!那河水涨了老高。” “你回来啦?”我说完就径直回到自己房间。 第四章 七月初,台风八号登陆,整个日本都出现了严重的灾情。 镰仓发生了泥石流,冲毁了好多房屋;能登和东海地区出现了集中降雨,城镇被淹没;静冈的泥石流掩埋了八户人家。全国有四百五十人死亡或下落不明。 我最后一次使用超能力,就是在台风登陆关东的时候。 强降雨接连数日,而那天最为猛烈,说像瀑布也一点都不夸张,真的是狂风暴雨。 这么恶劣的天气,中田先生居然专门搭出租来我们家。为什么呢?因为那天——七月六日,是我十二岁的生日。 “小美,生日快乐!” “谢谢。” 那时,我的态度稍微柔和了些,当然是因为那天我在雨中听到了妈妈的内心独自,但不代表我已默认了他俩的关系。小学六年级的女孩,还是很难轻易改变决心的。 不过,现在已经不是我答不答应的问题了。其实那天中田先生来我家,是来跟我告别的。 “我跟你妈妈商量过了,大家还是保持距离比较好……这些天让小美过得不开心,真是过意不去……”中田先生原本就是很寡言的人,面对个孩子,他一字一句谨慎地说道。 “你妈妈希望先把你抚养长大再说。我也同意她这样做。毕竟,你才是最重要的。” 我听着中田先生冷静的话语,心如刀绞。 孩子们都是自私的。他们希望爸爸妈妈只属于自己,可同时,当看到妈妈为自己做出牺牲,心里也很为难。我当时就是这样想的。 一时间,我不知该如何作答。我多想不顾一切,痛痛快快哭一场,可终究无法卸掉自己伪装的坚强,只是冷冰冰地说了句“知道了”,便再无他话,连中田先生的眼睛都无法瞧一眼。 “我到底没资格当小美的爸爸,本来我想,能和小美成为父女就好了。” 中田先生大概觉得那将是他最后一次来我家,因此比平时健谈得多。即使如此,我仍觉得他是个普通水准的男人。 那天,他送给我一张finger5乐队的专辑,那是我之前一直想要的东西。我们还吃了当时难得吃到的奶油蛋糕,然后早早去浴室洗漱,回房躺下。 中田先生在客厅和妈妈低声说了会儿话后,打算冒雨回去。我虽然不喜欢他,但还是忍不住担心,这么恶劣的台风天,何况还是夜里,该多危险啊。妈妈似乎也这样想,一直劝中田先生今晚留下,明天再走。 “那这样好了,明天小美醒来之前我就走。” 直到最后,中田先生还在为我考虑……那晚,妈妈把客人用的被褥铺在客厅里,让中田先生睡,她自已则像以前一样睡在我旁边。 那时已将近夜里十二点,都能听到妈妈轻轻打呼的声音(妈妈上班的地方离家很远,她每天都要早起,入睡也早),可我却辗转反侧,毫无困意。我不停地自责,是不是自己耽误了妈妈的幸福,越想越睡不着。 我强迫自己闭上眼睛,赶紧入睡,睡着就不会苦恼了。那时,我听到窗外依旧狂风大作,噼里啪啦的雨声不绝于耳。不知不觉,那不可思议的声音又一次传至耳边。 好疼!爸爸,对不起!对不起! 突然,我听到了小孩子哀鸣的哭泣。我刚要睁开眼睛,那声音再次侵袭过来。 好疼!好疼啊!别打了…… 玲美,以后一定听话!一定做好孩子! 弘美姐姐,救命! .99lib.弘美姐姐! 我惊讶地睁开眼睛,一屁股坐起来。 刚才的声音是玲美? 没错,她说过自己叫玲美,刚才还清清楚楚地叫了“弘美姐姐”。就算同名同姓,也没有这么巧吧。 玲美一定出事了。 我想都没想,赶紧从床上爬起来。可是之后该怎么办,我完全不知道。 “弘美,怎么了?”睡在旁边的妈妈,迷迷糊糊地问我。 “刚才,我听到了玲美的声音。她在喊救命!” “你怎么现在说这种话?” 我顾不得理会妈妈的困惑,打开房间的灯。在客厅休息的中田先生轻轻拉开门,想搞清楚发生了什么事。 “怎么了,小美?” “以前不是跟你说过吗?这孩子说她听得见一些奇怪的声音,刚才又说听到了……” 原来他俩无话不谈,一定连我和妈妈冷战的事都说过吧。 “妈妈,是真的!刚才我真的听到小玲美的声音!” “小玲美?是27号楼那户小松家的孩子吗?戴着助听器的?” 还好妈妈知道小玲美。可不知为何,当她说出名字的瞬间,脸色却变得惨白。 “说不定,真是那家爸爸在打她……”妈妈的声音突然变低了,“那孩子从小就被她爸爸殴打。那家爸爸一看不顺眼,就对孩子拳打脚踢。玲美的耳朵残疾,也是她爸爸打的。附近的人不知说过他多少次了……” 我想起来,玲美的门牙好像脱落了一颗,难道,那也是她爸爸所为? “弘美,你觉得那孩子有几岁?” “嗯?六七岁吧?” 从体型来推断的话,差不多六七岁。 “其实她都九岁了,好像因为心理压力,才发育迟缓。” 我哑口无言,这时,门被一把拉开,不知何时,中田先生已穿着整齐,站在客厅里。 “那孩子住哪儿?我过去看看。” 我和妈妈面面相觑。 “不会吧……说不定只是弘美睡迷糊了……” “我相信小美。到底是不是真的,去看看才知道。” 瞬间,我百感交集。连妈妈都不相信我,这个人居然相信! “我带你去!” 我感到自己的眼眶有些湿润,赶紧回到自己房间,匆匆忙忙换上衣服。 “下这么大的雨……说不定,真是弘美弄错了……” “就算错了,顶多被别人笑话嘛。” 妈妈本想劝阻,但他坚持要去确认,还半开玩笑地安慰妈妈。之后,我们俩便一起冲进了暴雨中。雨伞几乎不起作用,因为还不到一分钟,伞就被大风吹翻了。 “为什么你会相信我的话?连妈妈都不信我……”暴风雨中,我扯开嗓门,大声问他。 “因为我也弄弯过勺子……”中田先生也提高音量回答。 “尤里盖勒的节目……勺子折弯了。其实,我也有那种超能力。”中99lib?田先生说着,笑嘻嘻地眯起眼睛,本来就不大的眼睛显得更小了。 不一会儿,我们就到了小玲美的住宅楼,一路冲上五楼,只见一个阿姨正在不停徘徊。她头上卷了一头卷发夹,一脸焦急地看着我们。 “怎么了?”中田先生问道。 他的头发在不停滴水,可他顾不上擦。 阿姨求助道:“我是楼下的,刚才听到小松家传出小玲美的哭声,说不定她爸爸又在打她……” 果然…… 我和中田先生对视了一眼。我第一次觉得这种奇怪的能力派上了用场。 “为什么不去阻止呢?” “之前都不知道说过多少次了……他口口声声说那是在教育孩子,不让我们多管闲事,还一副打人的架势。我们也不知该怎么办好……那男人太暴力了。” 阿姨急得语无伦次。 “玲美的妈妈呢?” “她在上夜班,晚上只有玲美和她爸爸在家。咦?现在都听不到玲美的哭声了,刚才还哭得那么厉害……” 中田先生闻言急忙跑了上去,使劲敲打铁门。 我抓住他的手腕,低声问道:“你行吗?中田先生。” 中田先生身材瘦弱得跟火柴棍一样,万一真打起来,只怕他不是玲美爸爸的对手。所以我有些犹豫,不知道先报警会不会比较好。 “小美
,觉得自己是对的时候,千万不能犹豫!人命关天时,尤其如此!” 中田先生使劲敲玲美家的大门。我看到他那视死如归的眼神,隐隐理解妈妈为什么会对他死心塌地了。 不出所料,玲美果然被她爸爸虐待殴打,已经昏迷不醒了。 我让楼下的阿姨叫了救护车,赶紧把玲美送去了医院。要不是中田先生随机应变,在玲美爸爸打开大门的瞬间冲进去的话,还不知道会有什么后果呢。他当时一定在想,现在根本不是讨论什么家教和隐私的时候,救人要紧。 后来听说小玲美受了重伤,左锁骨和头盖骨骨折。在她住院一周后,我去看望了她。那时的她躺在床上,已恢复了从前的活泼,还开心地对我笑个不停。但是出院后,她再没回我们小区,好像被送到了儿童福利院之类的地方。这也是意料之中的事。 听说玲美的爸爸被警察带走了,后来如何,我也不清楚。之后过了很久,我才听妈妈说,那个人因故意伤害罪被逮捕,还判了几年刑,同样没再回这个小区。那个家好像只剩下玲美妈妈一个人,她后来也搬走了。 接着前面的话题。 我生日的第二天早上,雨势终于减弱,中田先生和妈妈一起出了门。走前,中田先生请求我和他握个手,还对我说:“后会有期!”我默默不语,只是轻轻地握了下他伸过来的手。 我静静地站在窗边,目送他们从三楼走到楼梯口,然后两人各自撑开了自己的雨伞,那一刻,剪碎的彩纸碎片倏然间漫天飞舞…… 两人起初都吃了一惊,旋即醒悟,很默契地一同抬头仰望我所在的窗户。 “你干的好事,弘美。” 妈妈露出笑容,不知为何眼睛却红红的。我使劲朝她挥手。 超能力在我满十二岁之后彻底消失,像是约定好的一样。也可能是我后来开始忙碌,再没静静聆听雨声的时间,所以不知不觉中失去了那种能力。这样反倒更好。我想,如今这个世界依然充满了寂寞的声音吧。 最后补充一句,在初中毕业那年,我改姓了中田。如今,父母健康,感情融洽。 第一章 我第一次掀起那家店的门帘,大概是二十年前,那时我刚二十出头。 店铺位于东京荒川,从日暮里车站走十分钟就到。穿过车站点心店旁边的胡同,再朝前走一段,在尾久桥附近,具体说是在西日暮里,不过,这些并不是重点。 如今,我也记不清当时为什么会走进那家店(不过吃拉面能有什么原因呢,无非是肚子饿了)。那天,东京破.99lib.天荒地下了大雪,这点我倒是记得一清二楚。毕竟,那时都三月初了。 我住在车站另一头的谷中银座附近,那天我撑着把黑伞,在漫天雪花中怅然若失地走着。其实前一天发生了让人很郁闷的事,独自在破公寓里待着只会使心情更糟糕。不如出去散散心……于是我就走出了家门。 我站在西口的陆桥上,失神地眺望着穿梭于雪花中的山手线和常磐线。过了会儿,我从桥上下来,朝东口走去。现在的日暮里车站经过重新开发已焕然一新,但当时的车站北面有条商业街,密密麻麻地挤满了各种各样的小店,是个打发时间的好地方。我记得有家咖啡厅还收藏了望月三起也的全套《七金刚》,从两年前搬到这儿来后,我就经常在东口附近消磨时光,那个咖啡店也去过好多次。?99lib. 大概是下午两点,我走在一条人较少的窄胡同里,意外发现了一家中华小吃店,看起来颇有年头,我不禁停下脚步。可能是心情太过郁闷,直到看见这饭馆,我才想起自己从早上到现在还没吃过东西。 说是中华小吃店,但一看就知道,那根本不是什么地道的中国饭馆。 入口处摆着块小黑板,上面写着拉面、炒饭、咖喱牛肉饭……都是些常见的菜,跟一般的拉面馆和大众饭馆并无二致。价格倒也合理,不,不如说是便宜得有些离谱。可我之前从没来过这家店,虽然好几次从门前经过,但从没想进去尝尝。 现在想想,这些微不足道的事情也让人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我还记得店门的玻璃被油烟熏得油乎乎的,大红色的门帘上也沾满了油垢(难道客人们吃完饭都用门帘擦嘴不成?)。这店面真是算不上整洁,不过要是太讲究,就没办法在平民区生活了。尤其是我这样的年轻人,手头不宽裕,只要价钱公道,即使是装修不怎么样的店铺,也会去尝试一下。可是,这家店像被我忽略了一样,从门前经过时完全没注意到。 但那天,我一看到它就确定这是我的目的地,毫不犹豫地推开了店门。掀起门帘的瞬间,一股芝麻油和醋混合的气味扑面而来。 “啊,真温馨……”我正想着,突然一股火柱在眼前五十厘米的地方“哄——”的一声蹿起来,吓得我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好几步。 “欢迎光临!” 火柱的后面站着个头裹白色三角巾的人,脸皱得像头狮子狗,冲我打招呼。一走进店铺,便能看到一张倒“L”型的长桌,桌子对面摆放着灶台,那人正单手抓着锅把翻炒锅里的菜,火柱就是从锅里蹿起来的。 “一位吗?随便坐。”那个皱着眉头、裹着三角巾的人对我大声说。 说实话,如果不是听到声音,我完全看不出来她是个女的。因为她体型不仅健壮,还特别胖,毫无身材可言(毕竟,胖到一定程度,就会变得似男似女了),再加上她的那张脸……怎么看都充满了粗野的味道,所以我看走了眼。 大头、红脸、炯有神的眼睛、茄子般的鼻子、以四十五度向上挑起的眉毛,她看起来大概五十岁。 真是女的吗? 我边想边坐向面前的椅子,刚坐下,她没停下手里上下翻炒的铁锅,说:“你怎么坐那儿啊?你傻啊?” 先不说那奇怪的日语,听到她这么说,我大吃一惊。明明让我随便坐,怎么现在又突然骂我傻? “那儿离窗户近,外面在下雪,客人们进进出出,风很大,没必要坐那里……” “这样啊,说得也是。” 于是我往店里面走,可总感觉自己进了家很奇怪的店。如果店员的服务态度不好,即使饭菜的味道再好,我也不会喜欢。 店里除了那张能够坐八人的长桌子外,还有两张小圆桌,是家店面狭窄细长的饭馆。稍微收拾下,应该还能腾出一张圆桌的空间,但店铺尽头的墙壁上装饰着佛坛之类的东西,所以无法再多放桌子了。为了和别的客人保持适当的距离,我选择了离佛坛较近的圆桌子坐下。 我瞥了眼墙壁,那里供奉的是面留长须、手持大刀的关公,就是《三国志》里的人物关云长。好像中国人开的店铺里供奉的都是这一人物,不知何时起,关公竟成了商业之神。原来如此,那女人好像真的是中国人。 可是,墙上那些油乎乎的宣传板上,还有长桌上放的菜单上,都没有正宗的中华小吃的名字,尽是些拉面、炒饭、咖喱饭之类。 算了,赶紧吃完回去吧。 正在这时,菜单上的葱花蛋炒饭映入眼帘。由于刚才在大雪中行走,我想点拉面吃,但是看到那个挥舞着铁锅的女人,突然想吃炒饭了。 “老板,请给我来份葱花蛋炒饭。” 那女人一边把锅里的炒菜装到盘子里一边回答:“葱花蛋炒饭可是我们店的招牌呀!您真会点!” 刚才她还叫我傻瓜,现在又突然把我捧上天……我一边嘀咕一边走到长桌旁,取水壶给自己倒了杯水。虽然没贴告示说是自助服务,但店里就她一个女人,等她来给我倒水,还不如我自己倒呢。 “小伙子,第一次来我店里吧?”女人往锅里倒上温水,用竹刷子用力刷着锅底,唠家常似的跟我聊起来。 “以前路过好几次,进来倒是第一次。” “是吗?那是因为你之前不需要吃我店里的饭。”听完我的回答,她说了句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话。 “咦?什么意思?” “等你吃了就明白了。” 那女人说完,把湿漉漉的铁锅重新放上灶台,锅底的水刺啦刺啦地响起来,不一会儿就蒸发了。然后,她用勺子舀了一大勺油倒入锅里。 “吃了我做的炒饭,你就不想去其他店啦。” 她从手边的篮子里取出两只鸡蛋,单手敲开蛋壳,此时锅里的热油正好开始冒烟,她顺势将鸡蛋滑入锅内。 吸收了热油的鸡蛋瞬间膨胀得鼓鼓的,她又趁势放了一把切好的葱花,然后倒入冷饭,用勺子有力地翻炒起来。不过,她的个人专场表演才刚刚开始。她单手举起的铁锅就像大鼓,而另一只手里的铁勺就如小锤一般……或者说,那铁锅是杀父的仇人,而勺子是复仇的棍棒,哐!哐!哐!开始有力敲击。 当然,我知道她不是故意敲得这么响,而是为了让米饭和配菜、调料混合均匀,从而炒出美味的炒饭。但就算如此,也没必要弄这么响吧。 真让人受不了。 我正要捂住耳朵时,却见一位客人两眼放光,嘴里嘀咕着:“要来啦,阿姨的火焰击鼓!” 这是什么? 我猜,一定是她经常这样惊天动地地做炒饭,熟客们才起了个这么奇怪的名字。看着那女人,我忍不住笑出来,这名字还真是恰如其分啊。 这简直就是她和炒饭之间的战斗。外面大雪纷飞,可她在屋里居然就只穿了件短袖T恤,露出袖口的两只胳膊,都有小学低年级男孩的大腿那么粗,正在有力地上下翻动着大铁锅。虽然不是刚下锅的热油,但偶尔还是会有火焰.99lib.蹿起,笼罩住整个铁锅。 真厉害! 看着这激动人心的表演,我目瞪口呆。之前完全没想到,炒饭竟然是用如此激烈的方式做出来的食物。 最后她用勺子把炒好的饭盛入盘中,由于锅中还剩一点菜,她便把锅一倾斜,倒在装好的炒饭上,就像在炒饭上盖了个帽子一样。 “好啦,让你久等了。” 我怀着忐忑的心情,舀了勺葱花蛋炒饭送进嘴里。 “太好吃了!” 仿佛沾上煤气与火焰味的香气扑鼻而来,一瞬间,我的大脑一片空白。除了“好?99lib?吃”以外,想不到其他词来形容了。 想来,那时候好像特别流行美食漫画,有很多描述食物味道的词语,但真正的美味,是任何词汇都不足以表达的。非要说的话,那是火的味道,就像炽热的火焰把一粒一粒的米饭包裹起来。我当时确实有这样的错觉。 “怎么样?吃吧?”女人用竹刷子刷着铁锅,朝我问道。 我能想到的回答方法就只有用力点头。当时我脑袋里只有一个念头:别来打扰我吃饭! “人啊,不吃饭可不行,肚子一饿就会想些乱七八糟的东西。那些上吊自杀的人,要是吃得饱饱的,就不会寻死了……”女人一本正经地说。 吃完炒饭后,我深切体会到这话的深意。之前的不快突然消失殆尽,感觉整个身体都充满了能量,不管让我去干什么都愿意,真是达到了所谓的无敌状态。 “阿姨,您真是天才!”我边掏钱边说道。 她听了我的话,摇着肥壮的身体,禁不住哈哈大笑。我再次端详她的脸,觉得她简直就是剃掉胡子的关云长。 “欢迎再来!” 她热情地把我送到店门口。屋外,雪花还在纷纷扬扬地飘舞,但我一点都不冷,欢快的心情让我的身体充满了热量。 发现了家好店呀,明天再来! 我边感叹边回头眺望这家小店,忽然注意到一件奇怪的事。店门上方搭着的橙色遮阳棚上,明明用大红色的字写着“宝来亭”,为什么门帘上又印着“关关轩”呢? 到底哪个才是店名? 一定有什么特别的原因吧,不过,我倒挺喜欢阿姨那大大咧咧的性格。 第二章 后来我连续三天都光顾了阿姨的小店。 我有时要去打工或者练习戏剧表演,能去店里的话,肯定会点葱花蛋炒饭。拉面之类的面食虽然也不错,却无法欣赏阿姨的火焰击鼓表演,总有美中不足的感觉。 去的次数多了,我和阿姨的关系也逐渐亲密起来,没事还能聊一会儿,就算我不主动开口,她也会跟我搭话。 大概是认识初期,我问了一直耿耿于怀的疑问:“宝来亭”和“关关轩”,究竟哪个才是真正的店名呢? “叫‘关关轩’,‘宝来亭’是上一家的店名。”阿姨一边对我说,一边表演八宝菜的火焰击鼓。 她站在离铁锅一米远的地方,侧身投球一般往锅里撒盐,这一招再次让我大开眼界。这样撒盐一定会很均匀吧,不知熟客又给这招起了什么好玩的名字呢? “大概五年前吧,听说这家店味道不好,做不下去,我就把它盘了下来。桌椅厨具什么的一齐买下的,所以省了不少事呢。” 这就是所谓的整间转让吧,把之前店铺的设备和道具全部买下来,就能马上开店。 “可是,不把遮阳棚上的字换掉,门前经过的人不就会误解吗?” “你啊,真是傻瓜吗?什么误解不误解的,来店里的不都是客人吗?” 哪有老板愿意客人把自己的店和倒闭的店混为一谈呢?但我知道跟阿姨说也是白费口舌,因为她就是这样不拘小节的人。 “那,阿姨两手空空就来了?” “那倒不是,这个是我带过来的。” 阿姨说着,端起手里正在炒八宝菜的铁锅给我看。 “这铁锅可是我的命。不管走到哪儿我都带着它。” “果然,对厨师来说,用惯了的炊具就是命呀!”我感叹。 阿姨听了我的感慨,脖子上的赘肉微微抽搐了一下,睁大眼睛说道:“确实如此。不过,这铁锅与众不同,因为它有鼓舞人心的力量。” 开始,我没明白这话的意思,以为吃了这铁锅做的食物,肚子饱了,就会打起精神……所以,我只好说了句“这样啊”,随口附和,但阿姨真正想说的并不是这个。 “你没明白。这口锅,是我父亲生前用的。我父亲年轻时也是个厨师。孙中山正处于人生的低谷时,吃了我父亲做的炒饭,打起了精神,才创出了丰功伟绩啊。” “不会吧?还有这种事?” 我全神贯注地听阿姨讲,但孙中山是谁,我完全不知道。他好像吃了阿姨的父亲做的青椒肉丝,才变成了了不起的人物。但中国人的名字,只听发音,我完全反应不过来。 “你不知道孙中山吗?哎呀,果真是个傻瓜!” 阿姨似乎看穿了我的一知半解,忍不住嘲笑我。她的表情像极了炸鱼条,而且还是长江里的那种怪鱼。 “孙中山,难不成是孙文?”这时,坐在长桌旁一个学生模样的男孩插嘴问道。 阿姨正在炒的八宝菜就是他点的。 “对对对,原来你们那里叫他这个名字。对,就是孙文,就是他。”阿姨举起油光光的大铁勺指着我的鼻尖,冲我大声说。 不过,我还是不太明白,只好向那个男孩请教,这才知道,原来孙文是辛亥革命的领导者,是伟大的人物。在中国,人们好像都称他为孙中山。 “我再跟你们讲一遍,我父亲啊,用这个锅给孙文做过青椒肉丝,所以,孙文才那么了不起。” “阿姨,你的意思是只要吃了这铁锅做的东西,都能变伟大吗?” “不是啦!能变伟大,是因为那个人很努力。这锅还没厉害到那种地步。不过,吃了这铁锅做的东西,一定能打起精神。这锅就是有这种神奇的力量。”阿姨把炒好的八宝菜慢慢装进印有仙女图案的盘子里,对我们说。 “所以啊,精神饱满的人不需要来我的店里。你之前不是经过好几次都没进来吗?因为那时你干劲十足,但你最近情绪比较低落,所以才走进了我的店。这锅在呼唤你进来呢。” 听阿姨这么一说,我豁然开朗。这个给孙文做过青椒肉丝的铁锅真的拥有魔法,能做出赋予人力量的食物。 这种漫画里才有的故事,也太夸张了吧。 我想要说这句话,但看着正在切菜的阿姨,还是把话咽了回去。因为,来这店里几次后,我已非常了解阿姨暴躁的脾气了?99lib.。 不过说实话,对那句漫画台词,我多少还是相信的。先不说那到底是不是铁锅的魔法,吃了阿姨做的食物确实能打起精神。 自下大雪那天以来,我已吃过好几次阿姨做的炒饭。每次来店里,我都觉得体内热血沸腾。菜里面并没有放什么足以激发那种作用的东西,但每每吃完饭走出店99lib.门时,都会不可思议地有种昂扬感。不知该怎么描述,总之我很想冲到冰天雪地里狂奔,有种想冲破束缚的心情。反正,这种感觉从心底喷涌而出,让人忍不住想大喊一句:“我要拼了!”如果阿姨说的故事是真的,那么孙文这样的伟大人物吃了阿姨的父亲做的青椒肉丝后,一定就如此情不自禁地喊出来了吧。 我认为他肯定叫了,因为就在那天,那个点八宝菜的男孩吃完饭,听阿姨讲完这些后,喊了句:“拼了!”随后昂首挺胸地走出了店门。 其实,经过岁月流逝后,今天,我才切身体会到,当时我能遇到那家小店,真是太幸运了。因为,那时的我正处于人生的低潮,不知道是不是该继续演戏。 那几年,我在高田马场附近的一个小剧团里工作,梦想成为一名真正的戏剧演员。自从在中学的文化节出演《狐狸阿权》中的兵十后,我完全被演戏的乐趣深深吸引,所以高中一毕业,我就独自来到东京,加入了剧团。 刚来那会儿,我人生地不熟,只顾向前冲。现在想想,那时其实也有很多开心的事,算是我的黄金时代吧。但最初的三四年时光我都在同一个剧团,自然经历了不少是是非非。很多事情都与表演无关,比如剧团里的权与利、潜规则什么的。 就在下大雪那天前,我和剧团里的演员负责人发生了冲突。因为他不认可我的表演。 但我已经尽力了。 我跟他做过很多交流,还常常请其他演员指正我的表演,打工的间隙(那时我在仲御徒町的一家唱片店做兼职),我也会悄悄在收银台后面练习。 然而,我努力的结果非但没得到认可,还越来越糟糕。我付出的越多,离他的要求越远。 “你再努力也是徒劳!”剧团里一个跟我关系要好的同事悄悄告诉我,“那个人啊,不是喜欢你的表演,他是眼红你受团长青睐!” 当时带领我们剧团的是位经常演电影的著名男演员。我并不觉得自己受到青睐,无非是偶尔在剧团里碰到时,他会给我一些表演上的建议,或是在他主演的时代剧里给我安排个小角色,而且连台词都没有,出现的时间不过十秒。 “不会吧,难道是因为这个?” 听到我的回答,同事忍不住笑了出来:“你真傻还是假傻啊。人不都这样嘛。你成熟些好不好。” 这话让我格外失落。想来,同事说的不无道理,表演界本就是个竞争激烈的地方,有这样的事也不足为奇。 之后,我陷入了一种疑神疑鬼的状态,下大雪的前一天,发生了一件让我心灰意冷的事。 那个教训我“成熟些”的同事突然从剧团辞职了。具体原因我也不太清楚,听说他经常在背后说团长、其他演员和编剧的坏话,让大家忍无可忍。 到底谁的话才是对的? 得知这个消息时,我忍不住疑惑。他究竟是告诉了我事情的真相,还是想陷害我? 我思前想后,可总也想不通,心情也越来越糟,最后竟感觉自己的体内有股可怕的气流,所有能量都被慢慢吞噬。我不禁问自己,一直以来,我执着奋斗的表演事业是否真的有意义,为何它像梦一样虚幻?我把表演看作生命,却丝毫未从表演中得到自己存在的价值。以前的中学同学大多上了大学,现在都成了事业有成的白领,只有我,还在这个小小的世界里摸爬滚打,看不到出路……干脆,放弃吧。 就在这个时候,我遇到了那家小店,并被绝妙的火焰击鼓和美味的葱花蛋炒饭拯救了。 所以我把这铁锅称为魔法铁锅,绝不是随便附和阿姨,而是源于我的亲身体会。在这个广袤的世界里,既然会有让人蒙受不幸的蓝钻石,应该也会有赐予人能量的东西吧,不论它是什么。 这家店铺真正的名字,应该是跟关羽有关的“关关轩”吧,我为了表示对那铁锅的敬意,决定叫它“哐哐轩”。虽然两者的发音相近,但我坚持这么喊,那些微妙的表现差异,会懂的人应该就懂。 第三章 在我光顾哐哐轩半年后,差不多就是夏末了。 那天并非假日,我没去剧团练习也没打工,早早地去阿姨的店里吃晚饭。窗外,太阳还没完全下山,夕阳的余晖透过油乎乎的玻璃窗投射进来,店里只有我一个客人。我点了个蔬菜套餐,因为炒饭再好吃,吃多了也想换个口味。 “那铁锅,果然厉害!” 我用筷子夹起彩色盘子里色泽诱人的胡萝卜丝,放到嘴里慢慢品尝,那香气、那美味让我回味无穷。 “我以前不爱吃胡萝卜,原来它能这么好吃。” “我说你啊,别搞错啦。这铁锅只能给你力量,味道可是我炒出来的呀。” “哈哈,是吗?”我噗嗤一笑,随口附和。 其实,让人打起精神的美味食物不都出自阿姨之手吗?不过,既然阿姨这么说,那也无所谓。 “我跟你说,好吃的秘密,在这里。”阿姨说着用勺子舀起油壶里的油,“这可不是普通的油。” 她把勺子里的油放入煤气灶上的热锅里,加热到快冒烟时,再倒回油壶。 “我知道。这叫‘锅底油’,是让煎锅和铁锅吸足油。” “这也是意义之一,不过这样做,油就会变得很香,这是真99lib.的。” 实际上,这从卫生方面来说恐怕不是好习惯,但我能理解。我相信,正是有了这油,阿姨才能做出如此美味的食物。 “这其中真是大有学问啊。” 就在我禁不住感慨时,大门突然被粗暴地打开,三个年轻男人一个接一个走了进来。每个人都穿着印有英文字母的花哨T恤,其中一个露着胸膛,腰上挂着一条夹杂着紫金的皮带。这些家伙,一看就知道不是什么好人。 阿姨粗眉一皱,怒道:“你们这些无赖,怎么又来了!” “这不是来看你嘛,怎么,这店不欢迎客人吗?” 三个男的分别在两张圆桌子旁坐下,嘴里不停地骂骂咧咧。 “给我们来三碗拉面,五分钟内端来。” “办不到。” 我坐在长桌子旁,一言不发,一边默默听阿姨和他们对话,一边低头吃着饭。我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连饭菜的味道也尝不出了。 最后,阿姨还是做了拉面给他们端去。那几个男的刚吃了一口,就像刚才一样开始找茬了。 “我说,这是猪食吧?猪食都比这好吃!” “你们,不要妨碍到其他客人。我不收你们的钱,赶紧走!”阿姨忍无可忍,冲他们喊道。 可是,其中一个戴墨镜的男孩突然站起来,走到我后面,拍了拍我的肩膀问:“小兄弟,我们有没有吓到你啊?” 一瞬间,我的大脑又是一片空白,这和我第一次吃炒饭时的情况完全不同。而且,我感觉自己的喉咙里发出了奇怪的声音。 “你们别碰那孩子。赶紧出去!” 阿姨勃然大怒,厉喝着赶他们走。那几个男的大笑着走出店门,最后一个走出去的家伙还故意用力扯了下门帘,把门帘撕了个大口子。 “啊,真对不起。不小心把
99lib.
它扯坏啦!” 不知道是不是这句话彻底激怒了阿姨,她好像真的变成了关羽。一瞬间,她愤怒的表情让我不敢正视,只见她拿起厨房里的铁勺,大步追了出去。我急忙抓住她的胳膊,拼命劝阻。 “阿姨,别冲动!拿着这东西追过去的话,会出人命的!” 不是玩笑也不是夸张,我当时的确这样想。 “那群家伙究竟是干什么的?不像是这附近的人啊。”我边给她倒水边问终于平静下来的阿姨。 “都是些豺狼虎豹。” 我一时没反应过来,不知道这个词指的是什么。 “前段时间,他们叫我卖了这家店的土地,烦死了。” “哦,豺狼虎豹说的是炒地皮?原来如此。” 我恍然大悟,禁不住笑了出来。 “你还笑?你啊,真是个傻瓜!” 看样子,阿姨真是生气了,我急忙止住笑声,端正坐姿。 那时是八十年代后半期,正是泡沫经济的顶峰期,对我这样的无产阶级当然毫无益处,但有钱有势的人可捡了大便宜。他们到处倒卖土地,发了笔横财,当时,东京各个地方都刮起了土地开发的旋风。听说,他们以很低廉的价格收购土地,然后把土地整合,再以几倍的高价出售,气焰相当嚣张。 “那这家店的土地也是阿姨您的?” “我不喜欢借别人东西。” 难道就因为这么简单的理由,就在东京都内买了土地,而且在山手线的车站旁。这也太有钱了吧…… 我猜想阿姨一定不是普通人。 “那些家伙,从什么时候开始来捣乱的?” “一个月以前。我跟他们说了很多次,这土地我绝对不卖,但就是没用。每次来,他们就会像刚才那样大闹一番。” 还好,我之前从没见过他们,大概因为我每次吃饭都去得比较晚吧。 听阿姨说,那些土地开发商并不是当地人,却对日暮里车站东口附近的土地格外钟情。因为有传闻说,不久后,车站会重新开发,他们想从中大赚一笔。虽然还不知道那传闻是真是假,但土地开发商的消息总会灵通一些。 “这些家伙跟你开价多少?” “好像说是出一亿日元吧。” 我顿时瞠目结舌。这么小的一块地居然值一亿日元!要是我的话,肯定毫不犹豫地在合同书上盖章了。 “哎呀,钱不是什么好东西。”阿姨看着目瞪口呆的我,继续说道,“钱不在多,能解决温饱就行。太多了反而是负担。人越有钱,就越不懂得珍惜。有些人甚至还幻想拿钱买感,真是无可救药。” 我喝了一大口水,稳定下情绪。 “你说,‘谢谢’能用钱买吗?” “这个不好说……” “‘加油’呢?能买到吗?” 我低头陷入了沉思。这些说不定可以买到,可是,买来的“谢谢”和“加油”又有什么意义呢? “也许都买不到吧。” 听到我的回答,阿姨笑起来:“你啊,虽然有点傻,心眼倒很机灵。这样好。” 阿姨一边说一边走进厨房,不知为何又把那个铁锅放在了灶台上。 “我啊,喜欢给你们这些年轻人做饭吃。” 说着,她舀起一勺油放入锅里,用大火加热。 “不年轻也无所谓。只要是努力奋斗的人,我就喜欢给他们做饭。九九藏书” 看到锅里的热油开始冒烟,阿姨敲开两个鸡蛋放进去,吸收了热油的鸡蛋瞬间鼓起来,接着她九九藏书又放入葱花,然后是冷饭。接下来,便是招牌式的火焰击鼓了。 “那些努力的人,总有一天会出成绩,他们会让这个世界变得更美好。你看,孙文不就是吃了我父亲做的青椒肉丝,变得那么伟大吗?” 阿姨粗糙的大手紧握着铁勺,不停敲打在黑色铁锅上,那声音在狭窄的小店里不停回响。 “这样一比较,钱就毫无意义啦。” 看着挥舞着铁勺的阿姨,我忍不住疑惑,是这样吗? 其实说来惭愧得很,那时候的我还是个毛头小子,完全不理解阿姨所说的话。我当时甚至认为,人正是充满了欲望,才有奋斗的动力。 “哈哈,你现在还理解不了吧。” 我多少感觉到她的口气中带有几分失望。她把做好的葱花蛋炒饭端到我面前,说:“今天免费,当我谢谢你刚才帮了我。” 可我刚刚才吃过蔬菜套餐,这赠品让我很是为难。但我还是拿起了瓷勺子,尝了一口。 “果然还是那么好吃……” 这下一发不可收拾,我大口大口吃起来,最后几乎是狼吞虎咽般把整碗饭都吃光了。 感觉每粒米饭在我体内深处点着了火,把我刚才对那些家伙的恐惧烧了个精光,不停地鞭策我、鼓励我。啊,这才是食物! “我啊,还想在这里继续给年轻人做饭,所以我一定不能输给他们。输了就是我的耻辱。这铁锅肯定也会不高兴。” 阿姨说着,端起洗好的铁锅,重新放回火灶上,把锅底的水珠蒸发掉。 “这么说起来,这铁锅原本是你父亲的吧?那可是有点年头了,已经用了多久呢?” 阿姨笑道:“这个……我想想,差不多有一百年了吧。” “不会吧,一百年?真的假的?” “差不多,这锅是我奶奶的嫁妆,现在我父亲都八十多岁了,我用它也有二十多年。这样一算,可不是有一百年吗?” 一瞬间,我突然想起了以前在书上看到的怪谈。好像是戏剧的参考文献写的,说是一个工具被长年使用,极有可能孕育出灵魂…… 难道,这铁锅里也有灵魂? 那一刻,我脑海里快速掠过一个场景:一个长着小孩子手脚的铁锅,在没有人的厨房里走来走去。那完全不是恐怖画面,反而让人忍俊不禁。 第四章 遗憾的是,哐哐轩现在不复存在了。 日暮里车站的东口附近重新开发,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包括有名的车站点心店在内,很多店铺都被迫关门,据说哐哐轩比它们消失得更早。 但我知道,这绝不是阿姨输给了土地开发商。我听说,在泡沫经济崩溃后的九十年代初期,哐哐轩还在营业。 之所以用“听说”,是因为我后来再没去日暮里,没亲眼见证这件事。 因为在去哐眶轩一年后,我被选为某部历史剧的主演。对我这样的无名小卒来说,真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剧团也希望我全力以赴。于是我搬到了摄制组所在的京都,那以后,我每天忙于拍戏和其他繁琐的工作,再也没回东京。 “能努力的时候,一定要全力以赴!你要加油!” 从东京出发的前一天,我去哐哐轩跟阿姨告别,当时的情景令我至今难以忘怀。当时阿姨的右胳膊受了伤,缠九九藏书着绷带,没能给我做葱花蛋炒饭,她一定特别过意不去。 “没关系,你不用放在心上。话说回来,前几天那事儿还真是稀奇呀。”我看着摆在关羽像下面的木箱,感慨道。 因为就在两星期前,发生了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而那证据就收藏在木箱里。 “那是我一辈子的宝贝。” “是啊。它一定会高兴的。”我这样答着,眼前浮现出阿姨站在灶台前表演火焰击鼓的情景。 那不可思议的事,也发生在一个大雪纷飞的日子。 记得是个星期三的下午,我没打工也没去剧团练习,不知不觉就走到了哐哐轩。那天,我是早饭和午饭一起吃,所以又在尴尬的时间饿了。 走到哐哐轩时,我看到店门上挂着锁。通常,每天下午两点到四点,她都会去市场买菜。 怎么办呢? 我边看藏书网手表边想。也不知阿姨几时回来,何况又这么冷。其实雪下得也不算大,但独自一人在雪中等待,总不免让人有凄凉之慨。 我决定先去车站旁的便利店看漫画打发时间,等差不多时再回去看看。 走在宽敞的人车两用道上,我远远地看见一个体型奇特的人朝这边走来。那人头顶尖尖的,从胸部往下却成了一直线,整一个水桶身材。 一如既往的装扮啊…… 不用说,肯定是阿姨。 她既怕热又怕冷,大冬天出门时都穿得特别厚,厚到让人难以置信。在大衣里穿几件衣服就算了,还在外面套了件馒头一样的羽绒服,再用毛线围巾把头裹得严严实实,简直像个不倒翁。她一手一个塞得满满当当的购物袋,走路一摇一晃,看上去就更像不倒翁了。 我看到她那辛苦的样子,疾步上前想帮忙。阿姨这时也看到了我,艰难地抬起一只胳膊想打招呼。 就在那一瞬间。 一辆大卡车从阿姨身后追上来时,用力一转方向盘,接着飞驰而过。 大卡车从后面一下子把阿姨撞飞了。车身上发出了物体碰撞的巨大声响,“砰”的一声,清晰地传入了我耳内。 “天啊,阿姨!” 我清楚地看到阿姨那庞大的身躯飞起一米远。大卡车司机见势不妙,居然从我身旁开着车扬长而去,溜之大吉。 卡车从我旁边经过的瞬间,我看到了司机的脸,那张脸似曾相识,好像是以前来哐哐轩闹事那群家伙里的一个,对,就是那个戴紫金腰带的家伙!肯定是因为阿姨始终不肯妥协,他们才图谋不轨,故意谋害阿姨。 “阿姨,你没事吧?”购物袋里的东西散落一地,我急忙跑到阿姨身边,着急地问。 “疼死了,疼死了……真可恶,一定是那群人!” 还好,阿姨还活着。我松了口气。她摇摇晃晃地想坐起来,被我使劲制止,让她千万不要乱动。从刚才那情况来看,阿姨的头部肯定受到了撞击。 “好像我后勺‘砰’地响了一声。可一点都不疼,不知道有没有撞到。” 阿姨也担心地摸了摸脑袋,.99lib.不一会儿,救护车赶来把阿姨送到了医院。医生给她做了全面检查,出人意料的是,她除了右手腕有些骨折,其他地方均未受伤。保险起见,医生让她留院观察,直到两天后确定没有异常,才允许她出院回家。 “肯定是穿得厚,才捡回一条命。” “幸好我怕冷。” 阿姨出院那天,我去医院接她,因为我听说阿姨在日本没什么亲人,我怎么说也跟阿姨有感情,便不请自去了。那时,我才第一次知道阿姨的真名叫丽君,没想到阿姨居然叫这么可爱的名字,我忍不住笑起来,不过姓氏是“雷”,这倒是和阿姨的性情不可思议地吻合。 “真是麻烦你啦!不过这下,那群家伙该老实了吧。”回到店铺,阿姨边开门边安慰我说。 因为我那天看到了司机的脸,所以他当天就被逮捕了。当然,我们不能就此掉以轻心,土地开发商那群无赖肯定不会如此轻易就善罢甘休。 “我啊,还是最喜欢这里。” 阿姨怀念地在店里绕了好几圈,感慨万千,又走到厨房看了看。突然,她伸出粗粗的手指头,指着灶台低呼道:“你快看!” 我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到平时放铁锅的地方不见铁锅的影子,只有黑黢黢的铁器碎片散落了一桌子。 “这是……” 我拿起一块仔细瞧了瞧,没错,的确是薄铁片。有各式各样的形状,从十五厘米到一厘米,大小不等,但每一块的边缘都有弧度,很明显,如果把它们粘起来,一定是个大大的半球体。 “那个锅是铁做的,怎么会碎成这样?” 阿姨非常心疼,我也惊得目瞪口呆。 的确,这怎么看都是那个具有魔法的铁锅的残骸。可是正如阿姨所说,再怎么薄也是铁啊。究竟是什么力量能让它碎得像玻璃一样呢? “阿姨,是不是你平时炒菜敲得太用力了?” 我半开玩笑地说,但我更愿意相信阿姨的话。 “铁锅代替我死了……” 几天后,我给阿姨开了出院庆祝会,还一起给铁锅做了小小的祭奠。我们把那些不可思议的碎片全部装进木箱,也算是犒劳它这百年来的辛劳。 “那铁锅肯定也喜欢给努力奋斗的人做饭吃。一定是的。” 阿姨反反复复念叨着这句话,泪流满面。我在旁边,边收拾碎片边想,阿姨和这铁锅做出来的美味食物,曾激励过多少人啊。如果可以99lib?,我希望自己也能成为这样的人…… “你一定要加油啊!” “你也要在电视上看我哦!” 走的前一天,我和阿姨就这样告别了,之后再也没见到过她,但偶尔会书信往来。阿姨的字写得很好,但日语始终没什么进步,总是直接将口语写成文字。 其实,那时候,我带着恶作剧的心情,在网上搜索了“雷丽君”这个名字,结果让我大吃一惊。台湾某经营连锁餐店的富豪的女儿正是叫这名字,一模一样。 “那不会就是阿姨吧?” 我又在网上搜索了半天,终于找到一张一九八二年拍摄的家族照片。那照片只有明信片大小,好像是富豪八十大寿时拍的,我把它放大好几倍仔细看了看,果然,照片中间坐在轮椅上的富豪身旁,的确有个长相酷似脱须关羽的女人。 我从未就此事询问阿姨,只因她的家世与我无关。不论出身如何,她也不会改变自己的生活方式。 如今,阿姨在埼玉经营着一家小小的中华美食店。具体地址不便透露,但只要走到那附近,一定能找到,因为,那“哐!哐!哐!”的有力声音定会为你指路。 若是有一天,你真的找到了阿姨的小店,请一定点葱花蛋炒饭。即使失去了铁锅,阿姨也一样能做出让人打起精神的美食! 第一章 我为什么会喜欢上你呢? 都是三十年前的事了,大多已记不清,但我能肯定,那时我们上初中三年级,而且你当时是运动会的接力棒选手。不过,你太狡猾了。故意在我面前努力,当时还是十四五岁少女的我,怎么可能不动心……虽然不一定是你算计好的,但你真的太坏了…… 说起来,我上小学时就知道你了。 记得那是五年级的春天,隔壁班(应该是三班)转来个新同学。大家对新同学都很好奇,朋友们也拉上我去看,那个转校生就是你。当时,你正在和我班里的男孩们说话,看你第一眼时,我心想:这不是史历夫吗? 你应该知道史历夫吧? 就是《姆明一族》里那个长得像袋鼠的家伙,个头高大,却胆小如鼠,一遇到什么事就掉眼泪,可又什么东西都想得到,常常惹别人生气。别生气,我不是说你,是说那个史历夫。 不过,我在教室里第一次见到你时,的确想到了史历夫。身材瘦长,一对招风耳,看起来很胆小。说实话,当时我对你真是没有一点心动的感觉。 所以,之后你在我心里也就是个普通同学,即使在走廊上遇到,也不怎么打招呼。即使六年级时我们一起当了班干部,我对你的印象也不深。当时的我怎么也不会想到,十五年后居然会跟你结婚。人生真是不可思议啊。 天国的你应该不知道,这个养育我们的小镇发生了多大的变化吧。 车站旁边的大楼拆了,现在盖起了鳞次栉比的99lib.小高层。车站前的交通环岛附近虽然变化不大,但银行全都换了名字。说起来,我们以前上的那所小学,现在也改名字了。记得我们那时候,学生特别多,学校都建了分校,可现在,学生数量骤减,有好几所学校都合并了。 我们在慢慢长大,这个小镇也在蓬勃发展啊! 小学三年级时,我搬到了西保木间的居民区,那时候(大概是昭和四十六年左右)的楼房后面大多种着繁茂的一枝黄花。如今,那里也盖起了居民楼。 我不是在怀念过去,只是觉得那时的小镇一派生气勃勃。到处都在施工,小镇迅速成长,闲置的空地上不停地盖房子和商店,凸凹不平的土路上也铺上了水泥。 我们上的那所小学,人也越来越多。记得刚上小学时只有两个班,等毕业时已经变成四个班了。每次新盖一个居民区,就会有新的人家搬来,每学期开学都会有好几个新同学转到班里。 所以,那些毫无特色的转校生很快就失去吸引力99lib?,这也是正常的事。 况且,你是隔壁班的,在体育和学习上也不出众,只是个头高点儿,耳朵很大。老实说,还真没什么亮点。 我第一次注意到你,是初二那年我们同班时。对,就是在那个垃圾清理场旁边的学校。我们的小学同学大部分都去了那里。教室依旧不够用,学校就在校园里搭建了组装式教室,我们就在那样艰苦的条件下学习。 那时候,我对你的印象,怎么说呢,不算好也不算坏吧。除了你模仿《人猿星球》里面的博士时比较滑稽外,其他就没什么特点了。看来,对中学的少女们来说,还是那些体育特长生或学生会主席之类的人比较有吸引力吧。不过,那次你送新闻早报的事,让我对你有了新的认识。 那大概是暑假过了一半的时候吧。有天早上,我莫名其妙地醒得特别早,好像是黎明时分,五点钟左右。不过,那也是因为我前一天睡得特别早。 还记得东京海滨乐园吗? 现在已经没有了,不过,那真是个令人怀念的游泳场。长长的滑水道,还有大大的造浪池……其实,学校是禁止学生私下结伴去那里玩的,但怎么可能有这么遵守纪律的中学生呢?我也经常去那儿玩。 前一天,我也和朋友们去了那里,玩了整整一天,累得筋疲力尽,连晚饭都是半闭着眼睛吃的。所以一洗完澡,我就躺在床上呼呼大睡了。如果能一直睡到平时的起床时间就好了,没想到这么.99lib.早就醒了。 一般那个时间醒来,大多数人都会继续睡,如果是现在的我,肯定也会这样做。可不知为何,那天我醒来后,却想出去散步。因为当时是夏天,外面已晨曦微亮,想到街上空无一人,我突然就想出去走走。再说,趁着爸爸妈妈还在睡觉,一个人偷偷跑出去多有意思啊。 于是,我悄悄走出了居民区,不知不觉就往小学走去。沐浴在刚升起的朝阳下,垃圾清理场的烟囱看起来比平时要大得多,白色和橙色的条纹竟不可思议地美丽。 我望着右手边的烟囱朝前走,走到七丁目居民区的时候,我看到一个配送新闻早报的人,正从我对面骑自行车靠近过来。定睛一看,居然是你!我惊讶极了,毕竟,初中生是不允许在外打工的。 “木村!”我下意识地叫出声。 当时,你穿着褪了色的T恤,脖子上挂着条白毛巾,一脸为难地看着我,感觉像被我发现了你的重大秘密一样…… “松岛,你怎么这么早就在外面?” “我还想问你呢!初中生能打工吗?” “这个……有一些原因。” 那时,我第一次听说你没有父亲,母亲独自一人把你和妹妹带大。为了减轻母亲的负担,你拜托附近的报社,悄悄给你安排了一份兼职。 “你能不能帮我保密?” 突然间把所有事情对我全盘托出,你好像特别害羞。那一刻,看到从你脸上滑落的汗珠,我觉得你可爱极了,现在想想,我那时的心动真是个错误…… 听说我所在的居民区也是你负责的配送点后,我突然对你有了完全不一样的感觉。每天早上,我看到爸爸出去拿报纸(我的起床时间,正好和那个时间相吻合),都九九藏书会莫名其妙地很开心。 第二章 不过,现在可要说清楚,是你先喜欢上我的。 那次运动会前,我绝对没有喜欢你。除了觉得你很有孝心以外,再没多余的感觉了。再说,当时我已经有了喜欢的男生。 说实话,对你也不是完全没感觉,而这也是因为你先跟我套近乎。或许你是想确认我有没有跟别人泄漏你送报纸的秘密吧。到了第二学期,你有事没事就跟我搭讪。虽说我也不觉得厌烦,可跟你太亲近,还是不大好。 “木村他常常找你聊天呢。” “该不会是喜欢你吧?” 初中女生真的对恋爱和食物的话题情有独钟。所以,看到你对我的热情态度,大家就开始这样说。 那时候,如果稍微显得得意,谣言马上会传得沸沸扬扬,把眉头一皱,反驳“没有的事,怎么可能嘛”才正确。我当时有了喜欢的人,一旦传出绯闻,和那男孩儿肯定就没戏了。 所以,三年级你被分到其他班时,我真的如释重负。虽然我的暗恋对象也被分到了其他班,但没传闻已是万幸。可即使如此,每次在走廊上遇到你,你还是会跟我搭话。有时,我故意装作视而不见,你会一脸迷茫,像个在陌生的城市里迷路的孩子。 不过,那次运动会你太狡猾了,竟突然对我坦白。那是唯一一次吧? 我们上的中学和其他学校不一样,每年不是秋天而是五月份举行运动会。当听说你是你们班接力赛选手候补时,我着实吃了一惊。怎么看都不觉得你像是跑步很快的人。夺冠第一热门是工藤所在的班级,只要有工藤在,就一定会取胜,这是我们年级的共识。谁让工藤是当时全市长跑纪录的保持者呢。 工藤的速度在当藏书网时力压群雄,我觉得整个年级都没有人能和他竞争。所以,像你这样主动要求参加班级接力对抗赛的人,真是不自量力。很明显,你参加了也是输,我猜你只是抱着“重在参与”的想法。我们当时虽然不在一个班,但我听说你参加这个项目时,还是忍不住担心,搞不清你是怎么想的。 直到运动会前一天,我才知道了其中缘由。那天傍晚,你突然往我家打了电话,对我说:“松岛,明天的接力赛,如果……如果我赢了工藤,你能跟我去丰岛园吗?” 你在学校里跟我说话用的都是普通的语气,可那时候不知为何,你居然用了敬语。不知道你是从哪里听说的,但你当时确实知道了我的暗恋对象就是工藤吧? “可以啊,如果你赢了他的话。” 我也不知自己当时为什么答应了你,可能是认为你无论如何都不会跑过工藤吧。而且,总觉得那种时候不该说打击你的话。 第二天,我坐在自己班级的看台里,远远地看着接力赛的跑道。我们班的选手落在后面很远,但工藤所在的班级和你们班仍在你追我赶,竞争相当激烈。当你接过最后一棒时,还领先工藤十米。 “哎,木村肯定不行……” 当时,我听到旁边有人这样说。不过,说实话,工藤接过接力棒的瞬间,冲刺速度真的很惊人,犹如离弦之箭。十米的距离对他来说,简直不在话下。眼看着,他就要超过你了。 然而,你当时也真是厉害——我必须夸你一句。工藤怎么跑都没能拉近距离。对你出人意料的速度,工藤也是一脸难以置信的表情。 “木村这家伙,居然能跑这么快?” 全场顿时沸腾。说不定这是你每天送报纸锻炼出来的好体力吧。总之,你那时完全没输给工藤。 “木村,加油啊!”我忍不住叫了出来。 工藤毕竟厉害,猛然追过了你。之后你不管怎样穷追猛赶,使出全身力气,咬牙切齿地往前追,也没能逆转局势。 跑到终点的那一刻,你看起来很沮丧。你大概哭了吧。无论如何,看到你当时的样子,我忍不住说:“什么时候去丰岛园?” 如今,丰岛园依然是很受欢迎的游乐园,那里算不算我人生中第一次约会的地点呢?如果算的话,那还真是有点悲惨,因为你连过山车都不敢坐。 “小时候来玩时,没这么害怕。” 玩第一个项目大摆锤时,你就完全败下阵来,脸色苍白,一屁股坐在长凳上。 “因为小孩不能玩这个。” 我忍不住嘲笑你。那时候的游乐园,增加了很多面向年轻人的刺激项目。 “我记得以前爸爸带我来的时候,都是些很普通的游乐设施啊。” 看着眼前急速直降的过山车,你脸上浮九九藏书现出复杂的表情。 顺着这话题,我得知你父母离异后,你本来该跟爸爸,但因为不放心妹妹,就跟了她们。 “我也担心妈妈,我妈妈身体一直不太好。” 第一次约会,就说自己妈妈的男孩应该不是好东西吧。 “所以,我打算高中毕业就去工作,这样就能减轻妈妈的负担。” 坐过山车就面露惧色,还说什么大话。 我当时就是这样想的,继而半拉半拽地把你拖到过山车的排队行列中。 “这个,有点……不如去坐旋转木马吧?”吓坏的你,不好意思地问我。 “你一个男孩子,怕什么呀。开始就觉得害怕,就会一直害怕。实在不行,你就想想开心的事吧。” “开心的事?比如呢?” “比如你喜欢的人。”我下意识地说道。 一瞬间,我觉得自己说了句傻话。 你听到我的话,用手摸了摸脑门儿,睁大了眼睛。可接下来的一刻,就轮到我脸红了,过了两秒,耳朵也开始发热……想想也是啊,虽然你当时还没明确对我说,但都约我出来玩了,肯定就是这回事呀。 “我知道了。那……那我就想着你吧……” 什么啊,这也算告白吗?我忍不住想(果然是你先喜欢上我的),可毕竟是我扯到这话题上的,自己突然就不敢抬头看你的脸了,只是低着头。所以,直到现在,我还记得我那时候穿的迷你裙是什么颜色。 我们坐上过山车,你当时一定下了狠心,决定不让我小瞧你。我看到你紧紧抓着把手,那么用力,连指甲都发白了,还使劲地咬着牙齿。不过我当时也不怎么轻松。 时至今日,三十年过去了。回想当时,99lib?我依然觉得很幸福。那个明媚的春日,是我们永恒的回忆。 第三章 之后我们便在一起,甚至结婚了。这些,你想到过吗? 老实说,这完全出乎我意料。我以为我们会分手。 尤其是高一那年暑假,你在车站附近的超市找了份兼职,比起送报纸的工作,这份工作要轻松很多,工资也高一些,但没有双休日,我们每周只能见两次面。要是能打电话聊天也好啊,可那时候手机还没普及,必须用家里的电话,但在家人面前总不好意思,所以最多只能聊五分钟。这样也能算谈恋爱吗?好几次我都忍不住抱怨,可想到你也是为了家庭才出去打工的,只能忍耐一下。 “那我把美惠介绍给我妈妈和妹妹吧,这样你就能来我家里玩,打电话时也方便。” 不知何时,你开始直呼我的名字,而且我到现在都没想通,你当时为什么突然说要把我带去你家。之后没过几天,我就去了你家,第一次见到了伯母和妹妹加代子,也许你是想用这样的方式让我得到家人的认可。那以后,我便常常去你家和你妈妈聊天,有时她还会教我做饭,真是受益良多。比我小三岁的加代子也特别可爱。我是独生女,所以便把加代子当亲妹妹疼爱。现在想想,我早就成了你们家的一员。也正因为如此,每当我们有摩擦时,也从没说过分手之类的话。 要说危机,应该是我们高中毕业时出现的吧。你当时去大型百货公司上班,我则继续在短期大学读书。这样一来,我们完全没有了约会的时间,连休息日的时间也不一样,因为商场是不可能在周末休息的。即使勉强挤出时间见一面,刚参加工作的你也一脸疲惫,我也不忍心再提议出去玩了。 正好那时,在我打工的地方,有个大学生跟我表白,希望能和我交往……我怕你吃醋就没告诉你。不过那男孩还真不错,家庭背景好,长得也帅。如果说你有什么优势,顶多是身材高大,还有那对招风耳。当然啦,要是让你们跑步来决一胜负,说不定还是你遥遥领先。 说真的,那时的我的确动摇了。那男孩和你一样,对我很温柔,虽说短大学和本科不太一样,但我们都是学生,能经常见面。他很幽默,又会玩儿。 我当时没敢告诉你,他曾好几次开着家里的车带我出去兜风。但我们并没有发生你担心的事情,千万不要生气。 那段时间,我的心在你和他之间来回摇摆。你当时也一定有所察觉吧,不然你怎么会每次见面都说好几遍“喜欢你”之类的话呢?你那些话常常换来我冷漠的回应。 “虽然我平时很忙,但一见到美惠,精神就恢复了!” 记得那是我们在银座看完《福禄双霸天》回来99lib.的路上。 99lib?“脸色这么差,很累吧,其实你想在家睡觉吧?” “别这样说。” 你撅起嘴。之前看电影时,你也是看了一会儿就睡着了。那时候,你真是太辛苦了。 “虽然我现在工作很忙,不能好好陪美惠聊天,但我真心喜欢你,哪怕一天只能见你五分钟,我也想和你在一起。” “爱一点点,爱到永远,是吗?” 这是当时一个威士忌广告的广告词。如果是酒,当然可以这样,但人光这样是不会满足的。 “我说的是实话,我真的想和你永远在一起。” “傻瓜!” 因为你说了让我讨厌的话,我只能这样回答你。 你应该知道,我最讨厌随便说“永远爱你”之类的人了。 因为,我们都是人,是人总有一死。所以那些口口声声说“永远爱你”的家伙,难道真以为自己可以长生不死吗?真是大傻瓜,不然就是睁眼说瞎话,不知羞耻。 “真的,我会永远爱美惠!” 你说到激动处,眼里居然泛出了泪花。我顿时哑然。 你明明知道我不喜欢听这个,却还这样说,可见你非常想说。因为只有这句话能表达你的想法。 所以,我不会原谅你。 你怎么可以只留给我这一句话,就独自去天国呢?也不顾我和肚子里的孩子…… 结婚那年是昭和六十一年,我们都是二十四岁。 你那时还不想结婚,但我们毕竟同龄,你的年龄在增长,我也同时在变老。你妈妈也想早点抱孙子,鼓励我们趁年轻早点生……照顾孩子确实是体力活,的确越早越好。我当时想着,反正我们都工作了,年龄也不算小。而且,那时我已淡忘了那个大学生的事情,就同意了你妈妈的提议。 我从短期大学毕业后,进入了一家信托银行。当时正是泡沫经济的鼎盛时期,我工作期间,常常和朋友们一起去舞厅玩。而你,从公司的销售部调到了采购部,不间歇地在全国飞来飞去。 我们举行了简朴的结婚仪式,搬去了新房。房子离我家和你家都不远,还算方便。一个四叠的房间,一个六叠半的房间,还带个小小的厨房,附近有座很大的公园,整体环境还真不错。 当时,家里就靠你一个人的工资维持开销,如果我继续工作,经济会更宽裕,但那段时间我辞去了银行的工作,全心全意操持家务。其实,这么小的房子,也没太多事情可做,无非就是扫地、洗衣服、做两个人的饭而已,实在很轻松。 不用学习也不用工作的生活很惬意,可以的话,我真想这样过上两三年,但实际情况根本九九藏书不允许。因为结婚还不到一年,我就怀孕了。 “真的吗?” 当我告诉你我有孩子时,你脸上的表情很复杂。我本以为你会像电视里经常演的那样,激动得大叫“太好了!”可你完全不是这种反应。 “怎么?你不开心吗?” “当然不是,我很开心。只是……只是太突然了,我还没做好准备。没想到我就要当爸爸了。” 你当时的神情像极了考证尼斯湖水怪照片的学者,反反复复念叨着同一句话:“我要当爸爸了……” 男人的反应还真是迟钝…… 我妊娠反应难受得要死要活,你却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难道,这是你独有的表达喜悦的方式吗? 渐渐地,我的肚子越来越大,你也终于有了当爸爸的样子,却变得很啰嗦,让人无法忍受。你常常拿着我买的育儿杂志从头翻到尾,认认真真地研究,还买回一堆奶瓶消毒器、米奇玩偶等暂时用不上的东西。每次你都不听我的意见,结果两个人常常因为琐事吵架。看着我生气的样子,你还开玩笑说:“美惠的表情这么可怕,一定生男孩。”说得我也没心情和你怄气了。 “你希望是个男孩,还是女孩?” “都行啊……反正男孩女孩都是我们的孩子,而且是很可爱的孩子。” 每次问你,你都这样骄傲地说,而且一有时间,你就翻看起名字的书,绞尽脑汁想了好多名字,还认真地做笔记,当真进入了生前焦虑期。 可是,为何你如此期待孩子的出生,却没能用自己的双手抱一抱他呢?这世界上,真的有上帝和佛祖能保佑我们吗…… 接到你公司打来的电话时,我正在家里玩《勇者斗恶龙III》。 这款游戏如今仍在不断发行续作,但第三版是最受欢迎的,甚至在当时引起了全社会的关注。发行首日前几天,就开始有人在商店门前排队,新闻还做了特别报导,拍摄那些拿着刚到手的软件的孩子们兴奋的表情,着实成了当时的热点新闻。 我在西新井的一家动漫店预订购买了这部游戏,刚买回来一个月。因为你在家时,我不敢拿出来(你总在旁边教训我,说我太沉溺于游戏,对胎儿不好),我只能白天趁你上班时,一个人在家偷偷玩,有时候我还暗暗祈祷你多出几趟差,那样你就能晚点回来了。 那天晚上,大概是十一点左右,发生了一件蹊跷的事。 我以前也听说过,《勇者斗恶龙III》的游戏系统在内存容量达到极限时容易死机。然后,所有存档会突然消失,系统也会陷入冻结状态(画面固定不动,怎么操作都没反应,这种情况下只能按重启键)。幸运的是,我还没遇到过这种情况。 但那天晚上十一点多时,我的系统突然卡住了。画面固定不动,只有蜂鸣器的声音,即使按重启键也没任何反应。 不会吧…… 面对这突发状况,我气极了。我把电源插头拔下来又插回去,弄了好几次,结果还是毫无变化。如果这种事发生三次,我一定要去那家动漫店找老板算账……我心里抱怨着,手上不停摆弄着游戏机,可过了一会儿,它居然莫名其妙地又好了。至于它为什么会死机,我实在找不出原因。 所以,夜里一点多电话打来的时候,我还没睡。 我也没马上接电话。我听到电话铃响时,以为是骚扰电话,现在想想,当时所有的事情似乎都不太正常。 电话是你公司的同事打来的。这种事情,公司方面得到的消息肯定更快一些。 “木村他乘坐的出租车发生了车祸,你丈夫受伤了……” 一时间,我难以接受,问了好几遍,可你同事语气很坚定,还说马上就会派车来家里接我。后来我才知道,车祸是在夜里十一点多发生的,你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当场死亡…… 难道是你生气我沉迷游戏,才会灵魂出窍,千里迢迢从出差地静冈跑回来,让游戏机死机吗……罢了,也许只是巧合而已。 最后,因为忙乱,我也不知道游戏机收拾到藏书网哪里去了。结果,我创造的勇者也消失了,如同你一样…… 第四章 那年十二月中99lib?旬,美智子出生了。一个月后,年号就改为了平成,她正是最后一代所谓的“昭和人”。 如今,你已在天国,跟你说也没用,可是自从你离开后,我过得相当辛苦。我原本还算意志坚强的人,但依然承受不住失去你的打击,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很消沉,身体也越来越差,甚至都影响到了胎儿的发育。幸好,有伯母和加代子一直在我身边鼓励我,最后我才顺利生下了美智子。 美智子这个名字,是我从你想好的名字中选的。总的来说,我觉得她的小脸像我多一些,不过那双大耳朵是遗传了你,看起来和《姆明一族》里的米易颇有几分相似,尤其是把她的头发放在耳朵后面时就更像了,我还特意带她去照相馆拍了照片。你是史历夫,你女儿是米易,还真不错。 漫画里的米易是个爱挖苦人的家伙,一肚子坏水,但我们的美智子可是个非常乖巧的孩子。她现在出落成了漂亮开朗的女孩儿,但有些开朗过头了点,还是小时候更可爱些。 你离开我的第一年,是我人生中最黯淡的时期。 那时候,我痛恨上帝,诅咒命运,甚至仇视整个世界。我抱着刚出生的美智子,天天以泪洗面。当时,日本还处于泡沫经济崩溃的黑暗期,可那与我毫无关系。 但是,我不能一直这样消沉下去。虽说你的保险赔偿金发下来了,缓解了家里的经济状况,可要是不好好存下来,美智子的未来就没有保障。于是,我只能出去继续工作。 美智子满周岁后,我开始在一家小型房地产公司做业务员。因为是远房亲戚开的公司,而且我又在短期大学学过会计和电脑,做起来还比较顺手。起初我拜托伯母帮我照顾美智子,后来还是把她寄放在了托儿所。毕竟我不能总靠别人。 我做出了自己最大的努力,为了美智子,也为了自己。 那时美智子还小,我就和公司签订了兼职合同,万一有事,我可以早退。虽然工资有点低,但也能维持基本开支。你看,我还是很贤惠的吧?以后我们见面时,你一定要夸我哦。 只是……小孩子不懂事时还好,等美智子稍大些时,就会问我:“我的爸爸在哪里?” 这世上,家庭不完整的人难免让人看不起。如果是我一个人的事情,再艰难我都能忍受,可牵涉到美智子,我就心如刀绞,毕竟这孩子太可怜了。 每次打开电视,播放的都是一家人幸福的场景;换到幼儿节目,那些卡通玩偶又在说:“你们的爸爸呢?”连星期天去公园时,也总遇到孩子骑在爸爸肩膀上的情景……每当这时,我心里就不是滋味。我总会想,美智子是不是太寂寞了…… 当然,这只是我的推测。不知多少次,我都想跟不负责任的你倾诉这些,可又有什么用。好几次,看到美智子盯着别的孩子和爸爸在一起的情景,一脸羡慕地吮吸着自己的手指,我心里就特别难受。虽说孩子还小,可那种苦楚跟大人是一样的啊…… 当然,我也跟她讲了你的故事,说你初中时就出去打工帮家里赚钱,心地善良,还特别擅长跑步,是个非常了不起的爸爸。 可家里只有你的照片,无论怎么描述,这么小的孩子都不可能有概念。我记得就在你出事之前,还说想买一台录像机,打算记录孩子的成长过程。我时常后悔,要是当时狠下心买一台就好了,那样,我就能拍下动态的你,也能让美智子见见了。 等美智子四岁时,周围有人开始劝我再婚。当时,我们公司的一个客户,突然把他公司的社长介绍给我。 总的来说,他是个靠得住的人。虽然他年龄比我大了一轮,但性格温柔、明白事理,对我和美智子也很好,而且很有经济能力。他和前妻有一个孩子,现在已没有往来,他说会把美智子当亲生孩子来疼爱。 因为我所在的公司是亲戚开的,这话很快就传到了我父母那儿。他们非常乐意(请你理解我父母的心,他们也是考虑到我年龄越来越大,一个人带孩子不容易),还积极开导我,说是为了自己,也为了美智子,千万不能错过这次机会。 “美惠,不要有心理负担,再婚是对的。” 不知伯母从何处听说了这传闻,连她也这样劝我。 “你还年轻,所以不用顾虑我们。而且美智子现在还小,能把这个人当自己真正的爸爸。” 四岁正是开始记事的年龄,我真不知该怎么办。其实,你妈妈心里一定也不好受吧。 你说,我到底该怎么做呢? 为了我和美智子的幸福,也许答应这门婚事是对的。这样,我就不用为生计奔波,美智子也会有爸爸。好好相处的话,说不定就像你妈妈说的,美智子会真的把他当作自己的亲生父亲。 可是,为什么我没爽快答应呢?因为,你对我说会永远爱我时眼中闪烁的光芒,如今依旧在我脑海中挥之不去…… 第五章 “妈妈,昨天晚上我好开心呀!”一个晴朗的五月天里,美智子突然这样对我说。 “昨天晚上?啊,是那本画册吗?” 我慌张地做着出门的准备,敷衍着回答她。我想了想昨晚,好像没什么特别开心的事情,跟平时一样的时间洗澡睡觉。要说不同之处,无非就是我给她读了会儿才买的画册。 小孩子真是幸福啊,这么容易满足…… 其实,前一天晚上我一点都不开心。本来跟客户说好了让他早点回复我,可还是拖到了很晚,我不禁有些窝火。而且,事情还是没谈下来,让我一大清早就没有好心情。 “我不是说那本画册。昨天夜里,我去公园玩了。” “公园?” 我瞬间反应过来,肯定是她在做梦。小孩子经常分不清现实和梦境。 “那是美智子在做梦,妈妈可没有去公园。” “不是做梦,九九藏书我们和爸爸一起去的。” “爸爸?”正在匆忙化妆的我,突然间像触电般停下手里的动作,吃惊地看着美智子,“昨天,你见到爸爸了?” “妈妈也在呢……爸爸和妈妈两个人抱着我。” 美智子到底做了什么梦?肯定是些不着边际的东西,可我还是非常想知道。 “爸爸长什么样?” “就是那个人啊……”美智子指着放在衣柜上的你的遗像说,“不过,爸爸好高大啊,把美智子吓了一跳。” “真的吗?真是爸爸?” “是的,因为他自己也这样说:‘你好,我是你的爸爸哦。’” 那说话的语气还真像你的风格,我忍不住想让美智子告诉我更多。不管是什么,我都急切地想知道,一时间忘记了要赶紧去上班,只想听美智子的美梦。 据美智子回忆,大概是前一天夜里,我叫醒正在熟睡的她,对我说:“爸爸要从天国回来了,我们去见他吧。” 我边揉着惺忪的睡眼,边换衣服,然后拉着她的手朝附近的公园走。 因为是半夜,公园里空无一人,只有一轮明月挂在深邃的夜空中。实际的天空我也没看见,只不过第二天早上晴空万里,我猜想前一天的夜空也应该很明朗,若有月亮,一定很漂亮。 你也知道,邮局旁边的那个公园特别大,里面还有足球场和小树林,但我和美智子是沿着曲折的小路走到广场的。 “看,爸爸来啦!” 在广场上等了会儿后,我突然指着头顶上面叫了出来。顺着我手指的方向,夜空中渐渐浮现出一个身穿西服的男人形象。在空阔的夜幕衬托下,你仿佛站在半空中。 “史历夫,我们在这儿!”我挥着手使劲叫你。 你从悬浮的半空中静静降下,手里还提着一个文件包,好像装有什么东西。 “你好,我是你的爸爸哦。” 从空中降落的你弯下腰,跟美智子打招呼,然后把她抱在了怀里。 “美智子真可爱!爸爸早就想见你了。” 你深深地亲吻着美智子的脸颊,毫无顾忌。美智子告诉我,你的胡子扎得她又痛又痒。我忍不住心想,这孩子才四岁,描述事情还挺生动。 然后,你用另一只手搂过我的肩膀,温柔地亲吻我的脸庞……听美智子这样说时,我竟不可思议地感觉脸颊如被撩拨一般痒痒的。 接着,你又跟美智子说了很多话。不过她太小,没能全部记下来,只是你跟她说:“爸爸非常非常爱美智子。”还和她约定,“美智子长大了,一定要听妈妈的话。”她记得一清二楚。 “美智子,那是你的亲生爸爸……”听她讲完,我明确地告诉她。 我心里当然清楚,这不过是一场梦,是美智子太想要爸爸,才会做这么温馨的梦。 正因为如此,我才不想破坏她美好的幻想。 “我们快点出门吧。妈妈要迟到了。” 说着,我拿起包朝玄关走去,正在这时,我突然意识到一件事,急忙问美智子:“昨天晚上,妈妈怎么称呼爸爸的?” “史历夫啊。” 这句话瞬间如电流般侵袭了我全身。没错,我一直都叫你“史历夫”。因为是动画片里看来的昵称,也只有两人独处时,我才这样叫你。 可为什么,美智子会知道呢? 也许是你以前跟伯母或加代子说过,然后美智子又从她们那儿听说的吧。 “美智子,你还记得些什么,都告诉妈妈。”我着急地问。 因为她竟然知道这个秘密的昵称,我突然间觉得她讲的故事生动起来。 “还有,爸爸问我有没有什么想问他的问题。于是我就问,从那么高的天上落下来,爸爸不害怕吗?” “然后呢?爸爸怎么说?” “爸爸说,只要想着心爱的人,就不会害怕了。” 这句话,不正是上中学时我说过的吗? 怎么会……难道是真的? 我站在玄关处,沉思良久。 美智子做的是梦,但又不全是梦。我相信,她一定是和你见面了,而你,也一定是
.99lib.
从空中落下,在这个人世问,亲手拥抱了自己的女儿…… 虽然当时我也在场,可我什么都没记住,实在心有不甘。美智子梦里的事情我都知道,但现实中我却如同置身事外。难道说,梦里的我,不一定就是我? “美智子,爸爸和妈妈还说了些什么呢?”我蹲下来,继续问她。 “爸爸还说,妈妈一定要让自己过得幸福。” 这一定是你委婉地同意我再婚的事情吧。 “嗯,还有,他希望你永远开心。” “其他呢?” 美智子歪着头看着我,一副为难的表情,可我就是想打破沙锅问到底。 “爸爸他还说了什么?” “我想不起来了……” 眼看着美智子都快被我逼问得哭出来,我才回过神。可此时,我再也无法控制流泪的冲动,倚靠着大门,放声大哭。 最后,我打消了再婚的念头。 我知道,也许我做了错误的决定,可如今,十五年岁月流逝,我从没后悔。因为是你从空中落下告诉我,让我过得幸福,我只是在听你的话而已。 后来过了很久,我把美智子的梦告诉了伯母。她也边流泪边听我说完,然后还跟我说了这样件事:“我有个表哥也做过同样的梦,在梦里见到了从未谋面的父亲。我想啊,说不定这世上有种奇妙的力量,可以让那些无法相见的父母和孩子以这种方式相逢……”99lib? 伯母微笑着,娓娓道来,却不说到底是谁安排了如此美妙的相会。罢了,是谁都好,只是有一点我很确定,父母和孩子间一定有强烈的牵绊指引着他们相见。 如今,美智子十八岁了。 本以为她长得像我,可越大,她眉宇间的神情就越像你。而且,从初中开始,她就在短距离跑步中崭露头角。今年春天,还保送进了大学呢。现在,她的目标是参加奥运会。每次说起这些,我都心花怒放。虽说把她从小抚养大让我吃了不少苦,现在回想起来,那也是快乐的付出。 “嗯,不知道还能不能见到‘天国的人’?”偶尔回忆起小学时做的那个梦时,她都会眨着眼睛好奇地问。 对了,我和美智子一直都叫你“天国的人”。那孩子四岁时经历的奇妙梦境,如今依然历历在目。 “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再见到,不过没关系,‘天国的人’一定会保佑美智子的。” “这样说的话,他守护的也是妈妈吧?他不是说要永远和妈妈在一起吗?好肉麻哦。” “你这孩子……” 真是的,连女儿都来嘲笑我。果然是你女儿,像极了你。 说实话,我最近渐渐相信当年那个晴朗的春日,我们看完电影时你对我说的话,就是那句“永远”什么的。 人类不会获得“永远”,但“天国的人”说不定可以。 第一章 虽然在这里说自己幼年时代的伤痛回忆很丢脸,但我希望大家能理解。 每个孩子在幼年时,多少都有难过的日子吧,而且谁都不愿想起。说来真是羞愧,只有我,在经历了那样的岁月后,还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更何况,我已人过中年,说起这些,实在丢人至极…… 我同这世上大多数人一样,也有不堪回忆的童年,至少家对我而言不是安心的港湾,不到十岁,我就盘算着离家出走。 我的童年是在东京的荒川区度过的。 从常磐线的三河岛站往西走十分钟左右,有条窄小的商业街,街上有美容院,还有一栋栋居民楼。我是在曳舟出生的,后来家里人越来越多,那里的小房子自然住不下,我家就搬到了三河岛。爸爸在上野的大型制鞋厂上班,这里离工厂也近很多。 很久以前,我见过一张我们刚搬到这里时拍的照片。 记得那是在那家美容院门前的草地上拍的,爸爸抱着两岁的我,妈妈则靠在爸爸身边,两个人笑容满面,一脸幸福。年幼的我也被他俩逗得张大了嘴,傻呵呵地笑着。真是张温馨的全家福,这照片当时还被照相.99lib?馆放在了摄影样本里呢。 我五岁那年,爸爸和厂里的一个年轻女孩发生了婚外恋。 具体情况我不太清楚,只模糊记得爸爸渐渐不常回家了,妈妈拉着我去过好多次爸爸的工厂。每次回来,妈妈还会在上野公园给我买冰激凌吃。她那时总是神情黯然,一语不发,我就一边吃一边看着公园中间的喷水表演。 被爸爸抛弃后,妈妈常常处于非正常的精神状态,而那也是我孤独的起点。 我始终相信,妈妈并不是一开始就想疏远我的。因为有一次,我在家附近玩耍时,爸爸突然出现了。他瞒着妈妈把我带到了车站旁边的咖啡厅,还给我买了巧克力圣代。当时那个女的也跟我们在一起,她还送给我一个怪兽玩具。我把它拿回家玩时,被妈妈狠狠训斥了一番,自然地,我和爸爸还有他情人见面的事也败露了。 妈妈觉得我背叛了她。之后,她再也没向我露出曾经的笑脸,总是眉头紧锁,一副怨天尤人的表情99lib.。 “我为什么要把你生下来?” 每次因为小事被妈妈骂时,她总会说出这句话。 她自己肯定也觉得这样说有些过分,但她从没跟我道过歉,所以这也有可能是她的真实想法。她觉得爸爸可以随心所欲、一走了之,而她却连自己的孩子都管不住…… 可是,这样的苛责对学龄前的孩子来说实在很过分。其实,在这之前我一直生活在父母的溺爱中。每次出去玩,爸爸都会把我放在他肩膀上。寒冬的夜晚我也常常钻到妈妈的被窝里,她会心疼地把我冰凉的脚丫子放在她怀里……虽然家里的经济并不宽裕,但生活在如此温馨的家里,我觉得很幸福。 然而,爸爸的离开使这一切都化为乌有。 那幸福,就像我骑在爸爸肩头看到的天空,明明近在咫尺,却遥不可及;妈妈的被窝依然是世界上最温暖的地方,但我就是无法跨越横亘在我们之间的数尺距离,钻进妈妈的被窝。渐渐地,我养成了蜷缩着身子睡觉的习惯。 我上小学那年,爸爸还送给我一个崭新的书包,那是他上班的工厂生产的,他好像可以低价拿到高级货。妈妈当时也给我准备了书包,但明显比爸爸送的那个粗糙。结果,妈妈硬是把两个书包放在我面前,问我想背哪个去学校上学。我自然指着妈妈买的那个,可不知为何,她居然一脸不高兴。我又畏畏缩缩地指了指爸爸送的那个,她脸色更难看了,恶狠狠地骂我道:“你这孩子,怎么不去死!”妈妈已经不再是从前的妈妈了。 如今,已长大的我终于能够理解妈妈当时的心情。一定是爸爸对她的背叛,破坏了她内心许多美好善良的东西吧。本来,妈妈就是个好面子的人,被老公抛弃这件事给她带去了沉重的打击,再加上生活的重担全都压在她一个人肩上,给她心里造成了无法言说的伤痕。当时的妈妈,一定心力交瘁吧。 和这样的母亲生活在一起,让我很小就开始认为,自己在世上是个多余的人。 因为我不仅不能减轻妈妈的生活负担,还不停地给她带去苦难。我根本无法成为父母之间的纽带(不知为何,妈妈一直不告诉我,爸爸为什么连我也要抛弃)。这样的自己,当然不会有人爱。谁都没这样对我说,但我就是这么想的。虽然我没勇气说出来,但这念头早已在我心灵深处扎下了根。 后来,我上了小学。 我从没上过幼儿园,也没去过托儿所,初次的集体生活让我格外开心。之前的小伙伴大多是住在一个居民区的同龄孩子,在学校里突然多了好多不认识的小孩,我心里乐坏了。 那时,妈妈在学校附近的一家塑料成型工厂上班,我也开始了“挂钥匙”的日子。当时我们家装的锁不怎么结实,小偷能轻易把整个金属锁撬开,但妈妈还是给我配了把钥匙,这让我心里有了小小的成就感。因为在我看来,给我钥匙等于认同了我是家里的一员。 一年级在平安无事中度过了。 爸爸遗传给我的好身体,使我在体育方面优势明显,我的跑步速度在班里一直数一数二。一般来说,小学里,谁的体育好,谁就能成为班级里类似领袖的人物。所以我感觉自己在家里缩小的形象,在学校渐渐得到了扩大。每天去上学是我最开心的事,而寒暑假就成了我最难熬的日子。 然而,二年级的时候,我被大家疏离了。 如果没有那件事,学校应该永远会是给予我快乐的地方,但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悲惨的命运,总是降临在原本就不幸的人身上。当然,要是我能聪明些,也能避免这结局吧。 事情的开端,要从公园里认识的同校一年级孩子说起。 我不知道现在的情况如何,但我们小时候,孩子们很容易打成一片。即使大家不认识,只要一起在公园玩,很快就能彼此熟识。那孩子也是我在荒川区政府的儿童公园里认识的。 他是个鬼主意很多、很会玩儿的孩子,我特别喜欢他,他大概也这样想,所以我俩常常一起在公园里玩耍,不亦乐乎。等到夕阳西下,我们就一起回家。他家住在我家附近,我们有时还会牵着手欢快地往回走。虽然我们年级不一样,但能成为彼此的好朋友,心里都特别高兴。 “你要不要来我家玩?”有一天,走到家门口时,他依依不合地问我。 他还说家里面养了两只绿龟,想给我看一看。正好那时离妈妈规定的回家时间还早,我就听了他的话,和他一起上了楼。 那是栋二层的小别墅,一楼的卧室是他和四年级的哥哥住的。他带我去二楼时,家里除了他奶奶在客厅看电视外,没有其他人。 “对了,我给你拿巧克力吃吧。”他把小乌龟从水槽里拿出来给我玩,突然说道。 不要拿别人的东西——我条件反射似的想起了妈妈平时教育我的话,但他还是把我带到了厨房。 “看,我有好多巧克力。” 他打开橱柜的推拉门,我看到有个大盒子里装了一打巧克力,像糖果铺里卖的一样。这可能是他的零食箱吧。对那时候的我来说,零食只能看看而已,看到他的收藏,我觉得太奢侈了。 他从那盒子里拿出一块巧克力递给我,我坚持推脱不要(我可没自信瞒过妈妈),但他说这是我俩友谊的纪念,我就没办法不拿了。 我完全没想到,就是这块巧克力,给我招来了天大的麻烦。 第二天放学时,我们跟老师说完再见正要回家,班主任却让我留下来。我一阵迷茫,顺从地坐回位子,目送其他小朋友离开教室。直到大家都走了,老师才在我前面的椅子上坐下,问我昨天和谁一起玩的。我如实回答。 我的班主任是个中年男人,戴着高度近视镜,留着三七分发型,后脑勺的头发已略显稀疏。他上课时妙语连珠,诙谐幽默,很得很多同学的喜欢。我对他印象极好,特别讨厌别人在背后说他坏话。 老师边点头边听我说,听到我从公园回家的路上去了一个一年级孩子家里时,突然皱起眉头。听到我说对方给了我一块巧克力时,他竟怒道:“别对老师撒谎!那块巧克力不是别人给你的,是你偷的吧?” 我完全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反而怀疑老师是不是在跟我开玩笑。 “那个小朋友的妈妈跟我说,你去过她家后,家里的巧克力就少了一块……” 根据老师的描述,我终于明白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大概是那一年级孩子的妈妈跟老师告状,说我偷了她家里的一块巧克力。对此,我当然极力辩驳。 “可是那个孩子说,他没给你巧克力。” 我刚说一半,老师的这句话让我哑口无言了。 可能是我回去后,那孩子的母亲回到家,发现家里的巧克力少了一块,就问她儿子怎么回事。说不定是母亲责问的口气太严厉,他突然害怕了,无奈之下只好说是我偷的。 “我绝对没有偷!” 我反反复复强调,尽了一个孩子所能做的一切努力。但藏书网老师全然不听我解释,后来我才知道,那男孩的妈妈是家长委员会的副会长。 “你在这里写上‘是我偷的,对不起’就可以回家了。”老师把一张稿纸放在我面前,对我说。 我已经泣不成声。也许,如今这样对待一个八岁的孩子,老师会被投诉吧,但在当时,老师是绝对的权威,具有不可反抗的地位。 结果,我嗓子哭哑了也没用,还是被迫写了道歉书,因为老师哄我说,他不会告诉我妈妈……现在想来,我当时真应该在老师面前,把那张纸撕得粉碎…… 第二章 小时候我家没有照相机,所以我童年时代的照片寥寥无几。 特别是小学的照片就更少了,其中最久远的一张是小学三年级时的,我们班去所沼的一个教科文村春游时拍的集体照。当时,同学们站在当地有名的风车前,排列得整整齐齐,而在一旁的我,俨然成了可怜的“野狗”。 那时候,孩子们还不怎么会拍照,每个人都是一脸严肃,我的神情尤其怪异。明明是天真的十岁孩子,却怨恨地怒视着镜头,和妈妈一样紧蹙双眉,像在恐吓别人藏书网似的。 而且,我当时站在最后一排最左的位置,大家都小心翼翼地和我保持了一段距离,看起来就像我站错了地方。 其实这番看似无意的疏远,已经表露了当时的氛围吧。那之前,我就开始讨厌去学校,因为和同学们待在一起,我会莫名地痛苦。 很明显,二年级的那次冤案给我心里投下了沉重的阴影。 我偏执地认为这世上没人会相信我,连我最喜欢的老师也只听信别人的话,真让我失望透顶。而且,我还厌恶如此软弱的自己,被老师轻易哄骗,写了无中生有的检讨书…… 如果只有这一道伤,随着时间流逝也会慢慢愈合。毕竟我当时还有好朋友,和他们一起在区政府的公园里玩耍,不愉快的回忆也会不知不觉淡忘。 然而,另一件事使我和朋友间的鸿沟越来越大。 事情的起因,是巧克力事件在班里流传了开来。那个一年级男孩的哥哥认识我们班一个同学。俗话说悠悠之口难堵,这件事很快在班里传开了,尽人皆知。 不仅那些和我不合的小朋友(小孩子似乎很容易形成对立,也许这是想扩大自己的势力范围、保护自己的本能吧)相信这传言,连我的好朋友也怀疑我。一有什么事,他们就拿这事儿嘲笑我。比如,班里的孩子把铅笔和橡皮之类的放在桌子上,刚要离开座位时,就会不经意地瞥我一眼,故意大声说:“不行,还是得收拾好啊!这班里有小偷呢。” 刚开始,我会装作没听见,任凭他们怎么说,可渐渐地,我忍无可忍,终于有一次对他们大打出手。之前我从没打过架,但那天,我和三个男孩在教室里打得不可开交。 现在想想,我以一敌多,还是很欠考虑的。 如果是一对一也就算了,但对方是三个人,我稍有疏忽就会被群殴,可当时的我实在无法压制心中的怒火,才被迫出了手。我用尽全身的力气,也不管是头还是肚子,总之对他们胡乱一顿拳打脚踢。 结果,我居然赢了。直到其他同学把班主任叫来,我才作罢停下手。他们几个一边99lib?哭一边求饶,那种胜利的喜悦感让我得意极了。 原来打架这么简单啊…… 那时,我第一次发现,用武力解决问题如此轻而易举,还充满了成就感。 之后,我开始变得脾气暴躁。大概是我认识到用拳头说话更方便些吧,一有看不惯的事,或是无法忍耐的事,我就诉诸武力。这样一来,再没人敢招惹我,只要我呵斥一声,对方就不敢说话,我觉得自己还真伟大。 以后的事情,大家一定能想到吧。 从前的好朋友全都离我而去,在学校里,我越来越孤单。升三年级时换了班级,但我完九九藏书全不能融入新环境。班里的同学都讨厌我,但我不那样认为,觉得是他们都害怕我。这是那段时间我想当然的错觉,以为我在家里失去的地位,能在学校弥补回来,才敢胡作非为。 所以,在教科文村拍的纪念照里,我会显得像个傻瓜。如今,已成年的我回头看看,那真是张辛酸的照片。 不过,我最喜欢这张照片,从小时候起就格外珍惜。因为照片里,渡部薰子就站在和我隔着四个人的地方,笑得一脸灿烂。 她的眉毛依旧向下掉成八字形,单眼皮眯得像条缝似的,说是在笑,可那表情怎么看都有些别扭。 渡部薰子是我三年级转班后的同班同学,但之前我就知道她。因为她学习成绩特别糟糕,在全年级是出了名的差。 乍一看,她其实也是个普通女孩。不,可以说是个可爱的少女,加上她个子矮、有些婴儿肥,更显得娇小动人了。 可是上小学三年级的她,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 “渡”和“薰”这两个字对她来说,似乎怎么学都学不会。除此之外,她连两位数的加法也算不好,更不要说乘除法了,估计她连什么是计算都不理解。乘法口诀她倒是背得滚瓜烂熟,但在她嘴里只不过像咒语一样,只是死记硬背罢了。 听说她患有轻度智障,但她的情况还很特殊,不知道应该把她送去哪里念书。是让她在普通学校学习呢,还是把她送到特殊学校(现在好像叫作特别关注学校)好呢?不过,当时同龄的孩子们根本不明白这一点。 她一入学,大家就开始欺负她。把她的名字戏称为“傻子”,还说谁碰到她就会被传染,变成傻子,所以谁都不愿意靠近她。后来,大家还把她摸过的东西称为“傻子细菌”,说会传染,最后,所有人都忌讳似的嫌弃她。 当我三年级转到她班里时,这种状况依然没有改善。有些刚转学过来的孩子,之前并不清楚薰子的事情,渐渐地99lib?t>也开始跟着起哄,加入到欺负她的行列里。 据我观察,没一个人想过制止这种行为,或者帮帮薰子。因为,有人一给她撑腰,下一刻就很有可能受到和她一样的待遇,特别是男孩帮她说话的话,肯定会被嘲笑:“难道你喜欢她吗?”莫名其妙地就被认定为在和薰子谈恋爱。小学生就是这种懵懂无知的调皮鬼。 可薰子全然不在乎这些捉弄,每天都在快乐中度过。 每次见她,她都是笑容满面,似乎根本意识不到别人对她的嘲讽,还若无其事地和同学们聊天。要是旁边有同学忘了带铅笔盒,她还热情地把自己的铅笔借出去,即使遭到别人的奚落,她也一点都不生气。也许,她根本就没有恼怒和怨恨的神经吧……我时常这样想。 第三章 小时候,街上有好多野狗,但现在很少见了。 这些小家伙常常在窄胡同和商业街的路口突然出现,四处觅食,然后又消失得无影无踪。 野狗大致可以分为两类:一类是会拍马屁、献殷勤的,另一类是躲避人群的。 前者一看到穿着讲究的人,就会迫不及待地摇着尾巴,跑到人前打滚,还讨好似的挠挠肚皮,人一高兴自然会给它喂食,运气好的话说不定还能被领回家收养。可是,在街头徘徊的野狗,绝大多数都不是这一类型。 后一类狗大多遭受过人类的欺凌,一见到人就想跑,不然就是狂叫。这种狗可能都不会活太长,而且不常遇到。但每次看到这种野狗,我就会特别难过。因为它们脖子上多戴有狗链,很明显是被从前的主人抛弃的。也许是处于这个原因,它们不再相信人类。 但两种野狗,我都不喜欢。 每次看到它们漫无目的地在街上晃荡,我就会不由自主地联想到自己,感觉我和它们是一样的。尤其是在被亲人憎恶这一点上,就更相似了。 是啊,我也是没有归属地的孩子。我咎由自取,身边一个朋友都没有,在家里也不受欢迎,除了在街上闲逛,就没其他打发时间的方法了。一到放学,我就如野狗般,在车站附近的商业街和区政府公园里到处晃荡。 都说祸福难测,发生那件事,也完全出乎了我的意料。 那是小学四年级暑假的一天,妈妈没去工厂上班而是在家,所以应该是个星期天。 母子关系的恶化让我很难和妈妈共处一室,总感觉坐立不安,所以一大清早我就跑出了门,在街上四处闲逛,不知不觉走到了区政府后面的荒川儿童馆。那里有很多漫画杂志,还能自由阅读,特别适合打发无聊的时光,所以我很喜欢那地方。 大概是下午三点左右,外面突然雷声滚滚。我朝外望去,天空中布满了黑压压的乌云,眼看着就要下暴雨了。 孩子就是孩子,我一看这天气,立马决定回家。其实乖乖地待在儿童馆,一直到五点闭馆时分,我肯定能安全回家。因为这只是场暴雨,下得快,停得也快。 我出了儿童馆,赶紧朝家走。可还没走几步,豆大的雨滴就落到了我的脸上。地面上泛起一股潮湿的泥土气息,预示着即将到来的大雨的猛烈。 这下糟了,还是先避避雨吧。 我赶紧四处寻找有屋檐的地方。这样回去,肯定会淋成落汤鸡,自然要被妈妈训斥。 我跑到了三河岛附近一座叫“净正寺”的庙里。 穿过小小的正门,右边有块小型墓地,对面矗立着一尊威严的观音像。寺庙虽小,但寺院的尽头有座正殿,于是我迅速跑过去,决定暂时在房檐下躲一会儿。 几乎就在我刚刚站稳时,大雨哗啦啦地下了起来。空中响雷阵阵,如同看不见的岩石从天上滚落一般,震耳欲聋,还时不时有闪电划过,使整个天空亮如白昼。 为了不被寺里的住持发现,我只好蹲着身子。虽说我只是在这儿躲雨,不至于招惹他生气,但被发现了还是不太好。 雨越下越大,树枝在狂风中沙沙作响,每次闪电时,天空都像被照亮一般,把眼前的观音像照得更加晃眼。 听说,这尊观音像是为了纪念在三河岛事故中的遇难者而建造的。 三河岛事故,是昭和三十七年五月三日发生的一起连环撞车事故,共造成一百六十人死亡,三百多人受伤,是轰动一时的惨案。当时安置遗体的地点之一就是净正寺。 我现在租住的公寓,就在事故现场附近。 从公寓出来是条小型商业街。顺着这条路往右走十多米有个十字路口,朝南望去,就能看到常磐线的筑堤,而那儿正是惨案发生的现场。 我搬到这里时,事故已过去好几年,但每年五月三日,也就是宪法纪念日这天,筑堤的大门处,还是会留下很多献给死者的花束。 听说事故当天,现场如地狱般悲惨。 事故那天正好是祭拜日夜里,很多人正乘汽车往家里赶。遇难者大多是二十多岁的年轻人,还有年幼的孩子。我还听人说,当时救护车无法及时赶来,当地的居民全都用木板抬着伤者送往医院抢救。 告诉我事故经过的,是商业街里点心铺的老奶奶。她说,因为她亲眼见到了那凄惨的场面,十分惋惜那些遇难者,所以每次经过净正寺门前都会驻足停留,双手合十,为死者祈祷。也许出于这个原因,如今,我一想起那老奶奶的容貌,就会联想起庙里的观音像。 接着前面的说。 等我躲了二十分钟雨后,雷声渐渐平息,乌云
也散开了,天空渐渐放睛,但雨还没完全停下来。 我只好继续蹲在正殿的屋檐下,百无聊赖地盯着参道的石头路上泛起的涟漪。 就在这时,我突然听到从远处飘来熟悉的声音。净正寺是这片平民区里的小寺庙,经过围墙外的汽车的声音和大声说话的声音,即使我站在正殿这边,也能听99lib.得一清二楚。 “傻子,你还打什么雨伞啊,你打着伞也是傻子……” “你这家伙,天天傻笑什么?真恶心!” 傻子——我刚才说过,这是渡部薰子的绰号。好像薰子和几个嘲笑她的男孩子正走在寺庙外。我确实听说过她家住在荒川区民会馆(现在已改成洋气的SunPearl荒川剧场了)后面,家里是开小卖部的,可能她是在这附近玩儿吧。 顺便说一下,小时候有个传言,说是雨水里混有核试验的放射性物质,不打伞被雨淋的话,就会变秃子,脑袋也会变傻。 当时,我听到她被大家捉弄,完全没感觉,一副事不关己的态度,一点也不觉得她可怜,因为她被欺负也是无可奈何的事。但我会突然怒火中烧,再也无法坐视不理,是因为有人说了下面这句话。 “傻子,我说你爸爸是因为你是傻子才不要你吧?” “才不是!” 一直默不作声的她终于反驳了。 “我妈妈说,爸爸去名古屋工作了。” “那是你妈妈骗你的!我听说,你爸爸嫌弃你是傻子才走的。” “不是!” 听到这样的对话,我忍无可忍,也顾不上会不会被淋湿,箭步冲出寺外。 我看到朝区政府去的方向,有个女孩打着把红色雨伞走在路上,旁边有三个男孩子跟着她。男孩子们个个全身湿透,一看就是调皮捣蛋的坏孩子。 “回旋踢!” 其中一个男孩儿似乎有些兴奋过头,突然朝薰子的背上踢了一脚。瞬间,失去平衡的薰子拿着伞,一下子跪在了地上。另一个孩子见此情景,居然大声嚷道:“你这样会染上傻子细菌的,绝对会的!” 我低着头,悄悄.99lib?靠近他们,然后突然上前,狠狠揍了踢薰子的那个男孩几拳。趁着他回头之际,我使出全力又在他脸上打了一拳。 “你这家伙,太嚣张了!”我怒目圆睁,恶狠狠地盯着他们三个,“我爸爸也不要我,难道说我也是傻子吗?” 这几个男孩我好像在哪里见过,对了,是和我一个小学的,其中一个还是我以前的同班同学。 “对……对不起。” 听到我的怒斥,一个男孩吓得赶紧跟我道歉,其他两个也马上学他低下了头。 “跟我道歉没有用,快去跟渡部道歉!” 看到他们三个乖乖地跟渡部说了对不起,我才放他们走。也许,等暑假结束开学时,学校里就会风传渡部是我女朋友吧,算了,管他呢…… “谢谢你!”三个男孩走远后,渡部走到我面前说道。 平时总是一副笑脸的她,此时居然一脸阴霾地望向我,这实在很少见。 “不过,以后不要这样随便打人了……” 听到她傻乎乎的话,我忍不住笑了出来。难道她没看见,那些家伙是被我打了才跟她道歉的吗? “你果然是傻子啊!” 薰子闻言,突然抬头说道:“我马上就不是傻子了。” “什么意思?” “我九月份要换学校了,换到一所能理解我、能帮助我学习的学校去。” 仔细一打听,我才知道她下学期会转到设有特殊年级的小学去。虽然那学校离这儿不远,但在完全相反的方向,也许我们以后都不会再见面了。这样,我也不会被当成她的男朋友吧。 “真好呀!保重哦!”我拍着胸脯大声说。 她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第四章 就在这之后不久,爸爸突然回家了。 听说他和那个女的过不下去分手了,但这样突然回到原本平静的家,自然会引起轩然大波。 “我都当没你这个人了,还回来干什么!” 妈妈坚持她的立场,坚决不让爸爸进门,但爸爸厚颜无耻地赖在家门口,说尽了好话。九九藏书 说实话,我也不希望爸爸回家。 正如妈妈所说,我们不可能抹去他抛弃我们的事实,而且,他永远无法弥补我为此而经历过的痛苦。现在他若无其事地回来,实在让人无法接受。若如此轻易就重新接纳他,那我之前在妈妈的阴影下胆
九九藏书
战心惊地生活的这么多年,又算什么呢? 不过,最终他俩还是破镜重圆了,这让我百思不得其解。也许是我不理解男女关系的深奥吧,但他们口口声声说是“为了我”才这样做,这让我非常不愉快。 那时候,我觉得所有事情都无聊至极。父母无聊,学校也无聊。这世上不论是谁都在为迎合别人而变得虚伪,被这世界欺骗的自己也无聊透顶。电视也好,漫画也好,所有一切都太无聊! 年仅十岁的我如此颓废厌世。不管做什么我都不开心,感觉所有事情和自己都毫无瓜葛。我那时特别希望能早点长大成人,可以远走高飞,但有时候竟然觉得,这样的想法也很无聊。 现在想想,如果我在那样的心态下成长,一定会变成冷漠孤僻的人,会变成一个对社会和世间心怀绝望,不会同情,也不懂温柔的寂寞之人。 然而,这世界似乎注定存在着平衡。在我了解到自己的虚无后不久,就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其实那个梦本身并没什么奇妙之处。 一开始,我梦到了一个五岁的小女孩。她穿着粉红色的连衣裙,留着娃娃头。奇怪的是,在一片灿烂的风景中,她一个人在津津有味地吃巧克力。没有背景音乐,感觉像是我潜在游泳池里,欣赏着这样的画面。 她是谁呢? 我躺在被窝里,睁开眼睛,禁不住疑惑。 那个女孩的容貌很清晰,但我确实没见过她。既不是熟人,也不是电视里的人物,可能是我以前在哪里邂逅过,但现在遗忘了的人吧。 如果仅仅如此,我也不会觉得不可思议,让我惊讶的是,这个梦居然在现实中原模原样地重现了。 它比我之前做的任何一个梦都真实,仿佛在现实中发生过一样。第二天早上醒来时,我甚至依然都能闻到巧克力的香味在鼻尖飘散。 但是,再怪异的梦,只梦到一次也不足为奇。毕竟,偶尔梦到不同寻常的事,也没什么值得惊讶的。可自从盂兰盆节之后,我几乎每天都做同样的梦。真的是连续七天,没有一天例外!而且每次出现的人物都不一样,但有个共同点,他们不约而同地全都在吃巧克力。 有时是个穿校服的高中男生。他一只手伸到裤兜里,拿出一块板状巧克力,摆着酷酷的姿势,吃得津津有味。有时候是个穿着讲究的中年妇女,她会优雅地把巧克力掰成小块,再放进嘴里。也会有穿西装的男人,他带着个小男孩,把一大块巧克力分成两半,两个人吃得特别开心…… 这梦到底是什么意思? 连续七天的怪梦,让我困惑不已。 出现在梦里的这些人,我全都不认识。他们究竟是谁,又为什么都在吃巧克力?难道是巧克力公司发明的新方法,可以把广告植入梦里吗? 我决定试一下以前在杂志上看到的“记梦方法”,于是在枕头边放上稿纸和笔,一睁眼就能把做的梦记下来。虽然这方法太简单,让人半信半疑,但我还是决定尝试一下,没想到效果出人意料。 我每天睡觉前在枕头旁放上纸和笔,醒来时马上把梦里的情景写下来,而且尽量回忆得详尽些。刚开始,我只能记起那些吃巧克力的人的长相。渐渐地,也许是做笔记提升了我的记忆力,我竟能看清这些人背后都有个细长的影子。 那不是净正寺的观音像吗? 暑假快结束时,我终于看清了那个影子般的形象。没错,那就是净正寺的观音像,是为了祭奠三河岛事故的遇难者而修建的观音像!既然如此,那些吃巧克力的人应该在净正寺里才对,可为什么一定要在那儿吃巧克力呢? 这问题让我无法释怀。 正好那天天公不作美,从清早就开始下大雨,等雨势稍微一减弱,我决定马上去净正寺。我家就在商业街旁边,很快就能到那里。 我出发时正是中午,雨势不算大,保险起见,我还是带了把雨伞出门。 净正寺一如往日,鸦雀无声,只能听到小雨珠滴落到树叶和石头路上的声音。 也没什么异常啊。 我在院里边走边想。墓地里的墓碑,还有那座观音像,全被淋湿了,反而感觉比平时更有生气(还真是奇怪的感觉)。 最后,实在待得无聊,我朝外走去。就在这时,我突然看见有人打着把红色的雨伞,穿过寺院大门走进来。 这把伞好眼熟,是谁呢……好像是渡部? 对,我记得渡部薰子打的就是这把伞。于是,我赶紧躲到扫墓时的供台后面,决定暂时悄悄观察一下。 薰子打着伞站在观音像前,“啪”响亮的一声,把两只手拍在一起(这当然是错误的),一字一句地说:“愿观音保佑××能早日接收到我的心灵感应。” ××正是我的名字!但心灵感应什么的,我完全不明白什么意思。 “嘿,渡部!” 看到她正要抬头,我装作若无其事地走上去跟她打招呼。看到我突然出现,薰子惊得猛地往后撤了一步。 “啊,这么突然,吓了我一跳……” 即使我一开始就跟她打招呼,她也会吃惊吧。 “不过,这样正好,我的愿望可以达成啦!”转瞬,薰子放心似的说道。 “刚才,我隐约听到一些……心灵感应是什么呢?跟我有关系吗?” “这个……” 躲在雨伞里的薰子,脸倏地红了。 “其实,前段时间我想跟你道谢,但又不知道你住在?99lib.哪儿,所以我每天都来这座庙里跟观音请愿,希望你能再来这里一次……” 薰子说着,从裙子兜里掏出一块板状巧克力。我永远都忘不了,那块让我蒙受莫名委屈的巧克力和这块一模一样。 “那天谢谢你!这是我送给你的。” 我接过那块巧克力,它已经融化得软乎乎的了。虽说是雨天,但毕竟是八月份。 “都化了。”我笑着说。 剥开外面的包装纸,里面的巧克力完全化得没了形,就像吐司上的蛋黄酱一样。我用食指蘸了蘸巧克力酱,放在嘴里津津有味地舔了舔。 “好吃吗?” “嗯,真好吃。我最喜欢巧克力了。” 此时的我,竟有种奇妙的感觉。原来,在净正寺里吃巧克力的,是我自己! “渡部,你每天都来这庙里跟观音请愿吗?” 我把自己做的怪梦告诉了她。 “我觉得那些人,应该是事故的遇难者。”薰子头头是道地对我说。 “当时,我爸爸也和附近的人一起,把好多伤者送到了医院。不过,我听说还是有很多人在半路上就死了,有的送到医院后也没抢救过来……所以,这些人一定是来报恩的。” 瞬间,我背上一阵冷汗。回想起那些出现在梦里的人,我不由得感到有些诡异,因为他们每个人都在津津有味地吃巧克力! “说起来,你真的每天都来?” “是啊,毕竟我们以后就见不到了。” 也就是说,我第一次做梦那天,正是薰子来庙里向观音请愿的日子。为了我,她真的每天都来…… “谢谢,谢谢你……” 不知为何,我觉得胸口特别难受。她的愿望虽然没能立即实现,但还是完好地传到了我这里。 “该说谢谢的是我……我能在转校前跟你道谢,真是太好了!”薰子又浮现出她那并不好看的笑脸,开心地说道,“××同学,上次也跟你说了,随便打人可不好,大家都不喜欢。” “我当然知道……” 我只能这样回答。无论如何我都不能对她说,我打人是因为那样能给自己带来快乐。 “不好意思,我要回家了。但我想告诉你,我最喜欢你的笑脸了……” 薰子害羞地说完,赶紧用伞遮住了脸。还好,这样她就看不到我满脸通红的样子了。 这句话,竟让我无法抑制地流出眼泪。 这世上,居然还有人对我说喜欢…… 像我这般心灵扭曲的人,还能得到别人的赞美…… 我是如此自暴自弃…… “渡部,谢谢你……”我用手背使劲擦掉脸上的泪水,啜泣着说。 薰子闻声举起手中的雨伞,疑惑地看着我说:“好奇怪,你为什么哭了呢?” “是啊,我怎么哭了呢?大概是因为太高兴了吧!”我如实答道。 “你骗人。我知道自己是傻子,脑子笨,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这样的人跟你表白,你怎么可能高兴呢?” “不,我真的很高兴!” “真的吗?” “真的!” 听到我的回答,薰子盯着我看了好一会儿。最后她带着困窘的笑脸,高兴地流下了眼泪。 “我也很高兴!” 这时,阳光映照到石头路上,不知不觉拉长了我们的影子。雨停了,太阳似乎出来了。我拿开雨伞,一道大大的彩虹正挂在眼前。 “渡部,快看,彩虹!” “啊!真的!” 我们放下雨伞,并肩站在净正寺院内,抬头注视着彩虹。也许雨后初晴的阳光更灿烂吧,这彩虹格外绚烂。 “××同学,你有没有闻到一股甜橙的味道?”薰子看着彩虹,突然问我。 “好像是有一点。” 确实,我似乎闻到一股不知从哪里飘来的柑橘香。很明显,这味道和雨后的青草味儿不一样,轻柔而飘渺地拂过鼻尖。 “是什么味儿呢?是不是彩虹的味道?” “不会吧。” 听到她的话,我忍不住笑了起来,但在心里某个地方,我被她的话感动了……这个世界上,有太多不可思议的事,连心存感恩的遇难者,都可以借无名少女之力传达心灵感应。那么,彩虹会散发出淡淡的香味,也不足为奇吧。 我和薰子抛开雨伞,默契地握住了对方的手。 第五章 正如我预测的那样,二十分钟后,瓢泼大雨突然减弱,见此情景,不少和我一同避雨的人立即走出了车站。 我抬起头,望着空中飘过的云朵,思忖着自己该怎么办。一番挣扎后,我决定还是等?99lib?一会儿。 说起来,好久都没看到彩虹了。 我出神地看着天空,感叹着。 意外得到的闲暇时光,竟让我不知不觉回到了三十年前的少年时代。 回想起和我一起并肩眺望彩虹的薰子的笑脸,心头仍然荡漾着暧意。她不在乎我被所有人疏远,而赐了我人生中的第一份爱。如果当初没遇到她,我很可能已经走上歧途了吧。 那天以后,我开始努力重新融入校园生活。 最初,大家依旧不接纳我,但我?99lib?没放弃。到毕业时,我身边终于有了好多朋友。记得毕业照里,我和朋友们肩并肩,笑得一脸幸福。 而我能重新得到这一切,是薰子的功劳。我常常想,要是能和她一起毕业,就更好了…… 这世上,一定没有想当野狗的小狗吧。只要能得到别人丝毫的关怀,只要能被人需要,就一定能踏上正途吧。 我也回去吧。 雨势越来越弱,我准备踏上回家的路。几乎就在同时,我看见眼前有人撑着红雨伞朝这边走来。 她的另一只手里藏书网,还拿着把男士伞。 “回来啦!”她走到我面前,把伞递给我,开心地说。 “你怎么来啦?” “偶尔这样也不错啊。不过,雨停了,我刚才还在担心你怎么办呢……” “我也没给你打电话,你怎么知道我到车站了呢?” “我就是知道嘛!” 薰子说着,眉毛又掉成了八字形,露出熟悉的笑颜…… 第一章 在我的记忆里,她总是带着淡淡的微笑。 每次一笑,她那大大的眼睛就会眯成弯弯的月牙,还露出整齐白净的牙齿。特别是当她怜爱地看着小孩子时,黑眼珠里就会流露出柔和的光芒。我最喜欢她的笑容了,何况她笑的时候,脸上还浮现出迷人的小酒窝。 明月高悬的夜晚,最适合怀念她。 不知为何,每次想到她,我的脑海中总会浮现出皎洁的月亮。我想,一定是她陪我喝的“月亮之水”,给年少的自己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吧。 我最喜欢她——我的明惠阿姨。 我的相册里保存着一张明惠阿姨的老照片,是她年轻时拍的。她半蹲在医院的病床边,靠在妈妈身旁,抱住刚出生的我,一脸幸福地亲吻我的脸颊。这张照片应该是爸爸拍的,因为他特别喜欢摄影。地点好像是荒川医院。 照片里,妈妈对着镜头,笑得很温馨。而明惠阿姨好像完全不在乎这张纪念照似的,不看镜头,只顾看着襁褓中的我,脸上笑开了花。那年是昭和三十七年,妈妈二十四岁,明惠阿姨小她四岁,也就是二十岁。 每次看到照片中明惠阿姨那青春美丽的容颜,我心都涌起一股激动的热流。 因为,我总幻想,如果照片中的世界能和现在的世界连接在一起,我就能和当年的明惠阿姨谈心了吧,那该多么幸福啊!如果她能提前告诉我以后会发生的事情,她的人生一定会截然不同。不过,阿姨她自己也许并没这样想。 从小时候起,明惠阿姨就是我的骄傲。 她又温柔又漂亮,唱歌也好听,还会做好看的衣服。我常想,等我长大了,就要做明惠阿姨那样的人。 可我每次这样对她说,她都苦涩地笑笑:“听小美这样讲,阿姨好开心,不过阿姨倒希望像小美一样,做个无忧无虑的孩子,和小朋友们一起玩耍、打排球,多好啊!” 因为阿姨有先天性心脏病,医生禁止她做任何剧烈运动,所以从小她就只能在体育课上看别人玩耍。当年,她特意在我家附近租房子住,也是因为这里离她常去的茶水医院近,而且妈妈多少能照顾她。这些都是叶山老家的姥爷告诉我的。 从出生到结婚,我一直都住在台东区谷中附近,不过现在这栋居所早已被拆了。 我家离上野公园特别近,连小孩子也能步行走到,所以每次学校举行活动,或是家人出去郊游时,我们都会去上野公园。相册里收藏的照片,有好多张都是以公园的喷泉为背景的。 当然,我和阿姨单独拍的照片也不少,尤其是我上幼儿园时,每次都站在阿姨旁边,抱着她的小腿,一脸得意的样子,好像在跟别人炫耀:“这个人是我阿姨,谁都不许和我抢!”我对阿姨的喜爱之情真不一般呢。 刚才说过了,阿姨比妈妈小四岁。妈妈原本是神奈川人,和在出版社工作的爸爸结婚后,就搬到了谷中。妈妈和阿姨是家里仅有的两姐妹,从小关系就特别亲密。 阿姨虽然心脏不好,但只要注意些也不会有事,她高中一毕业就上了缝纫学校,学了门手艺。那学校位于莺谷站附近的根岸,所以阿姨就在我家附近租了间房,一个人住(也有可能是因为离我家近,她才选择了这所学校)。而且,阿姨每两个星期就要去茶水的顺天堂医院复诊,住在这里交通也便利很多。 我感觉,从记事起阿姨就一直在我身边。 那时,阿姨已从缝纫学校毕业,在一家成衣店做工。工作很轻松,所以我每次去公寓找她,她基本上都在,还给我买各种各样的零食吃。我五岁时,妈妈为了维持家计,开始在超市的蔬菜部打零工。因此,童年的大部分时间,都是阿姨陪我度过的。 “睦美,你有两个妈妈呢!” 每次阿姨代妈妈来幼儿园接我时,老师总这样跟我开玩笑。但我一点都不这样认为。 我觉得,妈妈终归是妈妈。她对孩子严厉,时而发脾气,时而不高兴。而阿姨却像姐姐一样,是我憧憬的对象,只有在她面前,我才能无止境地撒娇。 之所以
会有这样的感觉,是因为她们的立场不同,对待我的方式自然也不同。妈妈为了教育我,常常一本正经地训斥我,难得见她对我有好脸色。而阿姨毕竟和我有距离,偶尔对我溺爱一点也无妨。 直到后来我有了孩子,才发现其实在他们面前,我也是个严厉的母亲,而在侄女面前,我却是个温柔的阿姨。 此外,即使她俩是姐妹,性格上也有天壤之别。妈妈的性情如她魁梧的身材一般非常要强,虽说也算开朗,但生气时却相当恐怖。 “我说睦美,你怎么
总是这么磨蹭!这样以后能干什么大事!” 我一向做事拖拉,常常被妈妈教训。她干什么都雷厉风行,对我这种做事慢慢吞吞的人,实在难以容忍。 爸爸年轻时立志当文学家,也许是受他影响,我从小就很喜欢看书,长大后渐渐成了一个爱做梦的感性少女。虽然有时会像阿姨羡慕的那样,和小朋友到处玩耍,但我更喜欢去图书馆看书。记得小学一年级时,我曾坚持将来一定会和卖文具的或是开书店的人结婚…… 此外,我也喜欢发呆,常常在晚饭后站在窗边向远处眺望,脑海里浮想联翩,甚至幻想着自己变成彼得潘。当然,我每次都尽量不被妈妈发现,不过,偶尔也会被她敲脑门:“又在这里浪费时间!赶紧洗澡去!” 在妈妈看来,做事干净利落才是美德,对我这种脾性的孩子,她无论如何都看不惯。偏偏我每次做事,她都要在旁边盯着,嘴里还不停啰嗦:“怎么这么慢,急死人了!”所以,年少时我心里就留下了阴影,觉得自己在妈妈眼里一事无成…… 然而,明惠阿姨就不会这样对我。阿姨做饭、缝纫、家务事样样都做得不逊于妈妈,可以说比妈妈做得还好,但她从来不以自己的标准来要求别人。 “世上有各种各样的人,每个人的性格和脾气都不一样。你看,我们去动物园,也会看到大猩猩到处闲逛,而狮子在睡觉,对吗?” 虽然我觉得这个形容不贴切,但只要是阿姨说的话我就爱听,所以听了阿姨的开导后,我心里舒服多了。 现在想来,阿姨好像从没发过脾气,连大声说话都很少见。似乎她生来就不懂得伤害别人。 小学时发生的一件事使我至今难以释怀。那天,我和阿姨一起出去买东西,好像去的是不忍大道附近的一家布匹店。 通常,和阿姨出门时,我都会牵着她的手,但那天阿姨两只手都提着东西,我只好一个人走在阿姨前面,心里不禁有些失落(因为我特别想拉着阿姨的手)。我无聊地在人行道台阶上走上走下,还把挂在商店外的广告牌打得“砰砰”响。 记得好像走到团子坂十字路口要过马路时,我不知在想什么,鬼使神差地不看红绿灯就往前冲。虽然我一向粗心大意,但那时候确实是有原因的。 突然,一辆大卡车发出刺耳的急刹车声,在我面前停了下来,我这才注意到人行道上亮着红灯。 “小美!” 瞬间,阿姨丢掉手里的东西,失魂般跑到马路中间,从后面紧紧抱住傻站在原地的我。 “小姑娘,不会过马路吗?”卡车司机探出头,一脸愤怒地冲我吼道。 阿姨当时特别过意不去,一直跟司机赔礼道歉,我记得一清二楚。 后来,阿姨低着头,牵着我的手走到路边,蹲在我面前,看着我的眼睛,温柔地说:“小美,你听阿姨说……” 可是,阿姨没说下去,一直重复着“听阿姨说”,如果是妈妈,一定会狠狠敲我的后脑勺,在大庭广众之下怒斥我。 最后,阿姨顿了顿,不紧不慢地对我讲:“以后过马路的时候,一定要先看红绿灯,知道吗?然后再看看马路两边……” 阿姨说着说着,眼眶竟湿润起来,最后眼泪夺眶而出,顺着她白皙的面颊流下来。 “阿姨,你怎么了?是不是心脏不舒服啊?” 突然间,我反应过来。刚才我差点被卡车撞到,会不会让阿姨受到惊吓,心脏病发作了? “没有,没事的,心脏没有不舒服……” 阿姨说着,抓起我的两只小手,放在她的手心里紧紧握住。她什么都不说,但从她握住我的手掌间,我能感觉到她的心脏在快速地跳动。 “可是,阿姨的心里很痛。万一小美被车撞到了……”阿姨把脸贴在我的手背上,颤抖着说,“小美,你以后不能这么粗心。小美这么瘦弱,被大卡车撞到了一定会没命的。要是小美死了,就再也见不到爸爸妈妈,见不到小朋友,当然也见不到阿姨了……” 听阿姨这样说,我心里难过极了,竟也跟着哭了起来。阿姨把我紧紧搂在她的怀里,温柔地抚摸着我的头和后背。 那一刻,我在心里默默发誓:以后绝不做惊吓阿姨的事,不让她为我担心。这不仅仅是为她的身体着想,更因为我再也不想看到她如此悲伤的表情。 第二章 交通事故九九藏书真的很恐怖。那之后,我每次过马路都会万分小心。没想到,妈妈却真的经历了一场交通事故。 那是我上小学二年级那年秋天的事。那天,妈妈下班路过池之端的十字路口时,被一辆行驶中的小轿车撞倒了。因为是阳光晴朗的午后,妈妈以为那车距离她很远,便忽略了红绿灯,直接穿过机动车道,结果酿成了悲剧。 还好妈妈一向身体健壮,脖子以下并无大碍,只不过摔倒时,头撞在了水泥地上,送到医院时还处于昏迷状态。 爸爸闻讯火速从公司赶到了医院,阿姨带着我也迅速赶了过去。看到妈妈头部被绷带缠得严严实实的样子,我心里咯噔一下,一时间无法接受,一屁股坐在了凳子上。 “总之,暂时没生命危险了……”爸爸听了医生的详细说明,安慰我和阿姨,“我们能做的,就是等她恢复意识。” 我靠在妈妈的床边,看着她的脸。偶尔我看到她的眼皮动了一下,以为她会醒过来,但接下来再也没动静了,让人感觉她似乎会永远这样沉睡下去。 夜色越来越浓,当时我才八岁,抵挡不住困意的侵袭,眼皮不停地往下搭。我不停暗示自己,无论如何都要坚持下去,因为现在是妈妈的关键时期……我一般九点就睡了,所以可想而知,那天我确实熬得很辛苦。 “睦美,爸爸在这里看着,你和明惠阿姨回家去
吧。妈妈不会有事的。” 爸爸见我困得不行,便劝我回去。可我不愿答应他,况且我也不想麻烦阿姨,毕竟她的身体也不好。但看着爸爸坚定的眼神,我只能听他的吩咐。 最后,我和阿姨打车回到她的公寓。到家时将近十一点。对当时的我来说,几乎相当于深夜。 “小美,要坚强些呀!” 我失神地靠在房间的墙壁上,茫然若失地看着正在铺被褥的阿姨。 那时,阿姨住的公寓是木质房屋,她的房间在二楼。进屋时要在楼房入口处脱鞋,穿过木质走廊,然后才是一间间单独的小屋。如今的公寓大多是独立的套间,但那时多数是这种样式。 打开拉门,有个小巧的梳洗台,余下便是一间仅六叠大小的房间。面积虽小,但阿姨把屋子收拾得干净整洁,特别舒心。 房间里,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台脚踏式缝纫机,那可是阿姨最珍惜的宝贝。不用的时候,她会把亲手缝制的蕾丝布帘盖在上面,以免落灰。乍一看还以为那是个精致的餐桌呢。阿姨还在上头摆了个漂亮的花瓶,里面总是插着鲜艳的时令花朵,所以更容易让人误会了。 朝东的窗户上挂着橙底红条纹的窗帘,吃饭时用的折叠小餐桌上也铺着和缝纫机上相同款式的布帘。房间角落里摆着一个小巧的书架,里头收藏着各类书籍,好像有太宰治和中原中也的着作。书架上还摆着外公外婆的照片和我们家的全家福。照片里,当时的我还是个刚出生的婴儿,每次看到这照片,我都会感到特别害羞。 “铺好了!和阿姨一起睡吧!” 因为缝纫机和其他家具占去了房间的大部分空间,地板上只能铺一个被褥,每次在阿姨家住(其实次数也不算多),我们都躺在一床被子里相拥而睡。 躺入被褥的那一刻,我冻得直哆嗦,但当我把脚伸向阿姨那边时,一股暖流顿时浸入全身,我很快就进入了梦乡。 虽然入睡很快,我却在半夜里突然惊醒了,也许是我下意识在担心妈妈吧。而且,这和我早上睁眼醒来完全不同,是突然问吓醒的。阿姨此时正搂着我,轻轻地打呼。 要是妈妈醒不过来怎么办? 黑暗的房间里,我越想越害怕,最后竟哭了起来。 “小美,是在担心妈妈吗?”阿姨听到我的啜泣,也醒来了,轻轻说道,“爸爸都说了,现在没有生命危险,所以别担心。” “我知道……我知道……” 我一向对爸爸说的话深信不疑,因为他不仅毕业于名牌大学,知识渊博,在公司里也特别有威信。即使是好强的妈妈,也很听爸爸的话。 所以只要爸爸说没问题,就绝不会发生悲伤的事。 即使如此,我也无法完全放下心来。一想到妈妈可能醒不过来,再也不会像以前那样喊我“睦美”,我就悲痛欲绝。 “房间好黑,我好害怕……”我依偎在阿姨身边颤抖着说。 如果是平时,我根本不怕黑,但那天不知为何,莫名地感到恐惧,就像房间角落里潜藏着噩耗一般…… “阿姨,把电灯打开好吗?” “可以……不过这样的话,小美会不会睡不着?” 在我们家,睡觉时不开台灯。因为爸爸不喜欢,所以我也养成了在黑暗中才能睡着的习惯。 “可我就是害怕……” “那就让月亮到屋里来吧。”阿姨说了句让我着实摸不着头脑的话。 她轻轻地从被窝里钻出来,没有开灯,径直走向梳洗台。过了一会儿,我听到厨房传来瓷器碰撞的声音,只见她两手端着瓷杯子走了过来。 阿姨把杯子放在缝纫机上,轻轻拉开窗帘,只见一轮明月高悬空中,柔和的白月光静静投落在房间了。阿姨把玻璃窗推开,瞬间,丝丝微凉的秋风从窗外吹了进来。 “小美,到这边来。” 阿姨把头伸出窗外,看了看黑色的夜空。我不明白她的意思,只好听从她的话。 “你看,月亮多漂亮啊!” 我也把头伸出窗外,看见圆圆的月亮高高地挂在天上。 “我们向月亮大人祈祷,让它保佑妈妈早日康复吧?” 阿姨让我坐在床边,递给我一个小茶杯,里面装着八分满的水。这个茶杯是阿姨买给我的专用杯,杯子外头还印有飞飞鼠的图案。 “我们把月亮捉进杯子里吧?” 阿姨坐在我旁边,举起她手的白色茶杯,在空中慢慢地画了个“8”字型。 “阿姨,这是干什么?” “小美,你也这样试试看,可以把月亮捉进杯子哦。” 就是说,茶杯里的水可以倒映出月亮。 “哇,我捉到了!” 不一会儿,阿姨得意地跟我炫耀起来。我刚要凑过去,阿姨就恶作剧般一下子把杯子拿得老远。 “不给小美看,我捉的月亮只有我自己看得到哦。” 现在想想,夜空中的月亮倒映在水面上的角度是固定的,的确只有从她自己的位置上才能看到。不过,当时年少的我还以为其中真的暗藏玄机呢。 “啊,我也捉到啦!” 过了一会儿,我杯中的水面上也映出了皎洁的明月。夜空中散发着淡淡光芒的月亮,在我手中的小茶杯里轻轻晃动着。 如果杯子里不是水,而是其他颜色的液体,月影会更明晰吧,但透明的水给人一种清爽纯净的感觉。那月亮的倒影,像融化在水里一样。 “看,我们把月亮大人请进屋了吧?” 我点点头,其实,我也只能做出这样的反应,因为年幼的我当真以为月亮从天而降了呢。 “那我们向月亮大人请愿吧,希望她保佑小美的妈妈早点好起来……如果月亮大人听到了小美的祈祷,水就会有甜味……” 我不假思索地问道:“真的?阿姨不会骗我?” 阿姨微笑道:“那我们试试看,但是要心诚才灵。” 于是,我对着杯中的月亮,虔诚地说“请保佑妈妈早日康复……”,连说了三遍。 “来小美,尝尝杯子里的水……” 我听从阿姨的吩咐,喝了一大口,让我惊讶的是,这水竟然真的有淡淡的甜味! “阿姨,水变甜啦!”我吃惊地说。 阿姨开心地点点头:“太好了,月亮大人一定会让小美的心愿实现!” 那一刻,我有点相信了,不,那时我的确信以为真。 如今长大成人,我当然识破了阿姨简单的把戏。一定是她提前把白糖放入了水中,杯里的水一开始其实就是甜的。但当时,我被阿姨善意的谎言所欺骗,以为真是变成了甜的。 其实,是真是假已无关紧要。 时光飞逝,直到今天,我依然无法忘怀阿姨为了我煞费苦心编织出的如此美丽的童话。 奇怪的是,喝了杯里的水之后,我的心情真的平静99lib.下来,最后静静地进入了梦乡。而且,不知是不是我的祈祷打动了月亮大人,第二天早上,妈妈真的从昏迷中清醒了过来。 第三章 恢复意识后,妈妈的身体状况日渐好转,三个星期后便出院回家了。 之前也说过,妈妈的身体并无大碍,只是头部受到了重创,不过,从精密检查的结果来看,暂时没有留下后遗症的迹象,我们也总算松了口气。 然而出院后不久,妈妈就开始变得有些反常。虽然她一如既往地看不惯我的磨蹭,但现在更加苛刻,而且更怪的是,不知为何,她居然让我疏远明惠阿姨! 有一天,我在玄关换鞋正要出去玩,妈妈走过来对我说:“睦美,以后不要再去找明惠阿姨了。” 那天,我本来打算去找阿姨,听到妈妈的话,我一脸诧异,忍不住问她为什么。 “你总是去,会打扰她的。” “可阿姨说,我在她旁边不会影响她,还说我能陪她聊天,她很开心……” “她是怕你无聊才这样说!总之,你以后别再去她那儿了。真想去的话,必须提前跟我说一声!” 我当然无法接受。妈妈之前从没这样说过,为什么突然间变了呢? 阿姨的公寓里有我的茶杯和碗筷,可以说,那里是我的第二个家。从幼儿园起,我就常常在那儿等妈妈下班回家,即使上了小学,下雨天的午后我大多也会
九九藏书
在阿姨家。况且,妈妈自己也说过,比起我独自一人在家,她更放心我在阿姨那里…… “哪儿来这么多废话!你就老老实实听我的!”最终,妈妈对我的刨根问底忍无可忍了,大声训斥道。小孩子到底还是惧怕父母的威严,听到妈妈的99lib?呵责,我只能默不作声。 结果,我不得不答应妈妈,不去阿姨家。虽然我不明就里,但一想到妈妈从未有过的严厉表情,就不敢违抗。我觉得她的神情像极了狐狸,眼睛向上吊起。 不过,我很快就打破了妈妈定的规矩。因为她的神情很恐怖,我现在能求助的人只有阿姨了。 “姐姐真的不让小美来找我吗?”我偷偷跑去阿姨家,把所有事情都告诉了她。阿姨听完,不可思议地皱起了眉头。 “而且妈妈说得很坚决。是不是妈妈的头被撞坏了,才变得这么奇怪……” 其实我最担心的正是这一点。虽然医生说没留下后遗症,但也可能有误诊。 “总之,小美先按妈妈说的做。”阿姨想了一会儿后这样对我说。虽然我心里很不乐意,但也没其他办法了。 “不过,有一点你要记住,阿姨从没觉得你来玩儿会打扰我。”阿姨说着,把我紧紧搂在她怀里。 之后,我很昕妈妈的话,没偷偷去阿姨家。但她并没禁止我和阿姨在外面玩儿,所以,我还是常常在周末和阿姨一起去上野公园散步,或者搭公交去荒川游乐园玩耍。 然而,好景不长。后来,妈妈连这一点也不允许了。不,不但不能和阿姨玩儿,连见面都明令禁止。 “睦美,小孩子就应该和小朋友一起玩儿,不要总缠着明惠阿姨!” 难道这就是理由?我当然不能就此妥协,鼓起勇气和妈妈争辩。当时我只有八岁,但也相当倔强。 “别闹了!” 吵了几分钟后,我依然不肯善罢甘休,妈妈不耐烦地打了我一巴掌,又露出了之前那种恐怖的表情。 其实,我这段时间被她揍了好多次,但都是打在头和背上。毕竟是母女,再怎么吵,她也不会打我的脸。可今天,她居然真的动了手。虽然不重,但这明显说明,她的确变得很奇怪。想到这儿,我只好保持沉默…… 那天晚上,爸爸一下班回家,我就告诉了他一切。当然,我是趁妈妈洗澡的间隙偷偷说的。 “真有这么奇怪的事?”听了我的话,爸爸和阿姨一样紧蹙眉头,一脸诧异,“可医生明明说没事了啊……” 我把自己的猜测告诉爸爸,说是不是因为妈妈被撞坏了头,才变得不可理喻,爸爸却没表示赞同。我还补充说,妈妈生气时的表情像极了发怒的野兽,特别可怕…… “我明白小美的意思了。等有时间,我会带妈妈去医院检查。不过,没弄清楚之前,小美不要再惹妈妈生气,要乖乖听她的话。” 对父亲的回答,我倍感意外。难道爸爸能理所当然地接受如此怪异的妈妈吗?我本想问他的,但还是忍住了。 这样一来,我真的见不到阿姨了…… 明明只有行十分钟的距离,明明是我的阿姨,而且一直以来都那么亲密,感情那么深,为什么突然不让我们见面,我怎么都想不通。
99lib?
况且,谁都没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只丢给我一句“不许见面!”小孩子还真是弱势群体啊! 结果,我再没去找过阿姨。99lib. 阿姨从此也不再来我们家。以前她几乎每天都接送我上下学,但现在好像突然消失了一样。 难道,阿姨真的觉得我是累赘吗? 有时,我会钻牛角尖,陷入这样的苦闷中。但转瞬我又会想起阿姨抱着我说的话,心中的阴霾顿时一扫而空。因为我相信,阿姨是这世上唯一不会骗我的人。 当时我还猜想,是不是妈妈不允许阿姨来我们家……说不定是妈妈那可怕的表情把阿姨的不满给强压了下去。 这样过去三个月后,妈妈仍未恢复正常。她辞去了超市的工作,做起了家庭主妇,做饭时偶尔会一个人在厨房里骂骂咧咧,没完没了地抱怨。 “太过分了99lib?!” “把我当傻子啊!” “你们都别想得逞!” 她拿着刀,把菜剁得砰砰响,嘴里反反复复念叨着这几句话。每次听到她没来由的咒骂声,我就胆战心惊,唯一能做的,就是默默祈祷爸爸早点带她去医院做检查。 可第二年春天,妈妈居然鬼使神差地好转了。 那时正是小学二年级期末,我拿着成绩单回家,发现她莫名地心情大好。她看着我并不出彩的成绩单,竟然也露出了笑脸,还夸奖我手工课上做的小纸盒好看,并把我的硬笔书法奖状贴在墙上。 说实话,对这极端的变化,我一时接受不了。不过,比起从前惴惴不安的生活,这倒是个值得祝贺的转变。 “考得不错!这是给你的奖励。” 妈妈开心地从钱包里掏出两个百元硬币放到我手里。其实,出车祸前,她很少给我零花钱,这从天而降的好事,让我更加心生顾虑。 我赶紧从家里跑了出来。 不知道阿姨最近怎么样了? 走在阿姨家附近的小路上,我突然怀念起阿姨的笑脸。 自从被妈妈禁止见面以来,我就没见过阿姨。直到年末,阿姨回叶山老家前,才来我们家打了声招呼。那也是我最后一次和阿姨说话。 孩子就是孩子啊。刚和阿姨切断联系那会儿,我感觉被抛弃一般,每天都在寂寞中度过。为了弥补心里的缺失,我尽可能在学校里和小朋友一起玩,渐渐地也不觉得孤独了,觉得正如妈妈所说的那样,“小孩就该和小孩玩”。 但那天,我突然很想见一见久违的阿姨。虽然妈妈的禁令还未解除,但我看她那天心情好,即使不小心被她发现,应该电不会激怒她。 我偷偷溜出门,悄悄走到阿姨的公寓。我看到了熟悉的楼房,怀念地抬头望了望阿姨的房间,不料窗户上居然没挂着我熟悉的橙色窗帘。 不会吧…… 我忐忑不安地冲到大门,脱了鞋急匆匆跑到二楼,还没站稳就慌张地敲门。 无人应答。我急得一把拉开了推拉门。 果然不出所料。房间里空空荡荡,干净的地板反射着窗口照进来的耀眼阳光。 阿姨…… 不错,从我记事起就陪在我身边的明惠阿姨,居然悄无声息地一个人回了老家。我突然反应过来,妈妈心情好转,也是因为这个吧…… 妈妈和阿姨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 望着空空如也的房子,我终于意识到这个问题。 再怎么说都是亲姐妹,不至于闹这么僵吧。她们之间一定有事情瞒着我,而且是不能公开的特殊的事情。 第四章 然而,我一直没机会知道真相。 岁月如梭,直到我上了中学,才敢向妈妈问起这件事,但她并没告诉我详细的原因,只是敷衍我说:“是她做了丢人的事,我才跟她断了姐妹关系……” 对此,我当然不能理解,阿姨那么温柔,会做出什么丢人的事?我不明白妈妈的意思。 我特别想回叶山的老家向阿姨问个究竟,但在妈妈面前,我怎么也无法开口。时间越长,我心里越苦闷。最后,初二那年暑假,我终于下定决心,瞒着父母回一趟老家。这才知道,阿姨从谷中搬走后,一直和爷爷奶奶住在一起,也没结婚。 “小美都长这么大啦!”在逗子车站接我下车的阿姨,开口就这样说。 我们差不多有六年没见了。我已经十四岁,个子也长高了,和当年相比,的确长成了大姑娘。而三十四岁的阿姨则显得特别苍老,原本乌黑亮泽的秀发变得枯黄稀疏,皮肤也没了光泽。 “岁月不饶人呀,我都老成这样啦。” 阿姨故作伤心,但温柔的笑脸一点没变,反倒让我觉得更凄凉了。 “对了,小佑介还好吧?”坐在回叶山的汽车上,阿姨问。 “嗯,好得很。简直活泼过头了呢。” “那就好……” 颠簸的车上,阿姨眯起眼睛,温馨地笑了。 佑介是我的小弟弟,是阿姨搬走第二年出生的,比我小九岁,特别可爱。 阿姨看着我怜惜弟弟的眼神,禁不住感叹道:“我也想见他一面呢……” 不过,我还真是一根筋。妈妈的态度越是蛮横,我就越想知道她和阿姨之间的事情。 十四岁的我虽然还不成熟,总归要比八岁时更明白事理。所以,考虑到妈妈对阿姨的种种态度,我禁不住怀疑……但这只是我自己的猜测而已。 最后我们终于到了爷爷奶奶家,他们很热情地欢迎我来访。 大家开心地传看着我带回去的佑介的照片,又聊了会儿我将来的梦想。时隔几年,再次尝到阿姨亲手做的美味饭菜,我觉得特别幸福。我略带夸张地跟爷爷奶奶说起当年在谷中和阿姨的点点滴滴,逗得他们哈哈大笑。 那天,直到夜里,我才有机会和阿姨独处一室。我当时心想,即使被父母狠狠训斥,我也不后悔来和阿姨见面。 那晚,我再次见到了杯中的月亮。 能再见到阿姨我格外开心,便央求她和我睡在一起。叶山老家的房子比阿姨租住的公寓宽敞
?99lib?
得多,于是我们铺了两张被褥,我和阿姨并排躺在一头,关掉电灯,一直聊到深夜。 “对了,阿姨还记得吗?妈妈出事那天夜里,我把月亮捉进杯中,并喝了那杯水。” “呵呵,是啊,我当然记得。” 黑暗的房间里,阿姨轻轻笑出了声。老家的房子靠海很近,说话间,我一直听到海浪声随风传来。 “真有意思,我们再试试吗?” “那,我们再试试?”阿姨钻出被窝,“小美等下哦,我去装杯水。” 阿姨朝厨房走去,而我轻轻走到窗边,拉开窗帘,瞬间,潮水的味道伴着海风扑鼻而来,海浪声更清晰了。 我探出身子,抬头望了望外面。今晚,明月依旧高悬空中,但客厅的屋檐有点挡住月亮,看来把它引到杯中需要些技巧呢。 “小美,久等了。” 过了会儿,阿姨端着两个茶杯走过来。我刚要伸手去接,一瞬间愣住了。阿姨手里的小茶杯,居然还是我以前在她公寓里用过的那个上面印有飞飞鼠图案的儿童杯。 “阿姨,这个,你还没扔吗?” “怎么可能扔呀?” 柔和的月光透过窗户投落在阿姨身上,我看见她脸上又浮现出往日的笑容。是啊,我的明惠阿姨本来就是又温柔又重感情的人…… “来,我们来捉月亮吧。” 配合着阿姨的这句话,我拿起手中小小的茶杯,对着投射进房间的月光,不停调整着角度。 “今晚的月亮不够高,有些难哦,她好像躲进屋檐下面了呢。” 阿姨像孩子做游戏一样。我也不甘示弱,来回移动着茶杯,不过,今晚的月亮确实很低,大概不会像从前那么容易倒映在杯里吧。 捉到啦! 我辛苦了五分钟,终于有了成果。飞飞鼠的小茶杯里突然映出又小又圆的光点。我正要兴奋地告诉阿姨,却又发现了一件奇怪的事。 这个,是月亮吗? 我当时站在窗边,但.99lib.那是个月亮被遮住的角落,只有我的脚尖处才投落有淡淡的月光。 然而,我端在胸口的杯子里,确实映出了明亮的光圈。轻轻一晃,它还随水面一起荡漾,的的确确是倒映出来的。 我抬头望向天花板,上面既没有反射的月光,也没有其他光源,因为我们连台灯都没开。 这是什么光呢? 我凝视小小的光点,一瞬间突然看见那里面映出一个小巧的粉嫩嘴唇。 那不是大人的,很明显,是婴儿的! 我不禁一愣,紧握杯子的手顿时一松,杯子一下掉到地上,杯中水泼了一地。 “哎呀,小美怎么还是这么粗心大意呀。” 阿姨蹲下去,笑着捡起杯子。 “阿姨,你告诉我!”我顾不上道歉,一把抓住阿姨的胳膊问,“六年前,你和妈妈之间发生了什么事?难道阿姨和爸爸……” “小美!” 阿姨厉声打断了我的话,我从没见她这么严肃。 “不是小美想的那样……”她捡起杯子,放低了声调说道,“就算发生了什么,也和小美没关系……小美还是不知道的好。” 阿姨背对着月光,语气很温柔,可我明明看见她的眼角有泪水滑落。 六年后的秋天,阿姨在海边晨练时突发心脏病去世。享年四十岁,未婚。 虽然妈妈和阿姨断了姐妹关系,但听到噩耗时,妈妈还是哭成了泪人,自言自语般反复念叨着:.99lib.“明惠,你怎么能这样……”那声音,我至今难以忘记。 葬礼在逗子的殡仪场举行。 那是个秋高气爽的周日,空旷的郊外,万里碧空一望无垠。葬礼办得很安静,符合阿姨一贯的沉稳作风。 告别仪式结束后,我们在殡仪场的大厅等待阿姨的遗体火化,妈妈静静走到我身边,给我讲起了以前的事情。其实,我并没向她问起,也许是她心怀忏悔,也许是她想让我与她一起承受心理负担,她告诉了我阿姨并不想让我知道的事。 其实,事情和我想象的差不多。爸爸和阿姨,不知何时起,关系变得有些暧昧。 妈妈自顾自地说:“刚开始,我有些同情她,因为她从小就这样,自己不爱做声,却总是很体谅别人。当然,父母也很疼爱她。” 那时,我看见爸爸正在广间旁边和亲戚们喝着啤酒,高谈阔论。那涨红着脸的表情和葬礼的气氛还真是不协调,这让我对他产生了莫名的厌恶。他一定想不到,自己当年的丑事正在被人谈论吧。 “我是出车祸后住院时才知道的。那时候,我真是无法面对。一想到我若有个三长两短,那两人不知会做出什么事来,我就火冒三丈……” 我不清楚爸爸当时怎么想,但阿姨肯定是真心在祈祷妈妈早日康复,否则她又岂会想到向杯中的月亮请愿? “而且那孩子后来怀孕了。明知身体不好,还不好好爱惜……” 妈妈把一切和盘托出。 “还说什么一个人也要把孩子生下来养大。这不是闹笑话嘛……真是作孽啊!” 作孽——这是我最不想从妈妈口中听到的词。 “她又没让你把爸爸给她,让她把孩子生下来不好吗?” 说出这句话时,我的心如针扎般隐隐作痛,因为阿姨是那么重感情的人,做出如此艰难的决定,她的心该有多痛啊…… “你在说什么!”妈妈瞪大眼睛,“那是因为你……还不是为了你啊……” 我不禁紧紧合上双眼。 那晚,杯子里浮现的光圈中,的确映出了婴儿的嘴唇。如果没错,那应该是我同父异母的弟弟或妹妹吧…… 现在想想,比起杯中的月亮,那光芒是何等虚幻。 “妈妈,你为什么现在要告诉我这些……” 听她讲完后,我心里像压了块石头,极为沉重…… 阿姨一定了解,我知道此事后会非常苦闷,所以才选择保持沉默,静静地离开这个世界吧。 “因为每个人都那么宠她!爷爷也是,奶奶也是,连你爸爸,还有你,大家都在叫明惠、明惠……而我,只能是那个孩子的姐姐!”妈妈悲痛欲绝地喊道,用又粗又大的双手捂住脸,放声大哭。 这句话并不是我想要的回答。可是,看到她颤抖的肩膀,我平生第一次感觉到,妈妈其实是如此脆弱,比任何人都更需要爱和关怀…… 第一章 杜鹃花开的时节,总不免有些难挨。 有时晴空万里却冷风瑟瑟,有时太阳明明躲进了云层,却依旧酷热难耐。这种天气真让人苦恼,不知道该穿长袖还是短袖,是否要套上外套。更郁闷的是,我每次出门前,只要站在玄关看到天空一片阴霾,就拿不定主意要不要带伞。 我今天又判断失误了。早上出门时,天上明明还乌云密布,风雨将至,而且温度也很低,可在公车上还没坐到一小时,窗外就阳光普照,一片灿烂。于是,那把黑伞和身上的外套瞬间就成了负担。真是让人无可奈何的杜鹃花季节。 我从车站走到附近的医院时,额头上居然还沁出了汗。在人口处的吸烟区,我看到有好几个病人围着烟灰缸抽烟,我下意识地寻找贵明的身影,竟然没发现那张酷似鸭子的脸。这才想起来那家伙很早就戒烟了。 这家医院真啊! 我感叹着,穿过玻璃大门。后面还有一扇门,虽然是自动的,但也有相当的年纪,开关时会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好像被人强行拉开推上似的,说不定是门缝里卡有什么东西吧。仅此一点,就让我对这医院的信任大打折扣。 住院也该挑个好点的地方吧。 我边想边走进一楼大厅。没想到,就这破医院,挂号处还排着长龙,难道这里的医生医术高明?或许是地理位置的关系,来看病的大多是老人家。 我想起贵明好像跟我说过他住在三〇二室,于是我径直走到电梯处,直上三楼。为了方便那些卧床的病人,医院把电梯建在了楼道尽头。电梯的按钮还是最古老的式样,相当怀旧。电梯箱是不锈钢材质,使整个空间充满了阴冷的气息。 到三楼后,我找到了二号房,但门口处姓名牌上并不是贵明的名字。正好,一个胖乎乎的护士从我旁边经过,我就问了她。她似乎很忙,急匆匆地带我到走廊尽头的六号房间。也许是为了通风,大门兀自敞开着,紧挨病床的窗帘在风中不停飘晃。 我往里一瞅,十叠大的病房里摆了一张床,逆光中的贵明穿着白色的病号服坐在床上。房间里传来了午后无聊的电视声音,贵明正在看电视。 “贵明!” 听到声音,贵明突然转过头。因为他背着光线,我还是看不清他的表情。 “呀,小信,你怎么来啦?你这个傻瓜,这么好的天气怎么还拿着伞啊?” “不是你打电话让我来的嘛!你管我拿不拿伞呢!” 我确定房间里除了他没别人后,就开始和他调侃。我和他小学时就认识了,所以每次聊天,我们还会像小孩子一样拌嘴。 “我没听你说搬到单人房间了啊,刚才还跑去二号房呢。” 我故意把带来的礼物随手扔在他床上,那是他拜托我在一家有名的西点店买的曲奇礼包。因为刚做完胃切除手术,不能吃任何食物,所以他跟孩子似的央求我半天,我才答应。 “你不知道我隔壁床的那家伙打呼噜有多厉害!我跟护士长说我夜夜失眠,她才把这里的空位给我,现在可是一床难求呢……” “那呼噜声有这么响?” “你想象不到,连玻璃窗都在晃……” “哈哈,你又在胡编乱造吧,谎话大王!真是本性难移啊!” 我笑着拉过椅子,在他床边坐下。其实我那时就感到了一种无法言说的不安。虽然说话的语气和神情还是从前那样,但现在的宫本贵明脸颊明显深陷,连眉毛和头发也开始掉落,同以前判若两人。我还从没见过他瘦成这个样子。 大概是一星期前的晚上,我突然接到他的电话。都说没消息就是好消息,我俩起码有一年没联系了,所以多少有些意外。 “我最近胃溃疡,现在胃切除了。” 那时,他的语气还挺轻松,我丝毫没觉得有什么严重。毕竟是四十好几的人,什么大风大浪没经历过啊。 “没什么好担心的,不过你能不能来看看我啊?就在荒川区××医院三〇二房。对了,可别空手来哦!” 他还是那副德行,不考虑我方不方便,就叫我带东西去看他,说完就挂了电话。我拿着话筒哭笑不得,我跟他亲如兄弟(认识了三十五年的发
小,怎么说都和亲兄弟差不多吧),如今得知他住院,当然不能置之不理。可是,因为工作上的事情,我还是拖到今天才来看他。 之前,我一直深信他电话里说的,以为只是个小手术,直到亲眼看到他骨瘦如柴的样子,才意识到又被这小子骗藏书网了……哎,他总是会很淡定地骗人。 “我说,你这家伙,电话里不是说没什么事吗?难道这回真没救啦?” 聊完各自家里的情况和共同的朋友后,我还是忍不住直截了当地问起了他的病情。如果不是这么多年的交情,我也不会说得这么直白。 “当然不是啊,真的不严重,马上就能出院了。” “是吗?” 虽然我嘴上这样说,心里还是不由得担心。贵明手背上的血管明显突起,真的消瘦不少。住院才三个星期,难道这么短短二十天就让他没了人形吗? 我故意生气道:“别再骗我了,你要是跟我见外,我饶不了你!” 他总算认真起来,沉默片刻,挠着头不好意思地对我坦白:“哎呀,还是瞒不过小信啊……” 果然不出所料,这家伙已是胃癌晚期,而且癌细胞扩散到好几个地方。从大病房转移到单人病房,想来也是治疗的需要。说什么临床的病号打呼噜太厉害,都是他胡编乱造的谎话…… “你也真是的,这么大的事,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不想让你担心嘛。我还不了解你?个头挺大,胆子却很小……要是你为我操心过度而生病,那多过意不去。” “臭小子,还贫嘴!” 贵明怕我看到他内心的脆弱,故意跟我开起玩笑。可是他应该也感觉到自己语气中的不自然吧。 “那现在情况怎么样?医生怎么说?” “放心,还不是无药可救。医生说只要切除癌细胞扩散到的器官,就有恢复的希望。” “是吗?” 我点点头,却不禁暗暗怀疑,兴许这小子又在哄我,毕竟他从小就是臭名昭着的谎话大王,撒谎的爱好远近闻名。而且,有的谎话根本没技术含量,一眼就能识破。 不过,我从没觉得他是个坏孩子,倒不如说我还挺喜欢他扯谎时的神气样儿。也许就是这点,才让贵明认为我胆子小吧…… “我都活了四十六年了,什么事没遇过啊……” 贵明坐在床上伸了个懒腰,一副满不在乎的口气,就像在说别人的事情似的。我就是喜欢他这种铁血男儿的气魄。 “别说得跟没事儿似的。就算为了浩子和大辉,你也得好起来啊!” 浩子是贵明的妻子,比他小五岁;大辉是他的长子,刚上初中。他还有个小女儿,叫惠梨香,还在上小学,大概是从小就受到贵明的影响,这孩子也是开朗张扬的性格。 “对了,差点忘了件大事……刚才我跟你说的话,一定要跟浩子她们保密!”听到我的话,贵明突然间想起什么似的说道。 “难道浩子她们还不知道?” 不过,想到贵明这个人一直都有很强的责任感,说不定为了不让家里人担心,他还真的一直瞒着她们呢。贵明从小就擅长一个人默默地承担一切,可现在瘦得这么离谱,浩子再怎么粗心,也不可能没有察觉啊。 “说到这里,才有趣呢……正好相反。”贵明仿佛猜透了我的心思,抢先开了口。 “什么意思?” “浩子十分清楚我的病,可是,她以为我自己不知道。” 那就是说,刚出诊断结果时医生首先告诉了浩子,在谈到要不要告知患者本人时,浩子选择了隐瞒,她是考虑到丈夫的心情,才做出了这样的决定吧。 “那你又是怎么知道的呢?” 他都能把前几天主治医生的见解告诉我,可见应该也和医生谈过了吧。 “我不能说出是谁,反正就是听到了……唉,这世上哪儿有不漏风的墙呢……” 贵明说得我云里雾里,大概是指医生或护士瞒着家里人把真相透露给他这件事吧。 那家伙搞什么啊! 我顿时冒出一股无名怒火。虽说他们不是出于恶意,但总得遵守行业保密职责吧。就算是贵明自己要求,也不能如此轻易就泄漏啊…… “小信,别生气了。正因为他们告诉了我,我才觉得很幸福呢。”贵明看到我阴沉着脸不说话,就逗我说,“我一直假装不知道,但我早就清楚,大家都小心翼翼地对我隐瞒事实。现在,我自己接受了现实,对所有人都是种解脱……每个人都设身处地为我考虑,我觉得很幸福。虽说这也不是什么好事……” 听到贵明这样说,我一时语塞,不知如何作答。因为我比谁都清楚,贵明从小就是在不快乐的环境下长大的。 “不管怎样,我就这样装作不知道吧。所以,你在浩子她们面前千万不要说我知道呀!” 这么重要的事情要我保密,我还真是不敢当,但也不能推脱。贵明这家伙,总让别人左右为难。 “行了,我知道啦。不过,我看,你还是尽早跟浩子坦白比较好。她的压力肯定也不小……” “嗯,我知道了。” 贵明说着,摸了摸削瘦的面颊,顽皮地笑了笑。不知为何,看到他的笑脸,我竟有种不祥的预感,或许这是我和他最后一次相见了…… “你一定会好起来的!我们才四十六不是?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听到我的话,他竖起大拇指,开心地笑了起来。 第二章 想来,我和贵明的关系应该满怀情感地称之为的“孽缘”。 小学二年级时,我从其他县搬到了足立区的都营住宅区。搬来第二天,我在公园里玩耍时,一个长相酷似鸭子的男孩走过来跟我打招呼,而他正是贵明。 “你是昨天才搬来的吗?我和你住一栋楼,我在二楼。很高兴认识你!” 小时候的他就很开朗,还是个话多的家伙。遇到他,对于人生地不熟的我来说,可真是件好事。 “我告诉你一件有意思的事,就当纪念我们交朋友吧。前段时间,有人从公寓楼上跳下来自杀……” 虽然我不知道这事有什么意思,但还是高高兴兴地跳上了他的自行车后座,好奇地跟着他去那公寓一探究竟。小孩子还真是猎奇心旺盛的调皮鬼…… “你看,就是这儿!那个女的就是从这里的十三楼跳下来的……” 那是栋高层公寓,在当时还比较少见。他拉着我转到公寓楼后面,果然,紧挨着楼房的车棚一角摆有一束鲜花。 “你知道吗?我当时就在现场!”贵明看着那束花,小声告诉我,“那个四十多岁的阿姨跳下来时,是脚先着地的。她两条腿明明都摔断了,还走出一百多米,自己叫了救护车……看上去非常痛苦。” 光是想想就把我吓得魂飞魄散,贵明还在我面前表演给我看,那种恐惧感顿时增大了几十倍。 居然在自杀现场模仿死人…… 只有他才干得出这等傻事。 就在那时,贵明停在一旁的自行车突然倒在地上。因为是单侧支架的车子,很容易倒。但它倒得真挑时间,只能证明这是灵魂在作怪。 我几乎是带着哭腔匆忙往回跑,贵明一脸窘迫,在后面紧紧跟着我,还慌慌张张地撞上了一辆三轮车。结果,他的膝盖和手肘擦破了皮,鲜血直流。 我当时觉得,那一定是被诅咒的,但后来我才知道,这家伙说话十句有九句是假的。我把贵明的话告诉了比我大两岁的姐姐,姐姐特地和新结识的朋友确认,原来跳楼的是个男人,而且一点血都没流。 “我是这样听说的。” 当我向贵明质问真伪时,他的主张当下就动摇了。可他说他目击到了现场又是怎么一回事。 后来,这件事就不了了之了。也因为这件事,我很快就发现他是个吹牛大王。说不好听点,他简直有说谎癖。 有些事完全没必要说谎,他也故意说谎来欺骗大家。比如说,他自称在放学回家的路上看见了大大的雪茄型UFO,然后从里面飞出来一个小型UFO。还说他有远房的哥哥拍到了野槌蛇。再比如,他爸爸去爬富士山的时候,亲眼看见过“魔神Z”的实体…….99lib. 有时,他的谎言编得太过逼真,稍不注意就会上他的当,但有时一听就知道他在胡编乱造。刚认识他时,他说什么我都信(怀疑朋友是不对的,不是吗?),后来,他一开口我就觉得什么都是假的。不过,我从没因为这点而像其他小朋友那样叫他“谎话大王”。最后,大家不再相信他,还给他起了个恶意的外号——“骗神”。即使如此,他依然改不了说谎的毛病,甚至一度被班里的小伙伴排挤。 “你为什么要撒谎呢?老师不是说,撒谎是不对的吗?” 有一次,我当面问了他。一开始,他还死不承认,敷衍我:“我才没撒谎呢!小信你无论如何都要相信我啊……”可我才不信他的鬼话呢。后来,他才跟我坦白交代:“那是因为,撒谎有意思啊……” 不无道理。想想看,如果雪茄型UFO和魔神z真的存在,那该多有趣啊!就算是我,也想亲眼见见真实的魔神z在地上走路的样子,一定会发出“哐!哐!”的声音,震动整片大地吧。不过,要是说“真的见过”,那就太假啦。 “贵明为什么总是撒谎呢?”忘了是什么时候,我还问过妈妈一次,“如果他一这样,谁都不会相信他了,不是吗?” “对啊,”我记得妈妈当时边收拾着碗筷边道,“贵明这孩子是太寂寞了啊……” 那时我才知道,贵明的妈妈在他很小的时候就离家出走了。想来和他住一栋楼时,我确实从没见过他妈妈,虽然感到很奇怪,但也不好意思直接问贵明,所以一直不清楚。妈妈应该也是跟附近的家庭主妇们闲聊时得知的吧。 “离家出走是什么意思?” “我也不太清楚……应该是和别的男人跑了吧。” 虽然我觉得妈妈的口气有些轻率,但更多的是我对自己的责怪,和贵明在一起这么长时间,.99lib?居然都没注意到他内心的伤痛,我真是个傻瓜!不过,他总是一副无忧无虑的样子,谁都想不到,他内心承受着如此悲伤的往事。 他稚嫩的心灵深处一定觉得,与其对别人说妈妈跟别的男人跑了,不如撒个谎会更好受一些吧…… 毕竟,对一个十岁左右的孩子来说,被亲生母亲抛弃这样的事实,实在是难以抚平的伤痛。所以,为了让自己变得轻松些,吹牛也好,撒谎也罢,只要不伤害别人,就没什么大不了的……贵明一定是这样想的吧。 那以后,每次听贵明说些不着边际的话时,我都一笑置之,任凭他胡编乱造。而且当他说到有趣的事情时,我还会配合他。 所以,我一直认为贵明身上有很多不同寻常的经历。 他自称,小时候曾从商场楼顶掉下来,还好一楼搭有塑料遮阳棚,他像掉在蹦蹦床上似的来回弹了几下,最后竟然又弹回了楼顶上;还有一次,他在银座附近闲逛时,竟碰到了山口百惠,山口小姐还请他吃了刚出炉的麦当劳汉堡包
.99lib.
;此外,他还在车站附近捡过钱包,里面居然装有五百万日元,他把钱包交给了警察,但失主小气得一分钱都没给他;最吃惊的是,他有次骑自行车准备过环七的十字路口时,因为没看红绿灯,与迎面驶来的一辆大卡车相撞,和《假面骑士》里的情节一样,他连人带车一起摔出去,居然毫发无损…… 毫无疑问,没有一件事是真的,但他看我总是笑嘻嘻地听他编故事,就更无所顾忌、随心所欲地胡编乱造了。 所以,从小到大,我算是领教了他那妄想症一般的思维。可他曾经说过这样一句话:“唯独这件事我不想让你觉得是谎话,所以就是在你面前,我也不说……” 当时,我并没放在心上,但现在和贵明聊着聊着,我突然想起了这件事。 “我说,你从前是不是跟我讲过这话?” 他听到我这样问,笑着点头道:“是啊,我确实说过。我觉得,要是像平时一样告诉你,你肯定不会相信,那样有点不值得。” “是什么时候的事?” “我去你在宫前的公寓投靠你的时候,我们当时二十一岁吧?一眨眼都过去二十五年了……”贵明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眯起眼睛,似乎陷入了回忆之中。 “喂,是什么事呀?” “哈哈,这可是秘密,我不想让你觉得这是谎话……” 如果是以前,我肯定不会再追问下去,而是转移到其他话题上,可那天不知为何,我就是想听他讲出来。被封为“骗神”的他,居然有真实的不为人知的故事,连我这个死党都隐瞒,到底是什么事呢? “我保证不怀疑你!别卖关子了,快告诉我吧。” “既然这样我就考虑一下……还是告诉你比较好。因为只有你才知道冲锋奶奶的事情……” “冲锋奶奶!” 听到这个被遗忘多年的名字时,我忍不住叫了出来。冲锋奶奶,真是既让人怀念又让人不忍回忆的人物啊…… “光听到这个名字,我就不想再追问了。” “你听我说嘛!” 贵明说着,特意坐了起来。 第三章 一小时后,我朝公交车站走去。 因为听了贵明的话,我竟有了股冲动,很想回小时候生活的小镇看看,那里离他住院的地方并不算远。 我比贵明先搬到这附近。自从上了大学后,我就特别想搬出来一个人住,因此在这里找了间便宜的公寓。从我住的地方走到学校只要十分钟,相当方便。刚满二十岁的男孩子,果然都盼望着早日远走高飞啊。 贵明那时在上野的一家餐馆打工,由于某些原因,在我们二十一岁那年,他搬来和我同住了一段时间。虽然只有十来个月
99lib?
,但他特别喜欢这座小镇,后来也在这附近租了间房。之后,我因工作缘故搬到别的城市,贵明则一直住在这附近,虽然中间也搬了几次家。 其实,我选择这小镇,并没什么特殊的理由,只不过是随手在房屋中介杂志上翻到的,但现在想想,我还真是挑了个好地方。不仅坐公车直达学校,离JR田端站也近。更便捷的是这附近还有家女子医大的附属医院(幸好没机会用到),万一有什么事情也有保障。最合我心意的是,这小镇上多是曲曲折折的小胡同,飘荡着古朴的味道。 我还听说,昭和初期,这附近的一座寺庙里有天然温泉,很多人慕名前来,小镇一下子热闹起来。好像“阿部定事件”也是在这附近发生的。后来,寺里的温泉干涸,小镇趋于平静,到了我搬去时的昭和五十年代后期,这里一点繁华的迹象都没有了。不过,平民区的魅力就在于寂静和沉稳。 啊,好久没来了…… 阔别二十余年,我循着模糊的记忆,漫步在曾经的小路上,深深感觉到了时光的流逝。虽然整个小镇并无太大变化,但一些细微之处还是发生了改变。我以前经常光顾的那家拉面馆,如今已经歇业,只有我常去买啤酒的那家酒吧还在营业,但货架上的商品也完全换了样儿。从前的空地上盖起了小高层,以前那几家城镇工厂也改建成了居民楼。 最后,我终于走到了曾经住过的地方,但那里已变成了私人住宅,房子看起来很新。大概在我搬出这小区后,那栋公寓就被拆了吧。我住在那里时,那栋两层小楼外墙的水泥就开始剥落了,走廊的铁栏杆也布满了锈迹。 如果想寻找残存的回忆,也只有胡同口的那根水泥电线杆了。这里曾经是垃圾回收处。我和贵明收拾冲锋奶奶的东西时,在公寓和电线杆之间跑了好多趟。我还记得电线杆上贴有某政治家的宣传海报,每次去扔垃圾时,不知出于什么心理,我.99lib.们总会朝他脸上打一拳,玩这种无聊的游戏。 “冲锋奶奶……吗?” 我站在电线杆旁,自言自语般念叨着这名字。瞬间,我似乎听到她那嘶哑的声音从远处依稀传来。 当时,我租的房子在二楼楼梯口,而冲锋奶奶的房间位于二楼走廊的尽头。我们中间隔着两间房,里面住的也是大学生,年龄和我差不多。后来他们实在无法忍受冲锋奶奶发出的噪音,住了不到一年时间就搬走了。我记得之后有个很亲切的中年大叔搬了进来,但半年后也溜之大吉了。 冲锋奶奶似乎正值花甲之年,枯瘦如柴,但精神矍铄。可能是酗酒的原因,她喉咙咙里总是发出像喉咙卡痰似的声音。贵明第一次听到那声音时,开玩笑说:“怎么感觉像打仗时的冲锋号……”冲锋奶奶的外号由此而来。我们一直都不知道她的真名,总觉得有这个外号,知不知道本名都无所谓了。 而且,我们小时候看的一部外国动画片里的主人公也叫“冲锋”,是只可爱的小乌龟。动画片的名字和具体的故事情节我早忘得差不多了,但清晰地记得那乌龟总是头戴骑士帽,身背一把西洋佩刀,和一只胖墩墩的小狗一起到处旅行。它个头很小,却特别勇猛。它高举佩刀,大叫道:“我们往前冲啊!”那一幕,似乎成了经典画面。为它配音的演员一定是个嗓音嘶哑的人。 动画里的冲锋是个充满活力、很受欢迎的角色,而这个冲锋奶奶却是个让人头疼的古怪人物。 平时见她,顶多觉得她是个不爱说话、难以接近的人,可一到半夜她就大发脾气,不仅乱吼乱叫,还把屋子里的东西砸得“砰砰”响。因为她一直一个人住,也没人能制止她,几乎每隔半年就会有人报警,让警察帮忙处理。 我们一直猜测,她可能患有什么精神疾病。一到她半夜发病的时候,我真是束手无策。尽管难以忍受,可我什么都做不了,只能耐心等待暴风雨过去。有一次,她居然在我考试前夜发病,我当时真想用绳子把她绑起来…… 冲锋奶奶在我之前就搬到了这里,听房东说她刚搬来时是个普通的温柔女性,虽然不清楚具体做什么工作,但她每天都按时上班,而且还在狭小的阳台上种了好几盆花,照顾得特别仔细。就在我搬来的前一年,她开始变得有些奇怪,之后,渐渐变成了现在的样子。 不过,冲锋奶奶并没给我带来太多麻烦。因为平时忙着打工,我很少待在公寓,而且她的房间离我有些距离,还能够忍受。我一直打算等攒够了钱,就从这里搬出去。 我升大三那年,贵明搬进了这里。 刚才也说过,他在上野的一家餐馆打工。他当时跟我说,因为每天要早起,迟到了会被开除,所以想住在上野附近。其实,我知道是他爸爸从外面带回去一个女人,他在家待不下去才跑出来的。正好当时我也缺钱,想到他能帮我出一半房租,我觉得也没什么不好。此外,中学时看的青春偶像剧《我们的旅行》和《我们的清晨》,也多少给我一些影响,让我对友情特别珍惜。 我和贵明都不是小肚鸡肠的人,两个人同住倒也开心快乐。贵明常常把餐馆里卖剩的食物拿回来和我一起分享,为我们省下不少伙食费呢。最关键的是,比起一个人住,两个人在一起能聊聊天,不会感到孤独。而且学生和上班族的作息不太一样,我们还能有自由时间,紧急用钱的时候也方便很多。想来,那99lib.还真是美好的生活。后来我因为谈恋爱搬了出去,但和贵明共处的十个月,毫无疑问是我人生中的黄金时期。 而冲锋奶奶的故事,就是我们那段生活里的调味剂。 每天晚上,我们互相报告冲锋奶奶的奇闻趣事,是平淡日子里最大的娱乐,每到那时就成了贵明的专场表演。我只会把自己见到的事情原原本本复述出来,而贵明这个谎话大王就会演得活灵活现。真是搞不清楚,那些话究竟是他亲眼所见,还是添油加醋后的产物。 “我今天上午在楼梯上遇到她,她居然和我打招呼!然后我也点点头,跟她说了句早上好。我正觉得奇怪,一抬头,她突然不高兴地说:‘我在模仿红牛呢,你别捣乱!’”99lib. “前几天,我见她在阳台上洗衣服,还饶有兴致地哼着歌。我竖起耳朵想听听她唱的是什么,居然是乡裕美的《哀愁的卡萨布兰卡》!我还在想她怎么知道这么时髦的歌曲呢,突然就跳到了‘地,风与火’的《宇宙的梦幻》,什么乱七八糟的!” “今天,我在熊野前商业街看见她了。她好像在肉店买油炸食品,还一边走一边吃。你想啊,一般人都会买油炸丸子之类的吧?可我走近一瞧,居然是块大大的炸猪排。难道那就是她的午饭?” 总之,在贵明嘴里什么事都被说得很夸张,我估计,前半部分是真的,后面就是他自己捏造的了。反正都是些茶余饭后的笑谈,大家开心最重要,太较真的话就没意思了。 不过,正是因为贵明,我对冲锋奶奶的印象才变得柔和一些。以前我只觉得她行为古怪,总给人添麻烦,但渐渐地,我开始觉得她其实是个很搞笑的人。也许,并不是冲锋奶奶本身有什么乐趣,而是她在我们的心目中已被设定为一个笑星了。也正因如此,我对她的态度发生了巨大变化,之前很希望她消失,不知不觉间,我竟开始期待她接下来会带给我们什么笑料。看来,世间任何事都在于人的主观心情啊…… 所以,当我们听说冲锋奶奶在京滨东北线的某车站越轨自杀时,着实感到有些愧疚。 虽然她应该没亲耳听到我们开她玩笑,但人毕竟是敏感的动物,她大概也感觉到自己成了别人的笑柄吧。所以房东来拜托我俩收拾冲锋奶奶的遗物时,我们下意识地想要拒绝。 “你们看,她一个孤寡老人,在这儿也没个亲戚,连帮忙收拾的人都没有。花钱找别人来干也不是不行,但价格挺贵。我想着你们也在打工不是,找你们多方便。行不行?我肯定付工钱……” 其实这活儿也没什么难,无非是收拾屋子,倒倒垃圾,也就是垃圾分类麻烦点,但也不是做不来。而且,就像房东说的,万一找出什么值钱东西(比如现金之类的),我们还可以据为己有…… 于是,我俩一半为了打工挣钱,四分之一怀揣寻宝的期待,剩下四分之一出于对冲锋奶奶的愧疚,接受了这工作。 冲锋奶奶的房间之乱大大超出我们的想象。她的公寓有两间房,一间四叠半大,另一间六叠大。她把两间房中间的隔板拆掉,堆满了不知从何处捡回来的破烂。这么脏乱的地方找专业清理公司来,价格肯定很高,所以房东才会来找我们。 “算了,什么也别想,速战速决!” “好吧!只管干活就是了!” 我和贵明戴上军用手套和口罩,全副武装,闷着头开始干。我们对财物的敏感雷达始终处于高度紧张状态,但结果什么都没翻出来,值钱的就只有两本银行储蓄本,而且上面的余额加起来不过才一百日元。再说,以他人名义从银行取钱毕竟不太好,我们还是乖乖把它交给了房东。 我们从上午就开始干,清理了差不多一天时间,用了将近五十个垃圾袋,最累人的就是把这些垃圾搬运到回收处。大件的电器如冰箱和电视机,我们都交由房东处理,最后到手的工资我们也不知道到底值不值这一天的辛苦。罢了,要不是想着“萍水相逢也是前生之缘”,这活儿我俩无论如何都不会答应。 让我奇怪的是,虽然冲锋奶奶有那么多物品,但关于她的过去,以及她和别人发生交集的物件,我们一个也没找到。没有相册,连信件也多是督促她缴纳税款的通知书之类,亲戚朋友寄的信件一封都没有。难道冲锋奶奶在自杀前,把这些东西都处理掉了吗?对于这样的事实,我还是莫名地感到有些心痛。 结果,我没从冲锋奶奶家拿走任何东西。虽说能用的东西也不少(她的电视机比我的还高级),但总感觉那些物品残存着她的气息,我实在无法接受。 但贵明把冲锋奶奶那台瓢虫形状的唱片机拿走了,我本想劝他别贪小便宜,况且当时都开始流行听CD,要这个也没用……但他可能是喜欢这可爱的造型,才忍不住据为已有。 “再说我们留个什么东西也算纪念,对吧?” 贵明说他后来用这个唱片机听了几次Hikashu的唱片。 第四章 贵明当时没告诉我的事,发生在那之后一个月。记得那天是十月的一个星期五,天下着蒙蒙细雨,我们家难得来了一位客人。贵明那天放假,我也没有课,两个人从一大清早就在家无聊地打发时间。我还记得我俩在百无聊赖地翻看《花花公子》,那书是我们丢垃圾时从回收处捡回来的。 不知不觉到了中午,我们正准备做点东西吃,突然有人在门外轻轻敲门。我打开一看,是个西装革履、文质彬彬的男人,还戴着眼镜。年龄看着和我们差不多,也可能比我们大三四岁。他手里提着个大大的纸盒子。 “不好意思,我有些事情想跟你们打听一下。” 那男人礼貌地点点头,报上自己的名字。但奇怪的是,他居然也不跟我们解释他到底是什么来头。一般说来,拜访别人家时主动说明自己的身份是基本常识吧。难道他是推销房子的新手?或者是什么宗教组织的托儿? 我顿时提高警惕,粗鲁地回应道:“我们现在很忙,不太方便……” “是这样。我听房东说,旁边那间屋子的东西是你们两位收拾的……” 他当然是指冲锋奶奶的屋子。这时,贵明也跑出来看发生了什么事。 “对,的确是我们收拾的。您有什么事吗?” “请问,她到底是怎样的人?”男人稍有些唐突地问道。 该怎么回答呢?我不知该如何作答,而贵明几乎是脱口而出:“她可是个好人,听说她去世,我们都很吃惊。她生前常跟我们说,有什么困难尽管找她帮忙,可现在……唉,我们那几天难受得都吃不下饭了。” 这家伙在说些什么啊? 我诧异地看着贵明。 “可房东跟我说,她给大家添了不少麻烦……” 银框眼镜男人一脸迷惑.99lib?。 “没有没有,房东不住这附近,不了解情况。我说的是事实,她真是个大好人!以前帮我补过裂口的牛仔裤,有时还会给我们送来做好的晚饭呢……” 很明显,没有一件是事实,只不过贵明又开始发挥他“撒谎大王”的本领,在陌生人面前编故事了。可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即使我问他,他也不会说出什么特殊的原因吧。 “她总是把房间收拾得很干净,还在阳台上种了好些花草。我们清理的时候,觉得扔掉太可惜,就分送给了几个女同学……是吧,小信?” 贵明突然把话题引到我这边,让我一时间不知所措,99lib.但我又不能说这全是谎话,只好敷衍道:“嗯,她的确是个好人……” “这样啊……” 那男人听到我们的话——其实全是贵明这家伙编的,交出手里的纸盒,说道:“其实我是她儿子,不过从两岁起就不在她身边,完全不记得她长什么样……” 我接过纸盒子,定睛瞧了瞧那男人的容貌。仔细一看,他的鼻子和冲锋奶奶的还真是颇有几分相似。 听他讲,冲锋奶奶以前也过着普通的婚姻生活,育有一子一女,但后来被一个坏男人欺骗,抛夫弃子,离家出走了。 如果只是婚外恋,也不至于无药可救,可那男人居然贩卖毒品,当然不会有好结局。正如我脑海中浮现的悲惨场景一样,冲锋奶奶最后也堕落了,几度因为染指毒品被逮捕、入狱。虽然她断绝了和那男人的关系,但总归无法回到以前的家里了,之后好像也因为卖春和偷盗被逮捕过好几次。 真是个傻瓜…… 听了那男人的话,我只能这样想…… 她后来精神不正常,大概也是毒品中毒带来的幻觉所致。她也许是后悔年轻时的所作所为,以致自暴自弃,看上去有六十多岁,其实只有五十岁。 “不过,她后来一定戒毒了,因为我们完全看不出来她有吸毒的表现。” 听到贵明一直在护着冲锋奶奶,我不禁感到一丝心痛。怎么说呢,对方都向房东了解过情况了,肯定一眼就能识破我们的谎话吧。 “对了,她还交代我们,万一有家里人来找她,务必把这个转交给你们。还说,我们用用也没关系,所以就用了几次……” 贵明说得还真像那么回事,转身回到房间里,搬出那台瓢虫型的唱片机。 “哎呀,真是谢谢你们了……”男人说。 贵明拿出纸盒里的东西,把唱片机装了进去,递给那男人。 男人为难地接过去,嘴角忽然露出一丝让人迷茫的笑容,突然说道:“这些都是你们编的吧?” “什么?”贵明顿时反唇相讥,“跟你撒谎,对我们有什么好处?突然说别人乱编,你还真没礼貌。请您赶紧回去吧!” 贵明边说边把他往门外推。可是我太了解他了,一眼就看出那是在装怒。 “真是气死人了!” 贵明关上大门,气呼呼地说着,重新回到那堆《花花公子》里,信手翻开手边那本。我走到厨房的窗边,轻轻拉开窗帘,朝外瞧了瞧,只见那男人站在楼梯口,面朝我们这边,深深地鞠了一躬…… “贵明,你看,那男人带来的是纳沃纳,是西点里的本垒打王啊!”99lib? 我拿着点心走到贵明的房间,可他似乎没听见我说话,全神贯注地盯着杂志,嘴里还念叨着:“森的诗也请多多捧场。” “喂,难道你一眼就看出那个人是冲锋奶奶的儿子吗?” “说不清,就是那么感觉的……”贵明满不在乎地回答了我的问题。 “虽然我不明白那种心情,但你刚才说得似乎有些过了……”我嚼着美味的点心,想当然地说,“冲锋奶奶可是抛弃他的亲生母亲,即使冲锋奶奶遭到不幸,他也不会在乎吧?” 听到我的话,贵明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怎么,原来小信真幼稚啊……你说的没错,不排除他有这样的心理,但即使是抛弃自己的亲生母亲,多少也会希望她能活得幸福吧?如果不这样想,那之前的担心,不就一点意义都没了吗?” 其实,贵明处在和银框眼镜男人一样的立场上啊……想到这里,我才明白他为什么要那样做。我心里不禁有些后悔…… “撒谎的家伙没有资格吃纳沃纳!这些全归我啦!” 说着,我就取出盒子里剩下的点心,贵明一把拽住我的胳膊。于是我们俩开始了纳沃纳争夺战,打得不可开交。 而贵明以奇怪的方式醒来,就是在第二天早晨。 那天是我先起床的。我到厨房里烧热水,打算泡速溶咖啡。正在卧室里打呼噜的贵明突然一股脑坐了起来。 “你这家伙,干什么呢?吓我一跳!” 他一向贪睡,我从没见过他这样醒来,一时以为是他身体不舒服给疼醒了。 “小信,你刚才一直站在那里吗?” “是啊,大概有十分钟了。” “这样啊……” 贵明不可思议地盯着自己的右手掌看了看,一会儿张开,一会儿又握紧,继而放在鼻尖嗅了嗅,一脸惊异的表情。 “怎么啦?” “没什么,我不想让你觉得我在撒谎……所以还是不告诉你了……” 他似乎打定了主意,但我怎肯善罢甘休?无奈问了他好几次都没个结果,只好随口敷衍几句,后来就忘得一干二净了。直到二十五年后,躺在床上的贵明总算肯告诉我了。 原来,他做了一个很逼真的梦。 不,说是梦,其实并不完全准确。当时,他意识到我站在厨房那边,很想睁开眼睛,可怎么也睁不开,迷迷糊糊地像在梦境中一般。 就在那时,他感到有人突然轻轻地握住了他的右手。 是的,那是娇小而光滑的手,感觉和现实中的握手一模一样。贵明稍微用了些力,而对方也回应似的加大了力度。大约二十秒后,那只手放开了他,接着在他额头上轻轻摸了三下。 “难道是冲锋奶奶?” 听完贵明的话,坐在病床旁的我,瞬间就想到了冲锋奶奶,而且想都没想便脱口而出。当然,这很明显是贵明睡迷糊的表现,不然,就是冲锋奶奶感激贵明为她说了好话,专程过来感谢他…… “不,那不是冲锋奶奶!”贵明望着自己枯瘦的右手,说道,“我确定,那是我妈妈!” “你妈妈?” “小时候,她就经常这样……每次握了我的手,摸摸我的脸颊后,都会轻抚我的额头。就像这样,从下往上……” 贵明模仿起妈妈的样子,伸出右手抚摸额头,温馨地笑了…99lib?… 第五章 重游这个小镇,正是绣球花开之时。 贵明最终还是没能战胜病魔。就在我看望他之后的第三个星期,他的病情突然恶化,昏睡了整整一天后,他在家的守护下,静静地离开了这个世界。 听到这噩耗时,我独自一人在浴室里号啕大哭,心如刀割。毕竟,贵明还这么年轻,走得太早了……如今,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能肆意流泪的地方,也只有家里的角落吧。 葬礼在町屋斋场举行,我比妻子和孩子先到一步。虽然我对斋场的位置了如指掌,却特意绕了远路,从狭窄的胡同走过去。 脚上的黑皮鞋在地面上叮叮作响,回荡在寂静的小路上,我脑海中不禁浮想起贵明说的二十五年前的那个梦。 冥冥之中,紧握着贵明的手,到底是谁的呢? 是冲锋奶奶,抑或真是九九藏书他的亲生母亲?如果是的话,那他妈妈当时就已经不在人世了吧。 不论是谁,我都相信那绝不是贵明的错觉。虽然他一向爱编故事,但这件事,他连我这个死党都隐瞒这么多年,不想让我以为那是假话,我没理由不相信他…… “贵明,你这家伙,真是个傻瓜!”我禁不住小声嘟囔。 一抬头,一片淡紫色的绣球花映人眼帘,不知是哪户人家在房前花园里种植的,花朵在风中轻轻摇晃着…… 时光荏苒,物是人非,花开花落。这时节,杜鹃花已谢,恐怕人们早已遗忘它曾经的艳丽。然而,闭上眼睛,那片嫣红似乎就在眼前,藏书网如此鲜艳…… 最后,我终于走到了会场,可见到的,已是再也不能和我开玩笑的贵明……看着他的脸庞,我多么希望他能再次睁开眼睛,跟我说句话,哪怕是漫无边际的谎话…… “浩子……请节哀。” 见到贵明的妻子时,我突然想起了在医院里答应他的事。 浩子一直对贵明隐瞒真实病情,也许她清楚贵明已无药可医,才做出了这样的决定吧。可是,贵明对自己的病一清二楚。因为,本应保守秘密的人,没有履行好自己的义务,将秘密泄露给了患者本人。.99lib. 贵明说,正因为如此,他才觉得很幸福。看到身边每个人都小心翼翼地保护他,他非常感动。 浩子已经知道了吗? 如果时间允许,贵明一定会告诉妻子他知道真相吧!而且对她的这份体贴而真挚的心意,表达深深的谢意。 但是,万一他没有时间,说不定他会来不及把这事告诉妻子。那样一来,知道一切的我,是不是该把这件事告诉浩子?那个约定,是时候打破了吧。 “浩子,我有件事想跟你确认。” 浩子穿着黑色的丧服,抬起憔悴的脸庞。 “其实他早就知道自己的病情……你有没有听他说起过?” 浩子用手绢轻轻擦拭掉眼角的泪水,满脸不可思议。 “你没听说吗?” 我把最后一次见到贵明时的对话,转述给了浩子。她最初是一脸不安,听到最后却眯起眼睛,笑得不露牙齿。 “真对不起,那个,是骗你的。” “啊?” “其实,我和他早就知道了。我们是一起听医生说的……起先瞒着孩子。直到一个月前,他亲口告诉了孩子们。” 瞬间,一个念头在我脑海中闪过。 该不会是又上当了…… 贵明,你这臭小子,不会吧! “真是的,他就像.99lib?个孩子一样……最后的最后还给你添麻烦,真不好意思。”浩子恭恭敬敬地垂首说,却露出忍俊不禁的表情。 “可恶!又被你耍了,你这臭小子!” 我看着贵明的遗像,不禁莞尔。 对呀,那样比较好玩嘛!我仿佛听到贵明这么说。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