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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歌麿杀赝事件》
第一节
我结束取材,回到了《美术现代》杂志社。刚坐回办公桌前面,就看见眼前放着留言。
我拿起纸片一看——嗬,这倒稀奇,是塔马双太郎的口信。
虽然我们两个人经常见面,但是,很少由他主动联系我,几乎都是我单方面有求于他。我记得他好几天前,就去了松本做调查,大概是想跟我说一声,他已经回来了吧。
便条上除了塔马双太郎的名字,以及联系地址的电话号码之外,其他什么信息都没有写;电话号码当然不是他家的。接到电话的时间是二十分钟前,他应该还在原处。
“古美术·岛谷……”
对了,这是一家最近开在上野的店,先前我还收到了他们开张的请帖。
我在美术杂志《美术现代》的杂志社工作,但凡画廊或是美术商开店,别的不说,介绍资料一定会送来的。
总之,先打个电话问候一下吧。
“我是《美术现代》杂志的编辑杉原允,请问塔马双太郎先生还在吗?”
对方似乎也正在等我联系,接电话的女性立刻会意地,叫了塔马双太郎的名字。
“现在想不想来岩手县住一晚?”
“去岩手县吗!……”我瞅着窗外嘟囔了一句,“这都过午了,如果有乐子,倒是可以作陪……”
明天就是星期天,我一介单身汉自然有空,不过,去岩手县确实有些远了,我到底有些犹豫。
“多半也算你的工作范畴。知道花卷吧?在那儿发现了六百册春本,你难道没有兴趣?”
“六百册……真是个大数目啊。”
所谓春本,就是画着浮世绘秘画的册子。东京另当别论,地方上很少能够有这种数量。
“我是从岛谷先生这里听来的。他邀请我去泡温泉,顺便做个鉴定……想请你来拍照。”
“对哦,那里是有名的温泉之乡。”
我心动了。如果此话不假,自然还能从社里,申请到取材的料费。画光屁股男女的春本,看起来当然很有魅力,能跟塔马双太郎悠闲地泡个温泉,也是不赖的活动。
“总之九九藏书,我先到店里去看一看吧。反正就算真要旅行,我也立刻就能动身。”我说完这些,便兴冲冲地挂了电话。
岛谷的店,就开在汤岛天神附近,从上野的松坂屋直接过去,只需要步行十分钟的距离。
我一手拿着翻出来的请帖,悠闲地沿坡道漫步。才走了五分来钟,上野大街的喧嚣声,就难以置信地消失殆尽了。虽然这里谈不上江户风貌,路边还保留着古老的民居,跟浅草那些地方相比,又别有风味。
听说是新店开张,我还以为,岛谷的美术商店,肯定是在高楼里,没料到竟然是一栋上了年头的建筑,估计是盘下了一间经营不下去的店铺吧。挂在入口旁的招牌,只用毛笔写着“古美术·岛谷”,简洁清爽。
明亮的橱窗里,装饰着黑漆画框,放着溪斋英泉的两幅竖长型跨页美人画,我在哪儿看过这套画,蓝色的和服布料赏心悦目。我从塔马双太郎那里,从头学了浮世绘的基础知识,现在也能够理解英泉的颓废之美了。
我凑近画面细看——下唇确实有绿色——这是英泉全盛时期的作品。
我只是听塔.99lib.马双太郎提过,具体内容已经忘了,据说这绿色就是标志,记得他说,为了表现口红材料里铅的光泽——起初会觉得怪异,习惯之后反而有了性感的味道。听说这种口红流行的时代,正好也是英泉的巅峰期,所以下唇的绿色,就成了评判作品好坏的标准。
这一发现让我大为满足,我掌握的古代绘画知识,难得有派上用场的时候。英泉的画在午后眩目的阳光中熠熠生辉。我又从上到下地,仔细地打量了一番,这才推开店门。
没想到商店里面挺宽敞的,不过空无一人。或许因为才开张吧,店里的商品也很少。看来是以浮世绘为主体,不过还摆着一些坛坛罐罐。
我呆呆地张望着,门上似乎装了红外线门铃。等了一小会儿,一位穿着白衬衫的长发女子,带着笑容从里边走了出来。
这是一个有着醒目酒窝的可爱女性,我估计年龄在二十二、三岁。她身材苗条,却有着晒成小麦色的健康肌肤。我因为职业关系,经常去古美术品店,却很少遇到她这种类型。虽然也有美人,可不知怎的,全是皮肤雪白、性子沉静、很适合穿和服的女性,估计是配合店铺风格,特意雇佣的模特吧。我的心头莫名躁动,装作若无其事地,用走调的声音报上名字,她立刻把我引到了靠里的房间。
“我决定一起去了。”
“是嘛?……那很好,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听了我的答复,塔马双太郎笑得像个孩子。他明明比我还大五岁,有时候反而是我显得更年长。塔马双太郎在都内的私立大学里,教授近代平民文化史,却是学者当中少见的休闲打扮,现在还是单身。
“倒是塔马先生你,就穿这身衣服过去?”
修长的棉布裤配上藏青色的T恤,再套一件浅蓝色的夹克衫。穿成这样旅行虽然方便,可是,看起来丝亳没有鉴定家的感觉。
塔马双太郎苦笑道:“没有办法,我也是临时决定。不过反正不用跟人见面。”
“可是,总要到别人家里去看春本吧?”
“不用,我们在温泉等着就行了。”塔马双太郎摇头晃脑地笑着说,“岛谷先生会把东西送到房间里来。”
坐在塔马双太郎身边的岛谷,是个还挺年轻的男子,他略微地点一点头,补充说明道:“物主不想在家里展示春本,听说家里有中学生在。”
听了岛谷的解释,我也心中了然了。
确实,整整六百册光屁股男女的画,单是一页一页翻过去,也要五六个小时,就算一直关在房间里,也免不了引人猜想。
刚才的女子端来了茶水:“春本是什么?”她不解地好奇问道。
塔马双太郎扑哧一笑,岛谷也不知如何回答是好。
“这位就是糸岛奈津子,我还是第一次做这种生意,听她名字挺亲切,就雇了下来。”
岛谷努力岔开了话题,塔马双太郎抿起嘴忍着笑,我则是捏了一把冷汗。
虽然都是无心,但确实不该当着年轻女性的面,来聊这种话题。
糸岛奈津子似乎从我们的态度里,明白了春本的含义,涨红着脸鞠了一躬,就慌忙离开了房间。
我松了口气,继续说道:“话说回来,还真是不得了的数目。藏家有多大年纪?”
既然家里有还读中学的孩子,主人家的岁数应该不大,那或许是相当有钱的人吧。不过春本这种东西,不是光有钱,就能够弄到手的,华竟不是放在商场里公开销售的商品。
“您误会了,其实东西是由那人的父亲搜集来的,最近老人家过世,才从壁橱里发现了这些藏品。”
“原来如此,这就说得通了。”
“99lib?他家在战前是开旅馆的。旅馆里会装饰一些美术品,所以,时常出入当地的古董铺,估计春本就是那时候,被父亲买下来的吧,否则不可能弄到这么多……”岛谷这么介绍着情况,“这边的同行也心痒痒呢,都希望从中淘到宝。”
“对方怎么说?是想全部让给你?”
“对,所以我才为难啊。如果能看上什么选什么,我也没有必要,像这样劳烦塔马先生。”岛谷叹着气说,“可是,对方似乎不愿意拆散了卖。不过,他要价实在太高,我一个人判断不了。”
“他开价是多少?”
“出价九百万。”
“的确是个大数目啊!……”塔马双太郎点头叹息着说,“不过我也不清楚,春本到底值什么价。”
我在心里偷偷地默算了一下,平均到每册,就值一万五千日元。
“如果都是有年头的古董,自然算捡了宝,不过,幕末、明治年间的东西,那就不值这个价了。”塔马双太郎继续说道,“明治时期的淫秽图片,最多就值两万。当然,如果能全部卖出去,这个生意不亏,不过,也可能好东西卖了,差的全剩着。既然让这批藏品,在仓库里躺了好些年,想必对方不会少开价。而且,春本并不是能够大肆宣传的商品,很难转手,最后只能把剩下没人要的,拿去拍卖会贱卖。这东西并不像你以为的那么有赚头。”
“这样啊……”岛谷默默地低下头,随口嘟囔了一句。
这是充斥着高价录像带和成人读物的时代,我以为,即便只是明治年间的浮世绘,只要货真价实,最低应该也能够卖个五万。如果只值两万,就跟录像带没有什么区别了。
“如果其中混了北斋或者歌麿的组合,倒会另当别论……”
岛谷微微一笑说:“倒不指望能有这种好事,不过,歌川国贞之类的画估计有戏。专程把塔马先生请到岩手,起码要有些盼头。”
看来他心里多少有些把握。五渡亭国贞这种级别,应该能值二十万日元,如果能有三十册,剩下的五百七十册,即便全都是平均两万的明治货,也有足够的赚头。
“另外,听说对方还有几十幅普通的美人画,我倒更期待这一部分。”塔马双太郎嘟囔了一句。
第二节
我和塔马双太郎一起,乘上东北新99lib?干线并排落坐,塔马双太郎便问道:“胶卷带够了没有?”
岛谷正坐在斜前方打瞌睡。还有大概一个小时,才能赶到新花卷,窗外已是暮色渐浓。
“带了二十卷三十六张的……还不够吗?”
塔马双太郎放心地笑了,点头说道:“那应该够了,又不会每幅都拍,而且就一天也拍不完七百幅。”
我们在拍照这件事上,以前曾经吃过苦头。那时我们两个人一起,去拜访了仙台的油灯收藏家,主人家小心翼翼地,把藏品一件一件地摆到我们眼前,但我们并不清楚到底有多少,只好每件都分整体和局部,各自拍了五、六张。谁知藏家的宝贝源源不断,而且越往后东西越好。我们终于忍不住一问,竟然还有半数以上的藏品没拿出来。可是,我们的胶卷已经所剩无几,也早过了商店营业的时间,想买也买不到,结果原定一天完成的取材,就给拖成了两天。
估计塔马双太郎是想到了那件事吧,当时,我和他也是乘坐了这条新干线。
“你和岛谷先生,是打的什么交道?”
“哪有什么交道,也就最近才认识的。”塔马双太郎连连摇头笑着说,“是他拿着我的书,找到大学里来,这才有了往来。”
“他是哪家店里的学徒?”
“不,听说他是为了开店,这才来到了东京;也许是大阪或者什么地方的人吧。”
“是这样啊,真不简单啊!……”我羡慕地说,“年纪轻轻就有自己的铺子了。看他的样子,大概也就三十岁吧。”
“人不能光看岁数。你不也三十多岁,就被称为美术杂志界之鬼了吗?”
“是儿歌里的笨鬼吧。我是缺眼儿地到处乱晃,才被杂志社的前辈洗涮了。”
“那也还是‘鬼’嘛。”塔马双太郎笑了,“我跟他今天才是第二次见面,人怎么样我是不知道,不过,他也是某种意义上的‘鬼’吧。听说他正盘算着专攻邮购。”
“邮购……难度实在太大了。”我摇头笑着书,“是只靠照片的买卖吧?这得有相当的信誉才行。”
“他说这就是开店的目的。如果只是做邮购,在家里就能够完成了。”塔马双太郎摇头笑着说,“硬是砸钱付租金,开个多余的实体店,完全是为了攒信用。”.99lib.
“真是有钱人啊,还雇了这么漂亮的女孩子。”我慨叹着说。
“你是说奈津子吗?她的确很可爱,在这个圈子里,难得看到这样的女人。”塔马双太郎点头说,“听说糸岛奈津子只是兼职,你来之前我们聊了不少,那孩子脑袋也很灵光。”塔马双太郎喜形于色,“别的且不说,我还真有些期待,岛谷能做到哪种程度。邮购要面对的难题很多,像是退货问题,或者保存状态好坏,有没有瑕疵,针对运输途中事故的保证等。想必岛谷不是,一无所知的外行,不知道他会怎么克服这些问题……”
“你不怕担风险吗?”我忽然如此问。
“为什么怕?跟我又没有关系。”
“可是,你不奇怪吗?那种男人,怎么会对春本感兴趣?”我好奇地问,“而且这种东西,商家又不能公开叫卖,不可能到处发商品目录吧?”
如果闹大了,帮忙鉴定的塔马双太郎,也会名誉受损啊,这才是我担心的。
“虽然岛谷没有跟我,说过他找这些淫秽画的用处,不过,他应该是想把那些春本当赠品吧。”
“这么做不太好吧?”我不由得提高了音量。
反正我是不相信,便宜货也就罢了,可这些是要价九百万的东西。
“被警察知道可就糟了。”
“为什么?不销售就不违法,如果明说是赠品,制作目录也就不成问题。”塔马双太郎摇头晃脑地悠闲着说,“当然,把估价能到五、六十万日元的东西,拿出来当白送的,或许是不妥当,不过明治前后的作品,也就是皱个眉的程度,没有什么好担心的啦。”
“这样就解决了啊。”我嘟囔了一句。既然塔马双太郎都说了,肯定不会错吧。
“这种做法虽然没什么风险,却有违美术商的职业道德。这么做提前就会知道结果,为将来着想的商人,绝对不会釆取这种手段。所以,我才说那个男人是‘鬼’啊,完全不知道他在打什么算盘。”塔马双太郎低声苦笑着说,“我对春本确实也有兴趣,不过真要说起来,还是岛谷的行动更让人在意。像他那样的人多起来,这个圈子也必定会有变化。”塔马难得地话多起来,“不管怎么说,这都是往后的问题了。能一次饱览六百册春本,真是一个难得的经验,不管岛谷先生想拿那些画怎么用,我们先长长见识吧。这样大的量,肯定不能靠纸笔记录,所以才请你来拍照。费用由我来出。”
“这倒不用,总编已经批给我了取材费。”我摇头晃脑地笑着说,“如果发现了有意思的东西,就请塔马双太郎你,写个长篇大论当谢礼吧。”
大波乘客在仙台下了车,岛谷见我们两个人旁边的座位空了,一边向售货员点了三人份的咖啡,一边挪了过来。
“就快到了。”
“怎么去温泉?”我好奇地问岛谷。
“打出租车去吧,节约时间。我在花卷下车去借春本,然后送到旅馆。”
“这么说来,物主不去旅馆?”
“老实说,我是瞒着他,带了塔马先生过来的。”岛谷奸猾地露齿暗笑,“要是表现得太热心,就怕对方临时变卦,所以,我故意装得没什么兴趣。”
岛谷一脸狡猾地看着我。这无疑是生意人的手段。
经他一说的确如此,就算对美术没有什么了解,看到三个人大老远地,专程从东京过来,也会意识到自己手里的东西,一定价值不菲吧。
“不过,他背后应该有人指点。”
“当地的美术商人吗?”
“我刚得到消息,试着跟他联系的时候,就立刻报了这个价。通常来说,买卖不会这么利索,绝对有美术商背后指点,从中吃些回扣。”岛谷一脸认真地笑着说,“如果是那些人的话,当然知道塔马双太郎先生的大名,如果见我带着塔马先生一起来,立刻就会把价格抬高三、四成。”
“我哪儿有这么大的名气哟,这人太高估我了。”塔马双太郎红着脸否认道,“硏究浮世绘,又不是我的专长,小日本国内,多得是像岬义辉老师、津田良平先生这样的大腕鉴定家。”
“可是那些大人物,不会搭理我这种刚从乡下来的小美术商,而且都不待见秘画。”
“也不是这么说——只是因为很难有途径研究发表,所以,他们提不起热情而已。如果能像国外自由硏究,秘画肯定会得到正视了。”
我问塔马双太郎:“说到岬义辉老师,最近也只在监修画集的时候,看过他的名字,都没有怎么听人提起了。”
岬义辉是一位大名鼎鼎的喜多川歌麿绘画硏究者,不过,大概岬义辉老师身体已经不行了吧,毕竟现在,他应该有七十多岁了。
“岬义辉老师的确没有从前精神了,学会上也很少见到了。”塔马双太郎感慨地说,“大概十年前,我刚涉足这个圈子的时候,他还挺有劲头。”
“岬义辉老师出了什么事吗?”我诧异地问道。
“也没什么……只是没有遇到,能够让他产生热情的素材吧。”塔马双太郎低声嘟囔着,“而且,对喜多川歌麿的硏究逐渐成熟,新发现的作品也越来越少了。”
塔马双太郎说得没错。美术硏究这种东西,一旦停滞了,就要花上很长时间,才能够进入下一个阶段。必须要有新发现的冲击做踏板,才能好不容易达到另一个次元。如果是在调查还不充分的战前时期,或许还能够满腔热情地研究喜多川歌麿,然而,现在对歌麿的评价,已经有定论了,估计就再难投入热情了。
在过去不断有华丽新发现的岬义辉看来,只能鸡蛋里挑骨头的现状,恐怕提不起他的硏究欲望了吧。
“岬义辉老师是个爱讲排场的人,不起眼的小硏究,不合他的风格。”塔马双太郎苦笑着,匆匆地结束了这个话题。
第三节
“岛谷那家伙还真舍得。”
我们被领到一个十二张榻榻米大小、带有休息室的房间,换上了浴衣之后,塔马双太郎一脸快活地点起了烟。
塔马双太郎既瘦削又高挑,旅馆提供的浴衣并不合身,下摆太短,一大截腿肚子都露在了外头。反观我呢,倒是肚子大得腰带都不够用。
“我算明白了:为什么别的老师,愿意接受邀请,到地方上做鉴定了——享受的简直是大名待遇。”
塔马双太郎靠着扶手,一派惬意地笑着说。
“天皇陛下也住过这间旅馆呢,据说还有那时候专门准备的澡堂。”介绍手册上这么写道。
“现在对外开放吗?”
“嗯,看起来好像是仿菊花家徽造的。”
塔马双太郎轻吹了一声口哨,大叫着:“那咱们快去享受享受吧,等岛谷把春本带来,就没有时间悠闲地泡澡了。怎么说也有六百册,要做好熬一个通宵的准备。”
塔马双太郎说完便起身,把毛巾往肩头一搭。
从澡堂回来,岛谷已经在房间里等着了,桌子旁边放着一只巨大的纸箱。
“这个箱子,是您一个人搬来的吗?”
看大小估计得有二十公斤了。
“怎么会,多亏有出租车司机帮忙。”岛谷连连摇头苦笑着,“我还以为没什么大不了,哪里知道会这么重。”
“这里头就有六百册?”
“大概只有四百册左右吧,绘本啦、画帖啦另算。不过很遗憾的,那部分对方不愿意出借。我在他家里看了看,还真是混了不少好东西,光有那些,大致都值个七、八百万日元了。”
“里面都有一些什么?”塔马双太郎懊恼地问道。
“最厉害的要数五渡亭国贞的‘源氐三部曲’和葛饰北斋的组图,当然,不至于连《波千鸟》都有,不过,那些东西保存得非常好,都是能在拍卖会上,引起轰动的作品。”
值得下手——岛谷补充道。
“这么说,您是决定要买了?”
“既然好东西都留在家里,这一箱子,应该都是普通货色了。”岛谷笑着说,“只要别差得太离谱,我是打算拿下的。”
“那就轻松了,没必要硬是今天晚上全部过目。”塔马双太郎安心地笑着说道,“等成了岛谷先生的东西,照片想什么时候拍都行。那些组合也很快就能看到了。”
“还有四、五十幅美人画,都装进了箱子里,给一起借来了。”岛谷叹息着说,“我瞥了一眼,幕末的东西比较多。这部分对方要价二百万,可惜我看不值这个价钱。”
岛谷打开纸箱,遗憾地笑了笑。和秘画相比,美人画更好卖,价格也高得多。如果能够翻出鸟居清长的作品,一幅就可能值四五百万了。
打开纸箱之后,我们不由得倒抽了一口气。
眼前尽是眩目的色彩,闪闪反射着荧光灯昏暗的光线,仿佛打开了珠宝箱的兴奋,向我们一大波一大波突突突袭来。册子封面上使用了幕末时期,特有的金银颜料,这挂小型春本重叠着,整整齐齐地装了满箱。
我暂且带着敬畏,看着眼前的景象。
“哇,简直太惊人了!……”我好不容易才说出句话。
“只要数量足够多,春本也能够这么壮观啊。”塔马双太郎也长叹了一口气。
我随手拿起了一册小型本,虽然分辨不出标题,不过,看起来是以“东海道五十三次”为主题。两名旅人以名胜做背景,正和驿站女郎或是普通妇女,光着屁股裸抱交欢。画功虽然幼稚拙劣,却反倒给人很强烈的猥亵感。之前我也看过,喜多川歌麿或是葛饰北斋的秘画,却并没有什么下流的印象。眼前的春本还大量使用原色,看起来很刺眼。
“是恋川笑山啊,不值钱。”岛谷只看了一眼画,就点头评价道。
“在这种水平的东西上花时间,有多少天也不够用。”塔马双太郎嘿嘿嘿地笑着,拿开了我手里的册子。
我们先做起了分类。按照时代,大致分成浮世绘前期、中期、后期和明治几拨,又各自进行了分工:由塔马双太郎从中挑选,然后岛谷按照册子的尺寸、画风、保持状态等因素,分出上、中、下三个等级,再由我仔细地排列摆好。他们两位的动作实在太快,半途我就跟不上节奏,根本没工夫饱眼福。
塔马双太郎经常只是过了一个手,根本都不打开,就把册子递给了我们,估计是从标题,就能做出判断吧。整整一个小时,都重复着相同的作业,我的兴奋也渐渐地淡了。对春本的意识消失,整个人就像在看风景版画一样心无杂念,这无疑是被塔马和岛谷的情绪所感染。说实话,这种感觉很是奇妙。
“好了……算是告一段落了。”塔马双太郎伸着懒腰,站起身来说,“看你们还有的忙,我趁这个机会,再去泡个澡好了。”
“请慢用。”岛谷一脸疲倦地回应道。
“不过啊,塔马先生的动作还真是快,”岛谷目送着塔马双太郎转身离开的背影,跟我搭起话来,“没想到他这么厉害。就算做了一辈子生意的商人,也没有他那种速度。而且,浮世绘还不是他的专攻方向啊。”
“我也完全不知99lib?道,塔马双太郎是在哪儿学的本事。”我苦笑着连连摇头说,“塔马他对现代美术和民俗学也很懂,而且,都不是半吊子的水平。”
不管我带着什么策划找九九藏书上门,塔马双太郎都能够应对自如,简直难以相信,我们只差了几岁。
“对了,如果岛谷先生,真的拿下这些春本,愿意在咱们杂志做个专题吗?”
“这我是求之不得,也能够借机给铺子做做宣传99lib?。”岛谷笑了。
大致算是分好等级之后,我和岛谷去了阳台,稍事休息。冰箱里的啤酒冻得刚合适,灌进喉咙之后,能够感受到一阵爽快的倦意。
月亮粘在了空中,冷清月华苍苍,照亮了铺着露水的地面。我干脆关了灯,清凉感充斥着整个房间。这种感觉真是久违了。我在明亮的月亮光辉下,眺望着悠悠流云,岛谷则从纸箱里取出一只大纸袋打开来,拿出好些幅浮世绘摆在桌上。即便对美人画早已司空见惯,在淡蓝月色包裹下,又别是一番异国情调。一种无法言语的奢侈、喜悦将我包围了。
“像是……《国贞绘》的感觉。”我嘟囔了一句。
“泉镜花的那本书吗?的确如此。”
看来岛谷也是相同的感受,我头一次对他有了亲近感。
“啊!……”我一声惊呼,拿着画的手微微颤抖着。
我正随意地从袋子里,取出几幅美人画欣赏,难以置信,我借着月光把画举过头顶,确认了版面,上面分明写着喜多川歌麿的名字。
“怎么了?”
“是歌麿,这里面有歌麿的作品。”
“真的吗!……”岛谷唰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而且还是大首画哟。”我连声音都走调了。
大首绘是指浮世绘中,只对上半身进行特写的作品,这是喜多川歌麿最擅长的类型,他堪称杰作的作品,几乎都是大首绘。我只在展览会或是画集上,看过歌麿的大首绘,如果保存良好,有的一幅就能超过一千万。
梳着立兵库的花魁,唇角勾着妖冶的微笑凝视着我,插进胸口的纤细手腕万分性感。背景的红云母,泛着淡粉色的光泽,更是凸显出游女的妖艳。我瞬间联想到了蒙娜丽莎。
“大概是二代歌麿吧。”我把画递给了岛谷,到底不能相信,这会是初代的作品?虽说二代的作品也不便宜,不过和初代相比,还是有云泥之别。
“这是……”接过画的岛谷张口结舌。我起身打开了灯,岛谷把画迎向荧光灯,观察着纸张。通过查看造纸工艺的不同,就能够判断,纸张的制造年代是新是旧。这也是从塔马双太郎那儿学来的。
“这就能看出是初代还是二代吗?”
“怎么可能,我是在看是不是复制品。”岛谷激动万分地笑着说,“如果不是复制,这毫无疑问是初代歌麿的作品。”
“是名作吗?”
“岂止是名作……这是传说中的大首。”岛谷的声音也微微发着抖。我们赶忙查看了纸袋里剩下的画。
“岛谷先生!岛谷先生!……”
虽然我已经不至于大惊小怪了,不过翻到另一幅歌麿的画时,还是连心脏都快蹦出嗓子眼了。而且,这幅画跟刚才那幅,竟然是相同的内容。
“这是怎么回事?”岛谷也惊讶不已。
开什么玩笑,怎么会有这种事,两幅喜多川歌麿画的美女,同时望着我们,带着不变的嫣然微笑。
“后面发现的这幅错位了。”
仔细一看,画面整体有大约五毫米的偏移,深色.99lib.部分看不出来,不过,如果仔细观察背景,就能发现脸部的轮廓也是双重的。这是印刷失误,我还从来没有遇到过这种情况。
“确实——口红也重影了。对啊,所以才会有两幅一样的画,错位的没有办法拿出去销售。”岛谷点头说,“估计这是直接从出版商手里弄到的,画商是把这两幅捆绑着,当作稀少品来卖吧。”岛谷洋洋得意地嘟囔着说道。
“这么说来,这一张是次品啊。”
“也就是说,这是附带的。”
原来如此,就像邮票或者《圣经》的错版,被当成宝贝一样,小日本国也自古就有这种爱家,于是这两幅画,就被成对转手传承下来。这样一想,我就淡定了。从这层意义上说,这两幅画肯定扯人眼球。
“那又为什么说,这是逸失的大首?”我又有了新的疑问。
“是说这幅画,只在照片上出现过,还没有人看过实物。”
“那么,这岂不是新的发现!……”
岛谷勾起嘴角点了点头。
“杉原先生,你发现了不得了的宝贝啊……”岛谷得意洋洋地笑着说,“谁会想到,喜多川歌麿的秘画,竟然藏在这种地方。岬义辉老师应该会大吃一惊吧!……”
“那位先生跟这幅画,又有什么关系啊?”我好奇地反问岛谷。
“这个嘛,还是去问塔马先生吧。”岛谷故作诡秘地笑着说,“比起我的说明,还是塔马双太郎知道得更清楚,毕竟是岬义辉老师的门生嘛。”
第四节
塔马双太郎盘腿坐在两幅喜多川歌麿的大首绘前。他不时把画举到灯光下,从背面观察着颜色,不时又像揉搓一样,把弄着画纸的边缘。只见他紧咬下唇,反复确认着线条,满眼严肃。
“‘美人面相八躰’啊……”塔马双太郎嘟囔了一句,“现在钻出这种东西,到底难以置信。”
“是杰作吗?”
“这么说,有比杰作更高的价值。”塔马双太郎苦笑着说,“因为这个东西,全世界就只有一幅。”
“可是,这不是有照片吗,还跟岬义辉老师有关系吧?”
“嚯,连这你都知道。哦,是听岛谷先生说的吧?”塔马双太郎笑了,看来他也意识到,我并不该知道得如此详细,“这幅作品最先是出现在,岬义辉老师的成名作《歌麿首绘》里头,而且,是以描摹画的形式进行介绍的。”
“描摹画?那是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的意思。就是在浮世绘上,铺上一张薄纸,把线条照原样描下来的东西——年轻画师会用这种办法学习,也可以用来保存罕见的作品。”塔马双太郎摇头晃脑地说,“有些会连颜色一并上好,不过,大都只是单纯的线稿而已。你小时候也蒙着纸,描过漫画吧?那就是一个道理。”
“嗬,还有这种东西传世啊。”我不禁感慨万端地说,“可是,这能值钱吗?这样最多算是复制品吧。”
“的确,描摹几乎没有金钱上的价值,不过,99lib.t>对浮世绘研究却大有用处。有不少作品都像这幅大首绘一样,只留下描摹而没有发现实物。这跟雕版时,使用的原稿不一样,描的是实际发售之后的作品,对研究画师来说,简直不可欠缺,是贵重的资料之一。”
“岬义辉老师的书,就用了描摹画当资料?”我问道。
“没错,他在阐述喜.99lib. 多川歌麿的作品论时,就用了好些描摹画做插图。在岬义辉老师之前,没有人关注描摹画,加之从中发现了前所未见的图案,结果成了大话题。‘美人面相八躰’这个系列,从名字上来看,全套应该有八幅,不过,之前只确认了五幅图案的存在,剩下三幅的其中之一,就被岬义辉老师在描摹画中找到了。这也再次证明了描摹画的重要性。虽然现在已经普及了,在当时可是划时代的硏究方法呢。”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大概已经是四十年之前的旧话了,那时候,岬义辉老师也才有三十岁前后吧。就靠那一本书,老师成了公认的硏究者。”塔马双太郎得意洋洋地大声说,“一开始也有不少人唱反调,不过五年之后,发现了那幅作品的照片,验证了岬义辉老师这种硏究方法的正确性,往后就再没人反对了。描摹画作为一种资料的可靠性,也得到了学界的认可。”
“真有意思——那么,照片又是怎么发现的?”
“是从地方上的古董铺子里发现的,听说是在很早之前的拍卖目录上,看到了照片。实物已经转手了,不知去向,不过,至少证明了作品是确实存在的。”
“确实如此。”我点头附和着。
听着塔马双太郎的话,我激动异常。
那幅失落的大首绘,就在我们眼前,我已经暗暗敲定了,以这幅作品为核心的专题。
由岬义辉老师和塔马双太郎,就歌麿进行对谈。围绕描摹画和这幅作品的故事,交给塔马双太郎来写,再请岬义辉老师阐述,时隔数十年后,自己亲眼目睹实物的感想。应该会是一期成功的专题。至于春本,已经被我抛诸脑后了。
“唔……不知道岬义辉老师会怎么说啊。”听了我的点子,塔马双太?99lib.t>郎却一脸难色。
“为什么?这么意义非常的作品……”
难道不该欣然接受吗?我心里暗想。
“如果是美术馆的蒇品,他当然会一口答应,可是……你不知道岬义辉老师讨厌美术商吗?他年轻时被美术商乱打旗号,招来了不少麻烦。有段时期只要被他一表扬,什么作品的价格,就会立刻翻倍。他是极端害怕被人利用了。他最多会回复你,等成了公共所有物,再帮你做专题。”
“即便是这么有感情的作品吗?”我无法理解岬义辉的想法。
“所以才更忌讳。”塔马双太郎连连摇头苦笑着,“不管对作品的感情有多深,只要是商人的所有物,就绝对不能称赞它是杰作。这是做硏究的常识。总之,不出大的意外,是很难让他点头了。”
“塔马说得很对。”岛谷也是相同意见,“做硏究的不能去碰,跟金钱挂钩的东西。”
“可是,岬义辉也帮人做鉴定啊,两者差不多吧。”
“他只鉴定年代或者真伪,并不定价……”塔马双太郎低声嘟囔着说,“就算鉴定家给好评,也不会印上介绍手册。这是这个圈子里,最基本的不成文规定。”
“不会进行买卖的私人藏品,又另当别论了。听说从前就有人利用这一点,把商品暂时交给个人,得到研究者的评判之后,再收回来出售……这样一来,现在研究者就很少做鉴定题字了。毕竟世上多得是奸商。”
“有这么严重啊。”我讶异地感慨说。
看来是我太天真了,把事情想得简单了。原来还有这种好东西,不能直接说好的圈子。
“除非岛谷先生敢保证,绝对不把这幅大首卖掉……”塔马双太郎低声嘟囔着说,“可是,这种事谁也不能保证,天知道今后的人生会发生什么。”
“如果是杉原先生的所有物,也就没有问题,可惜被我这个生意人拿着,那就没办法了。”岛谷一脸和善地笑了。
“看来是没辙啊!……”我失望地叹息着说,“亏我想了这么有趣的点子,真是太遗憾了。”
“姑且先跟岬义辉老师说一说吧。岛谷先生是真决定下手了?”
“怎么能放跑这种好东西。”
“这样啊……那之后也能借用这幅作品了吧。”塔马双太郎笑着说,“岛谷先生不介意的话,我想带去给老师看一看。”
“当然没有问题。”岛谷很慷慨地点头答应着,“再怎么说,这也是岬义辉老师发现的作品,我也没有想去讨鉴定题字。”
“那我也好说话了。真期待老师的表情啊。”
这下子,塔马双太郎总算放了心,重新拿起两幅大首绘端详起来。
“错版啊……真是太漂亮了。”
看起来,塔马双太郎反倒对次品更感兴趣,做硏究的果然不一样。再看岛谷,他似乎对意外的收获喜不自禁,带着微笑默默地盯着塔马的侧脸。
第五节
回到东京时,已经过了三天,塔马双太郎却没有任何联络,我开始着急了。原本以为没戏了吧,结果总编竟然批了专题。我也满是干劲,虽然我没有拿到岬义辉老师的稿子,还是想办法做了起来。
我本想就这事跟塔马双太郎商量,可是,我怎么也抓不住他的行踪,急得只好给岛谷打了电话。之前他还留在岩手,处理议价和运输的事宜,或许现在已经回店里了。
接电话的不是岛谷,糸岛奈津子一派悠闲地说:“他说往后两天都回不来。”
“塔马双太郎先生有联系吗?”
“没有,他没往这儿打电话。”
真是的,他老是这种性子。我对塔马双太郎有些火大。
才过了不到三十分钟,被我念叨的塔马双太郎,就向我这里打来了电话。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
“在哪儿呢?我给你公寓和大学,都打去过无数电话了。”我松了一口气,急不可耐地追问。
藏书网我问起塔马双太郎的安排。后天就要开会讨论栏目了,我跟总编说好了,到时要拿出具体的方案。如果今天晚上或者明天,见不了塔马双太郎,专题可能就要延到下个月了。
“今天晚上?不行啊。”
“明天白天也行——只要能够赶在后天做好方案都可以。”
“抱歉,我这就要去一趟冈山,最快也要后天才能回来。”
“冈山!……没有你这么办事的吧。”我忍不住提高了音量。
虽然会议日程和塔马的安排无关,可是,都因为他邀请我去去岩手,才会有这回的企划,让他负些责任也不过分吧。
“不能往后延吗?”
“已经约好和冈山的人见面了,没有办法临时变卦。有问题非弄清楚不可。”
我顿时急了。靠一己之力,到底做不出有趣的企划,如果在会上拿不出东西来,下个月让不让做,还要打个问号。我暗自琢磨一番日程安排之后,下定了决心,这下子看起来,我只能追着塔马双太郎走了。
“我也一起去,这样就有两天时间,可以商量了。”
“一起去……去冈山吗?”塔马双太郎很是诧异地尖叫着,“我当然热烈欢迎,可是,你的工作怎么办?”
“这就是工作,我才不会为了玩儿,跟你去冈山呢。”我不忿地大声说,“要是上面不批,我就请假了……”
我和塔马双太郎匆匆地商量好,具体的时间之后,挂了电话。他也真是个大忙人,三天前才从岩手回来,这下子又要去冈山县了。
“你这趟是去干吗?”我问道。我们正在小吃店里,提前解决晚饭。
“私人问题……大概一天就能够解决掉了。”塔马双太郎为我倒着啤酒,“你呢,跟我一起行动?”
“我是无所谓,不过,上面交代了任务。明天要去取材。”
“取材?真是突然。”
可以理解塔马双太郎的惊讶,毕竟我刚刚才决定同行。
“那里有竹久梦二那小子的美术馆,头儿让我顺道去逛一逛。”
这是总编的关照,这一来就能名正言顺,打着取材的旗号去冈山了。
“原来如此,冈山县确实是竹久梦二的出生地。”
“你去过冈山县吗?”我随口问道。
“还没有去过。”塔马双太郎遗憾地摇了摇头,“那个地方有很多古墓和传说,本来我还想好好地逛一逛……”
“你是说桃太郎吧……同事都让我捎带糯米团子呢。”
“‘添饭鱼’也很有名噢。”塔马双太郎笑着说,“听说是用醋腌制的小沙丁鱼,非常下饭,好吃到想再来一碗。”
“知道,这项也在釆购单上了。”
“你那个杂志社,到底是干吗的?”塔马双太郎感到好笑,“你在岩手也买了一大堆南部煎饼,都快拿不下了。”
抵达冈山县的时候,已经是夜幕低垂的晚上了。站前广场被商场店铺的霓虹灯,照耀得如同白昼。桃太郎的铜像被设计成,朝正前方道路张望的模样,一旁的喷水池边,聚集着大量游客。酷似巨大紫阳花的喷泉,在斑斓的霓虹中闪耀着,给人清澈、凉爽的印象。
“如果对住处没有什么拘泥,就选这家酒店吧。临近竹久梦二的美术馆,而且,走着就能去后乐园。”
我们给酒店打了电话,幸好还有空房间,从车站过去也只有十分钟车程。一小时后。办好了入住手续,我独自在夜里的闹市区溜达起来。
塔马双太郎在附近的咖啡馆约了人,如果是美女还另当别论,可惜是个年过五十岁的男人。我跟塔马一起到咖啡馆,打过招呼之后,就去了大路上闲逛。反正已经约好了,两小时之后的汇合地点,只要别离开主干道的商店街,就用不着担心迷路。
这条街跟札幌的狸小路啦、仙台的一番町啦很相似,是一条长长的拱廊式购物街。
这才晚上八点刚过,大多店铺却都打了烊。我见有书店,就信部走了进去。虽然当着塔马双太郎的面,我什么都没说,其实,我对竹久梦二并不熟悉,得赶紧恶补一下,关于竹久梦二的知识;要不然去了美术馆也是出洋相。最后我买了两本书,坐进了咖啡馆。
我花了好些时间,才找到了那家名叫“锵锵锵”的酒馆。虽然我自认为,自己的方向感不错,不过,到底是初来乍到,结果走错了一条街。等我好不容易找对地方,塔马已经坐在柜台等着了。
“我还以为你泡在哪儿,已经醉不省人事了。”塔马双太郎笑着说。
“那位先生呢?”这家店是塔马双太郎约见的那个男人介绍的,听说他是这儿的熟客。
“刚才回去了。然后,我就直接过来了……街上好玩不好玩儿?”
“除了小吃店,大街上什么都没有,想打发时间可伤脑筋了。”
年纪轻轻的老板娘笑了:“您得去用水大道那边——表町是购物街,不适合大男人一个人转悠。”
“对了,你是怎么安排?”
“看来明天是要忙上一整天了,说不定,还得去一趟仓敷才行。”
“仓敷啊,是去见那个美术商吧,”也不知道塔马双太郎想查什么,刚才跟他见面的男子说过,市内有位做大生意的美术商,“难不成托你做鉴定了?”
“不……没什么。”塔马双太郎难得支吾起来,“你说有没有这种杀人犯,会亲自雇个律师,来证明自己有罪……”
“你地……说什么呢?为什么这么问?”
“只是打个比方,我在想类似的问题。”塔马双太郎笑着轻轻摇头,“如果真有这种事,动机会是什么啊?”
“难不成,你想写推理小说?”我一头雾水。
第二天是个大晴天。昨天晚上回到酒店,都已经是三点过了,我有些头疼,刺目的骄阳却无情地,照射着我宿醉的脑袋。
塔马双太郎倒是一路面不改色地走着,我在竹久梦二的美术馆前,跟他分了手。目送着驶离的出租,我不禁苦笑。
“看来他真是有要紧事要查,要紧到难得来了美术馆,都不进去看看就走了。”
昨天晚上,我才听塔马双太郎说去,竹久梦二是他喜欢的画家。
这里虽然是个人美术馆,藏品倒算丰富。展示厅虽然颇小,我在画集上看过的杰作,这里几乎都有,我听着解说连连感叹。馆里还制作了厚厚的全彩目录,根本不用我专门拍照了。
我和工作人员进了建在前庭的咖啡馆,商量能不能出借底片。那家咖啡馆模仿了竹久梦二开设的女性杂货铺,取名字也叫个“港屋”。店面雅致明亮,透过宽敞的玻璃,隐约可以看见冈山城的黑漆天守阁。
美术馆的男性工作人员,注意到我的视线:“那叫乌城。据说是出于防火考虑,在表面使用了烤过的木板,不过,现在只是涂了黑漆而已。”
我点了点头。
没想到取材很快就结束了,我抱着借来的资料,往号称“小日本国三大名园”之一的后乐园走去。其实我对庭园,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兴趣,只不过后乐园和竹久梦二美术馆,之间就隔了一座桥而已;而且这样走,离城背后的冈山美术馆很近。
距离和塔马双太郎约好的时间还早,难得不因为工作,去逛逛美术馆也不错。
虽然不是假日,后乐园里还是被游客挤得满满当当的;泽之池反射着强光,我选了树荫下的长椅,稍事休息。一对像是在度蜜月的夫妻,托我来回拍了好些照片。
“来得挺早嘛,这么说来,你没有去仓敷?”
“没去,光在市内都忙不过来。”
才四点刚过,我想不出怎么打发时间,就提前去了约好的小饭馆,结果塔马双太郎已经在那里喝闷酒了。
“调查结束了?”
“嗯,大致上。”塔马双太郎随口说。
可是,问题似乎并没有解决,他还满眼都是焦躁。
“累了吗……看你脸色不太好。”
“怎么会!……”塔马双太郎死鸭子嘴硬,“只不过昨天晚上喝多了而已。”
“真99lib?搞不懂,你是在调查什么?简直不像平常的作风。”
“迟早会跟你讲,现在我还不愿意想这档子事。”塔马双太郎随口敷衍我。
难得见到塔马双太郎这样沉着脸,眼下还是别多嘴为好。我拿冷掉的毛巾擦着汗,装作若无其事地劝起酒来。或许昨天晚上的酒劲还没有退光吧,他也不怎么喝。
“这里有添饭鱼啊,机会难得,要不然咱们点一份?”
我找着话,想让塔马双太郎打起精神,他却没有任何表示。
“对了,专题就按昨天晚上的方案定了,你这里没有问题吧?”
按照我的提案,如果没有办法实现,和岬义辉老师的对谈,就请来年轻研究者,让他们对岬式研究的意义各抒己见。这样一来,自然就会提及描摹画的价值,应该能让读者清晰认识到,发现大首绘新作的轰动性。塔马双太郎也答应了帮忙。
毕竟是正事,塔马双太郎总算开口了:“和其他硏究者的对谈,我觉得应该先缓一缓,让我再考虑考虑,不能给你惹麻烦。”
“惹麻烦……是指什么?”
我摸不着头脑,也不记得被惹了什么麻烦。.99lib?还是说塔马双太郎不打算,参与这回的专题了?
“不……不是这个意思。我是打算一回东京,就立刻去见岬义辉老师了,顺利的话,说不定能把他拉上杂志。”
“真的?那是最好不过了。”
“不过嘛,有些事情,得先瞒着老师。”塔马双太郎很诡诈地冷笑着说,“我不会照直了跟他说明,是岛谷的东西。”
“你这样瞒着老师,之后暴露了岂不是很糟糕?”我担心地说。
“不打紧,到时候由我出面,道个歉就没事了。”塔马双太郎摇头笑着说,“说不定这回老师,也会大有感慨,由他主动聊起那幅大首,就又不一样了。”
“这是当然。”我也点了点头附和着。
“怎么说那幅大首,也是岬义辉老师最先公之于众的,跟普通的美人画意义不同。”塔马双太郎认真地强调着说,“所以,希望你先别急着联系其他研究者,省得我把画带过去之前,就让老师听到风声。”
“明白了,那么,我就坚持和岬义辉老师对谈的方案了,这样总编还更高兴呢。”
“问题就是,什么时候让老师看画了。”塔马双太郎点头说,“岛谷那边有联系吗?”
“还不知道是个什么情况,有些急人。”我摇头苦笑着说,“昨天,我也给他店里去了电话,说是还没有从岩手回来。该不会是价钱谈不拢了吧?”
“怎么会。他是生意人,这你不用操心。如果眼睁睁地,放跑了那种宝贝,他就不用在这个圈子混了。就算放弃春本,他也一定会把歌麿带回来。”塔马双太郎断言。
就算方案通过了,没有关键的那套画,一切都白搭。塔马双太郎的这番话,总算打消了我的疑虑。
“明天他就应该回店里了,能联系上我们就一起去岬义辉老师家。”塔马双太郎鼓劲似地做了总结。
第六节
岛谷回到店里了,听他接电话的声音很是精神。
“这么说……春本和歌麿都拿下了?”
“托福啊。只是比预定价钱的稍微高了些。”
话虽如此,岛谷却带着轻笑,多半因为一幅歌麿的画,就足以值回了票价吧。六百册春本就等于白得了,他当然会忍不住偷笑。
“杂志的专题也基本敲定了,最近就会安排摄影师和地点。”
“是做哪个专题?”
“先上歌麿的——我对春本也很有兴趣,想到时候一起先拍些照片。”我自信地说。
“嗯,当然没有问题。我也希望能尽早把照拍了……”岛谷兴奋地笑着说,“毕竟是做生意的,不能一直把货留着。至少得回笼三分之一的资金,要不然,我这店就垮了。”岛谷嘴上这么说,口气却很快活。
结束和岛谷的通话之后,我立刻联系了塔马双太郎。
“原来如此,两头都拿下了啊,所以才耽误了时间吧。”塔马双太郎点头笑着说,“岛谷说一共花了多少钱?”
“他没有告诉我具体数目,只说比预定的高了少许。估计是一千多出两、三百万吧。”
“没想到他会乖乖地付钱啊,我还以为他会更狡猾一些。”
“毕竟有歌麿嘛,足够他赚了吧。”
“好吧,那我就赶紧给老师打电话吧。你跟岛谷借了画,就直接赶往岬义辉老师那里去。”
两个小时后,我和塔马双太郎在京王线明大前的站内咖啡馆碰了头。岬义辉老师的住处,距离车站只有几步路的距离。
距离和岬义辉老师约好的时间,还有些早,是塔马主动提出,在登门之前先见个面。塔马双太郎看起来有些紧张,或许是因为他难得没有刮干净的胡渣吧。
“真少见。”
“什么?……”塔马双太郎一口气喝光了没有加糖浆的冰红茶。
“第一次见你下巴上有胡渣。”
“我平常都这样,要跟人见面才刮干净而已。”
“今天不也是跟别人见面吗?”
“忙不过来,而且跟你不用太正式……”塔马双太郎笑了笑,忽然表情转得很严肃,“我要先说明,岬义辉老师这个人,性格有些别扭,这点你千万要记住。”
“杂志社有不少岬义辉老师的书,我读了一些……”
“是嘛?……那你有什么感想?”
“他还真是一个厉99lib?害的人物。该说是对浮世绘的执念吧,能感到他的满腔爱情。”我感慨良深地说,“很少有人能像他那样,在战前就对浮世绘有深度研究,我算是重新见识了他的厉害。而且,他还是自学成才,相比起来,我真是太没有建树了。”
“他是为数不多的天才之一。不知道他看了歌麿这画会怎么说……全看他的反应了。”
塔马双太郎的眼.99lib.底,似乎掠过了一丝暗影,我问他是不是有什么不放心。
“只是睡眠不足而已。”塔马双太郎笑着改变了话题,“等一会儿,就像我在冈山交代过那样,绝对别说这两幅歌麿的来历,我会想办法糊弄过去。如果被他知道,这是古美术商的东西,说不定看都九九藏书不会看一眼。”
“我是没有意见,可是要一直保密吗?”
“不用,在老师看画之前,别说漏嘴就行。之后就看怎么发展了。”
太奇怪了。自从塔马双太郎从冈山回来,就是这么一种态度,他肯定有什么事情瞒着我。我虽然答.99lib.应了下来,却有些不解塔马的反常。
对喜多川歌麿也是,弄不清楚塔马双太郎到底有没有兴趣……
我完全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只能带着疑问,看着塔马双太郎。
第七节
“畜……畜生!这……这怎……怎么……怎么可能!……浑……浑蛋!……浑蛋!……”
岬义辉老师愕然地,盯着眼前排开的大首绘,一阵目瞪口呆。他已经年过七十,却很是矍铄,身姿端然一丝不乱,一脸严肃地正渗着汗。
岬义辉老师伸出血管暴起的瘦削手腕,抓过其中一幅画,画纸剧烈地颤抖着。塔马始终凝视着他的一举一动。
很长一段时间过去了。其实可能就两、三分钟而已,只是过度的紧张感,让人倍觉漫长。
我看出来了,这师生两个人正在决胜负,只隔着一幅画,倾尽全力。我咽了口唾沫,却引得喉咙一阵刺痛。
“这是干什么?”
我不明.99lib.所以,完全想不出二人对峙的理由。岬义辉老师一声轻咳,紧张随之解除。我总算舒了一口气。
“这是从哪里找到的?”岬义辉老师向塔马双太郎问道。他谨慎择言,丝毫不说闲话。
“冈山。熟人发现之后买了下来,托我做鉴定。”
“冈山啊,原来如此。”
我看着岬义辉老师点头的样子,不禁哑然。什么“原来如此”啊?这些画本来应该和冈山县无缘。我莫名其妙。
“你怎么看?”岬义辉老师反问塔马双太郎。
“说实话,我看不出来,所以才请老师过目……”塔马双太郎不好意思地低声说,“毕竟跟您有渊源。”
岬义辉老师听完塔马双太郎的话,突然就闭上了眼珠子。
“什么……看不出来?难道塔马对画有疑问?”我心里顿时翻江倒海起来,“那为什么在岩手不说?害岛谷认定是真迹买了下来。”
塔马双太郎的行动,太让人费解了。
过了一会儿,岬义辉老师睁开眼,方才严厉的目光恢复了柔和。
“这完全是赝品。”
“这样啊,我也这么认为。”二人“扑哧”一声笑了。
塔马双太郎的面上露出平静,我却快抓狂了。怎么会有如此荒唐的事情?
我忍不住质问:“那错版又该怎么解释,赝品根本不需要这种东西吧。而且,只靠不完整的描摹画,和老师发现的黑白小照片,怎么可能做出这么完美的赝品。请用外行也能听懂的方法,向我解释一下。”我真急了,或许也因为,这些画是我首先发现的吧。
塔马双太郎笑着说道:“错版是为了更逼真,或者也是想借稀有性抬高价格——这也就能骗骗外行,懂门道的一眼就能够拆穿。难得把赝品做到这么逼真,却动了拙劣的小手脚。”
岬义辉老师也笑着点了点头。
“什么意思?是说当时没有人,对错版感兴趣吗?”
“不,还要更单纯。浮世绘根本就不存在错版现象。”
“怎么会,虽然忘了出处,我可都看过好多次呢。”
“那也只是印错了一部分而已吧。”岬义辉老师快活地笑了,“这幅画从墨线开始,包括色板,全都偏移了相同位置。你该知道,浮世绘是怎么印刷的吧。”
我一呆。岬义辉老师一定是指“见当”吧,这我当然知道。“见当”指为了避免错版而设计的挡板,是在木板的角上,雕出直角形的凸起,印刷时让画纸一端紧靠挡板,这样就能够保证,画纸始终处在相同的位置。就算色板有很多块,只要见当雕刻的位置相同,就绝对不会出现错版。不过,只要见当错位,整个画面偏移,也就不奇怪了。
“就证明是见当错位了吧。”
岬义辉老师听了我的说明,一脸惊?99lib.讶。
“畜生,你小子给我听好了!……浮世绘跟现代印刷这样,靠机械印出来的东西不一样,全是人工作业。首先是把几百张墨线印好,然后才上色。如果一幅画使用七种颜色,就必须重复七次相同的作业。这就意味着,画会经人眼进行七次检查。收尾阶段的小失误或许会被漏掉,可是,绝不可能像这幅画一样,反复出现相同的错误。而且,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这幅画连墨线都是双重的,这该怎么解释?”
我顿时哑口无言了。
“墨线是基本的轮廓。这不是失误,只可能是在同一张纸上印了两次。而刷版师在准备竹皮刷的阶段,就会发现问题,因为画纸背面,会透出第一回印好的线条。而且,被竹皮刷刷过之后的画纸,手感也不一样,这都摸不出来,就不配当刷版师了。然后是当见的问题,要像这样,精确保证全体错位,就必须在原有当见的一厘米外,再雕一个当见,怎么想都不可能嘛。这是习惯了现代的印刷失误,才会产生的错觉,内行一眼就能看穿的小把戏。”
岬义辉老师瞥了一眼塔马双太郎,看来最后一句是对他说的。
塔马双太郎不禁苦笑,随后正脸盯着岬义辉老师,对他说道:“这位杉原先生的杂志社打算做一期专题,想把这两幅画一起登出来。”
“为了什么?”
“为了彻底揭穿赝品的把戏。”
“原来如此……这倒有趣。既然是跟我有关联的作品,我是举双手赞成。说不定还能借机挖出真迹。”
“没错,这也是其中一个目的。这回会刊登彩照,想必引人注目吧。”
岬义辉老师大笑:“用赝品引出真迹啊——这也算立了份功劳。”
我茫然地听着二人的对话。
虽然塔马双太郎自作主张,可是,当总编知道是赝品之后,还同不同意做专题,我还真没有办法保证。
“真是啊……他在想什么啊。”我对塔马双太郎不只是不解,甚至产生了怒意。
第八节
“说实话,之前我还在怀疑,岬老师是不是杀了人。”
离开岬义辉家的大宅子,塔马双太郎就约我去喝酒。还没坐稳,他就用这句话,堵得我目瞪口呆。
我还正准备质问他,为什么受邀去岩手县做鉴定,却故意不说是赝品,害得岛谷买了假货呢。
“你到底,在说什么啊?”我好不容易挤出了这句话。
“别急嘛,喝着酒我慢慢告诉你。”
我惊讶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根本没有心思注意,塔马双太郎究竟点了多少啤酒。
“想到岛谷的古怪行动,我只能推出这种结论,所以很苦恼啊。”
“古怪行动?”
“你也知道,他店里装饰的英泉是复制品吧?”
“咦,那是复制的吗?”我暗吃一惊,难怪像在哪儿看过。
“浮世绘最忌讳日照,因为会让颜料褪色,绝对不会有美术商把真迹,放在那种地方照射。”塔马双太郎耐心地说,“当然,在店里装饰复制品的古美术商不是没有,可是,往橱窗最显眼的位置,单单放一幅复制品,怎么想都不自然。这么做,只会让浮世绘的爱家笑话,根本不屑进店里去。用来吸引普通客人倒说得过去,可是,他的店里除了浮世绘,就没有其他像样的东西了——这家店到底是面向哪种人群?这是最先让我费解的地方。”
我顿时惊呆了。
“然后是他的邮购计划。这样一来,开实体店就只图一个信用,确实有没有客人都无关紧要。我刚刚要打消疑问,却听他说要花九百万买春本,这下又想不通了。”塔马双太郎诡秘地嘿嘿一笑,慢腾腾地说了起来,“他都愿意为了没有办法,正经买卖的商品斥巨资,却舍不得弄个英泉的真迹?如果开店是为了博得顾客的信任,那想方设法也该弄到,葛饰北斋等级的真迹吧。当地的客人或许可以在家里接待,可是东京来的客人,也可能直接去店里,生意人不都应该砸钱,张罗些一流作品充门面吗?如果缺钱确实没有办法,可是他眼都不眨,就肯为了春本花上将近一千万。所以我判断,他并没有长期开店的打算。”
“经你这么一说,确实有道理。”我点头承认了。
“浑蛋,哪里会有这种人?临时开个店,尽说邮购这种不现实的话……”塔马双太郎连连摇头冷笑着说,“我想他是有什么别的目的,于是也来了兴趣,所以,当他提起岩手的事,我就打算跟去看一看。”
“那么,你为什么不一开始就告诉我?这样我也会有些准备。”我责备塔马双太郎。没察觉岛谷的古怪是我不对,可人是塔马双太郎介绍的。
“在弄清楚他的目的之前,跟你说也没有用,而且,他并不是想诳我们,从我们身上也赚不到什么好处……”塔马双太郎摇头晃脑地笑着说,“所以我猜测,那六百册春本会不会是子虚乌有,哪知道,他还真把纸箱搬进了旅馆。我是越来越弄不懂,那个男人在打什么算盘了。”我无言以对。
“让我们帮忙分类的时候,我故意混了些年代不符的交给他,他立刻就发现并且订正了——可见他是个资深行家,不长期经手春本,绝对达不到那种水平。画着操光屁股的女人的春本淫秽画,几乎没有画师的署名,不熟悉画风和风俗,是很难分辨的,很多连专家都不好判断。虽然不知道他是从哪儿学来的,不过,可以肯定,他是个相当有经验的专业人士——你最先拿起来那本,他也随便一瞥,就说出来了名字。这么厉害的行家,干吗非得花大钱把我也带上?”
“他是想借用你的知名度吧。”
“怎么借?……”塔马双太郎笑着摇头说,“我们直接就进了旅馆,根本没有跟任何人见面吧。唯一有可能的,就是你的存在。”
“我?”
“岛谷从一开始的目标就是你吧。他知道你我的交情,所以,他才会邀请我们两个人去岩手——或许他认为,把那些春本给你看了,就有可能上杂志。”
“可是,为什么这么兜圈子?……交易成了之后,再让我看不也一样吗?以他那么大的数量,没有杂志社会不动心。”
“是啊,这又是个迷——其实在那两幅歌麿登场之前,我一直在为他的目的头痛。”
塔马双太郎笑了,自己动手往玻璃杯里倒起了啤酒。看他难掩疲态,脸也难得红了。
“等那两幅画摆到眼前,我总算弄清楚了他的意图。”塔马双太郎大声地说,“画光屁股女人的春本,其实单纯只是诱饵,他真正想让我们看的,是那两幅大首。”
“可是,那是偶然才……”
“不对。我们只见了岛谷,所谓花卷的物主,其实是他杜撰出来的。”塔马双太郎笑着连连摇头说,“事实上,不会有人轻易地,出借那种大量的春本,格外信任当然有可能,可是,物主和岛谷应该是初次见面。如果真要借,要么是他本人跟来,要么是做成目录,肯定会有所顾虑。难道只因为,岛谷是从东京来的,就放心把将近一千万的东西,随便交给了他?”
“这么说来,那些本来就全都是岛谷的东西?”
“我想也是——所以,分类也是小菜一碟,因为是早就看惯的东西嘛……”
“很难相信啊。他到底图个什么?……”我低声嘟囔着,心里懊恼又莫名其妙,“如果是想让我看到大首,在东京的店里不也一样吗?”
“他是想经我们的手,发现那两幅画——把自己的东西拿给人看,效果不明显,他是想装成第三者。”
“是想让我们以为是真迹啊。”
这就能说得通了。他是想让大首绘,自然而然地出现,从而得到塔马双太郎的真迹保证。我豁然开朗了。
“你刚好说反了——岛谷是想告诉我们那是赝品,尤其是对你。”塔马双太郎这么说,我的脑袋里顿时混乱至极。
“他知道,如果在店里让我看,肯定会被怀疑有诈,所以,必须让画的出现显得自然。”塔马双太郎笑着说,“他是想借你的杂志,揭穿那是赝品。”
“揭穿是赝品?怎么可能,他岂不是得不到任何好处?如果想骗人,让赝品错以为是真迹,这还可以理解,可是,有什么必要专门花钱,去证明赝品是赝品?拿去给专家一看不就完事了。不好意思,塔马双太郎先生,反正我是没有办法相信。”
塔马双太郎苦笑着说:“这就是最大的谜题。在冈山的时候,我不是对你说过吗,这就好比专门请律师,来证明自己的犯罪一样。不管理由是什么,这是唯一的可能,而且,事实也证明了我的猜想。”
我暗自整理了塔马双太郎的话,到底还是想不通。我先冷静下来问道:“究竟有什么事实,证明了你的猜想?”
“如果在那之前,岛谷先生真的没有见过那两幅大首,当场就应该看出是赝品,因为刚才说过的错版问题。从他对春本的洞察力就看得出来,这人无疑是个行家。”塔马双太郎得意地笑着说,“可是呢,他却对你说那是真迹——就是这句话,我才恍然大悟——切都是他设下的局。不过这就怪了,如果他是想以假冒真,又为什么让那幅错版同时出现?这就产生了矛盾。有一幅就足够了,岛谷本人应该比谁都清楚。那种小把戏骗骗外行还有可能,专家一眼就能够识破。并不是他低估我,没想到你的存在,才是他的目标。如果你把那两幅画,同时放上杂志,不出一天就会被识破是赝品。这应该也在他的预料之中。假设就像你所说,他是想冒充真迹,那绝对不会再弄出一幅错版。正因为他是行家,才不该犯这种错误。”
我哑口无言。
“完全想不通。别说得不到一分钱好处,反而还要蒙受巨大的损失,岛谷这么做,就相当于主动跳出来,到处宣传自己的东西是赝品。”塔马双太郎苦笑着摇头说,“我继续观察岛谷的表现,发现他一直在诱导你提到岬义辉老师——这下子,我总算看穿了岛谷的目的。不知道出于什么理由,他想借曝光赝品,向岬义辉老师发起挑战。你不是立刻就提出,请岬义辉老师做专题吗?当时我之所以不赞成,是因为还不清楚,岛谷对老师的企图——那种情况下即便公开赝品,对老师也不会产生什么负面影响。可是,他花了那么大工夫布下局,背后肯定有大的理由。所以,我想先自己做些调查再说。”
我垂头丧气。完全被岛谷牵着鼻子走了,真丢人。
“于是,我做出配合的样子,继续观察着他的行动——我没有拆穿画是赝品,似乎弄得岛谷也很焦虑,不过,当我表示会拿给岬义辉老师过目,他总算松了口气——他的目的,果然是岬义辉老师。”
“既然知道和岬义辉老师有关,之后的调查,也就有了眉目。应该从岬义辉老师和岛谷的关系下手,因为,没有人会为毫无瓜葛地对象,这么大费周章……”塔马双太郎自信满满地笑着说道,“回到东京之后,我一个字、一个字地,看了岬义辉老师的书,尤其想知道,他在硏究那幅大首时期的人际关系。这一下就发现了怪事,书里把发现描摹画的经过,交代得很详细,却几乎没有提获得照片的背景,不过,倒是靠重点讲解作品本身,成功地转移了注意力——至今没有任何人,追究过这个问题。一来老师已经足够出名了,二来就算万一照片是假的,也找不出造假的理由。如果照片公布之后,立刻出现这回这样的赝品,或许也会有硏究者起疑。可是将近四十年过去了,也没有发现实物,任是再谨慎的造假者,也没有这么好的性子吧。所以,即便得到照片的经过很含糊,大家也都相信,照片上的是真迹……可是,我亲眼见过赝品,自然会认为有内幕。”
我听得无言以对。
“发现描摹画的时候,岬义辉老师还住在仓敷,他的老家是那个地方的大财主,据说东西是从出入他家的,古美术商那里得到的。虽然没有提到店名,不过,明说了是冈山市的商人。”
“所以你才去冈山啊一”
“没错。虽然不清楚冈山到底有多少古董铺子,不过去了总会有眉目吧。如果那家店至今还在经营,应该能问出当时的详细情况。”
塔马双太郎拿起啤酒,一饮而尽,只怕是口渴了吧。
“一开始见的那个人,是冈山的老牌古董商,可惜他毫不知情。不过经他介绍,第二天我在市内转了一个遍,因为其中有些商人并没有门店。结果,让我终于找到了,熟悉当时情况的人,我才算是放心了。”塔马双太郎叹了一口气,慢慢地继续说,“原来我要找的古董店,在三十年前就倒闭了,现在连遗址都没有了。听说那里是个挺大的铺子,可惜店主过世之后,被继承人败掉了。干这行靠的是眼力,店的规模再大,如果店主没有眼光,很快客人就不会上门了。这个圈子就是这么残酷。据说店主一家,趁夜逃跑似的离开了冈山,这下线索就断了。那家店名听说是叫‘屋岛’,应该是取自临海的四国屋岛吧,在那儿发生过坛之浦合战,很有名的。我笑说古董铺起这名字也太随便了,结果被告知,是因为店主本名就叫作岛谷。”
“哇,叫岛谷!……”我惊呼了一声。
“把岛谷倒过来念就是谷岛,跟屋岛发音一样。”
“会不会就跟那个岛谷有关?”
“肯定,不可能这么凑巧。从岁数上来看,把描摹画卖给岬义辉老师的男人,应该就是他袓父了。”塔马双太郎点头说,“这下大致就清楚了。而且,我还听那人说,岛谷的袓父是死于昭和二十三年,正好是岬义辉老师发现照片的一年之前。”
“这样啊……当时岬义辉老师在哪儿猫着呢?”
“他已经到东京了。而岛谷祖父是在上东京,取货途中被杀害的。”
“被杀!……他的祖父是死于他杀吗。”
“在上野发现了尸体,钱包被拿走了。”塔马双太郎低声说,“那时候,正值战后的严重混乱期,只当作强盗杀人处理了,当然也不知道凶手是谁。”
“你想说,犯人就是岬义辉老师……”
“算是吧……其他可能也不是没有,不过,只有这样,才能说明岛谷的行动。”塔马双太郎脸色一沉,“那时候,岬义辉老师的立场很微妙,好不容易发现了描摹画,这种跨时代的研究对象吧,却总被说成做学问华而不实。时机正巧,虽然只是一张照片,却证明了实物的存在。而且,照片是岬老师亲自发现的,还被美称为执着带来的奇迹呢。就这样,老师才成了公认的优秀硏究者,也不再有人质疑,描摹画的重要性了,时代真就像老师希望的那样,开始前进了……”
我终于听懂了塔马双太郎的意思,同时也理解了他的痛苦。岬义辉老师可谓塔马的恩师,塔马也不忍心,告发他是杀人犯吧。
“也就是说,岛谷的祖父受托制作了赝品,并且被杀人灭口……”
“像岬义辉那样的人物,也会焦急吧,我真不愿意相信他有歹意。”塔马双太郎连连摇头说,“你也知道,老师是代表小日本国的硏究者,就算没有描摹画,他照样会出人头地。在那之后的成果,全都是老师靠实力获得的。”
“只是一时的着魔吧。”
“岛谷应该是在祖父的遗物中,发现了歌麿的大首绘吧。一开始他肯定很激动,不过立刻就看穿了那是赝品,最后得出了和我们相同的结论。”塔马双太郎遗憾地叹息着,“他的话或许听说过,把描摹画卖给老师的是自己的袓父——不过,即便知道老师杀了袓父,案子的时效也过了。可以想象他有多懊恼,如果袓父能活得长些,说不定店也不会垮。于是,岛谷决心向岬义辉老师复仇。”
“原来如此……”我感慨地点头说,“可是,直接找家杂志社或者报社爆料,岂不是更好吗?他的目的是让岬义辉老师,受到社会性的制裁吧?”
“换做是你会报道吗?”塔马双太郎苦笑着摇头说,“这都是将近四十年之前的案子了,而且,被告是浮世绘研究界的泰斗。就算知道有这件事,也不能往杂志上做专题吧?”
“唔,确实如此,而且,还得听一听岬义辉老师的说法。涉及杀人必须慎之又慎。”
“一边是大研究家,一边是名不见经传的古美术商人,胜负从一开始就见分晓了。对岛谷而言,就算欺骗我们,也必须让那幅大首公诸于世,这样一来,才能获得和老师同台竞技的机会。而且,做报道的杂志社也有责任,没有办法置身事外。”
我后怕不已。真是险些就着了岛谷的道,如果没有塔马双太郎,这个专题就做定了吧。
“然后我开始想,这一切最多只是推论,并没有证据支持。如果把大首绘给岬义辉老师看,他会有什么反应?那两幅画是仅有的线索,如果老师确实杀害了岛谷的袓父,一定会拼命掩盖造假的证据吧。我站在老师的立场思考起来。首先,最有可能的办法,是若无其事地把画买下来,怎么说也是跟自己有渊源的作品,花大价钱也不奇怪,然后烧掉就行。或者可以继续坚称是真迹,并且,以自己的名义发表。只要绝口不提错版那幅,相信大众也会信服吧,没有人会想到,时隔四十年才出现赝品。除了这两条路,老师别无选择。”
“可是……老师立刻就指出是赝品。”
“所以说……是我想错了,老师果然不是杀人犯。你无法想象当时我有多高兴。”塔马双太郎露出了爽朗的微笑,肩膀也微微抖着,“如果岬义辉老师是犯人,就不会承认画是赝品。以防万一,我还刻意提到,会在杂志上发表,结果老师也爽快地答应了。如果只是想把我糊弄过去,说是赝品也没问题,可是上杂志就不一样了。然而,老师也没提出异议,就充分证明,他确实跟这件事情无关。”
我又陷入了沉默。
“我真为自己害臊。我竟然怀疑老师,哪怕只是闪念也太丢人了。”塔马双太郎很惭愧地自我批评起来,“岬义辉老师是严谨的学徒,不会追名逐利,所以,我才会跟随着他。结果我却只顾着埋头推理,完全忘了老师绝对不会被欲望或者野心打动的性格,就跟玩拼图的小毛头一样,只看着局部,进行机械性的思考。”
“拼图啊……”我疑惑地嘟囔起来,“到头来这是怎么回事?”
“什么都没有,只是岛谷误会了而已。他简单就把袓父持有的大首赝品和被杀,跟岬义辉老师联系了起来,就只是这样而已——我也被他的怪异举动弄晕了头,才认定背后肯定有犯罪行为。”塔马双太郎苦笑着说,“连我这么熟知老师品行的人,都产生了怀疑,岛谷会这么想,也不能怪他。”
“跟岛谷怎么说?”
“照实说,告诉他,老师同意在杂志上,发表那两幅大首,并且,当场就指出那是赝品。只凭这两点,他应该就能意识到,是自己想错了。问题解决。”
“总觉得岛谷有点可怜啊。”
“复仇已经成了,他的人生意义吧。”塔马双太郎也点了点头,向我劝起酒来,“如果岛谷稳住阵脚,只让我们看第一幅,不知会怎么样啊……我多半也会以为是真迹。之后再拿出错版那幅,事情就麻藏书网
烦了。不管有没有杀人,老师都会身败名裂吧。这样一想真是后怕,应该说,幸好岛谷太急着分出胜负吧。我们真算是置身险境了。”
塔马双太郎拿起了两、三个酒瓶,一看都空了,于是加了啤酒。看得出他心情好转了。
“总之,成功证明了老师的清白,今天晚上喝个痛快。”
这是当然,我给自己的杯子里,倒上了新送来的啤酒,咕咚咕咚地喝个不停。
第九节
第二天,我没有去上班,当然是因为宿醉的缘故。我裹在公寓的被子里,塔马双太郎却突然来访,而且脸色透着憔悴。
我揉着太阳穴问道:“哎哟,究竟出什么事了?”
“岬义辉老师过世了。”
我愕然无语。
“是自杀,就在我们离开之后。”
“怎么会!他怎么会自杀!……”我吃惊地问道。
“是我的错,是我把老师害死了。”
塔马双太郎满是苦涩的声音,在我的脑中嗡嗡作响,血管都像要爆炸了。
我早就知道会有这一天,能多活将近四十年,真应该感谢上天吧。我还暗自以为能做出些贡献,是我太天真,同时也是种傲慢自大。
上天派来的使者是你,至少对我来说,这是一种救赎。把后事托付给你,我也放心。
我想你已经察觉到了,我是杀人犯,事到如今,也没有辩解的打算。
当你拿出那两幅大首时,我想过装傻。真是险些就被你那句“看不出来”给骗了。
不过,我冷静地想了一想,你不可能做不出判断。我很费解,可是,听你说东西出自冈山,我就明白你全知道了,并且想借此考验,我作为硏究者的态度。
塔马双太郎是我的弟子,虽然我不清楚你的想法,但是,能够培养出塔马双太郎来,已经让我心满意足了。今后一百年、两百年,浮世绘的研究也会继续下去吧,这样一想,个人的努力就微不足道了。一个硏究者必须做的,是培养他的后继之人。从这层意义上说,我很满足。
如果我把显而易见的赝品,谎称是真迹,不知道你会如何作想。我突然意识到,那一定比我四十年前犯下的罪过,更加不可饶恕吧。如果我真的这么做了,我的人生也就白费了。
我不再犹豫了,我犯下的罪行,和眼前的歌麿无关,应该把它当作独立的作品,给出客观的意见,这才是一个硏究者应该有的立场。
我想你应该能够理解我的心情。虽然我带着真相,离开了人世,但是,我犯下的罪行并不会消失。我能一直活到现在,是因为确信,赝品已经从这个世上,彻底地被抹杀了。如果赝品流进市场,我的责任就太大了,那是比杀人更加沉重的责任。至少让我说明,为什么会杀害冈山的古美术商。
那是我刚搬到东京之后,所发生的事情。那个男人来了我家。可以说,他是我的恩人,描摹画就是被他找到的。
他听说世人对我的评价并不好,就时常来安慰我,或者是带我出去散心。那一天,他说是来东京进货,却拿出一幅浮世绘在我面前展开。正是那幅大首绘。
在哪儿发现的?我狂喜不已。一想到自己的假说没有错,别提我有多么兴高采烈。可是,他的回答却让人摸不着头脑,始终顾左右而言他。
渐渐地,我起了疑心。
“这是你做的吗!……”我大喝。他露出冷笑狂言道:“连岬先.99lib.生都信以为真,看起来是成功了。”
我刷白了脸,当然对他进行了质问。
难以置信的是,他竟然说是为我着想,因为不忍看我焦急的样子,才模仿描摹画,制作了彩图。
我绝望了。再怎么焦急,我也是研究者,没料竟被他这样看待,我懊恼不已。
“只要把它拿出去一发表,你就能够度过现在的困境,拿去用吧。”他并没有察觉我的愤怒,继续火上浇油。
“今后别在我的面前出现。”我把他赶出了家门。
真正担心起来,是在入夜之后。确实如他所言,那幅画实在做得太好了,如果再一做旧,或者加上虫蛀痕迹,就连专家也会信以为真。我再也坐不住了。虽然我拒绝使用,却不保证他没有歹念。于是,我去了他白天提过的旅馆。
他就像早料到我的行动一样,笑着走出了旅馆,我们去了上野公园商量。听他说,雕版师和刷版师都是东京人,他们并不知道是在造假,只以为是制作复制品。他们是工匠而非研究者,认出那是新发现的歌麿描摹的可能微乎其微,轻易就被骗过了。
听到这里,我心里又是一凉。
“你到底印了多少?”
“五十幅。”他回答了我的质问——竟然有五十幅。
这下子,我终于看清了他的把戏,他是想让我当作真迹发表,之后四处卖掉。说为我着想,当然只是信口开河,否则只要一幅就足够了。我下定了决心。
做好觉悟之后,我告诉他,会出钱把所有的画都买下来,放到现在应该将近一千万吧。果不其然,他同意了——也幸好因为他在冈山,听说过我家里是财主。
我跟他约好之后,再把钱送过去,画倒是当场就拿到了。他这趟来东京,就是为了取制作完成的大首绘,画全都放在旅馆里。
他回了旅馆,用胳膊夹着五十幅歌麿的赝品,再次出现在我的面前。之后的事情,不写你也明白了吧。杀他并不是因为心痛钱,而是信不过他。一旦缺钱,他肯定会重蹈覆辙吧。这才是我担心的。?99lib.
回家之后,我在庭院把那些画烧了,却留下了一幅。就是那幅画,让我失去了理性。成天成天地看着,我终于再也没有办法,抑制出喷涌的欲望。
比起赝品,其实这更接近复制,不是吗?虽然还没有发现真迹,但这幅作品肯定就在小日本国的某个地方。和钱挂钩才叫赝品,只是当作硏究资料使用,就不算赝品了。我用歪理粉饰着自己的正当性。我只用照片对那幅画进行了介绍,并且绝不把画公开,这样就不会给任何人添麻烦,而且,我能让其他硏究者也意识到,描摹画的重要性,说不定会为今后的浮世绘硏究,指明新的方向,也有可能以此为契机,发现真迹。我幻想着,坚信描摹画作为资料的正当性。
我拍了照交给熟识的编辑,这时当然已经把最后那幅画也处理了。结果就有了现在的样子。虽然没有能够遇到大首绘的真迹,我已经心满意足了。对那幅大首绘的硏究得到了肯定,有更多研究者,对描摹画也产生了兴趣。我也因此成为歌麿硏究的领头人,获得了世人的普遍认可,能更方便地得到资料,也有了“很多问题没我不行”的自负。
可是,这份自信也到此为止了。如今得知大首的赝品,不只有我烧掉的那些,我总算痛感到,一切都不过是我的狂妄自大罢了。他给我的不是全部,能发现一幅,或许就说明还有好几十幅,藏在小日本国的某处吧。在自己的书里,把相同的赝品照片,当作真迹介绍,这是天大的过错,或许有卖家拿着我的书卖假货坑人。而我在几十年里,都没有察觉得到,还以为自己为浮世绘做出了贡献,真是愚不可及。
我想你应该能够理解这份绝望。就算继续活下去,我也无能为力,至少像个研究家的样子,负起责任自我了结吧。希望你能够这样理解。
每每想到犯下的罪行,我有无数次想一死了之,阻止我的是对浮世绘的热情,这个世界值得继续活下去。如果因为这件事,让你离开了浮世绘,我真是死不瞑目。
还请你宽恕我。希望借你之手告诉世人,那幅赝品正在世间流传,防止出现更多的受害者。请不要在意我的名声,人都死了,要这东西也没什么用处了。我不想让你认为,我是为了私欲去杀了人,如果能借舍弃名声,来传达我的真意,就足够了。
浮世绘是我的生命,如今把它托付给了你,我已没有任何遗憾。能把浮世绘的无尽美妙教授给你,我以此为骄傲。
我看着塔马带来的岬义辉老师遗书,不禁泪流满面。
“老师远比我以为的伟大,他是一位超越我理解的诚实硏究者,能够为了信念牺牲自己。”塔马双太郎垂着头嘟囔着,“等于是我杀了他,早知道别管岛谷就好了。”
“可是,就跟你想的一样,老师的确杀了人。”
“那又怎么样。换了是我,或许也会把那种男人杀掉。我是误以为老师自己造了假,所以,才把画给他看。如果一开始就知道真相,我绝对不会有揭发他的念头,所以我才后悔啊。老师的做法当然不对,可是,他已经花了几十年赎罪。正因为对描摹画有信心,才敢给那幅赝品拍照。他这么做不是为了金钱、名誉,全是因为相信能借此,推动浮世绘的发展。我怎么可能责备他。”
塔马双太郎呜呜啦啦地大声说,我低头无言以对。
“证据被摆在眼前,他却不选择隐瞒自己的罪行,而是将研究者的态度贯彻到底。”塔马双太郎大声说,“这种人哪里去找?我却轻易把他害死了。”
塔马双太郎的话接近悲恸,我已经无话可说。原本就快平复的头疼,再度向我袭来,我再也承受不住这种痛苦,举起拳头,一下又一下地用力砸着头。
第十节
“听说岛谷下个月,就要离开东京了。”
“是吗……他在东京开店,果然是为了向岬义辉老师复仇啊。”塔马双太郎靠着椅背,前后摇晃着答道。
距离出事已经过了四天,我正在塔马双太郎的硏究室里。他似乎在这里住了好几宿,烟灰缸里已经堆不下了,就连咖啡杯里也扔着烟头。桌面被画集和辞典占据着;岬义辉老师那本登了描摹画的著作,也被翻开了放在桌上。
他还在调查着什么吧?
不过,塔马双太郎已经振作起来了。他的长脚搁在桌子上,正抬头望着前来报告的我。
“岛谷说什么了吗?”
“只让我转达一声,做了对不起塔马先生和岬义辉老师的事。”
“跟我说有什么用。”塔马双太郎愤愤地说,“不过,岬义辉老师想来也能够瞑目了吧,毕竞得到了家属的原谅。”
“按照岛谷的说法,那两幅大首是最近九九藏书 才发现的。他老爹过世了,东西是在整理遗物时找到的。岛谷的老爹把继承的铺子弄垮之后,就对古董完全失去了兴趣,什么都不知道,就把东西藏了起来。岛谷也是最近才入行,结果那两幅大首,就一直沉睡了好几十年。”
“原来如此,难怪没有现世。”
“是的,听了我的说明,岛谷也奇怪,为什么家里会有那两幅画,按理说,岬义辉老师早就把全部赝品,都处分掉了。既然岛谷的袓父,是在去东京取画时被杀,冈山会有这东西就很奇怪。还是说当年他留了几幅在旅馆?”
“那有错版就很不自然。如果他是想偷藏,当然该选没有瑕疵的吧。依我看,大概是之前送到冈山的试做品吧。”
“试做品一就是货样吗?”
“是东京的.99lib.雕版师或者刷版师送去,让他校对颜色线条吧,反正不是商品,用次品也无所谓。而且,有可能是第一下印出的线条不太好,于是稍微错开些位置,在同一张纸上重印了一次,借此确认是因为竹皮刷太软,还是雕版的线条有问题,放在同一张纸上比较,最是一目了然。”
“这样啊,确实这就解释通了,难怪会专门保存下来啊。”
原来如此,并不是说错版有什么特殊意义,只是单纯留个纪念而已。
“这么说来,那些春本也是岛谷父亲99lib?的东西?”
“整理遗物时一起找到的。他说有组图和源氏三部曲是撒谎,之前那只纸箱里的,就是全部的东西了。跟你想的一样呢。”
“这下子就全部解决了啊……然后就只剩我的问题了。”
“什么问题?你还有疑点吗?”
“是该继续调查呢,还是该为老师着想,不去追究呢……”塔马双太郎苦笑着说,“我还在犹豫该怎么做才好。”
我没有吭声。
“如果就连那张描摹画也是假的,你想会怎么样?”我突然这么问,塔马双太郎一脸复杂地注视着我。
“可是,之前塔马你自己也说过,那种东西完全没有,金钱上的价值吧。”
“从常识来看是没错。不过,岛谷的袓父是以那张描摹画为基础,制作了赝品……”塔马双太郎摇头叹息着,“如果并非同一个人,我也不会起疑。可是,发现描摹画的也是岛谷袓父,就有必要小心了,因为这有可能,是他花上好几年,精心创造的赝品。”
“是说为了给赝品铺路,一开始就伪造了描摹画吗?”
“在你看来,制作浮世绘赝品的要点是什么?”
“不清楚,是纸张或者颜料的问题吗?”
“不对,是考虑挑什么名作造假,才有可能回本。版画跟油画之类不同,制作起来很费工夫。即便是现在的复制版画,到完成雕版这一步,就要花掉好几百万经费。不过,复制品可以大量地贩卖,也能有赚头;可是赝品就不行了。如果慢工出细活,一整年也就做出个两、三张,那选国贞、英泉之流就划不来了,他们的作品往高了算,也就值个五十万前后。虽然不容易败露,可是想回本,要花的时间就太长,不如干脆瞄准歌麿、北斋、广重这些一流名家,顺利的话,卖出一幅就能回本。不过呢,一流画师的作品价格虽高,相应的风险也大。首先买主就会有疑心,因为知道这不是随处可见的东西。其次还有画集这类资料的问题,名作不仅会全图收录,甚至还有局部特写,立刻就会被拿去,和真迹的照片作比较。所以才说,即便手绘有赝品,浮世绘版画也几乎不会有假。被称为赝品的版画,大都也就是把年代久远的复制品做旧而已,像岛谷袓父那完全从零开始,自行雕版印刷的例子,可以说根本没有。”
“嚯,造假也是一件麻烦的事啊。”我咂了咂嘴笑着说。
“岛谷的祖父为什么会选择,如此复杂的方法造假……答案很简单,因为只有歌麿那幅大首,缺少能够进行比较的真迹照片。而且,又是逸失的名作,物以稀为贵。”
“啊!……”我豁然大悟地惊叫起来。
“没有比这更轻松的造假了,况且,他还有实物的描摹画做基础,就算拿着放大镜,比较线条也不成问题。”
“因为本来就是同一样东西嘛。”
“而且,我们整个小日本国都知道,确实有这幅画存在,真是算计得太精明了。”
“这么说起来,描摹画果然也是他的把戏咯?”
“如果我是他,就会这么做——一开始先发表描摹画,等人们对实物的存在有了印象,再制作赝品。如果时间相隔太短,会引起人们的怀疑,所以,中间要空上好几年,然后再把赝品拿出来,十有八九会成功。如果再有硏究者,力挺是真迹就更有利了……”塔马双太郎点头笑着说,“一想到这里,我试着调查了岬义辉老师发表的描摹画的照片,结果是越发确信了。局外人很难单凭那张照片,就制作出赝品来。当时的照相制版技术还算马马虎虎,不过纸质的确很差。如果不是像岛谷袓父那样,实际经手过描摹画,只靠那张不清不楚的照片,做出赝品版画是不可能的,换个人来绝对做不出,那么完美的赝品。从这层意思上来看,偶然临摹了描摹画的岛谷袓父,想干什么就昭然若揭,不过还有一处疑点。”
我默默地听着塔马双太郎的讲解。
“在他把描摹画,卖给岬义辉老师的时候,有留下临摹的必要吗?描摹画对硏究者以外的人而言,没有任何价值。”塔马双太郎严肃地指出,“之所以进行临摹,理由只有一个,是为了之后制作赝品。也就是说,在把描摹画卖给岬义辉老师以前,岛谷的祖父就有了制作赝品的计划。”
“确实有道理。”我也点头承认。描摹画的临摹毫无价值,留着也没有任何意义。既然他留下来了,果然只能想到,是为了制作赝品。
“还有一点,是岬老师最先认出了,那是美人面相八牀中还没发现的一幅。不就很奇怪了吗?岛谷的袓父应该并不知道,那幅歌麿大首的价值才对,可是,他却早早做好了造假准备,这无论如何都解释不通吧?归根结底只有一个可能,他从一开始就打着老师的主意。他计划让老师发现假的描摹画,然后进行造假,只要连岬老师都信以为真,就能够光明正大地叫卖。如果再被收进画集,全天下都会相信是真迹。”
“这一手太可怕了!……”我感慨地点头说,“岛谷袓父想做的不是赝品,是真迹啊。”
“没有人意识到他的诡计,是因为描摹画是一种盲点。那种东西虽然没有一分钱的价值,却是证明原画存在的有效票据。”塔马双太郎苦笑着说,“可是,正因为描摹画本身没有价值,我们才绝不会想到那是赝品。他完全掌握了硏究者的心理。”
我听得哑口无言。
“做法也很简单。只需要给几十张知名浮世绘的真迹做描摹,再往里面混入一张假的就行。拿笔往纸上画就行,只要能够模仿歌麿的笔迹,画成什么样都随心所欲。因为其他那些,都是真的东西,当然会产生这一幅也是的错觉。唉,不过也没什么人会在意,描摹画是不是蒙着实物画来的吧,本来描摹画就不是真正的浮世绘——这样一想真是后怕,如此不确定的东西,我们却毫无疑心地放过了。很大程度上也因为,被岬义辉老师的热情感染了吧。”
“如果被你说中了,岂不成了岬义辉老师,把岛谷袓父设计的赝品,当真迹介绍了吗?”
“大概是吧……让我头痛的就是这里。如果深究下去,就会把老师毕生的研究全盘否定。”塔马双太郎一脸苦相,摇头晃脑地感慨说,“岬义辉老师被造假者欺骗了,过大地评价了描摹画的价值。虽然他在起点上犯了错,但是,我绝不认为,老师后来的方向有误,至今我也相信,描摹画是有一定的价值的。可是,一旦真相大白,其他硏究者大概会全体放弃描摹画吧。和初衷相反,我会把老师奉献一生的工作变为白纸。他的毕生心血都将白费。”
塔马双太郎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开始在硏究室里踱来踱去。我什么都说不出口了,塔马的苦恼我似乎也懂。藏书的霉臭味,突然灌进了鼻子里,把我呛得打了一个大喷嚏。
“嘿……啾!……嘿……啾!……”
第十一节
我好几天没有再见到塔马双太郎了。虽然不时也有给他打电话的冲动,不过,塔马双太郎希望暂时不要打扰他。
塔马双太郎说,他会在研究室里闷一阵子,因为岬义辉老师的问题还没有收尾。我久违的无聊起来,虽然工作挺忙,可是,看不到塔马双太郎先生,总有些提不起劲。
我结束取材,回到办公桌前,就见眼前放着留言。塔马双太郎来过电话了。便条上只写了研究室的电话号码,并没说有什么事。我赶忙拨起了号码。
“哎哟哟,这不是糸岛奈津子小姐吗……哇,怎么是你?”
耳边传来了熟悉的柔和声音,难道是我稀里糊涂地,打到岛谷店里去了?
“这就让塔马先生来接。”糸岛奈津子轻笑着,叫了塔马双太郎的名字。
“喂,好久不见了。”塔马双太郎的声音很开朗,我放心了。
“奈津子小姐怎么会在你那里?”
“我去了岛谷那里,拿那两幅画,顺便把她也收下了。”
“这么说是给你当秘书?”
“我哪里配得上秘书——只是请她在这一周,帮忙整理了几天资料。”塔马双太郎哈哈大笑着说,“奈津子还做过图书管理员,在岛谷那种店里闲混,实在太浪费了。而且在岛谷店里的这段时间,她对浮世绘也有了兴趣,各方面都很合适。”
“是这样啊,那我就放心了。”我长叹了一声,“岛谷下个月就要关店了,我还担心她的工作呢。”
“你担心的不是工作,而是怕她从眼前消失吧。”塔马双太郎压低了嗓门。我在电话机旁涨红了脸。塔马这人就是坏心眼。
“先说正事,你打电话干吗?”
“那两幅大首,总算归我所有了,也得到了岛谷的谅解。你想重新做一次专题吗?”
“这么说……你下定决心了?”
“嗯,我算是后知后觉地想明白了,就算会让老师的名声蒙污,为了浮世绘的未来,也必九九藏书须公开一切。”塔马双太郎咬牙切齿地坚持说,“如果放任不管,不保证不会出现第二、第三个造假者。”
“你要明说,岬义辉老师从一开始,就被岛?99lib.谷袓父骗了啊……”我激动地劝着他,“我是没有问题,不过这项工作很沉重啊。”
“如果岬义辉老师现在还活着,也会得出相同的结论吧。”塔马双太郎感慨良深地说,“岬老师是想以死告诉我这一点,我这个做弟子的,如果违背了他的意愿,老师就白死了。老师是多么优秀啊,有我知道就够了。”塔马双太郎笑道,“而且你也知道,这就足够了。”
这句话莫名地让我胸口一紧。塔马双太郎还在电话的另一头笑着,是那种让人怀念的、温暖的笑声。
第一节
自那件事情结束之后,又过了一个月。
我呆呆地看着寄给《美术现代》编辑部的信封上,寄件人写下的住址,听着嘟嘟嘟的电话呼叫音。
好久没有这么雀跃了。总编也同意了。六月的十五号是星期天,顺利的话,或许就能跟糸岛奈津子一起去旅行了。
“哎呀,是杉原先生打来的吗?”糸岛奈津子终于疑惑地接起了电话。也难怪,今天这通电话,不是打给塔马双太郎的硏究室,而是打去了糸岛奈津子的公寓。问到她的九九藏书住家电话之后,这还是头一次打给她。
“塔马双太郎先生现在在哪儿?”
“他去了东北哦。他没有跟你说?”
“不,这我当然知道。”
三天之前,我接到了塔马双太郎的联络,说是为了我们《美术现代》杂志的取材,他要出门几天。老早之前的企划,需要制作全国古董店铺的介绍,东北部分归塔马双太郎负责。
还好塔马双太郎是在大学教书,随时都能请到假。其实我跟他说好,会尽力陪同他一起起取材,可是这两、三天,刚好有没有办法调整的安排,就只能让塔马一个人去了。
“那时候我听他说,取材行程都告诉奈津子小姐了。”
“你有要事找他?”
“必须跟他联系上。现在他该到哪儿了?”
“白天在哪里不清楚,不过,今天晚上是住在山形县的酒田。”
“山形县的酒田啊……还真是远。”我暗暗地嘟囔着,“我记得那里,有一家著名的法国餐馆,什么时候在电视上看过来着九九藏书。”
“LE POT AU FEU……杉原先生竟然知道。”电话另一头的糸岛奈津子忍着笑说。
在她看来,不像是我会知道的地方吧,因为我平时总说,只要能找到吃的,去哪儿都一样。
“既然尊敬的塔马老师不在,你也闲着吧,不如跟我一起去酒田?”我兴致盎然地邀请着,“塔马双太郎肯定会大吃一惊。还可以招待你吃法国菜哦。”
“真的!然后呢?”
“明天去岩手。再过一天的十五号,盛冈有个著名的庙会。如果遇上好天气,工作之余,还可以顺便去玩一玩。”
“真是太棒了。是什么庙会?”
“叫什么‘洽咕洽咕马儿节’,据说会有上百匹马,披着装饰在街上游行。这种庙会很少见,值得一看。”
奈津子答应了同行。比起什么“洽咕洽咕马儿节”溜马的庙会,她似乎更被法国菜打动了。也有可能她是高兴,能够跟塔马双太郎一起旅行。真是的,明明每天在研究室都能见面呢。我稍稍有些嫉妒。
第二节
“真是的……根本搞不懂你的行动模式啊。突发奇想的类型简直没有办法预测。”塔马双太郎愕然地看着我,“我是完全没有想到,会在这种地方被叫住,而且奈津子也跟你一起……看来是有大事吧。”
我们六点钟,便到了塔马双太郎预约的酒店大堂,然后就一直等着,七点过后才终于看到了双太郎。塔马双太郎一身白色紧身裤,和淡蓝色夹克的休闲打扮,不看名片谁会想到,他也是大学老师。不对,他有没有名片还是个问题,就我印象中还没有收到过。
塔马双太郎办完了入住手续,转回头来笑着说:“对奈津子也要另眼相看了,跟在大学里的穿着,真是天壤地别啊。?99lib.这身打扮更适合你。”
奈津子穿得也是短裤加棉布裤的轻便装束,踩着粉色的运动鞋,毫不造作的青春,让人羡慕不已。在硏究室给塔马双太郎当秘书时,她大多是朴素的裙装打扮,为了掩饰将近一米七的身高,鞋子也是老气的平底鞋。
我也极力主张道:“绝对该这么穿才合适。”
来程的电车上,男人们纷纷向和奈津子同席的我,投来嫉妒的眼光。对总是嫉妒别人的我来说,真是再得意不过了。
“总之先把饭吃了。中午吃得太早,都快要饿晕了。”
“LE POT AU FEU就在这家酒店里吧,既然来了不如就去那里?奈津子小姐也很期待呢。”
“哎哟妈呀,你居然知道LE.99lib. POT AU FEU啊。”
听到塔马双太郎说了相同的话,奈津子扑哧笑了。看来我是被当成,完全没有情调的男人了。
我一狠心要了全套。
反正看着菜单,也不知道菜长什么样,而且,这回有奈津子同席,多少想撑面子。
“如果只有我们两个人,多半就是小酒馆了。毕竟有人能添三碗土豆烧肉呢,这种店满足不了他的胃。”塔马双太郎愉快地举起满满当当的红酒杯,我们三个人一起碰了杯,“今天晚上,真得感谢奈津子了。”
“真过分,我偶尔也会品味法国菜呢。”
“什么‘品味’,话都不会说了吗?逞强对身体不好啊。”塔马双太郎嘴上虽然不饶人,表情却透着亲切。他是高兴能跟我们意外会合吧,真是特别的害羞方式。
“对了……明天请你改变计划,去一趟盛冈。”我打断了闲聊。
“盛冈?有什么好玩的事情吗?”塔马双太郎眼底放着光问。
“之后再慢慢给你看照片,那些歌麿的画作,果然在盛冈被发现了。”
“那些?……”塔马双太郎歪起了脑袋瓜儿。
“请求我们搜索的歌麿。”
塔马双太郎有一瞬间的疑惑。这已经是很早的事情了,就算忘记了也不奇怪。不过,他立刻就一声轻叹:“难以置信。是真的?不都是五、六年前的事了吗,我都放弃了。”
“不过只发现了一幅,其他作品大概失散了吧。”
“有一幅就谢天谢地了。这下就能够确认了。”
“总编也很有干劲,毕竟是跟咱家杂志有渊源的歌麿。”我振奋地说,“如果能够追溯到出处,说不定就能够全部找齐了。”
“你们请求搜索什么?”奈津子似乎也来了兴趣。
第三节
这还是六年前的那个秋天的故事,我和塔马双太郎到了盛冈。
当地新落成的县立博物馆刚刚开放,为庆祝开馆,正在举办着岩手县出身的近代油画鬼才——万铁五郎的展览会。万铁那个小子是小日本国的野兽派先驱,加之一起出展的,还有同样出生在岩手县的松本竣介的涂鸦,他在东京也有很高人气,于是,我被专门派来代表《美术现代》进行了取材。专题的解说邀请了塔马双太郎。
这就是我和塔马双太郎的初次见面。如今,浮世绘已经是塔马双太郎的拿手领域了;不过,在当时我只是听说。塔马双太郎是个刚刚冒头的美术评论家,无论油画还是雕刻,不管让写什么他都会,而且确实具备相应的才能。
取材大致结束之后,我们接受油画收藏家渡边的邀请,在夜晚的街道上溜达起来。渡边身居大型建材商店社长之职,是当地的名流,从之前就跟我家杂志有交情,也对传说中的天才——塔马双太郎大有兴趣。
“嚯,真不愧是塔马双太郎,对浮世绘也有相当的见解啊。”渡边喝了酒就话多起来。也是为了感谢渡边的招待,吃过海鞘鲍鱼之类,难得一见的地方菜后,我邀请他去了没有卡拉OK的安静酒馆。
渡边也是这里的常客,店里很小,只有柜台座位,由上了年纪的老板娘和一名女孩子打理,氛围却不赖。
“哪里称得上见解,都是岬义辉老师硬塞给我的知识啦。”结束工作之后,塔马双太郎的心情也很好。
岬义辉可谓当时小日本国内,首屈一指的歌麿硏究者,塔马双太郎被他真挚的硏究态度打动了,拜其为师频繁出入家中。
“那么……你一定知道二代歌麿,和这盛冈大有关联吧?”渡边理所当然地问道。
“二代歌麿?……”塔马双太郎顿时一愣怔,“是这样啊,我还前所未闻。”
别说关联,我连二代歌麿的存在都不知道,当然也没有见过他的作品。
“在盛冈很有名呢。”渡边得意地大声吹嘘起来,“这个地方,有一个活跃于文化到幕末年间的画师,名叫田口森阴,是二代歌麿的弟子。因为这层关系,盛冈留有大量的二代歌麿的作品。”
“真的吗?我完全没有听说过。”塔马双太郎苦笑着轻轻摇头,“本来关于二代歌麿的资料就很少……”
“似乎是啊,听说连他是怎么成为二代歌麿的都不清楚。”塔马双太郎点着头说明起来。
二代歌麿最初叫作恋川幸町,是通俗小说作者恋川春町的门生,在初代过世后称二代春町,其后加入了喜多川歌麿的门下,继承了歌麿的衣钵。
这样一说看起来也挺简单,可是,一旦深究恋川幸町为什么,能够继承歌麿之名,就疑点重重了。
以月麿为首,歌麿门下聚集了众多的元老级人才。就传世作品来看,很难相信二代歌麿具有,凌驾于其他人之上的实力,只有单纯模仿初代歌麿,晚年作品的苍白描绘。也有资料记载,他在歌麿去世之后,立刻就和遗孀再婚,以此获得了歌麿的画号,不过真实性待考。
假如此说属实,可以想象,二代歌麿会被其他门生白眼相向。相比歌川派或胜川派的代代相传,如此著名的歌麿系列,却仅有两代,或许原因就在于此吧。
“既然盛冈有他的门生……是在他冠名二代歌麿期间吗?”我好奇地问道。
“不知道,我也不清楚详细的情形。”渡边摇头笑着说,“既然使用的姓氏是田口,大概跟歌麿派,并没有直接关系吧……我听说歌麿的弟子,一般都跟着师父姓喜多川来着。”
“没错。这么说可以想象,二代歌麿后来脱离了歌麿派啊。”
二代歌麿停止发表作品,是在文化十三年,具体理由也还不清楚。是死了吗,还是脱离了歌麿派,或者投身在其他领域了呢……
浮世绘画师在现代,才被认为是艺术家,在当时只是埋没于市井的工匠而已,能留下切实传记的反而稀奇。
“说不定调查作品,反而会出现有意思的结果。”塔马双太郎忽然表示出了兴趣。
“去哪儿能够看到作品?”
“明天早上就去打听打听吧。虽然我对浮世绘兴趣不大,不过,我还认识懂行的男人,二代歌麿的事也是听他说的。”渡边笑着点头说,“两位要是没有问题,我就让他十点来钟去酒店。那人虽然不好亲近,聊到画就很健谈。”
我们就这么说定了。天黑前能回东京就行,如果有新奇的发现,多待几天也没问题。
第二天,姓结城的痩削男子,十点钟就准时来访了。从他潇洒的西服来看,他的年龄大致在四十出头,不过,实际上已经五十岁有余了。他给的名片上印着经济顾问的职务,所以,在工作日也能够挪出时间吧。他鞠了一躬,说承蒙渡边照顾了。
我们在咖啡厅里面对面坐定,结城无不遗憾地说道:“你们早一年来就好了。”
结城先生执拗地用勺子,搅拌着杯子里的砂糖,虽然一把岁数了,却是个沉不住气的男人。
结城点起了香烟,又说道:“现在几乎都没有了。”说着歉意地垂下了视线,“原本留下来了有超过二十幅,可是物主的生意遇到了困难,就转手了,买主是东京的美术商。我跟他说,反正二代歌麿的东西,卖不出来好价钱,太可惜了,还是别卖为好。可是,他坚持说留着也没用……”
“除了二代歌麿,他还有别的画吗?”
“他家原本是当地的名门,现在没落了,只好住公寓,就算拿着画,也没有地方挂。画被卖掉之前我看了一眼,有不少好东西啊。听说他家袓上是大酒铺,代代都喜欢收藏绘画,就类似资助者吧,光是到他家袓屋里,逗留过的画家啦、和歌诗人的签名版,就有两百块呢。壮观得很啊,那些东西应该能卖个好价钱吧。”
结城打心底里露着惋惜。
塔马双太郎也失望地点了点头说:“森阴虽说是盛冈人,但是,跟当师父的二代歌麿没有直接关系。如果是本地画师的作品,应该能够想办法保存吧。”
“照片我倒是有。”
“真的?请务必让我一看。”
“照相我是外行,颜色也不准,不过,只看构图应该没问题。”结城带着完成使命的表情笑了。
结城白天还有事,和我们约好傍晚再见,就起身离开了。不能强迫他配合我们的时间,我联系了东京的杂志社,把归期延后了一天。
距离傍晚还有一段时间,我和塔马双太郎决定,趁机去给田口森阴的作品拍照。市里还留有他的手绘和献纳的绘马,地点也已经跟结城打听好了。这个地方不大,坐出租车四处逛,也花不了几个钱。
“画功比想象中的还好,这种画师,竟然埋没在了地方啊。有这种水准,跟国芳那些人比也不逊色。真想看一看做成版画的效果。”
塔马双太郎一脸认真地看着,收藏在市郊个人美术馆的绘马。听说绘马原本保存在市内的天满宫,现在和马相关的作品,都被集中收藏在这家美术馆里了。
画面上,三个女性正和像是商人的男子,拿着陶器讨价还价。结城介绍过,当地有本土陶器流派山荫陶,这块绘马原本挂在烧制山荫陶的窑里,而且难得保留了鲜艳的颜色。实际一看确实高杆。
“有歌麿一派的特征吗?”
“不明显。面部细节和眼睛,也有歌麿的味道,不过……”塔马双太郎睁大了两眼,仔细地鉴别起来,“不如说受歌川派影响更强。或者是溪斋英泉的风格吧,驼背和手的神韵,真是如出一辙。按照结城先生的说法,传说森阴也跟葛饰北斋学过绘画,那么,画得像英泉也不奇怪,因为英泉很崇拜葛饰北斋。”
是溪斋英泉的风格啊,这么一说,确实有熟悉之感。
“我这个外行看来,这人也无疑是,掌握了浮世绘真髓的画师,不过嘛……”我犹豫着鉴定说,“几乎感觉不到二代歌麿的影响,岂不是很奇怪吗?还是说,即使他师从二代,时间也很短,只是想利用歌麿的名声吧。”
“那么,他就不会自称二代歌麿的门生。看右上角的年号是天保,这一时期,歌麿画派已经衰退了,正是歌川派、北斋派的全盛时期,怎么说也是打上北斋弟子的旗号更有利。”塔马双太郎推断说,“如果自称初代歌麿的门生也就罢了,他却偏说是二代,加上画风和当时所流行的英泉、英山相似,看来的确是二代歌麿的弟子吧。”
“原来如此。”我点头附和着,“经你这么一说,似乎没怎么听人提起,二代歌麿的门生啊。”
“传世的似乎都是月麿的门生吧,所以,确认二代歌麿的弟子才有价值嘛。”
“越想越是遗憾啊。”我感慨地说,“这一来在盛冈,留有二代歌麿的作品也不奇怪。单就话题性来说,这比万铁五郎还新鲜。”
不知道结城的照片能不能用。照他的说法,说个个都是力作。杂志又不是买东西的,只有照片也无妨。
和绘马相比,我们在市内寺院里看到的绢本,还更有喜多川歌麿一派的味道,不过相应的,那也不如绘马有魄力。塔马双太郎推断说,应该是更早期的作品。
“听住持说,森阴是藩士,或许是在江户任职期间,跟着二代歌麿学画吧。”塔马双太郎随口推测着,“可以想象,他并没有当浮世绘画师的意思,所以没有改姓喜多川。”
我们正坐在离酒店不太远的民艺风情咖啡馆,跟结城就约好在这里见面的。
塔马双太郎慢悠悠地品着厚杯子里的黑咖啡,森阴的问题解释通了,他很是惬意。我们从上午就东走西逛,已经筋疲力尽了,我也总算能够歇口气了。
“浮世绘真有意思,就连这种地方,都受到了影响。看来值得动真格的了。”
“说不定全国有很多,像森阴这样的画师。”我颇为感慨地苦笑着说,“之前我还从来没有考虑过,并不是只有江户的版画才叫浮世绘。这回真是给我好好地上了一课。”
塔马双太郎的视线移向上方,还略微点一点头。我回过头去,就看见两个男人正站在门边。结城愉快地挥了挥手。
“这是跟我一起玩美术的朋友前川,他也是一个浮世绘的爱家,想介绍给塔马先生认识。”
坐下来之后,前川递来了名片。他是个不输给结城的痩竹竿,额头也秃了,给人冷静透彻之感。
“这上面写着,您是从事医疗器械的销售……”
与其说是商人,前川看起来还更像医生,夹着银色长烟斗的修长手指,让人印象深刻。我总感觉,他有些像从前饰演吸血鬼德古拉的演员克里斯托弗·李——比起长相,或许更因为他那身一丝不苟的黑色西服吧。
结城介绍起来说:“不如说,名片上写得的更像是副业吧,前川先生现在是没有开店的古美术商。做他这行的需要去各地跑,跟医生的应酬也多。他出于个人的兴趣,竟然玩起了美术商那一套,结果得了医生们的信任,被当地古董铺恨得要死。因为他把好东西便宜卖,惹人厌也是当然。”
原来如此,能获得医生的信任,生意当然好做,油画也好、刀具也好,医生就占了收藏家的大半。
“听说塔马双太郎先生……”前川挑衅地瞪着塔马双太郎,“是岬义辉老师的弟子?”
“是的。”塔马双太郎点头说,“怎么茬儿,您知道岬义辉老师?”
“名字当然知道,这圈子里连岬义辉老师都不知道的,肯定就是外行。不过,他也只是一位学者,并非美术商,鉴定做太多,就怕一时失手啊。”
前川的态度怪怪的,一开始就满是火药味地刺激塔马双太郎。
“我也拜读了岬义辉老师,最近出版的新书,不过啊……内容姑且不论,竟然有好些明显的假货混在里头。不过跟其他人的书比起来,这本书也算靠谱了。做学问的没亲自买过东西,分不出真假啊。”
“你倒说一说,哪些有问题?”笑意从塔马双太郎柔和的嘴角消失了。
“哎呀!……先不说了。要看场合啊,前川先生,你总是这么失礼。”结城擦着汗拼命地解释,“他喜欢一开始就给人个下马威,就是这种性格,常常招人讨厌。”
我只好苦笑,虽然心头不爽,要避开无谓的争端,笑是最好不过了。
“前川先生经手过,好几幅二代的歌麿作品呢。”结城先生大声地说,“正如两位所知,二代歌麿比起初代歌麿,的确是有云泥之差。虽然遗憾,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认识到二代歌麿价值的不是学者,而是我们,我们有这种自负。还望两位理解。”
“深有体会。”塔马双太郎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相比初代歌麿,二代歌麿的硏究,几乎没有进展。并不是没有他的作品,而是从一开始,学术界就视而不见。支撑他的是广大藏家——就像你们两位。”
我也立刻对塔马双太郎的话表示了赞成。美术杂志也要负部分责任,登来登去,几乎都是知名画师。我也没有资格去说别人,到底有多少人知道二代歌麿的存在,还要打个大大地问号。
“不,我们也没有这么了不起。”前川傲慢地说着,收起了咄咄逼人的态度。
确实有他这种类型的人,为了了解对手会故意挑衅;看起来,塔马双太郎已经顺利过关了,我也松了口气。
“像你这样的学者能再多一些,我们的工作也会好做起来。”前川一下子收起了戒心,直言不讳地尖锐地说,“藏家只对有名的东西下手,所以,假货也随之增加。和拙劣的假货相比,二代歌麿有价值多了。我是真不想跟连这种,道理都不懂的人打交道。”
“务必请为我们介绍二代歌麿的作品。”我和塔马双太郎一齐恳求起来。
“这是!……真的是二代吗?”塔马双太郎愕然惊呼。
虽然只是六寸大小的小照片,焦距却对得很准。塔马双太郎看着超过二十幅的作品,明显激动不已。我也看着一张一张递来手里的照片,几乎都是美人画的挂轴。
原来如此,确实高杆,跟白天看到的森阴大不相同,师父到底是师父。这般过人的才能,怎么会被遗忘?
“这幅的女性真有风韵。”
看来画中女子的木屐带,在赏花途中断了,佣人模样的男子正托着洁白玉足,帮着她修理。女子四周花瓣飞舞,跟在后面的女佣正撑着红阳伞,整幅画面饶有风情。人物表情都酷似初代歌麿。如果我没有被告知,这是二代歌麿的作品,一定不会怀疑,它出自初代歌麿之手吧。
“歌麿的徒弟也是一个厉害的画师吧。”
我也被塔马双太郎的激动感染着,有这等实力,为他做专题也不是不可能,幸好照片也拍得很有水准。
结城敏感地察觉到了我的心思。
“这么有能耐的画师,怎么会默默无名?”
塔马不知道如何回答我的提问。
“谁知道呢……最有可能是因为没有硏究者,注意到他的作品,不过啊……我想先请教一下,断定这是二代歌麿画的作品的根据,是有鉴定题字吗?怎么看,这都跟二代歌麿的版画大不相同。”塔马双太郎反而质问。
“版画和手绘是两码事,这是常识。你看过歌川国芳的手绘吗?你认为那跟他的版画,有什么共同点吗?两方都擅长的画师才少见,最多也就葛饰北斋和胜川春章这两人吧。”前川代为作答,“恕我冒昧,你看过二代的手绘吗?”
“这还是第一次。”
前川露出了“那就难怪了”的笑容,结城也面露难色。
“并没有根据,只能够这么说,其他就单靠我们的眼力了。二代歌麿和盛冈有渊源,这是事实,这里留有他的作品也不奇怪。而且,造二代歌麿的假,也没有什么意义吧,画得再好也卖不了五万元,我还从来没有听说过,哪里有二代歌麿的赝品。”结城怃然道。
“您误会了,我完全没有说是赝品的意思,而是正好相反。”
“相反?什么意思?”
“我在想,这些会不会是初代歌麿的作品。”塔马双太郎微笑着说。
全员目瞪口呆。
“你这开口闭口的……”前川呆然看着塔马双太郎,“这种乡下地方,不可能有大量初代歌麿的东西,我倒是要听一听你的根据。”
前川嘲笑地一哼,估计是认为年轻的塔马双太郎,在侮辱他的眼力吧。
“光凭照片还不能下定论……不过构图实在太棒了。”塔马双太郎胡乱抓起一张照片,提溜着甩动说明,“我自然也明白,版画和手绘的区别,不过肉体的平衡应该没有本质差别。这些画里的体态,很接近初代。”
对方没有作声。
“而且……就像杉原先生疑惑的那样,如果有这等能耐,绝对会被承认,学者也没有你,所认为的那么不济。”
“嫩啊,太嫩了。”前川突然说,“顺便再问一句,你至今看过多少初代的手绘?不是照片是实物。”
前川的话让塔马一愣。
“如果是实物的话……大概有十来幅吧。”塔马双太郎苦笑着说。
“算上有问题的,我看过两百幅。我承认线条的确接近初代,但是,这绝对不是他的作品。所以才说做学问的太天真啊,才看过十来幅,就对歌麿高谈阔论,让我说什么好。”前川老气横秋地冷笑着说,“我可是靠这吃饭的,必须为卖出去的东西负责任,你们怎么会懂。”
前川的口吻很激烈。我这个门外汉完全分不出谁是谁非,只能手足无措地来回打量着两人。
“前川先生,算了吧。”渡边连忙在一旁打圆场,“塔马先生也并没有断言,他只看了照片,你这话是有些重了。”
“知道是被哪里的画商买走了吗?”塔马双太郎颤抖着嘴唇问道。
看来前川的说法,让塔马相当火大,他是想找到实物,一决胜负吧。
“别白费劲了。听说是个行商人,虽然自称是东京来的,不过,很多人都会为了博取信任这么说,地方上的对手都没有抵抗力。”
塔马双太郎失望地耷拉着肩膀。
在那之前和之后,我都没有看见过,塔马双太郎受过这等屈辱。加上他才刚作为新近评论家闪亮登场,可以想象他是倍感懊恼。
“真是过分的家伙。”
和他们不欢而散而之后,我们回到了酒店,我邀请塔马双太郎去了酒吧,要不然觉都睡不好。
“就因为没有看过实物,就单方面否定塔马先生的疑问……”
“唉,前川的话并没错。他常年跟喜多川歌麿打交道,被我这种家伙指手画脚,心里肯定不爽,也没有办法从容地听人说话。”
其实我也这么想。后来我才听说,前川经手的二代作品超过十幅,事到如今,他肯定不愿意相信,那些很可能是初代的作品。人类这种生物,就是如此不可思议,绝不承认对自己有损的事情,况且,还是被年轻人指出来,简直就是一种侮辱。人就是这么活着。
“真想找办法看到实物啊。”塔马双太郎感慨地嘟囔着。
先不论各自主张,对初次见面的对象,也能亳不客气地吵架,我是没有办法接受他们这种态度。塔马双太郎却对他们极尽礼貌。我不由得想给他们好看。
第四节
“所以才发出了搜索请求啊。”
奈津子连连点头。话说得太多了,连嗓子都干了,我一口气喝光了红酒。可惜了难得的法国大餐,都没有心思好好品尝。
“这是当时杂志的99lib.
复印件,塔马双太郎也很怀念吧。”我在饭后咖啡的桌上,铺开好几张纸。
《请寻找喜多川歌麿》
“这些是被视为二代歌麿作品的珍贵手绘。经过确认,就在数年以前,还在岩手县盛冈市内,然而很遗憾,如今却都行踪不明了,所幸还留有照片。”奈津子惊讶地翻看着那些画片,“这是给谜团重重的二代歌麿之才,大为增色的作品群。现今只有知名画师受到承认,二代歌麿的这一作品群,将99lib?推动对画师的重新评价。如有线索请务必联系编辑部。”奈津子不解地看着复印件,“完全没有提到初代呢。”
“这是自然,没看到实物之前,不能把话说满。而且,这件事情也没有告诉结城先生,向他借照片可是费了大力气呢。”
事实上,结城不停地缠着问,会以哪种形式刊登照片。他们鉴定认为,那是二代歌麿的作品,如果在杂志上,被断言为初代歌麿,无疑是他们的耻辱。
“不过,搜索请求真是个有趣的点子。”奈津子满面堆笑地点头说。
“是塔马先生的主意,模仿了很早之前,有过的写乐?99lib?搜索请求,文章倒是我想的。”
写乐搜索请求是大正十四年,版画家山村耕花先生在《朝日新闻》上发表的短文。当然那并不是正式的搜索请求,至多不过是吸引读者眼球的标题而已,不过收到了奇效,掀起了第一次写乐的热潮。
塔马双太郎看穿了二代歌麿和写乐,在知名度上没有办法比,所以教给我了这一手。
“到底和东洲斋写乐不在一个等级,结果,简直没有任何人表示关心。”
刊登之后的反响,少到让人惊讶。虽然照片的焦距对得很准,毕竟不是在工作室里拍出来的照片。最终没有使用醒目的彩图,也是原因之一。.99lib.
“这样啊,结果现在却……难以置信。果然就在盛冈呢。”
就“给他们好看”这层意义上来说,或许现在已经太迟了,不过,光是找到了有过瓜葛的歌麿,已经让人高兴了。
“盛冈啊,真是不可思议。”奈津子颇为感慨地说。然而,塔马双太郎却意外地阴沉着脸。
第五节
“会从这个正下面过吗?”
奈津子坐在二楼敞开的飘窗上咋呼着。下面是宽敞的道路,路两旁挤满了拿着照相机咔嚓、咔嚓的游客,都等着洽咕洽咕马儿节的游行队伍。
年纪轻轻的老板娘微笑着说道:“运气好的话。这儿就是头等座。”就是她给编辑部寄了照片。
本来昨天晚上,就该和她见面了,不过,店里的生意晚上更忙。洽咕洽咕马儿节的前夜,正是饭店里最忙活的时候,因为庙会白天就结束了,游客大多是从前一晚上就住下来了。托福,我们才能像这样,侥幸占到最好的席位。
“只是马儿在走而已,看久了就完全没有意思了。”或许是看出奈津子太过期待吧,老板娘稍稍泼了些冷水。
“很多客人都说,看一次就腻歪了。确实也没什么客人反复来。”
“看一次就腻歪了,也要先看过嘛。”我们放下工作,一起望着窗外,要不了多久,队伍就要通过了。
“快来了!快来了!……”
老板娘的话,让我们全神贯注。混着繁杂的脚步声,洽咕洽咕声和隐约的铃声渐渐近了。路上顿时一片欢腾,人们拼命想往前挤,人墙乱了,整顿交通的笛声随之响起。
“你那样子很危险。”
奈津子正奋力探出窗口,好像随99lib?时都会栽下去。
“好大啊,那些真的是马?”
我也有同感,或许是因为那身金光闪闪的、仿佛火灾装束的和服吧,游行的马儿看起来比赛马还要大上一倍。凸显农耕马藏书网特征的粗脚,也跟电线杆似的,比起马来更像大象。游行队伍由好几十匹马组成,背上还驼着化白妆的小孩子。明朗晴空下,是和服金丝银线的闪亮刺绣,妈妈咪呀,真是精彩绝伦。
队伍从正下方走过时,高亢的铃铛声和回荡的马蹄声,瞬间淹没了人声。我还以为会很悠闲,这下子完全被震住了。听说过去会由成年人骑着这些马,在市里全力狂奔,那种场面真不知是何等震憾。
“是二代歌麿吗?我还以为是真的歌麿呢……”
“真的”的说法,让塔马双太郎一阵苦笑。展开的挂轴保存极好,简直就像是最近才画上去的。毫无疑问这就是结城所拍摄的照片的实物,相当出色。
我迫不及待地问塔马双太郎:“的确是初代歌麿的作品吗?”
“应该是真的歌麿吧?还配了复印件呢。”
“复印?我家杂志上的?”
“是的,就放在了那只箱子里。”
我从装挂轴的桐木盒子里,取出了复印件来看。纸已经变色了,可见这幅作品易手频繁。我扫了一眼旧复印件。瞬间,我的呼吸都快停了。
“怎么了?”塔马双太郎好奇地问。
“这是……变成初代了。”
请寻找歌麿
这些是被视为喜多川歌麿作品的珍贵手绘。经过确认,就在数年前还在岩手县盛冈市内,然而很遗憾,如今却都已经行踪不明了,所幸还留有照片。
这是给歌麿之才,大为增色的作品群。歌麿的这一作品群,将推动对这个画师的重新评价。如有线索,请务必联系编辑部。
我和塔马双太郎都一时无言。
“世上还真是有聪明人啊……”塔马双太郎和我相对望着苦笑起来,“只去掉杂志上不利的部分,把剩下的接起来重新复印。有这东西骗人就简单了。一下子成了上过杂志的作品,就等于有了可信度。”
塔马双太郎的叹息,让老板娘面露不安。
“这东西……是花四百万买下的。”
“重点是,这到底是不是真的初代歌麿,你怎么看?”
虽然捏造行为不可原谅,不过如果是真迹,倒也没有损失。
“很遗憾……并不是。”塔马双太郎皱着眉头,遗憾地叹息着说,“只靠一小张照片看不清楚,这些画的运笔太过正确了,感觉是蒙着原画,仔细描下来的,真迹的话应该更有势头。歌麿的特征是,在画完一笔时,都会有个粗勾,这幅画却不是一气呵成,而是后补上的。上色也太过鲜艳了。老实说,这做工高超得连我都佩服,可惜恐怕的确是假的。”
“这么说……难道是二代歌麿的啊。”
“不,连二代也不是。”塔马双太郎遗憾地笑着说,“从那之后,我看了很多二代歌麿的画,跟这幅完全不一样。”
“那么……是怎么回事?等于说前川和结城也看走眼了,亏他们还自称鉴定家。”老板娘愤怒异常地大声吼了起来,“我真想立刻就去找他们,把这幅画摆到他们鼻子底下。”
曾经的愤怒复苏了。要不是他们坚称是二代,也不会出这种丑,看着实物都没认出是假的。都怪他们,害老板娘买了假货。
“这幅画你是从哪儿弄到的?”塔马双太郎问起了正在消沉的老板娘。
“是在北上的古董铺子里。我跟店主一直很熟,倒是能把画退回去……”
塔马双太郎询问了店主的住所,就在附近的镇上,乘新干线只要二十分钟。塔马起身说道:“看来背后还有什么名堂。走吧。”
“走……99lib?不是约了津田吗?他就快过来了。”
津田良平是通过鉴定葛饰北斋手绘的那个案子,和我们认识的研究者,就住在盛冈这个地方。难得来一趟,我们约了跟他碰个面。
“那就打电话让他别来了,现在画的事情更重要。”塔马双太郎绷紧了嘴角说。
第六节
多亏老板娘事先进行了联络,没想到,古代美术店的老板,爽快地接受了塔马双太郎的见解。至于复印件的篡改,跟我带来的一比较,就再明显不过了。
不过,店主还是受了相当大的打击,比起赔了钱,失去熟客的信用更成问题。店主叹息连连,看表情他亳不怀疑这是初代的作品。
“您是从哪里得到这幅画的?”
“伙伴的拍卖会上。因为付了复印件,瞄准这幅画的人很多…….99lib.我根本没有工夫怀疑真假。如果没有这个东西,任谁都会起疑吧,这种乡下地方,怎么会有喜多川歌麿的真迹。”
店主懊恼地瞪着复印件,心痛不已地感慨着说。
“是谁把画送去拍卖的?”塔马双太郎继续追问。店主没有直接作答,而是拿起了电话。
“我问问主办方。虽然我也被骗了,那家伙让这种可疑的东西,轻易地就进入了会场,也该负担相应的责任。”
一通电话并没有解决间题,画的来路颇为复杂,不过,店主并没有放弃。这也是当然,如果画被退了回来,他就成了最大的受害者。
店主一个电话接一个电话地打,口气越发恶劣。终于,在打到第七、八通时,他问清楚了来历。
“结城先生?确定是他不会错吧。”
.99lib.“结城!……”我和塔马双太郎异口同声地叫了起来。
“你……你弄错了吧,要是结城先生,绝对不会说是初代的作品,而且画根本就不在他的手上。”
肯定有哪里弄错了,他是个执著于二代的男人。我向塔马双太郎寻求赞同。
“被摆了一道。”塔马双太郎愤愤地跺着脚丫子,“难怪他们的态度那么奇怪,这下子,全部谜团都解开了。”
“你在说什么?”我不可思议地张大两眼,瞪着塔马双太郎。
“你去跟那个建材店的社长确认吧。看看结城和前川两人,现在在干什么。”
或许是我的心理作用,塔马双太郎的脸色,看起来似乎有些苍白。
我结束了和渡边的谈话,放下话筒的手阵阵发抖。他说,自己完全没有结城的消息,而且是从五年前就音信全无了。至于前川那个家伙,他更是连名字都没有听说过。
“果然啊,渡边先生也被他们给利用了……”塔马双太郎慨然兴叹地摇头说,“杉原先生,杉原先生,看来是我们输了。我们被骗了,完全是惨败啊。”
“输了……我们怎么被骗了?”
“诚实的人会说谎,所以很容易看穿。”塔马双太郎笑着说,“相反的,骗子却只说真话,就难以识破了。”
“这都什么跟什么啊?”
这是塔马双太郎所擅长的反论,奈津子一脸呆然地瞧着他。
“是说人总是夸大其词。诚实的人说大话,立刻就会被看穿,可是习惯撒谎的家伙,绝对只会说真话,所以才会被骗。”
“可是,说真话就不是骗人了啊。”难以想象会被真话欺骗。
“他们给我看了照片,并且坚称不是初代的作品。事实上,那些也的确不是初代的真迹。就这一点来说,他们不是相当诚实吗?”
“所以,这只是他们看走眼啊……”
“看起来,你还是完全没有弄懂状况啊。如果像你所说,结城又为什么把这幅画,说是初代的东西卖掉?篡改复印件的也是结城。”塔马双太郎低声嘟囔着,挥舞两手不耐烦地解释说,“就像你刚才问的那样,结城根本不应该有这幅画。合理的解释只有一个,他们从一开始,就是为了利用你和我,才故意来接近我们,一切都是他们的陷阱。”
我还是一头雾水。
“如果按照顺序说明的话……结城和前川不知道从哪儿,弄到了做工优良的初代的赝品,不过,如果就这样直接拿出来叫卖,立刻就会暴露出破绽,而遭到怀疑和否定。”塔马双太郎意味深长地瞪着我说,“这时候,他们听渡边先生说到,我们两个人会到盛冈这里来取材,前川读过岬义辉老师的书,当然知道我是他的弟子,并且对喜多川歌麿很有兴趣。于是他们琢磨着,能不能利用我们。不过,就算我才刚开始接触浮世绘,直接把画带来也太鲁莽了。如果我拿不准,就会问岬义辉老师,结果假货还是会被拆穿。”
我和奈津子点了点头。
“最理想的是,不让我们看到实物,只用照片就获得信任……听起来简单做起来难。通常研究者不会只看照片,就莽撞地发表意见,因为照片至多不过做个参考。”塔马双太郎冷笑着说,“所以,他们想到了二代歌麿。如果事先就说是初代歌麿的作品,我们肯定会慎之又慎,用二代歌麿导入话题,我们的戒备就很弱了。”
“原来如此,我们确实没有对照片起疑。”我点头说,“当时是把照片当资料来看,跟做鉴定的心态,完全是两码事。”
“就算那是赝品,技术高明的也远胜于二代的实物。出现太过优秀的二代歌麿的作品,会带来什么效果?……”塔马双太郎严肃地问,“要么我们会相信,那确实就是二代歌麿的杰作,要么因为太过优秀所以起疑,只会是这两者。可是,这世上会有人造二代的假吗?十有八九是没有。那么,剩下的可能就只是初代的赝品了。他们在我拿不准主意时大唱反调,一口咬定绝不是初代。”我哑口无言。
“我也很少受到那么露骨的嘲讽,做硏究的竟然被笑话,自己分不清楚文物的真假。于是我怒不可遏,只想着怎么让他们好看,完全失去了冷静,根本没有想过,这是初代赝品的可能性。而这正是他们的目的。”塔马双太郎愤愤不平地怒吼着,“浑蛋,你也应该知道吧,呆滞没有魄力的作品被拍摄成照片,就能够掩盖住缺陷,缩小成几十分之一之后,画面就变紧凑了。而且……看照片不同于接触实物,没有办法推测作品的年代,也不能够观察运笔。找遍整个小日本国,也没有靠照片做鉴定的学者。”塔马双太郎面色潮红,继续说道,“简单地来说,我是犯了最初级的错误,被他们巧妙的心理战术诓了。真是丟了大脸啊……之后不用我说明,你也明白了吧。”
“可是,杂志上并没有断言,那是初代的作品啊,根本不足以骗人吧……”
“怎么介绍都无所谓,他们的目的,只是让照片登上杂志而已。”
“啊。”我惊讶地惨叫起来。
“不管内容是质疑,还是断定为二代歌麿,只要那些画能被杂志介绍,他们就蠃了。”塔马双太郎愤愤不平地说,“只要在文字上巧妙地做些手脚,就能改得像是在说初代歌麿。然后附上这份复印件,再去卖画就行。杂志比来路不明的鉴定书更有效力,要骗外行是绰绰有余。”
“你从什么时候发现的?”我不可思议地问。
“听说在盛冈发现了作品的时候。如果结城或者前川,当真是鉴定二代歌麿的专家,肯定会比我们先得到情报,早就叫嚷开了。毕竟是他们向大众介绍的作品,应该会立刻向你报告吧。可是,在你告诉我这件事时,完全没有提到他们,我就有些奇怪了。”塔马双太郎摇头晃脑地冷笑着叹息说,“如果作品是在东京或者大阪发现的,消息没有及时传过来,这还情有可原,可是,那些东西就出在盛冈那种小地方,他们至今都不知道画的存在,这就太奇怪了……起初我还以为,他们也承认是初代,所以没了气焰。”
我闻之愕然,确实就如塔马双太郎所言。
“可是,当看到捏造的复印件,我就改变了看法。”塔马双太郎苦笑着长叹一声,“假如他们不情不愿地,承认那些是初代歌麿的画作,也应该知道那张复印件是假的。在这种小地方,都没有得到消息是不自然,承认是初代歌麿,却不指出复印件有假,就更加奇怪了。不管怎么善意地解释,他们的态度都实在太可疑了,不是吗?”
塔马双太郎说着也蹙起了眉头。
我也连连长叹,唯一庆幸没有在杂志上,断言那是初代歌麿的作品。如果当初那么做了……光是想的我就脊背冰凉。
“不过啊……真是一群精明的家伙。要不是画被发现了,我还被蒙在鼓里呢。必须请店主向拍卖会,发一个传阅文件,这圈子很小,立刻就会揪出他们的消息。总算到了秋后算账的时间了。”塔马双太郎始终凝视着画。
到头来,蠃家到底是塔马双太郎还是他们。我想来想去也找不出词。
奈津子紧紧地盯着,塔马双太郎眼底深处的白光。安慰塔马是她的任务,仅此而已。
塔马双太郎注意到了奈津子的视线,咧开嘴嘿嘿嘿地笑了。我又一次感谢她的开朗。
第一节
“怎么着,你说让我造假?”塔马双太郎一脸呆然地说。
草木的清香乘着初夏的凉风,从硏究室敞开的飘窗钻进屋里。带着灰尘气味的蕾丝窗帘翻动着,在塔马双太郎那瘦削的肩头落下淡影。
“杉原先生,杉原先生:你不会出什么毛病了吧,我可以给你介绍不错的医生。”
塔马双太郎似乎对我的严肃口吻,感到困惑不已,一再陷入沉思。端来凉麦茶的秘书奈津子,也茫然地呆呆站着,楼下广场传来刚下课的女学生们,热闹的调笑声.99lib.。
“我是认真的,再这么下去,我们家杂志就糟了。现在塔马双太郎你,是我唯一的救命稻草了。”
在来这里之前,我就深知这是不情之请,我再一次低下了头。
“总之……先把事情好地好说清楚,你的话太跳跃了。”塔马双太郎瞪着我大吼起来,“唉,连你这个乐天派都一脸严肃,看来是遇上了相当的麻烦啊,不过,让我造假就太不靠谱了。而且,这只是你单方面的请求,在我听完之后,接不接受还不一定呢。”
“昨天的编辑会议上,田代雄八郎提出了真品和赝品比胜负的点子。”
“真品和赝品比胜负?这是什么鬼东西?”塔马双太郎一脸肃然地怒吼起来,“我越听越糊涂了。田代就是你们的新总编吧。”
我在杂志《美术现代》任职,田代雄八郎是一个月前,从经营贸易的母公司调来的新社长。公司看中他是生意人,很有经营手腕,可是,他与美术的世界完全无缘。然而很遗憾的,对陷入低迷的《美术现代》杂志来说,田代雄八郎也是眼下最急需的人才。
“你肯定知道多贺胜三郎吧?”
我又把话题从田代雄八郎身上移开了,塔马双太郎和奈津子忍不住轻笑。
“我想一想……该怎么说明呢,连我也快晕菜了。”我边说边观察着塔马双太郎的反应,“一开始是田代到杂志社之后提出,把多贺胜三郎当成美术介绍的招牌撰稿人。”
“拿多贺胜三郎当招牌吗?还真是豁出去的决定啊。”塔马双太郎笑着说,“你家杂志之前,不是几乎没有跟多贺打过交道吗?”
“母公司的董事长跟他很熟。总部也经手陶器,跟多贺先生是互利共蠃的关系。”我不紧不慢地娓娓道来,“前总编不愿意沦为总部的广告杂志,并且不信任多贺胜三郎,作为美术鉴定家的操守,所以就一直没有采用他的东西。”
“原来如此,这么说,田代先生是来执行董事长的旨意了。”
“简直岂有此理。再怎么不懂美术,也不能找多贺胜三郎这种家伙啊。杂志社当然是一致正面反对,把版面交给那种生意人,杂志迟早要垮。即便是上面的命令,我们也有我们的现场判断。”我知道自己的声音正微微发抖,那时候的怒气还没有平息,“田代雄八郎虽然暂时接受了我们的意见,这下子又突然说,要做一个真品和赝品比胜负专题。我也知道田代的用意,介绍新发现的美术品和真赝专题,的确是美术杂志提升销量的兴奋剂……可是,紧接着他又开出了难题。”
我咕咚咕咚地把麦茶一饮而尽,接下来才是正题。
“他说不能简单因为立场问题,或者只会经商的说法,就把多贺胜三郎那小子排除在外……”我愤愤不平地怒吼着,“美术鉴定家需要的只是眼力,除此之外都是小问题。虽然这件事,的确受了董事长关照,但是,也不能够在实际确认多贺胜三郎的眼光之前,就因为藏书网个人喜好把他否决了。”
“姑且有一定的道理,当然前提是,多贺胜三郎确实具备看东西的眼力。”塔马双太郎笑着说。
“于是,就有了真品和赝品比胜负的决定,一方面也有给读者敲一敲警钟的意思。专题的看点是,由我们制作出赝品,让多贺胜三郎看了之后做出判断。”我苦笑着说,“田代雄八郎那小子还趾高气扬地说,不管假货会不会被识破,对读者而言,都是很有意思的专题,同时又能测试一下多贺的实力,简直一石二鸟。而如果多贺没有能够看出是赝品……”
“就打消启用多贺的念头吗?……原来如此,的确是生意人会想到的张扬做法。”塔马双太郎微笑着点头说。
“说到多贺胜三郎先生……”奈津子插嘴问道,“我记得是在银座开店那位吧,他的口碑这么差吗?”
奈津子在来到塔马双太郎这里之前,有过在美术店工作的经验。多贺胜三郎所经营的“艺美苑”是一流名店,难怪奈津子会有疑问。
塔马双太郎替我做起了说明:“这是挺久之前的事了,你不知道也不奇怪……多贺胜三郎曾经举办过,关于韩国青瓷的巨匠展。虽然说是巨匠,其实其中青年艺术家占大半,都是更早两、三年前,入选韩国国内公募展特别奖的那些人。也就是说,多贺先生举办的展览会,聚集了将来有望成名的艺术家。这个点子绝不算坏,如果多贺真心是想,借此培养人才的话,那完全没问题。当时陶器爱好家,只关注老一辈的作品,如果多贺胜三郎的目的,只是介绍新生力量,获得的评价肯定大不相同。”
“可是,借机卖东西也是理所当然吧?”奈津子歪着脑袋瓜儿,咧开小嘴说。
“没错,的确理所当然。多贺毕竟是美术商,靠发掘有才能的年轻人为自己蠃利,这也再自然不过,只是……”塔马双太郎苦笑着轻轻摇头,“多贺太急功近利,他等不了十个年头。”
奈津子哑然。
“虽然介绍手册上没有写,那个公募展的审查,其实就直接受多贺胜三郎的操纵。后来才知道,审查员也基本都是多贺的人。”塔马双太郎感慨地说,“简而言之,就是做给人看的公募展,只是为了给无名艺术家镀金而已。那种公募展的获奖经历,在韩国本国完全没有效力,可是,一旦飘洋过海来到小日本国,就成了气派的头衔。因为很遗憾,没有什么人种能比咱们小日本人,更加看重头衔了。一听是在原产地,曾经得过奖的艺术家,立刻就信以为真。”
“怎么说他太急功近利呢?”
“不管他有什么目的,只要能把公募展坚持十年,自然就能够得到承认,而且会高于主办者的意图,独立成为真正的公募展。到那个时候,最初的得奖者,应该也成了中坚力量,根据艺术家的成就,甚至可能成为权威性的奖项。”塔马双太郎严肃而耐心地介绍说,“如果多贺胜三郎真想培养年轻人,就应该耐心等到那个时候。可是还不到两、三年,他就在小日本国办起了展销……大家当然会认为,多贺胜三郎一开始的目的,就是为了卖东西。实际公募展也从第二年开始停办了,他已经大赚了一笔,公募展也就没用了吧。”
“他的东西卖得很好?”
“当然。他现在这家店的基础,就是依靠那个时候的成功打下的。虽然多贺手段恶劣,倒也绝不卖假货。”塔马双太郎不快地被起了眉头说,“他只是把美术品当成赚钱的牺牲品而已。”
“所以,我们才想挽救杂志……”我苦笑着摇头说,“田代先生还指明,竟然要塔马先生当对手。”
塔马双太郎目瞪口呆了:“拿我?……为什么?我是研究者,不是专业的技术人员,他弄错对象了。”
“你之前不是说过吗,完美的复制品,并不是最高明的造假。听起来好像很有自信呢。”
这是塔马双太郎的一贯主张,在跟他的常年交往中,我都不知道听过多少回了。仿制品越是单纯,就越是难以被识破,重点是选对能让对方,信以为真的材料,攻其不备的心理盲点才是关键。
“真是伤脑筋,这话你跟田代说了吧。真是乱来。”塔马双太郎苦笑着摇了摇头。
“请你想想办法,到这个份上,是没有办法退出了。”我一副奴颜婢膝的样子,激动地恳求塔马双太郎,“肯定不会给你惹来麻烦,我们从一开始,就会告知读者,这次纯属比赛,做好的赝品也会在分出胜负之后立刻销毁。请用异想天开的东西,让多贺胜三郎甘拜下风吧,否则田代是不会罢休的。”
“不过……既然是比赛,关键是,多贺胜三郎他知道吗?”奈津子疑惑地问道。
“那小子当然知道,董事长应该也早就告诉他了,不如说,现在是随我们怎么折腾,他都无所谓了。”我摇头苦笑着说,“不过,多贺胜三郎并不知道,这个比赛什么时候开始,当他自行发现,手里的商品有问题时,就告知田代董事长。当然,如果时间拖得太久,他也吃不消,最好在一个月内分出胜负。”
“可是……这样岂不是不公平吗?”奈津子还有话说。
就算规定了期限,他也会因为不知何时,会忽然出现的赝品,而陷入高度紧张,亏他愿意接受这么难熬的比赛。
我也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
“而且,要做什么赝品,总该事先告诉杉九九藏书原先生和总编吧?要不然怎么知道,多贺先生的判断是对是错。我并不是怀疑田代先生,可是,如果情报泄露了的话……”
“大可不必担心。”塔马双太郎打断了奈津子的猜测,“具体是什么东西,只让田代雄八郎一个人知道就好,把制作过程拍照记录,就能够切实证明。等田代先生来核对,也只需要确认商品的内容就行。而且,并没有你刚才提到的不公平问题,美术商随时都在辨别真假,跟比不比赛无关。只要放亮眼睛,就跟平常一样,不会特别紧张了。”
“这么说来,你答应了!……”塔马双太郎的话让我大喜过望。
“既然多贺那小子答应得这么爽快,又另当别论了。没想到他傲慢到这种程度。”塔马双太郎愤愤不平地说,“鉴定不是游戏,越是正经的鉴定家,越是厌恶这种比赛。这也是我不喜欢他的一大理由。”
“真是帮了我的大忙,同事们肯定高兴坏了。”我兴奋不已地抡着拳头怪叫着,“也只有塔马双太郎先生,会接受这么奇怪的请求了……”
“比赛期限就照你的希望,定在下个月今天开始的一个月内吧。加上制订计划,和动手制作的时间,其实有些不够用,不过,拖得太久我就没有干劲了。”
第二节
第二天午后,我带着奈津子,拜访了多贺胜三郎在银座的店面。一来是告诉他,塔马双太郎接受了比赛邀请,二来也是确认彼此的条件。而奈津子也别有目的,她必须仔细观察,如何才能骗过对手。
不管理由如何,能够和奈津子单独漫步在银座的感觉,当然不坏。芳年二十三岁的美人,淡粉色的喇叭裙随风摇曳。看着奈津子那健康的小麦色的皮肤,谁也没有办法想象,她是在平凡的研究室里工作的。
“条件?我倒没有什么要求。”
一见面,多贺胜三郎就豪爽地笑了,摇晃着肥胖的身躯,从脚到头打量着坐在我身边的奈津子。让人生厌,看来这男人在女性方面的评价也很差。
“我是时常听人提起,塔马先生的名字啊。”多贺胜三郎盛气凌人地冷笑着说,“反正他也不会亲自把东西拿来店里,只要遵守期限就行。”
社长的办公室里,炫耀地摆放着唐三彩的骏马或是花哨的西洋铠甲,全是华而不实的摆设,没有一件东西,能够让人静下心来。
“只要是我认为有鬼的东西,不管有多少件,都能向田代总编报告吧?”
“理论上是……有什么问题吗?”
“如您所知,几乎每天都有商品被送来我这家店里,其中自然也混着明显的赝品。识破假货倒简单,不过是谁造的假,就只有天知道了。如果被限制向田代总编报告的数量,那可就难办了,除非能够保证,除了塔马双太郎先生,不会有其他人送来假货。”
“对啊,这么说来确实有道理。”
我真的没有考虑到这一点,看来比赛要向不利于塔马双太郎的方向发展了。多贺胜三郎只要有稍许拿不准,肯定就会立刻告诉田代雄八郎,所以,他才会很爽快地答应比赛吧。
多贺胜三郎像是看穿我的不安似的,嘿嘿嘿地笑了起来:“唉,我这边也关乎今后的信誉,除非有万全把握,否则不会报告。你不用担心。”
“不如这样……”奈津子怯生生地发话了,“我们定好日子,在二、三十件商品里混入赝品。您看如何?”
原来如此,我也同意她的提议。这种方法就很公平了,想必多贺胜三郎也不可能九九藏书说,那十五件都有鬼吧。
“我是无所谓,还不如说求之不得。可是,塔马双太郎先生会同意吗?赝品这种东西,实在很不可思议,只要你认定其中一定有假货,这跟眼力无关,它就会自行冒出来,可以说是在真迹包围中,赝品自己就失去.99lib.了自信吧。你也可以实际试一试,一眼就看出来是很困难,可是和其他商品一比较,外行也差不多只用三次,就能猜对假货。”多贺胜三郎自信满满地微笑着说,“不管做得多好,假货就是假货,为了掩盖,才或是附上鉴定题词,或是在出处上做各种手脚。把这些全部加在一起,才成了完整的赝品。也就是说,能把这些花招全部看穿,才叫眼力。如果弄成品评会一样的做法,就太对不起塔马先生了。而且,按照你的办法,甚至用不着我出马,店里的年轻人都能搞定。”
奈津子满脸通红,她是羞愧自己,明明在塔马双太郎的研究室工作,却被指出了最初级的失误吧。我也很不愉快。
“我虽然没有塔马先生那样的学问,却在这一行里干了二十五年,自认足够了解造假行家的高杆。学者能做出什么程度的赝品,我是非常期待啊。”
多贺胜三郎一边作势起身,一边看向金色的劳力士,真是好品位。
“不好意思,我还有约。我让人带你们到店里转一转,欢迎慢慢参观,想必能为你们提供不少参考。”
多贺胜三郎单方面结束了对话,用内线叫了人安排汽车。
第三节
“真是的……好个了不起的自信家啊。”当天晚上,我们在新宿的酒馆,和塔马双太郎会合了。
“那家伙的态度实在可气。”奈津子也轻轻地表示同意。
“也没什么……单纯听你的表述,他也只是说出了事实而已。”塔马双太郎笑着点头说,“连这点自信都没有,怎么能在银座经营大店铺。”
“你是没有看到,他刚才说风凉话。那家伙简直就无视你的存在。”我愤愤不平地说,“塔马先生明明是咱们杂志上的常客,他却说什么只听人提起过,真是把人看扁了。不仅塔马,连杂志也不被他放在眼里。”
那种人万一成了杂志的招牌,就没有什么可留恋的了,我会主动辞职。
“别沉不住气。你对这件事有偏见,都不像平常的杉原先生了。”塔马双太郎笑着劝我喝酒。
看着接连端上桌的烤鸡胸,被我一口气干掉五串,他似乎有些担心。这是我拿手的暴食撒气。
“说实话,我很过意不去。是我把你卷进了这回的比赛,如果田代先生没有说那种话……”
我心存不安是事实,虽然田代雄八郎还没有任何表示,如果让多贺胜三郎蠃下了比赛,恐怕就轮到塔马双太郎,要被踢出杂志了。而我完全忘记了这种可能。
“说实话很不公平。只要有一丁点拿不准,多贺都可以报上去。这样一来,我们就只能举手投降了。”
“也不见得。假如多贺看到什么都说有问题……而其中半数以上都是真迹,那他根本不配当鉴定家。这其中的道理,多贺胜三郎再清楚不过,他不是头脑简单到会做这种事的人。”塔马双太郎摇头晃脑地笑着说,。“如果他只报告有万全把握的赝品,并且选出的商品,确实如他鉴定的,全都有问题,岂不是很了不起吗?我不是帮田代说话,如果多贺真有这等能耐,确实不用计较他的品性。”
“真是伤脑筋啊,连塔马都帮他说话。我的立场怎么办……”
奈津子看着我垂头丧气的样子,不禁苦笑。
“请你务必赢下比赛,已经没有退路了。”
“话说回来……”塔马双太郎无视我,转头向奈津子问道,“你有什么印象?他的弱点像是在哪儿?给我说说店里的样子。”
奈津子在塔马双太郎的催促下,向他说明起来。
难怪奈津子能在美术店工作,她很清楚哪些商品是为吸引客人眼球,哪些能创造最大的利益。我暗自咋舌。或许一开始,塔马双太郎就给了她指示吧。
塔马双太郎似乎感到很意外,笑着说:“嚯,比想象中难对付啊。擅长陶器自不用说,看来他对其他领域也有自信,定价很有水平。看起来,还得我亲自去一趟才行啊。”
“几乎没有近代画呢。”或许能从这里下手。
“也不能太弱了,完全没有自信的东西,多贺根本不会去碰,这样只会起到反效果。”塔马双太郎摇头晃脑地笑着说,“要瞄准多贺胜三郎有些自信,却不完全拿得准的那种。要有不上不下的知识,才会产生贪欲,这是造假的特别原则。”
我佩服不已。换了是我,肯定会首先考虑亨利·马蒂斯这些人的赝品,只要掌握要领,还在学画的年轻人,应该也画得出来。
“小林清亲的名胜画一幅六十万吗……”塔马双太郎忽然这么问道,“刚才说了丰原国周的三幅连作是十八万吧?说不定浮世绘倒有戏。”.99lib?
“靠两个报价就能看出来吗?”
“这两人都是明治时代的浮世绘画师,多贺胜三郎却很清楚他们的身价差,不过,报价却是好几年前的水平。”
“原来如此,现在要更值钱吧。”
“正好相反,清亲的价格应该跌了一半。同周要看具体作品,大都降到了三分之一,当然,一幅要三十万元的画也有。不过啊,如果多贺这么了解丰原国周,也就必然清楚小林清亲的价值。推理可得,他能判断浮世绘的价值,也感兴趣,却没频繁经手。”
我听呆了。
“浮世绘这种东西很奇怪,在专卖店以外的铺子里,完全不管市场价格,叫价要么极高,要么极低。”塔马双太郎苦笑着摇头说,“多贺胜三郎却正好不上不下,绝对算不上便宜,根据各人看法也不见得贵。专卖店会配合时代调节价格,多贺却并没这么做……”
我顿时恍然大悟。
“可是,制作浮世绘的赝品很麻烦吧。要雕版、印刷……”我仔细地思考着说,“非得找专家不可吧?还得想办法弄到旧画纸。费钱又费时。”
再算上构图的时间,一个月根本不够用。只能在最后一刻决胜负了,一旦着手就再也没有退路。
“而且这场比赛,并不单是判断真假,必须让多贺雄八郎相信是真东西,并且进货才行。如果选择没有造假意义的无名画师,的确有可能骗过他,可是这种商品,他也不会有兴趣买下来吧?那还是我们输了。”
“还有这种条件?真是过分。”奈津子不满地抱怨道。
“这是当然,常识到根本不需要说。所以才有比赛的价值。”
塔马双太郎却毫不在乎。反倒是我动摇起来。如果不能是无名画师,之后会怎样,完全无法预测。
就算多贺胜三郎只有半吊子的浮世绘知识,选择喜多川歌麿或者是葛饰北斋,那也太危险了。而且,对方也有大把时间可供调查,如果送去了没有在画集上出现过的作品,肯定会被怀疑。
或者采用把赝品混进大堆真迹里的办法?这似乎可行。
“并不是版画才能造假。”塔马双太郎不动声色地暗示了,还有手绘的选择。
“好了……虽然称不上作战对策那么夸张,让我们来分析一下多贺先生的心理吧。”塔马双太郎的脸上,没有丝毫的紧张,“我想多贺先生无疑,也在揣摩我的心思,他应该已经想到,我们会从浮世绘着手吧,毕竟浮世绘是多贺的弱项,同时又是我的强项。既然已经被看穿了,按说该从其他方向进攻,不过选瓷器肯定是无谋之举。反过来挑他不擅长的领域,那家伙又不会出手。必须想办法,让他跟着我们的步调走。”塔马双太郎说话一顿,“或许坦言我们要做浮世绘,才是聪明的办法。”
我张 口结舌,怎么也跟不上塔马双太郎的天马行空。
“他不买账就是我们输了。”
“他会正面迎击。多贺也有好胜心,既然知道,我们会用浮世绘决胜负,他不会回避较量。”塔马双太郎冷笑着说,“这样一来,即便是无名画师,只要跟浮世绘有关,多贺那小子都不会放过。至少我们就不用太担心,他干不感兴趣的问题,这才是最重要的。”
“对啊!……那就不一定非要选择歌麿了。”我恍然大悟地尖叫起来。
似乎行得通,塔马双太郎的话很有道理。
“由你去给田代先生暗示。他似乎对浮世绘也有了解,你注意掌握分寸。”
“不是告诉多贺胜三郎本人吗?”
“当然。反正田代和多贺串通一气,由田代雄八郎去转告,或许更有可信度。”塔马双太郎点头笑着说,“我们直接去说,可能被误会是烟雾弹……”
真是的,简直都被他说中了。
第四节
在新宿喝酒时的劲头,现在已经不知去向了;现在九九藏书,我每天都烦闷不已。
自那之后,已经过了二十五天,却不见塔马双太郎的计划有任何进展。跑去研究室看他,塔马先生也只有一句“还在考虑”,我完全不得要领。
畜生,我就这么不值得信任吗?
不过听说就算是复制版画,动作快些也能半个月完成,时间上应该没什么问题。不过,最近连奈津子也疏远得很,或许她也在着急吧。
“还没消息吗?”我正停下工作发呆,田代雄八郎带着浅笑搭起话来。
“再过三天,比赛就开始了,要不然,我把条件再放宽一些?”
“不必费心。他从来都是这种调调,不用担心。”我苦笑着说。
“我担心的不是他,是你的身体。看你都痩了。”
真火大,我才在反省一担心就暴饮暴食,结果又长膘了。
“我们也是有预算的,开价太高的东西买不起。就算是比赛,把市场价十万的东西,叫到两、三百万也没人会买。不知道塔马先生明不明白。”
我知道田代雄八郎这号人物的心思,他是想旁敲侧击,从我这里套出情报。可是……
他这一问确实要命。做出假货并获利才叫造假。如果不像这样涉及比赛,就算市场价格不高的作品,也可以考虑,只需要大量印刷、大量散播就能够获利。然而这是比赛,只能一幅画决胜负。如果制作开销太多,要价高到多贺胜三郎买不起,到头来不也是我们输吗?要是多贺也不可能花上百万,去买一只值一万块的货吧。不妙,或许这就是塔马双太郎的计划,他可能单纯以为,只要骗过对方就算贏。
我刷白了脸。塔马双太郎很有可能这么做,这点子太符合他的喜好了。
“我出去一趟。”我连忙站起身来,必须让他明白事态的严重,电话里说不清楚。
“顺带跟他说明,咱家是贫困户。”
田代雄八郎这个小子,要怎么捉弄人才甘心,真拿不出钱来,就不要做这种策划。
“这同样是理所当然。”塔马双太郎悠然地吐出一口烟。
奈津子不在硏究室里,今天是星期六,应该是她休息吧。我失望之余,还是毫不客气地从橱柜里,拿出速溶咖啡的大瓶子,倒了两人份的热水。如果奈津子在,会为我们准备冰咖啡呢……
“感谢他趁早提醒我。”我笑着说,“看起来,多贺也是同样的考虑,田代自己不可能,注意到这种细节。这一招没有办法用了。”
塔马双太郎接过热咖啡杯子,抿嘴笑着,把身体深深地沉入到靠背里。
“这下子,无名画师的点子是泡汤了,对方会从一开始,就把低评价的浮世绘排除在外。这场比赛怎么想,都是我们吃亏。真的没问题吗.99lib.?虽然已经对田代夸下了海口……”
我冷静下来环顾四周,桌子周围,几天前还乱作一团,现在已经被收拾干净了。肯定是喜欢整洁的奈津子看不下去,这才帮塔马双太郎打扫了。跟从前相比,塔马的硏究室,看着也舒服多了。
“倒不是看你太憔悴,想让你放心……”塔马双太郎笑容可掬地说,“总之,办法我已经想好了。”
“真的?”我张大两眼问道。
“至于具体做什么,比赛结果揭晓之前,都是商业机密。”我的脸肯定抽了。
我带着这份喜悦,回到了《美术现代》杂志社,田代雄八郎敏感地察觉到了,又把我叫住了。
“你把我们这边的情况……”
“我都跟他说清楚了。”我大声地说,“虽然他没有问到具体金额,一切都不用担心。”
“来得及吗?一个月的期限超过一天也箅输。我也没有余裕,给不能成立的比赛投巨款。现在还来得及,可以请多贺先生把时间延长。”
虽然不愿意欠多贺人情,田代的提议,还是让我心动了。比起匆忙赶工,肯定是慢工出细活要好。
“要不然……星期一我再去问一问塔马先生?”
“就这么办。把开始时间推延个一个星期,多贺也不会抱怨吧。”说实话真是帮了大忙,我对田代雄八郎这号人,稍微有了改观。虽然,他或许只是不想塔马双太郎把落败,归结于时间不够……
“然后……下个星期你抓紧时间,跟多贺先生去一趟名古屋。”
“名古屋?去干什么?”
“听说四日市有人,在制作复制版画,他想仔细观察制作过程。”
“用不着跑那么远吧……东京也有浮世绘的出版商啊。”
不想和多贺同行是事实,不过,田代雄八郎的无知更让我惊讶。
“那个人是全部工序一手包办。可是,东京的雕版和印刷要分工吧?所以才去四日市。”
“一手包办啊……难以置信。”
“该感谢塔马先生吧,预先就告知,会用浮世绘决胜负。虽然说好的,由他那边拍摄造假证据,不过到底是外行,我们也担心,他提供的照片,能不能派上用场,所以,希望再准备一些佐证。最不济,只要介绍制作过程,应该就能够证明假是他们造的。听说你擅长摆弄照相机,下个星期你就跟着去拍照。”
我无法反驳。即便多贺胜三郎是想以此,获得浮世绘的知识,也无可厚非。虽然我很想搅局,不过这种程度的行动,应该也在塔马双太郎的预料之中吧。而且,照片确实是个问题,其实最初也是计划由我,跟着塔马帮他拍照。
第五节
“都跟他说延期也无妨……塔马先生似乎拒绝了啊。真有自信。”多贺胜三郎嗤笑着说。
三天以后,我和多贺胜三郎一起,乘上了新干线列车。多贺已经喝光了四瓶车内贩卖的迷你装苏格兰威士忌,满嘴让人不快的酒臭。
“你不喝酒?”
“一到地方还有工作。”
“看不出你这么胆小。”多贺胜三郎语带讥讽地笑着说,“还有,吃个不停对身体不好。”
“要你管啊。”我停下吃便当的筷子。
“就是因为有这种乐趣,我才选择了现在的工作。”多贺胜三郎得意地笑着说,“能到处旅行,能喝好酒,更别说还能赚钱。”
我真是无语了。
“听小伙计说……塔马先生似乎,偷偷地来了我的店里侦察。”
“什么时候?”
“差不多就四、五天前,不会是在后悔,做了无谋的预告吧。”多贺胜三郎两眼闪着贼光,冷笑着说,“不过,正是托他的福啊,我才会重新学起了浮世绘。他的着眼点确实不错,最有可能把我骗过的,就属浮世绘了。”
“胜负这才开始。”
“当然,所以我才会这样专程,大老远地去四日市。”多贺胜三郎好象很感慨地说,“实际看过制作方法,说不定就能够明白,塔马先生的心思了……”
多贺胜三郎的银边眼镜背后闪着精光。虽然是让人生厌的类型,却毫无破绽。或许塔马双太郎有些小看多贺了。
取材大约三个小时就结束了。
返程的电车还早,主人家招待我和多贺胜三郎,在工作室里喝起了茶。
“那是什么?下一次要做的作品吗?”
少主人背对的工作室墙上,小题大做地装裱着只勾了墨线的浮世绘。是歌麿的大首绘。这样一看,没上色的浮世绘,总是显得有些寂寞。
“不,我对歌麿还没有什么兴趣。”主人家的话,出乎我们的意料,“我是想做歌川国芳的复制品,才开始现在的工作。我就是喜欢国芳那乱糟糟的构图,雕起来有种说不出的满足感。如果是想赚钱,才不会选国芳呢。”
经他一说的确如此。他制作的,大抵是幕末时期的精细浮世绘,对雕版和印刷,有着最高的技术要求。虽然费时费力,买主却少,不是出于兴趣,恐怕没有办法坚持下去吧。
“那为什么有喜多川歌麿的?”
“那些并不是我雕的,是师父给的。”
“既然裱起来……这么说,这幅画就是令师的作品?”
“也不对,是师父用家里保存的旧墨板印刷来的。”
“嚯!……”多贺胜三郎也直点头,“那就是真迹了。”
“怎么可能。就算墨板是老东西,画也是最近才印刷出来的,还称不上真迹。”店主人连连摇头,苦笑着说,“真东西之所以值钱,就是因为经历了时代。我只是想着或许能够做做参考,才珍藏了起来。”
“这图案没有怎么见过啊。”
“应该是吧。我干这行也够久了,还没有看过上好色的。”
“令师那里,没有留下色板吗?”多贺胜三郎颇为振奋地笑着说,“只要有色板,再现原画也不是不可能……”
所谓“色板”,照字面理解就是,用于上色的木板。有六种颜色就要雕六块板。
“没有。墨板和色板花费的工夫天差地别,或许上一代就被刮掉,挪作他用了吧。”
“这样啊,真是可惜。如果留着就有意思了……”多贺胜三郎喃喃低声嘟囔着,“以你的本事,制作色板应该不在话下吧?”
“如果知道颜色,当然能做。”
多贺胜三郎频频望着画框,不知在打什么主意。
“这趟远门真没白跑,也要感谢塔马先生的指引啊。”多贺胜三郎心情大好地说。
换乘上新干线之后,我也勉强喝起了小酒,窗外的太阳还高挂着,照这架势,等抵达东京,多贺胜三郎也该醉得不轻了。
“手艺虽然好……却不知道自己手里东西的价值。”多贺胜三郎冷笑着说,“匪夷所思啊。”
“你打算什么地干活?”
多贺胜三郎向少主人打听了,持有墨板的师父住在哪里,我很好奇,他究竟在打着什么算盘。
“当然是做出色板,把那幅画完成。”
“可是,他说了不清楚颜色。”
“所以才要进行复原。请学者调查一下,那一时期歌麿的用色就行。”多贺胜三郎很自信地笑着说,“画师有各自的习惯。能把画还原到就算不中,也相去不远的程度。”
“你99lib.要造假?”
“瞎说,怎么能是假货呢?你也不是外行,别说得这么难听。”多贺胜三郎连连摇头,嘿嘿嘿地冷笑着说,“而且,我也没打算当真迹卖,最多只是参考作品而已。”
“参考作品?”
“刚才人家也说了,就算墨板是老东西,现在才印出来,也称不上真迹了;不过,他也没说就是赝品,这就有机可乘了。”多贺胜三郎颇为自信地笑着说,“喜多川歌麿的大首绘,最低也值三百万,如果我把新印刷的卖三十万呢……买主当然也会犹豫,不过,只要板子是真的,绝对就跟复制的不一样。剩下就由买主自己判断了,相信不少人会认为,和真迹有同等价值。三十万就能拥有歌麿的作品,已经很划算了,世上愿意出这笔钱的家伙,少说也有五万。而且我明说,只是参考作品,不该有任何争议吧?”
畜生,简直是个卑鄙的家伙,这不就跟之前的韩国青瓷一个做法吗。虽然的确不是赝品,但完全是在打擦边球。
“况且图案还是新发现的,不缺话题。说不定五十万都有人买账……”多贺胜三郎得意洋洋地大声笑着说,“对了,这画跟你也有缘,送个两幅给《美术现代》杂志社好了。可以当作给读者的礼物。”他已经开始琢磨怎么宣传了。
“然后呢99lib??多贺先生把东西弄到手了吗?”
第二天,我向田代雄八郎报告了经过。提到墨板,他一下子来了兴趣。
“硬把我拉到了浅草,墨板看起来很有年代,不过,从正中间裂成了两半……”
“那就不能用了吧?”
“能用,接缝很整齐,完全没有问题。说服对方放手,我们花了不少时间。”
“多少钱拿下来的?”
“八十藏书网万。”
“才这么点?难以置信。”
田代雄八郎喜笑颜开。利用这块墨板,可以印好几百幅单价三十万的歌麿大首,简直就是一个下金蛋的大母鸡。
“一开始是说,东西贵重只借不卖,不过多贺先生不同意,他是担心印刷歌麿,会被收取巨大的使用费吧。于是,从四十万一路加到了这个价……”我苦笑着说,“返程的时候他还说,就算十倍的价钱,老子也要把它买下来。”
“有一套啊,真是服了。”
这一点我也有同感,有一种见识了商人手腕的感觉。不过啊……我真没想到,他随手就能从兜兜里,摸出成捆的钞票。
“很好,那就赶紧把新闻换了。往热门话题那一页,加进特别报道。”
“换不了,本月已经做完校对了。”
“只换新闻,你想想办法。”田代雄八郎不容置辩地站起来说,“我去请多贺先生写稿子,保证让他明天之前完成。这么有趣的新闻,错过了就太可惜了。有照片吗?”
“没有墨板的照片有,印好的倒有。”我立刻说,那些都是在四日市拍的。
“立刻洗出来,还有电话。”
“请等一等,你是认真的吗?为什么非得为那种可疑的买卖写软文!……”我倔强不屈地大声问道,“而且,别忘了要等比赛结束之后,再决定用不用多贺先生。”
“情况有变。印好的画算不算真东西,确实有待商榷,不过墨板无疑是真的,我们登了也不算写软文。”田代雄八郎很自信满满地执意这么说道,“而且,这一回东西是多贺先生发现的,文章自然该由发现人来写,这跟比赛没有关系。”
我只能叹气,虽然懊恼却无法反驳。
“新发现的歌麿啊,如果能勾起浮世绘读者的兴趣,下个月的真品和赝品的胜负比赛,也会热闹得多。”田代雄八郎一个人兴奋不已地叫唤着,“比赛双方越是重量级越吸引人,从这层意思上来看,先让读者见识到,多贺先生在浮世绘上的建树才好。不是吗?”
第六节
“嘴上倒说得出道理,至于肚子里是怎么想的……”我翻开刚印好的杂志,胡乱扔在桌上,懊恼地感叹着,“他从一开始就定好了,要让说……刚才为止,这笔钱都让我严格保管着呢。”
我把奈津子的笑脸抛在身后,呆呆地站着,盯着塔马双太郎离去的房门。这家伙,真是装腔作势到让人激动万分。
“塔马双太郎啊……”我低喃道,“你个畜生孵的!……”
第一节
我正悠闲地在冈山县的大街上漫步。虽然还是二月隆冬,但这里已经颇有暖意,不时拂面的寒风,也比东京暧和了许多。风里夹杂着春天的气息,朝正前方仰望,赫然耸立的黑漆乌城天守阁,和万里无云的晴空,形成了鲜明饿对比。
我停在十字路口。打开邀请函。岛谷上个月新开张的古美术店,就位于乌城下面的丸之内一角,冈山美术馆和东方美术馆应该就在这附近,我因为公差去过很多次。明天如果有空,就挑一处逛一逛再回去吧。
在美术杂志社工作,反而很少有机会,凭自己的意愿去美术馆。一直都是为了取材,而且行程很赶,我真想偶尔拋开工作,慢悠悠地泡在美术馆里。
我一边走一边琢磨着,没想到自己是挺守旧的一个人。之所以三十五岁了,竟然还没有讨到老婆,或许并不全是胖墩身材的错吧。
“啊……杉原先生,杉原先生,您还特意地来跑一趟啊。”
我推开店门,正坐在椅子上,和客人聊天的岛谷,喜形于色地站起身来,热情地向我招呼着。
“刚好在大阪有工作,取材结束得早,就顺便拐来看一看。”
“看您是别来无恙啊。”
“哪里哪里,我这体型就算病了,也看不出来而已。”
岛谷笑着请我入座,我坐下以后,重新环顾起四周。店里陈列着小而别致的商品,岛谷喜欢的浮世绘也不少。只有入口附近有些不一样,挂着明治时期的油灯,和精心修理过的吊钟。
“看来你的店也很顺利。”
“托你的福啊。老式的时钟和电扇,这类商品很能卖得出去,美其名曰是新古董,其实之前都只是,旧货店的促销噱头……”岛谷笑着点头说,“既然那些能够卖钱,我当然不该抱怨,不过,像这些个收音机啥的,也就只有二、三十个年头,把它们放在橱窗里,总感觉有些没出息。”
一旁的年长客人,呵呵呵呵地笑了起来。
“时代变迁嘛,马口铁做的玩具,如今也是物以稀为贵。”
我听说六本木附近,有一家特色咖啡吧,装饰着佛像书画,以收集哥斯拉人偶和格力高的赠品玩具,所以备受好评。只能说明创造时代的,已经成了年轻人而已。
“我们这家杂志也必须,大幅度地改变方针了,要知道眼下,就连达利和毕加索都已经过时了。”
这十年之间,美术的概念也在变化,一展出雷诺阿或者梵高的作品,就能聚集上万参观者的时代,现在已经成为了神话,权威美术杂志的萎缩和停刊,也就成了家常便饭。
岛谷点着头,把我介绍给了客人:“这位是《美术现代》杂志的编辑杉原允先生,我们机缘巧合,得以结识,平时给他添了不少的麻烦。之前跟你说过,塔马双太郎先生吧,杉原先生和他是一对好搭档。”
那位客人得知我是杂志的编辑后,似乎来了兴趣,塔马双太郎在美术界,也是声名鹊起的人物。我稍微和他寒暄了几句。
“这位是猿渡先生,在冈山经营大型餐厅,是我的重要后援。开店也受了他的极大援助。”
猿渡看起来也就五十岁出头吧,他一脸爽朗地递过手来。他的掌心强壮温暧,大概是体质好的缘故,稍微有些汗湿。服装也不张扬,不过用料十分考究。
“我是《美术现代》杂志的忠实读者,大半的兴趣和知识,都来自于你们社的杂志,结果经常被家里人叱责,反复批评我乱花钱呢。”
我一下子对猿渡有了好感。
“岛谷先生经常跟我讲起塔马双太郎先生,他给塔马先生添了不少麻烦啊……”
我不置可否地一笑。
差不多一年之前,岛谷认定袓父被塔马双太郎的恩师岬义辉所杀,为了复仇,他刻意接近了塔马双太郎。在得知袓父也有不对之后,便放下仇恨回了故乡冈山。岛谷为人痛快,现在也跟塔马成了伙伴关系。
“您来得正好,我正打算最近去一趟东京呢。”岛谷遮羞似的笑着,连忙转移了话题,“冈山县的美术界,迎来了战后的首个淘金热,我无论如何也想借助塔马先生的力量……”
“淘金热?”
“附近的美术商,都循着铜臭味聚集而来了,东京那里还没有收到消息吗?”
“我没有听说过,到底怎么了?”
“有二十幅歌麿,十七幅北斋,九幅清长,还有四十幅广重,外加三幅写乐。”岛谷激动地大声说,“国芳、丰国、英泉合计超过两百幅。”
“什么跟什么啊这是?”我睁大两眼苦笑着。
“有藏家要全部出手。因为并不是公开的拍卖会,没有引起什么轰动,不过尽是好东西。而且听说,只要市场价的十分之一,就能够买走,大家不眼红才怪。”岛谷一副热情洋溢的样子,大声咋呼着,“我也正要跟猿渡先生商量对策,看打算锁定哪些好呢。其中还有不少新发现的作品,这也想要,那也想要,真是发愁啊。”
“冈山县有这种藏家吗?恕我冒昧,请问是哪位?”
连东洲斋写乐的画都有,无疑是位相当了得的资产家。写乐的大首绘,只要保存良好,一幅一千万丝毫没有问题。
大首绘是指胸部以上的特写,东洲斋写乐第一时期发表的作品,几乎都是这种形式。想想邮票上著名的市川鰕藏竹村定之进就明白了。
“您知道泷泽美术馆吗?”
“那个……收藏铠甲和武器的地方吗?”我心里顿时闪过一丝不好的预感。
“没错,是东京的个人收藏。”
这是靠风俗业和金融白手起家,构筑了巨大财富的泷泽宽二郎建造的美术馆,规模虽然小,却展示着好些件重要文化财产级别的铠甲和刀具。
“可是……泷泽宽二郎应该是,在三个月前就……”
已经去世了。我隐含没有说。
“所以说,浮世绘这笔遗产,才被他的姨太太给分到了。”
“原来如此,他的女性关系之复杂,在东京也很有名……”我点头苦笑着说,“不过,我还真是没有听说过,那个家伙竟然在收集浮世绘。”
“我也是刚刚才知道,他还藏有戈雅这些外国画家的东西,只是因为类型不太相同,才没有展示出来。我看他是钱太多,看到什么就买什么吧……”
“确实有可能。”我叹了口气,点着头附和着说。
“反正留下钱也是变成继承税,用来孝敬国家,不如给东西比较方便……喜欢的话也就罢了,可是,那些浮世绘对姨太太来说,没有任何意义。”岛谷摇头晃脑,像个聪明人一样侃侃地发着自己的高见,“可是,如果在东京就地处理,又有损泷泽宽二郎的名声,所以,她才想用咱这冈山的美术商做窗口。因为这里就是她的出生地。”
“可是,各方的美术商都涌来了吧?”
“这是一个小圈子,就算她没有想外传,迟早也要暴露的。”岛谷坏心眼地笑了。
“总金额大概在多少?”
“不清楚……认真计算的话,或许有三个亿吧。她似乎只要有三、四千万就满足了。”
“三亿日元啊……实在太夸张了。”
“我受猿渡先生邀请,一起去看过那些画,简直整个人都呆了。泷泽先生应该认识,相当有眼力的美术商吧,他收藏的全都是一流货色。如果区区四千万元,就把那些宝贝贱卖,泷泽先生真该难过,一辈子的热心的收藏,完全成了笑话。不过,我们本来就是买家,总不能抱怨要价太低吧。”
“既然便宜到这种程度,会不会有人出个一亿日元给全买了?”
“如果允许这种情况出现,就会形成竞争,害整个行业跌价。”岛谷冷笑着说,“这是个低价进货的绝佳机会,有钱一起赚,大家已经形成了默契。”
“还有这种事。”
“如果有人偷跑……至少在关西地区,是别想做生意了。”
“不过真是不可思议啊。”我感慨良深地叹息着说,“我只是假设,如果那位姨太太,一开始只告诉了岛谷先生,你会怎么做?难得有机会赚上好几个亿,没必要让同行瓜分吧。想不通。”
“换做是我……也不敢独吞了吧。如果只是先把东西,放我这里还好说,可是,对方明说了立刻就要钱。”岛谷点头得意地笑着说,“只用十分之一的价格,就能够买下来,会赚是必然的。可是,即便我能立刻拿出四千万日元,一想到要让大量货物,堆上不知道多少年,还是会退怯的。相比之下,不如把情报传给同行,便宜卖了更安全,就算我只从中抽一成当作介绍费,轻轻松松就能够赚个一千万,而且自己又一分钱不出,没有比这更好的生意了。”
我算是听明白了。不管预计会有多大的利益,一想到近来的经济萧条,反而是手里拿着货物危险更大。
“对了,你看上什么了?”
“当然是写乐,不过,想想也知道竞争激烈啊。三件全要是不可能了,所以正在商榷,应该锁定哪一幅。”岛谷心情激动地笑着,“距离竞拍还有一段时间,我很想听一听塔马双太郎先生的意见。而且……那些画很不得了,塔马先生看了之后,肯定也会大吃一惊的吧。只听我三言两语,他绝对不会相信,不知道能不能跟他进行深入交流。”
岛谷意味深长地笑了,猿渡也用力地点了点头。看来那些画很不一般。
“要价呢?”
“对方开出的最低价格,是一百万日元,便宜得我都不好意思了。”
“浑蛋,东洲斋写乐的画,才卖出一百万日元?我不信。”我尖叫着说。
“是真的,我也实际只用很少的钱,就收了广重和英泉的作品。”岛谷激动万分地大声嗷嗷着,“同行之间的竞拍,都集中在写乐和北斋、歌麿这些巨头上,幕末的货都是一口价买卖,这些东西拿去中央,照样轻松就是四五十万——这还没完,每幅画还各自附了大人物的鉴定书,也成了一大话题。”
“各自?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多半是泷泽先生请人,给所有的藏品都做了鉴定吧,写乐、歌麿这种级别的自不用说,就连幕末时期的作品,都配上了细致的解说,这就很少见了。可见泷泽宽二郎做事彻底的性格。”
“是谁出具的鉴定书?”我连忙追问了一句。
岛谷在少许迟疑之后,报了山崎佑臣的名字。
“山崎先生?……这怎么可能,他不是十五年前就过世了吗?”
山崎佑臣是著名的写乐研究者,在战前的浮世绘研究界,享尽了天才之名的鬼才。他不属于任何派别,高谈阔论毫无顾忌,又多有奇行怪举,成为一代传奇。其中最有名的轶事,要数他在澡堂泡澡时,突然想起次日开始,在大阪有旧书市,于是穿着棉袍、拿着脸盆,就跳上了夜班车。当时自然没有车内电话,山崎突然从澡堂失踪,可急坏了家里人,听说还报了警。
“就说明,这是多久之前的蒇品。”岛谷先生得意地笑着说,“虽然我没有立场对别人说三道四,不过,这位姨太太轻易地,就把这样的宝贝拿去换钱……看来泷泽先生欣赏女性的眼光,要比赏画差多了。”
“既然有山崎先生的鉴定,应该靠得住吧?”我那严谨的研究态度,是受了塔马双太郎的耳濡目染。
“不如您亲眼看一看?很有些意思呢。”
岛谷从里面的房间里,抱出来一块大画板,当面解了绳子。薄薄的画板间,夹着好些用和纸,各自单独包装的浮世绘。和纸表面工整地写着作品名、作者和年代。看来这就是岛谷所言的山崎鉴定书。
“奇怪啊,这份鉴定书也太简单了,只算备忘录之类而已吧。”我在观看作品之前,先发表了感想。
“是的,的确不是正规的鉴定书,只能证明山崎先生,实际上看过作品而已。不过……”岛谷诡秘地笑着,环顾了听众一匝,“经过如此重量级的硏究者之手,这是歌麿、这是北斋,仔细地做了说明,在咱们的圈子里,这已经足够权威了。”
我打量着岛谷在桌上铺开的作品,是初代歌川广重所画的《近江八景》的其中一幅。因为标题就写在画面上,所以,就连我这个外行也一看就明白。《坚田落雁》——坚田是面朝琵琶湖的小村落,自古就是著名的大雁栖息地。画面中用淡色,勾勒着夕景中,列队展翅的飞雁,平缓人心。
画面的出版方写着“荣川堂”的字号。虽然不是一流名作,却是我喜欢的作品。画的保存状态也很不错。
我又看向山崎写在包装纸上的文字。
——初代-立斋广重。坚田落雁,八幅组图之一,系列中第一名作。紧随歌川广重的成名作——《东海道五十三次》之后发表。色佳,香郁。
天保年间初期。
桐居庵——
“这个桐居庵是?”
“听说是山崎佑臣先生的号。您看这画的下面,不是有一个花押吗?”岛谷说着,手指指向画面的左下脚,“这的确是山崎先生的笔迹没错。是真东西噢。”
“总觉得有些太过普通啊,这种程度的内容,只要调查一下,任谁都能写出来吧。”我有些失望地说。
“再请您看一看这幅。”
岛谷并不急着作答,而是拿出别的作品。
这一回,岛谷坏心眼地遮住了文字,我就像在接受考试一样盯着画。有国政的画号,内容是普通的美人画。或许是折帖里撕下来的作品吧,画面的边沿小了一圈,用于判断年代的审查印戳,被完全地裁去了。在幕末的严苛审查制度下,每幅作品都必须取得发行许可,而表示许可的印章,就叫作“审查印戳”。由于审查印戳随这时代而变,所以只看印章,就能够知道发行年代。
不过,这也是对研究者而言,我只是知道这段历史知识,就算有印章,我也没有能够耐立刻答出,是什么时候的作品的本事。
“有难度啊,连是什么时代制作的都不明白。”我连连摇头苦笑起来,“名叫国政的我记得有三、四个人吧,只能说不是初代而已。”
“连明治一起算有五人。”岛谷就跟老师似的说道。
“没有标题也不自然。”
画面上哪儿也没有看见标题,还是说被裁掉了?
“这是三连页的正中部分,标题应该是写在另外一页上吧。”
经岛谷这么一说,画面右下角确实露着一小截和服袖口。难怪找不到审查印戳,原来并不是被裁掉了,而是同样被印在了别的画面上。
“那么,我就只能举手投降了,只能说,这个画功确实相当不错。”
“也很厉害了,你能看出不是初代国政的画,已经很不得了。”猿渡一脸佩服地恭维道,“说来也惭愧,我就没有办法,仅靠画风来区别作者。”
“我也只是耳濡目染而已,跟塔马先生相处久了,自然就……”
话虽如此,我还是颇为得意。这下子,应该多少保住了,我这个美术杂志编辑的颜面。
“来看一看山崎先生写了什么吧……”
岛谷挂着微笑,把包装纸递给我,这回的说明密密麻麻。
^三代国政(后成为二代国贞及四代丰国)。纵使版面无审查印戳,他称‘国政’的画号,也仅仅在弘化初年至嘉永年间,短短六、七时间年而已,据画风可推断,此画为嘉永初年之后作品。题材为初代坂东秀歌之扬卷,场景自然是《助六所缘江户樱》赏花一幕,“助六”当在或左或右页面。坂东秀歌擅演“鬼神阿松”之类的侠女,乃与八代团十郎分庭抗礼之名优。三代国政以美人画、武者画为优,代表作有该作及同时代所出《八犬传双纸》(大号彩色浮世绘共五十幅),为幕末代表性画师。此画虽然不全,亦为窥其水准之名作。雕版、印刷皆优良。
桐居庵——
“噢,这是演员画啊。”
下意识观察之下,画面确实有些男子的味道。看他说得斩钉截铁,应该对年代的判断,也很有自信了吧。
“真厉害啊,看上去没有任何线索的画面,他却能够说出这么多的东西。”
我对山崎佑臣的实力刮目相看。
“这幅画花了多少钱?”
“虽然是一幅佳作,但毕竟不全,要价不高,大约就两万日元吧。”岛谷仍然是一脸满足地笑着说。
“按照这个架势,歌麿、写乐也有鉴定?”
那肯定不得了。三代国政近乎无名小卒,他都做了如此良心的鉴定,对于巨作的判断,肯定更不会差。这种作品只花市价的十分之一就能买到,当然人人都会趋之若鹜。
“那是当然的了,这种机会错过就没有了。”岛谷激动万分地笑着说,“猿渡先生也决定放手一搏,就算跟夫人吵架,他也在所不惜了呢……这当然只是玩笑话。”
第二节
“于是乎……他就把画借给你了?”塔马双太郎一脸谨慎地盯着我问道。
见过岛谷先生的第二天午后,我就兴高采烈地,赶到了塔马双太郎的硏究室。比起许久不见的塔马双太郎,还是带着不变笑容、端来咖啡的藏书网糸岛奈津子,更让我心里感到高兴。怎么看都是美人儿啊,光看着她活力十足的一举一动,我的心都快要化了。
“喂,是你有事找上门来吧。”塔马双太郎苦笑着质问我。我羞红了耳朵。
“岛谷让我给你带个好,看他生意还挺兴旺的。”
“没想到啊,看来你这是突发性痴呆了。我是在问,他就这么把画借给你了?”
“对,对。他说你看了画,如果感兴趣的话,就务必赶在竞拍日之前去一趟。我.99lib.敢保证你会有兴趣。”
我把画板放到了桌上,糸岛奈津子也坐到了我的身旁。化妆品的微弱气味,钻进了我的鼻腔深处,淡香清爽。在这间堆满书籍的霉臭硏究室里,奈津子小姐简直就是一片绿洲。
“是歌川广重的作品啊,真漂亮。”
我刚刚铺开画纸,糸岛奈津子立刻就发出了感叹。这也是个耳濡目染却还没到位的。
塔马双太郎只瞥了一眼作品,就先看起了山崎的记录。
“怎么样?不愧是山崎先生吧。真就跟你形容的一样。”我得意洋洋地笑着说。
塔马双太郎放下了国政作品附带的解说,回头吩咐一声:“奈津子,能麻烦你过去,把歌舞伎年表拿过来吗?嘉永年间应该是在第六卷。”
糸岛奈津子驾轻就熟地,起身过去找起书来,只短短的时间里,她就掌握了工作要领。
“年表?要年表干什么?”
“核实一下,看山崎先生的判断是否正确。这套书里,整理有歌舞伎的详细年表,谁在哪个小剧场里,曾经演过什么角色,几乎都能查到,可以看作当时节目单和评价的汇总吧。”塔马双太郎微笑着说,“如此方便的书,世上可不多见,也算是歌舞伎和大众生活,紧密相连的证据吧。多亏有了这套书,才能够正确把握写乐作品的出版年代……如果就像山崎先生所写,这幅作品真是表现了坂东秀歌《扬卷》的场景,那年表里一定会有记载。只要核对演出年份,就能够简单地弄清楚,作品的出版时间。”
“硏究者不九九藏书是靠脑子,就能够判断了吗?还真是意外。”
“你开玩笑吧!……”塔马双太郎皱着眉头,抬起脑袋瓜儿瞟了我一眼,“浮世绘画师有上千人,光看画就能立刻叫出名字的作者,也就是那几个人。绝大多数都必须像这样,调查制作年代,如果没有相应资料,就认不出来是谁的作品。你们只看到结果,才会这样高估研究者。”
“那么,山崎先生也查了资料?”
“通常是该这么认为的,不过……”塔马双太郎嘿嘿地冷笑着,随手翻动着浮 世绘,唰啦唰啦地抖搂着,“这幅国政的作品,似乎并没有经过调查,因为如果翻看了歌舞伎年表,立刻就会知道准确的年代,不会写得含含糊糊。这样的鉴定,或许是在旅行途中做的吧,手边刚好没有年表。所以我才好奇,如果他光靠装在脑子里的知识,就能够写得如此详细,就太了不起了。而且,他的专攻方向是写乐,国政并不在他的关注范围内。如果年代确实切合,就说明他的实力超乎我的想象。”
塔马双太郎一边说明,一边翻着年表,我焦急地等待着结果。
“有了,肯定是这里没错。”抬起头来的塔马双太郎,一脸惊诧地大叫一声。
“是哪一年的?”
“保险起见,我把三代使用国政称呼的弘化初年到嘉永五年,全都排查了一遍……坂东秀歌只演过一次扬卷,是在中村座上演的《助六廓花见时》中,扮演主人公助六团十郎,评价似乎很不错。”
“所以,到底是哪一年?”
“嘉永三年三月,没想到真被他说中了。”
塔马双太郎和我面面相觑,似乎难以相信自己的调查结果。
“虽说‘初年之后’和‘三年’,有着微妙差别……也称得上完全正确吧。”
“看你似乎有不满啊。”
“不是不满,只是惊讶。换了出过画集的葛饰北斋或者是喜多川歌麿,我也能只看作品,就能报出年代,不过……”塔马双太郎摇头苦笑着说,“国政之流的画师,基本已经被遗忘了,而且,这一幅画还不是完整的作品,山崎佑臣却能光凭眼力,就料准创作年代,实在可怕。”
“会不会是故意装作不知道……”糸岛奈津子低声嘟囔到一半,就被塔马双太郎粗暴地打断了。
“什么地干活?他装作不知道?……畜生,你快说下去。”塔马双太郎的眼睛一亮。
“其实,他已经做过了细致调查,却故意装出是在猜测的样子,想吓人一跳。”
“世上或许的确有这种人,假如不是山崎先生,我也会这么怀疑。”塔马双太郎听了呵呵一笑,连连摇起了头,“不过,如果山崎先生手边有年表,就一定会写上正确的调查结果。他不是那种会故弄玄虚的硏究者。而且,比起‘初年之后’这种模糊的年代,清清楚楚写上‘嘉永三年,于中村座’,更能让委托鉴定的人大吃一惊。因为并不用老实交代,自己查没查过资料,绝对是后者给人的冲击更强。”
“这么说来……果然全靠他的直觉啊。”
“应该是吧。他真的给所有的画,都这么子地做了鉴定?”
“岛谷是这么说的。”
“藏品一共有多少件?”塔马双太郎惊悚地问。
“连幕末时期的一起算上,应该超过藏书网三百幅了吧,就个人藏品来说也,这不算多。”
“你知道泷泽宽二郎这个人吗?”塔马双太郎突然问道。
“没见过面,不过,知道他是个讨厌的老头子。”
此人明明腰缠万贯,却索要极高的摄影费。所以,他的藏品虽然是有名的高质量,却不怎么为大众所知。
“先不论性格好坏……被泷泽宽二郎那个家伙买下的美术品很可怜。泷泽宽二郎选择藏品的唯一标准就是估价,种类完全没有一贯性。”塔马双太郎感慨万端地苦笑着说,“我之前看过,泷泽在家里拍的照片,墙上挂着横山大观的大型富士山,和古欧洲的宗教画,他还得意地说,这两幅加起来超过一个亿。”
这也堪称绝妙的平衡吧,简直就是暴发户的典范。
“换做是我,不管开多高的价,都不会为那样的家伙做鉴定。山崎先生恐怕也是相同的心情吧……”塔马双太郎感叹着连连苦笑,“可是事实上,泷泽宽二郎手里的三百多幅画都有鉴定书,该怎么解释呢?或许是泷泽宽二郎把本来就附有鉴定的藏品,全数买了下来也。”塔马想明白了,“你确定这其中有写乐?”
“应该没错,岛谷说亲眼看过。只是……”我犹豫了片刻,略微思考后说,“似乎和普通的写乐作品不一样。不过,他并没有告诉我具体的内容,是想卖关子引你过去吧。”
“又是一件怪事啊。”塔马双太郎低声喃喃着说,我心里总是大惑不解。
“如果东洲斋写乐的作品上,也附有山崎先生的鉴定……他为什么没有对外发表?写乐的东西本就不常有,更别说山崎先生是硏究者,就算是别人的所有物,他也一定会留下记录来的。”塔马双太郎摇头晃脑地侃侃谈论着,一手挠着脑袋瓜儿,一副大惑不解的迷瞪样子,“而且,泷泽宽二郎的态度也很反常,按他的性格,肯定会公开炫耀自己的收藏品吧。跟有大量作品传世的歌麿或者北斋不同,东洲斋写乐的作品,正在进行着全国性的追踪调查,甚至制作了世界范围持有者的名单。就我所知,那份名单上从来没有出现过泷泽宽二郎的名字。就算他单纯是想隐瞒财产,卖给他的美术商,也会走露风声的。”
“确实是这样的……”经过塔马双太郎这么一说,这件事情确实非常可疑。
“虽然不能轻信,不过,如果真的有山崎先生的鉴定,自然不能放过。好吧,那咱们就在两、三天后出发。不能让岛谷受骗,得赶在竞拍之前,去看一看那些写乐的画。你有什么打算?”
“我吗?”我意气风发地嗷嗷大叫起来,“当然是一起去了。错过这种事哪还有资格当编辑。”
“机会难得,把奈津子也一起带上好了,跟你旅行已经没有新鲜感了。”
糸岛奈津子满脸放光,当然我也一样。
第三节
“岛谷先生如果看到奈津子也来了,一定也会大吃一惊的吧。”我得意洋洋地大声说,“我故意没有告诉他,奈津子也会同行。”
距离冈山县越来越近,我就满心雀跃。
虽然说是为工作,不过,能够和塔马双太郎以及糸岛奈津子一起旅行,总像是去观光一样。我已经跟奈津子约好,明天带她去逛一逛,市内的竹久梦二美术馆。
“他会到车站来接我们吧,那么,今天就能看到写乐的作品了。”
塔马双太郎把书本放回到了提包里。似乎是一本介绍美国广告史的书,他的阅读范围实在够广。不过多亏他埋头读书,我才得以和糸岛奈津子聊了个痛快。
“不过啊……”塔马双太郎笑着挖苦我说,“你也真是有精神,四、五天前不是刚来过吗?我才不愿意来回往冈山跑。”
“乘坐新干线只要五个小时而已,当编辑的才不会,因为这点路就抱怨。”
“哎呀,奈津子小姐也来了。”
岛谷先是表示欢迎,接着就对塔马双太郎深鞠一躬。自从那起事件之后,他和塔马虽有电话往来,实际见面,这还是第一次。看他的表情有些紧张。
“那时候给您添麻烦了。”
“你是不是胖了一些?”塔马双太郎随和地,跟岛谷打起招呼,“看你这么有精神,我也就放心了。我时常和奈津子聊起你呢。”
糸岛奈津子也怀念地点了点头。
“先去喝藏书网个茶吗?”
“不必,先把正事儿给办了吧。”塔马双太郎一脸肃然,认真地说,“就有再多的话,可以晚上慢慢聊。”
出租车穿过架设在市中心——旭川上的新鹤见大桥,向原尾岛方向驶去。目的地距离市区相当远,按照岛谷的说明,那里是冈山市的高级住宅区。一路上都是围着黑板壁的老房子,听说内田百闲就出生在这附近。藏书网
“这是一家老店吗?”奈津子好奇地问道。虽说是高级住宅区,这种地方很少会有客人往来吧。
“他没有开店,只是持有古美术商的执照而已。”岛谷摇头晃脑地笑着说,“也是因为本身鉴别能力不错,所以越发喜欢。那家伙的本职工作是园林业。”
“为什么选那种人做窗口?”
“他跟那位姨太太是老交情了,而且,如果选择正式的美术商,恐怕东京会听到风声……”
“是担心消息外传啊,原来如此。”塔马双太郎也点了点头。
不一会儿,出租车就停在了一栋豪宅前面,宽阔的庭院确实符合他园林业的身份,看起来能有三百坪。就算这里是冈山,光这块地皮无疑就值好几亿了。巨大的藏书网屋顶上,甚至还放着威严的兽头瓦。
“看来随便就值五千万啊。”塔马双太郎一边下车一边嘀咕道。
在说明来意之后,主人在会客室里等着我们。那是一个眼光锐利的小个子。墙上挂着前总理大臣的签名版。
主人不等我们介绍完,就傲慢地问岛谷:“你们只看歌麿和写乐就行了?”
“是的,因为塔马先生是有名的歌麿硏究者。”
塔马双太郎连忙恭敬地行了礼,我们也跟着低下了头。
“不准拍照,万一被泷泽宽二郎先生的遗族知道,那就成了我的责任。”
主人瞪着我的相机。原来如此,岛谷带上塔马双太郎过来,似乎让他很是不快。
“我们并不会往外说,只是听说有几幅不寻常的东洲斋写乐的画,很感兴趣而已。”岛谷满脸赔笑着说。
“你知道山崎先生吧?”
“自然,他是一位优秀的研究者。”
“他跟现在这些做学问的可不一样。”主人很倨傲地冷笑着说,“你们或许是靠调查书籍资料,过去的人全靠眼力看东西。山崎先生是有真本领。”
“我们也这么认为。”
这态度反正叫人火大,简直把塔马双太郎给看扁了。
“是吗?……那就给你们看一看吧。”
主人轻蔑地哼了一声,把三幅据称是东洲斋写乐的作品放到桌上。这些画同样用和纸包裹着,上面是熟悉的山崎记录。
——东洲斋写乐手绘。珍品中之珍品,十二幅套图其一,标题不明。
——前接《歌枕》,后续《愿之绪》之杰作。宽政八年前后,或为茑屋版。
桐居庵——
塔马双太郎看得瞠目结舌。
另外两幅也是相似的内容,似乎出自同一组套图。
我的额头也滴着冷汗,再怎么外行,至于塔马双太郎为什么惊愕,这个我还是懂的。
《歌枕》和《愿之绪》都是喜多川歌麿的秘画代表作,也就是说……山崎认为,东洲斋写乐的真实身份就是喜多川歌麿。
“不可能……对吧?”我看向塔马双太郎的侧脸。
塔马双.99lib?太郎无言地铺开了作品。
糸岛奈津子微微地倒抽了一口冷气,然而,现在并不是在乎这些的时候。
画面上是压倒性的生动描绘,半老徐娘被压在倾倒的墓碑上,耳边甚至还传来了她的娇喘声。女人正被看似伙计的年轻男子性侵犯,看来两人是来为男主人扫墓的。画面右端,刚献上的花儿,正在随风摇动着。女人虽然是在抵抗,右脚却紧紧地缠着青年的腰,白袜子的指尖正欢喜地朝内扣着。淌出的血糊糊的经水,慢慢地滴到了墓碑上,青年半蹲着侵犯着女人,大阳具朝女人两腿间直插着,喷射着精液。
我不由得叹了一口气。
我刷地看了一眼糸岛奈津子,她正盯着地板强忍着。我咕咚地咽了一口唾沫,突然害臊起来。
至于塔马双太郎呢——他正认真地看着画。
又看了一会儿,塔马双太郎砖头问我:“注意到木板上的文字了吗?”
过度的惊愕,让他的眼中带上了怀疑。
“木板?没有看到。”
“那你看什么去了。”
塔马双太郎苦笑着指向画面。
墓碑旁边,正立着崭新的木板,上面写着文字,是古怪的变体假名,不过,好歹也能够读出来。
“Syarakusee ga kocchijya mudamara”我念道,“畜生,这都是什么玩意儿啊?”
“或许是坟墓里的男主人,借木板表达被带绿帽的愤怒吧……mudamara一词在江户时代是指肾虚,也就是勃起障碍。人都死了,确实是‘mudamara’没错啊。”塔马双太郎一脸讥讽地冷笑着说,“另外,喜多川歌麿在画秘画时,使用的暗藏署名,就是‘mudamara’,因为它的发音和‘歌麿’近似,才被他用作戏谑吧。”
“‘mudamara’竟然是喜多川歌麿的暗藏署名吗?”我大惊失色地尖叫起来,“这么说起来……”
“没错,就等于主动站出来说,秘画世界的东洲斋写乐就是喜多川歌麿。”
塔马双太郎不紧不慢地笑着说,我心里却如擂鼓一般。
“畜生,别开玩笑了!……”我发疯一般叫唤道,“如果是真的,岂不成了特大发现。”
“没错吧?……这种事就算说了,你们也不会相信,换了谁都不会信。”
“塔马先生,你怎么看,写乐有可能就是歌麿吗?”
“有,而且大有可能。”塔马双太郎笑着点头说,“虽然没有任何证据,我其实也这么认为。”
我的膝盖抖个不停。不会错了,下个月的《美术现代》杂志上,将有轰动性的话题了。东洲斋写乐的真实身份,终于要被塔马双太郎给揭开了。
第四节
“那个家伙也是个伪善者啊,怎么也不至于加到五百万吧,真不像话。”岛谷愤然抱怨着入了座。
一得到塔马双太郎的肯定,主人立刻满脸奸诈地宣布提高最低价,看来即便有山崎的鉴定,他还是拿不太准。不过,既然有那般铁证,五百万也不能不说便宜。就算出两千万日元,应该也有人买,所以提价也是理所当然吧。我如此开导着岛谷。
我还有给那些东洲斋写乐的作品拍照的任务,可是主人并不同意。岛谷说,实在不行,只能到时候,去拜托得标的买家了,所以我决定,一直逗留到竞拍日,杂志社应该也会爽快地批准吧。
“你们似乎有些误会了。”塔马双太郎让奈津子斟着酒笑道,“我应该只说了,东洲斋写乐就是喜多川歌麿的可能性很高而已。”
“没错啊……这不是有证据了吗?”
我笑着点头说,暗想自己哪里误会了?
“首先,得要那幅画是真东西才行,你们完全弄错重点了。”
我和岛谷愕然对视。
“如果你说是赝品,有什么证据?”
“眼下倒没有什么可疑。只是……那幅画本身不合我的胃口。”塔马双太郎笑着点头说,“喜多川歌麿应该更软弱才对,所以,我才会怀疑他是东洲斋写乐,也理所当然地找不到证据。如果他真的能够毫不在乎地,留下那种文字,东洲斋写乐的身份之谜,只怕早就解开了。如果我的‘写乐就是歌麿’的假说正确,就根本不可能有那幅画存在。”
我不明所以。
“看起来,只能从歌麿假说的根据开始解释,你才听得懂啊。”
塔马双太郎说着,便从提包里取出笔记本,一条一条地列着什么,我们静静等着他完工。我跟他交情也不算短,却从来没有听说过,东洲斋写乐就是喜多川歌麿的假说。
“开始讨论之前,你们先看看我想到的化名说成立条件。关键要看喜多川歌麿究竟符合多少条。”
塔马双太郎把笔记本,摊放到了我们面前。
⑴喜多川歌麿和出版东洲斋写乐全部版画的茑屋重三郎,有着密切联系的证据,或者具备这一可能性。
⑵能证明喜多川歌麿从事绘画创作。
⑶当以“东洲斋写乐”的名字活跃时,喜多川歌麿几乎没有其他工作。
⑷喜多川歌麿有不得不使用“东洲斋写乐”这一化名的必然性。
⑸能不能解答:为什么当时以茑重为首的人们,没有留下任何有关东洲斋写乐身份的资料。
⑹能不能解释:东洲斋写乐为什么突然封笔。
⑺茑重为什么会起用默默无名的东洲斋写乐(著名画师以外的情况)。
“大概就这些。在你们看来或许太多,不过,只要不能满足全部条件,有再高的可能性,他也不会是东洲斋写乐。”塔马双太郎极其严肃地说,“因为,东洲斋写乐是实际存在的,并且在这些条件下,发表了不少的作品。如果认为不满足也无所谓,岂不是说生活在同时代的人,都有可能是东洲斋写乐了吗?”
我们都没有任何反对。如果喜多川歌麿真的能够满足所有条件,这个假设就无懈可击了。
“喜多川歌麿说啊,我在漫画上看过。”糸岛奈津子若有所思地点头说道。
“你说的是石之森章太郎的《死乐生》吧,这还引起了不小的话题呢。漫画到底是以趣味性为先,体裁上釆用了‘捕物帐’的形式,有不少虚构的内容。不过,作者对历史背景和人物关系,的确进行了仔细的考证,不能因为是漫画就小看创作质量。话虽如此,书里并没有详细说明,写乐就是歌麿的根据,中心论据只有两点:写乐和歌麿对手的表现如出一辙,以及在东洲斋写乐活跃的短暂时期,跟茑重保持了亲密关系的画师,只有喜多川歌麿而已。另外就是……艺术变形的问题。石之森从同样从事画画工作的立场出发,认为写乐画里的艺术变形是下意识的,必须是具有相当实力的画师,才能够做到这一点。而放眼当时,能够达到如此水准的实力派并不多见,其中和茑重有交情的,更是只有喜多川歌麿一人而已。可以想象,虽然歌麿擅长绘美人画,写乐专注于演员画,两人创作方向不同,不过,也足以勾起画家同行的兴趣和热情了。来龙去脉就是这样。虽然我对漫画不熟悉,还是很高兴看到这样的创作。”99lib?
糸岛奈津子也开心地表示了附和。岛谷插嘴问:“这么说,歌麿假说是最近才有的?”
“不,这是一个很老的假说了。最初是由横山隆一提出来的,这也是一位漫画家。不过,他始终靠的是单纯的直觉,很难称之为假说。”塔马双太郎苦笑着摇头说,“接着是在光濑龙的小说《歌麿大人驾到》里,内容是作者擅长的历史科幻题材,讲一位现代的年轻人,穿越时空回到了东洲斋写乐生活的时代,发现歌麿正画着写乐的作品。同样很遗憾,小说发表之后,并没有成为硏究界的话题。”塔马双太郎遗憾地长叹一声,“光濑龙的理论很简单,因为写乐是天才,而同一时代的浮世绘天才,只有喜多川歌麿一个人,所以写乐就是歌麿,没有说明任何根据或者背景,这样的观点没有被当作假说也是自然。而且,作者本身肯定也没几分认真,那本小说里还有其他主题,他只是认为,把喜多川歌麿和东洲斋写乐划等号,会让故事变得更为有趣,才拿来做调剂吧。虽然同是虚构,石之森的考证精神就大不一样了——虽然不一样,光濑龙的小说的确给了我很大冲击。”99lib?
我们都听呆了。
“老实说,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就开始暗自琢磨喜多川歌麿的假说了。虽然最终因为证据不足,没有能够成形,不过越是调查,我的疑惑就越大。”塔马双太郎激动万分地大声说,“我从来没有像那时候那样羡慕小说家,就算没有证据,只要有说服力,就能够被世人接受。可是写论文不能这样。”
“确实。提出歌麿假说的人,很少是研究者,说到底也只是因为,他们没有证据吧?”我点头附和着,能够体会塔马双太郎的焦急。
“之后登场的就是石之森的假说,我当然很有兴趣地拜读了。可惜他并没有出示新的资料,更多的是靠直觉和间接证据推进论点。”塔马双太郎严肃认真地笑着说,“不过那个时候,我已经思考过,东洲斋写乐就是喜多川歌麿的假说的可能,而石之森提到的很多东西,确实值得赞同。我也再次对照了,眼前的这份《化名说成立条件》的项目,喜多川歌麿确实满足其中的好几项,现在我希望你们,能够用自己的眼睛来确认。”
塔马双太郎开始做说明。
“首先,⑴和⑵无疑是满足的。真要认真地讨论起来,甚至可以断言,没有哪个画师,会比喜多川歌麿更符合条件了。喜多川歌麿是茑重发现并栽培的画师,实际他也在茑屋,借住过一段时间。接下来……”塔马双太郎低头翻查着笔记,喃喃地继续说,“像这样的工作状态,在东洲斋写乐活跃期间,意外的,喜多川歌麿并没有不在场证明。有硏究显示,喜多川歌麿那时候,去了枥木的资助人那里,不过,在当地,只发现了他的屏风画而已,并不清楚喜多川歌麿又有多长时间,没有驻留在江户。不过可以肯定的是,那段时间,他的作品数很少。而就在东洲斋写乐消失之后,歌麿的创作量及突然暴涨,不能不说奇怪。”
“嚯,还发生过这种事情啊。”
既然塔马双太郎都这么说了,肯定不会错了。可是,我却无法消除,关于东洲斋写乐和喜多川歌麿之间,存在的不协调,怎么看这两人的线条,都没有相似之处。
“关于化名这一条,说实话,我也没有什么自信,只能有待今后的研究了。不过茑重出版印,总是放在东洲斋写乐署名的下方,这一模式跟喜多川歌麿的作品是共通的。”塔马双太郎认真地说,“另外,怎么说呢,现在手里没有画集,或许你们会认为,我这是牵强附会的说法,歌麿爱好写生这一点,也值得注意。茑重发行过名字叫作《画本虫撰》的狂歌绘本,插图就是由喜多川歌麿负责画的。那些细致的写生99lib?t>,跟歌麿的风格完全不一样,不经介绍,完全认不出是他的手笔,简直就像在看现代的生物图鉴呢。如果根据大多数研究者的说法,‘东洲斋写乐’的笔名源自‘以写生为乐’的话,那么,喜多川歌麿正合适这个含义。《画本虫撰》里的插画,就写实到了这种地步。”
“确实没错,我都忘记有那本画集了。”我点头附和着答应说。
之前做过相关专题,在我的心中,喜多川歌麿和东洲斋写乐的距离,一下子拉近了。
“还有,虽然只是微笑的细节,有人指出,他们在署名的时候,使用‘画’字的习惯非常相像。”塔马双太郎越发自信地笑着说,“宽政年间,喜多川歌麿的署名,基本都用‘笔’字,很少用‘画’字,可是在他的初期作品里,就经常使用‘画’字做署名结尾。这一点也简直相似到了可怕。”
塔马双太郎侃侃地说了一堆,终于歇了一口气,很是美味地喝掉已经没有温度的酒,接着继续讲解了起来。
“然后,该说到隐瞒身份的理由了,这也能够通过当时的情况充分证明。”塔马双太郎认真地分析,“喜多川歌麿极端害怕被幕府盯上,他本身是个胆小怕事的男人,加之出版商是跟幕府有过节的茑重,他就更加担心了。茑重过去曾数次,遭到禁售的处罚,可说是上了政府黑名单的店铺。山东京传曾经因为在茑重出版小说,被判处戴着手铐,在家里反省五十天,朋诚堂喜三二则是一辈子都不能再动笔创作。就算再怎么受到照顾,喜多川歌麿也不敢轻易接受邀稿吧。他不像京传那样性格豪迈,而是神经异常纤细的家伙。事实上,后来他在别处出版的画,惹上了麻烦,被判戴手铐在家反省五十天,没过多久就死了,说是因为受不了打击。”
“喜多川歌麿的性格很弱啊。”奈津子一脸惊讶地嘟囔着。
“可以想象,茑重想方设法劝说喜多川歌麿的样子,不是吗?……对茑重而言,自己的书店要想起死回生,就只能依赖歌麿的才能而已,不管有什么条件,一定都会唯唯诺诺地答应下来。不用说,茑重绝对会再三保证,让店员和出入的文化人严格保密。而且,他会劝说喜多川歌麿,画演员画就不用担心暴露了。茑重本人比谁都清楚,喜多川歌麿完全能够胜任画演员画。”
塔马双太郎很自信地说,抬着眼睛环顾着他的一帮子听众。
“我再补充一句,给你们做参考,喜多川歌麿初期创作的演员画,跟东洲斋写乐的画风非常像,就连构图都如出一辙。这份实力,再加以歌麿擅长的美人大首绘技法,绝对能够创作出独一无二的演员画。茑重是知名策划人,这些问题,肯定都在他的计算之内。”
塔马双太郎等着我们的反应,可是,我却哑口无言。平时见惯了东洲斋写乐所画的大首绘,可是最初在浮世绘中,使用这种技法的却是喜多川歌麿。
“用云母把背景完全涂黑,也是喜多川歌麿所首创的。”塔马双太郎傲慢地大声说,“换句话说,东洲斋写乐的作品只是把描绘对象,从美人变成了演员,其他都是模仿喜多川歌麿的做法……”塔马双太郎一副胜利在望的口气,志得意满地大声嚎叫着,“或许你们会一笑而过,认为只是我在瞎想,不过说起来,喜多川歌麿还真是怪事不断。自从东洲斋写乐消失之后,他就突然开始创作起了演员画系列,而且是相当理想化的、酷似美人的演员画。其中一些还附有郑重其事的檄文,完全把歌麿研究者弄糊涂了。”
说到这里,塔马双太郎抿嘴一笑。
“诚不识江户演员之美——真是很奇怪的宣言吧?明显是在说东洲斋写乐。喜多川歌麿是在故意强调,‘我的演员画才不是这么粗俗的东西’。不是很奇怪吗?歌麿靠美人画获得了巨大成功,一直轻蔑地把演员画师称作地摊画手,突然却像遇到劲敌一样,发奋画起了演员画。要知道,通常他对专攻方向不同的人,并没有什么兴趣啊。事实上,在以美人画取得巨大成就的东洲斋写乐登场之前,没有任何资料显示,喜多川歌麿对戏剧感兴趣,他甚至极力隐瞒年轻时,自己曾经涉足过演员画。这种人却突然态度大变,难道只有我认为,这个变化也实在太唐突了吗?”
我完全被塔马双太郎的奇谈怪论给震住了,也多少看到了喜多川歌麿怪异举动背后的答案。
“这会是喜多川歌麿为了掩饰东洲斋写乐的身份,自导自演的一出戏吗?喜多川歌麿故意发怒,故意发表疑似写乐的演员画,或许是因为害怕幕府的追究,想借此毁灭证据。”塔马双太郎骄傲而肯定地笑着说,“他的举动既没有意义,看上去又很不自然,被人这么怀疑也没办法。他就是如此小心的男人。”
没有人说话,我们全都沉浸在了塔马双太郎的奇怪分析里。
“最后是东洲斋写乐为什么封笔的理由,这一条不太好说。不过啊,就算东洲斋写乐卖得再火,当时还是歌麿的名字,不知道更加值钱多少倍。如果遇上麻烦,只需要爽快地抽身,做回歌麿就好。披着伪装的时间越久,真实身份暴露的危险就越大,十个月应该是比较稳妥的期限。”塔马双太郎骄傲地笑着说,“如果是二流画师,依靠东洲斋写乐之名获得成功,要舍弃这个名字就很难。但是,喜多川歌麿可不一样,他对写乐的名声,肯定没有任何留恋。比起硬说写乐是死了或是伤了,还是这样解释单纯得多。”
塔马双太郎一番话说完了,我们都听得哑口无言。
“看起来,喜多川歌麿就是东洲斋写乐的假说的可能性非常之高啊。再深入挖掘下去,写乐版画最难解的‘和脸不成比例的小手’之谜,也就有答案了。”塔马双太郎兴致蓬勃地大声侃着大山,“小手是美人画的特征,这一技法完成于铃木春信的时期,通过缩小手足,来表现女性的娇柔可爱,是受到中国画的影响,喜多川歌麿当然也承袭了这一技法。能不能这样想,东洲斋写乐画里的小手并非艺术变形,而是长期创作美人画的习惯?他本人也有所察觉,所以第二时期开始,就修正了手的大小。说不定这就是写乐画风变化的原因,一处细节的修改,就足以会影响整体平衡。”
塔马双太郎终于结束了长时间的讲解。
“但是,说了这么多,你却没有证据吗?”
奈津子问出了我和岛谷的疑问。
塔马双太郎的解说,实在太有说服力,听过之后,对其他假设的印象都淡了。
“没有,今后也绝不会有。”塔马双太郎很决绝地摇头了,我们大惑不解。
“喜多川歌麿软弱的性格,让东洲斋写乐之谜,永远不见天日。除非他对写乐有所不舍,否则就会出于对身份曝光的恐惧,把一切关联埋葬于黑暗之中。”塔马双太郎肯定地说,“被判处禁闭对喜多川喜多川歌麿也有影响,如果连写乐的事也曝光,他就走投无路了。像犯罪这种事情啊,犯人越小心罪行就越难被发现,写乐之谜就是典型。”
“可是……也不能说完全没有可能吧。”我不肯罢休地追问着。
“那我再说一点。至今喜多川歌麿一直被认为,是一个任性的男人,就算他再怎么害怕,自己被幕府盯上,茑重好歹对他有大恩,他却无视恩人的困境,干脆地逃到了枥木县。”塔马双太郎恶狠狠地感慨道,“如果情况属实,这种家伙绝对不可饶恕,茑重也应该有被背叛的感觉。按照茑重的要强性格,不可能原谅歌麿的不义,就算赌气也要和歌麿分道扬镳。”
“那么,事实又怎么九九藏书样?”
“写乐一消失,歌麿就在茑重那里,发售了大量的作品。”
我一声低叹:他妈的,简直太完美了!……
“喜多川歌麿和茑重的争吵,或许也是早有预谋的一出戏,是想让世人认为,关系那么恶劣的两个人,不可能一起工作。”塔马双太郎得意地笑着说,“如果单纯只是偶然的叠加,写乐的真实身份,绝对早就曙光了。正因为这是在周密的策划下,才实施的计谋,他们才能够在这一百五十年里,始终保守着秘密。这是最自然的解释。”
“我渐渐有些明白了。”岛谷刷白了脸,战战兢兢地说,“考虑到喜多川歌麿的性格,再去想象他的行动……他不会大意地留下证据。”
“没错。即便是秘画,也会被很多人看到。”塔马双太郎两手一拍,得意洋洋地大声宣布,“如果喜多川歌麿真的就是东洲斋写乐,就绝不可能在自己的作品里,主动暗示身份。只有这一点我敢打包票。”
“那应该怎么解释!”
我混乱不已。那幅作品有山崎佑臣这一权威的保证,能够把山崎都骗过的赝品,得有多高的水准啊。
“具体情况我不清楚,不过……”塔马双太郎犹豫了一下,挥手作出断言,“最大的可能性就是,那幅画就是山崎先生自己造的假。”
“怎么可能!……怎么会有这种事!……”我的吼叫在脑子里嗡嗡作响,“畜生!……浑蛋!……婊子养的!……”
“要讲道理,就只有这种解释了。”塔马双太郎感慨万端地说,“世界上没有什么赝品,能够骗过山崎先生的眼睛,对于国政的鉴定,已经证实了他的实力。说不定山崎先生的自杀,也跟这幅画有关。”
“什么,自杀!……”我震惊地说,“可我听说,山崎先生是病逝的啊。”
“我是从岬义辉老师那里听来的。他离开家人,死在了静冈的养老院里,听说其实是割腕自杀,不过大家单纯以为,他是受不了寂寞,这才自寻了短见。”塔马双太郎的眉间露着苦涩,“看来有必要重新从头调查,他和泷泽宽二郎的关系,否则就解不开这个谜了。只是有些麻烦……”
“乐意效劳,请交给我吧。”我意气风发地连忙报名,“杂志社里有泷泽宽二郎的资料,我从前就不待见他这种人。”我向塔马双太郎保证。
“竞标怎么办啊……”岛谷自言自语嘟囔着,“唉,看样子还是不出手为好啊。”
第五节
两天之后,我带着岛谷的新消息,找上了塔马双太郎。塔马双太郎把我请进了他的硏究室,沉着脸让我就座。
“这回也被你料准了。”
“岛谷怎么说?”
“虽然算不上完全的赝品,歌麿、清长还有北斋,这些著名浮世绘大家的作品,其实全是高度的修理品和补色品。”
修理是指把那些因为虫蛀,被裁边的作品进行加工,重新恢复成完整的样子。补色就是字面意思,给褪色作品雕制色板,重新上色,还原画作本来的魅力。如果工匠技术精湛,外行根本看不出来,这两种方法的加工痕迹。
不过,即便修补本身的素材是真迹,这样做的实质,也是把劣品进行包装,所以几乎没有什么价值,在藏家看来,更是连复制版画都不如。
“他再三跟你道谢……”我笑着说,“说要不是因为对东洲斋写乐的画产生了怀疑,绝对发现不了是修理品,岛谷很感谢你。竞标也中止了。”
“歌川广重的也是修复品吧?”塔马双太郎微笑着问,“国政、英泉那些呢?”
“那些都是真迹,便宜的作品完全没问题。”
“果然啊,如果我是山崎先生,也会选择相同的做法吧。跟我想得一样。”
“那么,你从一开始看到歌川广重的画,就发觉有鬼了?”我想确认塔马双太郎的依据。
“你似乎善意地认为,那幅歌川广重的画是名作,所以,就不需要过多地解说了。可是,如果一个研究者,能够为国政进行如此详尽的说明,对广重应该有的是内容可写。另外……”塔马双太郎慢悠悠地得意地笑着,“这只是我的直觉而已,山崎先生的说明,似乎过分市井化了,那口气好像不买就亏大了。书画鉴定的目的,至多不过判断真假,而非估价。画集的解说里,确实会出现像‘杰作’、‘罕见’之 类的形容字眼,可是,很少会在鉴定书上,使用这些字眼。我想山崎先生尤其会极力,避免这种描述。”
我无法反驳塔马双太郎的看法。
“还有,和解说国政的细致相比,他对待歌川广重的画,就有一种说不上来的搪塞感。就好像再多说就会失言了,所以,只谨慎地挑选了无伤大雅的部分来写……”塔马双太郎沉重地说,“那些评语和气得,根本不像山崎先生直言不讳的性格。要我说,简直就是生意人的推销。”
确实有道理,所以,塔马双太郎才会专程跑去冈山县啊。
“手法的确高明啊!……”塔马双太郎感慨良深地叹息着说,“对便宜的真迹,进行超出必要的详细鉴定,特意让买家见识到鉴定家的实力。等到鉴定家的出色眼力,完全得到了信任,再高价出售经过修理或是补色的劣品,轻易就能够骗过外行。对无名画师都能做出正确判断,怎么可能在北斋、歌麿上出错——任谁都会这么想。”
“所以,你才在看到写乐的一瞬间,就对画起了疑心吗?”
“差不多吧。”塔马双太郎点头笑着说,“如果不是山崎先生,我或许会以为,那是单纯的鉴定失误,不会往赝品的方向去想。没想到他也会做不合身份的恶作剧。”
“是恶作剧?”我吃了一惊。
塔马双太郎似乎知道了什么。听说他这两天,跑了不少地方,或许就跟他一开始的阴沉表情有关吧。
“不知道你能不能,体会到我的懊恼啊。山崎先生一直都是我的榜样,很少能有研究者像他那样,不属于任何门派、敢于直言不讳。”塔马双太郎悲伤地说,“古董字画的研究和鉴定,本来就是一个小圈子,一旦树敌,就接不到工作了。又因为经常和买卖挂钩,少不了香甜的诱惑。事实上,就连我这个半吊子,也有好处找上门来,比如给展销会的商品目录写推荐……写硏究论文挣不了几个钱,只帮着商业活动挂个名,却能够赚上二、三十万元。也有人把这当成做硏究的外快,坦然接受,可是……到底是歪门邪道啊。”
塔马双太郎悲哀地说,我心里也忽然感到颇为沉重。
“不管多么想客观地作评论,一旦涉及到酬金,基准就会放松,结果变成了奉承展销作品的文章。一旦放纵自己,就再也无法回头了,只会在泥潭里越陷越深,最后连自己是硏究者还是美术商,都傻傻地分不清楚了。你应该也能够理解吧。”
我点了点头。虽然我已经尽量地小心翼翼了,做杂志也会碰上同样的问题。比如著名画廊出高额广告费,希望介绍自家的新人画家,经营方也会强行要求,刊登迎合赞助人的内容。
如果本身是合胃口的画家,这倒也没有什么问题,可是摊上风格不对盘的,做起来就很痛苦。每完成一件这种工作,心头的疙瘩就会增加,等到不再有抵触的情绪,我就不再配称编辑了吧。
“所以,山崎先生才是难得的存在,即便是朋友的研究,他也能够冷静分析,绝不为权力或金钱动摇。他是我的目标,当我快要向诱惑屈服时,就会想起他的治学态度,这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塔马双太郎正色地对我说道,“所以很难受啊,我全心信任的山崎先生,最后却做了这种写软文的工作。就连他那种人,竟然也没有办法,一直贯彻自己的信念,我甚至为这个圈子感到可耻。幸好,我弄清楚了真相,否则到现在我也会,对浮世绘硏究抱着疑问吧。”
“果然有内情啊。”
“是复仇,以他的方式。”塔马双太郎言简意赅地说。
“今天下午,我见到了山崎先生的女儿,其实也是年近六十岁的婆婆了。”
“你去见她……干什么?”
“如今就她一个人住,母亲也去世了,日子过得很苦。没想到啊,她会如此困难。”塔马双太郎感慨颇深地说,“山崎先生本身就和金钱无缘,硏究书的版税也少得可怜,我也料想她家不会太宽裕,但是,我没有想到,她会穷困拮据到那种程度……现在哪里还有人家,连水瓶都买不起,只能直接从水壶往茶壶里倒热水?而且茶壶也是铝制的,只求耐用。她身体也不行了,没有办法出去工作。这就是山崎先生的独生女儿。虽然还留着父亲的著书,资料却全都没有了,都拿去换生活费了。我既为她难过,又为她可怜……最后成了满腔愤怒。”
“竟然糟糕到这种程度吗?”
“除非是相当的有钱人,否则不会去干浮世绘硏究。即便历经数年硏究,得以成书,却连区区百万日元都挣不了,靠什么养家?”塔马双太郎满腔愤懑地大声嘶吼起来,“浑蛋,小日本人已经把浮世绘给拋弃了,害山崎先生这般的天才,也只能让女儿过那种日子。真是受够浮世绘的圈子了,这样下去只会每况愈下。我很幸运,还有一份固定的工作,才有条件夸谈所谓‘使命’和‘信念’。可是,当我看了山崎先生的女儿,我真的没有办法,责备他的行为。”
“也有她自己的问题,说句不中听的话,或许是她好逸恶劳……”
“你是没有亲眼看到,才能不当回事。她很温柔,并不认为自己很苦,我才更为她不平。”
我说不出话来了。
“所以,我才打消了追究的念头,暂时跟她聊起了家常。”塔马双太郎感慨地说,“因为岬义辉老师和山崎先生是故交,那个老婆子并没有,对我的来访起疑心。等到了快告辞的时候,我才若无其事地,提到泷泽宽二郎,结果一一”
“结果怎么了?”
“她张口结舌,哭了起来。”塔马的脸皱成一团,“她说妹妹一家,被泷泽宽二郎给害死了。当然,那并不是泷泽亲自下的手。听说妹妹一家,原本在川崎开了一间小店,经营家电,可是,受大型店铺进驻的挤压,不得已也只能扩张店面。然而因为业绩不佳,在银行也很难申请到贷款,于是就轮到老一套的高利贷登场了,那家高利贷的老板,就是泷泽宽二郎。扩店之后,经营却进一步地恶化了,无情的催账和膨胀的利息,让妹妹一家走投无路,丈夫把手伸向了赌博,下坡路是越走越快。最后落得全家自杀,还包括两个上小学的孩子。就是常见的汽车尾气99lib.t>自杀。”
这的确是一个悲惨的故事,山崎一下子失去了女儿和孙子。既然悲剧和泷泽宽二郎经营的公司有关,山崎的愤怒也是可想而知。
“就是这样。”塔马双太郎苦笑着连连摇头,“如果山崎先生和泷泽之间,没有美术这个连接点,应该也只是以愤怒告终而已。不幸就在于他们相互认识,所以,事情没有能够就这么完了,这回的假货风波也源于此。我直接地向她打听了,山99lib?
崎先生熟识的雕版师或者刷版师,因为无论多么优秀的研究者,也不具备造假的技术,一定会有技艺高超的帮手。”
“那么,你找到了吗?”我振奋地追问道。
塔马双太郎立刻点了点头,报出了雕版师的名字,我瞠目结舌。那是据传被指定为人间国宝的老雕版师,塔马跟他也很熟,比赛真赝胜负的时候,就委托过他帮忙。
“难以置信啊,竟然和那位老人有关。”我大惊失色地叹息着,要知道那是位古板的顽固老人。
“我上门拜访后,他全都给我说了。老人从前在山崎先生的监修下,制作过东洲斋写乐的复制版画,那时候,他被山崎先生的治学态度感染,从此成了朋友。据说在女儿一家出事之后,山崎先生来到老人的工作室,跪求他帮忙。”
我无言以对。
“无论怎样,他怎样哭着哀求,造假仍然是恶劣的犯罪,老人一开始也坚决回绝。而且,就算那个公司是泷泽宽二郎的,人也不是他亲手害死的。老人甚至想劝山崎先生打消念头……可是,山崎先生的决心并未改变,因为他原本就对泷泽宽二郎,抱有别的愤怒和绝望。”
“别的愤怒和绝望?”
“听老人讲述之后,我也就明白了。比起为女儿一家报仇,我还是更能理解这个理由。”
我却听得不明所以。
“之前不也说过,那家伙在墙上挂了画吗?同时还带着标价牌。他随随便便就把研究者憧憬的、为此奋斗一生的作品买了下来,向其他人炫耀。”塔马双太郎很是遗憾地叹息着说,“画这种东西很奇妙,能反映出持有者倾注的爱。一眼看去似乎无趣的作品,也会在主人的精心珍藏、爱护中焕发光彩,主人的温柔和魅力,会添加到画上。反之,如果所有人都没有爱,再出色的杰作,也会显得粗俗。人类也是一样,只被金钱围绕、而没有爱情滋润的女性,就算外表美丽也不吸引人。”
“真是贴切的比喻啊,的确是这样。”我点头同意了。
“也就是说,泷泽宽二郎是美杜莎,美术品在被他买下的瞬间,就从钻石变成了石头。当然,我们买不起的东西,他能够简单拥有,也是对他的嫉妒吧。所以才会有懊恼,才不愿意承认他。而且,他花的钱是靠放高利贷,这种恶劣行径赚来的。不只山崎先生的女儿一家,还有无数人也被牺牲了吧。只要对美术多少有爱,就绝不会原谅泷泽宽二郎那种男人。美术是上天赐予人类灵魂的安乐,而不是投资品或者装饰。”
塔马双太郎激动得嘴角抽动着。
“这对老人也是如此。而且,山崎先生的目的并非牟利,是想用赝品让泷泽宽二郎,平日公开炫耀的藏品背上恶名。要对付没有眼力、却不忌惮以美术爱好家自居的家伙,这是最好的办法。”
“可是,他实际也得了泷泽宽二郎的钱吧?”
“据说他靠假货得来的钱,全数捐给了孤儿院,只要山崎先生和老人联手,就没有不可能办到的事情。泷泽宽二郎当然不会想到,自己的公司,害得山崎先生的女儿一家自杀,高高兴兴地上了当。他甚至宣称,要建设浮世绘美术馆,为此特意没有把那批藏品,向外界公开过,完全是爱摆排场的思维方式。”塔马双太郎面带微笑地说,“这就是我们不知道,那些作品的原因,对山崎先生他们而言,也少了败露的危险,所以才能卖给泷泽宽二郎好几百幅。”
“那么……他为什么自杀?”
“他为泷泽宽二郎写鉴定书的事情,被夫人发现了,据说是因为泷泽宽二郎到山崎家去过一次。也怪山崎先生的脾气,他没有把实情告诉夫人。虽说是为报仇,但造假是事实。如果对夫人坦白,首先就会给帮忙的老人惹上麻烦。于是,他选择含混其词,结果惹恼了夫人。没有办法啊,泷泽宽二郎是夺走女儿一家性命的仇人,得知丈夫迎合似的,为这种人写鉴定,自然会对他产生怀疑。为这事,山崎夫人离开家,去和另一个女儿住了。”
“就是你今天去见的那位吧?”
“之后你也能够想象吧?被独自抛下的山崎先生,连饭都不吃饱,故意自残,最后在静冈的养老院里,凄惨地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我顿时发出一声长叹,原来那些鉴定书里,竟然包含着如此的悲痛、愤怒和苦恼。
“他在自杀之前,给老人去过一封信,告诉他已经将写有真相的信,寄给了泷泽宽二郎,并且做好了安排,不会追究到老人这里……”塔马双太郎感慨良深,低声嘟囔着说,“于是泷泽宽二郎也明白,自己的收藏品都是假货了,所以,老人才惊讶,他怎么会让姨太太继承这批浮世绘。泷泽宽二郎这家伙实在让人无语,即便遭遇失败,也要想方设法挖到好处。正因为他知道画是假的,才干脆地把遗产送人。”
“关于东洲斋写乐的那幅画,也是山崎先生的恶作剧吗?”我焦急地问,这是最后一个谜题。
“山崎先生确实相信,东洲斋写乐就是喜多川歌麿吧。不过,就像之前说明的那样,他绝对不可能找到证据。或许是他在制作各种赝品时,突发奇想吧。”塔马双太郎嘿嘿嘿地冷笑着说,“从纸质也能够看出,那幅秘画有相当的年代,只给木板的空白部分,印上几个字是很简单的。对山崎先生来说,或许他只是想制造话题,从而掀起‘东洲斋写乐就是喜多川歌麿’这个话题的热潮。如果能够以此为契机,展开认真地讨论,即便是赝品,也算立功了。这也是研究者的痛苦,就算确信假说能够成立,只要没有证据,就无法再往前进了。就连我不时也会有一股冲动,想为自己的假说制造证据。因为我坚信,自己的假说是正确的,唯一只是没有证据支撑而已。”
塔马双太郎说到这里,半带玩笑、半带认真地笑了。
“我只是随便说一说而已,如果我真的这么做了,就没有做研究的意义了。距离进坟墓还有的是时间,在那之前,我会踏踏实实地寻找证据。而山崎先生没有这种时间。”塔马双太郎很悲摧地说,“听起来或许有些奇怪,我想他一定是想借此,为自己的硏究做一个了结吧,所以,他才会有那种恶作剧。我相信是这样。”
塔马双太郎说着,拍了拍我的肩膀。
“我想奈津子也应该找好资料回来了,别说不开心的事了,三个人一起去喝一杯吧。”塔马双太郎爽快地笑了,“机会难得,今天晚上就来构想‘奈津子·杉原结婚说’吧,听起来要比歌麿说有趣多了。”
“你就饶了我吧,你可真够坏心眼儿的。”
他妈的,果然又被塔马双太郎给看穿了,所以,我才不好跟他相处。我虽然坐立不安,却也期待着糸岛奈津子小姐的归来。
第一节
“啊哈,杉原先生,你不过来看一看吗?还真是养眼啊。”
羽田隔着隔板,招呼坐在旁边沙发上的我。
因为惹上了诉讼这种麻烦事,我才奉社长命令,到了羽田经营的美术商店。不过,话还没有说到―半,美术商店里就来了客人,羽田离席去谈起了生意。似乎是一桩大买卖,我在旁边听到了八千万这么个精神的数字,于是也竖起了耳朵。
“能让我看一看吗?”
我是美术杂志的编辑,生意人即便会协助,给店里做宣传的取材,也极端反感我们出席交易现场。毕竟他们经营的商品,虽然有估价却没定价,我也会识趣地主动回避。
“没有关系,一旦被这家伙拿走,就再也回不到东京的市场了。我记得你喜欢歌麿吧?”羽田笑着说。我点头坐了过去。
羽田的正对面坐着的,是一位留着胡渣模样的寒酸男子,他冲我一点头。刚才我之所以竖起耳朵,也是因为他的贫寒扮相,怎么看都不像是一个,会出入银座一流美术店的主顾。那身西服也是,说句不好听的话,一看就知道是便宜的成衣。
可是,羽田却殷勤地迎他入座,两人开口就是四千万或者八千万的。我心想,他难不成是个变了装的大人物?
“这位是《美术现代》杂志的杉原先生。”
“我是佐藤。”对方只冷漠地低声打了一个招呼。
眼前的大桌子上,放着开了盖的桐木盒子,装着好些夹在白纸里的浮世绘。
“请先看这里。”
羽田拿起桌子旁边的小盒子,小心翼翼地解开绳子,露出了一只看似纯金的古代香炉,香炉上雕刻着精细的龙纹,是从中国来的。
“据说有一点七公斤重呢。”
羽田随手就把香炉,放到了我摊开的掌心,没想到沉甸甸的,我赶紧双手捧住。看起来,明明比和平无嘴烟的罐子,还要小很多呢……
“熔了也值四百万,不过没有人会傻到,把价值两千万的艺术品99lib.熔掉。”
“两千万!就这个小东西?”
“而且还有成对的麒麟。毫无疑问,这个文物有八百年历史,是宋朝的东西呢。”
“嚯,有这么老啊。”我轻轻地把香炉放回桌上。
“东北还藏着很多这种名品,是乡下大名从江户带走的。”
“这么说,佐藤先生是从东北来的?”
“我是山形县人。”佐藤嘿嘿嘿地点头笑着说,“我跟羽田先生是老交情了。”
“其他还有圆空佛两尊、朝鲜李朝的青瓷大盘一只,合计八千万。不便宜啊。”羽田抿嘴一笑。
“虽然不便宜……如果愿意花时间,慢慢等待买主,倒也不亏。把这种宝贝拿回东京,才是我们的任务,再说乡下也没有人买。”羽田连连摇着头,一脸苦笑着说,“最好的办法是,我出一部分保证金,先把东西拿到手。不过,佐藤先生也是豁出去借钱弄到的,急着回本。可我一下子又拿出不八千万现金,于是,我决定来一场交换打擂。”
“交换打擂……听起来很有意思。”我顿时来了兴趣。
我时常听说这种玩法,却没有亲眼观战过。照字面的意思说,交换打擂就是以物易物的比试。佐藤出示了相当于八千万日元的商品,那么,羽田也要拿出同等价值的东西,如果佐藤满意则成交,不满意就又换别的物品。由于不同商品之间,能够赚取的利润不一样,所以,即便估价相同,没眼光的一方就亏了。
“我出浮世绘。”羽田大声地说,“像铠甲啦、刀啦这种东西,在乡下已经卖不掉了,还不如单价更便宜的浮世绘更好出手。”
“便宜也要看是谁,像歌麿就相当值钱吧?名作能卖一千万呢。”我大致也知道行情。
“可是跟香炉比,还是便宜吧?一对四千万,买主不好找啊。”羽田激动万分地说,“这个价钱,都能买四、五幅喜多川歌麿的画了,而佐藤也认识不少,愿意出一千来万买浮世绘的客人。比起一直拿着,在乡下卖不出去的香炉,还是换成浮世绘安全多了。”
“这岂不是说,要换羽田先生担风险?”
“不是大问题,在东京,有的是出四千万买香炉的客人,比花很长时间去卖四、五幅歌麿的画要简单。而且老实说,我的商品眼屎太多。”
“眼屎?什么意思?”
“就是说客人都已经看腻了。”羽田颇不耐烦地说,“畜生,你竟然连这都不知道,亏你还是个美术杂志的编辑啊。”
羽田的话,也把佐藤逗笑了。
“与其留着一直没有销路的浮世绘,还不如等价换些别的东西。”羽田骄傲地笑着说,“客人不会对长期积压的浮世绘感兴趣,让商品快速进出,才是做生意的铁则。”
原来如此,我终于明白了。就算等价交换没有利润,只要能把东西卖出去,就起到了清仓效果。而且对佐藤而言,也减少了风险,这算是一笔双赢的买卖。
“好了……开始吧。”羽田从箱子里,取出了成捆的浮世绘,“虽然算不上名作杰作,至少保存得非常好。价格嘛……这样好了,就按那本目录的标价,增加三成,您意下如何?那上面是四年前的估价,加三成应该算合理。”
羽田说着,叫住了店里的年轻人:“去把目录拿两本来……干脆拿十本过来。”
“嚯,您还制作了这么豪华的目录啊,真是了不起。”
我看着羽田递来的目录。那是一本将近七十页的清晰插图集,虽然彩页仅有六幅,黑白的图片却多达四百页前后,而且,图片下面都配有充分的解说,应该花了不少印刷费。
“我曾经一次得了超过四十幅东洲斋写乐的画,就想反常做个目录好了。”羽田满面堆笑说,“印两千本被收了三百万,不过成本已经收回来了。不到半年,歌麿的画就卖出去了一半。”
“这些就是卖掉的吧?”一些插图下的标价,用粗马克笔涂去了。
“每卖出去一份,就要给全部的目录涂黑,实在太麻烦了,正在琢磨有没有更好的办法。不过,这种事情也不是我在做,无所谓啦。”
“既然这种麻烦事都做了,不如也把价格的浮动标上去吧?”
“年年都在变动,不一会儿就写不下了,还是进行简单计算最明白。”羽田摇头晃脑地笑着说,“当然了,这样一来的话,不同的商品就有赚有亏,我还是固定每年增加一成。今年是目录做好之后的第三年,所以加三成。”99lib?
“那再过七年,货物价格岂不是翻倍了?”
“十年翻一倍已经够良心了。不过,等不到那个时候。”羽田自信满满地笑着点头说,“估计再有两、三年,我的存货就全部清仓了。要买就趁现在。”
“说真的……太厉害了,比小美术馆的藏品还多。不过价格也够高。”
一幅常见的歌麿大首,标价是六百万,现在应该是七百八十万了。
“那幅画谁买谁赚,同一系列今年在苏富比拍了一千两百万的高价呢。”羽田得意洋洋地笑着说,“你们《美术现代》杂志,也做过回购的浮世绘的专题吧,对此你应该也有印象。”
“原来是那个系列的其中一幅啊。”
佐藤听了我的话,也探出了身子。
“这幅画,我是真想提价啊。”
“都说好了,不能反悔。”佐藤露出了狡猾的笑容,“这幅画我要了,趁你还没有改变主意。”
佐藤拿出笔记本,记下了标题和价格。这一下就去了将近八百万,我被他们两个人的轻松劲儿给惊呆了。八百万换成我的工资是……算了,还是别算了。
“你不看看实物吗?”
佐藤只顾着硏究目录。
“挑完之后,当然会去拜见。有这么细致的目录,大致都能估计到了。”
目录上.99lib.还记载了保存状态,或者是“特A”或是“B”地标注着等级。A级是没有虫蛀和褪色的作品;B级当然也不错,只是有对折痕迹或是掉色的缺点;C级表示状态略逊,或者是加了裱褙的作品。裱褙是指在画的背面,加上厚纸增强硬度,以此修正褶皱或者方便保存。外观虽然漂亮,但对藏家和美术商而言,也就差了一个等级。
即便是喜多川歌麿的名作,如果遭到极端的虫蛀或者修补,价格也会跌到不足五十分之一。而不懂这些门道的人,只看到歌麿的签名就出高价。如果是赝品还可以打官司,可是,这种情况作品确实是真迹,就很难处理。
实际上,关于浮世绘的赝品案子,近九成都是这种问题,当事人发现花上千万买的作品,连五十万都不值,立刻就嚷嚷说是赝品、是欺诈,可是警方也不可能证实,甚至连美术商本身,很多也不知道,保持情况会影响价值。结果也只能说买家太傻了。
“你对丰国有兴趣吗?”羽田催促佐藤。
“歌川丰国啊……就是画东海道的那个?”
“浑蛋,你说的那是歌川广重。”佐藤愤愤地嘟囔了一句,“你这个家伙啊,照样还是学习不足啊。”
羽田冲我苦笑,我也哑然不已。连丰国、广重都分不清的人,竟然花将近八百万,买下了喜多川歌麿的画,我顿时一阵眩晕。
“哦,是广重。”佐藤连连点头搪塞着,“歌川广重的画也不错,名气大,好卖。你有吗?”
羽田点了点头,把目录翻99lib?到了歌川广重的部分,佐藤热心地挑选起来,不到五分钟就订了四幅,合计一千八百万。简直像在挑萝卜。
又过了不到三十分钟,打擂就结束了。
佐藤拿到的浮世绘,连歌麿那五幅在内,总共十九幅,全是北斋、清长这种大家的作品,平均下来一幅四百万。看来世上的闲钱还真是不少。
第二节
“唉,还真是大开眼界啊。”
当天夜里,我和塔马双太郎他们去了新宿喝酒。塔马双太郎只顾看我从羽田那里,拿回来的商品目录,根本顾不上喝酒。
“奈津子,想吃什么尽管点,要知道,我才见识了一亿六千万的交易,金钱观早就不知道,丢到哪儿去了。今朝有酒今朝醉。”
糸岛奈津子啊哈哈哈哈地捧腹大笑,她知道,反正我一直都向杂志社预支工资。
“刚才我这只手上,就握着两千万呢。”
我把酒壶放到手心里,重量远远不够,我又把奈津子的也放了上去。
“这么多?全是钱吗?”糸岛奈津子轻轻地晃了晃头。
我和糸岛奈津子之间,已经不用客气了,她给塔马双太郎当秘书,也快过去一年了。不过,只是我单方面地,对糸岛奈津子抱着好感,而她似乎喜欢的是塔马双太郎。瘦削高挑的塔马双太郎,被同事们打趣为煤气罐的我,高下立判。
不过塔马双太郎本身,似乎对女性并不太关心,这就是我的机会,我有事没事会拿塔马双太郎当幌子,邀约糸岛奈津子一起出来。不过,这也不是我的真实目的,说老实话,我只是很喜欢和他们两个人一起喝酒而已。
“目录很花招吗,的确很像羽田的作风。”塔马双太郎失去兴趣似的,随便地合上了目录。
“我没有骗人,都有实物。”
“我不是这个意思。”塔马双太郎轻轻摇头笑着说,“羽田这个人声名狼藉,没有人能够像他一样,善于利用画集或是目录了。”
“声名狼藉……”
“这回的官司,也是这么惹来的。”
我摸不着头脑。
“我通过熟识的美术商,对他做了调查。”塔马双太郎介绍说,“羽田成批买下了,后来吃官司的歌川国芳的画,全部一百六十幅,只花了三百五十万元。”
“真的假的!……才这么点儿?”我无语了,杂志社收的画集印刷费,只怕都不止这个价格。
“我倒希望,与其让你杂志社提出和解,不如闹上法庭,揭穿羽田那个家伙的手段……”塔马双太郎说到这里,话锋一变,很是不快地说,“唉,不过你也有你的立场。”
惹上官司是在十天前,两位歌川国芳的藏家,联名向编辑部抗议,表示羽田借杂志社出版的《国芳名作选集》,使用了未经授权的插图。而且,解说文也是从已有画集里盗用的,有复印件为证。两人严厉表示,会依杂志社的答复,决定是否登报,最终也不排除起诉的可能。
这两位藏家时常协助杂志刊登和取材,和编辑部很熟。连他们都摆出如此强硬的态度,可见对羽田的画集有多气愤。连自家杂志社的出版物都不了解,的确说不过去,可是,编辑部真的丝毫没有经手,这本画集的出版。
这种事情在出版社经常有,其实就是给自费出版的画集,挂个名子而已。社长和羽田有私交,所以,那本画集没有经编辑部,就直接交给了销售部负责。听说羽田原本就打算自费出版,连装帧和版式设计都做好了,也没有我们出场的余地。杂志社又能收到挂名费和销售回扣,也没有什么损失。
像这种书每年杂志社,最少要出版不下四、五本。可是,一旦遇到剽窃或者侵权问题,杂志社就必须承担负责,不能光说一声是自费出版,就能够撇清关系了,这也是收取挂名费的原因之一。所以在出书前,通常会有出版会议,然而,这回却是由社长单独拍板,哪里知道,偏偏是这本书惹上了麻烦。虽然现阶段应该能靠和解收场,不过弄不好,就会发展成关乎杂志社信誉的问题。真是添了一个要命的包袱。
“羽田愿意出和解费吗?”
“只是少额赔偿金而已。他也承认进行了擅自转载,不过他表示,画集主要还是自己的收藏,他人的作品只是很小的黑白图片,当作参考而已。既然只是当资料使用,一幅最多赔五百日元。”
塔马双太郎失笑道:“他擅自借用了多少幅?”
“二十五幅,所以,总共就一万出头。”
“真服了他,他那就是不想赔钱的意思……”塔马双太郎冷笑着,“你们杂志社怎么说?”
“先不说钱的问题,盗用问题一旦被曝光,那可就惨了。”我一肚子委屈地说,“不过,幸好原作者已经不在人世了,目前还没有什么麻烦。”
“听起来,这可不像做着八千万交易的人啊,只能说不愧是羽田吧。”
“你刚才说的目录花招,究竟是怎么回事?”我好奇地问。
“你听说过关于英泉的传闻吗?”
“什么传闻?”
“战后没多久,溪斋英泉作品的估价,就一口气翻了超过四十倍。”
“嗯,这我听过。”
“那就是羽田一手操纵的。”塔马双太郎笑着说,我顿时哑然了。
“骗子也分种类。羽田是使用目录的高手。”塔马双太郎点头笑着,“他能把不说毫无价值、却也好不到哪里去的作品,变成一叠一叠的钞票。你家杂志社也被他利用了。”
“用什么手段?”
“先从溪斋英泉的画开始说明吧。你也知道,战前对英泉的评价很低吧?歌麿或者写乐按现在算,价值五百万的时候,英泉才两万前后,还不到前者的二百五十分之一。”塔马双太郎脑袋瓜儿摇得像个拨浪鼓,龇牙咧嘴侃侃而谈,“可是,战争结束不到十年,溪斋英泉的画,价格就涨到了喜多川歌麿作品的一半。从两万到二百五十万,哪里才止四十倍,该是一百二十五倍了。”
“歌麿的一半?可是现在……”
“没错,现在保存状态相同的作品,二十分之一大概是比较稳妥的估价。”
“又跌回原样了啊。”奈津子插嘴冷笑说。
“不,二十分之一也是战前的十倍以上了。”塔马双太郎摇着脑袋瓜儿说,“不过,战前的确过于便宜,或许现在才是合理水平。”
“一百二十五倍啊,你让我怎么信。”
“羽田的确也有眼光,他认为,一定会迎来溪斋英泉走红的时代,所以,战前他就开始低价收购,战后的混乱时期,他也拼命收集溪斋英泉。”塔马双太郎感慨地说,“听说到了昭和二十五、六年,羽田手里的英泉已经超过了千幅。从这层意思上说,他确实是个了不起的男人。”
这番话我也同意,就算是为了生意,能够做到像他这么彻底,还真是不容易。
“等到在同行之间,建立起了一定的信用之后,他就让捏造的藏家登场了。”
塔马双太郎忽然这么说,我和糸岛奈津子顿时面面相觑。
“他塑造了一个对溪斋英泉,分外感兴趣的东北富豪,声称虽然十分想要英泉的作品,可是,在乡下买不到,所以,希望以东京的美术商为窗口,通过拍卖会进行购买。”塔马双太郎无奈地说,“按说羽田这下子,就能够大赚一笔了,同行都很羡慕,毕竟他有上千幅英泉的画。可是,出乎大家的意料,不管报多高的价,羽田就是不答应,听说他反而还跟富豪提出交涉,希望购买他收藏的英泉。这段传闻一出,同伴都为羽田喝彩,并且有了‘怎么能把英泉让给乡下人’的心态。于是,溪斋英泉的作品的买卖,就逐渐红火了起来。”
“他为什么不卖?”
“单一藏家没有办法提升价格,因为,只有他一个99lib.t>人感兴趣而已。可是增加到两个人,就会产生竞争。”塔马双太郎很认真地说,“羽田只需要营造出,美术商愿意高价收购的环境就好。而且,如果有两个人诚心购买,滞销的危险就很小。即便是很便宜的商品,只要能够立刻转手,就会有人出手。”
我为羽田的计划咋舌不已。
“羽田先为溪斋英泉的画打开了市场,于是,火爆的拍卖争夺战开始了。又因为周围都知道,竞拍者都是热心藏家,所以,就算拍出极端的高价,也没有人表示怀疑。”塔马双太郎苦笑着说,“在拍卖市场的火热带动下,仅仅一年,英泉的价格就骤升了十倍左右。这还是第一阶段。”
“什么,这还只是开始?”我万分惊讶地尖叫一声。
“十倍的利润实在太少了,羽田已经背负了莫大的支出。上拍卖会要被收取一成雇佣金,得标方也要缴纳一成手续费。而且,高出市场价买画的不是别人,正是羽田自己。”塔马双太郎苦笑着说,“这一阶段,羽田一幅画都没往外卖,正因如此,才没有人怀疑他。这是要有相当心理准备的计划。”
“然后呢?……之后又怎么样了?”糸岛奈津子兴致高涨,连声催促塔马双太郎赶紧说下去。
“就这样持续了一年,溪斋英泉能够赚钱的印象,已经植根在美术商心底了,这时候,市场价也攀升到了二十倍。”塔马双太郎说,“一开始只是东京美术商的争夺,这下子就连地方的同行,也眼馋掺和进来了。持续了两年的热潮,已经深入了人心,就算不由羽田全数买下,溪斋英泉也成了热销的画师。英泉的报价一步一步往上攀,升到四十倍才花了不到半年时间。”
“混蛋,到了这个时候,他才打算卖啊。”我嘟囔道。
“哪儿的话,羽田还在忍。”塔马双太郎摇头说,我听得无言以对。
“羽田认为,就快迎来巅峰了,于是,他投下了一生一次的大赌注。”塔马双太郎认真地说,“他以知名商场为舞台,用自己的藏品,举办了溪斋英泉杰作展。而且,他的目的并不是出售,而是让报纸、杂志策划英泉的专题,以及制作豪华画集。”
“为了什么?”
“他看穿了小日本国人,轻信印刷物的本性,一旦出成画集,就等于获得了权威和承认。”塔马双太郎轻轻点头说,“因为,任谁都不会为没有价值的东西,做杂志专题或是出画集。这就是他的目的。”
我不禁胆寒,这就跟这回的歌川国芳的画,用是同样的营销手法。
“成功举办展览会,和出版画集之后,关于溪斋英泉的评价,就再也无法撼动了,恐怕市场价也升到了七八十倍吧。”塔马双太郎苦笑着说,“羽田预料时机已到,终于开始秘密出售溪斋英泉的画。而且他还专门避开东京,只在地方市场出手。”
“还附带画集吧?”
“没错,而且,还附赠报纸、杂志的复印件。虽然地方上的估价,比东京上涨得要慢,不过相对的下跌也晚。”塔马双太郎感慨地说,“而且在地方上,很难买到上过画集的杰作,医生啦、社长啦都跟风买稀奇,转眼工夫,就把价格抬到了一百二十五倍。羽田赚到的钱,按今天的物价算,不下十五个亿。”
我和奈津子倒抽了一口凉气,感叹道:“浑蛋,真是一个可怕的男人,外表完全看不出来。”
“正因为是在过去,他才能够得手,现在就很难了,最多能用国芳赚点差额。”
“果然还是相同目的啊。”
“是吧。我也看了画集,就像我说总价才三百五十万一样,并非多么有水准的作品,怎么看都称不上‘名作选’,所以,为了保住体面,他才擅自引用名作。藏家会闹意见也是当然,那种水平的劣作,光明正大地拿彩页介绍;而自己拥有的杰作,却是小幅黑白插图,岂不是明珠暗投,被故意贬低了。如果羽田能够好好介绍他们的画,就算没有经过授权,最多也就是口头警告了事,这就是藏家的心理。”
塔马双太郎说到这里,长长地出了一口气,面带微笑地看着我们,啜了一口茶,继续说了下去。
“羽田的目的只有一个,他购入大量歌川国芳的画,想借画集重现过去的成功。而《美术现代》的社长完全上了当。”
我头都痛了,看来和解要大伤脑筋了。糸岛奈津子好奇了:“他能够赚多少钱?”
“上了画集的作品,最低也能卖十五万,既然总共有一百六十幅……”塔马双太郎低头掰着指头查数,“那就是两千四百万吧。扣去收购和印刷费用,也有一千五六百万。”
我不由火大。赚这么多,羽田却连一丁点授权费用都不愿意给。
“这么说……我今天带回来的目录,岂不是也有鬼?”
“不仅是价格,就连作品本身都可疑。”塔马双太郎决绝地说,“虽然只靠照片,没有办法断言,那幅卖了将近八百万的、所谓‘喜多川歌麿’的画不能轻信。传说那家伙会用修理品,以次充好。”
“这种大事你早点说啊。如果提前知道,就……”
“会怎么样?我是看了你带回来的画集,才知道跟羽田有关系,你不也是在出版之后才知道吗?咱们什么也改变不了。”
确实后悔也无济于事。其实在画集出版前一个月,我就知道有这件事,不过,听说是自费出版,也就没有去关注。
“这羽田的目录花招……”糸岛奈津子皱起了眉头,“既然塔马先生都一清二楚,美术商之间,不也应该有传闻吗?”
“虽然嘴上不说,基本上,同行里都知道。”塔马双太郎摇头晃脑地说,“正经人一听羽田的名字,就避之不及。《美术现代》的社长,应该也有耳闻才对。”
“那么,佐藤那位东北美术商,是怎么回事?他被骗了吧?”
塔马双太郎轻轻地哼了一声,慨叹地说:“他不是说,自己跟羽田是老交情吗,那就不可能没有,听说过羽田的传闻。”
“怎么会!……”我诧异地尖叫一声,“难道他明明知道是骗人,还故意接招?”
“当然。对佐藤而言,只要有标着价格的目录就足够了,出了问题也全是羽田的责任。”塔马双太郎笑着点头说,“他只要辩称,自己是被羽田骗了,警察也会相信。”
“可是,他却用了八千万的商品交换啊,怎么会答应这种可疑的交易。”
“刚才不是也说了吗?正经商人不会跟他做生意。如果世上全是正尔八经的商人,羽田的店早就垮了。”塔马双太郎笑着说,“可是呢,他却生意兴隆。也就是说,像佐藤那样的商人,会进出他的店,双方都会捞上一笔。”
“什么意思?”
“就是说,那位佐藤先生带去的香炉,就只有纯金本身的价值而已。即便加上圆空和青瓷器,恐怕合计也不满一千五百万吧,而且进价最多九百万。那是建立在双方心知肚明基础上的交换。”
塔马双太郎这么说完,我和糸岛奈津子都吓得瞠目结舌。
“我刚刚在琢磨,羽田那些浮世绘的正当价格……”塔马双太郎略一沉吟,感慨地说,“怎么说呢,两千万就是极限吧。他的进价,应该就在六百万左右。”
“你别逗我啊,这岂不是说,双方原价合起来,才一千五百万?”
这连交易额的十分之一都不到。
“所以,双方都耍了手段。佐藤这名商人,应该看穿了羽田目录的花招,所以,他为了换到尽可能多的画,故意吹高自己商品的价格。如果目录上的价格是八千万,回到地方上能以半价的四千万卖掉。”塔马双太郎冷酷地笑着说,“而羽田也算好,把两只香炉熔了,按纯金算也值八百万。而且,其他姑且还有圆空的佛像和青瓷盘,拿原价八百万左右的东西交换,绝对不亏。如果香炉没有办法卖出高价,熔了就是现金。所以交换才会成立。”
“简直太过分了,羽田明明知道,那家伙虚报价格,还跟他做生意啊。”
“羽田给了他多少本目录?”
“和画的数目一样,十九本。”
“没错吧,佐藤是打算连目录一起买。”塔马双太郎极其认真地说,“这跟佐藤对浮世绘有没有兴趣无关,重要的是,东京专业美术商做出的目录。那比不够格的鉴定书,还能发挥效力,客人也不用担心会是赝品。说白了,那些目录就相当于品质证明。”
“可是……他应该要对价格负责吧。”我迟疑着问道,“如果有客人在地方上买了画,反过来让羽田买回去,他应该怎么办?”
“他当然会买。如果标价是六百万,他就出半价的三百万,因为进价和卖价,当然是有差额的。而后,他会让在地方上出售的同行负起责任,反正他们是一条道上的,如果卖家拒绝,就再没有办法跟羽田做生意了。”
“羽田的脑筋也太好了,不管怎么着,他都不会亏。”
“是啊。说起来,羽田就是赌博世界的庄家。他不会直接卖给客人,而是利用加过价的目录和同行交换。这样一来,他的利99lib?润虽然不高,却不会脏了自己的手。”塔马双太郎点头苦笑着说,“羽田的运气也很好,他知道即使明白目录花招,还找上门来的恶劣商人,全小日本国要多少有多少。就算羽田在同行之间臭名昭著,但客人还不知情,就给了他们可趁之机。”
“我都想要去揍他了。”我愤愤不平地说,“杂志社该怎么办?弄不好会被以为,我们和他为伍呢。”
“只能争取和解,别指望能够把责任推给羽田,他是这方面的老手。最好的办法是,由社长出面尽早解决,拖得越久伤害越大。”
的确如塔马双太郎所言,我点了点头。
第三节
一个月之后,岛谷从冈山来到塔马双太郎任教大学的研究室,一脸苦涩地深深低下了头。
“实在抱歉,让两位担心了。”
“先说详细经过吧,就算你现在去揍他,也无济于事了。”塔马双太郎不掩自己的困惑。
昨天夜里,岛谷带着不肯善罢甘休的口吻,给塔马双太郎打了电话,而且说要找的对象,是我们熟悉的羽田。塔马让他先上京再说,又打来电话,叫我也去一趟研究室。
岛谷一脸憔悴地轻声嘟囔道:“跟我很亲的同行,被卷入了不得了的欺诈……原因就是这个东西。”
岛谷从包里取出了羽田那本目录,用力地砸在了桌上。我和塔马哑然相觑。
沙发上的塔马双太郎探出身子说:“着了羽田的道吗?”
“不,表面上,那个家伙并没有出场。”岛谷气得浑身发抖,为我们说明起来。
大约三个月之前,岛谷朋友开在东北地区某市的美术品店里,迎来了两位颇有气质的妇人。年长的那位自称住在东京的富人区,东北的这座城市是亡夫的故乡。她想找人收购丈夫生前收集的浮世绘,才在旅行途中,特地拜访了岛谷朋友的店,因为跟她同行的侄女,推荐说这家店很良心。她怕在东京卖画,会伤了丈夫的名声,才难为情地请求岛谷的朋友接手。
这种事情也经常有,拿画来卖的人,多半不清楚价值,或说是几十年前就放在家里的,或说是收来的借款抵押,就是编个理由,为了让人相信画的来历而撒个小谎。朋友轻易地就答应了,反正可以实际看了再决定,不好可以不买,如果东西不错,谎报来历也无所谓,这个圈子只需要商品本身的价值。
然而,当看到第一眼他就起了疑。那些画虽然全都是喜多川歌麿、葛饰北斋之类的名家名作,可是说不出的奇怪,很像年代久远的复制品。
妇人见状,又从另一个包袱里取出了目录。
“这些都是真迹,是我丈夫从正经店铺买来的,明码实价……”
就是那本标高价的羽田目录。虽不清楚画的来历,朋友也心下了然。怪不得感觉不对劲,从羽田那里来的东西,还是别碰为妙。
对那名妇人而言,这或许有些残酷,不过,他还是如实做出了评价:“如果相信目录,眼前的作品总共价值六千万,可是修补痕迹和污渍都非常明显,就算是真迹,顶多也就值个两、三百万,不过,即便是这个价钱,我也不会收购。”
话说到一半,那个妇人就泪眼汪汪,可以理解,她从来没有怀疑过画会有假。
“四百万能行吗?我真的急着用钱……”
即使妇人苦苦恳求,朋友还是回绝了。羽田的目录不能相信。接着妇人又说,希望至少在她停留在S市的这两、三天里,把画放在店里,意思是请他代售。店里有各种客人出入,或许能碰上买主。朋友虽然强调,这种可能性很小,还是答应了下来。又应妇人要求,照着目录抄下了作品名,当作凭证交给她。妇人和侄女再三向朋友道谢,之后就回了酒店。
到了第二天,朋友的店前来了一位乘坐黑漆奔驰轿车的中年男子。他领着秘书模样的枯瘦男子,在店里随便一瞥,就傲慢地递出名片,看介绍是在S市也有分店的东京某个大商场的专务。男子夸口说喜爱浮世绘,每到地方上,就会去当地的店里逛一逛。看他叼着的粗雪茄就透着傲慢,岛谷的朋友估计,他是个只看不买的主,就没有去搭理他。
“就没有更像样的货吗?唉,这种乡下店铺,只怕是拿不出好东西啊。”男子一幅精通浮世绘的姿态,心中冒火的朋友起了捉弄他的念头,就把妇人寄放的歌麿啦、北斋啦,那些假画拿给他看,打算试试他的火眼金睛。果然不出所料,男子大喜过望,只有现趸现卖的知识却口若悬河,不过钱倒像不缺。男子开始扬言要全部买下,于是朋友向他言明,这些作品有问题。
“开玩笑,我家多得是歌麿的画,我可比你懂得多了。这些画确实保存得不好,但毫无疑问是真迹。既然不是你的东西,我就直接和所有者谈,告诉我她得住址。”
看来他是认真的。连这些画都能信以为真,可想而知,他家里的歌麿是什么样。朋友略一思索之后,就联系了妇人。就算多少出了问题,这男人肯定不敢发难,而是会全力掩藏自己的失态。而且都明说了有问题,执意要买的是他自己,怎么也怪不了妇人。
然而运气不好,她并不在,说是出去买东西了。
这下男子急了,连声说道:“我今天晚上就必须赶回东京。不如这样,由你做主也没问题。”
那个男子纠缠不休,朋友也拗不过他。反正本来就说好帮妇人代售,不一定非得事先知会她。男子愿意出两千万,而且当场就提供五百万现金。朋友同意了。男子让秘书去取现金,他则把画往车里送。
“现在想来……真不明白那家伙,怎么那么轻易地,就把商品交出去了。”岛谷懊恼地握紧了拳头,“或许是五百万的现钞,让他完全失去了戒心吧。又或许他认为,即便有个万一,把那五百万给妇人也就完事了,因为对方说过,能卖四百万就行。也可能他是担心,如果拒绝交画,说不定这桩难得的生意就泡汤了。”
“结果那人跑路了?”
“没错,之后再没有出现过。名片当然也是完全胡编的。”
“不过……他似乎并没有损失,五百万算是超乎预料了吧?”奈津子安心地笑了。
“其实……问题是在之后。第二天,妇人到了朋友的店里。她说想卖丈夫的画糟了报应,出去买东西时,突然肚子剧痛,于是改了主意,决定画就不卖了。”
事情变得奇怪起来。
“朋友惊愕不已,说明画已经不在手上,要把五百万给妇人。结果她当场就晕倒了,侄女也嚷嚷着,无论如何也得把画要回来。朋友急忙给商店打了电话,对方却说,根本不认识那名男子。”岛谷怒不可遏,“不到两个小时,警察就来了,妇人告我朋友欺诈侵占。”
“为什么?”
“我朋友确实帮她保管了那些画,而且按目录标价,那是共计六千万的作品,这是事实。”岛谷连连叹气说,“而我朋友擅自把画卖了,却只给她五百万。”
“这下子,我朋友也知道做了傻事,表示自己才是两千万赊账诈骗的受害者。可是,无论他怎么强调,他也拿不出证据,毕竟当时男子已经不见了……到底买了多少,也就是天知道,对吧?警察也不怎么相信他,只说如果没撒谎就把那个男人带来对峙。”
众人无言以对。
“不管怎么说,眼前就是实际受害的可怜老妇人,对手却是老练的古美术商,让谁去想,都不会站在我朋友一边。”岛谷苦笑着说,“不过,也还有人稍微明些事理,劝我朋99lib.友照标价付给妇人六千万,然后再起诉那名男子欺诈。”
“六千万。可是那本目录……”我强调说。
“那些没用。虽然同行们纷纷表示,那些画的标价可疑,但是,我朋友确实是在看过目录的前提下,接收了那些画。认识的律师也说,他打赢不了官司……”
“看来唯一的办法,就是揪出那个骗子,证明他和妇人是窜通好的。”
什么?我愕然地瞪着塔马双太郎。
“显而易见吧。假如定金只给一百万,岛谷的朋友也不会把画交出去。可是,那人却刚好付了让他放松警惕的数额。岛谷也这么想吧?”
“是的。那些家伙从一开始,就打算诳我朋友了,所以才把画带到店里,绝对不会错。正因为有那本标价和实际价格相差悬殊的目录,这起欺诈才会成立。”岛谷沉重地99lib.点头说,“真正价值六千万的作品,只付五百万元定金,是没有办法带走的。正是因为知道东西只值两、三百万,才会出现这种结果。”
“我明白你的不甘心。”塔马双太郎温和地劝说他,“不过,也不至于因为这件事,就往羽田的店里冲。”
“我朋友他……自杀了。”岛谷悲痛地说,我们一阵沉默。
“哪有这种蠢事!……被欺诈的明明是他,却被警方一边倒地问罪……如果不主动和解,店的评价就会一落万丈,再也没有办法在当地做生意了。那家伙拼命把店里的东西送去拍卖,却还是不够,没办法只能去找民间贷款,因为他也算很有信誉的美术商……”岛谷愤愤不平地大声叱责着,“可是,全完了。利滚利之后,开始有来路不明的家伙,频繁进出店里,结果没有客人也没了。写满不甘的信和那家伙自杀的消息,是一起送来的,就在三天前。”岛谷颤声说道。
“找上羽田的理由是?”
“或许羽田是和欺诈无关,可是,我朋友被羽田制作的目录害死是事实。如果那种目录被通用,还会有第二、第三个被害者出现。”岛谷激动万分地大声说,“我绝不会原谅他,为什么羽田那种家伙,还能够悠哉悠哉地活着。”
“不过,你去揍他,又有什么意义?身体上的伤害,对羽田造不成影响,而且,他的身手可比你厉害,年轻时,他可是在黑市里,都有名的打架高手。”
塔马双太郎苦笑着说,岛谷顿时哑然了。
“生意人就应该按照,生意人的方式决胜负。虽然是打欺诈的擦边球,只要你有胆量,我倒有好办法。”塔马双太郎自信满满地微笑着说,“一旦成功,就能从那家伙手里,堂堂正正地抢走两、三千万。那个家伙有的是钱,这数目恐怕不痛不痒,不过当他意识到,丢钱是因为自己的目录……无疑会相当懊恼。”
“真有这种办法吗?”岛谷振奋地睁大两眼。
“幸好你是货真价实的美术商,应该不会被怀疑吧。不过,最少需要两千万的资金。”
“两千万……是个大数字啊。”
“十天之内就能拿回钱,附带利息。”
“明白了,我今天晚上就赶回冈山县筹钱。”岛谷精神振奋,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激动地说,“加上土地或者商品抵押,应该能想办法凑够,估计后天就能办妥。”
“确定没有问题?不能连岛谷都被砸了店寻死啊。”
我和奈津子有些不安。对手是老狐狸羽田,普通的法子只怕行不通。
“你也来帮忙。反正你被他利用过一次,奉还回去也不会遭报应。”
“被利用?你是说我?”
“让你同席见证,交换打擂的那时候。他们不是专门提到,苏富比如何如何吗?羽田是让你这个杂志社编辑当保证人呢。”我恍然大悟。
“本来羽田的目录,对我而言,根本无所谓,不过,就像岛谷所说,既然出现了自杀者,就不能再放任不管了。”塔马双太郎的口吻,听起来是少有的僵硬,“要让那家伙亲自领教目录的厉害。”
第四节
七天后的傍晚。我算好了时间,便赶到了羽田的店里,之前也预知过他。
“哎呀,来得真晚,正有一桩大买卖呢……”
羽田见我来了,立刻把我招待入席,桌上排放着两幅喜多川歌麿的精湛大首绘,颜色艳丽如绽放的大朵鲜花。
“这位是《美术现代》杂志的杉原先生。”羽田把我介绍给了岛谷。
“厉害吧?……这样的非常少见。”羽田满脸痴迷地望着歌麿的画,“怎么会留在冈山那种乡下地方啊。实在是惊人之作。”他拿起一幅,举到光下叹息道。
“两幅五千万,少了恐怕没得谈。”岛谷自信满满地说道。
“五千万,就这两幅?”
见我惊讶的样子,羽田笑了:“唉,这也是合理的价格。既然是这等杰作,拿到我手里的十幅喜多川歌麿的彩绘,交换也不后悔。有的是客人蜂拥而上。”
“交换?那么……”
羽田点了点头。听说岛谷带着画,找上门来的要求就是交换。
“说句不好听的话,这等杰作,乡下地方,恐怕没有人收藏得起吧?”
“所以,我才找上了这里。”岛谷压低声音,对我说道。
“话虽如此,会不会太贵了?”
“的确算不上便宜……不过这种时候还吝啬,那就太对不起歌麿了。”
正如塔马双太郎所料。反正羽田只打算拿十分之一左右价值的商品进行交换,贸然压价,或许会让岛谷失去兴趣,那就本利全无。塔马双太郎料到,羽田会接受岛谷的报价。
“总之,先开始交换吧。”羽田急不可耐,“就看着目录选,存货太多,一幅一幅看下来太费时间。”九九藏书
岛谷照他说的,拿起了目录。
“没想到,他轻易地就上钩了。”先走一步的岛谷,在站前咖啡馆等着我,高兴地笑了。
“可以理解,那种程度的喜多川歌麿的画作,放到哪里都适用,本身也是两千万的水平。你拿到的呢?”我问。
岛谷故意装出不了解浮世绘的样子,只按照标价进行了挑选。
“唔,估价最多也就五百万吧。明显只是三连页的其中一幅,却敢定价两百万,真是吓我一跳。比传闻中还不靠谱。”
“接下来,就看明天,塔马双太郎先生的身手了。”我自信满满地笑着说,“他也很会演戏,已经没什么好藏书网担心了。”
“我倒没什九九藏书么,就怕给塔马先生和您添麻烦。”
“别操心。现在收手,你的店就完了,而且,我看塔马很有当骗子的素质。赝品问题上他是专家,只要别对羽田有良心上的不安,就一定会成功。”
我的话让岛谷不禁苦笑。
第五节
第二天,这回轮到我和塔马双太郎一起出马了。羽田也知道我和塔马的关系。
塔马双太郎听我说到,羽田弄到了喜多川歌麿的画,于是来了兴趣——在这番说辞下,我把塔马带到了店里。介绍完毕后,我借口工作先行离开了。然后,只需要悠闲地喝着咖啡,等待塔马归来。简直是乐事一桩。
“真快啊。”不到一个小时,塔马双太郎就出现了。
“我还想着,如果他要价太高,我就软磨硬泡,结果那家伙乖乖地开出了两千万。”塔马双太郎笑着说,“他也有一定的眼力,知道两千万就是极限了。”
“这么说,交涉大获成功啊。”
“嗯,明天就拿钱取画。真是松了一口气啊,那两幅喜多川歌麿的藏品,是找相识的藏家借来的,一想到要是给别人拿走了怎么办,昨天晚上我担心得觉都没有睡着。”
为了减少这种危险,岛谷才刻意挑了傍晚。关店之后,就不担心会有普通客人,看到那两幅歌麿的作品了。
“这时候,他正算着账,乐不可支吧。”塔马双太郎得意地笑着说,“昨天用五百万商品,交换来的歌麿,今天就卖了两千万啊。”
“要不了多久,就会变成五千万了。”我的挖苦九九藏书,把塔马双太郎也逗笑了。
压轴戏要轮到岛谷出场了。就快进入尾声了,届时我也会同行。
第六节
“畜生,别开玩笑了,你到底在说什么,事到如今怎么又变卦。”
羽田额头青筋暴起,岛谷一脸惶恐地,坐在我和羽田的面前。
“你这是不仁不义。”
“您再怎么说也……我只是帮人保管。”岛谷说着打开了包裹,“总之请撤消交换。我也会把您的画如数归还。”
“要是还在肯定还给你,不过画已经没了。经杉原99lib?介绍,我已经转让给大学了,没错吧?”
“是的,一所美国的大学。”
“美国!……”两人异口同声地大叫。
“塔马先生只是中介,因为,对方没有懂日语的人……”我微笑着说,“塔马自己怎么买得起歌麿。”
岛谷面露绝望,演得非常逼真。
“已经追不回来了吗?”
“没办法吧,他们已经回美国去了……”
“那就请把钱还给我。”岛谷以头抵地,悲切地哀求着,“三天之内不给出说法,我就会被告侵占啊。”
“办不到,你把交换的浮世绘,卖了换钱了吧。”
“为什么办不到?我是把东西都带回来了啊。”岛谷大声说,“您总不会说,贵店不接受退货吧?”
羽田一噎。一个星期内都可以退货,这是这个圏子里的常识,如果拒绝就会信誉扫地。
羽田的眼中失去了冷静。
“但是,这不是现金交易。”
“你怎么这么不讲道理。我报价五千万,而你接受了。这位杉原先生可以作证。即便是交换,不也跟现金交易一样吗。”岛谷装模作样地大声抗辩,“我就实说了,我对浮世绘并不怎么了解,所以才相信你的报价。现在我来退货,您不是理所当然地,应该还给我等额的现金吗!……”岛谷言辞激烈地逼问,“杉原先生,您愿意作证吗?”
我立刻点头。
“可是……我只卖了两千万。”
“那跟我没关系!……”岛谷大声说,“我拿着您亲自核定、价值五千万的商品,在目录里也写得清清楚楚。如果您说不接受退货,我应该拿去哪里?如果您继续保持这样含糊的态度,我就去报警。如果就这么算了,我就得背上非法侵占的罪名。”
羽田的演技实在逼真,店里的年轻人,也一脸担心地远远关注着。
“还是说目录是骗人的吗?”
“不……那目录是……”羽田顿时理屈词穷了。
“好吧,我这就去警察局好了。”
“慢……慢着,我接受你的退货。我只是有些吃惊而已,人之常情嘛。”羽田不停地擦着额头的汗,“开支票没问题吧?”
我们拿着支票,凯旋地回到了塔马双太郎的研究室。整件事从头到尾,都不构成欺诈罪,塔马双太郎是正当购九九藏书买的歌麿,岛谷也是在对方认同,五千万报价的基础上卖了画,并把等价交换的商品,退回去而已。只能说是羽田的贪欲,导致了这样的结果。
“多出来的三千万怎么办?”塔马双太郎静静地盯着岛谷。
“本来是想当作帮忙的谢礼,均分给大家,不过……”岛谷苦笑着环顾大众,“可能的话,我想送给朋友的遗孀。她应该正被还债所苦。”
“那是最好。让我拿着这么大笔钱,估计会没了经济观念,挥金如土。”塔马双太郎笑着说,“说起来,他也是因为羽田才自杀,就当是奠.99lib?仪吧。”
糸岛奈津子也点头表示了赞成。
“浑蛋,挥金如土是在说谁?”我明明知道,却故意思开口问他。
我刚刚才送了一千万给人,经济观真是越来越混乱了。
第一节
“奇怪的传言究竟是指什么?”我“唰”地一把推开门,就听挂着笑脸的塔马双太郎如此问道。
“咦?你不是还在上课吗?”
我有些失望。一想到难得有机会,和糸岛奈津子小姐单独聊天,我还特意提前了半个小时,赶来研究室呢……
“只讲一个小时,我就提前下课了,学生们也很高兴啊。”塔马双太郎笑着说。
“你这老师也太随便了。你到底编了什么理由?”
“他们才不关心呢。”塔马双太郎摇着头苦笑着说,“如果有两、三个会问理由的学生,我也会热心讲课。”
塔马双太郎让我坐到他的对面。
“糸岛奈津子小姐呢?”
“大概她有什么约会吧,今天她早退了。”塔马双太郎笑着说,“所以,我才提前下课嘛,怕你来了却被关在门外,岂不可怜。”
“那就早说啊……我在新宿附近等你也行。”
“你倒不感谢我啊。骗你的,奈津子去买咖啡豆了,很快就回来了。”
塔马双太郎又在捉弄人。
“干脆你也搬到大学附近来住好了。”塔马双太郎笑着说,“自从糸岛奈津子小姐,来了硏究室里以后,你三天两头就往这儿跑,都不如去办月票了。”
塔马双太郎继续挖苦着我,我却懒得理他。最近,塔马总这么调侃我,不过,他也并没有说错。我总会找各种各样的借口,争取没个星期都来个两、三趟。
“先说正经的……你听到什么传闻了?”塔马双太郎悠闲地点了支烟。
“我记得之前跟你介绍过,”我皱着眉头说,“你知道在下高井户,开了家医院的青木医生吗?”
“嗯……那个潮流收藏家吗?”
我点了点头。青木是有名的浮世绘收藏家,不过,他的收藏有些不同寻常,是以时下正流行的作品为中心。比如他得知NHK的大河剧,开始播放《赤穗浪士》了,立刻就会找相识的古美术商,帮忙收集和忠臣藏相关的浮世绘。又比如说,他听说到了铁路开设的第一百几十年周年,这下子又把兴趣,转移到了明治时期的铁路画上。由于缺乏原则,他的藏品没有什么价值,不过像我们这种美术杂志社,要做专题时,他的藏品就很能派上用场了。
“现在他在搜集什么?”
“武田信玄——有不少芳年的好东西。”我笑着说。
“果然还是老样子啊。”塔马双太郎面带微笑地说,“也是多亏那位医生的历史收藏,应该也相当充实。上次见他时是源氏画呢。”
“我是什么时候,跟你介绍的那家伙?”
“就是电视上中村吉右卫门正在演武藏坊弁庆庆(1155年3月22日(?)-1189年5月17日),平安时代末期的僧兵,源义经的家臣。元治元年(1185年),跟随源义经在京都一带,开始讨伐平家,也成功为义经打胜了不少战争。平氏覆亡后,功高震主的义经受其兄源赖朝迫害,四处躲藏,弁庆一路相护,最后由北陆逃到奥州,投奔藤原泰衡处。得知义经在奥州的源赖朝,胁迫泰衡讨伐寄居在衣川馆的义经。弁庆舍命护主,力战之后仍究寡不敌众,传说弁庆是身中万箭,站立而死,即著名的“立往生”。敌人见状互相议论说:“据说刚勇之士站着死,也许已经死了,碰他一下吧。”一名年轻武士骑马,冲到弁庆身边。因为弁庆早已死了,所以一碰着马便倒在地上,僵硬的手将长刀翻到前方,敌兵以为他还活着,慌忙避开。但是弁庆没有再起来……他的经历经常被当做小日本国的神话、传奇、小说等的素材,为武士道精神的传统代表人物之一。">那会儿。”
“那不是大河剧,是现在已经停播的每星期三播的时代剧。那应该是在两年前吧。没错,就是那个时候。”
“简直是个怪人。他是因为钱太多了,才能持续那种收藏吧。”塔马双太郎暗暗笑着说,“赶潮流的东西,就算买下来也没得赚,热度一过,价值就会一落千丈。”
“至少能炫耀,正当红时大家的关注度也高。”我苦笑着说,“听说患者们看了也很高兴,这是他的一大乐趣。”
“原来如此,可以用在生意上。”塔马双太郎点头笑了。
“而且,被杂志介绍的几率也高,很少有私人藏品,能够像那样浸透到社会。”我告诉塔马双太郎,“之前我问过他,他夸口说,被用作插图的藏品,已经有六.99lib.百件之多呢。到底是挺了不起啊。”
“而且,还都不是画集。”塔马双太郎轻笑着说。
青木医生的那些藏品,几乎都被登在了紧追热门话题的杂志,或者是单行本上。听青木本人介绍,他藏有以暗杀井伊直弼的“樱田门外之变”为题材的六连作,在NHK播放《花之生涯》的那段时间,被人开出天价求购,成为圈内话题。不过那套作品,早就被各种杂志和电视台介绍过了,青木从中获得了超过出价的满足。不过,因为作品本身并没有什么大不了,所以没有被收入画集,无愧为潮流收藏的典范。
“去年他还抱怨着说,他没有找到伊达政宗的浮世绘,今年看起来,是顺利收集到了武田信玄的。于是,他就联系了杂志社。”
塔马双太郎会意地点了点头。
“我们眼下,并没有做这方面专题的计划,所以,只是稍微看了一下……”我微笑着说,“不过在闲聊时,医生提到了一件怪事。”
塔马双太郎默默等着我往下说。
“他说在东北,有一个发行浮世绘画集的计划,号称是集个人藏品之大成。是熟识的美术商告诉他的。”
“集个人藏品之大成?我可没有听说啊。”塔马双太郎苦笑着连连摇头。
“出版社也是从来没有听过的,肯定是为发行画集,肆意捏造出来的公司吧。”
“也就是……类似绅士人名录的画集?”塔马双太郎翻着眼泡问我。
“估计是。”我狠狠地点头附和,“这计划很能抓住藏家的心理,如果自己持有的作品,被画集收录了,最少也会买个十本。据说预定价格是五万,那等于是说,一个人就会出五十万买画集。真是一本万利啊。”
“嚯,真会打算盘。”塔马双太郎冷笑着说。
“美术商担心,主办方也会找上医生,所以提醒他小心。”我摇头笑着说,“不过,那名医生并没有参加的意思,他被刊登过的藏品,已经太多太多了。”
“虽然是一件挺黑心的事……不过,也不是什么大问题。”塔马双太郎摇头笑着说,“反正画集什么的,也只有藏家本人会买,对大众没有什么影响。谁会去买五万一本的画集。”
“只是这样就好了。”
“还有什么?”
“无论有多少出众的藏品,每人能够被选用的作品只限三幅。”我苦笑着说,“据说是因为画集里,要收录整个东北地区,超过百人的收藏,再多篇幅就不够用了。”
“限制数量也是理所当然的。”塔马双太郎理所当然地点头说,“就算把数量放宽为五倍的十五幅,藏家也不会买五十本画集。那就不如增加收录人数,这样一来,也没有生意上的危险。”
“难得看你掉以轻心。”
“怎么掉以轻心了?”塔马双太郎忽然好奇地侧目觑着我。
“你仔细地想一想啊,东北的浮世绘藏家,能够超过一百人吗?一个县里有四个人就算多了。”我苦笑着说,“我好歹做了这么多年的美术编辑,也掌握着一些情报。仙台七人,盛冈五人,秋田、青森各四人。一下能想到的最多也就二十五六人而已。仔细一想,根本不可能有上百人。”
“原来如此……或许是吧。”
“而且……我给大半藏家打了电话,除了一个人,其他都完全不知道有这件事情啊。”
“怎么会。”塔马双太郎脸色一变,连连摇头说,“不找他们,哪能有画,根本连画集都做不成。”
“所以,这才是一个可怕的计划。”我严肃认真地笑着说,“策划这件事的那些家伙,似乎是想促成和栽培收藏家。”
塔马双太郎顿时哑然不语了。
“这是跟恶劣的古美术商,相互串通好的骗局。”我咬牙切齿地说,“他们打听出,刚刚对浮世绘产生兴趣的人家,登门拜访。听到有人想把自己持有的作品,收录进画集里去,任谁都会大受欢迎。于是,那伙人开始检查此人的藏品,表示选出两幅没有问题,不过,如果再多一幅,他们就挑选不出来了。看他们态度非常公道,文物的所有者就更加信任他们了。不过,想到只差一幅就能上画集,确实遗憾,所以他们就会急着去哪儿,再找能入选的作品呢,正好有相识的美术商打来电话,说是进了歌麿的杰作。”
塔马双太郎听着,发出一声沉吟。
“即便平时很谨慎的藏家,这时候也会上当吧。”我摇头晃脑地叹息着说,“如果是喜多川歌麿的作品,上画集肯定没有任何问题,多少逞些强,也会想买下来。”
“是冲这来的吗……看来画集也只是个幌子而已啊。”塔马双太郎恍然大悟地笑了起来。
“我也这么想。”我点头说,“所以从一开始,我就没有联系真正的藏家,因为他们不用专门购买,就有足够的藏品。”
“实际有人买吗?”塔马双太郎侧头询问我。
“就我所知道的,有盛冈的年轻医生,为此花了一千四百万日元,买了一幅喜多川歌麿和一幅葛饰北斋的画……”我摇头笑着说,“那些画我没有看过,不能断言是欺诈,不过,肯定是硬塞了便宜货。”
“嗯……应该不会错了。”
“单纯进行计算一一假设能以三百万的利润,强卖给每个人一幅画,总共就是三亿日元。”我小心翼翼地掰着手指头,摇头晃脑地计算着,“另外,还有销售画集的利润,就往少了算,每人出三十万吧,那也有三千万块钱了。除去印刷费用,也能轻轻松松赚个两千万。那些家伙算盘打得真精啊。”
“难怪你会生气。这伙人手段确实恶毒,不过,这也是愿者上钩。”塔马双太郎满脸嘿嘿嘿地笑着,“会上当买他们的浮世绘,也是虚荣心使然,只要最终能够出画集,他们也就心满意足了。我想那个年轻医生,应该也不可惜那一千四百万。正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如果说设计出版画集的,是结城和前川,你还这么想吗?”我突然回了一句。
塔马双太郎听了哑口无言,正是这两个人,在“歌麿搜索请求”时骗了他。
“没想到啊,那些家伙还恬不知耻地,在这个圏子里赚黑钱?”塔马双太郎苦笑着摇了摇头。
“貌似‘是的’。虽然,这两人使用的名字并不一样,也没有切实证据,不过听见过他们的人形容,确实和结99lib.城及前川极为相似。”我点头笑着说,“毕竟那件事都过去七、八年了,他们认为,事态已经平息了吧。”
“只凭别人的印象,可没有什么说服力啊。”塔马双太郎低声说。
“所以说,你想不想去确认一番?”我开始挑动塔马双太郎。
“去哪儿?”
“刚才我不是说了吗,打电话确认时,其中一位收藏家,接到过他们的试探。”我兴致勃勃地笑着说,“他说刚刚有人,拿来了一幅喜多川歌麿的作品,那些家伙肯定会在,最近两、三天里跟他接触。这是逮住他们尾巴的绝佳机会。”
“那位藏家现在都在哪儿?”
“他在仙台,姓藤江,是一位精神科的医生。”
“又是医生啊,怎么挨宰的全是从医的。”塔马双太郎颇为感慨。
“油画也是这样。”我笑着说,“因为是跟外界无缘的职业,所以,才会对美术品产生了兴趣吧。”
“那些家伙,为什么找上藤江医生?”塔马双太郎好奇地问。
“虽然比不上青木医生,藤江医生的藏品也很特殊……”我苦笑着说,“或许是职业关系吧,他只收集和幽灵相关的浮世绘,所以,.99lib.几乎没有能收入画集的名作。那些家伙大概认为,他有上钩的可能吧。”
“我明白了,这倒说得通。”塔马双太郎连连点头说,“不过你对那两人执念颇深啊,看来是气得不轻。”
“肯定啊!……”我愤愤然地说,“这些家伙利用咱家杂志,随便进行欺诈,绝对不能忍。”
塔马双太郎苦笑着,答应了我的仙台之行。
第二节
“虽然说,浮世绘的欺诈案源源不断……看起来,作案人员也就那几个。”
在藤江家里看到那幅歌麿之后,塔马双太郎一脸紧张地把画交给我。
画面中两名农家女孩,正快活地捉着萤火虫,虽然是真迹没错,不过,这只是三连页的其中之一,也就是残缺品,而且,中间的折痕和修补痕迹也很明显。这种作品怎么卖,价钱也过不了百万,把画送来的家伙,却胡乱开价四百万。
“你还没有注意到吗?”塔马九九藏书双太郎投来惊讶的视线,“这是羽田目录里的歌麿。”
“啊。”我吃惊地张大了两眼。
“而且……”塔马双太郎双手颤抖着说,“正是岛谷提到过的。害死他朋友的画里,就有这幅。”
我心头一阵恶寒。没错,在我眼前的这幅画,正是岛谷的朋友帮着妇人保管、却被自称商场专务的男子,巧妙骗走的那些作品之一。
畜生,这是怎么一回事?
“很简单。那种办法不会永远奏效,毕竟浮世绘的圈子99lib.很小,一旦手法被识破,也就不能再用了。”塔马双太郎笑着说,“那些家伙也有这一层考虑,于是,就选择了别的方式。他们是想一口气,把库存全数处理掉吧。”
“这么说来,把岛谷朋友逼上绝路的真凶,就是结城和前川?”
“应该是吧,那起诈骗案子,也有两名男性登场。如果能够确定,这次有女性参与,就确凿无疑了。”
“女性?两位在说什么?”藤江插嘴问道。我简单说明了要点。
“不知道是不是同一个人……”藤江医生点头说,“确实有女性上门。”
我和塔马双太郎不由愕然。
“她自称是出版社的编辑部成员……”藤江医生脸色肃然地说,“我想应该就是你们提到的,那名年轻一些的女性。”
“出现了羽田的目录吗?”塔马双太郎急切地问道。
藤江医生立刻点了点头说:“他们来过的第二天,就有市内的美术商连着目录,把喜多川歌麿的作品送上了门……原来如此,那本目录完全不可信啊,难怪我觉得价格高到离谱。当时我只是暗想,东京的报价就是贵,并没有什么怀疑呢。”
“目录上,这幅画标价多少?”塔马双太郎沉声问。
“六百万。而且还说是三年前的价格,现在要八百万了……”藤江医生苦笑着说,“说来惭愧,我还真心动了,因为他们说,只出半价的四百万就愿意出售……我对能不能上画集倒是无所谓……差点就受骗了。”藤江向我们道了谢。
“这就是所谓信口雌黄啊。”我越来越生气,“我们也告诉岛谷吧,这回一定要来个真正的渴血报仇。”
塔马双太郎并不搭理我,而是问起藤江医生:“那伙人现在还在仙台吗?”
“恐怕是的。听他们说,在仙台,预定收录的人数将近二十……藏书网”藤江医生认真地说,“他们应该是以哪家酒店为据点,四处走动的吧。还说过三、四天之后,他们还会跟我联系。”
“他们一定是在计算,你跟美术商的交易时机吧。”我冷笑着说。
“既然利用了羽田的目录,他们的利润,应该相当惊人,三亿都算少了。”塔马双太郎也点了点头,同意了我的看法,“问题是……我们应该怎么报仇?”
“报警是最好的办法。”我严肃地说道,“这跟羽田那时候不一样,不能让那些家伙逍遥法外了!……”
“证据还远远不够,除非最后画集根本就不出了。”塔马双太郎连连摇头说,“那伙人只是巧妙地,利用了羽田的目录,卖的并不是假货,恐怕不会被判欺诈罪吧。”
“还有岛谷朋友那件事。那是明显的犯罪,还出了人命。”
“可是,你要怎么证明呢?最关键的证人已经自杀了。”塔马双太郎两手一拍,摇头晃脑地苦笑着说,“按照岛谷的说法,跟结城他们见过面的,只有他的那位朋友而已。”
我咬牙切齿。明明有这么多案情证据,却没有办法,去追究那些家伙的罪行。
“既然如此……”塔马双太郎忽然咬牙决定了,“很明显地,就只能再让他们实施一次欺诈了。”
“你在开玩笑吧!……怎么可能办得到。”我惊愕地瞪着塔马双太郎,“他们靠现在的花招,已经赚得盆满钵满了,没理由去冒更大的风险。”
“所.99lib.以,才需要引他们出手,而且,是能够切实向警方举报的决定性欺诈。”
“你有什么点子吗?”
“我没有啊。”塔马双太郎一脸心安理得地说。
“没有……那我们还是束手无策啊。”
“从现在开始想。”塔马双太郎耐心地笑着说,“先别急着说不可能,我才刚看到这幅歌麿的画呢。”
虽然还没有什么头绪,不过,我能从塔马双太郎的表情中,看到他满心的自信。
第三节
这天的晚饭相当豪华。我们终于来到了向往已久的“牡蛎德”,听名字就知道,这是一家做牡蛎菜的名店。
我们点了全套,从带贝壳的生牡蛎开始,到奶汁烤牡蛎、煎牡蛎、油炸牡蛎、豆腐牡蛎、牡蛎鸡蛋羹,让牡蛎爱好者停不下嘴的菜品,一样接着一样摆了上来。最后上来的,则是店里的招牌菜——牡蛎汤锅和牡蛎粥。不过要是大胃王如我,吃到这里也有些撑不住了。都怪塔马双太郎只顾喝酒,把面前的盘子全往我这推,我相当于吃了一人半的分量。等把粥也全部喝完,我是往后一年,都不想再看到牡蛎了。
我一身大汗地喝着茶,正好对上塔马的视线。他一脸惊讶地瞅了瞅锅底。
“真是的……简直佩服了你的胃口。”
“我是想体验一下旅游的气氛。”我笑着说,“倒是塔马先生,你可别等回了酒店,再嚷嚷着肚子饿。粥类消化很快。”
“我喝酒就够了。这瓶‘浦霞’很不错嘛,虽然有些沉,不如买一瓶带回去吧。”
“于是乎……有点子了吗?我怕扰乱你的思绪,只好吃个不停。”
“你不时会说一些很奇怪的话啊,什么扰乱思绪,简直太书面了。之前也用过‘品味’这种词。”
“这是新人类式的发言,据说年轻人之间,流行使用文绉绉的说法。”
塔马双太郎轻笑着说道:“先不管年轻人怎么说话……我99lib?算是有想法了。”
“我们不会有违法的动作吧?”
“应该没有什么问题。”塔马双太郎说得有些含糊,我的心里稍微有些不安。
“不过,如果结城和前川满于现状,就必须撒下相当美味的诱饵,否则他们不会上钩。”
我一时间沉默不语了。
“为此,必须由我们做好一切准备。”塔马双太郎决绝地说,“稍微有麻烦的地方,他们就不会动手,这是个问题。”
“也就是说……欺诈的素材……”
话到一半我连忙收口。差点忘了周围还有一大堆客人,我们讨论的话题,可不是什么安稳、和气的内容。
我压低嗓门继续说道:“是由我们提供吗?”
“还不止。还得给他们提供情报,让他们知道,有轻易就会出钱的买家。”塔马双太郎诡秘地冷笑着说,“不过,也不能是九州这种太远地方的人,那些家伙多半不愿意走出这仙台。必须让他们认为,只花极少劳力就能赚大钱……无论多么富裕的人,都会对顺便就能赚钱的事感兴趣。”
“这……或许是是吧。”我随口附和了一句,心里并不认为会如此简单。
“买家就是藤江医生。”塔马双太郎说,我顿时目瞪口呆了。
“那伙人一定会在这两、三天去见医生。”塔马双太郎笑着说,“假设那时候他们手里,正好有医生感兴趣的作品,你想他们会怎么做?”
“当然是向藤江医生推销了。”我立刻懂了。
“不过,现在怎么接触那伙人?现在只知道他们在仙台,却不知道具体住处。而且,你我两人他们都见过,不能贸然接近吧?”
“他们跟美术商有串通,把歌麿那幅画带给藤江医生的美术商,背后正是结城和前川。”塔马双太郎笑着说,“只要那名美术商上当了,就等于骗到了那两个小子。”
原来如此,确实有道理。
“考虑对方的惯用手段,帮对方布置好驾轻就熟的套路,他们动起手来就不会犹豫。贼要引人进空房子不容易,引贼进去就简单一些了。”
“对方的惯用手段是指什么?”
“搜索请求和目录事件的共通点是照片,他们极其善于利用照片。”塔马双太郎得意洋洋地笑着说,“如果刚好有素材,能让他们利用照片,进行诈骗行动,并且还有潜在买主的话……”
“他们会咬钩,绝对会。”我大为得意地说。
“问题是……那幅画现在怎么样了。”
“那幅画是说得哪幅画?”
“山崎先生制作的那幅秘画。添加了肾虚云云的那幅歌麿。”
“哦,是岛谷差点买下来的作品吧。”
“只要弄到了那幅画就完美了。”塔马双太郎笑着说,“在墓地里欢爱的作品,岂不正适合喜欢幽灵的藤江医生吗?”
我一拍大腿,没错啊。
“我给岛谷先生打电话。他说过得知那幅画是赝品之后,竞标也取消了,说不定,东西还原样留着。就算被谁买走了,也有迹可循。”
我吃力地抬起沉重的腰腹,站起身来。
“太棒了,是个好消息。”
我回到座位,向塔马双太郎报告了情况,塔马听得连连点头。
“虽然是假货,但的确是水准之作,听说那位做园林生意的家伙,把画从泷泽宽二郎的姨太太手里买下来了。”我笑着说,“秘画从某种意?99lib?义上说很合算,只要画得好,是谁的作品都无所谓,他还很得意地拿给客人炫耀呢。据说他还感谢塔马先生呢,多亏你拆穿是假货,他才能够便宜地弄到手。”
“那么,咱们能够借到吗?”塔马双太郎问。
“有岛谷的担保,没问题。”我自信地笑着说,“岛谷得知找到了欺诈的真凶,也是欣喜若狂,说会第一时间带着画赶过来。”
“那么,把糸岛奈津子小姐也给叫来吧。”塔马双太郎随口说。
“怎么,她也有任务吗?”我顿时激动起来。
“善意的第三者,这种角色也必不可少。”塔马双太郎微笑着说,“而且,就如你刚才所说,他们早.99lib.就知道,我们两个人的身份。”
“糸岛奈津子小姐再适合不过了,没有人会怀疑她。”我点头同意了。
“不知道藤江医生愿不愿意帮忙。”
“应该没问题吧,他也险些成为羽田目录欺诈的受害者。”我肯定地说,“就不知道他能不能胜任,太过复杂的谎话。”
“藤江医生没必要撒谎,只要他能够理解我们的计划就足够了。”
我接过塔马双太郎递过来的酒,看起来今天晚上,我还有的是胃口。
第四节
匆忙的两天过去了。由于是因私离岗,我硬是向杂志社申请了休假。
能够有糸岛奈津子小姐作伴,真就像在休假一样。再说了,这回没有我登场的机会,只需要在酒店里,悠闲地跟塔马双太郎喝咖啡就行。
“不觉得有些慢吗?”我看着时钟,焦急地说。
糸岛奈津子小姐和岛谷两人,已经出发快两个小时了,九九藏书 目的地是给藤江送画——那位美术商的店,和酒店就隔了几步路而已。
“这就是说曹操,曹操到。他们回来了。”塔马双太郎笑着指了指外面。
玻璃窗外的糸岛奈津子小姐,也看到了我们,有些害羞地轻轻挥了挥手。在她身后二三十米,是岛谷轻松的身影。
“看样子是成功了。”塔马双太郎也安心地放松了表情。
“如您所料,昨天晚上,我打电话说要卖喜多川歌麿的画,果然,店里就出现了疑似结城和前川的人物。”岛谷先生笑逐言开,激动地说着,“东北很少出现歌麿的真迹,店主也拿不准,所以,才请他们来把把脉吧,整个过程一直在寻求他们的意见。虽不甘心,那两人确实有眼力。按他们的本事,要骗外行只是小菜一碟。”
“只是‘疑似’,还不能确定?”塔马问道,.99lib.又向岛谷和奈津子尽可能地,形容了结城和前川的特征。
“我想不会错。”岛谷点头说,“两人都是又瘦又阴险的类型,不过,头发较少的那个,抽着根银色长烟斗。”
“是前川!……长得很像德古拉吧?”
糸岛奈津子小姐不解地歪了头,现在的年轻姑娘啊,已经很少有人认识克里斯托弗·李了。
“没错了,果然是那两个家伙。”塔马双太郎也有了把握。
“那么……真迹的买卖也成了?”我问岛谷。
岛谷为了顺利地接近美术商,还带来了五、六幅自己持有的喜多川歌麿的作品。虽然品相不好,却都是真迹。
“卖出去了两幅,赚的钱够我们的交通和住宿费了。”岛谷呼吸急促地说,“总觉得有些不好意思。”
塔马双太郎笑了起来,张口便说:“只是时机正好,我才会买,他们是打算,以成倍的价格卖掉。眼下他们,正对歌麿的真迹如饥似渴,果然如我所料,他们出现在了交易现场。”
“关键的诱饵怎么样了?”我急切地问道,喜多川歌麿的真迹只是小问题。
“一口吞。我一字不差地传达了塔马先生交代的台词,如果他们把那幅画,带去给藤江医生……那就是算总账的时间了。”岛谷笑着点头说,“照我观察,他们多半明天就会去,试探藤江医生。”
“我这边也万无一失了。”糸岛奈津子小姐也自信满满地点头说。
“这么说来,所有行动都完满了!……”塔马双太郎振奋地说,“接下来,就只等观看结果了。”
“怎么大家看起来都像骗子似的,糸岛奈津子小姐似乎很高兴啊。”我稍微有些担心起她的将来。
“对方动作也很快,藤江医生已经接到联络了。而且可喜的是,他们没有通过美术商,而是直接由结城和前川出面。”
我激动地向大家报告了通话内容。
“他们是怕出意外,才支开了美术商。”塔马双太郎冷笑着说,“那幅画是件彻头彻尾的赝品,如果之后被发现,就会有退货给当地美术商的问题,也会伤及店铺信誉。他们是打算出了画集就消失吧,当骗子的条件之一,就是要一身轻。这也在预料之内。”
塔马双太郎理所当然地点了 点头,我打心底里没有了丝毫担心。原本我还担心,即便把假画给了他们,如果由仙台的美术商当中介,就有可能消减追究那两个人罪行的力度。原来,一切都尽在塔马双太郎的掌握之中。
“高潮是在后天。按照塔马先生的指示,明天我会把假画送过去,第二天再收钱。”我笑着说,“明天除了使用塔马先生考虑的办法,为了保险起见,藤江医生还叫了喜欢浮世绘的同事出席,这下就有了可靠的证人。”
“那就更加无懈可击了。”
“真遗憾,后天我没有办法出场,我真恨不得亲手掐住他们的脖子。”岛谷恨得肩膀直发抖,“今天我也险些忘了使命,好几次都想出手了。如果没有奈津子小姐在身边,我说不定就下手了。”
“后天如果你露了面,那计划就全泡汤了,弄不好反而是我们被问欺诈罪。一定要坚持住。”塔马双太郎严肃地安慰着岛谷,“如果这回他们被逮捕,你朋友.99lib.
的案子,也会展开调查吧。那些家伙余罪多多,恐怕会判个五、六年吧。不,还要更多。”
岛谷不住地点着头。
第五节
第二天夜里,我们一行人来到了藤江医生家里。
藤江医生笑得就像合伙恶作剧的少年,把我们热情地迎进了客厅,正对面摆着一台三十英寸以上的大电视。
很多患者会找上精神科医生家里,大概因为患者家属没有勇气,一开始就去医院就诊吧。因此,医生家里会安装录影机之类的设备,有时候也会悄悄留下谈话记录,当然是利用隐藏摄像头。之前拜访这里的时候,藤江医生为我们做过介绍,这也是塔马双太郎选择,跟藤江医生合作的原因。
“本来要同席的朋友临时有事,结果还是只有我一个人。不过请你们放心,全程都清楚地录下来了,今天阳光很好。”藤江医生精神饱满地说,“说来奇怪啊,一开始我还紧张得七上八下,不过到隔壁房间,接好了摄像头电源,就突然轻松起来,大概是一直以来的习惯吧。”
藤江医生说着放起了录影带。
一屋子人都紧张得屏住了呼吸,糸岛奈津子小姐也目不转睛地,紧紧地盯着画面。屏幕上突然映出两个人的身影。
毫无疑问,这就是熟悉的面孔。虽然两个人都老了,警惕的眼神却越发没有破淀。银色长烟斗也是老样子。
两个人面朝房门打了招呼,原来是接好电源的藤江医生回来了。手握烟斗的前川,露着卑鄙的笑脸,解开了画帖绳子。微弱的声响也听得一清二楚。
终于,到了欺诈的骗局正式开演了。
“虽然这也不是值得让医生您,这样的人物过目的高雅作品……不过,着的确是喜多川歌麿的画作无疑。”前川把画铺展在桌上,得意洋洋地说,“品相也不能有太高期待,毕竟原本是总共十二幅的组图。但是,就算是我长年经手浮世绘,也难见这样的99lib.图案。可谓珍品中之珍品。”
藤江探出身来,仔细打量着作品,好奇地问道:“这并不是幽灵嘛。这画从哪儿来的?”
“出处有些难以启齿……是京都的藏家过世之后,他们家里人送来的,姓名请容我保密。”前川摇头苦笑着说,“如果买卖藏书网秘画之事曝光,被警察盯上就麻烦了。而且,我们销售这种商品也有风险……”
“主要看价格,兴趣我倒有。”
“这是寄卖商品,价格按对方的意思,要四百万……”前川一脸严肃地说,“当然,我想经过交涉,多多少少会有让步的空间。”
“四百万……真是要价不低啊。”
“就秘画市场而言,确实如此,不过……”前川一脸诡秘地嘿嘿笑着,“这种价位,你可买不到喜多川歌麿所画的普通的美人画。只因为淫荡的光屁股秘画,难以在小日本国买卖,才被压到如此低的价格。放到国外拍卖,价格会翻出好几倍呀!……”
藤江医生也点头同意了他的说明。
“听闻医生的收藏,是以幽灵为主题,我们就立刻取了过来。这幅画已经寄放了两个月,只能搁在公司保管。”前川激动万分地说,“说实话,四百万的价格,我们可是一分钱也不赚,不过难得是个缘分。而且,放眼我们整个的小日本国,能够理解这幅画的趣味的朋友,实在不多了,把它介绍给懂画之人,正是我们的责任。这也是为喜多川歌麿着想。”
“你能够证明是真迹吗?”藤江医生疑惑地问,“这是秘画,没有歌麿的署名。”
结城示意藤江医生稍等一下,他打开了提包。
“不知道这里是否有《歌麿秘帖》这本画集?如果有就简单了……”
“没听说过这种书啊。什么时候的?”
“是战前的东西……现在恐怕很难弄到手了。”
“那本画集里有这幅画?”
“是的,除此之外,还收录了很多参加过展览会的作品。秘画经过布局遮掩,也能够获允参展,是前任拥有者引以为豪的藏品。”结城这么说着,一脸安心地从包里,取出了好些复印件,“这是《歌麿秘帖》上登载页的复印。我们本来想把画集一起带来,您眼见为实。然而,非常遗憾的是,藏家的家人已经把藏书,全部捐赠给了京都的图书馆。这是我们请图书馆里复印的,虽然不太清晰,但在图案下方确实写有……”
结城指着那一部分。
“原来如此,确实暗示是喜多川歌麿的作品。”藤江医生凑近仔细看过,连连点头。
“而这些是展览会目录的复印。”结城拿出了一堆纸页给藤江医生看,“大阪、京都、岐阜、松山,虽然都是战前在关西举办的展览会,至少可以作为参考。”
结城把剩下的复印件,也一并交给了藤江,全都是目录上,登载有那幅画的一页,上方的留白处,还仔细记录了是何年何月,在哪家百货商店里出售的。
“既然被如此多的人观赏过,想必不会有问题吧。如果有疑点,早就应该被指出了。”结城笑着说,“我们也正是因为有这些保证,才放心地同意保管这幅画。”
“说来惭愧,我们起初也不相信,这是喜多川歌麿的真迹。”前川一本正经地补充道,“幸亏已故收藏家的夫人,记起来有这些凭证。”
“也正因为,对方有自信,才一口气要价四百万,否则啊……”
结城连连摇着脑袋瓜儿,轻轻地咂了一下舌头,哇哈哈,真是一个演技派哟。
“足够了吧,这下子他们就完了。”塔马双太郎心满意足,连声向藤江医生道了谢。
“也亏得他们能撒起谎来,连眼皮都不眨一下。”我反而佩服起来。
“被他们那样说明,也没心思去确认出处了,没有人会专心地跑去京都核实。而且,他们还主动提到,一开始他们不相信,那些是喜多川歌麿的作品,这句话会让人放下戒心。”
“我也是……”藤江医生点头叹息着,“如果没有事先听过,得知这是一个圈套,肯定就相信他们了。画也的确不错。”藤江笑着继续说道,“四百万算便宜了。”
“因为是山崎先生的倾力杰作啊。”塔马双太郎感慨低叹。
“好了……”藤江医生对糸岛奈津子说道,“该是时候报警了。”
“接下来,轮到我说谎了啊。”糸岛奈津子紧张得微微一颤。
“我也一样,肯定会被警方质疑,为什么录下这种内容。”藤江医生有些哆嗦地说,“不过,按照塔马先生交代的那样,就说自己从前就有,拍摄古董交易证据的习惯,应该就能过关……不过,到底是秘画的买卖,确实有些不安。”九九藏书
“不会有问题的,你又还有没买下来。”塔马双太郎很自信地说。
有了塔马双太郎的保证,藤江医生也终于露出了放心的表情。
第六节
第二天,我们从一大早开始,就在藤江家蹲点。
按照计划,警察会在他们现身之后赶到,他们表示,相信糸岛奈津子小姐和藤江医生的举报。这也是当然的,因为奈津子不会从举报中,得到任何好处,而且,她在东京的大学里,给浮世绘硏究者当秘书这件事也不假。似乎没有任何警察,对她偶然出现在那家店里起疑,对奈津子拜访藤江家的偶然,同样也是一样。因为藤江医生是这里为数不多的浮世绘手藏家,不如说拜访他,才是最自然的行动。
“看来人到了啊。”听到门铃声,藤江医生有些紧张。
“糸岛奈津子小姐在警方赶到之前,都待在别的房间里,我会适时给你暗示。”塔马双太郎坐镇指挥着,“藤江医生,请把他们带来,然后就只需要旁观而已。”
藤江医生嗯嗯答应着,冲着塔马双太郎点了点头,赶忙去了玄关。
结城和前川刚刚踏进房间,就吓得绷紧了脸。塔马双太郎故意装出想了很久,才记起了他们的样子,两人见了又换回含糊的笑容施了礼。
“我记得……是在盛冈,因为二代歌麿的事情,我见过两位吧。”塔马双太郎微笑着说,“实在抱歉,我记不起两位的名字了。”
听塔马双太郎这么一说,两人露出放心的神色,各自报了别的名字。真是天真,他们还坚信,塔马双太郎至今没有发觉,手绘欺诈一事。我连招呼都不想跟他们打,可是,必须在警方赶到前拖住他们……
“没有想到会在这里,碰到塔马先生啊……”结城说着,向我伸出了干痩的手,“这位当时也在一起吧,您是叫作……”
“我是《美术现代》杂志的杉原允。”我笑着说。
“已经七、八年不见了吧。”两人慢慢地坐上了沙发。
“两位来这里,是有何贵干?”结城抬着眼睛询问道。
“昨?99lib.天晚上,藤江医生联系了杉原先生。”塔马双太郎笑着点头说,“为了歌麿的春宫图,值得专程来一趟仙台。也想借此参观一番医生的幽灵收藏。”
“那还真是巧啊,简直是喜多川歌麿的指引。”前川也高兴地点了点头。
“那么,您怎么看?请务必让我们拜闻一下,您这位知名歌麿研究家的意见。”对方突然谨慎地进入了正题,“我们两个人很需要专家的鉴定……毕竟这是代人保管的作品。”
“这真是很有水准的作品。”塔马双太郎随口说,“价格方面我不会发表意见。”
结城和前川两人相互对视一眼,似乎对塔马双太郎的回答很是满意。前川拿出烟斗,点上了烟。
“战前那种秘画,也能够公开参展啊,看来过去的人们,还是更加开放一些。”结城一脸得意地,中了塔马双太郎的诱导,“我们也很意外。要不是对方的夫人提醒,我们不会想到,尤其不会去找展览会的介绍册子。”
“那些复印件,你们全是请图书馆弄来的?”
“我们可是费了不少力气啊。”结城颇为感慨地笑着说,“是在京都那位收藏家的住家旁边的小图书馆,记不得叫什么名了……您要是有兴趣,回头我去查一查。”
“不,不必费心。硏究室里差不多都有。”
伴随着塔马双太郎的话,玄关处的门铃一起响了。从塔马的位置应该能够看到,在庭院里移动的警察,结城和前川不安地陷入了沉默,藤江起身向玄关走去。
“并没有什么战前出版的《歌麿秘帖》这种书,那是利用渋井清先生编辑的歌麿秘画集,巧妙地剪切、粘贴而成的复印件,我说得没错吧?”塔马双太郎笑着说,“在原本的插图上贴上放大的照片,然后进行复印,就能够骗过外行的眼睛。这是你们的惯用伎俩。”
听了塔马双太郎一番话,结城和前川两人慌忙站了起来。
“没用的,结城先生,还有前川先生。”一听被塔马双太郎叫出了真名,两个人的脸上血色尽失。
“手段还是这么恶毒。”
“我们……我们什么都不知道,真的只是替人寄卖而已。复印件也是对方一起提供的一一”结城擦着汗拼命狡辩,“你要是怀疑,我们就不卖了,交易到此结束。我们并没有想过行骗,只是轻信了对方的说辞,帮忙保管而已,是我们太不小心。”
“不能你们说什么,我就相信吧,你能拿出替人保管的证据吗?”
“这就跟当事人联系,得到她的亲口确认总行了吧。”塔马双太郎笑着说,“还是说这样你都不信?”
“该不会轮到用那本羽田目录,去各家店里行骗的妇人登场了吧?”两人浑身一颤。
“商场专务的角色,是结城先生……我说的没错吧?”塔马双太郎说。
结城倒抽了一口冷气,视线避开了塔马双太郎,在房间的墙壁上游走。
“别上当,这家伙在套我们的话。”前川恶狠狠地瞪着塔马双太郎,“我们怎么能被这种小子看扁了。”
前川的话把塔马逗笑了:“我并不是想套你们的话。糸岛奈津子小姐,时间到了。”
等候已久的糸岛奈津子,领着两名警察冲进了房间。结城和前川一脸惊讶地望着她,如梦初醒地一声惊呼。
“那幅喜多川歌麿的画,是京都什么夫人的东西,你们敢当着她的面,再说一次吗?”塔马双太郎厉声喝问,结城丧气地耷拉了肩膀。
“你们不是说,相信那是真迹,这才拿来销售吗?请把根据讲给她听。”塔马双太郎指着糸岛奈津子说,“根据她的报告,你们先就知道那是假画,并从美术商手里买了下来。”
“你撒谎,我们从来没有见过这个女孩。”前川一口咬定。
“那么,这张照片怎么解释?”塔马双太郎丢出一张偷拍的照片,“这是她前天傍晚,在仙台某家店里拍摄的。远处角落里的是你们没错吧?”
前川一把抓过了照片。
“她在发现之前,偶然看到的喜多川歌麿的画作,竟然在藤江医生家里,她感到大吃一惊呢。”塔马双太郎笑着说,“而且,还号称是京都人寄存的真迹。”
结城和前川两人,顿时陷入了沉默。
“只是这样,其实也没有什么稀奇。她当然也清楚,推销商品的说辞,或者对真假的判断,都会因为商人的眼光,有所变化。不过,当她向医生打听卖家的特征时,却恍然大悟了。”塔马双太郎严肃地大声说道,“她应该见过那两名男子,就是他们当时在店里,判断那幅歌麿是赝品。而且证明是假画的复印件,也被他们反过来利用了。她想到偶然拍摄的照片,于是就洗了出来,让藤江医生进行了确认,没想到分毫不差。这不叫欺诈还叫什么?你们已经无法狡辩了。”
塔马双太郎的这番话,更像是对警察说的。
“我是不知道这小个丫头胡说了什么……我们的确以为是真迹。你如果熟悉这个圈子,就应该清楚,生意人的精打细算,怎么可能有笨蛋,把客户认为是赝品的东西,硬说成真迹高价收购?”前川冲塔马双太郎冷笑道,“纵使后来经过鉴定,证明那幅喜多川歌麿的画是假的,但是,我们购买的时候,确实相信是真迹,两者并不一样。你想告就告好了,我们会坚持主张。”
“没想到……你们真的能够垂死挣扎。”塔马双太郎给糸岛奈津子使了一个眼色。奈津子立刻点了点头,从包里取出了微型录音机。
“这是她一直用来,代替笔记的设备。她这回来仙台,目的就是调查地方浮世绘的价格。”塔马双太郎手指着录音机说,“不过,美术商并不会,如实地为她提供情报,于是,我给她出了一个主意:进了店里,首先做出嘀咕画名和画师名字的模样,然后再向美术商问价。那么,对方就会认为她是客户,该怎么报价就怎么报。同时悄悄地将交谈的过程录下来,回头整理成笔记就行了。实际上,她已经像这样子,走访了好几家店铺。你们也应该明白了吧,你们在谈那幅歌麿作品的收购时,她包里的录音机,进行了全程记录。”
塔马双太郎说完,就按下了播放键。
“为答谢贵店的大量购买,请允许我展示一件有趣的作品。”磁带开头是岛谷的声音,“这边这位小姐也请赏光,您难得从东京过来吧?虽然是秘画来着。”
能够想象得出来,糸岛奈津子在岛谷的邀请下入了座。
“嗬,了不起啊。”这是前川的声音。
“是喜多川歌麿的作品,品相也相当棒呢。”
“看得出来。这是少见的组合之一啊。”岛谷赞叹着说。
“您愿意出多少价钱?”
“不好说,五十万的话还可以考虑。”
“只是开个玩笑,这幅画不卖。”前川忽然摇头说,“销售这种东西,我是会被逮捕的。”
“这你不用担心,我们又不是外行。”录音机里传来了结城的笑声。
“不过,并不是因为秘画的缘故。”
“怎么说?”岛谷好奇地问。
“这是假货,在关西很有名。意外地到了我的手里。”前川笑着说。
“这是假的?”
“顺便也请你看一看这里。”前川似乎正在得意地展示复印件。
“怎么样,做的很棒吧?”结城低声笑着说,“虽然号称是战前《歌麿秘帖》的复印件,其实完全是胡诌的,是从别的书里,经过认真地加工、篡改而成的。请看,就是这本画集。”
“原来如此。左右的插图完全一样,只有正中的喜多川歌麿的作品,被赝品的照片给取代了。”
“发现这处破绽之前,大家都以为那是真迹,后来一调查,展览会的宣传册子,也是用同样办法,替换之后复印的。”前川笑着点了点头说,“真是很精明的做法,且不说画集,战前的册子是很难核实的。”
“不过,即便如此,也没有证据证明,它就是假货吧。”糸岛奈津子仍然不放心地问,“万一只是为了抬高价格,故意耍的小把戏呢?”
前川回答了糸岛奈津子的反驳:“这幅作品是假货无疑,现在制作者都查明了,这是东京雕版师的恶作剧。”
“原来是这样啊,那就没有什么可说的了。”糸岛奈津子一拍两手笑着说。
“如果只是可疑还好说,像这种确确实实的假画,如果明明知道,还故意去卖……”前川诡秘地嘿嘿嘿笑着说,“你们知道,住在这镇上的藤江医生吗?其实,这幅画本来是打算带给他的。假如他买下了其他作品,这就当谢礼赠给他了。”
“那位医生,会对这种内容感兴趣吗?”糸岛奈津子好奇地问。
“因为是以墓地为舞台,也算和幽灵有关。”
能听到前川点头说了声“原来如此”。
“虽然这幅画不能买卖,不过,如果跟医生讲明是赝品,只当作赠品相送,就不会有问题吧。”结城笑着点头说,“我原本就是这么一个打算,不过,在这里已经卖出了两幅……我决定明天就回冈山了。”
传来岛谷收起作品的沙沙声。
“你看这样,能不能把这幅画,在我们这里寄存一小段时间?东北地区还没有出过如此优秀的假画,再配上复印件,肯定中招。”前川激动地提议说,“我们想给熟识的同行看一看,算是给大家敲个警钟。说不定已经有类似的赝品,流入市场了……”前川向岛谷商量道。
“没问题。既然如此,你们用完之后,就替我送给藤江医生吧,说不定今后他会成为熟客呢。”
“明白了。您和医生是旧相识?”
“不,只是听闻医生的大名而已。”岛谷热情洋溢地笑着说,“我暂时没有什么事,需要来仙台,请代我向他问好。”
“您放心。下次如果一旦有机会来仙台,不妨联系这家店,我们会把医生介绍乡⑽、。”
播放到这里,塔马双太浪停下了磁带。
“你们连造假人是谁都知道,还有什么根据,认为那是真迹呢?顺便一提,昨天你们向医生推销的过程,也被摄像头录下来了。两位口才不错啊。”
结城和前川双双哑然。
“而且,就录音磁带的内容来看,那幅喜多川歌麿的假画,也并非两位的所有物。”塔马双太郎连连摇头慨叹着,“反正你们是打算把画一卖掉,就离开仙台吧?如果没有这位姑娘偶然在场,你们的骗局就毫无破绽啊。”
就连前川也没有了脾气。塔马双太郎点头示意后,警察按住了两人的肩膀。
“在S市内,甚至有受害者因为他们自杀了,也请向当地警察核实情况。”
警方向塔马双太郎保证,警察叔叔一定会严查到底。
第七节
“虽然说,这全都是因果报应……”向岛谷报告了经讳之后,我有些感叹地说,“但是,当我看着他们两人,被警察给带走了,总觉得有些可怜。”
“毕竟是我们下的套。”
“只能怪.99lib?他们自己往里跳。”塔马双太郎轻轻地瞪了我一眼,“对这种坏人,不能有同情。”
“那些画被警方当作证据带走了,不知道会不会归还。那是借来的东西啊。”我的担心,也引得岛谷点了点头。
“或许会花些时间……不过,磁带里岛谷也明说了,只是暂时借给他们。结案之后肯定会原样归还。”
“那我就放心了。把事情解释清楚,对方应该也不会催。真是感激不尽。”岛谷向塔马行了礼,“这下子,就真的报了仇了。”
“糸岛奈津?99lib.子小姐的功劳最大,复印件也是她按照我的指示制作的,忙了一整个晚上呢。演技也可圈可点哟。”
“也要多亏塔马双太郎先生,之前给那幅喜多川歌麿的画拍了照,否则的话……”糸岛奈津子小姐笑道,“就来不及了呢!……”
“对我而言,那是一件宝贵的纪念。总有一天会提笔写,写乐就是歌麿的假说吧。”塔马双太郎笑着说,“那张照片就搁在我的桌上,以示自勉。”
“只是自勉还好……千万不能像岬义辉老师一样,因此走上歧路啊。”岛谷忽然语气沉重地对塔马双太郎说,“可别因为被逼急了,就打起那张照片的主意。”
“已经没有办法再使用了,这回它都唱了主角了。99lib.”塔马双太郎连连摇头苦笑着说,“我才不敢动用,连警察都知道的喜多川歌麿的假画呢,只能老老实实地做研究了。”
“你的发言很危险啊。”
我说的这句话,立时把岛谷和糸岛奈津子小姐都给逗笑了。
“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总之,今天晚上,大家都去喝个痛快。仙台有家做牡蛎菜的名店,对吧,杉原先生?”
塔马双太郎忽然转向我说,糸岛奈津子小姐听了这番话,立刻欢呼了起来。
我……不用说大家也应该明白了吧。
不过,只要糸岛奈津子小姐高兴……
反正我就对塔马双太郎和糸岛奈津子小姐没辙,说不定,这早晚会成为我的致命伤。
不过,我跟这两个人,应该会是一辈子的交情吧,我打心底里这样认为。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