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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如是·如是我闻》
引子
虽知己而必别,纵暂别其必深。
冀白首而同归,愿心志之固坚。
——柳如是《别赋》
这位称雄于学界和文坛的大名士生平唯一惬意之事,是在花甲之年得到了名妓柳如是,娶以嫡妻之礼,收于我闻室中。既得章台,欣然有终老温柔乡之愿,如黄宗羲所云:“柳姬定情为钱老平生极得意事,缠绵吟咏,屡见于诗。”情场得意,春风满面。存此佳话,不亦善乎。
孔子有言:“君子矜而不争,群而不党。”实现“无偏无党,王道荡荡”,是儒家的政治理想。
北宋庆历年间,著名文学家欧阳修向宋仁宗上了一篇奏章,名为《朋党论》。其核心观点是:不独小人有党,君子亦有党。君子所守者道义,所行者忠信,所惜者名节,如果君子们联结起来互相扶持,在修身和治国上都更能相得益彰。皇帝应该退小人之伪朋,用君子之真朋,则天下大治。
这篇奏章行文从容不迫,气势充沛,被公认是欧阳修最好的文章,亦是传世政论散文中最佳作品之一。在文中,作者引证了大量史实,来说明国家兴亡治乱与朋党的关系,对君子交朋结党的合理性予以肯定。如此大费周章地论证朋党一说,也从侧面反映出北宋一朝党争激烈的事实。
所谓党争,是指朝中官员为了争夺权力,党同伐异,结成党派,为争取政治利益互相攻击。中国历史上,有两大著名的党争——
一是唐朝后期的“牛李党争”。“牛”是指以牛僧孺、李宗闵为首的牛党,大多是庶族出身,靠寒窗苦读考取进士而获得官职。“李”是指以李德裕为首的李党,大多出身于世家大族,门第99lib.显赫,依靠父祖的地位而步入仕途,称为“门荫”出身。“牛李党争”的本质,其实就是庶族官僚与士族官僚之间的权力斗争;
二是北宋年间的“新旧党争”。宋神宗时国家积弱,国库空虚,王安石为相后积极实行改革,称为“新派”。但由于新法执行不当,人民生活更加困苦,欧阳修、司马光等重臣反对新法,称为“旧派”。王安石和司马光本是相互仰慕的好友,却由于政治立场不同,变为针锋相对的死敌,各率一派追随者攻伐对手,争斗不休。两派轮番执政,政策朝令夕改,百姓深受其害,投机小人反倒在其中游刃有余,左右逢源。最终,由君子争原则演变为小人争权力,遂成难解党争之局。
唐文宗曾有“去河北贼易,去朝廷朋党难”的感慨。唐代“牛李党争”加深了晚唐的统治危机,促使本已衰弱的唐朝走向灭亡。北宋“新旧党争”则导致朝堂成了斗场,国事日非,直至靖康之变而亡国。可以说,这两起党争,是直接导致唐宋各自亡国的重要根源.99lib.。
而明代万历年间的党争,激烈程度比唐宋党争有过之而无不及。党争的主角,便是被天下人视为“清流”、“善类”的东林党。
万历二十一年(1593)是癸巳年,亦是六年一度的京察之年。此次京察由吏部尚书孙鑨、都察院左都御史李世达主持,吏部考功司郎中赵南星、文选司郎中顾宪成从旁协助。京察结果出来,有大批官员因不合格被罢免,其中有些是内阁首辅王锡爵的亲信。王锡爵当然不肯罢休,指使言官弹劾京察不公,由此引发了轩然大波。万历皇帝事事唯内阁是听,亲自下旨,质疑吏部“结党擅权”。一批吏部官员被罚或罢,顾宪成也在不久后被削职为民。
顾宪成回到故里无锡之后,在东门外东林书院讲学,自负气节,讽议时政,裁量人物,每与政府相持。他曾愤慨地说:“官辇毂,志不在君父。官封疆,志不在民生。居水边林下,志不在世道。君子无取焉。”对当权派提出了尖锐的批评。
由于顾宪成等东林讲学者以关注现实社会为主,不空谈性命,主张开放言路、实行改良时政,并敢于抨击朝政,訾议权贵,符合民众利益,得到了广泛支持,在社会上影响越来越大。一时“士大夫抱道杵时者,率退处林野,闻风响附,学舍至不能容”。部分在职官吏如赵南星等亦遥相应和,朝野相通,互为倚势。由是东林声望大振,逐渐汇聚成一股影响社会舆论的政治势力,时人称顾宪成等人为“东林党”。
在东林党之外,还有浙党、齐党、楚党、昆党、宣党等,皆以乡里命名,各聚羽翼。如浙江宁波人沈一贯以善于奉承得明神宗欢心,遂入阁为相,成为浙江派官僚首领,人称“浙党”。又如宣党首领汤宾尹是宣城人,昆党首领顾天峻是昆山人等。这些党派相互之间也有矛盾,但他们都“务以攻东林排异己为事”,门户之祸遂起,绵延数十年,几无宁日,为明朝的衰亡埋下了深深的伏笔。而党争起源,看似是东林党人为国为民,大义凛然,其实与唐代牛李党争并无实质区别。
明朝万历三十八年(1610)正月二十八日,内阁首辅叶向高上疏陈时弊,称大端有二:第一、时政雍塞。如大僚不补,迁转无期,章奏留中不发,州县官选补积滞等;第二、议论滋多。如朝中大臣互相告讦,各立门户,树党纷争,颠倒是非,不辨黑白。
第一条,是婉转指责明神宗朱翊钧不肯上朝,不批奏章,致使各衙门官缺员极多,朝政日趋腐败。第二条,则是指出朝中党派林立,党争迭起。奏疏上后,明神宗依然故我,置之不理。
就在这一年,廷臣树党相攻之炽热程度达到有明以来的最高峰,达到了空前惨烈的程度。
因内阁缺员,需要推选内阁大学士人选。部分朝臣建议改变过去单从翰林院提拔毫无实政经验的词臣作宰辅大臣的惯例,改从地方上有丰富经验的官僚中加以选拔。彼时地方官员中,数凤阳巡抚李三才名声最响。然李三才是东林党重要人物,深为朝中浙党等反对派人物忌恨。这些人纷纷跳了出来,上疏弹劾李三才,全力阻止他入阁为相。如工部郎中邵辅忠攻击李三才“大奸似忠,大诈似直”,并列数其“贪、伪、险、横”四大罪状。
按照常例,官员受到言官弹劾后,就要辞职回避,等待皇帝的最终裁决。但李三才不但没有忍气吞声,反而“盛气陈辩,不自引去”,从而招来了更多的非议和更深的敌意。
东林党领袖顾宪成为了让东林党人在内阁中争得一席之地,不顾舆论汹汹,亲自致书首辅叶向高、吏部尚书孙丕扬,极力推荐李三才。然而这两封信被好事者附载在邸报上,在朝野广为流传,结果适得其反,成为反对者攻击李三才结党的重要证据,进而发展到攻击整个东林党。
李三才是否入阁的问题,直接导致了东林党和反对党之间的正面交锋。由于情势彻底失控,李三才只得上书请求辞职。然而他一连上了十五次疏章,都没有得到明神宗的回音。他干脆自动离职卸任,回老家去了。而明神宗依旧对一切置之不理。内阁首辅叶向高先后上疏百余次,力陈“陛下万事不理,以为天下长如此,臣恐祸端一发不可收也”,见皇帝依然故我,便自己也辞职还乡。
叶向高离任后,齐、楚、浙三党把握了朝政,大肆斥逐东林党人,考核京官的京察制度成为党争的工具。朋党之争,愈演愈烈,无人能够独善其身。太常少卿吴麟徵叹息道:“秀才不入社,做官不入党,便只一半身份。”“社”指文社,如后来的几社、复社等。“党”即指东林党、浙党等党派。
常熟才子钱谦益曾评论李三才一事道:“物议旁午,飞章钩党,倾动朝野。从此,南北党论,不可复解,而门户之祸,移之国家矣。”
万物皆变,世事无常。此时此刻,钱谦益还不能预料,在不久后他本人亦因门户之祸而卷入党争,从此再也无力自拔。日后他所遭受的诽谤、非议等,将远远超过李三才百倍千倍。
同年科考取士,钱谦益本为第一。发榜前一天,钱谦益已收到司礼监喜帖,知道自己将成为头名状元,喜悦可想而知。然而次日唱名典礼,湖州归安考生韩敬摇身变成了状元,钱谦益仅排第三。一时间,舆情大哗。
原来一切都是考官汤宾尹在暗中捣鬼。汤宾尹中过解元,万历二十三年(1595)以榜眼及第,授翰林院编修,内外制书诏令多出其手,号称得体。朝中结党之风盛行后,汤宾尹成为宣党首领,在党局中树赤帜二十年。他曾在家乡宣城强夺诸生施天德之妻为妾,施妻抵死不从,自杀身亡。汤宾尹弄出了人命,引起公愤,在家乡实在呆不下去了,只好到浙江避风头。旁人不耻汤宾尹人品,对他均是退避三舍,唯有富家子韩敬仰慕汤氏文名,拜他为师,恳求指点文章。汤宾尹由此对韩敬另眼相看,视其为心腹门生。
韩敬字求仲,号止修。其祖父曾为邑中皂隶,为人宽厚,以行善闻于乡里。曾经有一酷吏任其长官,要求对犯人用刑时,行杖必须三杖见血。韩祖父为执杖者,为了减轻受杖者的痛苦,便暗中在刑杖底部钻一小孔,灌猪血于其中,再以竹片封上。每次行杖,常常不及三板,便有鲜血溅出,长官极其满意,而犯人少受了许多苦楚。韩父名韩绍,是嘉靖二十年(1541)进士,官任长乐县令时,韩母在县署生下了韩敬。韩绍以为政宽善闻名,后官至太仆卿。韩敬自小天资颖异,被其父目之为千里驹,以为非久居人下者。
韩敬成人后,文才出众,然偏好纵横之学,且溺于声色,时人毁誉参半。又好佛学,通释典,曾追随莲池大师,放生于西湖莲胜社。万历三十八年(1610)二月会试,韩敬发挥得不大好,成绩平平,其试卷被阅卷官淘汰。刚好汤宾尹以庶子任本科同考官,遂利用职务之便,将韩敬落选试卷捡回,使得韩敬通过了会试。
当时万历皇帝不理朝政,中官权势极重。汤宾尹又出重金贿赂司礼监秉笔大太监,最终在殿试时用韩敬替下了钱谦益,置为一甲第一名。
钱谦益本是众望所归的状元人选,反被才学不如他的韩敬居于其上,心中自然愤愤难平。好在他虽仅中探花,却受到诸多东林党重臣赏识和重视。按照惯例,钱谦益被授翰林院编修一职,吏部尚书孙丕扬亲自拉着他的手,“以古名宰相期许”。他自己也是豪情壮志,以成就一代名相为人生目标。可惜的是,他正式步入仕途仅仅几月,便因父丧丁忧归乡。
但韩敬代钱谦益为状元案并未就此结束。次年京察,有人揭发了这件事,引起满朝议论,汤宾尹被罢。韩敬也处处受到排挤,在官场上实在混不下去了,只得称病辞官归家,前程尽毁。他不怪自己作弊行贿在先,反而迁怒于钱谦益。宣党、浙党亦因钱谦益与东林党亲近而衔恨。于是这起当时看起来毫不起眼的科场作弊案,成为钱谦益与浙党构衅的起始,后来更是成为了他一生挥之不去的噩梦。
钱谦益守丧期满后,正逢东林党人纷纷被罢官谪外,他当然未能获得起复,一直闲居乡里。直到十余年后,万历皇帝病逝,杨涟、左光斗等东林党人拥立太子朱由校继位有功,赵南星、高攀龙、顾大章等重新启用,钱谦益才得以官复原职,回朝任翰林院编修。
钱谦益时年三十九岁,年近不惑,已是今非昔比,才学兼资,藻思洋溢,俨然为文坛领袖——其诗学杜甫、元好问诗以树骨力,学苏轼、陆游诗以行气机,学李商隐以运用词藻与比兴,清而绮,和而壮,感叹而不促狭,论事广肆而不诽排,洵大雅元音,号称“诗人之冠冕”;其文纵横曲折,奔放恣肆,对转变与振作晚明文风起了积极影响,号称“当代文章伯”;其学问渊博,涉猎子、史、文籍与佛藏,贯通古今,包罗万有。早年撰《太祖实录辨证》五卷,立志私人完成国史。时人称“虞山尚在,国史犹未死也”,对其史学才能极度推崇。钱谦益在名扬四海时再度应召回朝,为天下人所瞩目。他本人也是意气风发,有意大展拳脚。
天启元年(1621)年八月,钱谦益出任浙江乡试正考官。浙江经济文化发达,名流荟萃,才子云集。钱谦益春风得意地来到江南,欲将本地俊杰尽数收揽于门下。殊不知,他的对头还没有忘记二十年前因韩敬作弊案而结下的梁子,时刻想要报复。
考试前夕,有徐时敏、金保元二人自称是钱谦益门客,向应试土子兜售关节,即与考生事先约定好暗记,策划科场舞弊。由于参试人数远远大于被录取人数,僧多粥少,不少士子便企图用作弊来求侥幸,多有花费重金买取关节者。嘉兴考生钱千秋买到的关节是“一朝平步上青云”,卖关节者称他只要将这七个字置于每段文章的结尾,考官就能识别他的文章,将他录取。发榜时,钱千秋果然金榜题名。
时隔不久,有人将舞弊情节公然透露出来。甚至在钱谦益得知事情经过前,浙江乡试舞弊的种种内幕已经在北京广为流传。礼科给事中顾其中听到风声后,调出了钱千秋原卷,果然发现内中有“一朝平步上青云”七字暗号,遂写了一道奏疏揭发这一科场舞弊。
钱谦益得知消息后大惊失色,亲自召来钱千秋询问经过,这才知道确实有人冒用他的名义向钱千秋高价售卖了关节。他料想是有人故意布局陷害,为化被动为主动,急忙主动上疏检举这件事。
刑部调查审讯的结果是:假冒钱谦益名义出卖关节的徐时敏、金保元发往烟瘴之地充军;钱千秋革去举人功名,并依律发往东胜右卫充军,后遇赦还乡;钱谦益与本房试官郑履祥确不知情,但有失察之罪,各罚俸三个月。
钱谦益虽然最终化险为夷,得保官位,但怀疑这起舞弊事件并不是那么简单,涉案的徐时敏、金保元只是普通人,如何敢胆大妄为地冒用朝廷官员的名义售卖关节?他怀疑背后还有黑手。
正当钱谦益想要进一步深究的时候,徐时敏、金保元二人离奇在狱中病故,事情遂不可查。虽然有人暗中告密是湖州府归安县人韩敬和嘉兴府秀水县人沈德符联合策划这件事,可终究没有证据。钱谦益深感政敌窥伺,疑忌环伏,遂于称病引退。
彼时科场舞弊司空见惯。加上涉案者死得死、走得走,这件案子很快被人们忘却,就此淹没在历史的尘埃中。
两年后,盛名在外的钱谦益又应召赴京,以太子谕德兼翰林院编修充经筵日讲官,历詹事府少詹事,纂修《神宗实录》。
彼时朝中魏忠贤一党与东林党争斗正烈,钱谦益这次入京亦是处境不妙。御史崔呈秀作《东林党人同志录》,以钱谦益为党魁。左副都御史王绍徽作《东林点将录》,点钱谦益为“浪子燕青”。他只在任八个月,便被御史陈以瑞弹劾,又一次削职,不得不悻悻离开了权力的中心。
在归途中,钱谦益作诗道:“门外天涯迁客路,桥边风雪蹇驴情。”表达了对前程的心灰意懒。又有诗云:“耦耕旧有高人约,带月相看并菏锄。”茫然自失下,似乎是也想学昔日陶渊明一般归隐田园。然而他自小接受的是传统儒家教育,有强烈的入世之心,心有犹自有一股不平之气能够,渴望有朝一日能够东山再起。
一晃又是几年过去,等钱谦益再度以东林党魁身份被召入京时,已然是崇祯皇帝即位了。他欣喜若狂,当场写下了《九月二十六日恭闻登极恩诏有述》一诗,诗中有“旋取朝衣来典库,还如舞袖去登场”句,可谓得意非凡。
此时的钱谦益已经四十七岁,对仕途前程充满了热切的渴望。到京后,他出任礼部右侍郎、翰林侍读学士,兼翰林院侍读学士,协理詹事府事。这时他又写下了《戊辰七月应诏赴阙车中言怀十首》,对浩藏书网荡皇恩感激涕零:“重向西风挥老泪,余生何以答殊恩?”可惜的是,他还来不及大展拳脚,就当仁不让地卷入了崇祯朝新一轮的党争。
钱谦益重回京师不久,崇祯皇帝下诏会推阁臣,意思是让大臣们推举内阁大学士的候选人。钱谦益等待入阁为相的机会已经近二十年,当然要力争入选。他的声望才干鹤立鸡群,被提名进入候选名单没有任何疑问。但问题是,他为了力保自己入阁,指派指使门生给事中瞿式耜四处活动,迫使吏部尚书王永光将很有希望入阁的礼部侍郎周延儒排斥在提名之外。
周延儒,江苏宜兴人,少有文名,对对子难倒过许多名人。万历四十年(1613)乡试中举,万历四十一年三月会试第一,获会元。一月后参加殿试,又一举夺得一甲第一名,成为状元,时年二十一岁,可谓少年得志,威风八面。其人聪敏机警,善知人意,不久前召对时,很会迎合皇帝旨意,崇祯对他印象极好。钱谦益刻意针对周延儒,并不是有什么私人恩怨,而是想去掉最有竞争力的对手。而且周氏才三十五岁,这个年纪便入阁为相,未免也太年轻了些。
按照会推惯例,礼部尚书温体仁理应也该在名单之内,然因他与东林党素无往来,其人品、人缘都不大好,因此也被钱谦益全力排斥在候选名单外。温体仁也由此跟钱谦益结下了仇怨。
最后,推选出的阁臣名单有:吏部左侍郎成基命,礼部右侍郎钱谦益,以及郑以伟、李鹏芳、孙慎行、何如宠、薛三省、盛以弘、罗喻义、王永光、曹于汴,共十一人。上报后,供崇祯皇帝挑选。
自以为入阁有望的温体仁不在名单中,自然非常沮丧。当他发现崇祯皇帝瞩目的周延儒也落选时,意外之余,立即嗅出了不同寻常的气味。他心思机敏,知道崇祯皇帝多疑,而周延儒一向很讨新皇帝喜欢,应该会从候选名单上猜到有大臣结党排挤的可能性,于是率先发难,上疏攻击钱谦益,指责对方关节受贿,结党营私,不配候选阁臣。并重提天启年间钱谦益任浙江乡试考官时的钱千秋一案。
果然,崇祯正因为没有在候选名单上看见周延儒的名字而困惑,接到温体仁奏疏后,立即对钱谦益起了疑心。
第二天,皇帝在文华殿召见阁部、科道诸臣,命温体仁、钱谦益当堂对质辩论。钱谦益入殿时,还不知道温休仁昨日已经上疏告了御状,毫无准备。温休仁则盛气凌然,诘问犀利,言如泉涌。尤其他翻出了乡试案的陈年老账,论证充分,证据周详。钱谦益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一时惊愕,居然理屈词穷,无可置辩。
崇祯皇帝见状,便认为钱谦益理亏、心中有鬼,又质问温体仁在奏疏中所称的“神奸结党”到底是怎么回事。温体仁趁机揭发了钱谦益在会推阁臣时四处活动、排挤他人的情况。吏部都给事中章允儒当即站了出来,主动为钱谦益辩解,但由于言辞引喻失当,被崇祯下令锦衣卫推出大殿。形势急转直下,皇帝的态度明显有利于温体仁。
温体仁又请吏部尚书王永光陈述会推的实情。王永光不敢得罪钱谦益,只是含糊其词。但温体仁咄咄逼人,步步进逼,崇祯皇帝也再三诘问。众臣厌恶温体仁之工于心计,均回避其事,搪塞皇帝,竭力为钱谦益开脱。
就在最关键的时刻,另一落选者周延儒站出来支持温体仁,揭发了钱谦益在会推中挟制群臣的实情。崇祯皇帝大为震怒,当场罢免钱谦益,并命刑部审讯议罪。而给事中章允儒、瞿式耜、御史房可壮等人均被视为钱谦益同党,分别受到降职谪官的处分。这起因争当宰相而引发的风波,史称“阁论案”。
钱谦益在入阁一事上花费了大量功夫,好不容易才将周延儒排斥在外,却想不到平地里杀出个温体仁,不但前功尽弃,被罢官免职,还要再次为天启元年乡试案受审问罪,可谓鸡飞蛋打,偷鸡不成反蚀一把米。甚至连销声匿迹已久的嘉兴士子钱千秋又被重新逮捕,穷究昔日浙江乡试案。好在他挺过了严刑拷打,坚称钱谦益并不知情。最后审定结果,钱谦益坐杖论赎,削籍。意思是本应杖责,但可以出钱免挨打。钱千秋亦被杖死在狱中。
“阁论案”后,周延儒终于入阁为相,不久即升任内阁首辅。他感激温体仁打垮了钱谦益,又极力援引温体仁入阁为相,却不想引狼入室,自己也被温体仁排挤出朝。这就是后话了。
钱谦益悻悻回到常熟老家。此时的他是何等沮丧,何等悲切,有诗记道:“秘殿风高白日阴,天阶云物昼沉沉。”又称:“孤臣却立彤墀内,咫尺君门泪满襟。”
他自万历三十八年(1610)进士及第,至崇祯元年(1628)再度起用,前后近二十年,除第一次离职是因为丁忧外,正好是三起三落。且每次任职短不过数月,长不过三年,全部官宦生涯加起来也不过五六年时间。先与韩敬争状元不得,后与周延儒、温体仁争宰相又不得,百不遂心,仕途一败涂地。即使是在政局动荡的晚明,如钱谦益这般旋起旋退的人也着实少见。
而这位称雄于学界和文坛的大名士生平唯一惬意之事,是在花甲之年得到了名妓柳如是,娶以嫡妻之礼,收于我闻室中。既得章台,.99lib.诗酒风流,欣然有终老温柔乡之愿,如黄宗羲所云:“柳姬定情为钱老平生极得意事,缠绵吟咏,屡见于诗。”
冰心玉色正含愁,寒日多情炤柂楼。万里何尝乘小艇,五湖已许办扁舟。每临青镜憎红粉,莫为朱颜叹白头。苦爱赤阑桥畔柳,探春仍放旧风流。
情场得意,春风满面。存此佳话,不亦善乎。然钱谦益娶到柳如是,亦是与门生谢三宾苦苦相争的结果。内中之种种曲折,实不足为外人道也。
第一章 柳色独秀,如是我闻
晴天时,四顾湖光,一碧千顷,浩浩荡荡,寥廓无涯。濒湖万家,鳞次栉比。江山云物,可见百里之外;雨天时,烟水弥漫万顷,阴霾幻冥,山色争奇于空漾,浩瀚幽渺;月夜时,天高云淡,月朗风清,银光波镜,水若浮玉。游船湖上,水月空明,如凌坐于天地之间,心随波动,兴与月高。
有怅寒潮,无情残照,正是萧萧南浦。更吹起、霜条孤影,还记得、旧时飞絮。况晚来、烟浪斜阳,见行客、特地瘦腰如舞。总一种凄凉,十分憔悴,尚有燕台佳句。
春日酿成秋日雨,念畴昔风流,暗伤如许。纵饶有、绕堤画舫,冷落尽、水云犹故。忆从前、一点东风,几隔着重帘,眉儿愁苦。待约个梅魂,黄昏月淡,与伊深怜低语。
——柳如是《金明池·咏寒柳》
杨柳又如丝,断桥春雨时。芳草江南岸,画楼音信断。鸾镜与花枝,梦长君不知。
江南的春天,是多雨的季节。春雨如尘,霏霏细雨仿佛一顶巨大的纱帐,笼罩住了整个嘉兴南湖。湖边淡烟疏柳,情致妩媚。湖上景色涳濛,玲珑如画。浩渺烟波中,不时有白鸟结群飞过,振翅长唳,益增空寂寥阔之致。元人萨都剌有《过嘉兴》一诗云:
三山云海几千里,十幅蒲帆挂烟水。吴中过客莫思家,江南画船如屋里。
芦芽短短穿碧沙,船头鲤鱼吹浪花。吴姬荡桨入城去,细雨小寒生绿纱。
我歌水调无人续,江上月凉吹紫竹。春风一曲鹧鸪词,花落莺啼满城绿。
这首山水诗纵目千里,浩然远适,大笔渲染出一副云蒸霞蔚、烟雨迷茫的嘉兴春景图。诗中亦透露出几点信息:嘉兴南湖之胜,晴湖不如雨湖,雨湖不如月湖——
晴天时,四顾湖光,一碧千顷,浩浩荡荡,寥廓无涯。濒湖万家,鳞次栉比。江山云物,可见百里之外;雨天时,烟水弥漫万顷,阴霾幻冥,山色争奇于空漾,浩瀚幽渺;月夜时,天高云淡,月朗风清,银光波镜,水若浮玉。游船湖上,水月空明,如凌坐于天地之间,心随波动,兴与月高。
其实雪湖才是南湖极美之景致——人鸟俱绝,雾凇沆砀,天地白茫茫一片,广漠空濛,清韵超绝。只不过嘉兴地处江南,降雪不多,雪湖之景极其罕见罢了。
南湖并不是一个湖,而是滮湖和鸯湖的合称。滮湖位于嘉兴府城春波门外东南二里处,又名马场湖,阔五百丈,深三丈。汇集众流,停蓄演迤,揽其形势,实为灵秀所钟。宋人张尧同有诗云:“四境田相接,烟澜自渺弥。客来呤此景,无或比滮池。”鸯湖位于澄海门外西南约一里处,又名鸳鸯湖、双湖。以五龙桥长堤为界,分为东、西两湖,又称里湖、外湖。因是吴越故地,“里”谐音“蠡”,里湖又被称为范蠡湖。两湖相丽如鸳鸯,湖中又有鸳鸯鸟相戏,故得名。张尧同诗云:“东西两湖水,相并比鸳鸯。湖里鸳鸯鸟,双双锦翼长。”滮湖与鸯湖两湖湖水相接,蒹葭杨柳,菱叶荷花,绿浸波光,碧开天影。轻烟拂渚,微风欲来,雕舷笙瑟,靡间凉燠。为嘉兴一方胜景。
南湖岸边散落着不少私第园林,最有名的当属复社名士吴昌时的竹亭湖墅。除了住宅外,酒家茶肆一类的建筑也不少。毕竟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壤壤,皆为利往。这些商铺有大有小,经营种类繁多,可为来往的游客提供休憩进食之所,极为便利。常有渔夫提着新打到的鲈鱼,直接进来酒肆向游客售卖。游客掏钱买下活鱼,再请酒肆烹制成菜,尝个新鲜。宋人朱敦儒有词云:“莼菜鲈鱼留我,住鸳鸯湖侧。”所描述的即是在南湖边上任意品尝时令蔬菜活鱼的惬意生活。
嘉兴是江南著名的繁华富庶之地,商旅如云。商贸之盛,以府城东门春波门外一段湖岸为最。春波门兼有水陆两门,帆槎云集,时称“一掌春波,矗矗鹾帆闹如市”。东南方向即是南湖,往东可出海,遥望可见秦驻山。此地有城郊风趣,古人有“荷花袅袅间菰蒲,依约小西湖”之句,显贵人家住宅颇多。
这里也是嘉兴最繁华的市集所在,列肆者多江淮巨贾,人烟货物麇集,倍于城中,绅商所居,门楣连亘。因为最热闹的场所位于城外,嘉兴也成为极少数不设夜禁的城市之一,不遇大事,城门天黑夜均不关闭,方便邑人进出。
大凡热闹场所,人多话也多——高谈阔论也好,闲言碎语也罢,国家大事也好,轶闻趣事也罢,世俗风情总是如此。
慕云酒楼中的酒客正在热议时下的热门人物,不过这位中心话题人物不是执掌权柄的内阁首辅薛国观,也不是拥兵自重的平贼将军左良玉,更不是外疆强敌皇太极、心腹大患李自成之流,而是吴江名妓柳隐柳如是。
江南名士多好狎妓,以风流浪荡为俊赏,名妓亦如雨后春笋般应运而出,如金陵顾媚、李香君、卞玉京、寇白门、葛嫩娘、方芷生,苏州陈圆圆、董小宛等,均是才色双绝的佳丽,名噪一时。然而论风头最劲、名声最高者,无人能及得过柳如是。倒不是她容貌最美、才气最高,而她风流韵事最多,与她交往的男子均为当世大家,更有不计其数的风流名士竞相为其折腰。
数年前,柳如是前往松江华亭参加佘山大会,为名儒陈继儒拜寿,与诸多才俊结识。她先是与名列“云间三子”的少年才子宋征舆热恋,为宋母所阻后,伤心之下,转而投入书法大家李待问的怀抱。李待问亲自篆刻“问郎”一印,送给情人随身佩带。然而这段情缘亦不长久,二人旋即分手。
很快,柳如是又与有“云间绣虎”美誉的陈子龙相恋。二人由相知到相许,感情相当深挚。柳如是甚至打破了“不再嫁为人妾”的誓言,与已有妻室的陈子龙同居在松江府城南门外的南楼。佳偶天成,谈诗论文,琴瑟和谐,风流旖旎。种种艳闻,不绝于耳。
可惜好景不长。由于柳如是出身于娼妓,这一对神仙眷侣终究不能见容于陈家。陈子龙祖母高氏与正妻张氏亲自率领仆妇赶来南楼,高声喝骂羞辱柳如是,大大闹了一场,丑闻传遍松江。陈子龙自幼丧母,少年丧父,由祖母一手抚养长大,不敢违背高氏意愿,被迫与柳如是分手。柳如是离开南楼后,搬进了另一位云间才子李雯的别墅横云山庄。当地人纷传李雯暗恋柳如是已久,虽然一直伤心佳人琵琶别抱,却最终还是抱得美人归,可谓功夫不负有心人。
如此,才名远扬的“云间三子”宋征舆、陈子龙、李雯先后拜倒在柳如是石榴裙下,三人均是文采风流、翩翩佳公子,各自为她写下大量香烟诗词,轰传一方。
而柳如是性本明慧,经过诸位才子的熏陶浸濡后,诗词文章书画大有进步,俨然有与大家争雄之意。她自己也自视极高,不甘雌伏人下,与男子交往,自称为“弟”,呼对方为“兄”,而不像世间女子那般谦称为“贱妾”、呼男子为“郎君”之类。
但不知道柳如是天生命途多舛,还是她眼光太高、为人苛刻、不易相处,半年后,她再度与李雯分手。传闻她怏怏满怀之下,曾到佘山拜访名儒陈继儒,诉说起来松江后之种种情事,不免有悲叹自怜之意。这位饱阅人世的老名士只说了一句话:“人无意,意便无穷。”她登时有醍醐灌顶之醒,下定决心要离开松江。
柳如是自小在吴江盛泽归家院长大,无亲无故,一时也无处可去,便只能回返抚育她长大的妓院。一干旧情人闻讯后均是恋恋不舍,陈子龙更是亲自随船护送,一直送她回到盛泽,等到她一切安顿好,这才黯然离去。
陈子龙妻子张氏为笼络住丈夫,主动为他纳了一名良家女子出身的小妾。然而陈子龙始终不能忘怀与柳如是在一起的日子,写下大量诗词来追忆这段情感。如 href='3585/im'>《长相思》结尾四句写道:“别时余香在君袖,香若有情尚依旧。但令君心识故人,绮窗何必长相守。”除了表达相思之情外,还刻意强调人之相知、贵相知心。在这位几社领袖、复社巨子的心中,早已引柳如是为毕生知己。
柳如是亦在跟陈子龙分手后不久写下名篇《别赋》。内中道:“虽知己而必别,纵暂别其必深。冀白首而同归,愿心志之固贞。”似是她对陈子龙的坚贞誓言。而陈子龙也在酬答中应道:“苟两心之不移,虽万里而如贯。又何必共衾帱以展欢,当河梁而长叹哉!”
可惜这对痴爱缠绵、倾心相许的男女终不得谐连理。饱受思念的折磨和痛苦的历练后,便只能互诩为知己,升华出理想化的色彩,以此作为心灵的慰藉。
尽管誓言旦旦,陈子龙并没有停止纳妾的步伐,先后娶了三名侍妾,柳如是亦重新开始寻找新的合适的伴侣。
时隔不久,复社领袖张溥到盛泽探访老情人徐佛,方知徐佛已经嫁给兰溪士人周灼,归家院现由其养女柳如是主持。周灼字金甫,其兄周灿与张溥是同年进士,亦是复社骨干。张溥因与徐佛有旧约,听说她嫁与旁人,不免怅然若失。刚好此刻周灼病逝,张溥遂登门拜访徐佛,隐有再续前缘之意。徐佛避而不见,只作《怨诗》五首相赠,其一云:“锦簟孤栖灯炧青,董笼斜倚漏三更。西风欲破人愁寂,吹入芭蕉作雨声。”就此削发遁入空门。
张溥心中惘然,再度返回盛泽,借酒消愁之际,忽然一样眼留意到归家院的新主人柳如是。当年在佘山大会,张溥曾见过她,然只是匆匆照面,并未交谈。此时再度相逢,只觉眼前一亮——柳如是不但稚气尽脱,出落得更加娇艳美丽,气质荡人心神,且连见闻学识也愈发不凡,难怪能令诸多复社胜流念念不忘。张溥当即留在归家院,与柳如是长谈数日,极为其才华所倾倒,有心纳为侍妾。可惜柳如是正处情感低迷时期,暂时无意另结新欢,这一番偶遇遂无疾而终。
临别时,张溥有《惜行》一诗云:
花开莺去日,石烂水清时。不惮山川阻,空劳风雨随。
车中呼小字,桑下问柔荑。一别无杨柳,临流应赋诗。
诗中暗含柳如是的名字。名为“惜行”,道尽了不忍行而又不得不行的无奈与迷离。时不可兮再得,人不可兮再留。
然张溥钟情于吴江名妓柳如是之事却传扬了开去,柳如是名声愈发响亮。她当时正是二十年华,才色双绝,诸事俱晓,天下有名的文人雅士均以能跟她相交为荣,众多才子高士甚至视她为一睹而快的对象。
柳如是情怀难遣,不愿意长留在归家院,遂乘船往吴越一带漫游,交结名士,以文会友,一度与嘉定四先生走得极近。四先生分别名程嘉燧、娄坚、李流芳、唐时升,均是士林翘楚,擅画山水,诗文成就突出,德高望重。柳如是到访嘉定时,四老纷纷尽地主之谊,邀其作长夜之饮。
程嘉燧已年过七旬,为柳如是才貌打动,居然春心蠢蠢,专门为其画像,赋诗八首,流露出“寻花问柳”之意。而柳如是与程嘉燧等人交往,无非是想学习诗文,借宿老之名延誉,根本没有情意可言。她见程嘉燧于耄耋之年动了真情,不好明里拒绝,便主动离开了嘉定,来到杭州投奔有“黄衫豪客”之称的富商汪汝谦。
汪汝谦字然明,歙县富商,寓居西湖时,喜招集胜流,为湖山诗酒之会。他本人豪爽好客,古道热肠,资助过不少不幸坠入风尘的名妓,如王微、林雪等均曾受过其大恩。柳如是到杭州后,他不仅从生活起居上给予无微不至的照顾,还出资为她刊刻了两本诗集《戊寅草》、《湖上草》,后又将柳如是写给他的三十一封书信结集为《柳如是尺牍》出版。其中,《戊寅草》由陈子龙作序,《柳如是尺牍》则是延请杭州名妓林雪作序。
林雪其时得前海盗首领郑芝虎相助,已脱离风尘生涯,回家乡福建三山过着半隐居的生活,不再过问红尘世事。汪汝谦千里送书,只求一序。林雪顾念旧情旧恩,遂破例援书,道:“今复出怀中一瓣香,以柳如是尺牍寄斜索叙。瑯瑯数千言,艳过六朝,情深班蔡,人多奇之。然明神情不倦,处禅室以致散花,行江皋而解环珮。再十年,继三诗画史而出者,又不知为何人?总添入西湖一段佳话,余且幸附名千载云。”
柳如是诗文本格调高绝,在汪汝谦的倾力帮助下,词翰倾一时,广为流布。传说柳如是亦大生知己之感,因感动而生爱,恋上了比她大整整四十一岁的汪汝谦,在《答汪然明》一诗中有“因思木影苍林直”之句。可汪汝谦心中只有远在闽地的林雪,对于柳如是的一再暗示,非但佯作不知,还主动为她牵线搭桥,介绍婚嫁的对象,第一个被幸运选中的人,就是谢三宾。
谢三宾,字象三,号寒翁,鄞县人,少有奇才,工诗善画。天启元年(1620)中举人,即在钱谦益担任浙江乡试正考官的那一年参与浙江乡试中举,因而算是钱氏门生。钱谦益曾在祝寿文中道:“君初为举子,余在长安,东事方殷,海内土大夫自负才略,好谭兵事者,往往集余邸中相与清夜置酒,明灯促坐,扼腕备臂,谈犁庭扫穴之举。”足见谢氏文武双全,胸怀大志。
天启五年(1625)中进士后,谢三宾出任嘉定县令。在任时,均田均役,浚治吴淞江,西南乡民田皆受其利。他还帮助嘉定四先生刊刻文集,使得程嘉燧等诸老诗篇能流传于世,留下一段佳话,在士林中广受赞誉。由于官声极好,很快擢升为陕西道御史。
崇祯五年(1632)正月三日,明叛将孔有德攻陷登州城,杀官吏绅民几尽,并夺取了城中的红夷大炮。叛军随即推举李九成为都元帅,孔有德、耿仲明为副,调集所有大炮,开始围攻山东半岛的另一座重要城池——莱州。莱州知府朱万年率领城中军民,进行了拼死抵抗。山东半岛是辽东战场的后勤基地,一旦沦陷,后果不堪设想。当时朝中大臣意见不一,有人主张招抚,有人主张围剿。谢三宾挺身而出,慨然道:“请绝口勿言抚事。成事在人,了此不过数月。”
崇祯皇帝大喜过望,罢免了力主招抚的兵部尚书熊明遇等人,授朱大典为右佥都御史、山东巡抚,授谢三宾为山东巡按御史、兼军前监,命二人率兵数万及关中劲旅前去解莱州之围。彼时吴三桂、刘良佐等著名大将均在援军中为偏将。这支临危受命的援军连战皆胜,杀死贼帅李九成,孔有德败逃,莱州城围始解。不久,登州亦平。论功行赏,朱大典升兵部右侍郎,仍为山东巡抚,谢三宾则升任太仆少卿。
因崇祯五年监军登莱之役,谢三宾一战获胜,名扬天下,可谓功业卓著。他曾自撰《视师纪略》一书,记录其军功,时人也均对其寄予厚望。可惜不久后即因丁父忧而解职归乡。丧期满后,又遭到内阁首辅温体仁的抑制,一直不得再起用。他心灰意冷,再无意仕途,遂在杭州筑“燕子庄”别墅定居,购湖庄,买古籍,写诗作画,过起了富足翁的闲散日子。
对于柳如是而言,谢三宾大她二十八岁,虽然年纪大了些,然其人英武强壮,仪表堂堂,颇有儒将风度。有诗画之才,又是当世藏书大家,重金收购了不少古籍善本。最关键的是,他对柳如是容貌才华倾慕已久,愿意量珠以聘。
无论是身望、地位,还是才艺、财富,谢三宾都可算是柳如是这类青楼女子从良的上上之选。柳如是也感觉对方对自己用情颇深,是个可以托付终身的男子,遂答应先交往一段时间。谢三宾大喜之下,遂倾尽全力讨好美人,特意用李白“月寒江清夜沉沉,美人一笑千黄金”诗句名其诗集,曰《一笑堂集》,寓意柳如是一笑值千金。又有《湖庄》一诗云:
数椽新构水边庄,草舍题名燕子堂。栖处不嫌云栋小,来时常及柳丝黄。
愿言江左家风旧,不贮徐州脂粉香。月夕风晨联一笑,此非吾土寄相羊。
流露出与柳如是往还正密时不无得意的心情。
然而这一段同居生活并没有持续很长时间,时隔不久,柳如是即表示要与谢三宾分手,搬离了燕子庄。谢三宾却不肯就此罢休,苦苦纠缠。柳如是干脆离开了杭州,远避他乡。江南一带有人将她与名士交往的经历编成歌谣传唱道:“西铭湖市赏初春,卧子秋潭醉锦茵。几复党魁都入幕,不堪著个谢三宾。”
“西铭”是张溥的号。“卧子”指陈子龙,其《秋潭曲》为柳如是而作。“几”即几社,为陈子龙所创。“复”指复社,为张溥所立。这首歌谣是说,几社、复社首领都曾是柳如是的入幕之宾,她却选上了不堪入流的谢三宾。一时传唱四方,柳氏愈发成为江南传奇人物。
这柳如是自小被卖入吴江盛泽归家院为妓,虽不知道父母身世来历,言谈中却带有明显的嘉兴口音,因而被理所当然地认为是嘉兴人氏。这是嘉兴人好谈论她的重要原因。另外一点,最近有传闻说,柳如是为躲避谢三宾的追求,来了嘉兴,目下正住在吏部郎中吴昌时的竹亭湖墅中。
虽是流言,却并非空穴来风。仔细推敲起来,这倒确实是极有可能之事——
柳如是自小流落吴江为妓,无亲无故,对家乡嘉兴应该没有什么印象和感情,但嘉兴却有一处名胜园林,即竹亭湖墅,足以吸引她至此。这园子由当世建筑大家张涟设计修建,不但是嘉兴最出色的私园,号称“江南名园”,还是东林、复社在江南的中心聚会场所。主人吴昌时虽自崇祯七年进士及第后便在朝中为官,但复社领袖张溥却长年住在竹亭湖墅。东林党领袖钱谦益也时常赶来这里,参与诗酒聚会。柳如是素以吴江盛泽归家院为家,并无其它栖身之所,若要避开谢三宾势力,唯有重投旧情人怀抱。而今天下声名最著者,无人能及得上张溥,虽在野为民,却能遥控京师局势,指挥大局。自从复社成立以来,张溥因有“一呼天下应”之势而广遭嫉恨,他却总能化险为夷,不但逃过了多次政治迫害,还将入阁八年的内阁首辅温体仁拉下了马,足见其能耐之大。柳如是若是向他求救,谢三宾除了退避三舍之外,别无它法。
正好酒保过来送酒,听见众人热议柳如是,更有人因猜测她是否人在嘉兴而打赌,忍不住插口道:“柳娘子目下人就在吴家园子中,千真万确。”
吴家园子即是当地人对竹亭湖墅的习称。慕云酒楼又是吴昌时名下的产业,酒保的话当然比坊间捕风捉影的蜚语更可靠。
立即有人应声问道:“小哥儿怎么能如此肯定?可是你往吴家园子送酒时亲眼见过柳如是?”
酒保见一干人的目光“唰”地投向了自己,忙连连摆手道:“小的是没有见到柳娘子本人啦,是听园子里的厨子说的。他说厨房里尽是药气,好几天都不散,都是被柳娘子的药弄的。”
有人问道:“柳娘子生病了?生的什么病?”不待酒保应声,便有人主动答道:“那还用说,当然是风流病。”又有人答道:“你说的不对,应该是花柳病。”
一干人哄笑了起来。众人虽口中肆意调侃嘲讽,但各自心底却对柳如是神往渴慕之极——一想到如此多的俊秀名士被她所迷,其人必有绝世风姿,而今绝色佳人就住在隔壁不远处的竹亭湖墅中养病,春闺寂寂,幽怀入梦,即使只有空念遥想,亦是令人心醉不已。
一旁一对中年夫妇听到,忙招手叫过酒保,问道:“那些人议论柳如是来了嘉兴,可是真事?”
这对夫妇是昨晚住进酒楼的客人。男的温和儒雅,名叫许誉卿,女的清秀斯文,姓王名微。前者是松江名士。后者曾是江南名妓,饱经风霜,三十余岁才嫁给了许氏,虽然是妾,却是娶以嫡妻之礼。许誉卿本人是进士出身,因名列东林党人而卷入党争,仕途不顺,在朝中几起几落,而今闲居在野,与王微相伴,漫游江湖。
酒保对许氏夫妇印象极好,忙应道:“是真的,是真的,柳娘子就住在吴相公的竹亭湖墅中,我们当地人都叫那吴家园子。”他虽然并非伶俐之人,然终究迎来送往惯了,阅人极众,打量二人神色,试探问道,“莫非许先生和王娘子认得柳娘子?”
王微抿嘴微笑,并不回答。许誉卿则指着桌上那盘已下去大半的新鲜竹笋道:“这哺鸡笋是早笋吧?鲜嫩香甜,味道真不错,再来一盘。”
酒保见二人并不否认,料想他们一定是柳如是的故人。转念想到那柳如是名气实在太大,若能打听到一些内幕消息,保不齐可以作为日后的独家热门谈资,忙道:“二位可要去探访柳娘子?小的常去吴家园子送酒,可以带路的。”
许誉卿不置可否,只道:“有客人进来了,快不快去迎客。”酒保吃了个闭门羹,只得闷闷去了。
许誉卿道:“微娘可想去探访隐娘?”王微道:“嗯,当然。既然知道隐娘人在嘉兴,没有不去拜访的道理。”转头正好见到酒保引着一名老者上楼,那老者虽然戴着眼纱,身形却十分熟悉,不由一愣,问道,“相公,你看那个人……”
许誉卿略略一看,便吃了一惊,道:“呀,是阮大铖。他来这里做什么?”王微道:“好像哪里有事,哪里就少不了他。”
当今崇祯皇帝即位以来,以“逆案”为名铲除阉党,阮大铖见风使舵,幸免于难,只处徒刑三年,准许纳赎为民,但永不叙用。然此人名利之心极重,好弄权术,虽然被削籍为民,却从来从来没有安分过。为了能在士林中立足,他一再想与东林、复社讲和,却始终不被接纳。
崇祯八年(1635),李自成的农民起义军进入安徽,阮大铖避居南京。这个并不懂军事的文人并不甘心就此埋没,暗中谋划,想在乱世中施展一下身手。他开始广交江湖人士,结成文社,谈兵说剑,图谋以“边才”的身份而被起用。
金陵富庶繁华,都会之地,靡丽之乡,素以风月闻名。如钱谦益《金陵社夕诗序》云:“海宇承平,陪京佳丽,仕宦者夸为仙都,游谈者据为乐土。”纨茵浪子,潇洒词人,往来游戏,马如游龙,车相投也。其间风月楼台,尊罍丝管,以及栾童狎客,杂妓名优,献媚争妍,络绎奔赴。垂杨影外,片玉壶中,秋笛频吹,春莺乍啭。
当时南京聚集着大量复社名士,如有“复社四公子”之称的方以智、陈贞慧、侯方域、冒襄等。众俊才结伴成群,登高赋诗,激浊扬清,品评人物,好不惬意。明末文人纵酒狎妓成风,复社的公子们自然也不能免俗,无不以风月为雅事。有人曾用“嫖妓不忘忧国,忧国不忘宿倡”来形容时下的社会风气。于是,由士人和妓女共同镂刻成的秦淮文化,写就了中国娼妓文化史上最浓墨重彩、最有文化含量的篇章。秦淮烟水罩上了一层旖旎色彩,浓艳得有如锦缎上落满了桃红化不开。名士们尽情地领略着秦淮河畔的烟花风情,那里灯红酒绿,流彩溢香,歌舞不休,颠痴狂笑,与北方兵荒马乱的情形判若两个世界。时间似乎在秦淮河停滞了,那美好的一瞬令人难忘。
复社四公子之一的侯方域家世显赫,本人才华出众,风流倜傥,家资万贯,喜结宾客,举止豪奢,恋上了秦淮河畔媚香楼里的红姑娘李香君。两人接连几次交往之后,便双双坠入了爱河之中,缠绵难分。
按当时风尚,如果哪位客人钟情于一个妓女,只要出资举办一个隆重的仪式,再给妓院一笔重金,这个妓女就可以专门为这一位客人服务了,这套手续称为“梳拢”。梳拢所需资金,因梳拢对象名位高低而不同。侯方域是因为要参加乡试而来南京,彼时其父侯恂尚被关押在刑部大狱中,实不方便在这个时候向家里伸手要钱作纳妾之用,虽有心想梳拢李香君,却又无能为力,不免愀然不乐。李香君却劝慰情郎道:“脱裙衫,穷不妨;布荆人,名自香。”其人格气节足见一斑。
正在侯方域犯难之时,友人杨文骢雪中送炭,给了他大力的资助。有了资本,梳拢仪式很顺利地办了下来。
然而不久后,侯方域意外得知那笔钱并不是杨文骢自己拿出来的,而是阮大铖出资,目的在于送给侯方域的一个人情,通过拉拢他来缓和与复社名士们的关系。侯方域素来痛恨阮大铖的人品和奸行,了解真相后十分气愤,设法筹集资金,将钱退还给了阮大铖。阮大铖为此深深忌恨侯方域,咬牙切齿地道:“老夫有意与他们攀交,这些小子们竟如此气傲,看老夫将来有朝一日,一定要给他们点颜色瞧瞧!”由此加快了东山再起的步伐。
阮大铖的政治野心很快被复社人士察觉。众名士担心其人成为魏忠贤第二,决定联手予以迎头痛击。
崇祯十二年(1639),复社人士趁南京乡试的机会,在淮清桥桃叶渡冒襄寓所召开复社金陵大会。会上,复社名士联络天启年间遭阉党迫害致死的东林遗孤,一齐声讨阮大铖,称其为“逆案中人”,并正式发表《留都防乱公揭》。檄文称要全面声讨阮大铖罪状,目的在于“以存此一段公论,以寒天下乱臣贼子之胆”。檄文曰:“其恶愈甚,其焰愈张,歌儿舞女充溢后庭,广厦高轩照耀街衢,日与南北在案诸逆交通不绝,恐吓多端。”文中还多方揭露了阮大铖“献策魏珰,倾残善类”、“阴险叵测,猖狂无忌”等罪行。
当时在《留都防乱公揭》上签名的有一百四十二人,均才名显赫的文士,领衔者是东林党后人代表顾杲和黄宗羲。檄文发布后,阮大铖恼怒欲狂。然复社派人四处散发传单,声势浩大,锐不可当,他不得不闭门谢客,深居简出,暂避风头。因为《留都防乱公揭》这件事,阮大铖与东林、复社结下了难解深仇。
许誉卿与阮大铖同年,均是万历四十四年(1616)进士,但许氏既是东林党人,对阮大铖之类的阉党最为痛恨。数年前,东林、复社借名士陈继儒寿宴之机在松江集会,阮大铖也适时出现,还闹出了不少事。而今他又忽然现身在复社聚集之所嘉兴,当然不会是无缘无故。
一想到阮大铖心机极为深刻,许誉卿立即露出了警惕之色,忙站起身来,预备径直上楼去寻阮大铖,当面质问其来意。却正好在楼梯口遇见了复社领袖张溥。张溥亦是头戴笠帽、脸罩眼纱,身后跟着十数人,派头极大。
张溥一眼认出了许誉卿,极是意外,道:“许兄,想不到会在这里遇见你。”
许誉卿也是一万个想不到,略微寒喧几句,忙低声告道:“张兄,我适才见到了阮大铖。”
张溥听说,便引着许誉卿和王微径直上来二楼的一间阁子,关了房门,这才道:“我一会儿还有事,就长话短说了,是我约阮大铖来慕云楼一聚。”许誉卿闻言,不由得大吃一惊。
复社自成立以来,便以“小东林”自居,攻讦阉党不遗余力。阮大铖作为阉党的代表人物,被复社名士一再围攻,在江南几无容身之地。然几年前,情形陡然起了变化——当时的内阁首辅温体仁采取种种手段诬陷打击东林和复社,东林党魁钱谦益被逮下刑部狱,备受折磨,生命危在旦夕。复社被奸猾之人一再上告,甚至称领袖人物张溥结党谋反,罪名耸人听闻。崇祯皇帝下令彻查,张溥等人百计难以脱身,如惊弓之鸟。关键时刻,有高人出马,一举扳倒任相八年的温体仁,遂解东林、复社之厄。而这高人,就是司礼监大宦官兼东厂提督曹化淳。
曹化淳出力自有其因由,然最终东林、复社最终靠阉党脱困,未免太过讽刺。此后,开始有所谓的“调停之说”,如几社出身的夏允彝、夏完淳父子反对继续党争,主张折衷调停。然而东林子弟黄宗羲、侯方域等人极力反对,称“门户宗盟,杜调停两用之局”,夏氏父子提出“调停之说”,是对局势不明,学问糊涂。最终,调停派还是落了下风。
事隔不久,复社举办金陵大会、发《留都防乱公揭》,公然驱逐阉党阮大铖。这不过才是一、两年前的事,而今张溥竟然亲自约阮大铖见面,这到底是什么缘故?难道是调停说重新冒头,复社要与阮大铖讲和么?
许氏夫妇满脸疑惑,但张溥显然不愿意谈及这个问题,只道:“许兄虽然名列东林,然此事干系重大,内中情由,实在不便相告。而且这件事不能张扬,还望贤伉俪能够保密。”
他既然明里说了,许誉卿再好奇,亦不能再询问。
王微忙岔开话题,问道:“听说隐娘人也在嘉兴,可是真事?”张溥点了点头,道:“隐娘目下就住在竹亭湖墅中。不过她今日约了朋友出游烟雨楼,刚刚才乘船出发,怕是一时半刻脱不开身。二位如果急着与她见面的话,不妨直接去湖心岛寻她。”
许誉卿道:“甚好,正好我们夫妇也想游览南湖春色。还有一件事……”
王微忙轻轻咳嗽一声,打断了丈夫,道:“张先生社里事务缠身,还是不要烦扰他太多。”
许誉卿略微一愣,便立即悟到想要谈及的话题跟朝中党争有关。而张溥甘冒天下之大不韪,约阉党重要人物阮大铖见面,必是跟结党有关,即使将友人的遗言如实相告,他未必听得进去。便即将溜在嘴边的话题重新吞了回去。
恰在此时,门外脚步声纷纷沓沓,又有一群人进来,却是三男三女。
年纪最长的男子三十岁出头,正是文名倾动天下的榜眼吴伟业,也是张溥的得意门生。他一直在南京任国子监司业,新近升任中允谕德,奉召赴京师前,特来嘉兴拜会师长兼复社领袖张溥。
二十来岁的男子姓侯名方域,字朝宗,号雪苑,河南商丘人氏,出身世家,是前户部尚书侯恂之子。他读书甚多,又博闻强记,少时即能辨忠奸,遂有“日后必为国家栋梁”之誉。尤其擅长散文,常有人赞扬他必能重振韩愈文风,而今也是复社中的重要人物,与方以智、陈贞慧、冒襄并称“复社四公子”。
年纪最轻的男子约摸十七、八岁,风仪秀整,英姿勃勃。他姓郑名森,字明俨,拜东林党领袖钱谦益为师后,奉师命改字大木,当下正在南京国子监就学。他的生母是日本肥前国平户岛田川氏,bbr>生父则是大名鼎鼎的郑芝龙——前海盗首领、现大明福建总兵,天下最有权势的人之一。郑森本人出生于平户,幼名福松。六岁时,父亲郑芝龙受明廷招安后,才派人将他接到福建老家。他是家中长子,自然备受重视。成人后因读书成绩优异,考中秀才,更是被父亲郑芝龙寄予厚望,送来金陵求学。
三名正当韶华的妙龄少女分别名李香君、卞玉京、董小宛,均是时下当红的名妓。其中,娇小玲珑、俏丽香艳的李香君已为侯方域梳拢。若非侯父侯恂已被捕下狱长达数年之久,侯方域身为人子,不便在父亲遭难时公然纳妾,他早已将李香君正式娶过门了。清瘦而忧郁的卞玉京则与吴伟业是一对,才子佳人彼此钟情已久。董小宛与李香君同岁,窈窕纤弱,风致嫣然,尚未名花有主,这次是应邀来游嘉兴。
张溥乍然见到爱徒,本极喜悦,然转眼见他居然带着青楼女子来赴复社重要会议,笑容登敛,露出不豫之色来。
吴伟业忙告道:“玉京和香君都不是外人。郑公子一直想来游南湖,这次我特意约了他同来,小宛是专程请来陪他的。”
吴伟业之前在南京国子监任职,是郑森的长官兼师长,即使目下卸任,也有师徒名份,却不敢直呼其名,称以“郑公子”,足见对方身份非同寻常。
张溥虎着脸道:“客人已经到了。伟业,你和小侯先过打声招呼。”
许誉卿这才知道张溥今日在慕云楼召集复社骨干集会,吴伟业和侯方域都是与会者,却不知为何还叫上了阮大铖。
等吴伟业和侯方域离开,张溥才道:“郑公子,三位娘子,抱歉了,复社今日有事,伟业和小侯是不得闲了。不过我会派人带几位去游烟雨楼。”招手叫过一名侍从,吩咐了几句。又道,“许兄和微娘不是想去湖心岛找隐娘么?何不跟郑公子等人一道?也好作个伴。”
许誉卿道:“甚好。”张溥便拱拱手自去了。
那侍从三十岁出头,姓彭名莱,精明干练,是张溥最最得力的心腹,上前招呼一声,笑道:“各位,这就请随我下楼吧。”
卞玉京虽为秦淮名妓,却是不善酬对客人,除非遇到佳人知音,才会谈吐如云。她见吴伟业不在,便兴趣索然,推辞道:“我有些倦了,想先休息一下,就不打扰几位游湖的兴致了。”李香君也道:“我陪卞姊姊。”
彭莱跟随张溥已久,反应敏捷,立即道:“如此也好。这慕云楼后院就有清净的上房,我这就为二位娘子安排。”又转头去看董小宛,显是征询她的意向。
董小宛性情慵懒清淡,最不喜欢热闹,有意步卞玉京后尘推辞不去,然她此次应邀来嘉兴,本就是受命陪伴郑森,郑森想要游览南湖风光,她当然也得陪着,不然对不起丰厚的酬金。微一踌躇,便道:“我还没有到过烟雨楼,很想去看看。”
彭莱便先下楼来,叫过店家吴山,吩咐他为卞玉京等人安排房间。慕云楼本是复社骨干吴昌时名下产业,彭莱又是复社首领张溥的心腹侍从,吴山奉之若神明,急忙亲自陪着卞玉京、李香君往后院去了。彭莱则引了许誉卿夫妇、郑森、董小宛出来。董小宛一下楼来,便习惯性地戴上帷帽,遮住面容。
众人刚出楼门,便有数名劲衣带刀大汉围了上来。彭莱吓了一跳,喝问道:“你们是什么人?光天化日的想做什么?”
郑森忙道:“他们是我的侍卫。”上前责问道,“我不是叫你们不要跟着我么?你们怎么不听命令,私自跟来了嘉兴?”
领头的大汉名叫杨英,躬身道:“属下离开福建时,奉有郑大帅严令,寸步不得离开大公子。属下职责所在,还望大公子体谅。”
郑森挥手斥退侍从,歉然道:“我已经一再叮嘱侍从留在南京,不得妄动,想不到他们还是悄无声息地跟了来,惊吓了彭兄及各位,实在抱歉。”
彭莱笑道:“不碍事,不碍事。郑公子身份非同一般,有侍卫暗中保护是应该的。”
郑森颇为难堪,道:“家父虽剿灭了海盗刘香等人,但其残部尚存。这几年来,常有刺客意图行刺郑氏家族中人,意图为刘香报仇。”
许誉卿倒是能理解内中缘由,道:“怕是不止刘香,十八芝残部也一直想向郑氏复仇。郑大帅多派人手保护郑公子,也是情非得已。”
郑森生父郑芝龙初为海盗时,曾有十七个结拜兄弟,合称“十八芝”。郑芝龙得到他们佐助,成立水师军,横行无忌,叱吒于世界大航海时代的风云中,曾先后击败明朝水师提督俞咨皋统领之福建、浙江水师及买办武商漳州帮许心素等。其中,俞咨皋为抗倭名將俞大猷之子,曾统兵成功驱逐占领澎湖列岛的荷兰人,然而却不敌郑芝龙的“十八芝”,败下藏书网阵来,被崇祯皇帝革去世袭军职。
郑芝龙虽然纵横海上,据海岛,截商粟,但却有一条重要原则:与官军作战时,官军败不追,俘获将士不杀。在福建巡抚熊文灿的斡旋下,明朝廷以高官厚禄为诱惑,招降了郑芝龙。“十八芝”在投降问题上意见不一,迅即开始分裂——郑芝龙胞弟郑芝虎、郑芝豹、郑芝莞、郑芝凤自然誓死追随兄长,另有施大瑄、洪旭、甘辉三人继续奉郑芝龙为主;何斌、郭怀一转而投靠荷兰;杨六、杨七、钟斌、刘香、李魁奇、杨天生、陈衷纪、李国助则不肯归顺官府,继续海盗生涯,后杨天生、陈衷纪二人有意改弦更张,投靠郑芝龙,被李魁奇杀死。
然崇祯皇帝同意招抚郑芝龙的条件,就是要他铲平其他海盗。郑芝龙遂调转刀口,向昔日的结拜兄弟痛下下手,先后击杀李魁奇、钟斌等人,日本华侨侨领李旦之子李国助则倒戈投降明军。到崇祯五年(1632)时,继续为盗的“十八芝”中,只剩下刘香一部。一向支持刘香的荷兰人见郑芝龙势力越来越大,也不得不与刘香断绝往来,派人居中调停,请求与郑芝龙修好。刘香勃然大怒,转而投靠了西班牙、葡萄牙的佛朗机买办集团,又谎称要向明军投降,诱捕了数名明朝官员,均于船头处死。
崇祯八年(1635),郑芝龙以明水师提督之职,奉命引军攻打刘香,其弟郑芝虎随征。两军相战于广东海上,郑芝龙势大,刘香势蹙,难以招架。郑芝虎杀敌心切,口含钢刀,手持藤盾牌,挽绳荡跃到刘香座船上格斗,却被刘香手下人用渔网网住。刘香将船开到郑芝龙座船前,当面杀死郑芝虎,尸体连同渔网一道掷入海中,随即自己引火焚船自尽,其部下或逃或降。
郑芝龙于诸弟中最爱郑芝虎,亲眼见到二弟被杀,哀痛万般,当场晕厥。舒醒后,又亲自与潜水夫一同潜入海中,欲打捞郑芝虎尸体,却始终未能寻获。由于郑芝虎生前未曾娶亲,也无子嗣,郑芝龙便将其留在日本的次子田川七左卫门过继与郑芝虎为子。
虽然郑芝虎不幸战死,然刘香一殁,海盗尽平。福建巡抚表奏朝廷道:“芝龙果建奇功,俘其丑类,为海上十数年所未有。”明朝廷无暇南顾,乐得南疆太平,晋郑芝龙为福建总兵。一夜之间,他成为手握重兵的海疆重臣,炙手可热。
郑芝龙翦除群盗后,取得了制海权,完全掌控了东西洋贸易。日本袄地锁国,退出东亚海洋竞争。荷兰人也俯首与郑芝龙达成海上航行与贸易协议,规定荷兰的对日本贸易,需经郑芝龙将中国特产运至台湾,转手之后,方由荷兰方面运往日本出售。郑芝龙由此建立起郑氏海上独立王国,成为东方海洋世界的唯一强权,称霸东南,愈发不可一世。他从一个生计无着的破落公子,沦落为无家可归的海盗,再到纵横海洋的枭雄,最终成为大明福建总兵,一步一步走过来,打了许多仗,杀了许多人,流了许多血,终归成就大业,也背负了不计其数的血债和仇恨。
许誉卿既了解郑芝龙仇家极众的背景,又婉转劝道:“而今北方一直在打仗,兵荒马乱,江南虽无兵衅,其实也不太平。郑公子不妨多体谅手下人的难处。你想想,万一真有什么事,他们要如何向郑大帅交待?”
彭莱也附和道:“许公说得极是。郑公子,你身份特殊,还是自重些好。”
郑森沉思了一会儿,这才招手叫过侍卫长杨英,吩咐道:“就叫施琅跟着我,你们其他人先留在岸上。”杨英躬身应道:“遵命。”
施琅二十岁出头,比郑森略大几岁,生得人高马大,气宇轩昂。他是郑芝龙结拜兄弟施大瑄的长子,少时曾与郑森一道读书习武,这次受父亲之命充作郑森侍从,其实是想来南京见见世面。听到大公子指名要带他去游湖,颇为兴奋,立即应了一声,走了过来。
彭莱道:“郑公子,也不能让你手下人平白站在这里。各位不妨先去慕云楼赞歇,只要报我彭莱的名字,就会有人安顿你们。放心,我一定会照顾好你们大公子。”
侍从却是一动不动。郑森挥手道:“去吧。”杨英等人这才躬身行礼,往慕云楼去了。
许誉卿叹道:“郑家军训练有素,令行禁止,果然名不虚传,难怪能被朝廷倚为海上长城。若是肯出师戡乱攘外,大明有望矣。”
许氏一句“大明有望矣”,实则是说目下大明局势不容乐观,已濒临绝望——内有李自成、张献忠等义军之忧,外有满清皇太极之虑,大半个中国形同鼎沸,明朝统治危如垒卵。当年曾力主招抚郑芝龙的福建巡抚熊文灿便因为与张献忠作战不力,落了个身首异处的下场。
熊文灿,贵州永宁卫人,万历三十五年(1607)进士。崇祯元年(1628)为福建左布政使,三月,拜右佥都御史,巡抚福建,善遇郑芝龙,使为己用。崇祯五年(1632),擢兵部右侍郎兼右佥都御史总督两广军务,兼巡抚广东。崇祯八年(1635),与郑芝龙联军大败海盗刘香,海盗尽平。熊文灿在闽广任职多年,积赀无算,厚以珍宝结中外权要,谋久镇岭南。然而极富有戏剧性的是,一个死去的刘香意外改变了他的命运。当时崇祯皇帝收到密报,称刘香其实未死,且与熊文灿有勾结。崇祯半信半疑,便借广西采办为名派宦官前去查访。宦官到达广东后,熊文灿送上许多贵重礼物,并大开宴席,留饮十日。宦官喜上眉梢,完全顾不上再去查刘香真死假死一案。酒酣之时,难免议及中原战事。熊文灿击案骂道:“诸臣误国,若文灿往,讵令鼠辈至是哉?”凌云壮志,豪气盖天。宦官当场佩服得五体投地,相信熊文灿有不世之才,回到京师后,竭力向崇祯皇帝举荐。崇祯皇帝信以为真,遂重用熊文灿,拜其为兵部尚书兼右副都御史,总理南畿、河南、山西、陕西、湖广、四川军务,督军围剿农民军。熊文灿被酒后大话所误,不得已离开了广东。他实不知兵,只能依旧采取对郑芝龙的那一套招抚政策来对付农民军,先后招降了罗汝才、马进忠、张献忠等人。然不久罗汝才、张献忠即重新反叛,一路势如破竹,大败明军。崇祯皇帝闻变大怒,以“私通”罪名命锦衣卫逮熊文灿入诏狱处死。时人均称“用熊文灿以误国”。
崇祯皇帝严峻苛刻,除了熊文灿之外,还有大批明朝官员因对农民军作战不力而被杀或是下狱,如复社名士侯方域之父户部尚书侯恂、方以智之父湖广巡抚方孔炤等,都是围剿农民军无果而被罢官下狱。皇帝有严刑峻法来对付臣下,却无良将兵马来剿灭流寇。近来农民军声势愈发惊人,李自成攻破洛阳,杀福王朱常洵,张献忠攻破襄阳,杀襄王朱翊铭。明军主帅杨嗣昌惧怕被崇祯皇帝追究责任,畏惧服毒自杀。这才是不久前才发生的事。
再来看东北战场。自朝廷冤杀大将袁崇焕,辽东局面遂一败涂地,不可收拾。因为无将可用,崇祯皇帝不得不将剿贼颇为得力、曾俘杀闯王高迎祥的洪承畴调往辽东,任为蓟辽总督,主持对清作战。不久前,清军围困锦州。洪承畴亲率马科、吴三桂等八大将、十三万人马驰援。到达松山之时,被满清皇太极率军截断,马科、吴三桂等相继逃走,诸镇兵皆溃。洪承畴本人被围松山,数度突围,均被击败,迄今仍然被困在松山城中。锦州之围益急,而松山外援亦绝。
许誉卿提及“出师戡乱攘外”之语,也并非无稽之谈。如果郑芝龙率海师北上,支援辽东战事,满清有所忌惮,顾此失彼,锦州、松山之围不战自解。朝中曾有大臣蒋德璟提出利用郑芝龙与洪承畴同乡的关系,用郑氏水师解辽东燃眉之急。然新任兵部尚书陈新甲等均竭力反对,认为郑芝龙海盗出身,庸俗粗鄙,不堪大任。锦衣卫官员也认为郑氏与部分清将有旧,未必肯出全力。数年前,满清曾派明降将陈锦南下联络郑芝龙,想劝说郑氏自立为王,从南方牵制明朝兵力。虽遭郑芝龙拒绝,但陈锦之后却在松江华亭与郑芝虎几度谋面。郑芝虎对外自有一套解释,但他和陈锦到底谈了些什么,无人知晓。陈锦被官府逮捕后,由锦衣卫派人押送北上,途中意外被人用武力劫走。不少人、包括锦衣卫同知吴孟明都认为是郑芝虎派人所为,可惜没有证据,也没有人敢轻易动郑芝虎这只过江龙,事情遂不了了之。崇祯皇帝虽认为郑芝龙有对付满清的实力,但思及往事,确实顾虑良多,蒋德璟自身就是晋江人,与郑芝龙同乡,交情不浅,因而也没有将他的提议当回事。
郑森听了许誉卿有心或是无心的感叹,只略微皱了一下眉头,并没有接口。
彭莱机智无比,觉察到气氛有些异样,忙笑道:“今日我奉张先生之命陪几位游南湖,若要尽兴,先得立一条规矩,只谈风月,不谈政事。”王微忙应道:“正该如此。”
郑森听彭莱一口绍兴口音,人又练达圆通,应对得体,很像是传说中的“绍兴师爷”,好奇问道:“彭先生可是绍兴人氏?”
彭莱道:“我原籍山东蓬莱,所以名叫彭莱。不过家母是绍兴人氏,因而自小说得一口绍兴话。”顿了顿,又笑道,“若不是这口绍兴话,听起来像是个绍兴师爷,我也不可能在众士子中脱颖而出,拜在张先生门下了。”
师爷肇始于明代中期,是地方官聘请的幕友的俗称,主要是协助主管官吏处理刑名律例、钱粮会计、文书案牍等事务,并无实际官职。在这一特殊行业里,浙江绍兴籍的师爷精细谨严,善于谋划,处事灵活,才干格外突出,名声极大,久而久之,便形成了一个专门的称谓——“绍兴师爷”。明代万历以后,绍兴师爷已经遍布全国各地,对主管官员的影响力不容小觑。甚至有些衙门聘请师爷时,公开注明要绍兴师爷,以致出现了不少冒充绍兴籍的骗子,真伪难辨。
某地知府曾招考绍兴师爷,应试者一大早就等在官署门口,等到晌午时分,才有侍从出来招呼大家进考场。考场中没有试卷,只有一桌桌的好酒好菜。侍从道:“方知府知道各位饿了,特意摆了这些酒席,让大家吃饭后再进行考试。”应试者大生感激之心,便各自放开肚皮大吃起来。吃完后,侍从出来宣布道:“考试已经结束。你们没有一个是绍兴籍的,都不合格,请你们回去吧。”原来桌上除了大鱼大肉之外,还有一碟碟的绍兴特产霉豆腐。地道的绍兴人都有一个习惯,吃完鱼、肉后,总要吃几筷霉豆腐去去油腻、调调口味。暗中观察的知府见应试者谁也没动霉豆腐,便断定他们都不是地道的绍兴人,因此一个都不予录取。这个故事真有其事,就发生邻近嘉兴的松江府,足见绍兴师爷之热门程度。
郑森对绍兴师爷大名早有所闻,但听说复社领袖张溥也以绍兴口音来挑选侍从,颇为惊异。不过他为人少年老成,亦只是点了点头,不再多问。
刚好这时王微叫了他一声,问道:“郑公子可认得林雪?”
王微与林雪本是旧相识。当年林雪在松江遭难后,便跟随郑芝虎回了闽地。此后王微只从富商汪汝谦口中简略听到过林雪的消息,却不知道郑芝虎死后她的情形到底如何。虽然明知询问郑森未必合适,但难得有遇到郑芝虎亲属的机会,迟疑了一下,还是问了出来。
郑森道:“当然认得。”
王微忙问道:“她人可还好?”郑森道:“应该还好吧。林娘子住在三山,极少出来。二叔在世时,她偶尔还会来安平或是福州。二叔过世后,我就再也没有见过她了。”
忽听得背后有人叫喊,却是吴伟业追了上来。彭莱奇道:“吴学士不是要参加会议么?”吴伟业笑道:“恩师命我今日专程陪几位游湖,不必与会了。”
董小宛忙问道:“玉京姊姊呢?”吴伟业道:“小侯走不开,香君不愿意来,玉京便说要留下来陪她。”又道,“她的性子,小宛是最清楚的。”
董小宛淡淡“嗯”了一声,便不再多问。
一旁许誉卿听见,料想张溥肯派吴伟业来作陪,是因为有郑森在场之故。这彭莱虽然伶俐,终究只是个侍从,要显得隆重,非得有复社中有身份的人出面相陪不可。且不论吴伟业官位,他是张溥入室大弟子,仅此身份,便足以令客人荣耀。但这也是令人大疑不解的一点,今日复社在慕云楼集会,吴伟业和侯方域都是专程从金陵赶来,参会者还有阮大铖这样的人物,想来不同寻常。吴伟业是张溥最得意的门生,心腹之心腹。而侯方域只是个花花公子,虽有文名,迄今还只是个秀才,连举人都没有考上,他能够在复社中有一定地位,全是因为他老子侯恂是东林党的重要人物。跟号称“天下第一美男子”的冒襄一个德性,全是沾父辈的光,才得以名列“复社四公子”当中。为什么是身份重要得多的吴伟业来陪客,而不是人轻言微的侯方域呢?这可实在不像张溥的风格。而且吴伟业即将赴京就任新职,理应对复社的策略有所了解才对。
许誉卿心中既生疑虑,便有意落在后头,对王微说了出来,料想以妻子之聪慧,或许能猜到内中情由。
王微想了想,道:“不外两个原因。第一,或许是张溥到郑森身份非同小可,怠慢不得,也想日后通过他与郑芝龙结交。吴伟业与郑森有师生关系,由他来作陪,比旁人更合适。第二,或许今日复社慕云楼集会的议题跟前户部尚书侯恂有关,侯方域是必须与会之人。”
许誉卿道:“我选第二个。张溥不及钱谦益圆滑世故,他的目光只在京师,对郑芝龙这样海盗出身的人无感。”转念想到近年来复社与权臣的明争暗斗,心中又是一番感叹。
王微叹道:“相公适才在慕云楼遇到张溥时,他并不愿意将实情相告,又何必再多管复社的事?”
夫妇二人一时无话,正好吴伟业扬手招呼许誉卿,王微便自过去与董小宛交谈。
结伴来到码头后,诸人登上一艘画舫,往南面湖心岛驶去。
柳叶乱飘千尺雨,桃花斜带一溪烟。细雨微茫,春色浓郁,正是南湖最旖旎、最迷人的季节。湖面薄雾四起,轻烟飘绕,远处湖心岛、烟雨楼若隐若现。身在湖上,恍入蓬莱,如处人间仙境一般。众人不顾料峭春寒,一起站在船头,观赏这幅巨大的天然水墨图画。
南行不远,便见到有渔夫驾着小船停在湖面上,船舷上停着两只灰白色的水鸟。那渔夫也不打鱼,只拿竹竿往水里乱捅一阵,再唿哨一声。两只水鸟极有灵性,应声而起,在空中盘旋一阵,蓦然俯冲下来,一头扎进水中。
郑森还是头一次见到这种模样的水鸟,觉得十分新奇,问道:“那渔夫是靠水鸟捕鱼么?既是如此,如何要先伸竹竿入水?如此,岂不是将鱼儿都吓跑了?”
许誉卿是松江人,对江南一带的人文风物极为熟识,笑道:“渔夫不是在捕鱼,是在利用沙机子寻宝,他也想学昔日刘伯温访罗爱爱宝钗呢。”
元朝末年,嘉兴有女子名罗爱爱,聪明美丽,工诗善画,人称“芙蓉诗女”。嘉兴当地有在鸳湖北岸凌虚阁举行赛诗的传统,罗爱爱曾在诗会上力挫群才,拔得头筹,被江南二百文士称为“罗善诗”、“罗爱卿”。
当时苗人杨完者镇守嘉兴,奉元朝廷之命镇压张士诚等起义军。他以平叛为名大肆抢劫民间财富和美貌女子,罗爱爱也被苗兵掳到帐中。杨完者看上了她,她却抵死不从,因而被残酷磔死,碎尸丢入南湖中。
不久后,青田名士刘基流落到嘉兴一带,靠驯养沙机子捕鱼为生。某日,一只沙机子从水中衔上来一堆乱发,发丝中还有一支宝钗,钗子上镌刻着“罗爱爱”三个字。刘基早听闻过罗爱爱的凄艳故事,想不到其人已逝,其头发及发钗遗物竟然被水机子捞了上来,叹息不已。
元朝灭亡后,当地人在凌虚阁旁修塔纪念,名“罗爱卿塔”,那只刻着罗爱爱名字的宝钗也被挂在塔尖上,供人瞻仰。明诗人姚兖有诗道:“五龙桥畔散芳洲,登眺凌虚昔有楼。烟靄乍分杨柳榭,风光不断木兰舟。塔悬宝髻当杯出,波荡湘裙入镜游。共说烈姬诗句好,年年青色唤人愁。”
这是罗爱爱的典故,至于本地渔夫用沙机子寻宝,则另有一番来历。嘉靖年间,倭寇祸乱江南,嘉兴一度被大肆蹂躏,城外家庐被灾,数万家仅存馀烬。时人李奎写有《嘉兴遇寇诗》以记当年情景云:
范蠡湖南怅夕晖,孤城初解百重围。天星渚上春芜绿,烟雨楼中燕子飞。
岁月渐衰丘壑鬓,风尘不耐芰荷衣。愁看白骨郊原遍,咫尺西湖阻未归。
一些民众逃难不及,便干脆带着家财跳入南湖中。后来偶尔有渔夫从水中打捞到金银,由此发家致富,成为一方传奇,被人羡慕。亦不时有人效仿。人心贪婪,不劳而获这件事当真有着难以抵挡的诱惑,从古至今都是如此,即使百年来的事实证明打捞沉宝只是徒劳无功之举,迄今还是有人不断尝试,妄图发一笔横财。
众人从许誉卿口中了解了沙机子的来历和异闻,忍不住要感慨一番。然而刚刚绕过渔船,便发现了一件极令人惊讶的事——
前面不远处,又有一名渔夫正在呼喝沙机子入水捞物。他身边还站着一名年青女子,二十三、四岁模样,兰缎儒衫,青巾束发,一身男子打扮,容颜略见憔悴,却依旧丰姿楚楚,难掩丽色。她手中握着一顶斗笠,眼睛瞪得老大,紧紧盯着水面,神色竟是比渔夫还要紧张。这女扮男装的女子,正是柳如是。
第二章 入春惘惘,至今辍吟
江南山水之妙,在于淡雅天真,幽闲秀雅,可以避世,可以修静。置身其中,云水飞动,意出尘外,慢慢感受,悠然品度,方能心旷神怡,飘飘欲仙。而不该是走马观花般地一览而过。此即复社名士冒襄所言:“游人一登烟雨楼,遂谓已尽其胜,不知浩瀚幽渺之致,正不在此。”
紫燕翻风,青梅带雨,共寻芳草啼痕。明知此会,不得久殷勤。约略别离时候,绿杨外,多少铺魂。才提起,泪盈红袖,未说两三分。
纷纷,从去后,瘦憎玉镜,宽损罗裙。念飘零何处,烟水相闻。欲梦故人憔悴,依稀只隔楚山云。无过是,怨花伤柳,一样怕黄昏。
——陈子龙《满庭芳》
嘉兴古名槜李、嘉禾,属于典型的江南水乡,没有名山大川,却是风光自然,清新可喜。春秋时,这里属于越国国土,由于靠近吴国边境,遂成为两国争战角逐之处,著名的“槜李之战”便发生在这里。
周敬王二十四年(前496),春秋霸主吴王阖闾听闻越王允常病死,便趁越国国丧,兴兵伐越。越国新君勾践勾践率兵抵御,在槜李摆开阵势。吴军军阵严整,无隙可乘,勾践几次派军强攻,吴军阵脚不动。于是勾践又派出一队罪犯出战。罪犯排成三行列阵,将剑横在脖子上,道:“两位国君出兵作战,下臣触犯军令,在君王的队列之前丢丑,所以不敢逃避刑罚,谨自首而死。”于是都自刎而死。吴军为这种壮观的自杀场面所震惊,都惊异地出来观看。勾践乘机下令攻击,大败吴军。越国大夫灵姑浮以戈击中吴王阖闾,阖闾脚趾被击断,鞋也掉了一只。吴军败退途中,阖闾因伤势过重,死于距槜李仅七里之遥的陉地。
两年后,阖闾之子夫差为报父仇而率军攻越,大败越国,越王勾践听从大臣文种、范蠡之计,向吴王夫差卑辞求和,情愿称臣归附。夫差因胜而骄,拒不听从伍子胥灭越之劝告,答应了勾践的求和。勾践受尽奇耻大辱,卧薪尝胆,立誓报仇雪耻。又用美人计,献越国绝代美女西施给吴王。传说西施经过嘉兴时,曾以当地名产槜李解渴。她想到从此将远离故乡,侍敌为主,不知何时才能再回到家乡,心中难过,纤指一划,在槜李留下一道指甲痕迹。从此,嘉兴所产槜李果顶均有一道凹洼,人们称为“西施爪痕”。年年岁岁,岁岁年年,光阴荏苒中,吴越往事随风飘散,已不可追,唯有西施划李的故事流传不息。
隋朝开凿江南河之后,给嘉兴带来灌溉舟楫之利,遂成为中国东南最重要的产粮区,被誉为“天下粮仓”。明代在嘉兴设府,下辖七县,秀水、嘉兴两县相连,为府城所在地,另有嘉善、海盐、平湖、崇德、桐乡五县。
嘉兴之胜首推南湖。南湖最享有大名者,并非湖光水色,而是湖心岛上的烟雨楼。嘉兴人开口必提烟雨楼,以至天下笑之。
烟雨楼始建于五代年间,起初修建于滮湖湖畔,为吴越王钱鏐第四子钱元璙所筑,作为登眺之所。这处台榭小筑保留了近二百年,直到北宋灭亡后,金兵南下,才毁于战火。
南宋嘉定年间,吏部尚书王希吕致仕退休后寓居嘉兴,在钱氏旧址上建一小楼,取唐诗人杜牧“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诗意名楼,以度晚年。吴潜在嘉兴为官时,有《水调歌头·题烟雨楼》词云:
有客抱幽独,高立万人头。东湖千顷烟雨,占断几春秋。自有茂林修竹,不用买花沽酒,此乐若为酬。秋到天空阔,浩气与云浮。 叹吾曹,缘五斗,尚迟留。练江亭下,长忆闲了钓鱼舟。矧更飘摇身世,又更奔腾岁月,辛苦复何求。咫尺桃源隔,他日拟重游。
此为嘉兴“烟雨楼”一词始见于历史记载。浩气与云浮,足见烟雨楼依趁南湖,势弯如月,总是笼罩在烟云当中,虚幻飘渺,趣味悠然。
由于南宋王朝偏安江左,带动了中国经济文化重心由北向南转移,杭州、嘉兴、湖州一带更是出现了空前繁华的局面,官员们纷纷选择山水秀美之处营建私宅园林。在嘉兴,著名园林甚多,如潘师旦的会景亭、岳珂的金陀园和柳氏园等。然最广为人知者,还是首推王氏烟雨楼,这当然与烟雨楼的绝佳位置有关——位于滮湖之滨,北望雉堞城垣,西面即是千顷湖水。晓烟苍翠,窗火摇星,倒映波光,最宜推篷写望,即所谓滮湖之环抱。
到了元朝,蒙古统治者残酷剥削汉人,最终导致四方民众揭竿而起。元朝末年,张士诚率领义军攻打嘉兴,为元军守将杨完者击败。战事之后,杨完者又以搜捕反贼为借口纵部行凶,虏人勒赎,烧杀奸淫,无所不为, 57ce." >城外民房几乎烧毁殆尽。在这场大灾难中,烟雨楼也未能幸免,再一次毁于兵火。
明朝嘉靖年间,赵瀛任嘉兴知府,有意重修烟雨楼。他首先疏浚河道,再发动渔夫将挖出的河泥运往滮湖中央,填成一座小岛,取名湖心岛,占地近二十亩。又仿烟雨楼旧制在小岛建楼,仍名烟雨楼。由于四面临水,水木清华,晨烟暮雨,新楼风光比昔日更胜一筹,“楼之胜益奇”。楼阁亭亭独立,宛在水中央。登楼远眺——天垂野尽,涵青洄碧,微雨欲来,轻烟满湖,苍茫迷蒙,疑似仙境,因而当地人又叫其为“疑楼”。
之后倭寇作乱,烟雨楼多有损坏,为风雨之所摧毁最甚。万历年间,龚勉上任嘉兴知府,第一件事便是来到湖心岛,欲登临烟雨楼,然楼已圮不可登。龚勉喟然叹道:“此郡之大观也,岂宜久湮?”于是主持重修烟雨楼。
除了烟雨楼楼阁外,龚勉还在湖心岛增筑了不少亭榭。在北面拓放生池,称“鱼乐国”。鱼乐国碑由书法大家董其昌所书。南面则筑台为钓鳌矶,龚勉亲书“钓鳌矶”三字,刊成石碑,嵌在石台之下,并作《春日登烟雨楼》诗云:
孤屿当空涌碧涛,屿中楼阁入云高。苍茫仙峤浮湖面,缥缈瀛洲隔市嚣。
烟雨一天唯此胜,风流千古独吾曹。春来东海桃花浪,还向矶头钓巨鳌。
殷切期待嘉兴士子能够考取功名,独占鳌头。
有趣的是,钓鳌矶筑成次年,即万历十一年(1583),嘉兴府秀水县士子朱国祚高中状元,应了“钓鳌”的吉兆。从此之后,烟雨楼不仅是登临游览的胜地,且成为“有关一郡文风”的象征,无数文人雅士慕名而来。湖心岛也逐渐由风光名胜之地演变成一处繁华所在,人称“小瀛洲”,除了商船、小贩云集外,还有专供演出的戏台。著名戏剧家屠隆的《彩毫记》便是在烟雨楼戏台上首演,开南湖昆曲之先声,创下“楼倚重楼酒百巡”的壮观景象,传为一时佳话。
崇祯五年(1632),嘉兴知府李化民再度重修烟雨楼,岳元声撰《重建烟雨楼记》,文学家李日华等立碑。在晚明惟耽乐之从的风气下,焕然一新的烟雨楼愈发成为文人宴游酬应必到之地。士大夫们争相在此设宴品茗,临眺题咏,丝竹歌舞,日以继夜。秀水知县李培有诗云:“鸳鸯湖上春光滟,烟雨楼台夜月明。到处管弦留客醉,几船渔火傍人行。”堪称最为写实的南湖春色图。
烟雨楼楼高两层,琐窗飞阁,青瓦粉墙,为砖木混合结构。坐南朝北,入口和楼匾均在南面,北面临水,可远眺城堞。楼阁周围梅杏青青,夭桃似火,杨柳如烟,绿树参差,亦见小致。
楼阁南面有座寺庙,名大士阁。主殿供奉观音大士,还有钟楼傍悬宏钟。内有僧人常年在此驻守,收一些香火钱,在岛上做一些简单的清扫管理,还负责在晨昏之际敲钟报时。此钟因声出水上,益清以远,亦成为嘉兴一景,号称“水上钟”。
大士阁后,左右两侧均建有楼,一为文昌祠,供奉梓潼帝君,一为武安祠,供奉三国名将关羽。阁前东、西各有两亭,一名浮玉,一名凝碧,翼然立于水边。又有两处静室,名禅定斋、观空室,作为游人休憩习静之所。旁有栖凤轩,四周翠竹葱葱,郁然可爱。
南面临湖处即是钓鳌矶,原先仅是一座大石台。龚勉重修烟雨楼时,顺带将石台增高,列级而降,可以临湖垂钓。龚勉手书的石碑即立在台侧,“钓鳌矶”三个大字写得心画神藻,波勒飞动,有苏黄姿韵,亦成为一大景致。石碑旁还有一口井,名“湖心井”,也是龚勉在任时开挖,方便长驻湖心岛大士阁的僧人饮用。
在钓鳌矶上观湖更旷,因而这里也成为搭台唱戏者的首选之处。不但石台上下可供人坐立,南侧空旷湖面上更是可以停靠各种大小的船舸画舫,有广阔的延展空间。
目下正有苏州来的戏班在台上表演一出好戏,名为《牡丹亭还魂记》,是已故临川名士汤显祖的名作,已到嘉兴秀水上演了数日,今日是首登湖心岛,亦围了许多观者。不仅城里民众蜂拥而至,甚至有百里外的乡人专程摇船赶来,以窥姑苏名角风采。仅南面水域上的小船便不下百只之多,黑压压一片,蔚为大观。
尽管钓鳌矶上丝竹声声,紧锣密鼓,吸引了四方视线,烟雨楼中却依然滞留有不少游人。且绝大多数是呼朋唤友,自带酒水菜肴,讲究些的备上鹅黄老酿、银丝鲜鮓,随意些的带一壶清茶、几碟小吃,再向大士阁僧人借了桌椅摆在北面围栏之处,一面欣赏湖光景色,一边把酒言欢,好不惬意,竟是比城中的酒家茶肆还要逍遥自在。有怕旁人来回走动干扰的,便将座位用布幔围上,独享一方小小天地。
棹歌远入秋波绿,塔影中分晚照红。樽酒待游烟雨景,画图著我笠蓑翁。江南山水之妙,在于淡雅天真,幽闲秀雅,可以避世,可以修静。置身其中,云水飞动,意出尘外,慢慢感受,悠然品度,方能心旷神怡,飘飘欲仙。而不该是走马观花般地一览而过。此即复社名士冒襄所言:“游人一登烟雨楼,遂谓已尽其胜,不知浩瀚幽渺之致,正不在此。”喜坐在烟雨楼上品茶评酒者多是文人雅士一类,对于他们而言,美景的吸引力显然要远远大于声乐。
围坐在西北角最佳位置是两男两女。年长的男子三十岁出头,姓李名长祥,字子发,号研斋,达州人。其人有胆有识,曾在家乡以诸生的身份练乡勇守城,与张献忠作战。可惜寡不敌众,最近因避蜀中战乱来了江南,借住在常熟妻兄家中。
二十余岁的男子名叫黄鉴,字水明,号明水,安徽歙县人氏,是以刻书卖书为业的刻工兼书商,出自有“雕龙手”之称的歙县虬村黄氏家族。
最年轻的女子十七、八岁,装扮清新,明艳动人。她姓姚名淑,字仲淑,工诗善画,是金陵有名的才女,因其住在钟山一带,故号称“钟山秀才”。且有绝世姿容,善于梳妆打扮,每一出游,秦淮丽人争相窥仿,是南京的风云人物,众多名妓亦自愧不如。
然而名气太大,亦有麻烦上身。当今崇祯皇帝宠爱艳丽多姿的贵妃田秀英,对相貌平庸的周皇后则相当疏远。田秀英是“瘦马”出身,仪态万方,风姿远非后宫其他女子所能比拟。国老嘉定伯周奎为帮助女儿对付田贵妃,特下江南广选美女,凡淑女名妓,均不放过。姚淑正当妙龄,尚未婚嫁,自然难逃这场劫难。不得已之下,她抢在周皇亲来金陵选美之前与人订了亲。坐在她身侧的黄鉴便是她的未婚夫,曾刊刻出版过她的文集,为她才色倾倒,一直情有独钟。
年长一些的女子二三十岁,姿色中等偏下,有姚淑这样的绝色美人坐在一旁,她的容貌服饰便如同乡下村姑一般。她就是被人誉为“德胜于貌”的嘉兴才女黄媛介。
黄媛介,字皆令,出生于儒学世家,是黄洪宪族女。自幼聪敏,继承家教,通经史,在诗、词、文、赋上成就很高。如其广受欢迎的《闲思赋》云:
惟古人之不作兮,咏遗篇之渺茫;意欲欻举而无合兮,心远降而自伤。何伊人之不多怀兮,托幽会于灵神;故素所悦爱兮,冀一见而相亲。致微辞而献诚兮,竟不接而弃我;眷彼美而长怀兮,竭平生而增慕。既不察余之哀情兮,何踌躇而不去?诵诗书以自陈兮,使君王之道光。接一语以迥隔兮,怅永昧于椒房;身欲去而顾留兮,羡浮云之飞扬。曾不得而相抚兮,渺一世而沉藏。何慷慨之不绝兮,人各具此深情。不延赏于君德兮,竟伤怀于友生。固陈迹之可哀兮,当新怨之未平。怪清风之夜吹兮,音声凄而不绝;清惨怛而易增兮,心惆怅而焉歇?保高人之胸襟兮,虑已开而更结。
清洒高洁,韵味深远,为复社名士吴伟业激赏,认为有魏晋风致。黄媛介也由此与吴伟业结为诗文好友。
可惜这样一位才女,迄今尚未出嫁。黄媛介幼年时许配给同郡杨世功,后杨家一贫如洗,无力生活,流落到外地,杳无音讯。父兄均劝黄媛介改嫁,她置若罔闻。有富豪家愿以千金为聘礼,娶她为妾,她也毫不动心。复社领袖张溥读到黄媛介的诗词文章后,大为倾倒,上门求亲。当时张溥方入翰林,享有盛名,其人亲自登门,令黄氏父母受宠若惊,极力攒托。凡人均有虚荣之心,黄媛介久闻张溥大名,亦颇为心动,欣然答应见面。哪知第一次相亲后,黄媛介竟断然拒绝了张溥,还对父兄道:“我以张公名士,欲一见之。今观其人,有才无命,可惜也。”原来她假意答应约会,只是想看看声名倾动天下的复社领袖到底长得什么样子。好在张溥并未计较,闻言后只是哈哈一笑。
黄媛介之姊名黄媛贞,字皆德,跟妹妹一样才华过人,能诗词,工书法。嘉兴才子朱茂时某日经过黄府,听到墙内黄媛贞诵读 href='9038/im'>《史记》之声,怦然心动,当即上门提亲,娶其为妾。当时黄媛贞年仅十五六岁。黄媛贞嫁入朱家后,因才华备受敬重,传闻公公朱大启所写书札,均是出自其手。
李长祥与黄媛介算是亲戚。他妻子亦是姓黄,名叫黄青萍,与黄媛介同族。他这次来嘉兴,并不是特意来访黄氏,而是受朋友之托来找一个人,黄媛介是中间牵线者。黄鉴则是为黄媛介姊妹刊刻诗文事宜而来。姚淑仰慕黄媛介才名已久,专程赶来结识相会。四人早已互相厮见过,今日相聚烟雨楼,原是新来嘉兴的李长祥挑头,以黄媛介的名义,要约见一位贵客。
几人谈了一番诗文,见约定的时辰早已过了,却还是不见贵客出现。李长祥不免有些着急起来,道:“会不会是有什么事耽误了?”
他刚想要起身下楼查看,忽有一名年轻男子莽撞地揭开布幔,问道,“哪位是黄媛介黄娘子?”黄媛介忙起身应道:“我就是。阁下是……”
那人正是郑森侍从施琅,简短地道:“诸位是在等柳娘子么?她让我来叫几位过去。”
姚淑大是好奇,问道:“柳姊姊人到了湖心岛么?”
施琅这才留意到姚淑,登时为她惊艳容光所惊住,愣了一愣,才结结巴巴地道:“啊,你……你是钟山秀才,我在南京见过你。”
姚淑是金陵著名美女,早已见惯男子为自己神魂颠倒的局面,加上她本人性情活泼奔放,没有传统仕女的矜持和娇羞,倒也不以为意,只笑道:“是啊,我的外号叫钟山秀才。不过我可不记得见过你。”施琅道:“上次在秦淮河边,娘子……”
黄鉴忙挺身挡在未婚妻面前,警惕地问道:“你是谁?当真是柳娘子派你来的么?我怎么瞧你不像复社中人。”
施琅忙道:“我确实不是复社的。我是……”忽想到就算报出自己的名字,对方也没有听过,而郑森则十分不喜侍卫在外面报他的名号,便改口道:“我是临时替柳娘子来送信的。”
李长祥问道:“柳娘子人到了么?”施琅道:“到了,就在前面码头的画舫上。”
姚淑奇道:“烟雨楼这里风景最好,我们还特意赶早到了,为的是占了个好位置。柳姊姊既然到了湖心岛,为何不肯上烟雨楼来相见?”施琅道:“嗯,这个……柳娘子好像是看见了什么人,不大方便上来。具体我也不清楚,各位不妨到船上当面问她。”
李长祥遂拾了脚下包袱,挥手道:“既是如此,我们就移步下楼吧。”
黄媛介忙招手叫来仆人,命他收拾好布幔、茶具等物,先携回船上等候。
施琅忙道:“这里观湖极佳,不妨将这位置留给我家公子。”
李长祥问道:“你家公子是谁?”施琅道:“嗯,他姓郑,跟朋友先去那边看戏了。”
黄媛介闻言,便命仆人先留在这里,好站住位置。施琅引李长祥等人到码头,指明柳如是所在画舫后,便自去岛上寻郑森了。
柳如是在南湖上遇到彭莱一行后,便搭乘画舫同来湖心岛。诸人虽好奇她如何会怪异地出现在渔夫的船上,还目不转睛地观望沙机子往水中寻宝,但她只字不提,旁人也不好相问。
王微有话要对柳如是说,便与她单独进来船舱,告知道:“徐霞客徐先生过世了。”
徐霞客即是江阴旅行家徐弘祖,霞客是他的号。他从年轻时便志在千里,不应科举,不入仕途,放志远游,游山川如会知己,探穷奥如掘至宝。所到之处,探幽寻秘,并记有游记,记录观察到的各种现象、人文、地理、动植物等状况。
最近这次出游云南,始于崇祯九年(1636)。徐弘祖已年届五十,大笑出门,立志跋涉蛮荒,考察西南地貌。同行者有顾姓仆人。另有江阴迎福寺僧人静闻,他刺血写成法华经一部,愿供于云南的鸡足山,所以与徐弘祖结伴而行。次年,三人夜泊湘江新塘时,遇盗焚舟,静闻、顾仆受伤,行李财物尽失。徐弘祖没有为之却步,设法取得友人资助后,又重新上路。当年九月,静闻因水土不服,病死于广西南宁崇善寺。徐弘祖背负静闻遗骨,与顾仆分担行李,历时一年余,终于到达鸡足山悉檀寺,代静闻料却了遗愿。崇祯十一年(1638),顾仆不堪忍受困苦,卷包潜逃,徐弘祖在僧人们的帮助下继续考察。后终于病倒,再无力行走。丽江知府木生白派人用轿子将他送到黄冈,由黄冈乘船到京口,辗转回到家乡江阴。
到家后,徐弘祖料想时日无多,即开始着手安排后事,将旅行中记录的手书原稿交给外甥季梦良整理。另外,他有一个重大消息,要告知在朝中任职的好友黄道周。打听之下,才知道黄道周正被关在刑部大狱等死,已是朝不保夕。
黄道周,字幼玄,号石斋,福建漳浦人。年少家贫,因刻苦攻读而成才,精通经学、史学、诗赋、天文、历法、数学,且能书画,时人称其“学贯古今,所至学者云集”。徐弘祖评他“字画为馆阁第一,文章为国朝第一,人品为海内第一,其学问直接周、孔,为古今第一”。天启二年(1622)进士。为人严冷方刚,不偕流俗。步入仕途时,正值阉党魏忠贤擅权,黄道周与人相约,要尽言报国,共劾魏党。崇祯时,任少詹事,兼翰林侍读学士,却因为刚直敢言一再早贬,受尽发配、囹圄之苦。
原来崇祯皇帝任用大臣杨嗣昌和熊文灿围剿农民军,熊文灿力主招抚议和,为时任翰林学士的黄道周所指斥。崇祯皇帝召开御前会议,命杨嗣昌与黄道周当场辩论。黄道周犯颜谏争,观者莫不战栗。急功近利的崇祯皇帝袒护杨嗣昌,斥责黄道周道:“一生学问,只办得一张佞口。”黄道周高声争辩道:“忠佞二字,臣不敢不辩。臣在君父之前独独敢言为佞,岂在君父之前谗诌面谀者为忠乎?”又厉声逼问崇祯道:“忠佞不分,则邪正混淆,何以治?”崇祯皇帝气得脸色都青了。
这场有名的辩论之后,黄道周因当面顶撞皇帝,被连贬六级,赶出京城,到江西按察司当小小的照磨。不久,江西巡抚解学龙在评价其下属官员时,对黄道周推崇备至,以“忠孝”为由向朝廷举荐,称他有资格入阁拜相。崇祯皇帝闻言大怒,说二人以伪学欺世,以党邪乱政,削了解学龙的学籍,将黄道周逮进刑部大狱,预备处死。
徐弘祖得知经过后,忧心如焚,恨不得立即插翅飞到北京,可惜他身患重病,不能行走,便派长子徐屺赶往京城探望黄道周。徐屺设法入刑部大狱见到黄道周后,告知父亲近况。黄道周听说徐弘祖生病,老泪纵横。然他本人身陷牢狱,命悬一线,也不能为老友做些什么。徐屺回报后,徐弘祖担心黄道周安危,病情加剧,几日后便不治身亡。
柳如是当年在松江名士陈继儒七十五岁寿宴上曾见过徐弘祖,对其人印象颇深,忽惊闻他已经过世,先是一怔,随即心中一紧,难过之余,又生出岁月婆娑、世事无常的感觉来。
王微道:“我特意告知隐娘这件事,是因为还有另外一件事——徐先生在西南旅途中,曾救治过一个麻疯病者。那人自称是前大明辽东军士,后随主帅投降了满清皇太极。然他本是广西人,思念家乡,遂逃了回来。他既已降敌,只能隐姓埋名,远远观望亲朋好友,以免牵累他们,心中颇为懊悔。临死前,他告诉徐先生说,皇太极采纳降人沈文奎之计,派了奸细混入京师,专门挑拨大明朝廷党派相斗。”
柳如是吃了一惊,问道:“这沈文奎是谁?奸细又是谁?”
王微道:“沈文奎是个汉人书生,官任宏文院学士,主持满人文馆。至于其来历,那病者也不十分清楚。但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徐先生认为他说的奸细一事应该是真的,可惜的是,他也不知道奸细的姓名。徐先生原本想将这件事告知黄道周先生,然而徐屺到京城后,见到黄先生在大狱中被折磨得体无完肤,自身难保,便没有好意思张口。徐先生听到徐屺回报,急怒攻心,当即晕了过去。他病危时,我正好路过江阴,他便将这件事断断续续地告诉了我,托我有机会转告给钱谦益钱公。”
徐弘祖素来与钱谦益交好,曾几次到常熟拜访,二人常有诗文唱和及书信来往。他转而选择钱谦益,除了因为对方是值得信任的老朋友之外,还兼有东林党魁的身份。自万历党争兴起以来,东林党从来都是先锋主力,政治舞台上少不了他们的身影。按徐弘祖的想法,是希望钱谦益出面斡旋,说出满清派奸细挑拨明大臣争斗真相,平息朝中党争,不要再继续被奸细所利用。
徐弘祖过世后,王微和丈夫许誉卿便立即动身赶往江苏常熟,预备找到钱谦益,完成徐弘祖遗愿。然钱谦益人却不在,其家人也不知道他到底去了哪里,只隐隐约约地说可能去了杭州。许氏夫妇又雇船南下,打算前往杭州。想不到今日在嘉兴慕云酒楼意外见到了复社领袖张溥。以目下复社的声望和地位,张溥当然比钱谦益更有影响力,许誉卿便欲提及徐弘祖所告知的满清奸细一事,却为王微阻止。他夫妇二人后来私下商议,一致认为张溥为人刚毅自大,很难听得进旁人意见。既然柳如是人也在嘉兴,又住在竹亭湖墅中,也许正如传说中那样,她和张溥又旧情复燃了。那么将事情缘由告诉她,再通过她的口转告张溥或是钱谦益,肯定效果更佳。
柳如是听了前后经过,微一思忖,即道:“先有一件事要告知微姊姊,钱谦益钱公目下就在嘉兴,他人也住在竹亭湖墅中。似乎是张溥近期要召集一次重要会议,除了复社骨干外,也邀请了钱公。但具体涉及什么,我也没有多问。”
王微忙说了适才在慕云楼先后遇见阮大铖和张溥之事。
柳如是沉吟道:“钱公一早便出门了,说是要去北门迎客。大概他们一直在策划的会议,就安排在今日。”
王微很是纳罕,问道:“如果是秘密会议,为何要选在慕云楼这样的地方?选在私人宅邸,如竹亭湖墅这样的地方,不是更隐蔽、更安全么?”
柳如是道:“微姊姊有所不知,因为复社以嘉兴为聚集之地,这里表面风平浪静,其实并不太平。朝中不断有首脑人物派人监视着竹亭湖墅,日夜不停。我猜张溥不愿意外人知道他最近与哪些人会过面,将会议安排在人来人往的酒楼中,应该也是为了避人耳目。”
柳如是所言“首脑人物”,是指前内阁首辅温体仁和现内阁..首辅薛国观。温体仁在位八年,于政治上一筹莫展、一无建树,唯在玩弄权术、排除异己上得心应手,千方百计地诋毁东林党和复社,更是利用手中权势,采取种种手段迫害钱谦益和张溥两位党魁。张溥于崇祯四年(1631)中进士后,授翰林院庶吉士。因血气方刚,得罪了内阁大学士温体仁,备受攻讦,不得不请假还乡,自此再也返回官场。
起初,因内阁首辅周延儒为张溥座师,周延儒也希望援引张溥为自己效力,因而千方百计地维护复社。野心勃勃的温体仁便暗中开始对付周延儒,一心想取代其成为首辅。他利用周延儒与宦官交恶,最终利用宦官势力逼迫周延儒辞职。崇祯六年(1633),周延儒被排挤出朝,温体仁一跃成为内阁首辅,得以独掌内阁,之前的平衡局面被打破。他开始有计划地排斥异己,东林和复社成为他首当其冲的打压目标。张溥被迫辞职,他见自己在仕途上难以有建树,便开始走一条道路来介入政治——利用复社巨大声望,来引导舆论。
崇祯六年(1633)春,张溥在苏州虎丘召开大会。先期传单四出,广为知会。开会之日,山左、江右、晋、楚、闽、浙等地复社成员坐船坐车络绎而至,往来丝织,与会者达几千人之多。虎丘寺大雄宝殿人满为患,水泄不通。寺中生公台、千人石,鳞次布席皆满,座无虚席,是复社历史上最大的一次集会。苏州有商家立即以复社会命名,刻之碑额,引人围观。由于复社风行一时,许多私家船只甚至挂上写着“复社”字样的灯笼作为装饰。一个文社,竟有如此轰动效应,观者无不诧叹,以为三百年来,从未一有此也。
虎丘大会后,复社声遍天下,人人俱以两张为宗。许多文武将吏及朝中士大夫、学校中生员都争相自称是张溥门下,从之者几万余人。声气之广,威望之重,天下无人能及得上张溥。复社规模日益扩大,以致史称“明季复社大兴,每郡取领袖数人,刊名编籍,互相标榜。甚至衣冠视履皆仿摹成式,望而知为社中人。时流趋之如骛,以得与为荣”。
内阁首辅温体仁见复社有如此声势,亦有所畏惧,命其弟温育仁主动要求加入复社,想以此来缓解与张溥的矛盾。其实这是一个消弭党争的极好契机。不少东林、复社人士主张接纳温氏一方的示好。然复社庞大的活动经费主要依靠少数富裕社员捐助,那些为复社提供经济支持的成员在某种程度上拥有更大的发言权和决策权,如吴昌时虽学问平平,却能一言九鼎。他当时是复社事务的实际主事者,坚决拒绝温育仁加入。加上复社领袖张溥为人鲠固刚愎,行事直道,对温体仁极为蔑视,亦不屑于与他讲和。温育仁由此被拒之门外,颜面失尽。温育仁恼羞成怒,雇人排演了宜兴吴炳所作的《绿牡丹传奇》,极尽嘻笑怒骂之能事,讥讽复社为“社榜”,最喜通过各种舞弊手段操纵科举考试。
《绿牡丹传奇》上演后,复社成员深以为耻,纷纷致信张溥,请求采取措施回击。张溥亲自求见浙江督学副使黎元宽。黎元宽遂动用官方势力,下令查禁书肆,销毁刊本。然不久后黎元宽亦被温体仁以整肃学政为由革职。
经《绿牡丹传奇》一事后,温体仁与复社的矛盾更深了。他见张溥身在乡野,却能遥执朝政,深为忧虑,于是派遣大批心腹前往江南为官,就近监视复社动静,伺机而发。
为了反击当权者的打压,张溥则利用复社才子云集的现实,鼓励社员参加科举考试,甚至不惜揣摸科考题目,结交考官,以科考为社事之重心,以中榜为强盛之基业。崇祯七年(1634),复社在会试中大获全胜,中式者三十余人。崇祯十年(1637),一甲前三名刘同升、陈之遴、赵士春均为复社成员。
温体仁以会试名单比对相当于复社名录的《国表》后,大惊失色。对他来说,大量复社成员得到入仕的机会,无疑是重大威胁。为了削弱复社的科举优势,温体仁做出欲改革弊政的样子,适时抛出了“保举令”,请求废科举而改保举。崇祯皇帝并不同意,称:“科举从来已久,岂能遽废。”于是温体仁又改口道:“臣以为科目虽未能遵废,保举请暂一举行。俟其考成,以两者相校,若科举得人多而保举少,则请仍行科举;若保举得人多而科举少,则请专行保举。”正值多事之秋,崇祯皇帝急于求才,最终同意了温体仁的建议,下了保举令。
张溥得到消息后,立即采取行动,指令各邑社长积极推举复社成员,并联络地方官吏和名流,施加影响。保举名单上报后,温体仁再次比对《国表》,发现一多半的人都是复社成员,不由得怅然长叹道:“念不及此。”他这才意识到复社势力已渗入地方官府,难以轻易撼动。
刚好此时淮安武举陈启新伏阙上《三大弊政疏》,称天下有三大弊端:第一,科举取人;第二,只重进士;第三,由推官和知县中选科道官。主张停止科考,多途选科道官。陈启新的几项主张均对复社不利,因而立即得到了温体仁的支持。陈启新被破格授官,进了六科。
然复社也没有坐以待毙,立即联络朝臣,上书弹劾陈启新破坏祖宗法制,称其“非参科目也,是伤国脉也。非参科目诸臣,参孔孟也”。陈启新既得罪了复社,又攻讦科举和进士,得罪了天下读书人。官员大多是进士出身,交相弃之,不肯与他交往,即使是公务之事,也没有人知会他。在极为孤立的局面下,陈启新于军国大事竟无一言陈奏,最终被降二级,不再重用。
温体仁坐任大明首辅,却在与复社的争斗中一败再败,自然极不心甘,苦苦寻找新的机会。他手下亲信多方查访,找到了张溥同乡陆文声,要他出面告发复社。
陆文声年轻时跟随岳父周文潜读书,复社另一位领袖人物张采也曾拜周文潜为师傅,二人有同窗之谊。张采于崇祯元年(1628年)进士及第,又有与张溥“形影相依,声息相接,乐善规过,互推畏友”,号“娄东二张”,二张创立复社后,声名满天下。陆文声成就远远不及昔日同学,颇有嫉妒之心。钱肃乐任太仓知州时,敬慕张采文才,常常向他请教。当时太仓有陶姓恶人,横行乡里,张采列举其罪状,预备向钱肃乐举报。陆文声因与陶有旧,预先泄露了消息。陶遂先赶往钱肃乐之处自辩。张采得知后大怒,其人性情刚烈,嫉恶如仇,不能容人过失,当面怒骂不说,还命人将陆文声剥光衣衫鞭打了一顿。
陆文声受此侮辱,引为毕生之耻,由此与张采及复社结下难解仇怨。在温体仁的怂恿下,他上书称张溥等结党,“倡导复社,以乱天下”。崇祯皇帝最厌恶有人结党营私,很快下谕旨道:“太仓复社结党恣行、把持武断,提学臣所职何事?致士习嚣横如此!着倪元珙一面查究惩饬,据实回奏。”措辞严厉,严令南直提学御史倪元珙督察。
张溥听到消息后,立即请出徐汧出面拜访倪元珙。倪元珙本就对温体仁不满,一见徐汧便道:“得生徒主名数人,然后可以塞清议。”意思是让张溥交出几个无足轻重的人,先蒙混过关再说。
徐汧大喜过望,但他也知道倪元珙此举必将得罪首辅温体仁,怕是官位难保,便温言谢道:“社中有杰才,科名恒出其中。但使社局得无恙,公祖目前虽暂屈,后必大伸。”
于是倪元珙抓了几个已废弃学籍的学子,如顾敏思、陶镕、江德淳、董士镕、钱度等人,回奏道:“臣受命督江南学政,奉有复社一案。夫结社会友,乃士子相与考德问业耳;此读书本分事,不应以此为罪。陆文声挟私憾抵欺瞒,故奏事不以实,荧惑上听。臣昧死据实以闻。”兵备参议冯元飏、太仓知州周仲连也上书称复社无可罪,三人均遭贬斥。
与此同时,张溥又派人找到陆文声之子陆茂贞,告道:“若因他人负罪而无故加兵,是城火池殃也,如阴隙何。”陆茂贞于是到北京找到父亲,转告了张溥的原话,又道:“复社党羽半天下,独不为子孙计乎?”陆文声开始害怕起来,于是同意不再与复社做对,找借口离开了京师。
失去了原告兼证人,局面立时陡转。温体仁见陆文声这件事难以扳倒复社,便迅速找到复社的宿敌周之夔,鼓惑其再告复社。
周之夔,字章甫,福建闽县人,崇祯四年(1631)进士,与张溥同年,任苏州推官,负责管理兑漕粮仓。他本人最早加入复社,与复社诸人及东林党人钱谦益、瞿式耜交好。周之夔任苏州推官时,已预定要当崇祯六年(1633)乡试考官。然而当他任期临近时,张溥预先毫不知会,支持时任太仓州知府的刘瞻文担任此职。周之夔由此大忿,怒道:“若我故人,遇事不右我而众辱我。”由此与张溥结怨。正好当年太仓闹饥荒,刘瞻文提议用军储来救济灾民。周之夔便上书告发刘瞻文“行媚乡绅”。不久有圣旨下,刘瞻文被降四级,离任调用。
张溥得知事情起因于周之夔后,勃然大怒,在复社大会上公开责问,丝毫不留情面,周之夔羞愧得无地自容。
事情还没有就此结束。在张溥的影响下,复社上下全力批判周之夔。苏州生员也广制檄文张贴,要求他离任。黄道周、蒋德瑕,文震孟等名宿纷纷指责周之夔无端倾陷循吏。其房师许士柔甚至写信来,要求他立即改过,否则为时贤所摈,仕途难自振。周之夔犯下众怒,不得不辞官归乡。
这本是一桩旧怨,事隔几年后,又再度被温体仁利用。周之夔有了内阁首辅支持,立即伏阙上书,呈《复社首恶紊乱漕规逐官杀弁朋党蔑旨疏》,内极言张溥等把持典计,又涉及复社恣横事状,张溥有谋反之意,并语及陈子龙、黄道周、夏允彝诸人。
崇祯皇帝本就对倪元珙的调查结果不满,认为他是巧言掩饰,将其降为光禄寺录事,任命张凤翮继任南直提学御史,继续调查复社结党一案。张凤翮厌恶温体仁的不务正业,倾向于复社这一派,虽然奉旨调查复社,却是迟迟不办。周之夔上书后,崇祯皇帝再次下旨严查,张凤翮依然以“拖”字应付,结果被离任外转。局面再次对复社不利。
张溥与温体仁争斗多年,虽偶有胜利,然多年来攻讦复社的奏疏络绎不绝,最终由陆文声和周之夔的上告触动了崇祯皇帝敏感的神经,严旨穷究。他可谓处境艰难,日日处于危疑震惊之中。
比起张溥来,东林党领袖钱谦益的日子就更难过了。崇祯即位之初,钱谦益即因争位阁楼与温体仁结怨。他虽然被排挤出朝,然文名远扬,声望日隆,成为东林党一面核心旗帜,甚至有人称他为“山中宰相”。他不但能在一定程度上影响朝政,而且入阁的呼声一直很高。温体仁生怕钱谦益东山再起,有心置其于死地。钱谦益对温体仁的心机也心知肚明,对门下客道:“温体仁虽做了首辅,仍然怕老夫死灰复燃,非要除掉老夫才肯罢休。”而温体仁要一举除掉政敌,首先要做的就是将朝中握有实权东林派大臣排挤掉,陷钱谦益于孤立无援的境地。
崇祯八年(1635)七月,东林党人文震孟以礼部左侍郎入阁。刚好温体仁因为家事告假在家,不及阻拦。回到任上后,温体仁立即与吏部尚书谢升内外相结,大力为难排斥文震孟,而利器就是诬陷与文震孟同年进士兼好友庶吉士郑鄤,由此造成了轰动一时的“郑鄤杖母案”。
郑鄤,字谦止,号峚阳,常州武进人。出身于世家大族。父亲郑振先为万历二十三年(1595)进士,历官嘉兴县令、工部营膳司、兵部武选司、礼部主事,后因名列东林党人,参与朝中党争被革职,闲居家乡。母亲吴氏是大学士吴宗达族妹。岳父周士英是万历二十年(1592)进士,曾任义乌县令,主持撰写了《义乌县志》。
郑鄤少有才名,曾随父亲在东林书院讲学,成人后才气纵横,与东林党魁钱谦益并称文章大家,号称“文章意气、坎坷磊落之最”。天启二年(1622)进士及第,选为庶吉士。因上疏弹劾阉党,被降职外调,回籍候补。天启六年(1626),杨涟、左光斗等东林六君子遭魏忠贤阉党诬陷入狱,郑鄤作《黄芝歌》以当野哭,被魏忠贤削籍为民。为免遭阉党毒手,他曾远遁江西、广东一带。崇祯皇帝即位后,才得以返回家乡,因先后为父母守制,直到崇祯八年(1635)官复原职。入朝后,他看不惯内阁首辅温体仁胡作非为,公开批评其行事,旋即遭温体仁诬陷。
事情大致经过是:郑鄤父郑振先有小妾,在郑家极为擅宠。郑母吴氏生性嫉妒,常有意寻小妾过失,加以责罚。郑父维护小妾,对郑母很是不满。然吴氏出身不凡,他不敢轻易容易。正好吴氏相信扶乩之术,郑父便勾结道士,假以仙人之语责备吴氏虐待小妾,且命人杖责。郑鄤当时年纪还小,却是有名的孝子,名闻乡里,见父亲借神仙名义要打父母,便叩头涕泣请以身代,以赎母罪。
这本是郑鄤幼年时郑家因妻妾争宠而引发的一场闹剧。郑鄤族舅吴宗达与郑家素来有隙,便将这段陈年旧事改成一个新故事,讲给旁人听:郑鄤母亲吴氏早死,父亲郑振先又娶了继妻。这女子生性歹毒,经常虐待家中的婢女。郑鄤想惩罚一下继母,便让利用父亲郑振先信奉箕仙之说,借神仙鬼怪之口判杖责继母二十。
温体仁听到后如获至宝,立即添油加醋地写成奏疏,以“惑父披剃,迫父杖母”罪名弹劾郑鄤不孝。崇祯皇帝一直标榜以孝悌风励天下,得知郑鄤有“杖母”这等大逆不道的行为,勃然大怒,立即命令逮捕郑鄤,下刑部狱,严加审讯。郑鄤本可以如实说出真相,但他不愿意自揭父母当年丑事,对温体仁所控告的罪名既不承认,也不否认,只在狱中作《痛沥奇冤疏》,内中云:“疾痛呼天,一字一血,字忘溢格。”
刑部初审后,冯英上书回奏,称郑家信奉扶乩仙幻之术,“郑鄤假箕仙幻术,蛊惑伊父郑振先无端披剃,义假箕仙批词,迫其父以杖母”,指出郑鄤并没有直接杖母。但温体仁却不肯罢休,认为冯英徇私袒护郑鄤,借故把冯英革职,将此案移交给锦衣卫镇抚司审理。锦衣卫最高长官为指挥使邹之有,他不愿意接下这桩子虚乌有的案子,称病告假在家,郑鄤案遂落在了锦衣卫都督同知吴孟明手上。吴孟明审问后,认为温体仁的控告缺乏证据,大多是道听途说、捕风捉影的片面之词。但他不敢得罪温体仁,便有意拖了下来,郑鄤也一直关在锦衣卫诏狱中。但由于有吴孟明的同情和庇护,他在牢里的待遇还算不错,不但能读书著述,还能收徒授课,同样关在诏狱的诸生雷应元向其执弟子礼,甚至还有狱卒之子向他问字。
郑鄤被逮后,新任内阁大学士文震孟因与其私交极好,饱受温体仁一党攻讦,上任仅几月,便被迫去职,号称“百日宰相”,且回乡不久即郁郁病逝。都给事中许誉卿也在这场风波中被罢官为民。但仍然有正直大臣挺身而出,为郑鄤鸣不平,如名儒刘宗周、黄道周上疏申救甚力,东林党人也多方奔走解救。温体仁遂转而将矛头对准了东林党魁钱谦益。他命心腹花重金收买常熟县衙师爷张汉儒,令其上书告发钱谦益居乡不法。
这张汉儒不亏是绍兴师爷,下笔厉害无比,列举了钱谦益及门生瞿式耜共五十八条罪状,每条都相当严重。略举如下:
一是倚恃抚按有司多为其同年相知或门生故旧,每逢学使按临,关说入学的秀才,常数十名,得受钱财,何止四、五千金。遇有里中富家因事涉讼,不诈数干金不止。即同属缙绅,如主人势衰物故,亦乘机挟诈,不得数干金不止。遇抚按任满复命,则又为之斥巨赀纳贿,请托举荐其平素相知交厚之地方官以得优擢。地方官得此照顾,自更俯首弭耳,甘受指髦。而钱瞿二人之横恣不法,益无忌惮;
一是令豪奴家仆结交库吏奸胥,以包庇钱粮、侵没官帑。或则伪造库收凭据,朋分伙用。其银半归吏囊,半归宦橐;
一是利用官府荫庇的势力,纵令豪奴兴贩私盐图利。以致官盐壅滞,而利归私家;
一是纵使豪奴四出结党,或投献他人之财产,或借官司以诈人钱财。以致富家奴仆无不腹餍粱肉而身满绫罗,无告小民,则膏血俱尽;
一是恃势霸占湖荡水利,逼勒小民投献常规;
一是恃势霸占公地,造屋出租,借以牟取厚利;
如此等等。称钱谦益贪污受贿的赃银多达三四百万两,还拥有绝世珍宝一捧雪。除此之外,还有许多听起来耸人听闻、却难以证实的政治罪状,如诽谤朝廷、危害社稷、把持当局、遥执朝政等。
张汉儒奏书一上,温体仁便立即下令将钱谦益、瞿式耜二人逮入京师,下刑部狱审问,预备酿成一起大狱。
明眼人均知道这些匪夷所思的罪状不过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词”,只是温体仁为进一步荼毒钱谦益等东林党人刻意寻找的借口。江南巡抚张国维、巡按路振飞接连上疏,为钱谦益鸣冤叫屈。可崇祯皇帝对钱谦益成见已深,又信任温体仁,根本听不进去。
钱谦益自狱中上疏,公开指出温体仁是这一冤案的幕后主使。然而崇祯根本不予理睬。有传闻说,皇帝不满的不是钱谦益本人,而是另外一件事——那一捧雪号称天下奇珍,竟然为钱谦益所有,崇祯心中很不痛快。
崇祯皇帝如此态度,温体仁愈发嚣张。他执掌内阁已经八年,亲信党羽遍布朝野,权势熏天。东林党人无权无势,根本无力援救。而复社正因陆文声和周之夔先后上告被崇祯严旨查办,自顾不暇。钱谦益想要活命,唯有自谋出路。他在朝的时间虽然不长,却对朝堂的虚虚实实洞若观火,了如指掌,情知当今有实力与内阁相抗的,唯有为天下人所看不起的阉党。
当年司礼监大宦官王安敬佩东林气节,主动与东林党人结交。王安过世后,钱谦益为他撰写过墓志铭,而当今司礼监秉笔太监兼东厂提督正是出自王安门下。钱谦益便利用这一点交情,派门生持重金求见曹化淳,请他出手相助。曹化淳顾念师恩旧情,表示愿意出力营救。
另一方面,钱谦益同乡好友冯舒赶去求见前内阁首辅冯铨。冯铨虽在野多年,却在阉党中极有影响力。冯舒连着三天登门拜访,都没有见到冯铨。直到第四天四更时分,冯铨才答应见他。冯舒还没有张口,冯铨就直接道:“钱谦益的事,我都晓得了。如今已不妨,你可回去,教他安心。”冯舒这才知道冯铨已经与曹化淳暗通过声气了。
温体仁得知曹化淳意欲插手后,立即指使亲信陈履谦散发匿名传单,称钱谦益正预备拉拢曹化淳打击温体仁。又指使人出面作证,称曹化淳收了钱谦益四万两银子。而他自己也没闲着,上书弹劾曹化淳受贿,与钱谦益勾结已久。
曹化淳原本只是打算帮助钱谦益脱难,没想到温体仁诡计百出,竟是要连他也一块搞倒。是可忍,孰不可忍?被彻底激怒的曹化淳一面派出大批人马,专门刺探寻找温体仁的差错,一面主动向崇祯皇帝请求调查钱谦益一案。
明代的政治体制比较独特,文官制度一切政务运转主要靠内阁、六部、都察院,尤以内阁为重,而内阁行事往往又受制于宦官司礼监。且朝臣权力再重,内阁即便拥有相权之实,东厂和锦衣卫却始终是皇帝最信任的人,因为他们起着监视和耳目的作用,崇祯主动将温体仁的弹劾告诉了曹化淳便是明证。温体仁不明白这一点,由此激怒了曹化淳,失败已经不可避免。
曹化淳得到皇帝允许查案的批准后,便以奉旨清查的名义,大张旗鼓地逮捕温体仁亲信陈履谦等相关人士,全部关押在东厂监狱中。
当日,曹化淳与东 5382." >厂大太监王之心、锦衣卫长官吴孟明一同坐堂问案。陈履谦哪见过如此架势?不等用刑,便主动将经过都招了出来:他是如何找到张汉儒的,张汉儒又是如何起草诬陷钱谦益的状子的,他是如何印发钱谦益拉拢曹化淳的传单的。而所有的一切,都是当今内阁首辅温体仁“一手握定”。
审讯笔录被迅疾送到皇帝案头。崇祯看过之后,只长叹一声道:“温体仁也‘有党’啊!”
皇帝之所以信任温体仁,就是因为相信对方从不结党,而今看到事实真相,心中震撼,终于决定罢去他宠信了八年的宠臣。
由于曹化淳、冯铨的意外介入,事情戏剧般地发生了变化。温体仁还不知情,犹自自鸣得意,以为稳操胜券。他又像往常一样,请了病假,聚集党羽策划于密室。待到大局已定时,再谎称病愈复出,给局外人造成他和此案无关的假象。这一次,他又如法炮制,住进了湖州会馆,一面静候佳音,一面假意向皇帝“引疾乞休”,称身体出了状况,请求辞职。
殊不知崇祯早已了解真相,正打算除掉温体仁,当温体仁的亲信张至发把温的“引疾乞休”奏疏,以及他起草的挽留谕旨,一并交给皇帝时,崇祯毫不犹豫地拿起朱笔,抹去张至发的“挽留”语句,批了三个大字:“放他去!”不愠不火地表示批准了温体仁的辞职请求。
温体仁正在湖州会馆吃晚饭,太监前来宣读圣旨,一听“放他去”三个字,大惊失色,完全出乎意料,一慌张,筷子掉到了地上。
崇祯皇帝刚愎多疑、猜忌成性,自从其登上皇位,朝中重臣更换频繁,如走马灯一般。而温体仁于崇祯三年(1630)入阁,不久升任首辅,到崇祯十年(1637)六月去职,担任大明宰相辅长达八年之久,成为崇祯一朝的奇葩。此人上台后勾结党羽,排陷异己,置国事于不顾,“为人外曲谨而中猛鸷,机深刺骨”。如此臭名昭彰,竟然能一直得到皇帝重用,时人均感到大惑不解。北京城内有民谣传唱道:“崇祯皇帝遭温了。”“温”与“瘟”谐音,意为崇祯皇帝受到温体仁蒙蔽,如同“遭瘟”一般。京城百姓听到这位自崇祯皇帝即位以来执政时间最长的阁辅终于下台的消息,欢声雷动,跑到街上举手相庆,皇帝“遭瘟”的日子可以结束了。
温体仁去职后,张汉儒、陈履谦等被定为奸民,枷死在狱中,钱谦益自然也被释放。而之前力主对复社穷追不舍的正是温体仁,他一罢去,张溥等人所面临的压力亦相应减少。刚好应天巡抚张国维就周之夔告复社一事回奏崇祯,称张溥、张采并无朋党,周之夔是以私愤而告奸,这次回奏使得崇祯态度有所缓和,这样才暂时缓解了复社所面临的危机。
温体仁罢官而去,郑鄤仍然悬而未决。崇祯十一年(1638)夏天,京师酷旱无雨,崇祯为了祈求上天降雨,于是要各衙门“陈弊政宣冤抑”。锦衣卫都督同知吴孟明便把郑鄤案作为“冤抑”上报,希望释放郑鄤,以昭天和。但令人惊讶的是,崇祯严厉斥责了吴孟明,道:“杖母逆伦,干宪非轻,如果无辜,何无人为之中理?着常州府人在京者,从公回话。”并罢免了吴孟明,任命温体任义子董琨为新任锦衣卫长官,负责审理郑鄤一案。
董琨接手后,立即对郑鄤用了大刑。郑鄤第一次过堂,十指全部被夹断,当场晕死,三日后方才舒醒。为了尽快定案,逼迫郑鄤认罪,董琨又积极寻找新的证人,即崇祯皇帝所称的“常州府人在京者”。凑巧这时郑鄤同乡武进县生员许曦来到京师,在兵部尚书陆完学的支持下考取武英殿中书舍人,正符合皇帝所说“常州府人在京者”的条件,于是被请进锦衣卫镇抚司作证。许曦告发说郑鄤不仅杖母,而且奸媳奸妹,简直蔑视人伦之极。
许曦落魄怯懦,居然敢挺身以更严重的罪名指控郑鄤,自然是他身后的陆完学在作祟了。
陆完学与郑鄤同乡,其子陆卿鸿之妻与郑鄤二儿媳韩氏是表亲。韩氏也是武进人,自小与郑鄤次子郑喆定亲。其父韩锺勋于崇祯四年(1631)中进士,任湘潭县令,两年后在任上病逝。其时,韩母已经过世,韩氏成了孤女,遂在祖父的许可下,住进了郑鄤家。韩母生前曾为女儿做好打算,将一批财物寄存在陆家。韩氏想先要回这些财物,然而陆家却不肯归还,为此发生了争吵。一个月后,韩氏病死,争夺财产一事遂不了了之。然而韩氏家族的人却一直心怀不满。
陆完学一心媚上,知道崇祯皇帝想要定郑鄤的罪,偶然从儿媳妇口中得知韩氏之事后,遂指令许曦以证人身份告发郑鄤奸污韩氏,才导致韩氏身死。
彼时韩氏祖父仍然在世,立即被拘到北京,入堂作证。他已经是七十余岁的高龄,在公堂上听了许曦的指控后,当场就惊吓得断了气。
离谱的是,锦衣卫将新案情写成奏疏上报后,许曦立即翻供,显然并不知道郑鄤之事,不过是胡说八道而已,事后觉得害怕,决意改口自保。锦衣卫镇抚司只得再次向皇帝报告之前的作证是伪证。崇祯皇帝却在这样的情况下,坚称郑鄤“穷凶极恶、逆谲灭伦,真巨憨异奸”,判其脔割处死,也就是所谓的活剐。
崇祯十二年(1639)八月二十六日黎明,郑鄤在京城西市甘桥下四牌楼刑场受凌迟之刑,被活剐三千六百刀。围观者如堵,大声叫好不说,还争相向刽子手买郑鄤肉的作为药料,给这出惨绝人寰的悲剧愈发增添了奇诡的色彩。
郑鄤生平最敬重之人为岳飞、文天祥,曾有《拜岳武穆祠》词云:
满目兴亡,评终古,都归了歇。单驻著、英灵千载,父忠子烈。苍狗随翻岭上云,玉蟾不老秦时月。看精神炯炯照乾坤,留清切。 三字狱,君难雪。五日召,胡未灭。恨儿曹、巧弄得长城缺。马策忙挝铁铸首,龙章未表银瓶血。想忠魂缥缈驭罡风,还金阙。
他在狱中时,已经将死生名利看淡,甚至还在著述中详细分析了自身得祸的原因。当年著名山人陈继儒为他的《峚阳草堂诗集》作序时,即称道:“如子瞻海外偏爱陶柳诗,其刚介之性情,英特之风格,政绝相似之,此非独谪居然后为然,即在中秘公车之前,其真气可掬,高风绝尘,皆此类也。”认为他跟北宋名士苏轼一样耿直刚介,真气可掬。郑鄤也认为口直心快是遭祸的根源,称“世间能杀人者莫如财,吾身能自杀者莫如口”,又称“吾以浮心取奇祸”。他还特意在手稿中道:“存口占诗若干首,后之君子,论其世、知其人,与是有考焉。”断言后世还会继续议论他和这件离奇得不能再离奇的案子。
郑鄤一案并不是一起简单的案子,他是否杖母还在其次,他个人的悲剧,生动地折射出了崇祯一朝的政治风气。郑鄤同年进士萧士玮认为郑鄤之死是“以身殉”,因其“一片热肠,未能冰渥”,所以“不思仗马,不辨道狼,茫然而列朝班,茫然而就逮”,抨击温体仁之流“胥天下而弃之如敝履,何吝一谦史”,“保一君父而不能,何惜一郑鄤”,可谓洞若观火。
佛家有云:“生老病死,事与愿违。”红尘中的凡夫俗子,最终难逃一个死字。郑鄤以失败者的身份悲凉谢幕,然一手陷害他入狱的前内阁首辅温体仁也未能逃脱死亡的阴影,在免职后的第二年即病死在乌程家中。崇祯皇帝接到讣闻后,竟然觉得有点可惜,特地下旨,赠与太傅头衔,谥号文忠。
对于复社而言,形势并没有就此好转,代替温体仁内阁首辅位置的正是其心腹门人薛国观。薛国观自入阁之初,便效法温体仁,蔽贤植党。最近更是指使人托名徐怀丹作《复社十大罪檄》,称“复社之主为张溥,佐为张采;下乱群情、上摇国是,祸变日深,愚衷哀痛”。称首领张溥有十大罪,分别是:僭拟天王、妄称先圣、煽聚朋党、妨贤树权、招集匪人、伤风败俗、谤讪横议、污坏品行、窃位失节、召寇致灾。听起来骇人听闻,跟当初绍兴师爷危言耸听地告发钱谦益有诸多异曲同工之处。薛国观派人将《复社十大罪檄》广为散播,欲再兴大狱,置复社于死地。又派大量心腹到江南监视张溥等复社骨干的动态,竹亭湖墅更是重中之重。张溥本以为温体仁去位后可以一展愁眉,不想却始终处于风雨当中。
王微本是玲珑剔透之人,一听就明白了,叹道:“天下人都以为复社张溥一呼百应,风光无比,岂不知道他也是谤议缠身,日夜难眠。隐娘,听说你……”忽觉得引用旁人的闲言碎语不大合适,便又改口道,“你最近还好么?是不是身子不大好?”
柳如是道:“还好,只是前一阵心情有些低落罢了,而今已经没事了。对了,我打算编选一本《列朝名媛诗集》,不过个人能力有限,想找一些帮手,我已经约到了嘉兴黄媛介黄姊姊,黄姊姊又帮我约了金陵姚淑。微姊姊有咏絮之才,是当世才女,不知可有兴趣加入?”
王微先往舱外看了一眼,才踌躇道:“编诗集可是件大事,要花费不少时间,很可能长达数年。我得先问过我相公。”
柳如是微笑道:“女子嫁了人,果然就不一样了。”王微道:“嗯,那是自然。隐娘,你和张溥……我是说,你也该考虑一下终身大事了。女儿家,才再高,名再大,终归还是要寻个归宿的。”
柳如是道:“我与微姊姊相识多年,情分不比旁人。有一件事,我可以私下先告诉微姊姊——其实我跟张溥之间从来就没有过什么,但我已经跟钱公订了亲,再过一些日子,就预备成亲了。”
王微本是淡漠素静之人,闻言骇然张大了嘴,惊异之极。愣了好半晌,才问道:“隐娘说的钱公,可是东林党魁钱谦益?”柳如是道:“不错,我要嫁的男子,正是虞山钱谦益。”
第三章 旧约新盟,往事难酬
当年泖水一别,他曾经跟她约定:“你心中有我,我心中有你,永不相忘,但绝不再相见。”她常常庆幸那一次松江之行遇到了他,他带给一份熨帖心灵的感动,然而他随即又如清风般离去,所留下的,尽是最美好的回忆。彼此思念,彼此关怀,彼此会意,但却不再相见,这是怎样一份情感?
旧日园林残梦里,空庭闲步徘徊。雨干新绿遍苍苔。落花惊鸟去,飞絮滚滚来。
探得春回春已暮,枝头累累青梅。年光一瞬最堪哀。浮云随逝水,残照上荒台。
——叶小纨《临江仙·经东园故居》
正好许誉卿进来听见,失声道:“什么,隐娘要嫁给钱谦益?”柳如是道:“是的。不过这件事还没有对外公开,也请二位暂时保密。微姊姊,你转述的徐霞客徐先生的话我听明白了。这件事事关重大,回头我再跟钱公商议一下,看要如何处理。”王微点头道:“这件事交给隐娘,我就放心多了。”柳如是点点头,道:“我尽力而为。”起身走了出去。
许誉卿问道:“隐娘当真要嫁钱谦益?”王微叹道:“隐娘亲口说了,还能是假的么?”
许誉卿竟然气愤难平,举手击打船板道:“杨柳小蛮腰,一旦落沙叱利手中。”显是认为年届六旬且丑陋无比的钱谦益配不上年轻美貌的柳如是。
王微道:“钱公好歹是你们东林党魁,如何被相公说得如此不堪?”许誉卿道:“我只是为隐娘不平罢了。”王微哂笑道:“此易解,渠恐蛮府参军追及耳。”
王微文才不俗,不少人认为其文采和李清照不相伯仲。她平日戏称丈夫为“许蛮”,这句话无非是笑许誉卿自己也不怎么样,还不是娶到了她这样的才女,居然还敢为钱谦益娶柳如是而不平。
许誉卿听了妻子戏言,先是一愣,随即笑道:“是呢,家有才女若娘子,外面人都争相笑我为帐中人弹压呢。”
二人相视而笑,遂互相牵了手,一起出来欣赏南湖风光。
到了湖心岛后,柳如是因为约了人,便先下船,径直往烟雨楼而去。哪知不一会儿又折返回来,面色极为难看。
王微问道:“出了什么事?是你约的朋友没到么?”柳如是摇了摇头,只低声跟彭莱说了几句话。
彭莱便道:“那么请柳娘子先留在船上,我去烟雨楼叫你朋友下来。”柳如是连连道:“彭公子不能去,得找个面生的人,最好还跟东林、复社没有任何干系。”
彭莱奇道:“这是为什么?”柳如是道:“一言难尽。就算是避免节外生枝吧。”
郑森闻言便道:“那么就让施琅去吧。”
柳如是便大致描绘了朋友的外貌,又道:“我要留在船上会见朋友。各位是来游湖的,不让因为我坏了雅兴。吴学士,你这就引郑公子他们上岛吧。”
吴伟业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也不便多问,便引了郑森等人离去。彭莱吩咐了船夫几句,也跟上了岛。
等了不多一会儿,黄媛介等人便寻上船来。黄媛介和姚淑应柳如是之邀参与编辑诗集,早见过多次。黄鉴是金陵有名的书商,曾为柳如是刊刻过诗集,算是老朋友。唯有李长祥素未谋面。黄媛介先介绍道:“这位李长祥李公子,是我的远房亲戚。”
李长祥忙自报了乡里姓名,又道:“今日冒昧约柳娘子来烟雨楼,其实是我有事想见娘子。”
柳如是却立即认出了李长祥,道:“我见过李公子。数年前在佘山大会上,是李公子一口道出了蜜香树的来历。”
李长祥却对柳如是毫无印象,道:“是么?我竟然不记得在宴会上见过娘子。”
柳如是道:“我人是到了佘山,但并没有参加宴会。”回忆起当年与张岱一道查案的情形,再联想到当年在松江出尽风头的郑芝虎已殒命南海,而佘山大会的主人陈继儒亦在一年前病逝,不免又生出一番感慨来。
黄媛介见到李长祥连使眼色,便道:“李公子和隐娘有些私事要谈。黄公子,淑娘,不如我们先下船去,到戏台那边瞧瞧热闹。”
黄鉴、姚淑听说,便应了一声,起身跟黄媛介出舱。姚淑这等容貌,若不是不加遮掩,她自己也会成为岛上的风景,特意戴上了眼纱、斗笠,遮挡得严严实实。
李长祥送几人离船,拉上了舱门,这才正色道:“今日约见柳娘子,原是有两件事。第一件,事关碧香升。”
柳如是本正襟危坐,闻言立即站了起来,问道:“李公子说的碧香升,可是一盏碧色的玉杯?”李长祥道:“正是。”一边说着,一边打开脚下包袱,从木盒中取出一只杯子来,轻放在桌案上。那杯子玉质莹润,绿意盎然,正是柳如是为周道登侍妾时在周府密室见过的绝世珍品碧香升。
柳如是一见到那盏玉杯,便“啊”地惊呼出声,露出了极不可思议的神情。呆了好半晌,才喃喃道:“想不到……想不到我还能见到它。”凝视碧香升好大一会儿,这才沉声追问道,“这碧香升李公子是从哪里得来的?”
难怪她神色如此凝重紧张,自碧香升由周府失窃后,一直下落不明,然当它再重新出现时,便与血光命案紧紧关联——
数年前,金陵名宦卞同通不知从哪里得到了碧香升,爱若至宝。卞同通家财万贯,却是没有儿子,年过四十才诞下两女。长女名赛,字云裳,号玉京。次女名敏,字云衣,号妙玉。卞敏周岁时,奶妈抱去看灯,被人偷走。卞同通只剩了卞赛一个女儿,愈发视为掌上明珠。她十岁生日那天,卞同通为她举办了盛大的宴会,并破例取出碧香升,供众宾客传看赏玩。祸事即由此而生。没过几个月,有数名强盗翻墙而入,杀死卞同通,盗走了碧香升。
卞夫人悲痛之余,怀疑是南京吏部侍郎王瑞所为,因为他曾几度派人求购碧香升,许以重金,却被卞同通拒绝。卞夫人发誓即使倾家荡产,也要查明凶手,为丈夫报仇。然官府畏惧王瑞权势,不敢深查。卞家家产耗尽,也没有结果。卞夫人一气之下染了重病,很快撒手西去。
卞氏夫妇过世后,卞赛成为孤女,无以为生,被人拐骗卖入青楼。她成人后,以玉京为名号,因善诗工画,又工于小楷,精于琴道,“书法逼真黄庭,琴亦妙得指法”,更兼秉性高洁,居处一尘不染,遂成为秦淮名妓。时人有“酒垆寻卞赛,花底出陈圆”之咏,将其与苏州名妓陈圆圆相提并论,足见名气之大。她曾为自己画像一副,上题小诗:
沙鸥同住水云乡,不记荷花几度香。颇怪麻姑太多事,犹知人世有沧桑。
诗中可以隐约窥见其不欲言表的感怀身世之幽情。
卞家遭灾破落时,卞玉京已然十岁,对旧事记得颇为清楚。她也曾多方设法打听碧香升下落,想要查明父亲遇害真相。然而某一天,那盏引来祸事惨事的玉杯,居然自行出现在她眼前。
有一位名叫王竹轩的年轻公子爱上了卞玉京。王竹轩字霄青,出身名家,且精通书法,与卞玉京志趣相投。最关键的是,王竹轩父母双亡,尚未娶亲,愿意娶卞玉京为正妻。二人相恋后不久,王竹轩邀请卞玉京到别业清流园作客。兴浓之时,正好仆人上来奉茶。王竹轩道:“玉京是贵客,岂能用此俗具饮茶?”遂从怀中掏出钥匙,打开墙上暗格,取出一只木盒,又从木盒中取出一盏晶莹碧绿的玉杯,道:“此杯名碧香升,最适合饮茶,是我王家传家之宝。”
他自认为以祖传之物讨好对方,必能感动佳人芳心,哪知道卞玉京泪水滚滚而下,一时愕然不知所措。卞玉京问明王父即是前吏部侍郎王瑞后,这才恍然明白情郎就是杀父仇人的儿子,心中难以释怀,转身决然离去。
几日后,王竹轩带着玉杯前来拜访,预备将碧香升归还原主,却被卞玉京拒之门外。他追问缘由,卞玉京只答了四个字:“莫怀古物。”
她与吴县才子李玉交好,这“莫怀古物”一词便是出自李玉名剧《一捧雪》。《一捧雪》故事讲述的是明朝嘉靖年间,严嵩父子扬跋扈,利欲熏心,不择手段地掠夺天下珍奇玉器、传世国宝。太常寺正卿莫怀有祖传玉杯一捧雪,用它斟酒,夏天无冰自凉,冬天无火自温。更为稀奇的是,一经斟上美酒,杯子里玉杯中立即水雾腾腾,如雪花飞舞,故得名“一捧雪”。严嵩父子向莫怀古索取一捧雪。莫怀古连番设计保卫祖传之物,却尽被识破,惹来杀身之祸。后莫怀古之子莫昊冒死上书,以昭雪父亲不白之冤。
此剧正式上演后轰动四方,李玉一举扬名。有人曾好奇问他为什么给剧中人物取名叫莫怀古,李玉答道:“莫怀古物,以免招祸。”而卞家之家破人亡、卞玉京之沦落青楼,其实也是拜古物碧香升所赐。她不愿意再见到它,以免睹物伤悲,正如不愿意再见到王竹轩一样。
然此事还没有就此了结。卞玉京与王竹轩分手后不久,王竹轩被人杀死在清流园有得楼中,碧香升亦被盗走。因卞玉京曾到过王家,官府一度怀疑她有所牵连,找她问案。她说出了事情经过,人们这才知道碧香升背后的曲折故事。为了它,已经搭上了两条人命、两家幸福。也有人认为因果循环,王瑞雇凶杀人夺宝,而其独子王竹轩亦死在玉杯上,这是报应。官府查了一阵后,没有找到杀人凶手和碧香升的任何线索,有得楼命案遂成为一桩悬案。
对于柳如是而言,碧香升亦是涉及到一段辛酸往事,意义不同一般。她少女时嫁与吴江故相周道登为妾,后因得宠被其他侍妾诬陷与琴童王澜私通,加上身负盗宝嫌疑,遂遭驱逐,被周氏再度卖入青楼为妓。所丢失的宝物中,即有一捧雪、碧香升两盏玉杯。
卞玉京小柳如是整整五岁。卞父被杀时,柳如是人正在松江,为名儒陈继儒庆贺七十五岁大寿。她到达佘山后,遇到一系列奇事,便与名士张岱设法追查玉杯一捧雪下落。她原以为是琴师王澜盗走了玉杯,后来才知道常熟侠士罗吉甫才是盗取周府珍宝的人。可惜罗吉甫为了救柳如是,来不及交代玉杯等失物下落,即被江湖绳伎红娘子挟持去寻找沈万三藏宝,从此下落不明。
之后,柳如是曾听人议论闯王李自成麾下将领中有一对夫妇,男子名李岩,足智多谋,号称“智囊”。女子武艺高强,是一员猛将,原是走江湖卖艺的绳伎,因喜穿红衣,绰号“红娘子”。柳如是推测那女将当跟当日险些杀死自己的红娘子是同一人,她既然铤而走险加入流贼的队伍,想来也没有得到那批传说中的沈万三藏宝。罗吉甫则多半被她杀了,或是出了别的意外。而奉命寻以弥补国库不足宝的锦衣卫虽然查到周道登原来是沈万三孙女婿周篪后人,但因为刻有藏宝地图的聚宝盆早先被罗吉甫窃走,无从寻找,也最终是空手而归。近年来,大明内外交困,军费开销巨大,不久前崇祯皇帝下诏增天下及宣课司关税,商人百姓日益穷困,朝廷依然度支日绌。崇祯皇帝又不肯动用内府小金库,以至到了要求皇亲国戚捐钱的地步,甚至公然下了《捐输令》:“凡官员捐饷者,加官进爵。”99lib?
而吴县才子李玉写出戏剧《一捧雪》,曾在佘山陈继儒寿筵上首演,因为其主线正是一只名叫一捧雪的玉杯。柳如是初一听到,即惊疑不已,更是引发了一系列事件。后来柳如是拜访李玉,当面询问,才知道他既不认识王澜,也跟周道登没有任何关系,不过是听祖辈提过一句一捧雪玉杯。而李家祖上原为家奴,其主人是万历年间内阁首辅申时行,或许从什么特殊渠道听到过一捧雪的故事。至于一捧雪到底是什么样子,甚至世间有没有一捧雪,李玉根本就不清楚。他本来就是写戏的,添枝加叶,添油加醋,将乏善可陈的平常事写成惊天地、泣鬼神的传奇,正是他的拿手好戏。
再说周府失窃的几件珍宝。因为绍兴师爷张汉儒上告钱谦益不法一事,柳如是才知道一捧雪玉杯原来在钱谦益手中。她虽然意外,倒也不是分外惊讶。一捧雪玉杯为罗吉甫所盗,他和钱谦益同乡,或许是他需要现钱,转手将卖给了钱氏也说不准。
钱谦益历经磨难,被释放归乡后,柳如是即登门拜访。钱谦益久闻柳氏大名,见她翩然寻来,深感受宠若惊,当即原原本本将一捧雪来历告知:原来他手中的一捧雪,是从金陵秦淮河边的一家当铺中买得。那家名叫“叶渡”的当铺在江南颇为名声,因为信誉极好,有些人家遭逢变故,遇到困难时,常将家中财物拿去铺中置换现钱。据铺主说,玉杯是一名年青男子留下来的,称是祖传之物,开价三千两白银。钱谦益觉得价钱合适,便筹钱买下来了,加上一成中间费,一共是三千三百两。但他也对卖杯人的身份起了疑心,这一捧雪如此不凡,实在不该流落民间。然铺主的生意原则是,既不追问买卖者来历,也不透露双方信息,这也是叶渡当铺得以享誉江南的原因。钱谦益遂不再多问,携了玉杯回家,但从未对外张扬过,甚至连门生锦衣卫百户徐望也不知道他手中有一捧雪。后来张汉儒将一捧雪列为罪状之一,则是因为温体仁亲信陈履谦花重金收买了钱谦益的贴身侍女,由此探得许多钱府隐私。
柳如是知道了事情经过,认为那将玉杯送到叶渡当铺的年青男子就是罗吉甫,却并没有见到一捧雪真物。钱谦益认为这玉杯太过神奇,非凡间之物,他本人无福消受,已经作为谢礼转送给司礼监大宦官曹化淳了。
而柳如是得知碧香升下落,则是在王竹轩命案后。她曾专程赶到金陵,一是安慰同道卞玉京,二来也是想了解内中情由到底如何。卞玉京出身官宦世家,虽沦落风尘,却还是保持着骄傲倔强的本性,不愿意谈及自身私事。当她得知原来柳如是也跟碧香升有过一段因缘后,惊讶得无以复加,遂将事情和盘托出。只是她也不知道父亲卞同通手中的碧香升是从何处而来。
柳如是私下推测,卞家曾经家境富裕,当是从叶渡当铺买的碧香升也说不准。然而她到叶渡当铺确认时,铺主却说不记得了,不但不记得碧香升的事,凡是所有他店里卖出去的物件,他都不记得了。这分明是托辞,然也不能强求对方,毕竟保密、守信是这家当铺生存之根本。事情遂不了了之。
可柳如是实在想不到的是,今日李长祥托黄媛介出面,约她到烟雨楼见面,竟然是要给她看碧香升!一时惊疑不定,忙问道:“李公子从哪里得来的碧香升?”
李长祥道:“不是我的,是张岱在金陵叶渡当铺买到的。”
柳如是道:“原来是他托你来的。”李长祥点了点,道:“我前年在杭州住过一阵。也就是那个时候,与张岱结为好友。这次我过杭州,他拜托我将这盏玉杯和这只玉盘送给你。”又从木盒中取出一只白盘来。
那是一只白色玛瑙盘,盘面上有紫色斑纹婉转成形,如一枝葡萄,下有五猿争采。
柳如是震撼得无以复加,失声道:“这……这就是传说中的‘五猿争果’么?”李长祥道:“是的。这只盘子也是张岱从叶渡当铺买到的。他说这柳娘子应该认得这玉盘,会立即明白他的用意。”
柳如是道:“我知道,我知道。”激动不已,再也说不出别的话来。
她当然明白张岱的用意,因为这只五猿争果盘,正是锦衣卫名单所列出的沈万三珍宝之一。
当年佘山大会后,锦衣卫找上柳如是,拿出一份长达数十页的名单,要她一一指出内中有哪些在周道登密室中,她由此看到过完整的沈万三珍宝名单。其中,一捧雪、碧香升、聚宝盆均是名单上有且曾经收藏在周府密室中的,而五猿争果则是名单上有却不曾在密室中出现过的。也就是说,五猿争果应该就在众人苦苦寻找的藏宝处,姑且认为是藏宝洞吧。而唯一刻有藏宝地图的聚宝盆被常熟侠客罗吉甫得到,那么会不会是他还活着、并且寻到了沈万三藏宝呢?
这大概也是张岱想到的问题。他知道柳如是感念罗吉甫救命之恩,一直有心想要打听他的消息,哪怕是死了的消息,然多年来杳无音讯。连锦衣卫都无法追查到罗吉甫的下落,认为要么他跟红娘子一道加入了李自成的义军,要么就已经死了。可现在突然出现了一只白玛瑙盘,即使有可能是旁人得到了沈万三藏宝,但起码也有罗吉甫还活着的可能,这让柳如是如何不兴奋?
另外今日还发生了一件事,也是与沈万三藏宝有关。她乘小船独自赴烟雨楼之约时,看到湖上有渔夫利用沙机子往水中捞宝,本觉得颇为可笑,但擦过渔夫裴三的渔船时,他豢养的水机子正好衔上来一捧水草,尚不及落到船上,水草中便掉出来一件物事。裴三忙捡起来查看,却是一件黑色的花朵形状的金属器物。他不识货,邻船的柳如是却一眼认了出来——那是一块天然乌金打造的簪花,名叫黑牡丹,是昔日沈万三爱妾九娘的至爱之物,也曾在锦衣卫的藏宝名单上出现过。柳如是这一惊非同小可,忙招手招呼裴三,表示愿意买下这下簪花。裴三却是个机灵人,深知这簪花是沙子从南湖深水中衔上来,必是奇物,奇货可居,张口便索要一百两银子。柳如是一时拿不出这么多钱,便问了裴三家住址,说好等筹到钱后再去找他。
沙机子居然从南湖中寻到了沈万三珍宝,实在非比寻常。嘉兴距离沈万三老家周庄不远,当年这些珍宝被悄悄运离周庄,走的应该也是水路。如果南下的话,嘉兴是必经之路。会不会是运宝人在途经南湖遇到暴风雨时,不慎失落了一些珍宝?果真如此的话,失落一件黑牡丹的可能性极小,很可能有一整箱的珍宝被风浪打落入了南湖中。
柳如是想到这一点,又见裴三继续驱使沙机子在附近水域寻宝,便跳到他船上,在一旁观看。此即为许誉卿、王微等人所看到的情形。她被熟人撞见在渔船上,颇为难堪,也不好说明内中缘由,便绝口不提旁事,该搭乘画舫,与诸人结伴来到湖心岛。想不到与李长祥见面后,他竟然又拿出玉杯和玉盘。如此,只在今日之内,就有黑牡丹、碧香升、五猿争果三件沈氏珍宝出现在她眼前,这到底是巧合,还是冥冥中自有天意?
李长祥全然不明就里,不知道见多识广、能倾倒众江南名士的柳如是如何见了一只玉盘会为失态至此。但他性格沉穆,旁人不主动提的事,他也不会出声询问。又道:“我适才说过,今日找柳娘子有两件事,第一件,张岱托我将玉杯、玉盘转交给娘子,我已经做到了。第二件,是我自己的事。”
柳如是心神略定,忙将碧香升和五猿争果先收入木盒中,这才道:“李公子有话请说。你既是张公子的好友,便是我的朋友,无须客气。”
李长祥道:“那好,我就直说了,我想请娘子出面,劝劝张溥,不再在这样闹下去了。他自命为东林党后继,所作所为可是比当年的东林党幼稚多了,好的没学会,党争那一套倒是有过之而无不及。之前他跟温体仁斗,现在又跟新首辅薛国观斗,斗了十年了,把朝堂弄得乌烟瘴气。而今大明已有大厦将倾、一触即溃之势,他还嫌闹不够么?”言语之中充满义愤填膺之气,显是对名震天下的复社领袖极不以为然。
柳如是因与东林、复社关系密切,对张溥、钱谦益等人的困境更为了解,却又不便明说,只含糊其辞地道:“嗯,这个……其实也不是张溥刻意想跟内阁斗,实在是温体仁一党欺人太甚吧。”
李长祥道:“温体仁固然有罪,东林、复社就是全对么?甚至有很多事端都是张溥先挑起来的。当年绿牡丹事件不就是么?如果他允准温育仁加入复社,两派握手言和,同心治理国家,哪会有今日不可收拾的局面?”
柳如是一时无言以对。虽然李长祥的话有些夸大其词,而今国家处于危难之间,并不是温体仁或是张溥的责任,然而党争消耗了朝中大部分政治力量却是铁一般的事实。张溥赞成以君子结党的方式对抗来小人之党,就算温体仁一派是奸诈小人,复社中人都是谦谦君子,在结党营私这一点上,张溥跟对手同样负有责任。如此,才导致明朝门户之祸烈于往代。而且张溥为人张扬自大,在许多事情上确实处理得不好,本来可以向好的方向转化,由于他的固执己见,往往变得更糟。关于这一点,她的旧情人陈子龙也曾跟她私下议论过,认为张溥在一些重大问题上太过极端,这也是长期以来,陈子龙创立的几社相对独立、始终与复社保持着距离的根本原因。几社中的不少人,如夏允彝、夏完淳等,都极力主张停止党争,要求“君子无党,以无党胜小人”。可惜张溥名利之心太重,根本听不进去。
李长祥又道:“如果张溥只是一个人,他爱跟谁都跟谁斗,倒也没什么。可他动用复社的资源和人际关系,干涉地方,影响朝政,这便罪不可赦了。实话说,之前我在杭州时,曾见过张溥一次,当面劝他早些罢手。甚至我拿他最敬重的前内阁大学士徐光启作比照,劝他好好学学徐阁老的务实。也许我的言辞激烈了些,他当场站了起来,预备离开。还是张岱从旁劝阻,他才勉强坐了下来。然而脸色极为难看,我说了大半个时辰,他不但没有回答一句,竟是连看都没看我一眼,便拂袖而去。可谓无礼之至。”
柳如是婉劝道:“张溥性情如此,李公子就不要跟他计较了。”
李长祥摇头道:“我不是跟张溥计较,我是担心他继续这样下去,会把朝政搞得更糟。我听说他正在密谋一件大事——对他而言,所谓的大事,无非是如何斗跨现任内阁首辅罢了——但我还是希望他能拿出复社领袖该有的目光胸襟来,以大局为重。这次到嘉兴后,我专程到竹亭湖墅拜访,想当面再劝他一次,却被拒之门外,连人都没有见到。”
柳如是讶然道:“原来李公子已经到过勺园一次了?”李长祥道:“算不上到过。我报上名字后,门仆通报后出来,连大门都没让我进。后来我改口说想找柳娘子,门仆则说不认得你。”柳如是忙道:“后面那句,是我叫门仆那么说的。”
李长祥道:“不得已,我才托黄娘子约柳娘子出来。我早听闻柳娘子虽然女儿之身,却是侠肝义胆,巾帼不让须眉。希望柳娘子以社稷苍生为念,出面劝劝张溥。听说他对柳娘子一往情深,想来听得进去你的话。”
柳如是心道:“李长祥想让我出面,利用私交来劝张溥停止与朝中权贵争斗。想来他跟天下人一样,都以为张溥对我用情极深。张溥为人强硬,他童年生活不幸,自小备受族人、恶奴欺压,养成了决不服输的极端性格,凡事均要做到极致才肯罢手。他心中只有权势,哪里会听得进去我的话?”
转念想到李长祥已经张了口,对方又不是出于私心,她也不能就此拒绝,便点头道:“好,我尽量劝劝张溥。只能是尽力而为,不能保证什么。”
李长祥见她答应得爽快干脆,大喜道:“如此,李某就多谢了。”
柳如是问道:“他……过得可还好?”李长祥一愣,道:“他?”随即醒悟对方指的是张岱,便点头道:“尚好。”
当年泖水一别,张岱曾经跟柳如是约定:“你心中有我,我心中有你,永不相忘,但绝不再相见,绝不再提起对方的名字。”
他做到了,她也做到了。她常常庆幸那一次松江之行遇到了他,他带给一份熨帖心灵的感动,然而他随即又如清风般离去,所留下的,尽是最美好的回忆。彼此思念,彼此关怀,彼此会意,但却不再相见,这是怎样一份情感?
她正幽思满怀时,郑森的侍从施琅一头撞了进来,道:“不好了,他们打起来了。”
柳如是道:“谁跟谁打起来了?”施琅道:“吴学士和请戏班到岛上唱..
戏的人。”
柳如是蹙紧眉头,完全不能相信,反问道:“你说吴伟业跟人打架,怎么可能?”施琅跺脚道:“是真的。我家大公子让我赶快来叫柳娘子去劝架。”
李长祥忍不住嗤笑出声,道:“真真好笑,你们那么多男子在场不拉架,偏偏要来叫柳娘子去劝架么?”
施琅道:“不是的,好像是出钱请戏班子来烟雨楼唱戏的人跟柳娘子很有些干系。”
柳如是听说跟自己有关,隐约猜到对方是谁,然而事已至此,无可回避,遂忙跟施琅朝钓鳌矶而来。
刚到半途,便见到郑森和彭莱。彭莱背上更是负着一人,竟是吴伟业在争斗中受了伤。
柳如是对外伤颇有经验,忙道:“先让我看看。”
彭莱忙就近进到大士阁中,进来山门,将吴伟业放在一棵菩提树下。他伤在腹部,似是被匕首之类的利器所刺,伤口并不在致命之处,然失血极多,脸色惨白,已是气息奄奄。最令人惊惧的是,伤口中流出来的血发出黑气,极不寻常。
柳如是略微检视,便道:“刺中吴公子的利刃上有毒,需得立即解毒。我只会处理简单的外伤,不识得解毒之术。”忽转头看到彭莱额头有一个大包,不由一愣,问道,“彭公子如何也受了伤?”
彭莱苦笑道:“是被一只木盘磕的,我不碍事。我们还是赶快将吴公子运回城中找大夫医治吧。”
柳如是道:“这毒毒性厉害,现下赶回去城中,怕是来不及了。”
大士阁的僧人明净闻声赶了过来,听说有游客中毒,忙道:“阿弥陀佛,菩萨保佑,今日这里正好请了大夫来为明言师兄看病。几位请随贫僧进去,先到客房歇息。”
大士阁是处三进的院子,前是大殿,旁有钟楼及便殿;中院是处松林,树下集有不少碑刻,不乏米芾、苏东坡、黄庭坚、苏辙、吴镇、董其昌等名家手迹,如;后院则是藏经阁、方丈室及普通僧人居住的禅房、伙房等。因为地处嘉兴黄金风景名胜区,不时有游客留宿,又在中院东、西两边建了各建了一排厢房,作为客房。
一行人进来中院时,有位正在观摩碑刻的游客转过头来,好奇地问道:“这位公子怎么了?”不待明净回答,柳如是抢着道:“他有些不舒服,晕了过去。”
那游客露出狐疑之色,明显不大相信,却也不再多问。
明净已知道伤者是当今翰林名士吴伟业,特意引着诸人进来东南角上的静室,最为阔大安静,又自赶去后院叫大夫。柳如是等人绝处逢生,眼巴巴地盼着大夫来救人,不想明净引进来的却只是个十三、四岁的少年,不由得面面相觑。
那少年手里提着药箱,一副老成模样。倒是彭莱随张溥久居嘉兴,熟悉本地知名人物,问道:“小哥儿可是崇德吕家的?”少年点了点头。
明净忙介绍道:“这位是崇德吕元学吕公的五公子,姓吕名留良。”彭莱道:“啊,原来是吕公子,久闻大名。”
倒不是彭莱虚词,吕留良年纪虽小,名气却是不小。他出身于官宦世家,祖上在明朝世代为官,先祖吕熯曾娶淮庄王朱祐楑长女南城郡主。其父吕元学曾任知县,后因病辞官回乡。吕元学正妻郭氏生大良、茂良、愿良三子,侧室杨氏生生第四子瞿良。吕元学病故四个月后,杨氏又生第五子吕留良,为遗腹子。吕留良由三兄吕愿良抚养长大,自小颖悟绝人,过目不忘,凡天文、谶纬、乐律、兵法、星卜、算术、灵兰、青乌、丹经、梵志之书,无不洞晓。又因其母杨氏体弱多病,发奋苦读医书,到医馆观摩学习,孜孜不倦,少年时便成为一方名医,外号“吕医”。他干脆以“吕医山人”为号,可谓对自己的医术十分自信。
吕留良年龄不大,气派不小,也不理睬众人,只上前看了吴伟业一眼,即大大咧咧地下令道:“病者中了毒,需要立即拔毒。你们先解开衣衫,让他躺下。再准备两盆清水,要现打湖心井的水。”
湖心井即龚勉任嘉兴知府是在湖心岛上开挖的水井。龚知府还专门题有诗云:“凿井开湖心,一泓清且洌。脉似惠泉分,煮茗时可啜。”大约是因为井开在湖中的缘故,井水口感与别处不同,格外清冽甘甜。据说常饮能够治病,常有人自带容器,专门来打湖心井的井水作为药引子。
众人忙不迭地照办,郑森派施琅与彭莱一道去打水。等到安置妥当,吕留良却将所有人都先赶了出去,独自留在静室为吴伟业拔毒。明净便引柳如是等人到厢房中歇息,奉了茶水。柳如是依次报了众人身份,请明净及寺中人暂时为吴伟业中毒受伤一事保密。明净道:“这是自然。”
等了一会儿,许誉卿夫妇、董小宛、黄媛介、姚淑、黄鉴也相继来到,纷纷问道:“吴学士人可还好?”柳如是道:“大夫正在救治。”又问道,“到底出了什么事?是谁伤了吴公子?”
许誉卿看了彭莱一眼,道:“这可实在是一言难尽。”
彭莱道:“虽然是吴学士先动的手,但挑起事端却是谢三宾。柳娘子,抱歉了,今日这件事,其实跟你有关。”
原来吴伟业一行人上岸后,便先来钓鳌矶看戏。因为风景时时在,戏班子却不常在。尤其吴伟业是戏剧行家,远远听到歌者能以声遏云,便知道来了名角。
一到台前,许誉卿便认出了一名熟人——坐在台下主宾席中的人竟有谢三宾。他也听过谢三宾苦追柳如是且二人纠缠不清的风流故事,这才知道柳如是为何刚一上岛就折返回来,想来是她看到谢三宾也在湖心岛的缘故。她请郑森的侍从去烟雨楼叫朋友来码头相会,大概也是不愿意东林、复社卷入她与谢三宾的纠纷。
谢三宾的身边还有两名白发老者,气度娴雅,颇有风采。问了看客,才知道一人是嘉兴秀水人沈德符,也是今日宴会之主人。其左侧的老者则是湖州归安人韩敬,即当年排挤掉钱谦益而独占鳌头的韩求仲。他靠作弊当上状元一事败露后,在朝中无法立足,被迫辞职,在士林中的名声也是一落千丈,唯有戏剧名家汤显祖为他叫屈。经此一事,韩敬终究难以东山再起。他于仕途受挫后,闲居家乡,以著述自娱,与汤显祖、沈德符等戏曲名家往来甚密。然而他在政治上并没有就此沉沦下去,始终名列浙党之中,与东林、复社为敌。他跟前任首辅温体仁同是湖州人,传闻许多坏点子都是他给温体仁出的,如利用周之夔告复社结党谋反,又如利用绍兴师爷张汉儒告钱谦益鱼肉乡里。
吴伟业虽然知道韩敬跟沈德符交好,可乍然见到他在此出现,还是颇为惊讶。又因复社近日将有大计划、大动作,怀疑韩敬不会无缘无故地出现在嘉兴,忙让彭莱去探明究竟。
彭莱打听之下,才知道前日是沈德符寿辰,韩敬、谢三宾均是来为沈德符贺寿的。戏班子则是沈家专门从苏州请来的,已经在秀水长溪沈家老宅连唱了数日。刚好沈德符今日要陪韩敬、谢三宾游南湖,便带了戏班子同来湖心岛,欲效仿昔日屠隆盛事,在烟雨楼前搭台唱戏,留下一段风流佳话。
吴伟业等人听了一阵,便转身离开,预备去登烟雨楼。走出不远,戏台上忽然换了戏文,由汤显祖的《牡丹亭还魂记》变成了吴炳的《绿牡丹传奇》。
吴炳,江苏宜兴人氏,出身于官宦世家,对戏曲极有心得。他于万历四十三年(1615)参加乡试,时年二十岁,由于提前交卷,被人举报事先知道考题、有舞弊嫌疑。次年,吴炳受命到南京复试,通过了检验,由此中举,一洗冤情。并于万历四十七年(1619)中进士,顺利步入仕途。
崇祯皇帝即位后,吴炳任福州知府。上任时正逢乡试,查出了考生陈况有舞弊行为。陈况家中很有些势力,花费重金托巡抚熊文灿来说情。当时熊文灿因招降了海盗郑芝龙而在朝中炙手可热,吴炳不肯徇私,最终被迫称病去职。
吴炳回到家乡后,想到自己当年参加乡试时曾被人诬陷舞弊,而今又因为陈况乡试舞弊而罢官,气愤难平,遂写出了《绿牡丹传奇》。这本来只是一出描写明代科场舞弊之风的戏剧,后来却被内阁首辅温体仁大加利用,用来讥讽复社操纵科举。复社中人自命为君子,却爱争意气。张溥动用了大量人脉,请浙江督学副使黎元宽出面,销毁了《绿牡丹传奇》刊本。吴炳当时起用为浙江盐运司主事,他在朝中一向持中立态度,凡事能避则避,虽然人也在浙江,也没有多干预什么。
《绿牡丹传奇》其实只是一部戏剧,但牵涉进党争后,就成了攻讦的工具。虽然官府并没有明令禁止上演,甚至连替复社出头的黎元宽都被免职,然销毁刊本事件后,戏班多不敢排演这部戏,是以多年来都没有人听到过。
一开始,旁人都没有听出来,只有郑森道:“咦,这不是《绿牡丹传奇》么?”
郑森在日本出身,长到六岁时,才被父亲接回福建。回到中国后不久,便随父亲到福州拜见福州知府吴炳。他对这位儒雅敦厚的长者印象很好,还在知府衙门看过吴炳自己创作编排的戏曲《情邮记》。内中有唱词云:“伴夜月,止听乌啼;望青云,空羡鸟飞。”立即令他回忆起在日本与母亲相伴的岁月,大为震撼。可以说,吴炳是他人生中遇到的第一位真正的文人。后来吴炳去职,他还向父亲追问过缘由。郑森长大后,也曾听过《绿牡丹传奇》事件,对复社之小题大做颇不以为然,还特意命人设法找来了《绿牡丹传奇》刊本,让家中的戏班子排演。是以他对这出戏极为熟悉,一下子便听了出来。
郑森不过是记起往事,随口一句。吴伟业、彭莱却是闻声色变。二人先是顿住脚步,凝神静听了一会儿。却听见有净角依《双调》唱道:“真蛙井,乍窥天,忘本等。这可似魍魉峥嵘,这可似魍魉峥嵘,听不得嗥嗥吠声。”吴伟业点了点头,示意确实是《绿牡丹传奇》无误。彭莱便让许誉卿等人先上烟雨楼,说自己要跟吴伟业重返戏台看看。
许誉卿料想他们要去质问沈德符,说不定还要当场兴师问罪,忙道:“不是说好今日只谈风月么,何必去管旁人唱什么戏?”
彭莱忙道:“许公放心,我们只是去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儿,断然不会惹事。”扯上吴伟业,掉头而去。
郑森微一凝思,便请许誉卿夫妇代为照顾董小宛,自己带了施琅跟着赶去钓鳌矶。
吴伟业和彭莱赶来钓鳌矶时,果见戏台上正在上演《绿牡丹传奇》第十二出《友谑》。这出戏轻快活跃,戏份以丑、净为主,唱词尽是嘲讽和自嘲,插科打诨。看戏者中,懂行的看得捧腹而笑,不懂行的也是看个热闹滑稽,比适才那文绉绉的《牡丹亭还魂记》要好看得多。
彭莱先挤到主宾席边,报了自己姓名,称是复社党魁张溥的侍从。沈德符倒也客气,问道:“阁下有何指教?”
彭莱指着戏台道:“这出《绿牡丹传奇》与我复社有一段不小的恩怨,沈公应该很清楚,却刻意将戏班带来烟雨楼上演,是不是有什么特别的用意?”
沈德符指着身侧的老者道:“这位是《绿牡丹传奇》的作者吴炳吴公。他已调任江西提学副使,上任途中,绕道嘉兴来为老夫祝寿。老夫命戏班排一出吴公生平得意佳作,有何不妥?”
彭莱想不到宾客中还有吴炳,一时语塞,便转向谢三宾道:“谢公是东林党魁钱谦益钱公的门生,如何能安安稳稳坐在这里听戏?”谢三宾讪笑道:“不过是一出戏而已。”
彭莱不无讥讽地道:“这可不是听戏那么简单。阁下难道忘了尊师钱公不得登阁入相,是拜谁所赐么?”
言下之意,无非暗示当年韩敬靠舞弊挤掉钱谦益夺得状元,又因仕途尽毁与沈德符在浙江乡试案中布局陷害钱谦益。而这起乡试案到后来两度被温体仁利用,前一次钱谦益丢掉了唾手可得的内阁大学士,后一次则差点性命不保。
韩敬脸色虎着脸不吭声,他算是张溥的前辈,自然是不屑与一个小小的侍从辩论的,况且内中涉及极多的恩怨,也难以几句话辩明。
韩敬长子亦韩绎祖亦在侧座,闻言立即站了起来,道:“说到底,你赶来找茬,还不是因为这出 href='5126/im'>《绿牡丹》吗?之前温阁老在位,说这戏是讥讽复社,你们便信了。殊不知吴公返乡写出 href='5126/im'>《绿牡丹》时,你们复社还没有成立。难道他老人家能未卜先知,预先写出这样一出戏来嘲讽你们?”
之前复社与内阁首辅温体仁争斗,温体仁之弟温育仁排演了《绿牡丹传奇》,命人到处上演。众人一直以为那戏是温育仁所作,是以诋毁起来不遗余力,后来才知道真正作者另有其人,是宜兴人氏吴炳。从始至终,吴炳表现得很淡然,从未吭声,仿佛《绿牡丹传奇》跟他没有任何关系。复社难免认为他是心中有愧,愈发将他当作温体仁党羽。但吴炳在复社成立之前就写出了《绿牡丹传奇》一事,彭莱还是第一次听说,一时语塞,转头去看吴炳,有心求证,却见他已起身走开,正与郑森交谈甚欢,不觉一愣。
韩绎祖又道:“你们复社扬名,始于崇祯四年,只因吴伟业中了榜眼。当时吴公写出 href='5126/im'>《绿牡丹》已经一年有余,太湖一带,许多人都看过,不难佐证。谢公,你不是说吴江名妓柳如是十三、四岁时曾看过这出戏么?”
谢三宾道:“不错。老夫曾听柳如是提过,她在给周道登周阁老作妾时,曾看过《绿牡丹传奇》,彼时正是崇祯四年初。”
沈德符道:“这就是了。你们复社不少人都曾是柳如是的恩客,譬如尊师张溥,又譬如复社另一巨子陈子龙,难道都没有听她在枕边说过么?”语气颇为尖酸,暗有讥讽复社名士自命君子、却为同一妓女所迷之意。
韩敬打了个哈哈,接口笑道:“谢公,看来柳如是对你是情有独钟了。这《绿牡丹传奇》一事,她连同居了一年的陈子龙都没有告诉,却独独告诉了你。”
谢三宾正四处寻找柳如是的下落,闻言颇为尴尬,只得强笑道:“小贱人水性扬花惯了,她的心思,谁能明白呢?”
沈德符忽正色道:“谢公,有一件事,老夫一直没好意思告诉你。听说目下柳如是人就在嘉兴……”
谢三宾闻言大为紧张,道:“她……她也在嘉兴?”沈德符道:“听说人就住在竹亭湖墅中,十之八九是真事。这位彭莱彭公子既是张溥的心腹侍从,想必是知情的,你不妨当面向他确认。”
谢三宾忙问道:“柳如是人当真住在那里,跟张溥在一起?”彭莱道:“这个……”
他知道柳如是来嘉兴是为了躲避谢三宾,却不想今日在湖心岛撞见谢氏,还被沈德符当面揭破柳如是居处,一时不知该如何应付,只好转头去看吴伟业。
沈德符一眼瞥见彭莱身侧的蓝衫男子文质彬彬,颇有秀弱之气,蓦然心念一动,问道,“莫非这位就是吴伟业吴学士?”
吴伟业当此境遇,颇为难堪,然避之不及,只得应道:“正是。吴某听到各位争辩,一时有所思,不及通报姓名,还望见谅。”
沈德符摇头道:“吴学士说的不对,这不是争辩,是你二人为一出戏赶来兴师问罪,却因为知道了真相而理屈词穷。吴学士,你也是声动天下的大名士,可有想过这些年来吴炳吴公所受的委屈?”
吴伟业心道:“沈德符如此咄咄逼人,谢三宾又抬出了柳如是做证人,料想吴炳创作《绿牡丹传奇》时间在复社成立之前当是真事。果然如此的话,复社确实是在这件事上理亏,至少是被温体仁利用了。而吴炳多年来隐忍不言,不肯公开说出真相,想来也是不愿意得罪温体仁,所以甘愿两头受着窝囊气。而现下终于肯讲出来,大概也是因为温氏已经过世、不足为虑了。”反复思虑一通,还是觉得应该先禀报张溥之后再说,便拱手道:“这件事,吴某自会向恩师禀报,请恩师定夺。各位相公,吴某今日有所唐突,实在抱歉,就不打扰各位听戏了。”
谢三宾却不肯就此罢休,居然不顾身份,上前一把扯住吴伟业的衣袖,追问道:“柳如是到底在不在竹亭湖墅中?”
吴伟业不悦地道:“我今日才到嘉兴,是陪客人来游湖的,尚未到过竹亭湖墅,如何能知道柳娘子在不在那里?请谢公快些放手!”
谢三宾道:“胡说八道。你身边跟着张溥的心腹侍从,还左搪右塞。快说,是不是张溥将柳如是藏了起来?今日不说清楚,休想离开。”竟很有些恼羞成怒。
彭莱见二人拉扯在一起,情形不妙,忙过来劝道:“先放手,有话好说。”见谢三宾不肯松手,吴伟业挣脱不开,便去扯谢三宾的手腕。
谢三宾将他的手拔开,怒道:“做甚么?这里有你说话的份么?快滚开。”
正好戏班打杂的小厮金平奔过来道:“班主命小的来请教几位相公,下出该唱什么戏?”一边说着,一边拿木盘托着戏折子递了过来。
沈德符却是不接,道:“今日老夫点了 href='2161/im'>《牡丹亭》,吴公点了 href='5126/im'>《绿牡丹》,现下该到韩公点戏了。韩公,你点上一出好戏,可别让旁人搅了雅兴。”
他是主人,既这般说了,韩敬当然当仁不让,笑着拿起戏折,翻了几下,问道:“咦,怎么没有《金屋藏娇》这出戏?”
他在这边别有用心地煽风点火,那边谢三宾愈发气急败坏,连声嚷道:“柳如是人在哪里?快说,快说。”
吴伟业叫了好几声,见对方始终不肯放手,便使出大力,预备挣脱掌握。谢三宾身材高大,比吴伟业高出整整一个头,又正是气愤之下,死活不肯放手。二人纠缠在一起。
沈德符身为主人,也不命人劝架,只笑吟吟地在一旁看着。韩敬更是将戏折放回木盘,命道:“拿过去,请谢公点戏。”
小厮金平迟疑了下,只得托着木盘走近谢三宾,怯生生地道:“请谢相公点戏。”
谢三宾扬手一挥,便将木盘连同戏折打得飞了出去,正好磕在彭莱面上。彭莱痛得大叫了一声,双手捂脸,蹲了下来,也不知道伤在了哪里。
吴伟业见状吃了一惊,喝道:“你想做什么?怎么还打人?快放手!”大力一推。他虽然个子不及谢三宾,毕竟是正当盛年的男子,这一推又出尽全力,谢三宾退了两步,就势跌坐在地。
吴伟业料不到会有如此局面,想到对方毕竟是长辈,“哎哟”一声,急忙上前去扶,却被谢三宾就势扯倒。两人互相倒在一处,滚成一团。
沈德符忙道:“打人了!打人了!”出声叫喊,却并不上去劝架,只示意仆人将彭莱扶起来,拉到一旁坐下。
郑森正在一边与吴炳说话,见出了变故,忙叫施琅过去帮忙。
吴炳道:“郑世侄且慢。这事涉及复社和浙党,内中是是非非,难以说清,郑世侄身份特殊,还是不要插手的好。”
郑森愕然道:“这话怎么说?吴学士是我师长,我身为学子,怎么能眼见他与旁人厮打?”吴炳道:“郑世侄可知前户部尚书侯恂为何被下狱?就是因为他的门生左良玉手握重兵,势力太大。”
郑森恍然有所醒悟,问道:“吴公的意思是,如果我贸然插手,可能会因为家父的身份,而令事情更加复杂?”
吴炳点了点头,道:“今上多疑。郑世侄新拜了东林党魁钱谦益为师,以你的身份,已足以令朝廷对钱氏侧目,疑他交接大将,结党营私。像今日这种场面,日后必会传入朝中,若郑世侄牵涉其中,怕是会令局面更加混乱。你若就此袖手旁观,反而于吴伟业前程有利。”
郑森一时踌躇不语。他六岁之前在日本,与母亲生活在一起,单纯而快乐。六岁之后回中国,因为是长子,将来必将继承父亲的地位,受到了众星捧月的待遇。环绕他周围的人,大多是追随他父亲郑芝龙横行海峡、打下江山的亲信。这些人虽是海盗出身,却亲身经历了大航海时代,野蛮中激情澎湃,豪情中雄心满怀,与闭关锁国的内地人大不相同。在他成长的环境中,从来没有遇到过复杂的人际关系、纠结的人事纷争一类,即使他对吴炳的指点有所领悟,也依然是感到懵然难解。然而吴炳是他平生最敬重的人,对方的话不能不听。既然他不能出面,总有能出面的人吧。他依稀听到谢三宾和吴伟业是因为柳如是而起了争执,也不及思虑更多,便命施琅赶快去画舫上叫柳如是来。
起初,吴伟业并不是要与谢三宾打架,只是被他死死扯住不放,挣脱不得后,最终被激发出了火气。而谢三宾则将寻柳如是不遇的怒气都转到吴伟业身上。两人都不甘示弱,滚抱在一起。到后来,沈德符也觉得有些过了,便命仆人上前劝架。两名仆人也不敢真动手,只弯腰站在一旁,好言相劝,不妨被谢三宾一脚勾倒其中一人。那仆人情急中一扯,将另一名同伴也拉的倒下,连带撞倒了赶过来拉架的彭莱,及正捡木盘的戏班小厮。数人滚作一团,愈发混乱。一些游客连戏也不看了,专门围过来看热闹。
恰在此时,黄媛介等人闻声赶来。她和姚淑曾跟吴伟业以诗会友,不但相识,且交情极好。忽见一群人滚打在一起,而被压在最下面之人,竟然就是这位吴大学士。一时不明所以。姚淑也想不通堂堂吴伟业如何会似市井之徒一般,当众跟人厮打,忙让未婚夫黄鉴上前拉架。
黄鉴便挤过看热闹的人群,好不容易分开几人,将吴伟业扶起来站好,劝道:“吴学士,你身份尊贵,何必跟……”却见对方脸色惨白,双手捧着肚子,指间有血沁出,不由大吃一惊,忙叫道,“不好了,吴学士流血了。”
彭莱爬起来一看,果见吴伟业腹部受了伤,若不是黄鉴从旁扶住,早已支撑不住。他虽然意外之极,毕竟还是反应敏捷之人,心想反正谢三宾这伙子人有名有姓,一时跑不了,先救人要紧,便先负了吴伟业往码头而来。郑森惊见出了意外,顾不上再与吴炳叙旧,忙跟了过来,正好在半路遇到柳如是和施琅。
柳如是听了经过,道:“这么说起来,是谢三宾拿有毒的刀子伤了吴公子。”语气中颇见困惑,显然对争斗到动了刀子一事全然不能理解。
本来在娼妓这一行业中,恩客为争夺美貌妓女打架甚至动刀子伤人都是常见之事。秦淮名妓顾媚在秦淮河边开了一座眉楼,既是酒楼,又是青楼,为其争风吃醋、打烂楼中桌椅盘碟的事每隔数日便会发生一次,且打架者中不乏名流雅士、世家公子。谢三宾曾任巡按御史兼监军,出入于生死战场之间,脾气火爆些,情急之下动了手,愤怒之下动了刀子,这倒也能理解。可吴伟业非但不是他的情敌,还是在任朝廷命官,这其中的干系就大了。谢三宾曾居高位,也算是见过大场面的人,不会不明白这一点。
众人一时不愿意接话,一是柳如是人在这里,不知道该如何说才合适,二来也不敢肯定就是谢三宾用毒刀伤了吴伟业。正好僧人明净进来道:“沈德符沈相公他们几位人在外面,有话想跟柳娘子说。”
第四章 吴歌荡桨,一声哀怨
谢三宾为了讨好柳如是,可是没有少花银子。坊间盛传他特意在西湖边上修了一座绣楼,构造精巧,绮窗绣帘,饰以黄金珠玉。楼内牙签玉轴,堆列几案,瑶琴锦瑟,陈设左右。杭州人戏称为“藏娇楼”。也许传闻是真的,所以他在听到“金屋藏娇”的戏语时才格外生气。
钱塘重到泪潸然,惨淡风烟九月天。
马蹴锦城庐舍尽,绳牵春色道途怜。
数椽已作将军第,万卷都为饮酒篇。
惟有西湖寒夜月,一轮情景似当年。
——谢三宾《和万履安山居杂诗》
彭莱听说沈德符等人到大士阁来找柳如是,愕然道:“他们怎么会知道柳娘子在这里?”郑森道:“是我当着.吴炳吴公的面命施琅去叫柳娘子来解围,大概是吴公说了出来。”
彭莱道:“哎呀,郑公子,你不知道是因为吴学士和谢三宾是因为柳娘子而起了纷争么?”郑森道:“我听到了呀,解铃还需系铃人,所以我才命施琅去叫柳娘子。”彭莱道:“不是这么回事……”
柳如是忙道:“没事,没事。谢三宾是沈德符的客人,伤了人不算,还险些弄出了人命,现下他也知道害怕了,必定是来讲和的。”
黄鉴道:“都快出人命了,还讲什么和啊,讲和就不用报官么?”柳如是道:“嗯,报官这件事要先缓一缓。今日这件事既然是因我而起,当然由我一力承担。”
黄鉴狐疑道:“这是为什么?谢三宾只是前任巡按御史,吴学士却是现任朝廷命官,况且谢氏蓄意害人在先,难道还怕告不过他么?难道是……”
姚淑不满地扯了一下未婚夫,他便及时住了口,未将下面的话说完。但旁人均已会意,他是怀疑柳如是有心庇护谢三宾——毕竟二人交往了一段时间,算是昔日情侣。谢三宾为了讨好柳如是,可是没有少花银子。坊间盛传他特意在西湖边上修了一座绣楼,构造精巧,绮窗绣帘,饰以黄金珠玉。楼内牙签玉轴,堆列几案,瑶琴锦瑟,陈设左右。杭州人戏称为“藏娇楼”。也许传闻是真的,所以他在听到韩敬“金屋藏娇”的戏语时才格外生气。
柳如是冰雪聪明,自然明白黄鉴的暗示,心道:“我对谢三宾已无一丝情谊,怎么会在这个时候贸然袒护他?目下朝中正有人要对付复社,我是怕那些人会利用今日这件事大做文章。就算张溥在此,也一定是不愿意张扬的。”
但她不愿意当众说出真实顾虑,以免旁人知晓复社困境,只摇了摇头,道:“这样,彭公子,你先回城向张溥禀报,问他要如何处置。沈德符这边暂时由我应付。”
彭莱知道此女虽是娼妓出身,却是个倾倒众生的主儿,丝毫怠慢不得,应了一声,又道:“这里出了事,烟雨楼怕是游不成了。许公,你们几位不妨先随我离开。”
柳如是低声与王微说了几句话,许誉卿见妻子点头应允,便道:“如此也好。正好我们夫妇还有事要办,等办完事,再约隐娘见面。”
郑森却道:“我想留下来。”他是南京国子监生员,吴伟业是前国子监司业,二人有师生之名。这次他来嘉兴,也是应吴伟业之约请,老师受伤中毒,生死未明,他于情于理都该留下来照顾,旁人也不能多说什么。又道,“小宛娘子,多谢你这次特意前来嘉兴相陪,我会派人送你回去。”命施琅随彭莱回城,安排人手送董小宛回去。
他如此安排,显然是董小宛没有多大兴趣。好在董小宛也不在意,只轻轻应了一声,略一施礼,便跟着彭莱走了出去。
施琅犹自不放心,道:“公子一个人在这里,万一有什么事,属下如何向大帅交代?”郑森道:“我就留在大士阁中陪伴吴学士,又不会到别处去,哪里能有什么事?”
施琅不敢违令,不得已去了。
柳如是又道:“黄姊姊,淑妹妹,李长祥公子已跟我细谈过,他交代的事我会放在心上。今日这场风波不小,不如你们也先回去,改日我再约你们几位。”黄媛介道:“如此也好。”
姚淑却道:“这里既出了大事,哪里能让柳姊姊一个人留在这里善后?柳姊姊,你不嫌我们粗笨的话,我和鉴郎留下来帮你跑腿。”名为“跑腿”,实则是担心沈德符一方人多势众,里面还有个谢三宾,在复社中人到来之前,柳如是一人孤立无援。
柳如是道:“淑娘是远道来的客人,哪里能让你跑腿?你放心,我能应付得了。”姚淑道:“可是……”
正好李长祥进来,道:“我留下来吧。”
他为人稳重,又识大体,姚淑这才放了心。
李长祥低声对黄媛介说了几句,黄媛介应了一声,自引着姚淑、黄鉴去了。
李长祥道:“娘子留在船上的那只木盒,我擅自带上岛,正好刚才进来大士阁时遇到大悲长老,遂请他先帮忙收起来了。等到方便时,我再亲自送交到娘子手上。”
柳如是知他是指那两件珍贵玉杯和玉盘,点了点头,感激他安排周全,又命僧人请沈德符等人进来。
最先进来的是谢三宾,后面跟着沈德符、韩敬韩绎祖父子、吴炳四人。
谢三宾神色颇为激动,紧紧盯着柳如是,“嘿嘿”了两声,道:“隐娘,你叫老夫我找得好苦。”柳如是道:“嗯,谢相公有礼。”
谢三宾见她反应冷淡,愈发忿怒,只是碍于有旁人在场,不便发作。
沈德符忙道:“吴学士人可还好?”柳如是道:“沈相公没听明净师傅说么?他中了毒,正有大夫在为他解毒。我倒是很好奇,谢相公,你持毒刀伤了人,居然还能如此澹然,这份镇定功夫,当世可是无人能及。”
谢三宾道:“什么毒刀?”沈德符也吃了一惊,忙追问道:“不是说吴学士是磕伤了么,怎么又成了中毒了?”
柳如是道:“原来几位还不知道,吴学士在斗殴中被人用匕首之类的利器刺中了腹部,而那匕首上还涂了剧毒。”
沈德符等人大惊失色。只有谢三宾蹙紧眉头,眯了一下眼,露出了诡异的表情。
吴炳道:“什么吴学士被人用刀刺伤,刀上还有毒?郑世侄,这可是真事?”郑森道:“是真事,吴学士人还在那边静室中抢救,生死未卜。”
吴炳愣了一愣,招手叫道:“郑贤侄,你出来一下,老夫有几句话要对你说。”郑森闻言,便随吴炳走了出去。
沈德符等人一时不明究竟,便一齐去望谢三宾。谢三宾连连摇头道:“不是我,不是我,这事跟老夫无干。”
柳如是道:“谢相公,我知道你有一柄匕首时时藏在靴子中,这是你当年在军中当监军时养成的习惯,这就请你将匕首取出来给大伙儿看看吧。”
谢三宾极是恼怒,道:“老夫又不是傻子,就算想杀人,也不会选择当众行凶啊。”
柳如是道:“谢相公当然不是傻子,那么你为何要当众与吴学士厮打呢?”
谢三宾道:“还不是因为你……”忽见众人目光炯炯,都瞪视着自己,愣了一愣,愕然道,“你们该不会真的认为是老夫行凶吧?”
韩敬道:“既……既如此,谢公何不将匕首取出来,给……给大伙儿瞧瞧?”沈德符也道:“韩公说的极是。若是匕首刚见过血,一定看得出来。这是为谢公洗脱嫌疑着想。”
谢三宾无奈,只得弯腰去拔匕首,哪知一摸靴子,竟空空如也,匕首不知何时失落了。他一时呆住,又使劲抚摸了两下,这才失声道:“老夫的匕首丢了!”
李长祥道:“这个‘丢’字,含义有很多种。请谢公说清楚,匕首到底是无意中失落了,还是被人窃走了,抑或是谢公自己悄悄丢掉了?”
谢三宾问道:“你是谁?”
柳如是道:“这位李长祥公子,是黄媛介黄娘子的亲眷,也是我的朋友。”
沈德符奇道:“你就是李长祥?我听过你的名字。尊夫人是常熟黄亮功的亲妹,是也不是?”李长祥道:“正是。想不到沈公也能知道李某的名字。”沈德符道:“实在你内兄的夫人太有名了。江南人人都知道,常熟黄亮功一无是处,却娶到了绝世美人刘三秀。”
李长祥却对这一话题没有兴趣,问道:“谢公,你的匕首呢?”
谢三宾也开始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匕首若在他身上,正如沈德符所言,是否刚见过血,取出来一验便知。然此刻匕首不在了,既无法证明行凶者是他,也无法证明不是他,但他既有丢弃凶器的嫌疑,首当其冲地成了第一嫌疑犯。打架是一回事,说不定还会传为风流佳话,行凶杀人就是另外一回事了。尤其吴伟业是当今皇帝宠爱的臣子,温体仁在位时疯狂迫害东林、复社,也不敢拿吴氏如何,足见其得宠程度。一时冷汗直冒,仔细回忆了半天,才道:“一定是刚才争执拉扯时失落了。”
李长祥道:“那么我陪谢公回去寻找。”
谢三宾本想请沈德符陪自己同行,顺道请教个主意,却他冷漠地站在一旁,将头扭转开去,根本不看自己,似乎是要与自己划清界限,不欲趟这滩浑水,心中暗骂一声。然事已至此,若不尽快寻回匕首,只怕杀人罪名就在落在自己头上。只得乖乖地跟李长祥出去。
沈德符等谢三宾出去,才道:“柳娘子相信是谢三宾行凶杀人么?”柳如是道:“我固然是不信的。然而照目下的情形来看,谢相公嫌疑最大。”
沈德符道:“这怎么可能?谢三宾跟吴伟业斗殴,已经很莫名其妙了。行凶一事实在不可理喻,他二人素无恩怨,谢三宾犯得着当众杀人么?”
柳如是想了想,道:“根据彭莱的描述,当时场中纠缠的人团中,除了谢相公、吴伟业、彭莱,还有两名仆人,和一名戏班的小厮。可否请沈相公将他们三人叫进来?。”
沈德符本是觉得不可能是谢三宾持刀行凶,随口辩解几句,却想不到会惹火烧身,将嫌疑引到自家仆人身上,忙道:“老夫敢担保我沈府仆人绝不会行凶,他们跟吴伟业无冤无仇,为什么要行凶杀人?”
柳如是反问道:“那么那戏班小厮又跟吴伟业有什么冤仇呢?”沈德符一时无以对答,道:“戏班子已先行回城了,老夫这就派人去追。仆人人就在外面。”自出去叫人。
韩敬问道:“柳娘子觉得……是……是谁要杀吴伟业?”柳如是道:“凶手应该就在接近吴伟业的这几个人中。但到底是谁,目下还不好说。”
韩敬道:“动机……看谁有杀人的动机……”
一旁韩绎祖听父亲说话忽然结巴起来,这可是从所未有之事,大为惊异,问道:“父亲大人是不是不舒服?”韩敬道:“没……没有啊。”忽古古怪怪一笑,直挺挺地往后倒了下去。
韩绎祖忙扶住父亲,将他半抱半拖到椅子中坐下,叫道:“父亲大人!父亲大人!”
柳如是忙抢过来,却见韩敬双目圆睁,脸上笑容僵住,一丝血迹自嘴角渗出。伸手一探鼻息,已然没气了。
韩绎祖一时反应不过来,问道:“这……这是怎么回事?”柳如是摇了摇头,道:“我也不知道。照情形看起来,令尊大人似乎是中毒身亡。”
韩绎祖“啊”了一声,道:“娘子适才不是说这里有大夫么?他人在哪里?”也不待柳如是回答,急奔到门外,大声叫道,“大夫,大夫,快来救人!”
沈德符闻声而进,惊见又起变故,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柳如是将适才情形大致叙述了一遍,道:“就在那么一瞬间,韩相公就倒了下去。”
沈德符道:“韩公可有饮过厢房的茶水?”
柳如是道:“没有。这茶水是庙里的明净师傅倒的,我们谁都没有动一口。”环视一眼空荡简陋的房间,伴以外面韩绎祖撕心裂肺的呼叫,只觉得诡异之极。转头忽见到沈德符正狐疑地审视自己,先是一愣,随即问道,“莫非沈相公怀疑我?”
沈德符道:“适才房里只有柳娘子和韩敬父子三人,柳娘子自然嫌疑最大,这与娘子适才怀疑我沈府仆人是一个道理。”柳如是道:“我连韩相公的衣衫都没有碰到过。一会儿韩公子进来,沈相公自可向他确认。”
正好韩绎祖和僧人明净带了满头大汗的吕留良进来,柳如是忙上前问道:“吴公子他……”
吕留良道:“那位吴公子暂时没事了。不过他身上还有余毒未清,需要靠自身排毒,最好先留在这里静养几日,等体力恢复些,再搬回城去。”柳如是道:“是,多谢。”
吕留良又上前查看韩敬伤情,微一翻其眼皮,便道,“这位老先生已经死了,抱歉。”
明净忙双手合十,唱道:“阿弥陀佛。”
韩绎祖却不肯相信事实,哀求道:“你不是救死扶伤的大夫么?求你救救家父。”吕留良道:“我能扶伤,但不能救死。公子,令尊已经过世,你还是节哀顺变,好好安排后事吧。”提着药箱便走。
柳如是急忙追了出来,叫道:“吕大夫,请留步。”
吕留良道:“娘子还有事么?”柳如是道:“据吕大夫看来,吴伟业……就是你适才救治过的吴公子,他中的是什么毒?”
吕留良极是意外,道:“原来他就是吴伟业吴学士,看样子也就是个普通人,貌不惊人嘛。”转念想到吴伟业身份非凡,他身边的人应该也大有来历,忙问道,“还未请教娘子高姓大名。”柳如是道:“我姓柳……”
吕留良道:“啊,我知道了,你就是传闻中的柳如是。”柳如是道:“是的,我就是柳如是。”
吕留良上下打量她一番,道:“你看起来也没有传说中那么美丽嘛。”
柳如是当此境遇,哪里还有心思玩笑,只得勉强一笑,道:“吕大夫既能解毒,想来应该知道吴伟业中的什么毒。”
吕留良摇了摇头,道:“我学医术,为的是救治家母和乡邻,对毒药没有任何研究。一般人中毒,无非是用来做耗子药的砒霜,最常见的萝卜须子煮水就能解砒毒。罕见的毒药,一般人也得不到,无须在这上面花费力气。”
柳如是道:“吴伟业中的是砒毒么?”吕留良道:“不是。砒毒要奏效,须得从口鼻入。吴伟中的毒,是事先涂抹在刀刃上的。”
柳如是道:“那么吕大夫是如何解的吴伟业的毒?”吕留良道:“很简单,我直接拔毒,就是用嘴吮吸出他伤口的毒血,他中的毒毒性虽烈,毒量却不大,加上医救及时,所以捡回了一条命。”
柳如是道:“原来如此。吕大夫能否看出禅室韩相公所中之毒,跟吴伟业中的是同一种毒?”吕留良道:“这可不好说。”
柳如是道:“吴伟业受伤之处并不在致命部位,但他人却很快昏迷了过去。而韩相公中毒后并没有立即发作,还在厢房中说了半天话。看起来,两人中的似乎不是同一种毒。”
吕留良道:“里面的那位老先生面色发黑,嘴角有血丝,肯定是毒从口入。而吴学士中的是毒刀,毒从血入。即使是同一种毒,因为进入体内方式的不一样,也可能造成完全不一样的表象和反应,所以我才说不好说。不过可以肯定的是,他二人中的都不是砒毒,这是我唯一熟悉的毒药。”又道,“柳娘子,今日能在大士阁见到你,实在是幸会。不过我家在崇德,距这里有一个多时辰的水路,我得赶回去为家母熬药,这就告辞了。”
柳如是道:“是,多谢吕大夫。回头我会派人将谢仪送去崇德公子府上。”
吕留良摇了摇头,道:“就劳娘子代捐给大士阁做香油钱吧。”也学成年男子那般拱了拱手,提着药箱自去了。
柳如是正要进去厢房,忽见到吴炳独自穿过松林蹒跚而来,忙问道:“郑森公子人呢?”
吴炳道:“他去静室陪吴伟业吴学士了。”又问道,“适才老夫在茅房,听到韩公子大声喊叫,可是出了什么事?”柳如是道:“韩敬韩公莫名其妙中毒死了,人就在里面。”
吴炳闻言,一时难以相信,忙进厢房亲自查看。
沈德符跟出来问道:“韩敬跟吴伟业中的可是同一种毒?”柳如是道:“吕大夫说他对毒药没有研究,不能确定,唯一能肯定的是,韩公是毒从口入。”将吕留良原话复述了一遍。
沈德符年青时曾遭遇过一系列奇案,甚至一度因被人怀疑下毒谋害大臣而陷身锦衣卫大狱,对狱事颇有经验,忙道:“先不管是不是同一种毒。老夫可以肯定,韩敬一定是在看戏时中的毒。”转念又觉得不对,道,“这可奇了。老夫和韩敬同坐同饮,如果他中了毒,为何老夫,还有吴炳吴公、谢三宾谢公都没事?”
柳如是道:“这也是我觉得奇怪的地方。”
沈德符道:“嗯,也许是有人往韩敬面前的茶杯下了毒。”
正好沈府管家过来请命,沈德符便命他去将适才看戏时吃剩的茶水、点心取来。
沈管家为难地道:“点心剩了几样,倒是包起来收回船上了,茶水已就近倒了。”沈德符道:“那么就用过的茶具拿来,一只不漏。你亲自去船上取,别让旁人经手。再将小玉和小红叫来。”
沈管家见主人面色凝重,又听见韩绎祖在厢房里面放声哭泣,也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慌忙应命而去。
柳如是问道:“今日宴会上的茶水糕点都是沈相公这边置办的么?”沈德符道:“嗯,是我府中下人一手操办。”
韩敬、谢三宾几人的侍从都留在秀水沈宅中,今日上岛侍奉的除了管家之外,另有四名仆人、两名婢女。两名婢女小玉、小红负责端茶送水,是唯一有机会往茶杯中下毒的人。沈德符已想到这一点,所以命管家去取茶具时,一并将二婢带来盘问。之所以藏书网当着柳如是的面来做这些,当然是要显得他自己无私、下毒之事于己无干了。
正好吴炳和明净一道出来,明净自去禀报长老。吴炳则道:“吴学士和韩公先后中毒,事情怕是不简单。老夫已经劝过韩世侄,暂时不要报官,先等沈公和复社这边自己弄清楚事情经过再说。”
湖心岛接连出了两起中毒命案,沈德符难脱干系,一旦报官,势必弄得满城风雨,流言纷起,对相关人士包括受害者吴伟业、韩敬等都不利。吴炳如此处置,可谓上上之策了。
沈德符大是感激,忙道:“多谢吴公。吴公受惊了,老夫这就派人送吴公回城歇息。”命仆人送吴炳出去,又叫来那两名在钓鳌矶拉架时曾跟吴伟业等人滚作一团的仆人,道,“柳娘子,这是杨万、杨千,他们两个是亲兄弟,跟随老夫都超过二十年了。老夫信得过他们,娘子有话尽管问。”
柳如是点点头,温言问道:“今日你家相公与客人在钓鳌矶看戏,你二人可有留意到不同寻常的地方?”杨万老老实实地答道:“没有。”
柳如是道:“那么可有人刻意靠近过宴席?”杨万道:“也没有。”
沈德符道:“今日之宴席并不是正对戏台,而是摆在湖心井边的大石旁,老夫和客人们都是背石而坐。如果有陌生人接近,仆人应该会立即留意到。”
柳如是道:“原来如此,多谢沈相公告知。”又问道,“你们劝架的时候,发生了些什么?”
杨万道:“我家老爷叫小的去劝架,小的不敢动手,后来不小心被谢老爷绊倒。小的想爬起来,腿却被什么人压住,死活拉不动。再后来,有人用力将小的掀开,小的滚到一旁,这才能起身。”再问杨千,也是一般的回答。
柳如是道:“那么你们劝架时,可有留意到什么特别之处?”杨万想了想,问道:“两位老爷打架,算不算特别?”
柳如是道:“嗯,算特别。你们可有看到匕首之类的物事?”杨万道:“匕首不是兵器么?这个没有……”杨千道:“小的滚倒时,有看到一件黄澄澄的东西闪了一下,不知道是什么。”
杨万道:“我怎么没看见?你该不会是眼花吧?”杨千道:“今日天阴,没有太阳,怎么会眼花?我肯定看见了,没错。”
柳如是神色立即紧张起来,问道:“你看的黄色东西,是不是五寸来长,宽不及寸,通体金色?”
杨千迟疑道:“这个小的就不能确定了。当时混乱无比,它就是在谁的衣衫上那么闪了一下,一晃而过,小的也没看得太清楚,不过肯定是个黄色的长条的东西。”
沈德符道:“柳娘子刚才叙说的是件什么兵器?”柳如是叹了口气,道:“谢三宾谢相公藏在靴子中的防身利器,正是一把黄金匕首。”
沈德符听说仆人在争斗中见过一件黄色物事,忙道:“杨千所见到的黄色条状物事,极有可能就是谢三宾的匕首。但他拔刀行凶的可能性极小,匕首很可能是不小心从靴子中掉了出来。”
杨千道:“不瞒老爷,虽然是晃眼而过,小的还留了心思,爬起来后,特意往地上寻过,什么都没有。”
如此,基本上排除了匕首掉落的可能。应该也不是被人趁乱窃走。在那样混乱的场面下,人人自顾不暇,谁还顾得上却偷他人靴子中的东西呢?那么就只剩下一个可能性,有人取出匕首,伤了吴伟业后,又重新收了起来。这个人,应该就是谢三宾了。他起初大概并没有杀人之心,然缠斗中一时狂躁暴怒,顺手拔出兵器伤人,这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沈德符在京师住过数年,曾听刑部官员提过,在行凶案中,有预谋伤人或是杀人的通常只占二三成,绝大部分是冲动型犯罪。他终于开始相信是谢三宾行凶伤人,道:“看来老谢伤人后也知道不妥,所以等彭莱带走吴伟业后,寻机丢了匕首。”
当时仆人扶起谢三宾后,谢氏便赌气走到湖心井边打水洗手,大概正是那个时候,他将匕首丢进井中,好销毁罪证。
柳如是忙道:“如果匕首是丟到井里,应该还是可以打捞上来作为证物。”沈德符连连摇头,道:“这可是湖心井,底下与南湖相通。那匕首早不知道被暗流带去哪里,无论如何是寻不到了。”
正说着,李长祥引着谢三宾进来,告道:“钓鳌矶四下都细细寻过了,没有寻到谢公的匕首。”谢三宾道:“一定是被人捡走了,那可是一柄黄金匕首。”
柳如是道:“谢相公何须再花言狡辩?如何敢做不敢当?”谢三宾冷笑道:“老夫知道隐娘的心思,你一心要摆脱老夫,所以趁这个大好机会陷害老夫,对也不对?”
沈德符道:“谢公,恕老夫说句公道话,目下你嫌疑的确最重。在你和吴伟业争执的时候,有证人见到你露出了黄金匕首。”
谢三宾闻言一愣,问道:“什么?黄金匕首并不在老夫身上呀。”柳如是道:“那是事后。谢相公伤了人,自知后果严重,所以事后将凶器扔了。”
谢三宾道:“这也是证人说的么?你叫他出来跟老夫对质,他有亲眼看见老夫持匕首伤人么?”
沈德符不敢说出家仆就是证人,忙道:“谢公别激动。证人只是看见有匕首出现过,并没有看到就是谢公本人手持匕首。”
谢三宾道:“那么一定是争斗的时候匕首掉了出来,后来又被人捡走了。你们也不想想看,就算是老夫伤人,那匕首是老夫专门延请名家打造,吹毛立断,相伴已有数年,是断然舍不得随手扔掉的。况且当时老夫还不知道隐娘人在这里,除了隐娘之外,岛上再没有其他人知道老夫有一把黄金匕首藏在身上,老夫有扔的必要么?”
这一辩解颇为有力,众人细细一想,果然是这个道理。
沈德符心道:“谢三宾说的有理,如果不是柳如是在这里,揭露出他靴子中藏有匕首,根本没有人会怀疑他。他事先也不知道杨千会看到些什么,完全没有必要扔掉心爱的匕首。”
匕首并不仅仅是一件兵器,还有能带给人巨大的安全感。谢三宾可不是一般的凡夫俗子,他是做过巡按御史和监军的人,曾与叛将孔有德在战场上正面交锋,防范心理极强,不到万不得已,绝不会丢掉防身利器的。
柳如是沉吟道:“如果是争斗中匕首掉了出来,被什么人捡到,顺手拔出来伤了吴伟业,凶手一定是在彭莱、杨万、杨千三人当中了。嗯,还有那跑腿的戏班小厮。”
这是显而易见的——根据杨千的叙述,他在倒地时见过黄金匕首,而起身后还往地上寻找过,那么行凶伤人极可能就发生在这段短短的时间内。在这一时间段中,只有谢三宾、彭莱、杨万、杨千、金平五人跟吴伟业近距离接触过。那小厮金平是戏班的人,戏班又是沈德符从苏州请来贺寿的,到嘉兴才半个月。金平是奉班主之命前来请沈德符点戏,才无意中卷了进来,行凶嫌疑最小。仆人杨千主动交代曾见过黄色物事,这是关键证词,足以令排除他本人的嫌疑。杨万是个下人,不过临时受命上前劝架,吴伟业跟他没有任何关系,他没有杀人动机,嫌疑已小。那么剩下的就只有谢三宾和彭莱二人。谢三宾固然最值得怀疑,但他自有一套说法来辩解,也确实有一定道理。而彭莱因是复社领袖张溥的心腹侍从,吴伟业则是张溥的得意门生,他跟受害者属于同一党,嫌疑本来最轻,但如果谢三宾行凶的可能性被排除的话,他便立即跃升为首要嫌疑犯。理由则是除了他,实在没有别人了!
柳如是和沈德符均立即想到了这一点,但二人只是交换了一下眼色,都没有明说。
谢三宾却顾不上旁人,着力洗白自己,又道:“还有一点,你们说吴伟业险些丧命,不是因为刀伤,而是因为刀上有毒,对吧?老夫的匕首只是用来防身的,怎么会往刀刃上涂抹毒药呢?匕首插在靴筒中,万一误伤自己,岂不是害了自个儿性命?”
沈德符“哎呀”一声,道:“谢公说的不错,我们险些误会了你。”又道,“柳娘子,也许凶器根本就跟黄金匕首无干,凶手身上自己带有凶器。”
李长祥忽插口道:“刀上涂毒,是为了确保置对方于死地,属于典型的预谋杀人。而吴学士今日来烟雨楼,沈公这边的人都是不知道的,如何能事先预备下毒刀呢?”
沈德符重重叹了口气,道:“老夫也是这般想。”转头去看柳如是,希望由她口中说出真凶的名字,不料谢三宾却抢先说了出来,道:“原来真凶是彭莱。他是接近过吴伟业的人中,唯一一个事先知道他要来烟雨楼的人。”
柳如是心道:“之前听微姊姊说,张溥等人今日齐聚慕云楼,很可能是复社在那里有重要集会。吴伟业是社中骨干,即将离开江南赴任京师,按理该列席会中,张溥准他出来,多半是因为郑森来了嘉兴。也就是说,吴伟业也算临时来的烟雨楼。但无论如何,彭莱确实嫌疑最重,偏偏我还放他走了。吴伟业这件事,只能等张溥来了再说了。”
谢三宾见众人沉默不应,心头登时有气,冷笑道:“你们刚才怀疑老夫行凶时振振有词,这会子找出了真凶,怎么反倒没话说了?彭莱人呢?是不是逃走了?”
柳如是道:“是我叫彭莱回城去请张溥示下了。果真是彭莱杀人、他又逃走了的话,后果由我一力承担。”
谢三宾道:“嘿嘿,复社党魁的侍从要杀党魁的门生,倒也新奇有趣。真不知复社内部还有多少丑闻呢。”
柳如是闻言心念一动:“彭莱嫌疑最大,那只因为实在没有别的嫌疑人了,并没有确切的物证指向他,也想不出他有任何要杀吴伟业的理由和动机。但如果彭莱是朝中首脑人物安插在张溥身边的奸细呢?”
这一推测并不是异想天开。据她所知,张溥为改变之前一再受制于前内阁首辅温体仁的局面,指使在京为官的吴昌时设法往现任内阁首辅薛国观身边派了奸细。薛国观权术不及温体仁,每有所动,张溥都能预先得知,事先做好防备。温体仁、薛国观师徒与复社争斗已近十年,手段日趋下作激烈。张溥既能往薛国观身边派奸细,那么反过来薛国观收买张溥身边的心腹侍从,也是极有可能之事。果真如此的话,彭莱不就有了杀死吴伟业的动机了么?复社惯例,以财力、才学论资排辈,譬如吴昌时能够在复社一言九鼎,只因他本人财力雄厚,资助了复社的相当一部分活动经费。吴伟业虽然在财力上不济,但其在才学上绝对是复社一流人物。论重要性,他当然远远不及张溥、张采、吴昌时等人,但他却是复社当中唯一一个能为当今皇帝接受、能够亲近崇祯皇帝的人,张溥一向对他期望极高,认为复社年青一辈中将来能够入阁拜相者,非他莫属。也许这次吴伟业返京任太子属官,本身就是一个强有力的信号。朝中首脑人物有所警惕,便指令手下人预先铲除政敌,也是有可能之事。
虽想到这一层,柳如是却并不说破,只道:“那么吴伟业这件案子便暂时先放一放吧,等城里有了回信再说。我先去看看吴公子。”预备先去找吴伟业谈一谈。
沈德符忙道:“韩敬韩公中毒身亡这件案子尚未明了,还望柳娘子施以援手。”
谢三宾、李长祥这才知道韩敬已经死了,各自露出骇异之色来。
谢三宾忙问道:“韩敬是如何中的毒?”沈德符道:“目下还不清楚。初步推测,应该是在宴席上中的毒。柳娘子,你觉得有没有可能,刺伤吴学士和往韩公茶水中下毒的是同一人?”
柳如是道:“沈相公认为是彭莱毒害了韩敬么?我觉得不可能。吕留良吕大夫说过,韩敬是毒从口入。在众目睽睽之下,彭莱如何能有机会往茶水食物中投毒?”
其实沈德符也知道不可能是彭莱下手,只不过如果确定是他的婢女投毒的话,他本人就难脱干系了。
正好沈府管家取了茶具等物到来,柳如是道:“那好,我就与沈相公一道,当着韩公子的面验毒。”
沈德符遂命管家将茶具等拿进厢房,一一摆放在案桌上。韩绎祖尚跪在父亲身侧哀泣,见众人进来,勉强起身抹了眼泪,问道:“可有找出是谁害了家父?”
柳如是道:“暂时还没有。韩公子,我们推测令尊是饮食中毒。这些是今日宴会上用过的茶具,还有一些剩余糕点,我们预备用银簪一一检验。请你过来,做个证人。”
韩绎祖问道:“我也在座席中,喝过茶,吃了点心,为何我没有中毒,还有沈公他们几位都没有中毒?”柳如是道:“沈相公推测,是有人暗中将毒药下在了令尊的茶水中。”
扫视一遍,见那些青花茶盏都是差不多的图案,一时也难以分辨出那盏是韩敬用过的,便往每只茶盏中注入一些清水,将银簪依次探入,验过一遍,银簪却并为变色。柳如是大为意外,又验了茶壶,还是没有检出毒性。
沈德符虽然大喜过望,却也感到困惑难解,问道:“今日用过的茶具都在这里么?”沈管家道:“都在这里了。”
谢三宾亦立在一旁,问道:“是不是投毒的凶手暗中清洗过了,毁去了物证?”沈管家忙道:“回谢老爷话,老爷和贵客们用过的茶盏都是直接收到船上,还没有来得及清洗。”
谢三宾亲眼看到茶盏内壁上还残留有一圈一圈的茶垢,这才无话。
茶具和茶水既然没毒,那么毒药很可能就是下在糕点中,可一一试过余下的糕点后,银簪还是光亮如新。
谢三宾道:“难道唯一有毒的那块糕点正好被韩公吃下了?”韩绎祖道:“这怎么可能?怎么正好毒糕点是为家父所食?”不由得转头去看沈德符,显然对主人起了疑心。
沈德符忙道:“贤侄,老夫与令尊相交数十年,这么多年的风雨岁月都一起走过来了,老夫怎么可能谋害最好的朋友?”
韩绎祖不过只是瞬息疑虑,转念间便明白了过来,慌忙赔礼道:“是小侄无礼了。”沈德符叹道:“这不怪你,只怪这件事太蹊跷。”
柳如是问道:“那么这些糕点也是由婢女经手摆放的么?”沈管家忙道:“糕点一共有四种,原先是盛放在四只食盒中,宴会开场时,才由仆人一一取出来摆放在碟子中,再由小玉、小红端上桌去。”
如此,糕点上桌时随机性极大。就算凶手预先混杂了一块有毒糕点在食盒中,他也不能确定仆人会将它盛放在哪只碟子中,更不能确定婢女会将它送到何人面前。也就是说,那块有毒的糕点本有可能被沈德符吃下,也有可能被谢三宾吃下,今日坐在宴席上的宾客,都有被毒杀的可能。甚至还有一种可能,毒糕点并没有在宴会上被吃掉,又被重新收入食盒中。而它最终落入了韩敬口中,则完全是机缘巧合了。
通常投毒者都是预谋杀人,事先做出周密计划和安排。但今日这投毒的凶手,却只用一块糕点,去毒杀一个不明对象,未免太匪夷所思。
韩绎祖全然糊涂了,问道:“这凶手到底想做什么?到底想杀谁?”柳如是等人均感茫然无解。
李长祥沉吟道:“也许凶手正是想造成这种效果。”沈德符道:“这话怎么说?”李长祥道:“今日宴席上,沈公是主人,另有四位客人,对吧?也许凶手本来就没有明确想杀谁,他只是打算随机地毒死你们五人中的一个。”
柳如是蓦然得到了提醒,道:“李公子推测得有理。沈相公,你和谢相公、韩敬韩相公、还有吴炳吴相公四位,有没有什么共同的仇家?”沈德符愣了一愣,决然道:“当然没有。”
谢三宾却转头去看韩敬的尸首,露出了奇怪的表情。
韩绎祖愕然问道:“什么?”谢三宾迅疾转过头来,道:“没什么。”又去看沈德符。
柳如是料想这几人必是想到了什么,但在商议好之前,不愿意当着她的面说出来,便先与李长祥辞了出去,先赶来静室探望吴伟业。
吴伟业半躺在卧榻上,双目微闭,面色苍白,看上去极是虚弱。郑森正用湿毛巾为他擦拭额头的汗珠,极是恭谨,没有丝毫总兵公子的骄傲。他见柳如是进来,便站了起来。
吴伟业睁开眼睛,道:“是隐娘来了。多谢你,今日你救了我性命。”柳如是道:“是吕留良小吕大夫救了吴学士,我哪有功劳?”
吴伟业早已听郑森说了经过,叹道:“若不是隐娘主意,彭莱就不会带我来大士阁,也不会撞见小吕大夫,我多半在回城的船上就毒发身亡了。”
柳如是道:“只是赶巧而已。这是公子福泽深厚,又有菩萨保佑,才正好能在大士阁遇见良医,及时解毒。”
吴伟业曾随张溥在杭州见过李长祥,问道:“李兄如何也会在此?”柳如是忙道:“李公子是我的朋友,我们今日约好在烟雨楼相会,不想湖心岛出了事,他便先留在这里,帮我照应。”
在杭州张岱居处,李长祥当面劝张溥不要再党争时,吴伟业也是在场的。他也知道张溥因此对李长祥很是不满,还下令复社中人不准再与其来往。不过这只是因政见不同而产生的意见,并不代表双方人品如何,复社内部也有人赞成调停讲和的。李长祥既然能被柳如是视为朋友,那么也就不算是外人了。便点点头,道:“抱歉,我身上不便,不能起身招呼李兄,请坐。”
柳如是颇了解吴伟业其人——文弱书生之气极重,即使在复社中地位甚高,也很少发表意见,更不会轻易与人争执,似今日这般面红耳赤地与人斗殴,完全不能让人相信,即使有谢三宾挑事,再有沈德符、韩敬从旁挑唆,也不似他所为。旁人转述争斗的起因是他先将谢三宾推倒在地,未必符合事实。便问道:“吴学士,你是有名的好脾气、好性子,今日之事,到底是缘何而起?”
吴伟业面有愧色,道:“我也不知道当时怎么回事,谢三宾死缠住我不放,火气忽然就大了起来。惭愧!说到底,是我先动的手,推倒谢公在先。可谢公脾气也不小,居然刺了我一刀。唉,这件事传扬出去,实在是件大大的丑闻,真是愧也愧死了。”
柳如是忙问道:“吴学士亲眼看到谢三宾拿刀刺了你么?”吴伟业反问道:“不是他么?不,不,我没看到,我甚至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被刀刺中了。旁人扶起我来,喊出声来,我低头看见了血,才知道自己受了伤。”
柳如是道:“扶起吴公子的人是金陵书商黄鉴,帮我、还有微姊姊及许多人出过文集,吴公子应该见过他。”
吴伟业道:“难怪我觉得他面熟,只是一时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唉,当时也不知道痛,只是腿脚立即软了,站也站不直,多亏黄公子从旁扶住。不过当时我还不知道自己受的是刀伤,以为只是被石头什么的划伤了。人很快昏迷了过去,直到刚才醒来,郑公子告知经过,我才知道真相。”举手去抚摸额头,却露出左腕上一个小红圆点来。
柳如是一见便留了意,问道:“吴学士左腕上是什么?”吴伟业看了一眼,摇头道:“我也不知道,不过既不疼也不痒,大概是什么虫子咬的。”
柳如是见他神情委顿,料想是重伤未复的缘故,便安慰了几句,嘱他安心静养,不必担心后事,自会有复社中人处置。
三人掩了室门,出来堂中。柳如是将韩敬中毒而死一事告知郑森,他倒也不意外,只皱紧眉头,问道:“可有找出是谁下毒?”
柳如是道:“没有,完全无迹可寻。适才验过宴席剩余的食物茶水,没发现有毒药痕迹。甚至不知道韩敬是如何中毒,只能从现场情形,大致推断他是误食了有毒糕点。实在是太离奇了。”
郑森道:“那么用毒刀刺伤吴学士的人,究竟是谁?”柳如是道:“目下来看,彭莱嫌疑最大。”见郑森惊奇之极,忙解释道,“并没有证据指向彭莱,只是因为其他人的嫌疑都可以排除,实在没有别的嫌疑人了。”
郑森想了想,道:“事情发生时,我也在场,虽然站得远些,但他们在场中争斗的情形,还是看得一清二楚。起初是谢三宾扯住吴学士不放,彭莱上前劝架反而被木盘扬起砸伤。后来局面不可收识时,彭莱忍痛再次上前劝架,却不小心被卷倒在地。且不说他行凶伤人的动机,他时时有接近吴学士的机会,要杀他实在太过容易,为何单单选在今日这样混乱的场合?实在太不合情理了。”
柳如是道:“我也知道怀疑彭莱牵强之极,希望他自己一会儿能来解释清楚。”
李长祥道:“柳娘子怀疑彭莱,是因为凶手用的是毒刀,是有备而来。而在争斗时跟吴学士近身接触过的人中,知道今日吴学士来游烟雨楼的,只有彭莱一人,对不对?”柳如是道:“不错,这是大伙儿怀疑彭莱的主要原因。”
李长祥道:“韩敬中毒一案,凶手也是有备而来,对不对?”柳如是道:“当然,他需要事先准备好毒药,混入糕点中。”
李长祥道:“那么有没有可能,毒死韩敬的人,和刺伤吴学士的凶手,本就是同一人?”
柳如是愣了一愣,才道:“这个可能性应该很小吧。先说韩敬这起案子,只有一块糕点有毒……”
郑森奇道:“为什么只有一块糕点有毒?投毒者又如何能保证它一定会进..韩敬的口中?”
柳如是道:“李公子认为这是凶手故意为之。糕点被端上宴席,虽然随即性很大,但无非是宾主食用。也就是说,投毒者的目标,本就是在沈德符、谢三宾、吴炳和韩敬父子中任选一人杀死。”
郑森愈发不解,问道:“这是为什么?为什么要随机选择下手对象?凶手如果跟这五个人有仇,按照常理,会一次性下毒将他们全部毒死呀。”
李长祥道:“很可能是凶手有意先杀一个,给余人造成心理上的威慑和压力,让他们生活在惊恐当中。”
但这些全是推测,不明因素太多,即使郑森当时人在现场,也难以靠回忆完全还原场景。
柳如是道:“我认为李公子的分析很有有理。如此,足见这投毒凶手跟沈德符、谢三宾几人有难解深仇。但吴伟业年纪比他们小许多,算是小字辈,不大可能跟他们的仇家结仇。所以我觉得刺伤吴伟业的人,跟投毒凶手不是同一人。”
李长祥道:“我适才仔细留意过,吴学士伤在左腹,靠近腰部位置,对不对?这不是致命部位,倒很像是出刀时刺偏了情况。所以,有没有可能凶手当时本来是要杀谢三宾,却不慎伤了吴学士?”
柳如是一时愣住——凶手既往某块糕点投了毒,知道今日必有一名仇人将会死去,很可能会在一旁观看。他见宴席上出了乱子,趁乱上前刺杀谢三宾,想再除掉一个仇家也是有可能的。至于误伤吴伟业,导致事态变得复杂化,则是意料之外。果真如此的话,那么彭莱就没有任何嫌疑,而嫌疑最重的,显然是沈德符的两名心腹仆人杨万和杨千。二人不但经手过糕点,还近距离接近过吴伟业、谢三宾。可沈德符特意强调杨氏兄弟跟随他已超过二十年,二人如果要报仇,何须等到今天?难道他们苦等二十年,就是为了等到沈德符、韩敬、谢三宾、吴炳聚集在一起?若是四人不聚首呢,二十年功夫岂不是白费了?这完全说不通。说杨万、杨千是毒害韩敬、行刺吴伟业的凶手,非但沈德符不会接受,就连柳如是自己都不能相信。
她将疑惑说了出来,李长祥道:“我还是认为投毒凶手和毒刀凶手是同一人。既然杨万、杨千身上有明显的矛盾之处,那么便可以直接排除这对兄弟的嫌疑。”
柳如是道:“如此,岂不是与李公子之前所言凶手有意只先毒杀一人矛盾么?他既往糕点中投毒,当然是想杀人于无形之中,既不会暴露自己,也能给余下仇家以心理压力。甚至他今日人也在现场,想亲眼看见到底是谁吃下了有毒糕点,这才符合投毒者的阴暗心理。这样一个人,是断然不会在大庭广众之下用刀伤人的。”
郑森道:“除非投毒凶手想毒杀的目标本来是谢三宾,却不想被韩敬吃了有毒糕点,他在一旁看见,不免着急。正好宴席上乱作一团,他便上前想杀死真正的目标谢三宾,却不想误伤了吴学士。”
李长祥道:“呀,这样讲,倒是很有几分道理。”不由得对眼前这位总兵公子另眼相看。
柳如是道:“今日宴席上的闹剧纯属意外,所有人都不能预料到会有这样的事发生,凶手也不能,所以我认为这件事不能当作重点因素来考虑。我也不赞同李公子是同一名凶手的说法。如果投毒凶手和毒刀凶手是一个人、真正目标是谢三宾的话,他既要用毒药害人,该是思虑周全之人,如何会任由有毒糕点被旁人吃下?那非但容易暴露自己,还会让真正的仇人有了提防之心,再下手就难了。”顿了顿,又道,“不过我倒是赞同李公随机杀人的观点。我认为这个投毒凶手跟沈德符四人有仇,任意毒死一人,于他都能得到极大的满足。他能够接近宴会的主人沈德符,为今日投毒也谋划了许久。但毒刀凶手则不然,他因为难以接近仇人,所以才选择用刀这样的暴力武器,预备用行刺这种极端手段解决问题。药和刀本就是两样互相排斥的东西,虽然刀上涂了毒药,那是因为凶手没办法,为了确保仇人必死才用的手段。”
李长祥思索过一回,道:“柳娘子分析得有理。那么娘子认为,这个毒刀凶手想要对付的是吴伟业,还是谢三宾呢?”
如果目标人物是吴伟业的话,按照之前的推测,以彭莱嫌疑最大,案情等于又重新回到了原点。如果毒刀凶手的目标本来是谢三宾、吴伟业只是误伤,那么还是彭莱嫌疑最大。因为卷入混战的人当中,仆人也好,戏班小厮也好,早先便有许许多多接近谢三宾的机会,不必等到今日动手。
柳如是之前觉得彭莱对吴伟业行凶太过牵强,因为二人都是复社中人,实在找不到杀人动机,甚至不得已怀疑彭莱是温体仁或安插在张溥身边的奸细。然如果他的下手目标是谢三宾的话,则多了许多理由。因为谢三宾官任山东巡按御史时,做过一些手段强硬的事,仇家不少。朝野间盛传他趁监军平叛之机,和山东巡抚朱大典一道杀了许多人,敛了许多财。彭莱虽然说一口绍兴话,其实是山东蓬莱人,或许他有什么亲眷在孔有德叛乱期间被谢三宾杀死也说不准。
这其中就有了新的疑点,就算彭莱跟谢三宾有宿怨,他也不能预料今日会被张溥临时指派陪郑森等人游南湖,更不预测会在烟雨楼遇见谢三宾。而今天下不太平,男子出门带刀防身也是常见之事。但罕见之处在于,绝大部分人不会往自己的兵刃上涂毒。那么彭莱身上时时带着一把涂了毒药的刀,到底是什么用意呢?
李长祥见柳如是若有所思,却不答话,问道:“柳娘子可是想到了什么?”
柳如是虽与李长祥交往不到几个时辰,却对他印象极佳,甚至有一种相识已久的感觉,或许是因为张岱的缘故。郑森则是她未婚夫钱谦益的门生。二人都不是外人,值得信任,她便将所想到的说了出来。
李长祥道:“谢三宾和朱大典贪污巨款一事,我也有所听闻。听说朝中有言官弹劾过,但因为找不到证据,只能不了了之。朱大典因为善于用兵,对付流贼张献忠很有一套,而今依然得朝廷重用,总督江北及河南、湖广军务。而谢三宾自多年前丁忧回乡后,再未起复,传闻跟贪污一事有关。如果说彭莱跟谢三宾宿怨,那么他嫌疑确实很大。只是刀上涂毒这件事,非深仇大恨不能为,莫非他……”
忽听得门外有人咳嗽了声,叫道:“隐娘在里面么?”却是谢三宾的声音。
柳如是便开了门,谢三宾却肯进来,只道:“隐娘你出来一下,我有话说。”
柳如是只得随他走到庭中月桂树下,有意站得甚远,问道:“谢相公找我有事么?”谢三宾不悦地道:“你我早有过肌肤之亲、白头之约,何须这么见外?”
柳如是道:“谢相公,往事风逝,多提无益。既然今日遇见,我就把话挑明了,我与相公缘份已尽,从此当再无瓜葛,还望相公自己珍重。”
谢三宾先是一怔,随即不以为然地道:“你以为你重新跟了张溥,他就会拿你当正室夫人看待么?他那个人,心中只有权势,你在他心目中,也就是个拿来妆点门面的宠妾而已。”
柳如是道:“我跟其他人之间的事,不劳谢相公操99lib?心。谢相公如果没有别的事,我就先告辞了。”
谢三宾抢上前一步,捉住柳如是的手腕,道:“老夫对你一再忍让,你可不识抬举。只要你重新回到我身边,我保证好好对你。”柳如是一挣未能挣脱,便正色道:“谢相公,我已与他人有婚姻之约,请你放尊重些。”
谢三宾一惊,便松了手,问道:“是张溥么?哼,你跟了他,可没当张夫人的命。”柳如是道:“谢相公,你也称得上是士林名流,请你说话放尊重些,最好事先留有余地。”
谢三宾大怒,一张国字脸又红又白,但他闲居在野数年,无权无柄,终究还是畏惧张溥一方的势力,强行忍住怒气,悻悻道:“既然话说到这个份上,老夫也没什么好说的了。就如隐娘所愿,你去做你的复社党魁夫人好了。但有一件东西,你得还给老夫。”
柳如是道:“之前谢相公送给我的金银珠宝,我已经尽数留在了燕子庄,并未带走一件。”谢三宾道:“老夫索要的不是钱财之物,是一本书册。”
柳如是摇头道:“我没有拿谢相公的书册。”
谢三宾怒道:“隐娘心知肚明,何必装糊涂?”上前几步,将柳如是逼靠到树上,举双手圈住她,脸上黑气大盛,看起来十分骇人。
第五章 今宵醉里,风景堪思
晚钟清扬悠远,流溢过浩淼的南湖,洒向凡间。有人从钟声中听出了苍老,亦有人听出了年轻。有人为之兴奋,有人为之沮丧。而与大钟近在咫尺的人们,陡然生出一种空明的虚幻来。仿佛今日所经历的林林种种,不过是南柯一梦。明日一觉醒来,一切便会随风而逝。
烟雨钓鳌矶,枫林遥映。南浦舟移夜光静。昨朝风雨,半卷晶帘犹冷。今宵秋水阔,婵娟影。
红试蓉裳,绿窥菱镜。棹破烟光浪千顷。鹭鸥飞处,写出汀洲芳景。对清辉万里,银河净。
——吴琪《感皇恩·鸳湖泛月》
正当谢三宾面色不善、逼住柳如是时,彭莱引着数人进来,忙赶过来问道:“出了什么事么?”
柳如是道:“没事。谢相公这就要告辞了。”谢三宾收了手,低声道:“隐娘最好想清楚,那书册于你并无丝毫用处,但于其他人却是性命攸关。你莫以为你有复社做靠山,就可以威胁老夫。逼得急了,狗也会跳墙的。”哼了一声,拂袖而去。
彭莱问道:“谢公是来纠缠柳娘子么?要不要我去警告他一下?”柳如是道:“不是,只是叙旧而已,不碍事。”见来者除了侍从和卞玉京之外,还有一名陌生男子,问道,“这位是……”
彭莱忙道:“我来为柳娘子介绍,这位殷观国殷公子,是殷仲春殷老先生的孙子。”
柳如是道:“原来是殷公子。我在松江时,曾好几次听眉公提过尊祖医术高明,当世无人能及。想不到今日能与殷公后人相见,幸会。”
眉公即是有“山中宰相”的松江名儒陈继儒。殷仲春则是嘉兴秀水人氏,字方权,号东皋子,以行医为业。每有收入,则入市买医书读之。又遍访天下医书收藏家,尽意涉猎,由此博学多识,疑难杂症,手到病除,人称“东方不败”,在江南极有名气。他与陈继儒是至交好友,死后,陈继儒为作墓志铭。
殷观国年纪与柳如是相仿,一身古铜色肌肤,颇为精壮结实,倒像个山野村夫,大约是常常出门采药的缘故。他不常与妇人打交道,面对柳如是这样的江南名妓,颇为窘迫,将手往衣衫上擦了好几下,才讪讪道:“娘子客气了。祖父去世已经多年,想不到还有人提及他的名字。”
彭莱道:“殷公子人正好在慕云楼中。我见那位吕大夫年纪太小,实在不怎么放心,所以引了殷公子前来。”柳如是道:“吴学士人在静室中。”
彭莱便请卞玉京陪着殷观国进去,自己和柳如是走到一旁,道:“张先生实在不得闲,他说暂时不要报官,请柳娘子全权处理这件事。”
柳如是道:“张溥指名我来处置?可我不是复社中人啊。”彭莱道:“张先生是这么交待的,我只是遵命照办。柳娘子,我带了几个侍从过来做帮手,你有什么差遣,尽管吩咐。”
柳如是心道:“张溥生平最得意的门生在湖心岛受伤中毒,生死未卜,他居然只是一句不得闲,让我一个外人来处置。张溥并不是冷酷无情之人,一定是复社在策划什么惊天大事,他一刻也不得脱身。”料想复社所谋划的大事,无非是设法影响内阁大学士人选,进而影响朝政,不由长叹一声,暗道,“唉,李长祥公子托付我劝张溥不要再继续跟内阁斗了,我还没张口,他便已开始行动了。”
彭莱问道:“柳娘子一直留在岛上,可有寻到谢三宾行凶伤人的证据?”
柳如是道:“彭公子如何能肯定行凶者是谢三宾?”彭莱道:“不是他,还能有谁?”
柳如是见中院不时有游客来观摩碑刻,实不是说话的好地方,又见李长祥和郑森正走了出来,便招手叫过二人,道:“我们换个地方说话。”
四人穿过大殿,一起上来钟楼。这是一座极为简单的二层小楼,四面无壁,倒像个亭子。屋梁下悬挂着一口大铜钟,亦是南湖一景,号称“水上钟”。铸钟的嘉兴知府龚勉曾有诗云:“钟梵水云上,僧来时一鸣。遥闻发深省,尘虑忽然清。”每日清晨、傍晚,僧人都会准时鸣钟报时。
钟楼南面围栏的位置,正好可以清楚地看到钓鳌矶。那边戏台上已人去楼空,却依旧游人如织,似是今日之闹剧并无影响,大概是因为韩敬、吴伟业先后中毒之事未传开之故。
大士阁也有不少香客进出,甚至有商贩脖子间挂着摊子,站在山门前兜售物品。柳如是随意一瞥,便认出一个熟悉的身形来,虽不知道对方名字,却也是时常看见他在竹亭湖墅前售卖水果。张溥曾说这人是朝中权贵派来的奸细,向嘉兴知府郑瑄告过状,请他设法驱逐此人。然郑瑄亦不敢管这闲事,便以巡检司负责地方治安为由,推给巡检司。主持嘉兴巡检司的巡检使丁慧生反倒反过来忠告张溥不要去惹对方,足见这小贩来历非凡了。柳如是乍然见到他出现在大士阁山门前,颇为吃惊,转念想到他多半是跟踪吴伟业至此,便不再以为意。他见到吴伟业受伤被人背进了大士阁,但未必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不然也不会在山门前来回徘徊窥探了。
彭莱道:“又是那卖果子的小贩!我刚才进来时就看见他了,他还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情,不用理他。娘子叫我到这里来,是有什么要紧话要说么?”
柳如是便开门见山地问道:“彭公子,你身上可带有兵器?”彭莱微一踌躇,即点了点头,道:“有。”
柳如是道:“可否借我看看?”
彭莱便从右袖中拔出一柄短刀,递了过来。他是机灵之人,见郑森等人目光怪异,死死盯着自己,心念一动,问道:“几位怀疑我?”本只是试探一问,待见到对方反应,方能确认,失声道,“你们怎么会怀疑到我头上?吴学士是张溥先生爱徒,我护他还来不及,怎么可能伤他?”
李长祥极为冷静,道:“我们怀疑彭兄,自有一番道理。清者自清,浊者自浊,彭兄不必激动。”
柳如是拔出短刀,不见血迹,又凑近嗅了嗅,也不闻血腥气。然这也不能代表彭莱无辜,很有可能他离开湖心岛后,抛弃了伤过人的兵器,又另选了一把短刀藏在袖中。虽然这种可能性微乎其微,但也不是全无可能。
彭莱道:“这刀只是防身,我从来没有用过,三位应该可以看出来。而且柳娘子检查吴学士伤口时,我就在一旁,那刀口比我这柄匕首窄一些。不信的话,你们拿我的短刀去比照吴学士的伤口。”
柳如是道:“我记得这一点,吴学士的伤口确实比这短刀刃身窄。彭公子,实话告诉你,我们怀疑你,不是你值得怀疑,抑或是有什么证据、证人指向你,而是除了你之外,实在没有旁人可怀疑了。”当即原原本本说了推测经过。
彭莱这才知道韩敬已经中毒身亡,虽然惊讶,但也顾不上理会,问道:“三位怀疑凶手要杀的其实是谢三宾,而不是吴学士?”柳如是道:“这只是我们的推测。”
彭莱道:“仅仅是因为谢三宾的仇家比吴学士多?”柳如是道:“这算是很重要的一个原因吧。”
李长祥道:“吴学士伤在左腹,极近左腰。世人多是右手执刀,正面刺出时,很难刺中那个位置。彭兄,你装扮凶手,我扮成吴学士,你用你的短刀来刺我试试。”
彭莱依言来试,当他与李长祥正面相对时,比划了几次,都没有能刺到对方左腹。只有彭莱站在李长祥左侧时,才是刺中其左腹的最佳位置。如此,二人之间完全可以再多站一人。郑森便侧身夹到二人中间,假装是谢三宾。彭莱挺刀向郑森,郑森一闪,刀便抵到了李长祥身子,极符合李长祥所叙述的误伤情形。
郑森道:“如果我不站在这里,彭公子也一样可以刺中李公子。噢,我是说,就算中间没有夹一个人,凶手一样可以刺中吴学士。如果凶手就是谢三宾呢?”
李长祥道:“我们模拟的现场并不完全准确,因为当时场中的人都是倒着的,而我们是站着的。如果我和彭兄中间没有一人的话,他的手太过接近地面,根本就没有扬刀的空间。”
彭莱道:“呀,我忽然想起来了,当时吴学士被压在最下面,仰面朝天。谢三宾则是面朝下,侧伏在吴学士身上。”
李长祥道:“彭兄,有劳你再试一下。”先自己仰面躺下。
彭莱道:“得罪了。”伏到李长祥身上,果然双手根本就没有挥刀的余地。便又爬了起来,叫道,“郑公子,有劳。”
郑森便重新回来,先伏在李长祥身上。
彭莱道:“郑公子得再往左挪一挪,双手抱住李公子双肩。”觉得大致情形差不多了,便自己侧蹲过来,挺刀对准郑森背心,先喝道:“让!”
郑森闻声抱着李长祥往左侧一滚,刀掠过他身侧,往前一送,所抵之处正是李长祥左腹近左腰的位置。
彭莱欢声叫道:“就是这样了。原来谢三宾才是凶手要杀的对象,吴学士只是误伤。李公子,你真是神人。”站起身来,拍了拍土,笑道,“那么我应该不是你们所认为的凶手了,我记得我倒下时,撞到了吴学士的头,那么应该是在这个角,无论如何是刺不到谢三宾或是吴学士的。”
柳如是在一旁望见,只觉得惊艳之极,心中对李长祥佩服得五体投地,问道:“李公子,你怎么会知道这些?”李长祥道:“我幼年习武,都是对着草人练剑。其实不算什么,只是见得多了。”
他提及习武练剑,柳如是不由得又想起常熟剑客罗吉甫来,心道:“等眼前的事情了结后,我便会去追查那只五猿争果玉盘的来历,说不定会打听到罗公子下落。希望他还好好活着,我们仍然有相见之日。”想了想,又问道:“三位适才所演练的,是凶手右手执刀的情形。如果凶手是左撇子,左手执刀呢?”
郑森忙道:“吕大夫为吴学士医治时我就在旁边,亲眼见过伤口形状,皮肉是朝左卷的。如果凶手是左手执刀,刺中左腹位置,皮肉会朝右卷。所以可以肯定凶手右手执刀。”
彭莱立即露出喜色来,道:“那么我便可以彻底洗清嫌疑了。我其实是左撇子,刚才是为了配合演练才改为右手执刀。平日拿筷子吃饭,都是用左手。这一点,柳娘子可以作证。”
李长祥道:“这我相信。适才我亲眼见到你从右袖中拔出了短刀,足以证明你是左撇子。”叹了口气,道,“本来彭兄被怀疑,就是因为实在没有别的人可怀疑了。而今你也没有嫌疑了,实在不知道谁还会有嫌疑。”
他本来是很严肃地说出这句话,但语气听起来却有些滑稽。彭莱先笑了起来,接口道:“这可要如何是好?”
刚好殷观国进来,道:“原来几位在这里。”
彭莱忙问道:“殷公子看过吴学士伤势了么?那位小吕大夫医治可得法?”殷观国道:“全靠小吕大夫用自己的嘴唇吸出伤口毒血,才救了吴学士一命。”
彭莱这才放了心,有些不好意思地道:“实在是小吕大夫太年轻了,由不得人心中不犯疑。”
殷观国吞吞吐吐地道:“我来找几位,是因为检视吴学士伤口时发现了一件怪事。”
柳如是忙问道:“什么怪事?”殷观国道:“吴学士所中之毒,因为毒性厉害,伤处部分肌肉已经开始坏死,这倒不奇怪。奇怪的是,并不是整处伤口有坏死现象,只有一个小角,在伤口右侧,肌肉发黑发烂。我仔细查看过,发现那处肌肉的伤口,似是比别处要宽大些。”一边说着,一边从袖口取出一个纸卷展开,道,“这是我刚刚描下吴学士的图样,比例要大些,放大了两倍,方便看得更清楚些。”果然是出身医学世家,做事有条有理,有证有据。
众人围上来一看,果见纸上有一小道缝状伤口,左侧角上略宽,外沿呈弧度状。
李长祥道:“会不会是刺中吴学士的兵刃不大锋利,在左侧有缺口或是毛刺?”殷观国道:“果真如此的话,刀子一进一出,这块小角的皮肉该外翻才对,但实际上它是内卷的。 800c." >而且最奇怪的是,只有这块肌肉坏死,似乎是只有这个角的部位中了毒。”
彭莱立即道:“这是个圆孔,是用尖锥扎的。”
柳如是道:“彭公子怎么会知道?”
彭莱不及回答,殷观国却蓦然得到了提示,道:“是了,是了,铁锥抑或是女子用的发簪一类的尖状物才能造成这种形状的伤口。这其实是两个不同的伤口,刀伤和锥伤。”
柳如是道:“殷公子是说,吴学士同时被利刃和铁锥所伤?”殷观国点了点头,道:“而且锥上有毒,刀上没毒,只有如此,伤口才会呈现这样的症状。”他生平孜孜沉浸于医术,还是头一次遇到这样疑难古怪的伤口,颇为兴奋,道,“这种复合叠加伤势,我还是第一次遇见。彭莱兄,多谢你提醒。”
诸人才刚刚确认持刀凶手要杀的是谢三宾,还未能确定这凶手是谁,又出了一个使用有毒铁锥的凶手,当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柳如是几人面面相觑了一阵子,便一齐望向彭莱。
彭莱道:“啊,我是不是又成嫌疑犯了?”
柳如是道:“你怎么会想到这处伤口是铁锥造成的?这可是一般人绝难以想到的。”彭莱道:“不难想到啊,我第一眼看见图样时,就立即猜到了啊。难道各位没有听过‘忠臣孤子’的故事么?当年黄宗羲黄公子就是用藏在袖中的铁锥去击杀仇家的。”
黄宗羲父亲黄尊素是东林党人,在天启年间被阉党陷害致死。黄宗羲得到父亲死讯后,立志报仇,他在袖中藏了一把铁锥,进京伏击阉党党人许显纯、崔应元、李实等,因此而声名鹊起,被崇祯皇帝感叹为“忠臣孤子”。其实天下人都知道这段故事,只因黄宗羲是复社骨干,社中人时常议论这件事,甚至还有许多人当面请教黄宗羲用的是什么兵器,那把用来行刺的铁锥也成为复社中一件有代表意义的纪念品。彭莱本人就亲眼见过那把铁锥,印象深刻,是以他一见到殷观国绘出的图样,便立即联想了起来。
柳如是这才释然,忙道:“抱歉,我又误会彭公子了。”彭莱笑道:“不碍事,大家也都是为了找出真凶。其实以旁观者的角度来看,我确实蛮可疑的。”
众人闻言,一齐笑了起来。
柳如是又问道:“那么殷公子可知道吴学士中的什么毒?”殷观国似乎对她有所畏惧,不敢直眼看她,道:“是乌头。”
柳如是又想到一事,忙问道:“殷公子可有看到吴学士左腕上的红点?”殷观国道:“看了,吴学士自己特意提了起来,说是娘子最先留意到的。不过那处红点没有毒性,应该是虫子咬的。烟雨楼蚊虫可是出名的厉害。”
柳如是之所以对吴伟业左腕上的红点格外上心,是因为适才与谢三宾在庭院中纠缠时,偶然看到他右手腕上也有这样一处红点,听说没有毒性、多半是蚊虫所咬,这才放了心。
李长祥沉吟道:“乌头这种毒,涂抹在兵器上使用最为有效,是军中标准配毒。”殷观国点点头,道:“行凶的人,应该是个行家。”
今日与吴伟业在钓鳌矶纠缠的不过寥寥几人,既然彭莱的嫌疑可以排除,那么就只剩下仆人杨万、杨千兄弟,还有那戏班小厮金平。这三人中,到底是谁想用刀杀谢三宾,又是谁用铁锥刺中吴伟业呢?
如果忽略杀人动机等因素,只考虑现场情形,无非只有六种情况:金平无干,杨万用刀,杨千用锥;金平无干,杨千用刀,杨万用锥;杨万无干,杨千用刀,金平用锥;杨万无干,金平用刀,杨千用锥;杨万无干,杨千用刀,金平用锥;杨千无干,金平用刀,杨万用锥。
先看杨千用锥的假设。如果是他用锥伤人,他知道锥上涂有毒,中锥者必死。他的兄长不必再多此一举出刀,因为刀伤极容易暴露自己,而锥伤则往往容易被人忽视。杨千用锥时,杨万必然不可能出刀。而杨万用锥时,杨千情形亦然。因而可以排除掉前两种情形。也就是说,金平肯定是牵涉其中的。
再看杨万用刀或是杨千用刀的情形。用刀的凶手要杀的是谢三宾,这是已经确认无疑的事。谢三宾这次来嘉兴是为沈德符贺寿,人住在沈府中,杨氏兄弟接近他的机会极多,完全没必要选在今日宴会上当众动手,所以这两种假设也可以排除掉。那么就只剩了金平用刀、杨万或是杨千用锥两种情形。
金平用刀要杀的对象是谢三宾,既然杨万、杨千兄弟不可能用刀杀谢三宾,那么自然也不可能用锥去杀他,他们要杀的人是吴伟业。这是唯一符合现场情形的情况——金平举刀去杀谢三宾时,不慎刺中了吴伟业,而杨万、杨千兄弟中的一人也在这时出锥刺中了吴大学士。再巧不过的是,锥伤正好与刀伤重合。
殷观国听了众人推测,问道:“几位口中的杨万、杨千兄弟,是沈德符沈公府上的仆人么?”柳如是道:“是的。”
殷观国道:“我家也在秀水,离沈家不远,我自小就认得这对兄弟,他二人都是本地人,从来没有离开过嘉兴,如何能跟吴大学士结仇?”
柳如是道:“嗯,从杀人动机上是说不通的,我们仅仅是从现场情形作出。目下看来..,杨万、杨千兄弟中的一人,是铁锥凶手的可能性最大。”
殷观国道:“娘子说沈德符沈公杀人我都信,但杨万、杨千兄弟……不可能,完全不可能。别的不说,他兄弟二人从哪里弄到的乌头?这又不是市集上随意便能买到的。”
彭莱道:“可除了他们兄弟,还能是谁?总不可能是金平一人又动刀又动锥吧?”殷观国只连连摇头道:“不可能,不可能的。”
李长祥道:“殷兄与沈德符是乡邻,足以做为重要证人,他既然说杨万、杨千兄弟不可能杀人,应该予以采信。我在想,用刀和用锥方式不同,需要的气力也不同,用刀需要扬手、需要空间,而用锥只需轻轻一扎……”
柳如是蓦然醒悟,道:“用锥的话,谢三宾也有嫌疑。”
李长祥点点头,道:“谢三宾曾任监军,参与平定孔有德叛乱,在军中呆过很长一段时间,取得乌头这样的毒药不是难事。相比较而言,他的嫌疑要比杨万、杨千兄弟大许多。他当时正压在吴学士身上,是唯一一个占据便利位置的人,趁翻滚时出锥,恰好能刺中左腹。”
彭莱道:“谢三宾靴子中插有匕首,袖子中还藏有涂了乌头的毒锥,难道他是随时打算害人么?”适才他亲眼看到谢三宾逼住柳如是,似是要对她不利,不由得转头去看她。
柳如是也联想到了适才情形,心中“咯噔”一下,暗道:“谢三宾坚称我拿了他的书册,我当时尚未会意过来,以为他是说我拿了他钟爱的善本古籍。现下想想,他说的书册其实是帐册,就是当日我无意中看过的那本。难道他的帐册丢了,他以为是我拿了要挟他,所以才一直苦苦追寻我下落?他袖子中藏的带毒铁锥,原本是要对付我?”一时冷汗直冒。
正好僧人明净上来钟楼,称敲钟的时辰到了。众人便不再多言。下来钟楼时,暮色正浓。庭院中雾霭弥漫,乳白中泛着淡淡的蓝色,苍茫忧郁。背后钟声訇然响起时,竟有心神俱澈的感觉。
钟是佛教礼仪中的重要法器,用于召集僧众,也做朝夕报时之用。晓击即破长夜,警睡眠;暮击则觉昏衢,疏冥昧。可以说,寺院一天的作息,始于晨钟,止于晚钟。
中国名寺多如牛毛,有寺便有钟楼。最著名的钟楼,则在苏州寒山寺。唐代大诗人张继有七言绝句《枫桥夜泊》云:“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此咏钟诗一出,寒山寺遐迩中外,寒山寺钟声亦成为令人神往的乐音,许多人专程前往,将船停泊在枫桥边,只为听那诗韵中的“夜半钟声”。
晚钟圆润洪亮,清扬悠远。据说当钟声响起时,地狱众生会暂时停止受苦,此即佛法慈悲。而钟声被注入了“惊醒世间名利客,唤回苦海梦迷人”的佛教含义后,便成为梵音,流溢过浩淼的南湖,洒向凡间。有人从钟声中听出了苍老,亦有人听出了年轻。有人为之兴奋,有人为之沮丧。而与大钟近在咫尺的人们,陡然生出一种空明的虚幻来。仿佛今日所经历的林林种种,不过是南柯一梦,明日一觉醒来,一切便会随风而逝。
郑森忽道:“听说有句‘烟锁池塘柳’,号称古今第一难对。”李长祥道:“不错,这是集五行之名,凡五字皆有金木水火土之偏旁。”郑森道:“适才听僧人到敲钟,颇得启发,可以以‘灯深村寺钟’相对。”
李长祥道:“烟锁池塘柳,灯深村寺钟。上下联均含五行偏旁。既为写景,亦颇为自然,果然是妙对。”
他对郑森了解不多,仅知钱谦益收其为门生是应其父郑芝龙的请求。原想他父亲是海上剧盗,母亲是日本女人,他回到中国之时,郑芝龙已是呼风唤雨的大明将军,他在金山银海、刀枪环伺中长大,能有多大能耐?今日与其一番近距离接触,方知此子才学不凡。
柳如是也赞道:“好对。”又叹了一声,道,“钟鸣叶落,古人所叹。寒烟细,古寺清。近黄昏,礼佛人静。顺西风晚钟三四声,怎生教僧禅定。”心中隐隐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怕是这处于南湖腹心之地的大士阁中,近日难以禅定了。
郑森问道:“我们现下要怎么办?”
李长祥道:“金平是苏州戏班的人,谢三宾是来贺寿的宾客,二人都跟沈德符有关,既然基本上确认他二人就是疑凶,不如这就去找沈德符说个明白。殷兄,还请你多留一晚,那边厢房中还有一位老者中毒而死,可否请你看看他中的什么毒。”
殷观国道:“当然好。”又奇道,“一日之内,烟雨楼居然发生了这么多事。”
几人一道来到厢房,韩敬已被平放在一张竹榻上,身上盖了白布。沈德符正与大悲长老商议做法事一事。却是不见谢三宾和韩绎祖,问过才知道谢三宾已经离开了湖心岛,韩绎祖则去城中亲自采买棺木、置办后事去了。
殷观国与沈德符既是乡邻,极为熟识,进来后简略招呼,便自去查看死者。
大悲见柳如是等人似有话说,便道:“阁中简陋,请各位勉强讲究些,稍后贫僧派人送斋饭来。”
彭莱忙道:“不劳长老,我们船上存有不少食物,我命人搬来便是。平白给长老添了许多麻烦,这是一点香油钱,聊作补偿。”从怀中掏出一锭银子奉了过去。
大悲随手收了,道:“施主请随意。”合十告辞。
等大悲出去,柳如是便对沈德符说了适才众人的推测,告知戏班小厮金平和谢三宾嫌疑最重。
沈德符惊讶地张大嘴巴,愣了好半天,反复回味,仍难以置信,重复问道:“娘子是说那小厮金平就是持刀刺伤吴伟业吴学士的人,谢三宾则用带毒的铁锥刺伤了吴学士,吴学士一人身上同时中了一刀一锥?”
柳如是道:“是的,吴学士伤口的情状也可以从旁佐证这一点。”
沈德符道:“那几位怎么能肯定用铁锥行凶的人就是谢三宾?”柳如是道:“李长祥公子他们几位反复模拟过现场情形,在当时的情况下,谢三宾是唯一有机会将铁锥扎中吴学士的人。”
李长祥忙纠正道:“不是唯一有机会,是只有谢三宾的那个位置,才可能出锥刺中吴学士左腹。”
沈德符凝思半晌,依然大惑不解,问道:“谢三宾为什么要杀吴伟业?”柳如是道:“关于动机,怕是得当面问谢三宾自己,旁人难以揣测。”
沈德符道:“不久前,谢三宾说要去见柳娘子,后来脸色铁青地回来,称有要事必须得离开嘉兴。老夫还深怪他跟吴炳一样不知礼数,韩敬人还未加收殓,他就要离开。原来是这么回事!想来他见吴学士未死,事情早晚要败露,所以抢险逃走了。”
彭莱道:“他有名有姓,能跑到哪里去?况且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沈德符忙问道:“既然已经弄清楚事情经过,复社是打算报官么?”彭莱道:“嗯,也不尽然,张先生的意思是最好先不要张扬。目下这件事,张先生已经交给柳娘子全权处置。”
沈德符“哦”一声,饶有意味地看了柳如是一眼,又道:“老夫还没有来得及告知几位,不久前去追戏班的仆人回来了,说是金平不见了。”
柳如是道:“不见了是什么意思?”沈德符道:“仆人追上戏班大船的时候,班主听说要找金平回来问话,忙去寻他,这才发现他人根本就不在船上。”
彭莱知道沈德符此人极有心计,不免有些怀疑起来,道:“这湖心岛孤立于南湖深处,要想离开,只有乘船一条出路。金平不在船上,还能去了哪里?该不会是沈公怕牵连自己,暗中命仆人通知他逃走了吧?”
沈德符闻言很是不悦,道:“当然不是。老夫跟这金平非亲非故,包庇他做什么?不过这小子确实有些来历不明。”
之前沈德符派仆人乘小船去追已经离岛的戏班大船,仅仅是因为金平是近身接近过吴伟业的人之一,想找他回来问话,做做样子,其实那时根本就没有人怀疑他。然当金平不见了的时候,仆人便起了疑心,特意向班主打听了金平的来历。原来这金平新进戏班不久,是在戏班在受雇来嘉兴为沈德符祝寿的途中遇到的。他自称是嘉兴人氏,父母双亡后外出游学,结果遇到强盗劫走所有钱财,落了个一贫如洗,无以自立,恳求班主收留。班主见他是个落难的读书人,起了同情之心,加上到嘉兴唱戏,雇一个本地人总是好的,遂收留了他,让他在戏班打杂。金平勤快本份,话不多,颇讨人欢心。仆人听了,便回湖心岛禀报。
沈德符也没太当回事,那金平既是本地人,遇见熟人扯上几句,错过了上船时间,也是可能的。直到刚刚柳如是等人来告知,他这才想到金平很可能是畏罪潜逃了,忙问道:“金平跟吴学士可是有什么恩怨?”
柳如是道:“我们认为金平想杀的其实是谢三宾,混乱中错了手,才误伤了吴学士。”
沈德符道:“什么?金平想杀的对象是谢三宾?”竟是比听到谢三宾用毒锥刺杀吴伟业还要惊讶。
他这种古怪的反应,旁人不免觉得不寻常。彭莱忙问道:“沈公可是想到了什么?”
沈德符却是不答,又问道:“你们当真能肯定其实谢三宾?”彭莱道:“绝对肯定。”当即与李长祥、郑森重新模拟了一遍现场情形。
沈德符道:“不错,不错,老夫记得吴学士被压在最下面,他的上面是谢三宾。嗯,彭公子的这个位置,确实就是金平。”忍不住长叹一声,道,“几位好生了得,佩服,佩服。”彭莱道:“这全是李公子的功劳。”
沈德符一时若有所思,沉吟不语。
柳如是道:“沈相公可是想到了什么跟金平有关的事?”沈德符迟疑片刻,还是说了出来,道:“老夫怀疑往糕点中下毒的人也是金平。”
李长祥问道:“沈公是之前就对金平起了疑心,还是因为现在知道他想刺杀谢三宾才开始怀疑他?”沈德符道:“是现在。”
之前李长祥与柳如是讨论案情时,曾认为投毒凶手和用刀凶手是同一人。柳如是则不同意。但当时众人尚不知道吴伟业其实是由铁锥中毒,也不知道金平即是持刀者。而今案情逐渐浮出水面,李长祥反而认为金平不会是投毒者。
柳如是问道:“那么在我们进来之前,沈相公怀疑的投毒者是谁?”沈德符道:“嗯,这个……其实也没有明确的人选。之前李公子说过,这个人可能是老夫和韩敬、谢三宾的共同敌人,所以老夫就往这方面想了。”
彭莱道:“金平可能正是你们几位的共同仇家呀。”
沈德符道:“如果是金平,他断然不会再当众用刀去对付仇人的。老夫怀疑他的仇家其实就只有谢三宾一人,那毒糕点本来是要给他的,不过被韩敬误食了。金平情急之下,才趁乱上前,想用刀刺死谢三宾。”倒是与郑森之前的看法不谋而合。
柳如是却还是不能同意,她始终觉得投毒凶手思虑周密,不会莽撞地动刀。又道:“如果金平不动刀,他就不会有事,不会有人怀疑到他,他还是继续有机会接近谢三宾。”
沈德符道:“可是韩敬已经吃了有毒糕点呀,他毒发身亡的话,谢三宾必然起疑,更加警觉,金平再要下手就难了。反倒是他看到宴席上出了乱子,决然上前,刀刺仇家,这才叫当机立断,是有心报仇者所为。至于误伤了旁人,那是时运不济,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李长祥、郑森都同意沈德符的看法,柳如是也觉得听起来有理,可总觉得还是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忽听得一旁殷观国大声叫道:“哎呀,这是‘见血封喉’。”
众人吓了一跳,忙围了过去。殷观国解释道:“这位韩先生中的是见血封喉,这可是天下第一毒药。”
“见血封喉”学名箭毒木,奇毒无比,是岭南特有的树种,也是世上最毒的树木。云南一带的土著将其枝叶、树皮等捣烂取其汁液涂在箭头,用来射猎野兽。凡动物于逃亡中被射中者,上坡跑七步,下坡跑八步,平路跑九步,便必死无疑,当地人称为“七上八下九不活”。人若被涂有毒汁的利器刺伤,转瞬即死,故称“见血封喉”。如果不小心将毒汁溅进眼里,可以使眼睛顿时失明,甚至这种树在燃烧时,烟气入眼,也会令人失明。但如果误食了它,它倒不像乌头那样令人立即昏迷,而是慢慢令人麻痹,肌肉松弛,最终血凝致死。
殷观国向众人描述了一番的特性,称韩敬的反应符合口服了见血封喉的症状。
沈德符闻言大骇,问道:“这见血封喉应该极难得到吧?”殷观国道:“当然。我只在书上读到过,生平还是第一次见到有人中这种毒。”
柳如是道:“既是毒药难得,投毒者不会轻易浪费。宴席上出乱子时,金平上前去杀谢三宾。如果他有见血封喉在手,只要将毒涂在兵刃上,轻轻一刺,便将仇家了结,如此岂不省事?何必大费周章地往糕点中投毒呢,所以他一定不是投毒凶手。”
众人这才信服她之前的推测,相信投毒者另有其人。沈德符又想到此人随机投毒杀人,必定跟他本人、韩敬都有仇怨,料想不会就此善罢干休,一定还有下文,不免愈发忧心忡忡。
柳如是亦想到此节,道:“沈相公,目下投毒凶手未明,你最好多加小心。”彭莱道:“这个人,很可能是沈公身边的人。可是有些防不胜防了。”
殷观国忙道:“万物相生相克,见血封喉并不是无解之毒。箭毒木周围生有一种红背竹竿草,能解见血封喉。中毒之人只要及时服下解药,还是有救的。”
沈德符心想还是有备无患得好,忙问道:“贤侄那里可有解药?”
殷观国道:“我曾向云南来的草药贩子买过一些红背竹竿草,主要是为了集齐百草用,并没有炼药,因见血封喉太罕见,料想用不上。”他生性憨厚淳朴,见沈德符脸有忧色,忙道,“沈伯伯不必忧心,我这就连夜回家去配药。”
沈德符很是感激,招手叫过杨万、杨千,命二人备船送殷观国回城。
众人见天色已晚,便匆匆进了一些饭食,各自去歇息。沈德符不愿意留在大士阁,带着仆人赶去码头,回自家大船上歇息,预备等明日协助韩绎祖安排好韩敬后事,再返回秀水家中。
彭莱请僧人安排了两间厢房,一间给李长祥和郑森,一间给柳如是和卞玉京,自己则与其他侍从留在吴伟业修养的静室中,方便照应。
柳如是与卞玉京本是旧识,此次再见,不免有一番唏嘘。她掩好门窗,正色道:“有一件事,正好要告知京娘,是有关碧香升的。”
卞玉京闻言立即站了起来,但却没有说话。那碧香升害得她家破人亡,又夺去了她初恋情人王竹轩的性命,可谓她生命中的第一魔星。当日王竹轩得知真相后,携带碧香升来访,预备将玉杯归还给她,她曾感慨说“莫怀古物”。若是她当真收下了碧香升,兴许被窃贼杀死的就是她,而不会是王竹轩了。
柳如是叹道:“我猜京娘不愿意听‘碧香升’三个字。然而有些事是命中注定,无论如何也是避不开的。那碧香升,眼下就在大士阁中。京娘不想知道究竟么?”
卞玉京凝视着油灯跳动的火花,..脸色阴晴变幻了好几遍,这才抬起头来,道:“不想。不过还是要谢谢柳姊姊。”柳如是道:“那也好。”深知卞玉京高傲敏感,也不主动问及她与吴伟业到底是怎么回事,只道,“京娘早些歇息,我出去逛逛。”
白天阴了一天,到晚间天色居然放晴了,一轮明月正冉冉升上半空。
柳如是信步出了山门。远处湖水波心荡漾,极见灵动。近处烟雨楼仿佛一副剪影,贴在苍蓝的半空中,与明月两相映照,流出超脱于红尘仙气来。
虽然已是夜晚,依旧有不少游船画舫在南湖上漫游,欢声笑语,不绝于耳。宜兴才子陈维崧有《鸳湖烟雨楼感旧》词云:“园都在、水边林下。不闭春城因夜宴,望满湖,灯火金吾怕。十万盏,红球挂。”描写南湖中满湖灯火,连官府也怕了,热闹得连城门也关不了了,足见繁荣程度。
悠扬笛声中,依稀有歌声传来,却是一曲《春江花月夜》:
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
江流宛转绕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空里流霜不觉飞,汀上白沙看不见。
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
白云一片去悠悠,青枫浦上不胜愁。谁家今夜扁舟子?何处相思明月楼?
可怜楼上月徘徊,应照离人妆镜台。玉户帘中卷不去,捣衣砧上拂还来。
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鸿雁长飞光不度,鱼龙潜跃水成文。
昨夜闲潭梦落花,可怜春半不还家。江水流春去欲尽,江潭落月复西斜。
斜月沉沉藏海雾,碣石潇湘无限路。不知乘月几人归,落月摇情满江树。
明月千里寄相思,此时相望不相闻。离人总是容易触景生情,是因为他们心怀深沉的思念?还是寄望于未来的相会?
在这孤岛上,在这月光中,清风拂面,漫步徜徉,可谓别有情趣了。心境亦不再枯涸,盛满一潭月影。柳如是的心绪却忽然变得怅惘起来,不知怎的,她又想起了松江华亭普照寺前那块“十鹿九回头”的石刻浮雕。月是故乡明,十载故乡心,隔水青山似故乡。而她心底的故乡,又在何方?
忽听到背后有脚步声,似有人走了过来。柳如是转头一看,却是那日日在竹亭湖墅前卖果子的小贩。她立即生了警惕之心,转身便走,却有另外一名男子从花丛中闪出,挺身挡在她前面。
第六章 明月长圆,劫波难回
方丈室位于大士阁最北面,是一处单独的小院落,既是大悲长老的居处,也是他为人说法的地方。低矮的土墙上爬满藤蔓。院子中的一棵老梨花树已有几十年历史,老干粗壮,枝繁叶茂,树冠如华盖一般,罩住了方丈室的一大半。远远望去,堪称一幅绝美图画——淡淡轻烟,溶溶院落,月在梨花。
玉人天际,最堪怜,月色上花枝。月冥宿吴江,风灯零乱,一晌相思。
天涯何日归期?想携手清光旧时。立尽黄昏,乱鸦啼处,此恨谁知?
——夏完淳《柳梢青·江泊怀漱广》
柳如是前后被两名男子截住。她见难以逃脱,强作镇静,问道:“你们想做什么?”
前面那人道:“娘子不记得我了么?数年前,我曾虽吴孟明吴同知到松江办事,见过娘子好几次的。藏书网
”
柳如是道:“啊,你是吴同知的手下,叫王福禄,对不对?”王福禄道:“娘子原来还记得我,当真好记性。吴同知因为侦办郑鄤案不力已经被皇上罢官了,我现下也是锦衣卫副千户啦。”
数年前,他才是一个小小的校尉,而今已是从五品的锦衣卫大官,升迁可谓迅速了。
柳如是道:“王千户深更半夜来湖心岛找我,有什么急事么?”王福禄道:“这里不方便说话,请娘子跟我到船上去。”使了个眼色,那卖果子的小贩便站到柳如是身后,似有用强之意。
柳如是料想无法拒绝,只得同意。
王福禄的船没有是停在烟雨楼码头,而是靠在钓鳌矶旁,料想是为了掩人耳目。
进了客舱,王福禄请柳如是坐下,道:“娘子是个聪明人,应该猜得到我是为什么而来。”
柳如是道:“如果王千户还是因为数年前的那件事来找我,那么我的答案还是一样的——我对沈万三藏宝根本一无所知。王千户当年人也在松江,发生了什么事,经过到底如何,你最清楚不过。为什么这么多年过去,锦衣卫还是要找上我呢?”
王福禄便招手叫过那卖果子的小贩,问道:“娘子可认得他?”柳如是道:“见过。他一直在竹亭湖墅前卖果子。”
王福禄道:“他叫宋良,奉上头的命令,监视跟踪娘子,迄今已有八年。”
柳如是“啊”了一声,道:“你……你是锦衣卫的人?”宋良笑笑道:“不然娘子以为呢?”
柳如是道:“你……你来嘉兴,是为了监视我,而不是复社的人?”宋良道:“娘子明白就好。”
果如王福禄所言的话,这宋良已经暗中跟了柳如是数年,而她一无所知。还是复社中人发现这小贩成日在竹亭湖墅前徘徊,形迹可疑,报告了张溥。不过众人都以为他是朝中权贵派来监视张溥的,却没有想到他监视的对象竟然是柳如是。
柳如是只觉得背上一阵发凉,勉强定了定神,问道:“宋公子监视了我八年,可有什么惊人发现?”宋良道:“像娘子这样的人物,发现自然不少。”
柳如是冷笑一声,不无讽刺地道:“那么可有一件是跟沈万三藏宝有关?”宋良道:“有。”
当年锦衣卫同知吴孟明得知寻找沈万三藏宝的关键是聚宝盆、聚宝盆落入常熟剑侠罗吉甫手中、而罗吉甫又被红娘子挟持后,即派出大批人马追捕二人,然一无所获。他料想罗吉甫既肯为柳如是牺牲自己,如果能逃脱红娘子掌握,说不定会回来找她,遂派人暗中监视柳如是。这本来只是吴孟明一个侥幸的想法,但对堂堂锦衣卫长官来说,派人监视一名女子,并不是什么难事,监视、刺探本来就是锦衣卫的职责。宋良的任务也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了。事实证明吴孟明有先见之明。时隔不久,事情便有了眉目,但宋良等来却不是罗吉甫,而是红娘子。
柳如是闻言大吃一惊,忙问道:“红娘子还来找过我?”宋良道:“不错,那还是娘子在松江跟复社陈子龙在一起的时候。”
柳如是道:“我怎么完全不知道这件事?”转念想到宋良跟踪她数年,她也没有觉察,像红娘子这等飞檐走壁的高手,潜入居处欲对她不利,完全不在话下了。
宋良道:“那红娘子本来打算出手伤害娘子,是我阻止了她。只不过她轻功太厉害,我还来不及捉住她,就被她甩出飞绳逃走。我将事情经过上报后,吴同知专门调了一队人马来江南追捕她,她走投无路之下,最终加入了流贼李自成的队伍。只是这样一来,我们锦衣卫也是鞭长莫及了。”
柳如是忙问道:“那么宋公子可以有见过罗吉甫?”宋良道:“没有。”
如此,红娘子一定没有能得到沈万三藏宝,罗吉甫要么被她杀了,要么自行逃走了。她竹篮打水一场空,遂迁怒于柳如是,打算杀她泄愤,却不想意外被宋良阻止,又重新被锦衣卫盯上。如果罗吉甫逃走了话,他应该能料到红娘子会转而对付柳如是,会赶来阻止她。然而他却从来没有出现过,极有可能是遭了毒手。
王福禄道:“罗吉甫应该已经死了,不然他早会赶来见娘子。”
柳如是虽然早猜到这种可能性,但被旁人公开说了出来,心中还是一痛。沉默了一会儿,才问道:“既然你们锦衣卫什么都预料到了,那还死死盯着我做什么?”
王福禄道:“罗吉甫人虽然死了,但有人认为他事先将寻宝线索留给了你。红娘子大概也是这么想的,所以她才掉头来找你。”
柳如是道:“宋公子,多谢你当年救了我。无论出于什么目的,你终归是我的救命恩人,请受我一拜。”
宋良急忙避开,道:“娘子如果想报恩,何不将真相说出来?你该知道,锦衣卫盯上了你,你不交代清楚,这辈子都不可能安宁的。”
柳如是道:“我所知道的,并不比你们锦衣卫更多。宋公子监视了我这么多年,难道还认为我是藏宝的知情者么?”宋良道:“嗯,这个……”
王福禄道:“不瞒娘子,宋良认为娘子实不知情,已经报告过几次。吴同知被免职后,新接任的骆同知本来已经同意撤除对娘子的监视,然而却突然得到报告,有一批珍宝流入江南,多数是沈万三藏宝名单上的物品。我一路追查到金陵叶渡当铺时,正好与娘子擦肩而过,不过娘子当时没有认出我来。娘子自己说说,每次有藏宝线索出现,你必然在场,这难道不令人起疑么?”
柳如是道:“我是去过叶渡当铺,其实也是想打听那些珍宝从何而来。王千户不信的话,可以去找铺主对质。”
王福禄道:“那铺主是个老顽固,软硬不吃,宁死不肯透露买卖双方信息。娘子明明知道,何必故意这么说?”
锦衣卫查到珍宝是由叶渡当铺流出之后,将铺主秘密逮捕审讯,威逼利诱手段用尽,铺主却始终是老一套说法,说他只是个中间人,卖家放下东西拿了钱就走,买家放下钱拿了东西就走,他什么都不知道。而且如果叶渡当铺倒了,又或者是他死了,买卖双方再也不会出现,珍宝流转无路,就会永远不见天日。王福禄觉得他说得有理,就将他放了,但自此派人秘密监视叶渡当铺,期待那卖家再度出现。
守株待兔只是权宜之计,另一方面,锦衣卫开始进行对某些已知的拥有沈氏珍宝的人物进行监视调查。如东林党魁钱谦益拥有一捧雪,为绍兴师爷张汉儒检举。又如富商汪汝谦拥有玉佛珠,曾当众展示过。而柳如是原先即被锦衣卫重点关注,非但去过叶渡当铺,还跟钱谦益、汪汝谦等人关系密切,更是被重点监视的对象。
今日柳如是来烟雨楼赴约,半途正遇到渔夫裴三的沙机子从水中衔出了乌金簪花黑牡丹,不单柳如是认了出来,一路跟踪她的宋良也认了出来。这一惊非同小可,又见柳如是跳到渔船上,与渔夫一道继续往水中捞物,急忙返回城中向时在嘉兴公干的王福禄禀报。王福禄遂亲自赶来南湖。柳如是人已经不在,那裴三还在指挥沙机子扎水,即被锦衣卫拘到大船上。王福禄审问裴三后,了解了事情经过,要收走乌金簪花。裴三忙道:“适才有位小娘子愿意以一百两银子买下来,这是小人从水中打捞上来的,辛苦所得,官人可不能随便拿走。”一名锦衣卫取出腰牌一晃,道:“你想跟锦衣卫讨价还价么?这簪花是赃物,不抓你已是天大的恩惠。还不快滚?”又道,“敢泄露半个字,叫你全家都被充军。”裴三一听“锦衣卫”三个字,噤若寒蝉,当即吓得屁滚尿流地去了。
南湖水中居然捞出了沈万三珍宝,柳如是人又在场,王福禄怀疑事情跟她不无干系,遂命宋良依旧假扮成小贩,先赶来湖心岛监视,自己回城安排事宜。
宋良到达湖心岛时,柳如是人已经进了大士阁。他到处也未能寻到,不由得十分纳罕。后来向别的商贩打听到有人因打架而受伤,抬进了大士阁,遂赶来山门,这才了解到柳如是人在里面,却不知道她为何滞留在这里不走。后来又见到复社的人进去,更是疑惑。
王福禄派人来接应宋良时,得知柳如是一直留在烟雨楼,似是预备留在岛上过夜,不免更加困惑。他既有先入为主的成见,凡事都往沈万三藏宝上联想,越来越觉得柳如是可疑,便干脆自己乘船上岛,预备设法找到她,当面问个清楚明白,却正好撞见她出来散步。
柳如是听说王福禄已经从渔夫裴三手中抢行夺到乌金簪花,立即想到锦衣卫又认为这事与自己有关,才会巴巴地连夜追来湖心岛,忙解释道:“这只是巧合。”
王福禄道:“娘子借住在竹亭湖墅,不过一水之隔,为什么偏偏要留在岛上过夜呢?”柳如是道:“这内中自有隐情。”她料想最终无法瞒过锦衣卫耳目,便说了吴伟业受伤和韩敬中毒而死的事。
王福禄道:“原来是这样。”又道,“烟雨楼发生这么大的事,一死一伤,死的是状元,前任翰林学士,伤的是榜眼,现任翰林学士,你们居然不报官?”柳如是道:“事情发生得突然,一时仓促,只顾救人了。明日一早便会去报官的。”
王福禄“嘿嘿”了两声。他对党争之类并无兴趣,因为崇祯皇帝最厌恶党争,锦衣卫当然也要持中立立场。譬如前任锦衣卫长官吴孟明之所以被免职,除了在郑鄤一案上不讨皇帝欢心外,还被人揭发暗中与东林、复社来往,彻底失势。前车之覆,后车之鉴,内阁首辅也好,东林复社也好,锦衣卫都不能随意亲近,一心讨皇帝欢心,那才是上上之策。而今国库不足,军费奇缺,崇祯皇帝几近抓狂,除了增加天下赋税、想方设法地从老百姓身上捞钱外,还要求皇亲国戚、文武百官带头捐饷,然而却响应者寥寥无几。如果能在这个时候找到沈氏宝藏,那可是为大明朝立下了不世大功,升官进爵指日可待。
一念及此,王福禄也顾不上之前还曾对柳如是冷言讽刺,忙虚心请教道:“那么娘子认为南湖中为何会有沈氏珍宝出现?”柳如是道:“我猜当初沈万三走水路运走珍宝,到南湖时失落了一箱也说不准。”
其实珍宝走水路运出周庄的可能性锦衣卫早已想到。藏宝必选名山,离周庄最近的名山当属太湖七十二峰,最著名者则为缥缈峰,山水缥缈,是极好的藏宝之地。南宋年间,太湖悍贼杨玄靠抢掠过往货船积蓄了即为可观的财富。后来朝廷派名将岳飞围剿,杨玄事先将珠宝分装在九缸十三瓮中,埋藏于缥缈峰某处。参与藏宝之人全部被杨玄毒杀灭口,而杨玄本人亦被岳飞所杀,宝库遂成为历史之谜。数百年来,不乏有寻宝者来缥缈峰拜山寻宝,终空手而归。自锦衣卫被赋予寻宝的任务以来,最先锁定的藏宝地点就是缥缈峰。锦衣卫长官吴孟明派了不少人前去寻访,却是一无所获。现下既然得知沈万三运宝船曾经过嘉兴南湖,那么就证明之前的推断是错的,藏宝处一定是在更南面,如西南的黄山,甚至更南面的武夷山等。
王福禄道:“娘子可以肯定沈万三运宝船经过了南湖么?”柳如是道:“这只是我的推测。我到渔夫的船上,想看沙机子是否能继续捞出珍宝,其实就是想要验证这一点。”
王福禄道:“说到底,娘子还是对这批藏宝感兴趣的。”柳如是摇头道:“王千户错了,我对珍宝之类毫无兴趣,之所以有所关注,只想从中找到有关罗吉甫的线索。他是为了救我,才会被红娘子挟持,我欠他一条命。”
她欠罗吉甫的,自然不是一条命那么简单。这些年来,她来往于吴越之间,扬名江南,期间饱经风雨,阅人无数。虽然也有许许多多的失意,但就总体而言,她的灵魂是自由的,心境是快乐的。她始终认为,带给她这种生活的,并不是那些先后与她产生感情的男子,而是罗吉甫。如果不是罗吉甫改变了她的命运,她迄今还是吴江故相周道登侍妾的身份。因为这一点,罗吉甫是她生命中最大的羁绊,这种羁绊,不含情爱,只是一种心结,凭她个人之力,无论如何也解不开,非得找到他不可。
王福禄奇道:“罗吉甫不是已经死了么?”柳如是道:“只要一日没有见到他的尸首,我就不会认为他死了。”
王福禄冷笑道:“就算他还活着,也只能躲在不见天日之处,生不如死。他是被锦衣卫追捕通缉的头号要犯,一旦抛头露面,便会身陷牢狱之灾。”
柳如是道:“王千户,我有一个请求,如果罗吉甫没死,可否请你们不要再追捕他?”
王福禄很是惊奇,沉吟半晌,才道:“娘子也是见过大世面的人,想来不会不掂量就说出这种蠢话来。那么我倒是想问一问,娘子用什么筹码,来换罗吉甫性命?”柳如是道:“五猿争果和碧香升。”
王福禄“啊”了一声,先转头去看宋良。宋良摇了摇头,表示并不知情。
王福禄道:“娘子手中有五猿采果和碧香升?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柳如是道:“两件价值连城的珍宝,换一个男人性命。王千户同意还是不同意?”
王福禄一时不答,转头去看内舱。只听见舱中有人咳嗽了声,他这才应允道:“好,我同意了。五猿争果和碧香升在哪里?”
柳如是心道:“原来王福禄还不是锦衣卫在嘉兴最大的头儿,却不知道内舱中人到底是谁。”然一时顾不上旁事,应道,“就在大士阁中。”
王福禄大喜道:“好,好,我们这就去取。”又问道,“娘子从哪里得到的五猿争果和碧香升?”柳如是道:“是有人从叶渡当铺买到了,又转送给了我。”
王福禄道:“这么大手笔的礼物?难道是张溥?”柳如是摇头道:“不是。”王福禄道:“那还能有谁?”柳如是却是不答。
宋良问道:“那人是张岱么?”
当年松江一别后,柳如是再未与张岱见过面,即便同住杭州时,也没有任何往来,却不知宋良如何会猜到珍宝是张岱所送。不禁对这锦衣卫探子开始刮目相看,又生出一种恐惧,不知道对方看穿了多少她的隐秘心事。
王福禄道:“居然是张岱?他还真是个能花钱的花花公子。”
王福禄命宋良陪着柳如是上岸。二人径直来到大士阁前。
柳如是道:“宋公子身份特殊,被人看到后很难解释,不妨先等在这里。”宋良道:“那好,娘子快去快回。”
柳如是遂自行进来,本欲去找李长祥,再与他一道去找大悲长老取出寄存的木盒。忽听见厢房有人“咯咯”发笑,忙推门进去,却是姚淑正与卞玉京坐在灯下说话。
姚淑道:“咦,柳姊姊,你赏月回来啦。”柳如是问道:“你不是已经离开了么,怎么又回来啦?”姚淑道:“我不放心你一个人在岛上啊。我是说,这湖心岛上只有你一个女子,多不方便。不过我事先不知道卞姊姊也来了这里。”
柳如是道:“淑娘一个人来的么?”姚淑笑道:“当然不是,黄鉴陪我一起来的,还是他提醒我,你一个人在岛上怕是多有不便之处,我们就一起出来了。在春波门码头还遇到几个复社的人,就坐了同一艘船来,所以有好几个人呢。”
柳如是道:“黄鉴人呢?”姚淑道:“他去松林中看碑刻了,这是他的职业习惯。”
柳如是问道:“复社又派了人来?”还想过去查看。姚淑忙扯住她衣袖,道:“别去。他们男人家的事,让他们自己操心去。来,柳姊姊坐下来,我们姊妹三个好好说说话。我正跟卞姊姊说,刚才我碰到了一个疯子。”
柳如是道:“什么疯子?”姚淑道:“就是那个沈德符沈相公啊。我上岸时,正好看到他坐在他家大船船头饮酒吟诗,在月色下看起来蛮是那么回事的,我觉得特有诗情画意,就出声赞了一句。哪知道他一看见我,就仿佛见到鬼魅一般,丢了手中的酒杯,下船跟了过来,还追着叫我‘素素’什么的。”
柳如是道:“听说沈德符曾和京师名妓薛素素有旧,兴许他看到你,想起了昔日的情人。”她心中有事,无心闲谈,便道,“你们二位先聊着,我去去就回。”
出来厢房,正见到沈良站在廊柱边,柳如是不由得吓了一跳,问道:“你在这里做什么?”
宋良冷然道:“娘子难道不知道么?宋某职责所在,不得不如此,还请娘子体谅。”
柳如是极是不悦,道:“你打算跟我到什么时候?我还以为事情都说清楚了,锦衣卫不会再继续派人监视我。”宋良道:“监视是上头派下来的任务,上头不发话,我就得时时跟着娘子。”
柳如是嘲讽地道:“那你不是很累么?倒不如改做我的侍从好了。”宋良居然应道:“好啊,这正是上头的意思,想让我混到娘子身边,可惜娘子眼光太高,我人又太笨,所以一直未能如愿。”
正好彭莱引着复社名士贺顺过来,一见到宋良便认了出来,道:“咦,这不是那卖果子的小贩么?你可真是阴魂不散,跟来了烟雨楼不说,还舍不得走了。”
贺顺虽然年青,又是后起之秀,却是复社的头面人物,自复社第一能人吴昌时去了京师做官,复社事务大多由他打理,人称“贺公子”。他也曾几次在竹亭湖墅门前见过宋良,微一思忖,便下令道:“先将他扣下来。带到船上去,问清楚他的来历。”
彭莱忙低声告道:“之前巡检司丁巡检曾交待过,这个人动不得。”贺顺道:“以前是动不得,现在还动不得么?绑起来带走。”
侍从便一起围了上来,捉住宋良手臂。
柳如是忙道:“等一下,是我叫他进来的。”
贺顺忙将柳如是扯到一旁,低声道:“他可是朝中权贵派来的奸细,隐娘不是早知道了么?”柳如是道:“他不是奸细,他等在竹亭湖墅门前,是为了找我。”
贺顺“噢”了一声,道:“那么为何巡检司丁巡检还想要庇护他?”柳如是道:“他跟丁巡检在松江时就认识了。”
她知道贺顺精明之极,对自己这番话只是半信半疑。而且他为人果敢,一心只为复社计,不会因为她的身份多留情面,必须得立即让他彻底信服,忙道,“贺公子好好想想,我没进竹亭湖墅前,他可有出现过?他是一路跟着我来嘉兴的。”
贺顺仔细回忆一番,这才释然,道:“原来跟谢三宾一样,是隐娘的又一个穷追不舍的爱慕者。”又问道,“隐娘是今日才知道他的来历么?”柳如是点点头,道:“刚刚才知道,他自己告诉我的。我平日不出门,他又没有机会进去竹亭湖墅,好不容易今日在湖心岛上遇见,所以他将事情真相都告诉了我。”
贺顺道:“隐娘相信他自己说的话?”柳如是道:“相信。他在松江救过我的命。”
贺顺便不再多问,挥手命侍从放开宋良,又道:“彭莱已经将所有事全部告诉我,我先去见沈德符,稍后再来找隐娘。”柳如是道:“是。”
等贺顺等人离开,宋良走过来道:“复社的人可真了不得,敢擅自拿人绑人,可是比官府还要霸道。柳娘子,多谢你救了我。”
柳如是摇了摇头,道:“宋公子何必反语讽刺?你知道的,我不是救你,我是救了贺顺这些人。”又道,“我们走吧。”
宋良道:“咦,娘子是说‘我们’么?”柳如是道:“我不喜欢被人暗中偷窥,想来宋公子也不喜欢偷偷摸摸。不如干脆让这件事变得更容易些,从现在起,宋公子就做我的侍从,如何?”
宋良很是意外,愣了一下,随即应道:“那当然好。但娘子这样性情的,可不是会委屈求全的人,娘子有什么条件呢?”柳如是道:“宋公子跟在我身边,只在意藏宝线索,其它跟这不相关的,即使你看在眼中,也不能上报你的长官,更不能对旁人泄露。”
宋良沉默了,正当柳如是以为他将要拒绝的时候,他居然点了点头,道:“好啊,本来就该这样。”
柳如是道:“那么就从刚才开始吧,适才贺顺要私自拿下你审问之事,你不能泄露半个字。”宋良道:“原来娘子兜了这么大一个圈子,就是为了这个。”
柳如是自然知道让锦衣卫的密探跟在身边,会给自己带来诸多不便。然而若是贺顺适才的言行被宋良上报、最终上达天听的话,后果实难想象——
锦衣卫令世人畏惧,其中一条就是它是皇帝倚重的耳目,有通天之能,能直接将密报送入皇宫,且被皇帝绝对信任。当年钱谦益以东林党魁身份争入内阁,本以为稳操胜券,却被温体仁暗中射了一箭。温体仁当时没有能力与钱谦益对抗,便写了一封奏疏,名叫《直发盖世神奸疏》,揭发钱谦益担任浙江乡试考官时收受贿赂,称其关节受贿、神奸结党。明代制度,大臣上书要经过内阁等官署,层层递进。温体仁知道钱谦益能耐极大,有可能半途截留奏疏,便将这封奏疏交给了锦衣卫官员骆养性,由骆养性直接送到崇祯皇帝的御桌上。
骆养性是湖广嘉鱼人,其父亲骆思恭曾于万历末年出任锦衣卫指挥使,亲近东林党人,曾在“移宫案”中有不俗的表现,为人称道。然而魏忠贤专权后,锦衣卫就成为了阉党的地盘,骆思恭被迫退休,阉党成员田尔耕则被提拔为锦衣卫指挥使。崇祯皇帝即位后,将魏忠贤及党羽罢职,并重新提拔曾受到过阉党迫害的官员,骆养性因其父的缘故,入锦衣卫为官。他能得到崇祯皇帝的信任与重用,完全是因为一件小事——
御史熊开元、姜埰以直言敢谏出名。某日,二人上朝时公然指出大明朝纲紊乱、政令不畅,已经危在旦夕。崇祯皇帝新即帝位,立志中兴,听了很不是滋味。然而又不便公然发作,便寻小过错将熊开元、姜埰下锦衣卫诏狱,预备暗中处死。当晚,一名宦官带着崇祯的亲笔手谕来到锦衣卫官署,要连夜杀掉熊、姜二人。当晚正好是骆养性当值,坚持不肯奉诏,还写了一张纸条给崇祯皇帝,称大臣犯罪,应该公布罪状,依法判刑,大明律法中没有半夜奉旨即要杀人的规定。崇祯看到字条后,不怒反喜,认为骆养性忠贞耿直,是难得一见的好官。熊开元、姜埰由此得救,被释放出狱,官复原职。而骆养性亦青云直上,成为皇帝倚重的心腹。其人表面沉静,其实性情残忍,喜欢用刑具锤敲犯人牙齿,但因侍奉皇帝极为恭谨,崇祯对他信任有加。温体仁便是利用了这一点,托请骆养性将弹劾钱谦益的奏疏转送给崇祯皇帝,这才有后来文华殿当面对峙一事。在崇祯初年争当阁臣这件事上,强势的钱谦益一败涂地,而弱势的温体仁大获全胜,锦衣卫起了关键的牵线搭桥的作用。
温体仁任内阁首辅时,一再指使人告发诽谤复社,崇祯皇帝几次派专员调查复社结党案,因此而受牵连者不少,如顾敏思、董士镕、钱度等士子被当作替罪羊交差,均被谪戍。更有数名官员因调查不力而被罢官。而今温体仁虽去,执政者仍然是其心腹党羽薛国观,亦没有放松对复社的迫害和监视。贺顺等复社中人一直以为宋良是薛国观派来的奸细,便是源自于此。
亲近东林、复社的锦衣卫长官吴孟明已经被罢官,而今掌权的正是在崇祯初年为扳倒钱谦益出过大力的骆养性。如果宋良将今晚贺顺欲用私刑拷问他来历一事上报,骆养性又禀报当今皇帝,以崇祯皇帝的性格,加之之前对复社极度反感的印象,势必再度兴发大狱,那么这次复社怕是不能再像前几次那样化险为夷、蒙混过关了。
柳如是今日方知宋良真实身份,听他言谈,觉得此人颇为刚毅,开口求情未必有用,而且以她的性子,实在做不到对人低声下气,遂想了个婉转的法子,目的还是要让宋良为复社之张狂保密。她见宋良脸色似笑非笑,言语似讽非讽,一时摸不透他心意,却又不愿意软语相求,只好道:“难道宋公子愿意总躲在暗处偷窥么?这风里来雨里去的滋味,应该也不好受吧?”
宋良道:“嗯,娘子的意思是,这件事其实对我大有好处,是吧?那好,我同意,我们一言为定。”又问道,“我做娘子的侍从,可有工钱?”柳如是一愣,随即答道:“没有工钱,一文钱都没有,你自己去找锦衣卫领薪水吧。”宋良道:“好。”又道,“柳娘子果真是个聪明人。”
二人一前一后来到李长祥居住的厢房,却见窗下站着一名四十余岁的男子,侧耳贴在窗上,似是在偷听房内谈话。
柳如是上前几步,问道:“喂,阁下是谁?在这里做什么?”那人猝不及防,吓了一跳,忙道:“嘘,娘子别声张,我不是坏人。”
柳如是道:“你鬼鬼祟祟地在窗外偷听,还说不是坏人?”那人道:“娘子不记得我了么?我们白天在松林外见过的。”
柳如是这才想起来,今日众人抬着吴伟业进阁救治时,这男子正在中院观摩碑刻,还特意跟过来问了一句“这位公子怎么了”,却被她搪塞过去。
那男子又道:“我叫袁明,今晚也借住在大士阁,就住在隔壁,听见这边有人说话,带有浓重的闽音,一时好奇,所以来看看。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李长祥正在房中与郑森在纵谈兵事,颇为投机,闻声出来,问道:“出了什么事?”柳如是道:“这个人刚才在外面偷听你们二位的谈话。”
那袁明便将适才对柳如是的解释重新说了一遍。
郑森问道:“你是福建泉州人?”袁明欢声道:“正是。公子一下子就听出来了?我也是在隔壁听到公子口音,一时好奇,才过来看看。”又问道,“公子贵姓,是哪里人氏?”郑森道:“我是泉州南安人,姓郑名福松。”福松即是他在日本时的名字。
袁明道:“啊,我也是南安人。不过我离开家乡已有二十年,想不到今日能在烟雨楼听到乡音。”连连搓手,显是兴奋不已,又道,“我们南安出了两位大名人,一是当今福建总兵郑芝龙郑大帅,另一位则是蓟辽总督洪承畴洪大帅。公子可认得他们?”
郑森不愿意透露自己身份,却又不愿意撒谎,只答道:“不认得洪大帅。”
袁明也未听出“不认得他们”与“不认得洪大帅”的分别,恳请道:“在江南难得遇见南安老乡,公子可否给我讲讲家乡的风物?”
郑森性情严正,虽见袁明神情殷切,欢喜无限,不似做伪,然而想到不能随意泄露自己的身份,还是婉言谢道:“其实我对南安也不算熟悉。”这倒也不是假话,他在日本长到六岁,才被接回中国,先是居住在福州,后来住在郑芝龙自己修建的安平城中,至于南安,他仅仅是到过几次而已。
袁明颇为失望,勉强笑道:“既如此,就不打扰各位了。”拱了拱手,自进了隔壁厢房。
李长祥见柳如是踏月而来,料想必是有事,忙请她进去。
柳如是道:“不了。李公子,我想请你去大悲长老那里取出之前寄存的木盒,可否方便?”李长祥愕然问道:“现在?”柳如是道:“嗯,现在。”
僧众因为要起早做早课,晚上往往睡得也早,一般是天黑即上床安歇。李长祥沉吟道:“长老很可能已经歇息了。”柳如是道:“嗯,这我知道,因为是要急用,实在不好意思。”
李长祥亦听过卞玉京因碧香升而家破人亡的故事,猜测可能柳如是想尽快物归原主,便道:“好。我这就引隐娘去。”步下台阶,才看见宋良,问道,“这位是……”柳如是道:“他是我的侍从,名叫宋良。”
李长祥不知柳如是如何凭空多出来一个侍从,虽觉奇怪,也不再多问,引着二人往后院方丈室而来。
大士阁庙宇不大,僧人也不多,算上主持寺务的大悲长老,也不过寥寥几人而已。这是因为湖心岛是先有烟雨楼,后有其它景观,先有游客,后有僧人。官府招募僧人居住在此,其实是为了赚取游客的香火钱,顺便做一些洒扫管理的工作,跟佛法没有多大关系。这样的小庙,除了长老之外,其余僧人都是充作杂役,因而极少有人愿意来此出家。除非是贫苦人家实在穷得揭不开锅了,才会将孩子送来这里剃度,明净便是此类。
方丈室位于大士阁最北面,是一处单独的小院落,既是大悲长老的居处,也是他为人说法的地方,与烟雨楼仅一墙之隔。低矮的土墙上爬满藤蔓。院子中的一棵老梨花树已有几十年历史,老干粗壮,枝繁叶茂,树冠如华盖一般,罩住了方丈室的一大半。远远望去,堪称一幅绝美图画——淡淡轻烟,溶溶院落,月在梨花。
可惜东风唤不醒梨花梦,方丈室中一片漆黑。三人进来院子,李长祥先走上前去,轻轻拍了两下门,叫道:“长老。”
尚未听见回应,彭莱匆匆奔了进来,叫道:“西厢房那边出事了!贺公子请柳娘子快些过去!”
柳如是道:“什么事这么急?”彭莱道:“沈德符被人杀了。”
柳如是大吃一惊,再也顾不上找大悲长老,忙跟着彭莱往中院厢房赶来。李长祥微一思忖,也跟了过来。
沈德符所在的这间厢房即是韩敬尸首停放处,靠近东北角,相对幽僻。贺顺已命人把住周围,尚未惊动其他人。
柳如是简略招呼了一声,问道:“到底出了什么事?”贺顺道:“隐娘不妨自己进去看。”忽见曾惹得张溥大怒的李长祥跟在柳如是身后,不由一愣,又转头见到彭莱眼色,便未多说什么,只略略点头,算作招呼。
柳如是径直跨入门槛,一进来便见到沈德符仰坐在一张宽大的扶手椅上,双手捧胸,胸口正中插着一柄匕首。那匕首,她不止一次见过,正是谢三宾平日插在靴子中的那柄黄金匕首。
柳如是骇然而惊,问道:“这是怎么回事?”贺顺道:“我也不知道。我进来时,沈德符就已经是这副样子,他的仆人瘫坐在门口。我问了好半天话,他惊魂未定,什么都说不清楚。我立即就派人去叫隐娘了。”
柳如是转头看去,果见仆人还歪在门边墙角,脸色惨白,抖簌个不停。
李长祥道:“沈德符身上还有热气,新死不久,凶手应该还没走远。”贺顺道:“李兄放心,我已经派人赶去码头,看是否有船离开。”命彭莱取来酒袋,往仆人嘴里灌了几口。仆人咳嗽了几声,这才哽咽着哭出声来。
彭莱道:“现在不是哭的时候,找出害死你家主人的凶手要紧。你起来,好好说清楚事情经过。bbr>藏书网”
那仆人哭道:“凶手还用找么?一定是那位黄公子了。”贺顺道:“黄公子?你是说黄鉴么?”仆人道:“就是他,小的听见沈老爷问他的名字,他说他叫黄鉴,是那个什么女子的未婚夫。”
天黑后,沈德符即回大船上歇息,仆人则留下来看护韩敬尸首。不久前,沈德符不知如何又独自回来了厢房,浑身酒气,坐下灯下长吁短叹,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仆人以为他为老友之死难过,还从旁劝慰了几句。沈德符连连摇头道:“你不懂。”发了一会儿呆,便自己出去了。
仆人还以为主人回去大船上了,不想过了一会儿,沈德符慌慌张张地奔跑进来,仆人还来不及发问,一名男子怒气冲冲地闯了进来。沈德符问道:“你是谁?”黄鉴道:“我姓黄名鉴,是姚淑的未婚夫。”
沈德符听了,居然立即挥手忙命仆人先出去。仆人也不明究竟,只得掩门而出。他去茅房解手时,还听见屋里有争吵之声。解完手回来,便不闻声息,推门进来一看,沈德符瞪大眼睛坐在椅子上,胸口插着一柄匕首,脚下一滩血迹。他当即惊呼一声,软倒在地。正好贺顺到来,惊见出了意外,这才派人去叫柳如是来。
柳如是听了经过,不由得蹙紧眉头。今日钓鳌矶变故,谢三宾于混乱中丢了黄金匕首。众人虽然也曾寻找过匕首去向,但毕竟将主要注意力集中在寻找凶手上,并未过多关注。甚至郑森认为是戏班小厮金平先偷取了黄金匕首,然后用它来刺谢三宾,却不小心伤了吴伟业。然现在黄金匕首再度出现,而最大的嫌疑人则是书商黄鉴,可谓意外之极了。
不过细下想想,黄鉴也在宴席上出现过,是他上前劝架,扶起了吴伟业,他完全有机会在那个时候拣到黄金匕首。至于他为什么要杀沈德符,则要问他本人了。
贺顺问道:“黄鉴人呢?”彭莱道:“应该在郑公子房中,我安排他今晚跟郑、李二位公子同房。”贺顺道:“去叫他来过来一趟。”
不一会儿,黄鉴就到了。一进房看到沈德符的惨状时,他明显皱了一下眉头,倒也没有流露出多少意外。
仆人立即激动起来,指着哭叫道:“就是他!就是他杀了我家老爷!”
柳如是忙道:“你亲眼看到黄公子杀人了么?”仆人迟疑了下,老老实实地道:“那倒没有。”
柳如是问道:“那么,你就不能先妄下断言。杀人罪名,非同儿戏。”又道,“黄公子,你曾来过这间厢房,仆人听到你跟沈相公争吵。而今他莫名被杀,你也该知道情形对你不利了。”
黄鉴道:“原来叫我来,是为了这个。我是跟这沈的吵了几句,吵几句嘴而已,吵完后就走了,连手都没有动。况且我身上从来不带兵器。这是柄黄金匕首,并不常见,找到它的主人,不就找出真凶了么?”
李长祥道:“匕首是谢三宾的。他平日插在靴子中,今日钓鳌矶出事后,大家当面盘问过他,要他交出匕首,但那时匕首已经失落了。黄兄,你当时人在现场,是有机会取到匕首的,所以目下你的嫌疑最大。”
黄鉴道:“沈德符的名字,我虽早有所闻,但今日还是第一次见到其人。我跟他无冤无仇,为什么要杀他?”
柳如是道:“那么黄公子刚才是为什么事跟沈德符争吵呢?”黄鉴道:“因为他在窗外窥测我未婚妻子。”
原来沈德符在烟雨楼码头一眼望见姚淑后,即惊为天人,居然不顾身份,一路跟来了大士阁。黄鉴从茅房方便出来后,本欲去找未婚妻说话,到厢房门外时,忽见到沈德符正伏在窗上往里窥测,正待上前呵斥,沈德符却听到动静,转身跑了。黄鉴听到姚淑在房中笑语盈盈,怕搅了她谈兴,便没有出声叫喊,而是一路跟来厢房。这才有了仆人所叙述之事。沈德符自知理亏,担心被仆人听到自己窥测女眷,便先将仆人打发了出去,再向黄鉴解释说,姚淑长相极似他年青时的情人薛素素,他一时以为是薛素素再生,心下好奇,想多看几眼,并无邪念。黄鉴却不肯听,斥责沈德符为老不尊,竟然在大士阁中窥探妇人,有失士人体面。沈德符被后生小子当面指斥,也生了气。两人遂争吵了起来,最后还是黄鉴看到韩敬尸首还停在厢房中,觉得在死人面前吵嘴不吉利,这才气愤离去。
柳如是道:“这么说,黄公子离开这里的时候,沈德符还活得好好的?”黄鉴道:“当然。就算我恼怒此人对我未婚妻子无礼,为何要这孤岛上杀他?杀了人跑不出去,还要赔上我自己性命。”
李长祥道:“黄兄别生气。大家怀疑你,无非是因为沈德符是被谢三宾的匕首杀死,白日钓鳌矶出事时,你人在当场,既有机会取到匕首,今晚人又在大士阁中,有作案条件。”
黄鉴道:“又不是我一个人符合这两个条件。吴伟业吴学士、郑森郑公子,还有这位彭莱兄,这名仆人,包括我的未婚妻子姚淑,都是白日在钓鳌矶现场、目下也在大士阁中的人。你们说我有机会接近谢三宾,得到他身上的匕首,彭莱兄不也一样有机会么?吴学士自己更不用说了。”
贺顺插口道:“但他们都没有杀人动机,你刚刚与沈德符发生过口角,嫌疑理当最重。”
黄鉴道:“就杀人动机而论的话,你们许多人都比我更有动机。”指了指沈德符和韩敬的尸首,续道,“这两个人不是善茬儿,二十年前曾设局陷害东林党魁钱谦益钱公。数年前复社成立,他们又一直跟你们二位作对。今日钓鳌矶起争执,不正是因为那出著名的《绿牡丹传奇》么?说我有杀人动机,殊不知在场的各位,绝大多数比我更有动机。”
他振振有词,虽有胡搅蛮缠的嫌疑,细下想想,却不无道理。众人一时无话可辩。还是贺顺命道:“去看看厢房窗户上有没有洞,别惊动旁人。”无非是想验证沈德符是否真的女眷窗下偷窥。
过了一会儿,侍从回来告道:“确实有一个洞,正好能看到房内两位娘子坐在灯下说话。”
黄鉴道:“现在验证我的话了吧?”又赌气道,“柳娘子,是淑娘好心,今晚非要上岛来陪你,我只是陪她过来,想不到会卷入这样一场纠纷,我先告辞了。”一拱手,愤愤辞了出去。
彭莱道:“今晚还有旁人住在大士阁,黄鉴厢房隔壁就住着几名外地来的游客。这些人总是探头探脑,似乎想打探些什么,看上去很是可疑。我就撞见过两次,会不会是他们……”
贺顺道:“这应该不大可能。沈德符本来是要回船上歇息,返回这里只是意外。这些人如果要对付他,又怎么会留宿在大士阁中?”
柳如是道:“彭公子说游客可疑,其实他们看我们这些人才可疑呢,白日抬了人进来,然后一直在这里进进出出。还有韩敬中毒死后,韩公子喊叫大夫,又哭过一阵子,他们多半听见了,虽然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但人总是好奇的,所以想要打探也不足为奇。”
彭莱道:“这倒也是。烟雨楼发生了这么多事,明日怕是再也难以瞒住,无论如何得报官了。”
贺顺点点头,道:“明日一早,我亲自去嘉兴府报官。”他本来是来找沈德符议事的,跨入房中才见到对方横尸房中,心中多少有一些疙疙瘩瘩,皱眉道:“黄鉴为了给自己正名,胡乱指控,但他倒是提醒了我——钱谦益钱公当年任浙江乡试案主考官,被人用关节陷害,主谋者不正是沈德符和韩敬么?”
彭莱忙应道:“传闻中是这样。但也没有证据,所以钱公也不能拿他们怎样,偶尔遇上,还得客客气气。”
贺顺道:“这两个人是天启年间浙江乡试案的主谋,这是确认无疑的事。他二人当年设局,目的是陷害钱公,不想后来越闹越大,三度被摆上御案,牵连了许多人,不少人因此而家破人亡。二人今日都死在湖心岛上,应该不是巧合。会不会行凶者是当年乡试案的受害者,今番前来,是为报仇?”
柳如是道:“之前李公子就曾认为往糕点中投毒的凶手是随机杀人,怀疑他是沈德符、韩敬、谢三宾、吴炳四人的共同仇家,不过当时尚未想到到底是什么事,能将他们四人联系起来。”
李长祥道:“不错。贺公子一番话倒是提醒我了——乡试案,这可能就是他们四人的关联。韩绎祖是韩敬之子,就不多提了。韩敬是万历三十八年状元,他跟钱谦益钱公有隙,天下皆知,所以他和沈德符策划了天启元年的浙江乡试案,来陷害钱公。而谢三宾正好是天启元年参加浙江乡试中举。”
柳如是道:“不错,这算是关联上了。可吴炳呢?他也有可能是毒糕点的受害者呀。”
李长祥道:“吴炳于万历四十三年时参加浙江乡试,被人举报作弊,次年复试通过,但却误了参加会试的时间,晚了一科。”柳如是道:“对,吴炳是万历四十七年中的进士。”
李长祥道:“沈德符是在万历四十六年乡试中举,次年参加会试落第,此后心灰意冷,这才南返回乡。也就是说,他和吴炳在北京参加了同一年的会试,吴炳金榜题名,他却名落孙山。”
柳如是道:“那么说起来,这四人共通的一点,就是都曾牵涉过科举案了。”李长祥点了点头,道:“当然,他们四人还有别的共通之处,譬如均有文才,均好戏曲,但那些与案子无关。我敢肯定,这名凶手一定跟科考作弊有关。”
贺顺道:“如果真如李兄所言,凶手跟沈德符、韩敬、谢三宾、吴炳四人都有关联,就不难排查,只需选出跟科举案有关的事件,再按时间顺序排列起来——首先是万历四十三年,吴炳参加浙江乡试,被人举报作弊;再是天启元年,沈德符、韩敬策划乡试案。”
李长祥道:“嗯,如果谢三宾也要关联进去的话,那么他多半是考买关节作弊才考中举人。那么凶手很可能在万历四十三年参加过浙江乡试,又在天启元年参加过一次乡试,两次均名落孙山,而涉嫌作弊的吴炳、谢三宾却榜上有名,他恨这两个人,更恨倒卖关节的策划者沈德符和韩敬。”
柳如是道:“但这说不通。这么多年过去,即使当年参加乡试的是年青学子,而今也已是五旬老者。他为什么要为多年前的的事冒险杀人呢?除非是他的后人,得知真相后心有不甘,想为先人报仇。”
贺顺道:“那么凶手为什么要等到沈德符寿宴时动手呢?他怎么能肯定四个仇人一定会同时在宴席上出现?”李长祥道:“有可能凶手事先已得知韩敬、谢三宾、吴炳会来嘉兴为沈德符祝寿,所以做了谋划。”
贺顺道:“这其中偶然因素太多,我不认为凶手跟四个人同时有仇。”
李长祥道:“如果不是跟四人有仇,为何只在一块糕点中下毒?”贺顺摇了摇头,道:“我听彭莱讲过事情经过,以目下的证据,并不能肯定韩敬是因为吃了有毒的糕点才毒发身亡,也许他是因为别的原因中了毒。”
柳如是道:“见血封喉毒性奇毒,见血即死,韩敬则是毒从口入,这一点是可以肯定的。”
贺顺道:“这就是矛盾之处了。对凶手而言,见血杀人是主动的,让受害者口服下毒药则是被动的。前者后者相对后者要容易实现得多,凶手为什么要弃易选难呢?这不符合报仇的特征。”
柳如是道:“也许对凶手而言,后者反而前者更容易实现。可偏偏宴席上茶具、茶水都没有毒,只有韩敬一个人中了毒。所以我们之前才推测只有一块糕点有毒,正巧被韩敬吃了。”
贺顺凝思半晌,道:“还有一种可能性,凶手知道哪块糕点有毒,亲手将它递到了韩敬手中,韩敬随手接过来就吃了。”
李长祥“呀”了一声,连声道:“不错,不错,贺公子的这一假设比我先前的随机杀人合理多了。”
贺顺也不像常人那般谦让几句,只大模大样地点了点头,道:“我猜凶手跟天启元年的浙江乡试案有关,他想杀的对象是沈德符和韩敬二人,他本来计划先后将有毒的糕点递给韩敬、沈德符二人,不料刚刚对韩敬下了毒,宴席上便出了变故,他的计划被彻底打乱,不得不放弃了继续用毒的做法,改用匕首杀了沈德符。这个人,一定在宴席上出现过,而且近身接近过谢三宾,这才能从他身上取到黄金匕首。你们不是已经查出临时在戏班打杂的小厮想杀谢三宾而误伤了吴伟业么?那名小厮,完全符合凶手的特性。谢三宾也跟浙江乡试案有干系,凶手大概想趁此机会将三名仇家一并铲除。”
他的意思是——当年有一名士子因浙江乡试案受到牵累,其后人归咎于沈德符和韩敬,赶来复仇。他本来计划要用毒药毒死仇家,不料宴席上出了变故,谢三宾跟吴伟业扭打了起来,黄金匕首也在打斗中掉了出来。他在一旁看见,遂趁乱上前捡了匕首,去杀谢三宾,却不料误伤了吴伟业。他遂带着匕首逃离现场,藏在岛上。不久前又潜入大士阁,用谢三宾的匕首杀了沈德符。而这个接连杀死两人的凶手,就是戏班小厮金平。
彭莱道:“可金平是戏班的人,他强行上前给宾客递送糕点,旁人难道不起疑么?”转头去看沈府仆人。仆人连连道,“没有,没有,绝对没有外人往宴席上递送过东西。茶水糕点都是由婢女小红、小玉奉送的。”
柳如是道:“也许不是糕点,而是金平拿在手里不会起疑的东西。”又问那仆人道,“今日在钓鳌矶共演了几出戏?都是谁点的戏?”仆人想了想,答道:“第一出是《牡丹亭还魂记》,戏班小厮奉上折子的时候,我家老爷看都没看,直接说第一场演汤先生的戏。后来又请吴老爷点戏,吴老爷还没接,韩老爷便发了话,说这还用看戏折子么?当然是《绿牡丹传奇》。所以就接着演了这出戏。后来就出事了。”
柳如是道:“那么吴炳吴相公并没有拿过戏折子,对吧?”仆人道:“没有。”
柳如是道:“那么关键一定在这戏折子上。彭公子,我记得你说你和吴伟业到钓鳌矶的时候,小厮金平拿着折子来请沈德符点戏,对吧?”
彭莱道:“对。但沈德符没接,推给了韩敬,韩敬有意煽风点火,只翻了两下,便让金平拿过来给谢三宾。谢三宾一扬手将盘子打飞,正好磕在我头上,戏折子当然也飞了出去。”他蓦然醒悟过来,失声道,“原来……原来不是糕点,而是戏折子。”
柳如是沉声道:“不错,毒药就涂在戏折子上。”
她已经彻底想明白经过——
下毒的人就是戏班小厮金平,而下毒的经过也不复杂,他学的是传说中王世贞为父报仇的故事,将毒药涂在了戏折子上。翻过戏折子的人,手指上沾了毒药,再用手拿糕点吃时便会将毒药一并食下。而见血封喉毒从口入,中毒者不会立即毒发身亡,他便有充裕的时间逃走。
按照常理,点戏的人无非是主人和宾客,所以金平的首要目标必然是沈德符,其他人有可能是他的目标,也有可能只是连带伤害。沈德符本人是戏曲名家,太熟悉剧目,按照仆人的说法,他根本没看戏折子,便直接点了过世老友汤显祖的名剧《牡丹亭还魂记》,隐有纪念老友的意思。却由此逃过了见血封喉一劫。
轮到吴炳点戏时,他还没有来得及伸手去取戏折子,韩敬便出声建议上演吴炳本人所创作的《绿牡丹传奇》,他遂表示同意,没有再去拿戏折子,亦由此逃过大难。
事实上,正是由于这出《绿牡丹传奇》的上演,才引得吴伟业和彭莱赶来钓鳌矶。虽然吴伟业和谢三宾之间的纠纷起得莫名其妙,却意外打乱了金平的计划。他担心宴席就此散去,忙上前来,再度将戏折子递给沈德符。沈德符推给了韩敬,韩敬拿起戏折子略微翻了几下,手指上由此沾染了见血封喉。他后来坐在一旁笑吟吟地看热闹,又顺手取食过糕点,遂中了剧毒,自己却浑然不知。
谢三宾正与吴伟业争斗时,韩敬在一旁称“金屋藏娇”,又命金平拿戏折子给谢三宾点戏,分明是要挑事。金平过去的时候,正赶上谢三宾怒火冲天,木盘被打飞,戏折子也落到了地上。他料想这一场闹剧后,宴席多半不欢而散,而韩敬已经染毒,不久后就会毒发身亡,一定会引起沈德符等人的警惕,再要下手就更难了。心中正着急之时,意外见到谢三宾和吴伟业滚作一团时,身上掉出了匕首,遂瞅准时机,假意上前捡木盘,暗中却拾起匕首,朝另一个仇家下手。由此可以推测,谢三宾也是金平事先的目标。至于误伤吴伟业,则是个意外。而谢三宾又用毒锥刺杀吴伟业,刀伤与锥伤重叠,则是意外之意外。
由于当时一片混乱,金平刺伤了吴伟业,吴本人竟茫然无感,直到书商黄鉴过来劝架,将他拉起来才发现。而动手行凶的金平则趁乱从现场溜走,无人察觉。甚至在相当一段时间内,都没有人怀疑到他头上。直到后来李长祥与彭莱、郑森三人模拟了现场情形,发现只有金平所在那个位置能刺中吴伟业,这才知道毫不起眼的戏班小厮原来是持刀行凶者。
既然沈德符、谢三宾均是金平的下手对象,正如贺顺所言,事情起因很可能与天启元年浙江乡试案有关,韩敬是当年乡试案的主谋,也应该金平谋害的对象。如此,他有三大仇人——沈德符、韩敬、谢三宾,韩敬在来到大士阁后不久便毒发身亡,谢三宾则离开了湖心岛,只剩了沈德符一个人留在岛上。旁人均以为金平已经逃离了湖心岛,绝想不到他还留在岛上。此人心思缜密,一定在暗中窥探,等待最佳时机。凑巧晚上沈德符又从船上返回了大士阁,便成为他下手的绝好机会。
柳如是又道:“还有一件事,戏班小厮名叫金平,班主说他讲一口嘉兴话。当年假冒钱公门生倒卖关节者有两人,一名徐时敏,另一名金保元,均是嘉兴人氏。这金平,会不会就是金保元的后人?”
当年浙江乡试案发后,共有三人被判刑,分别是卖关者徐时敏、金保元,买关节者钱千秋,均被发往云南充军,涉案官员钱谦益等人只受了罚俸处置。然判决后没几天,徐时敏、金保元二人便离奇死在刑部大狱中。传说是其幕后主使杀人灭口。这件事甚至吓得钱谦益不轻,主动辞职,离开了京师是非之地。
朝野纷纷传闻,乡试案是由韩敬和沈德符一手策划,虽然杀人灭口需要朝中更大的势力支持,但事情起因显是要着落在二人身上。金平果真是金保元之子的话,韩敬和沈德符就是他的杀父仇人,杀父之仇,不共戴天,他成人后回来报仇,也是情理之中。
众人听柳如是大致叙述完前因后果,先是骇异,觉得简直不可思议。然将前后之事联系起来看,这一解释不但澄清了之前所有的疑点,且有头有尾,有杀人动机,有行凶机会,毫无破绽,不由得人不信服。有知道她才智性情的,愈发对她佩服;有不了解她为人的,亦由此对她刮目相看。
贺顺道:“金平既是乘坐戏班的大船来到湖心岛,他刚刚杀了人,没有船只离开,一定还在岛上。”他因有复社人牵涉其中,欲做个顺水人情,命侍从去守住码头,等到天亮时再报官搜岛。
柳如是心中犹记挂要将碧香升和五猿争果尽快交给锦衣卫,好打发他们离开,以免节外生枝,便跟贺顺打了声招呼,叫道:“李公子,这里有贺公子照应,我们这就走吧。”
李长祥问道:“柳娘子,你的侍从呢?”
柳如是出来厢房,四下不见宋良,“啊”了一声,这才意识到他并没有跟来,心道:“他一定是等不及,直接找大悲长老索要木盒了。”忙道,“我们去方丈室看看。”
经过厢房时,正见郑森从隔壁袁明房中出来,李长祥便叫了他一声,道:“大士阁出了事,郑老弟当心些。”
郑森问道:“出了什么事?”李长祥道:“沈德符被杀了,凶手还在岛上。”
郑森点了点头,道:“多谢告知。”又道,“我今晚想搬去和那边的南安老乡一起睡,顺便聊一些家乡的事,不知李兄是否介意?”李长祥笑道:“当然好啦。换作我在烟雨楼遇见蜀中老乡,也定会秉烛夜谈的。”
郑森便拱了拱手,回房取了外套,自往袁明房中去了。
柳如是和李长祥趁着月色来到后院方丈室外。室内依然一片漆黑,但门却是虚掩。柳如是心中一紧,隐隐感到有些不妙,上前叫道:“长老!长老!”
李长祥忙拉住她,道:“柳娘子且慢,让我先进。”
他长期在外漫游,阅历丰富,身上随时带着必要的应急器具。自怀中取出火折吹燃,推开门一看,却见大悲长老横躺在堂中,鲜血满面,完全辨认不出样貌来。
第七章 留他如梦,送他如客
她亦想起了许多悲欢离合的往事。眷念,不舍,实在太多。可又有什么关系呢?人死如灯灭,再放不下的也放下了。红尘中或许还留有她柳如是的传说,然而世间万物周而复始,生生不息,个人不过是沧海一粟,何足道哉。倒下去的一刹那,她看到了墙上挂着的四句偈语:
一年春尽一年春,野草山花几度新。天晓不因钟鼓动,月明非为夜行人。
黄金陌,茫茫十里春云白。春云白,迷离满眼,江南江北。
来时无奈珠帘隔,去时着尽东风力。东风力,留他如梦,送他如客。
——宋征舆《忆秦娥·杨花》
李长祥跨门而入,第一眼便见到大悲长老躺在地下,这一惊非同小可,忙抢过去俯身查视,大悲却早已经气绝身亡了。
柳如是一时惊住,问道:“怎么会这样?”
李长祥点燃桌案上的油灯,室中大亮,这才看到厅堂中颇为凌乱,明显有争斗的痕迹。
李长祥转头凝视着柳如是,问道:“柳娘子,你的侍从宋良呢?”
柳如是心中也是一紧,暗道:“难道是宋良杀了大悲长老?”她料想宋良多半是回锦衣卫大船上去了,可如果说了出来,事情就会变得更复杂,便道:“我不知道。”
李长祥四下找了一遍,不见那只木盒,忙问道:“宋良知道这只木盒的事吗?”柳如是道:“嗯,他知道的。”
李长祥摇了摇头,道:“娘子快去将这件事告诉贺顺,叫他派人寻找金平时,一并搜拿宋良。”
柳如是应了一声,奔了出来,心中却颇为纳罕:宋良跟踪她数年,就为了查询沈万三藏宝下落,他迫不及待地要从大悲长老手中拿到木盒,这她倒能理解。她不能理解的是,他为什么要杀人呢?他是锦衣卫密探,稍微一亮身份,大悲敢不从命么?即便他不愿意暴露身份,亦可以等她过来,当面向大悲索要呀。除非是宋良起了贪念,自己想要占有宝物,所以抢行抢了木盒逃走。一念及此,也顾不上去找贺顺,直接往外走,预备先去找锦衣卫王 798f." >福禄说明经过。
正好在松林前遇见一群人进来,领头的却是郑森的侍卫长杨英。他曾护送郑森去常熟拜见钱谦益,在钱家中见过柳如是,忙奔过来行礼,问道:“娘子可知道我家公子在哪里?”柳如是道:“就在那边第三间厢房。”
话音未落,郑森便虎着脸走了过来,问道:“做什么?我不是叫你们不要跟着我么?”杨英道:“公子派了施琅去办事,身边没人保护,属下不敢不来。”
郑森道:“是施琅告诉你的?”杨英道:“是,施琅说要奉公子之命护送一位小娘子回苏州,属下就擅自做主来了烟雨楼,好暗中保护公子。”
郑森冷笑道:“好个暗中保护!深更半夜都闯到这里来了,还叫暗中保护么?”
杨英背后闪出一人来,道:“公子不要怪杨英,是属下有要事禀报。”躬身行礼道,“属下冯锡范参见大公子。”
郑森皱眉道:“你不在福建护卫父帅大人,跑来江南做什么?”冯锡范道:“属下受命来……”忽见柳如是尚站在一旁,便闭口不语。
柳如是本迫不及待地要赶去找锦衣卫,忽想到杨英这些人既然在暗中保护郑森,也一定在监视大士阁的动静,说不定看见了许多旁人不知道的事,忙道:“我有几句话想问问杨侍卫长,问完就走。”将杨英请到一旁,问道:“杨侍卫长今晚可见到有人出寺?”杨英道:“有,刚刚就有一名男子抱着一个大盒子出去了。”
柳如是料想那男子必是宋良无疑,心中颇为失望,暗道:“原想宋良暗中监视我长达数年,跟着我从松江到嘉定,再到杭州,又到嘉兴,内中艰辛难以言表,也该是个既坚定又有意志力的人,原来还是抵不住珍宝的诱惑。”
郑森却厉声斥责冯锡范等人,道:“我留在这里是为了照顾吴学士,你们这么多人跟来成什么样子,快些离开!”
柳如是正要离开,转念想到杨英说不定还看见了金平出入,忙道:“郑公子,烟雨楼出了这么多事,杨侍卫长既然一直在岛上,应该知道许多有用的线索,请你暂且让他留下,稍后我再回来找他。”
她虽然年纪比郑森大不了几岁,算不上长辈,却是东林党魁钱谦益预备迎娶过门的女子人,也就是郑森未来的师母。郑森不得已,只得应了。
杨英低声谢道:“多谢娘子解围。”柳如是道:“郑公子人小志大,不欲因父亲身份而显得与众不同,你们也该多多体谅。杨侍卫长不妨先去找一间厢房歇息,我回头再来找你。”杨英道:“是。”
等柳如是走远,郑森不悦地问道:“到底什么事,兴师动众来了这么多人?”冯锡范忙解释道:“属下奉郑大帅之命秘密追查刘香下落,而今总算有了眉目。”
崇祯八年,郑芝龙率军与广东巡抚熊文灿会合,一举讨平南海实力最强的海盗刘香,刘香势蹙,自焚溺死。本以为从此天下太平,但不知怎的朝中传出刘香在海战中生还、且与熊文灿暗中勾结的消息,连崇祯皇帝都被惊动,派出心腹宦官以采办为名,到两广调查。虽然熊文灿出重金贿赂了宦官,设法将此事遮掩过去,但却引起了郑芝龙的重视。
熊文灿跟刘香是兵与匪的关系,而郑芝龙跟刘香的关系则要负责得多,二人曾是拜过天地的结拜兄弟。当年郑芝龙与刘香等十七人结为异姓手足,号称“十八芝”,发誓要同甘共苦,共求富贵。而郑芝龙降明为官后,十八芝中部分跟随他投降,另一部分不愿意受拘束的则继续为盗。郑芝龙却违背昔日誓言,将刀口对准了那些不肯降服的兄弟。他杀的海盗越多,官就做得越大。到他讨平刘香后,擢升为福建总兵官,署都督同知。可以说,他能够有今天的官位,全是靠踩着昔日兄弟的尸体爬上来的,说的难听些就是卖友求荣。刘香擒住郑芝龙亲弟郑芝虎后,当面杀了他,将尸首抛入海中,并大声告诫道:“当年十八芝结义时曾立下血誓,要同生死共患难。有违誓言者,将身首异处。郑芝龙你贪图富贵,出卖兄弟,我刘香即使今日战死,早晚也会有人来取你项上人头。”言罢即纵火焚毁了座船。但其临死前的遗言却颇令郑芝龙心惊。到后来传出刘香仍然在世的消息后,他心中不安,便委派精明能干、武艺高强的年青侍卫冯锡范秘密调查这件事。
冯锡范受命后,在昔日刘香盘踞的南海群岛一带反复盘查,连续几年都没有下落。后来怀疑刘香如果活着,可能去了内地。可内地那么大,茫茫人海,又能到哪里去寻找?冯锡范生父冯澄世是读书人,在福建晋江一带颇为著名,因而被郑芝龙聘为塾师。冯锡范本人自小熟读史书,心机颇重,猜想如果刘香未死的传闻是真的,那么熊文灿与其勾结的消息多半不假,只有如此,刘香才可能从重重包围中逃命。要寻到刘香,多半还是要着落在熊文灿身上。
而熊文灿自调离两广后,升任兵部尚书,手握重兵,长年驻扎在前线,负责围歼张献忠、李自成等义军。冯锡范既不能张扬,根本难以接近,遂只得走旁门左道,以重金收买熊氏心腹家奴,试图从这一身份卑贱却又耳目灵通的特殊人群下手。然而一名家奴不为钱财诱惑,反将其事告知了熊文灿。熊文灿勃然大怒,虽然未对冯锡范等人如何,却专门致信给郑芝龙,告之刘香已死,这是朝廷定论,切不可再提。郑芝龙却由此更加怀疑当年熊文灿收受刘香贿赂,放了他一条生路,指令冯锡范务必找到刘香。
熊文灿叱咤风云的日子并没有持续多久,就在不久前,因其招降的张献忠再度起兵,被崇祯皇帝逮捕下狱——熊文灿升任兵部尚书时,即主抚不主剿,坚决反对其主张的黄道周等大臣都被逮捕下狱。起初,招抚策略进行得颇为顺利,张献忠同意归降,但索取十万人饷,熊文灿均如数拨予,且为张献忠请官、请地、请关防,倾心笼络,不遗余力,然两年后张献忠毅然再反,大破明军,势如破竹。朝廷不但失了面子,还浪费了宝贵的十万粮饷,这叫崇祯皇帝如何不怒——内阁大学士姚明恭与熊文灿是姻亲,素来亲厚,倾尽全力营救。然正值皇帝盛怒之际,竟没有任何回旋的余地,熊文灿最终斩首于北京西市。此人以招抚郑芝龙发迹,终以招抚张献忠毁身,真是成亦萧何,败亦萧何。
熊文灿身败名裂之时,冯锡范正在其家乡浠水活动,想法设法设法从其亲弟熊文炳身上探听消息。熊文炳少时得熊老太爷宠爱,自小就养成骄奢淫逸的习性,不读诗书,不事经营,成天与县城里的一帮纨绔子弟斗鸡走狗、狎妓唱曲,人称“熊二爷”。冯锡范投其所好,买了一名绝色女子水二娘,先将她在浠水捧红,诱熊文炳上钩。好色的熊文炳果然上当,不几日即被水二娘迷得神魂颠倒,山盟海誓地表示要娶她过门。水二娘几番试探询问刘香之事,熊文炳却一无所知。
正当冯锡范因失望而预备放弃之时,熊宅气氛陡然紧张了起来,熊文炳一连数日没有露面,后来好不容易出现,告知水二娘是兄长出了变故。不久即有熊文灿被逮下狱的消息传来,然熊文炳脸上却无半分忧色,反而安慰水二娘,说等风声过了就正式迎娶她。冯锡范敏感地觉察到这里面另有玄机,遂派人日夜监视着熊家大宅。
很快,又传来熊文灿被斩首弃市的消息,而令人惊讶的是,监视者居然发现了另一个酷似熊文灿的男子出现在熊宅中。再联想到熊文炳的泰然自若,冯锡范大胆猜测真的熊文灿并没有死,死的只是他的替身。此人先后官任福建巡抚、广东巡抚等封疆要职,在南方经营多年,花招极多,他连私放刘香这样的事都敢做,一定早给自己留下了后路。冯锡范遂直接上门求见,称已知道真相,他也不会揭露熊文灿伪死的事实,但要求熊氏交出刘香来。如果不照做的话,他的手下便会将熊文灿李代桃僵假死的消息散布出去,如此便是欺君大罪,不仅熊文灿要死,熊氏一家都会被满门抄斩。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熊文灿不得不屈服。他人虽然没有露面,却让弟弟文炳转告冯锡范,称刘香确实还活着,应该躲藏在江南一带,至于具体情形到底如何,他也不大清楚。
郑森听了经过,道:“既是查到刘香的下落,为何不立即回福建禀报父帅?”冯锡范道:“属下已经派人赶回福建禀报大帅,但又担心刘香会对大公子不利,所以星夜赶来护卫公子。”
郑森道:“刘香即使好活着,名义上也只是死了的剧盗,不能公开抛头露面,我身边已经有杨英这些人,他如何能接近我?你快走吧。我目下只是国子监的监生,身边跟这么多侍卫,被人看见,成何体统?”冯锡范道:“可是……”
郑森厉声道:“怎么,你只听父帅的命令,我的命令就不用听么?”
郑森与其父为人行事大不相同,郑芝龙好与下属一道大吃大喝,郑森则素来不大亲近部将,严正中自有一股威严。冯锡范见大公子突然发了大脾气,只得行了一礼,退了出去。
正好僧人明净跌跌撞撞地奔过来,叫道:“长老圆寂了。”
郑森吃了一惊,道:“白日大悲长老还是好好的,如何突然去了?”明净道:“有凶徒杀了长老。”
杨英闻言忙道:“这大士阁蹊跷得很,大公子不如先回船上。”
郑森摇了摇头,道:“我去袁明房中,你们将大悲长老的事情禀报复社贺公子,请他处置。”转身自去了。
杨英问道:“袁明是谁?”侍从也不知道,只答道:“或许是大公子新结识的朋友。”
杨英便安排人手守护在袁明厢房四周,自己与明净一道来寻贺顺。
贺顺正在厢房与卞玉京谈事,听说大悲长老被杀,立即起身,道:“我去看看,京娘千万不要出门。”出来时,正好遇到黄鉴和姚淑,忙道:“寺里又出了事,二位赶快回房去,不要随便出来。”
姚淑听说大悲长老被杀,呆了一呆,问道:“柳姊姊呢?”贺顺道:“隐娘应该跟李长祥在后院。”明净道:“不,李施主说柳娘子赶来中院通知各位了。”
杨英道:“我适才在松林外遇到柳娘子了,她问我见到什么人出去,然后就出门了。”
姚淑道:“呀,柳姊姊说不定是发现了凶手的行踪,所以独自追出去了。我们得赶快去帮她。”黄鉴忙阻拦道:“黑灯瞎火的,谁知道柳娘子去了哪里。贺公子自有处置,你就别添乱了。”
贺顺一时不明所以,道:“隐娘机警聪明,不会贸然单身去追凶徒。淑娘不必担心,这就请回房去吧。凶徒应该还在大士阁内,稍后我会派人全面搜索寺内。”又请杨英带人把住山门,自己带了彭莱等人赶来后院方丈室。
方丈室中点了好几盏灯,亮如白昼。李长祥正站在门槛前,似在观察堂中情形。
贺顺问道:“到底是怎么回事?”李长祥道:“这件事,怕是得柳娘子才能解释清楚。”转头不见柳如是人影,不禁奇道,“柳娘子人呢?”
贺顺摇头道:“我没看见她。听郑森的侍从说,她出了山门,离开大士阁了。”转头命道,“彭莱,你去看看隐娘回来没有。她一回来,就请她来方丈室见我。”彭莱应了一声,自往前院去了。
李长祥这才知道柳如是离开方丈室后,并没有去找贺顺,而是直接出了山门,呆了一呆,心道:“莫非柳娘子心中气愤,自己去追宋良了?”忙招手叫贺顺进堂坐下,将事情大致经过说了一遍,又道,“贺公子该立即派人在岛上搜寻柳娘子,以防宋良对她下毒手。”
贺顺道:“李兄有所不知,这个叫宋良的人来历不明,根本就不是隐娘的侍从。”当即说了宋良长期以来打扮成商贩、在竹亭湖墅前卖果子的事情,又道,“我在大士阁第一眼见到宋良..,就起了疑心,当即下令擒拿他,打算带他回船上盘问。隐娘却挺身而他辩护,称宋良不是奸细,而是她的追慕者,是为了见她才会如此。”
李长祥道:“难怪我见那宋良眉目之间有股审慎之气,不似侍从模样。”
贺顺道:“李兄相信隐娘的这套说辞么?”李长祥道:“贺公子难道不信么?”贺顺道:“信是信,可我总觉得这宋良不是那么简单,隐娘一定还隐瞒了什么。眼下大悲长老被杀、木盒失踪,不愈发证明了这点么?”
李长祥道:“木盒本来就是柳娘子所有,她犯不着为此大费周章。如果真是宋良杀人夺宝的话,她肯定是不知情的,事先也受了蒙蔽。”
贺顺道:“可隐娘为什么要替宋良打掩护呢?她本来一直以为宋良是朝廷派来监视复社的奸细,今日听宋良自己叙说了身份,便立即对其信任有加,实在不似她的做派。”
二人议过一通,均觉得柳如是今晚言行甚为反常,要解开大悲长老被杀之谜,怕是要着落在他身上。闷坐着等了一会儿,忽听得彭莱在门外禀报道:“柳娘子到了。”
话音刚落,柳如是便推门而入。贺顺霍然起身,问道:“隐娘去了哪里?”柳如是道:“去见一个人。”
贺顺道:“隐娘可有见到对方?”柳如是摇头道:“没有。不过我已经了解到大悲长老被杀的真相。”
之前柳如是与杨英等人分手后,出了山门,径直赶来钓鳌矶,预备去见锦衣卫王福禄,将宋良杀死大悲长老、私自夺走宝物一事相告。却不想正好在半途撞见宋良,她不由得吃了一惊,连退几步,问道:“你还没逃走么?”
宋良倒是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问道:“我为什么要逃走?”柳如是道:“不是你杀了大悲长老、夺走木盒么?”宋良道:“话是不错。”
柳如是见他坦承杀人夺宝之事,心中愈发失望,怒道:“你做了这些伤天害理的事,居然还有胆留在这里?”宋良道:“娘子既然知道我是杀人凶手,还敢独自在这里跟我说话,不怕我对你不利么?”
柳如是哼了一声,想了一想,婉言劝道:“宋公子,你既名列锦衣卫籍,身为锦衣卫的一员,也该知道这些人做派狠辣,行事不择手段。你夺取木盒只是一时贪恋,却没有想到终身要受官府追捕,惶惶不可终日,那么你坐拥天下珍宝又有什么用呢?何不趁事情尚有回旋的余地,主动将木盒交出来,你自己赶快逃命去吧。”
宋良凝视她半晌,叹道:“原来我在娘子心目中就是这样一个人么?”柳如是道:“什么?”宋良道:“我已经将木盒交给了王千户。”
柳如是一愣,问道:“那你为什么要杀大悲长老?”宋良道:“我只是推了大悲长老一下,纯粹为了自卫,是他自己撞上桌角死了。”
柳如是呆了一呆,道:“不管怎样,大悲长老都是因为你而死。我已经同意将碧香升和五猿争果交给锦衣卫,只须向大悲长老索回寄存的木盒即可,不过片刻时间。你为什么等不及,要多害一条人命?”
宋良道:“娘子错了,在我进去方丈室之前,大悲长老就已经被人打晕。我拿到的木盒是空的,两件宝物早被人取走了。”
原来彭莱匆匆赶来告知沈德符被杀后,柳如是和李长祥都赶去了中院。宋良微有迟疑,一时未动,忽听到方丈室内有人应声,便推门而入。打亮火折后,便看见大悲长老仰坐在坐榻上,正哼哼唧唧地抚摸后脑勺喊痛。榻边桌案上摆着一只盒子,正是李长祥代柳如是寄存在方丈室的木盒,盒盖大开,里面的宝物却已经不见了。
宋良一时不明所以,忙问道:“长老,木盒里的东西呢?”大悲长老忽然起身,捉住宋良衣袖,连声嚷道:“你这个小贼,盗了宝物,快还回来。”宋良道:“不是我。”见大悲长老死活不肯放手,还要叫人,一时情急,使力一挣,不想大悲长老跌了出去,额头正好磕在桌案上,立即血流满面,倒地死去。
宋良到底还是训练有素的锦衣卫,见出了人命,也不慌张,灭了火折,预备先离开向王福禄禀报。走出几步,转念想到那只木盒也是件宝物,列在沈万三珍宝名单之上,便回身抱了盒子,一路跑出大士阁,到锦衣卫大船上禀报事情出了变故。
王福禄正满心欢心地盼望宝物,不料只等到一只木盒,登时十分失望,问道:“会不会是柳如是不想交出珍宝,所以在暗中捣鬼?”
宋良道:“应该不是她。今日烟雨楼出了很多事,她完全没有心思顾得上这件事,应该是有知情者暗中窃取了珍宝。不过据属下看,珍宝一定还在湖心岛上。千户不如即刻赶去巡检司,命他们派快船封锁湖心岛四周,禁止所有船只出入,再派精干兵卒以查命案为名登岛,将岛上的人尽数软禁后,一处一处地搜寻。属下再设法从内部查找盗窃者,不难找到。”
王福禄觉得此计大妙,忙道:“那好,你赶快再回去大士阁,继续跟在柳如是身边,设法查清楚真相。”又道,“我倒要看看,什么人这么大胆子,敢跟我们锦衣卫争夺珍宝。”宋良遂即刻赶回大士阁,却不想在半途遇到柳如是。
柳如是听了经过,道:“原来如此。那宋公子为什么一开始不明说?”宋良道:“因为王千户怀疑这是娘子的诡计,让我有意先试探一下娘子。”
柳如是道:“你们怀疑是我?”宋良摇头道:“是王千户有这个疑虑。我没有怀疑过娘子,倒是娘子怀疑过我。好在我也不介意,谁叫我是娘子的侍从呢?”又正色道,“娘子可不要再叫我宋公子了,我是娘子的侍从,娘子还是直呼我名字好了。”
柳如是道:“错就错在我之前告诉了旁人你是我侍从,目下你杀人盗宝嫌疑最大,要如何才能解释清楚?”宋良道:“我只将事情经过告诉了王千户和娘子,王千户已带着木盒离开,娘子不说出去,旁人即使怀疑我,也没有实证。”
柳如是道:“你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殊不知大士阁外还有旁人潜伏。你拿着木盒出来的时候,被郑森的侍卫长看见了。只要他出面指证你,你就是板上钉钉的盗宝窃贼。”
宋良皱眉道:“郑芝龙这伙人就是麻烦。还有郑森,他不在福建做他的龙王大太子,跑来江南念什么书,奇怪得很。”又道,“不管怎样,就算我被人抓了送官,都请娘子不要泄露我的身份。”
柳如是道:“当然知道。难道我不怕旁人说我与锦衣卫勾结么?而今要解你之厄,唯有设法找出真正的窃贼。旁人问起,你便实话实说,只是不要提起锦衣卫三个字就可以了。”
宋良道:“可郑森的侍卫长亲眼看见我拿了木盒呀。”柳如是道:“嗯,这是个麻烦,你自己设法解释吧。这件事上,你少不了要吃些苦头了。”
进来大士阁时,正好在山门遇到杨英等人。原来僧人明净被惊醒后,听说沈德符被人杀死,急忙赶来方丈室禀报,才发现李长祥人在室中,而大悲长老已经死去。一时惊动了全寺。贺顺见自己来到烟雨楼后,意外频出,似是有人针对复社、刻意示威,颇为震怒,遂决意搜索全寺,找出凶手。他因郑森是东林党魁钱谦益的门生,跟复社算是一家人,也不见外,请他安排手下把住山门,禁人外出。
杨英一见宋良便认了出来,道:“就是这个人捧着盒子出了山门。原来娘子匆匆出去,是为了找他。”他不知道事情究竟,亦不知道大悲是因为木盒被杀,只道:“娘子快些进去。贺公子已经找过娘子好几次了。”
柳如是道:“杨侍卫长今晚应该一直在大士阁附近吧?”杨英道:“不错。如果娘子是想问有谁离开过的话,只有三个人。第一个是娘子你。第二个是名年青男子,看装束应该是复社的人。第三个就是娘子身后的这个人了。适才贺公子也问过相同的问题,我已经如实告诉了他。”
柳如是点点头,引着宋良进来。到中院时,彭莱迎了上来,告道:“贺公子正在后院方丈室中等着娘子。”
贺顺刚从李长祥口中得知事情经过,见柳如是进来,自称已经大悲长老被杀的真相,愈发以为是宋良杀人越货,忙道:“李兄已将缘由告诉了我。张岱既然将木盒送给了隐娘,如何处置,是隐娘私事。不过隐娘侍从在我眼皮底下杀人,杀的还是一名长老,传扬出去,于隐娘和东林、复社的声名都不好听。而今宋良潜逃出寺,隐娘说要怎么办?”
柳如是道:“我已经带了宋良回来。”扬声叫了宋良进来,又道,“你自己当着贺公子的面说清楚整件事情。”
贺顺极是意外,问道:“隐娘在哪里找到的他?是他主动跟隐娘回来的么?”柳如是道:“是的。是宋良杀了大悲长老,但只是个意外。”
宋良便将大致讲述了一遍经过:称是听到方丈室内有动静,起了疑心,因而不等柳如是回来,便自行先进来。发现大悲长老受伤躺在坐榻上后,忙上前询问究竟,反而被大悲认为是偷走木盒中玉器的人,死死扭住不放。他一时情急,推攮了大悲一下,结果对方失足仆倒,额头正好撞在案头,就此死去。
贺顺道:“就这么简单?”宋良道:“就是这么简单。我说的句句都是实话。”
贺顺道:“实话?有这种实话么?你进来后发现大悲长老被人打晕,木盒中珍宝则不翼而飞?天下那有这么巧的事!照我看来,倒像是你起意夺宝,大悲长老不肯交出旁人托付之物,你便杀了他,然后带着木盒逃走。”
他出身丹阳巨富之家,与吴昌时并为复社最大的财力支持者,常常一掷千金,根本不将什么珍宝放在眼里。至于为财杀人这种事,在他看来完全是不能理解,又道:“真是猜不透你们这些人,看到稍微罕见的财物,就垂涎成那样。”
宋良辩解道:“我没有见财起意,甚至我都没有看到财物。贺公子,如果我要说谎,我会说我进来时珍宝被人盗走,大悲长老已经死去,为什么还要主动承认误杀罪名呢?”
贺顺一时无以答对。他在复社说一不二,令行禁止,忽被一个无名小卒当面顶撞,脸色很是难看。
李长祥道:“我查验过大悲长老的尸首,后脑有一处伤,似是被重物所击,另外额头有一处磕碰。现场情形倒也符合你所言。只是我不明白一点,你失手杀了人,又发现木盒中的宝物被盗,为何不立即赶来告诉柳娘子,反而要抱着空木盒逃出大士阁?”
宋良道:“我正是为了柳娘子着想,才立即带着空木盒逃了出去。”
李长祥道:“噢,这话怎么讲?”宋良道:“木盒中原本装着两件价值连城的贵重玉器——碧香升和五猿争果,想必李公子是知道的。这些玉器虽是人间极品,却也是天生不详的宝物,一出现便会有血光之灾。当年柳娘子即是因为一捧雪和碧香升而遭人诬陷,金陵卞氏亦是因为碧香升而家破人亡。近年来更是有东林党魁钱谦益钱公因一捧雪而身陷刑部大狱,吏部侍郎王瑞之子王竹轩因碧香升而被杀,这两件都是天下人尽知之事,足见这两件玉器不祥。是我劝柳娘子快些找大悲长老将木盒取出,早些处理掉,最好是沉入南湖湖底,永绝后患。”
钱谦益被绍兴师爷张汉儒告发,其中一条罪状就是拥有绝代珍品一品雪,一度轰动一时。金陵公子王竹轩被杀、其传家宝碧香升被盗一案在江南亦颇著名,但前两件李长祥都是头一次听说,他这才明白张岱为什么要将碧香升转送给柳如是,原来此物与她本人甚有渊源。
就连贺顺与柳如是相识已久,也还是第一次听说她曾因一捧雪、碧香升遭人诬陷一事,不由得一愣,转头去看她,她却点了点头,示意宋良所言是真事。
李长祥问道:“既然玉器被盗,不正是遂了你的心愿么?你又抱着木盒出去做什么?”宋良道:“李公子没有认出来么?那木盒是由一整块黑檀制成,价值不在玉器之下,也是一件惹祸的东西。我抱着它出去,当然是要立即丢入南湖中。两位公子不信的话,可以去问那个亲眼看到我出寺的侍卫,我并不是朝码头奔去,而是往钓鳌矶丢木盒去了。试问我要逃走的话,为何要反其道而行呢?”
他所称卷入事端的理由,无非是怕宝物给柳如是惹祸,这理由太过匪夷所思,贺顺和李长祥都是精干之人,居然一时面面相觑,浑然辨不出真假。
贺顺沉吟道:“隐娘,我只问你一句,你相信宋良的话么?”柳如是道:“相信。我原也以为是宋良杀人盗宝,赶出去阻止他时,在半途遇见他两手空空地回来了。是他自己主动承认误杀了大悲长老,又肯跟我回来。”
贺顺却立即听出了破绽,问道:“隐娘既然起初认为是宋良杀人盗宝,难道不认为他会由码头遁走么?为何反而会往钓鳌矶方向追去?”柳如是只好顺着宋良的意思道:“我知道他盗宝不是为了贪财,而是要丢入湖中,所以我猜想他是往钓鳌矶去了。”
贺顺道:“隐娘今日才得知他的真实身份,便能与他心意相通,倒也难得。”“嘿嘿”了两声,也不知道是讥笑还是嘲讽,又道,“那好,我姑且相信宋良的说辞。但他杀了大悲长老,也不能就此罢休。来人,先把他捆起来,看押在这里,等明日报官后,再送交官府处置。”
柳如是忙道:“他又不会逃走,何须绑他?”
贺顺道:“抱歉,隐娘,不是我不给你面子,而是今晚发生了太多事。目下有了郑森侍卫的帮助,我们有了足够的人手,要开始搜查大士阁,找出那金平来。为避免节外生枝,只能如此。”说到底,还是觉得宋良来历可疑,不大可信。又问道,“隐娘是要回房歇息,还是打算留在这里?”
柳如是道:“贺公子似乎不大相信宋良的话。我要留在这里,找出那个真正盗走珍宝的人,好还他一个清白。”贺顺道:“如此也好。李兄,麻烦你陪着隐娘。彭莱,你也留下来。”显然对柳如是不大放心。
侍从将宋良反手剪住,带到内室,捆坐在柱子上。宋良也不反抗,大有听之任之的姿态。贺顺安置妥当,这才叮嘱了彭莱几句,带领侍从离去。
柳如是对贺顺的专横很是不满,即使张溥在场,也不会对她如此无礼。然而宋良嫌疑最大、会被众人猜忌是预料之中的事,她也确实隐瞒了不少事实,只得走进去安慰道:“贺顺还是怀疑你,只要我能找到盗走玉器的窃贼,就能彻底洗清你的嫌疑。你姑且忍耐些。”宋良道:“多谢娘子。”
柳如是便回来堂中,问道:“李公子既已勘验过现场,可从发现什么线索?”
李长祥道:“嗯,我和娘子进来之时,大悲长老仰卧在堂中,离坐榻不远,这符合宋良所言。根据他的描述,他只是甩开了长老,抱走了木盒,并未动过其它,那么堂中的凌乱情形就是之前窃贼所为了。我将木盒交给大悲长老后,亲眼看到他将其置放在最底层的架子上。但娘子请看,这边案上、还有书架上,均是一片狼藉。甚至窗下的桌椅,明显跟木盒无关,却也各自反倒在地,这不是很奇怪么?”
柳如是道:“不错,方丈室家什不多,木盒一目了然,犯不着四下翻寻。莫非是窃贼故意为之?”
话一出口,便觉不妥,窃贼志在宝物,取到宝物,还用得着有意弄得一片狼藉么?刻意为之,只可能有一种情况——那就是要掩饰监守自盗,好造成窃贼自外来的假象。
不光有现场情形支持这一说法,另外还有旁证——知道方丈室中收存有木盒的人,不过三人——李长祥,柳如是,以及大悲长老。如果不是这三人中的一人泄露了.99lib?风声,那窃贼又如何能知道一向清贫的大士阁中竟藏有绝世宝物?
所以这三人中,必有一人是窃贼。柳如是是宝物主人,李长祥则是运宝之人,二人都不可能,那么就只有大悲长老了。再联系现场情形来看,愈发可以证明这位长老并没有真正遁入空门,心中的贪欲并不比平常人小。
如此,便能解释大悲长老为何醒过来后不问青红皂白,即坚称宋良是窃贼,因为他正好要找一个替罪羊,宋良不幸自动送上门来,正是那类在错误时机出现在错误地点的人。
还有一点,大悲长老晕过去当是真事,既伤在后脑,应该是旁人所打,而那人应该就是他的帮手。大悲长老与帮手一道制造了混乱的假象后,由帮手出手将他敲晕,再将玉器带走藏了起来。大悲长老本待次日一早再公开谎称宝物被人半夜窃去,如此神不知鬼不觉。哪知道宋良深夜进来,正好遇到大悲长老醒来,大悲长老遂干脆就势嫁祸于他,扭住其不放手。宋良完全不知道就里,挣脱时使得劲大了些,大悲长老后脑被挨了一下,受伤不轻,被大力一带而仆倒,额头磕上坚硬的案角,就此毙命。当真是“人心或可昧,天道不差移”,冥冥中自有天意。
这其中曲折经过,柳如是瞬间便明白了过来,再转头去看李长祥时,他亦沉声道:“是大悲长老。”
彭莱尚不明究竟,柳如是便解释了一番,他骇然惊住,半晌才道:“你们二位足不出户,便推出了大悲长老是监守自盗的人?太厉害了!”李长祥道:“实在是这些凌乱的痕迹太过明显。”
彭莱道:“这么说,宋良所说的是真的了?”
李长祥道:“通常人们撒谎的话,总是习惯地选择最容易为人所相信的理由。宋良所述虽然不合常理,但正是这种离奇,才更加可信。”又道,“彭兄,这位宋良是个奇人,何不放他出来?也许能提供一些线索,助我们找到那名帮手。只要不准他离开这里一步,也不算违背贺藏书网兄的命令。”
彭莱微一沉吟,即点头应允道:“好。”进内室解开绳索,带了宋良出来。
宋良抚摸着被勒得发红的手腕,问道:“怎么,我的冤情这么快就洗清了?偷走玉器的人是谁?”
李长祥道:“宋良兄宠辱不惊,这份气度好生难得。”他料想此人身份绝非是柳如是的侍从那么简单,这大概也是贺顺始终怀有疑虑的原因。然而柳如是本就是红尘中的传奇女子,不能以平常人的眼光来揣度,也不多问,只大致说了极可能是大悲长老监守自盗。
宋良一向沉静,听了居然颇为意外,道:“这可真是让人想不到。”柳如是道:“如果不是大悲长老欲盖弥彰,刻意夸张,被李公子看出破绽,任谁也想不到。”
彭莱道,“你们三位先留在这里,我去禀报贺公子。既然是大悲长老监守自盗,帮手多半是大士阁的僧人,找到赃物一事,还要着落在他们身上。”又特意叮嘱道,“宋良兄,我虽私放了你,你最好不要离开这里。”宋良道:“是。反正我也没有别处可去。”
他虽是自我解嘲的意味,柳如是听到耳中,却是心中一动。回首两情萧索,离魂何处飘泊?“没有别处可去”,这不正是她多年来漂泊生活的真实写照么?坊间关于她有各种各样的绯闻及流言,对她而言,说到底,她厌恶了做随风飘扬的柳絮的日子,所追求的,不过是个根而已。
数年前在松江,她被一本钞本 href='2205/im'>《金瓶梅》唤起了儿时回忆——极为珍贵的与亲生父母在一起的画面——蛮以为能由此追溯到自己身世,哪知道当年与红丸案相关的崔文升、李可灼等人早已不在人世。而对于这起直接导致明光宗去世的宫廷谜案,即使是知情者,也是讳莫如深,她寻亲的线索再度中断。这些年来,伴随着心智的成熟,她早已不再怨天尤人,相反还感谢上苍眷顾她许多,给了她惊人的美貌与非凡的才华。然而她还是期待会受到更多的恩泽,寻到她的根,寻到她来到人间的地方。她常常主动去想象那几幅珍贵的画面,但却总是记忆不起更多的细节。甚至在很多时候,她自己都分不清那些真的是她儿时的记忆,还是仅仅是她的幻觉。每每梦醒时分,她就能清楚地明白,她这辈子很可能再也无法寻到双亲,甚至永远不知道他们的名字。无亲无故,将成为她生命中永远的缺憾。
不知怎的,她忽然对宋良生出一种同病相怜的感情来。他也许有双亲在堂,有娇妻爱儿,却不得不为了一项荒谬的任务而与家人分别,像影子一样跟在她的身边。她所图的,完全是个人的情感和幸福。他所图的,又是为什么呢?
李长祥见柳如是郁郁寡欢,以为她疲倦了,便道:“柳娘子累了的话,不妨回房去歇息。”
柳如是摇头道:“我不累。再说贺公子必定正带人到处搜捕金平,哪里睡得着?”转念想到天一亮便有官府的大批人马到来,到时还不知道是什么局面,心境愈发萧索。
李长祥道:“那好,我先去前面看看。娘子和宋良兄先留在这里。”柳如是道:“是。”
等李长祥出去,宋良掩了房门,道:“适才我有话没说,这大悲长老枉为出家人,贪恋宝物,不惜定下监守自盗之计,他怎么舍得将宝物交给帮手?”
柳如是蓦然醒悟,道:“说的极是。这两件玉器一定还在方丈室中。”
两人遂分头寻找。柳如是进来内室,往床上、床下找过,忽一眼留意到角落中的大木衣柜,便走过去拉起铜环,尚未用力,柜门陡然打开,将她撞得连退几步。她尚未反应过来,便听到宋良叫道:“我找到啦,原来在水缸里。”
柳如是不及应声,柜子里已闪出一个人来,却正是那戏班小厮金平,手持一把短刀,上前将她制住,喝道:“别动!敢动我就杀了你!”
宋良听见动静,顾不上去捞水中玉器,奔进内室,惊见出了变故,忙喝道:“你做什么?快放了柳娘子!”
金平一见到宋良,“咦”了一声,道:“我认得你,你是那个成日在杭州燕子居外徘徊的古怪男子,对不对?”宋良道:“啊,原来是你。我在燕子居外见过你几次。你……你怎么来了这里?”
金平却是不答,问道:“你刚才说找到了,那两件宝物在哪里?”宋良道:“你又不是大士阁的僧人,如何知道宝物的事?”金平道:“当然是大悲长老告诉我的。”
柳如是道:“呀,你是嘉兴人,与大悲长老是旧相识?”金平道:“不错。人家都说柳如是柳娘子聪明伶俐,今日一见,果然如此。”
柳如是道:“你认得我?”金平道:“当然了。我曾在燕子居外潜伏了大半年,娘子那时正跟谢三宾在一起,成日卿卿我我,如何能不认得?”
柳如是道:“你是因为当年的乡试案而跟韩敬、沈德符、谢三宾结下了仇,对不对?”
金平道:“娘子这都猜到了。不错,家父因为乡试案而遇害。我这次回来,就是要复仇。韩敬中毒而死,沈德符被我用匕首杀死。可惜没能杀得了谢三宾,被他给跑了。要不然,杀父仇人尽死在今日,何其快哉!”忽见宋良正悄然靠近,忙道,“退后!退到门口!你再敢上前,我就不客气了。我这把短刀上,可是涂了见血封喉的剧毒,稍微见血,她必死无疑。”
宋良只得后退,又劝道:“你今日已经杀了不少人,何必为难一个妇道人家?”金平道:“她若是别的女子,我倒还可以放过她,谁叫她是柳如是呢?”
柳如是问道:“我何时跟金公子结下了仇怨?”金平道:“你本人跟我没仇,但张溥与我有仇。我既然近不了他的身,杀了他爱的女人也是一样的。”
柳如是道:“你的仇家不是韩敬、沈德符么?如何又成了张溥?”金平道:“韩敬、沈德符是我的仇人,张溥也是我的仇人。”
原来金平并不姓金,而是姓钱名度。金平只是个化名,金取的是钱的半边,平则是他母亲的姓氏。其父即钱谦益乡试案主角钱千秋。
钱千秋是嘉兴富商之子,自小饱读诗书,成人后也算是当地的才子。他于天启元年参加了浙江乡试,由于江南经济发达,人文水平在全国居于榜首,竞争十分激烈。钱千秋为确保中举,事先花费重金从主考官钱谦益门生金保元手里购买了关节,即后来广为人知的“一朝平步上青云”。按照事先约定,钱千秋将这七个字分别镶嵌在七个段落的段首中,后来果然一举中举。他欣喜之下,还特意送了一份厚礼给同乡金保元。
然后不久后作弊案即被人揭发,还有更多的内幕被暴露出来——向举子售卖关节的徐时敏、金保元根本不是钱谦益的门生,二人只是贪财,加上受人挑唆,遂冒名行骗。这一切的幕后主使即是名列浙党的韩敬、沈德符,二人的目的是要陷害钱谦益。而钱千秋之所以乡试中举,全凭他自己的文章出色,与那七字关节无干。
尽管如此,钱千秋还是因为有舞弊行为而被逮捕下刑部大狱。这件案子的最后结果,徐时敏、金保元、钱千秋均被判充军,钱谦益仅被罚俸。也就是说,韩敬、沈德符并没有能如愿整垮钱谦益,反倒是徐时敏、金保元、钱千秋三人成了牺牲品。
案发后,钱谦益怀疑背后有人,想进一步追查,曾几次找钱千秋了解情况,想知道到底是什么人在陷害他。钱千秋也如实将经过告之,但对于所谓的幕后策划者,他并不知情。不久,徐时敏、金保元莫名死在刑部大狱,显然是有人杀人灭口。钱谦益由此大生恐惧,称病辞职还乡。这起轰动一时的科举案遂以戏剧般的方式遽然落幕。钱千秋孤独一人,镣铐铛铛地踏上了戍边的路程。好在上天眷顾了他,不久后天下大赦,他遇赦还乡。然前程尽毁,不免耿耿于怀,遂将希望全部寄托在儿子钱度身上,希望他将来能够金榜题名,出人头地。
七年后,崇祯皇帝即位。因争入内阁,温体仁再度揭发了浙江乡试案,一举整垮了最有希望入阁拜相的钱谦益,钱千秋也再度被捕,因受到酷刑逼供而死在了刑部大狱中。此时钱度已经成人,虽然恨温体仁入骨,还是牢记父亲的教诲,发愤读书。后来还加入了复社,拜张溥为师,意在向前辈学习,与同道中人切磋文章学问。
钱度一直隐瞒身份,不敢说自己是钱千秋之子,但后来不知如何被复社吴江社长吴昌时知道,报告了张溥,张溥遂下令将其开除社籍。事情并没有因此而止,不久温体仁迫害复社,南直提学御史倪元珙偏袒复社,建议张溥交给几名士子敷衍了事。张溥遂报了顾敏思、陶镕、江德淳、董士镕、钱度的名字,这五个人都是曾经拜他为师、后来又被复社开除的。钱度等人均被以莫须有的罪名逮捕,解送南京审讯后,又解送北京下刑部狱,吃尽苦头。陶镕和董士镕经受不起折磨,死在狱中。顾敏思、江德淳、钱度最终被判充军云南。到云南后不久,顾敏思、江德淳便染病而死,只剩下钱度一人,亦是生不如死。
钱度无辜蒙难后,母亲气死,妻子也改嫁他人。他在云南得知钱家彻底败落的消息,心底深处积蓄已久的火山彻底爆发,断砖为誓,要报仇雪恨。最终,他设法装死逃出军营。先是躲在苗人寨中养伤,了解了许多稀奇古怪的毒药。过了一二年,他便携带着见血封喉等毒药返乡,开始了报仇生涯。
途中,钱度听到温体仁已被罢职闲置的消息,想到当年父亲被害,全因此人而起,遂先赶往乌程,设法混入温家为奴仆,用曼陀罗花佐以见血封喉下在茶水中,悄无声息地毒死了温体仁。彼时温体仁因失势而落落寡欢,不时染病,温家人竟没有发现异常,还以为是重病沉疴而死。
钱度杀了温体仁后,便开始向当年乡试案的始作俑者复仇。他最先下手的对象,并不是韩敬、沈德符,而是与他父亲同年中举的谢三宾。当年怂恿钱千秋购买关节的人,正是谢三宾,谢本人也购买了另一七字关节“一行白鹭上青天”,因是通过钱千秋转手,旁人遂不得而知。钱千秋被人揭发下狱后,不忍牵连更多人,在多次刑讯中都没有招出谢三宾的名字,只将其事告诉了儿子。崇祯初年,钱千秋再度被捕,彼时谢三宾已经中了进士,在朝官任御史,颇受信用。钱度几度上门求见,想请他设法援救父亲,却均被拒之门外。钱度也曾生过揭发谢三宾之心,然而不久钱千秋即被拷打致死,他悲恸之余,再无瑕他顾,只得收拾父亲骸骨还乡。
这次钱度既然决心要报仇,当然不会放过谢三宾。只是谢三宾因任过监军,警觉性颇高,他在其杭州寓所燕子居外滞留了相当长一段,始终没有找到合适的机会。宋良因为奉命监视柳如是,亦守在燕子居外。二人偶尔相遇,虽不搭腔,却记得对方的脸,是以适才一见之下便认了出来。钱度几次三番在燕子居附近遇到宋良,不免起了疑心,又担心复仇意图已经暴露,遂暂时放弃行刺谢三宾,改去对付韩敬。
韩敬好声色,正携妓漫游,行踪不定。钱度寻访了很久,才知道他人在太湖。正处心积虑、寻找机会下手时,意外得知不久即是沈德符的生辰,韩敬、谢三宾等人都会赶去嘉兴道贺,钱度遂放弃了下毒的大好机会,改道来嘉兴,预备等到寿宴开张时,将沈德符、韩敬、谢三宾这些仇人一并毒死。他打听到沈府预备从苏州请一家戏班来唱一个月的戏,遂决意从戏班下手。事情进行得相当顺利,他成功混入了戏班,亦由此进入了沈府。然而他很快发觉在沈府下毒相当有难度,沈府厨房、水井之类都在后院,外人不能进去。据说这是因为主人沈德符年青时曾遇到下毒案,是以警觉性极高。
正好某日戏班子上演了一出李玉的《一捧雪》,众所周知这出戏是传说中王世贞复仇故事的翻版。钱度竟由此得到启发,又想出了往戏折子上涂毒的主意。他经过精心谋划后,将时间选在沈德符在湖心岛上大摆寿筵的当日。一是因为烟雨楼是天下名胜,湖心岛人多,且不像沈府四周围有高墙,一旦有事,可以方便逃走。二来大士阁的大悲长老与他父亲是旧交,实在无处可逃时,总还有个去处。
之后的事情便如柳如是等人所推测的那般——钱度往一份戏折子上涂了见血封喉,托在木盘上,奉给沈德符请他点戏。沈德符因与戏剧名家汤显祖交好,想也不想即点了《牡丹亭还魂记》,由此没有摸过戏折子,逃过一劫。接下来是吴炳点戏。他正将手伸向木盘时,韩敬建议上演吴炳本人所创作的《绿牡丹传奇》。当时吴炳只是一笑,显然不想上演这出曾引发轩然大波的戏,依旧伸手去取戏折子。钱度因为此人与自己无缘无仇,便主动将盘子往后缩了缩。吴炳以为旁人认为自己想看《绿牡丹传奇》,微一迟疑,便点头同意。
接连两次都没有毒到目标人物,钱度不禁有些着急起来。偏巧复社吴伟业和彭莱因为听到《绿牡丹传奇》赶来问罪,吴伟业和谢三宾更是莫名起了争执,将局面弄得乱七八糟。钱度担心出意外,再度上前递送戏折子,只毒到韩敬一人不说,木盘连同戏折子还被谢三宾打飞。之后现场更加混乱。钱度的全盘计划全被打乱,越看越是生气,忽看到谢三宾脚边落有一柄黄金匕首,灵机一动,便假意去捡木盘时被绊倒在地,混入战团,抓起匕首,朝谢三宾背心刺去。当真是人算不如天算,谢三宾凑巧在那个时候侧滚了一下,匕首遂刺入吴伟业左腹。钱度尚不清楚中刀人是谁,只知道没有刺中谢三宾,便忙不迭地收了匕首入袖。
后来有人解围,钱度从地上爬起来,见戏折子已在混乱中被踩得稀烂,无论如何不能再用了。又看到被他刺中者竟然是吴伟业,一时呆住。他加入复社时,也曾远远见过吴伟业几面,对其文章风采极为佩服,目下误伤了他本人倾心仰慕的大才子,心中颇为惶然。而韩敬摸过戏折子又吃过糕点,不久就会毒发,虽然往戏折子上涂毒的方式极为隐蔽,应该没有人发现,但他伤了吴伟业,行凶者无非是场中寥寥几人而已,追查起来,少不得要怀疑到他身上,遂赶快从现场溜走,躲入了大士阁中,预备等风头过去后再说。
大悲长老早知钱度已被发配云南充军,忽见他在眼前出现,且模样狼狈,料想必是逃犯身份,但也没有多说什么,只将他收留下来,让他躲在柴房中。
事情再巧不过的是,柳如是等人带着受伤的吴伟业住进了大士阁,沈德符等人亦追踪而来。韩敬更是毒发死在了厢房中,沈德符身为主人,不得不留在这里。钱度听到僧人与大悲长老的对话后,欣喜若狂,感到又有了报仇的机会。他尚不知道沈德符入夜后已经离开大士阁回去了船上,决定等到夜深人静之际便去厢房行刺。到了晚上,正当他要去找沈德符时,却被大悲长老拦住,称有事要他帮忙。他跟随大悲长老来到方丈室,看到堂中凌乱不已,一只木盒大开着摆在案头,惊诧不已。
大悲道:“你用烛台将贫僧打晕后,然后赶紧离开这里。”钱度道:“这是为什么?”大悲道:“你照做就是了。寺里死了人,明日必然有官府的人到来,你不能再呆在这里了。”
钱度心中惦记着去杀沈德符,遂不再多问,操起烛台打在大悲后脑勺上,将其打晕了过去。他随后从柴房墙角翻墙来到中院,正好见到沈德符急急忙忙回去厢房,身后还跟着一名年青男子,那便是书商黄鉴了。他听到沈德符打发了仆人出去,又与黄鉴争吵,遂耐心等在房外花丛后。不久,黄鉴怒气冲冲摔门而出,他见房中只有一人,机不可失,便拔出匕首冲进房去。沈德符正抱着头坐在灯下,模样甚是苦恼,听到有人进来,还以为是黄鉴,怒道:“你怎么没完没了?老夫都说了……”一语未毕,便被钱度一刀刺中要害。钱度等到对方气绝身亡,也不拔出匕首,转身离去。
出门的一刹那,钱度脑海中忽然灵光一现,想到了大悲的用意——长老一定是贪图香客寄存的宝物,所以刻意制造被窃现场。长老叫他快些离开,其实隐有栽赃嫁祸给他之意。这一惊非同小可,他微一思忖,便决定假戏真做,将宝物拿到手后,再逃离大士阁。遂依旧从墙角翻入后院,却正好见到柳如是、李长祥、宋良三人施然而来,不得不隐身暗处。哪知道这三人刚到门前,便被人叫走,只有宋良留了下来。之后宋良入屋、大悲长老清醒过来抱着宋良不放、宋良又推倒大悲长老等事,钱度在外面听得一清二楚。夜色昏黑中,他尚未认出宋良即是他在杭州燕子居外几度遇到的人,也不明白对方为什么要抱着空木盒逃走,但料想宝物必然还在方丈室中,遂进屋来,探得方丈已死,遂放心四下翻找。
不想不久后柳如是和李长祥又折返了回来,钱度闪避不及,只得临时藏身在内室的衣柜中。之后李长祥一直留在堂中,他不得出口,只得继续闷在柜中。到后来复社贺顺等人到来,他更是没有了逃走的机会。本想留在柜子里,等天亮后再说,不想宋良猜到宝物还在方丈室中,与柳如是开始分头寻找,柳如是更是直接打开了柜门,他避无可避,只得先下手为强,冲出来制住她。
宋良道:“冤有头债有主,你既跟张溥有仇,就该直接找张溥去。外面许多人都在找你,只要你放了柳娘子,我就送你出去。”
钱度适才从柜隙中窥见他被人绑在室中,如何能相信他有这般本事,摇头道:“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人我是绝对不会放的,除非张溥愿意用自己来换她。”
宋良道:“那么你得等等了。张溥人不在烟雨楼,得派人去叫他。”金平道:“那你还不快去?”
宋良心道:“张溥是复社领袖,身系复社之精神,早非一己之身。就算他本人真心爱柳如是发狂,肯牺牲性命来救她,他手下人也绝不会告诉他这件事。这钱度实在太天真了。”当即摇了摇头,道,“我不是复社中人,这件事我不能做主。”
柳如是道:“你不必管我,这就是出去叫人来,不能再让这杀人凶手逃了。”宋良摇头道:“柳娘子身处险境,我怎么离开?”钱度笑道:“娘子这侍从倒是很忠心。”
宋良道:“不过我有个提议,你不想看看大悲长老藏起来的宝物到底是什么么?”
钱度道:“对,我正要问这个。你,去把宝物取过来,让我看看到底是什么东西,能让大悲长老动了凡心?”一边说着,一边推着柳如是出来堂中,短刀始终抵住她背心。
宋良遂奔去窗下,从水缸中摸了两件玉器,拿过来摆在桌案,道:“这两件玉器是昔日沈万三所有,价值连城。”钱度耸然动容,道:“难怪。”
那两件玉器在灯光的映照下流光溢彩。尤其那只玉盘,上面的五只猿猴便如同活物一般。钱度一望之下,便再也难以移开目光,不由自主地发出了一声惊叹。
便在此时,宋良自腰间一抹,挥出一软带状物。他之前被贺顺下令拿下时,已被搜过身,并未发现兵器。钱度以为他只是柳如是的侍从,也未多加防范,忽见对方腰中飞出什么东西,“啊”了一声,本能地往后仰去,手上劲道立时松了。那带状物却是一柄软剑,便如活蛇一般,直卷住钱度手中短刀。宋良再信手一挥,“嗖”地一声,那短刀便钉在门板上。钱度尚未回过神来,柳如是已被宋良拉了过去。
这一救人过程甚是干净利落。钱度本是读书人,复仇全凭被一腔怨毒之心,哪里见过这样精妙的招式,一时愣住,问道:“你到底是什么人?怎么会这样高明的功夫?”
宋良冷然道:“我是什么人不重要,你若肯束手就擒,便可以少受点苦。不然的话,我这软剑可不是吃素的。”
钱度点头道:“好,我投降。”当真抬起手来,忽掉转手臂,朝柳如是指去。
宋良叫道:“袖箭!”想也不想,挺身挡在了柳如是面前。
柳如是忙扶住宋良。只见他肩头中箭,伤不在要害,脸上却是黑气大盛,显是袖箭箭头上涂了剧毒。再转头去看钱度,他已经被宋良掷出的软剑射中咽喉,倒地死去。
柳如是扶宋良靠着门板坐下,问道:“你……你为什么要舍命救我?”
宋良不应,只微笑着看着她。她对他而言,既熟悉又陌生。他跟踪监视了她整整八年时间,八年来,他亲眼目睹了她全部的生活,一点一滴,一颦一笑,喜与怒,哀与乐。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这女子在他眼中不再是监视的对象,而是个有灵魂有情感的人——她是名动吴越的江南名妓,却也是一个平凡普通的女人,她会哭会笑,平时需要有人疼,受伤时需要有人安慰。她是一个活生生的人,活生生地活在他的生活中。他默默地关望着她,鹰隼一样敏锐的目光开始充溢柔情。他知道他犯了锦衣卫大忌,对嫌犯动了真感情。可感情这东西高深莫测,令人难以捉摸,他极力压制自己,还是克制不住。但他却从来没有失控过情绪,因为他知道,无论他如何难以割舍,她对他而言,始终都是一个可望而不可及的人。这份感情,他只能永远埋藏在心里,直到死去。由于这份感情,他几次想抽身离去。由于这份感情,他又留了下来。他曾不止一次地想象过分别的情形,无非是他悄然离开,而她根本就不知道他的存在。像今日这种场面,他是做梦也想不到,原来她在他心目中已经如此重要,重要到他可以毫不犹豫地舍命救她。
他凝视着她,这是八年来他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甚至可以说是从正面看到她。那一刻,他不能相信这是真的,感觉一切都是那么地遥远,模糊得近乎虚幻,好似一场春梦。分别,原来就是永别。
柳如是也注视着宋良,仿佛又看到数年前罗吉甫被迫跟随红娘子离开的那一幕。她恍然间有些明白了,只是一时顾不上多想,忙道:“你中了毒,不要动,也不要说话。解药,殷公子说过,见血封喉也有解药,叫红背竹竿草。”急忙奔过去,手忙脚乱地搜寻钱度身上。
宋良苦笑道:“他是为了杀人才用药,怎么还会在身上带着解药?”
柳如是微一思忖,道:“嗯,是这个道理,我都糊涂了。”便又回来,在宋良身边跪下,道:“你稍微忍耐些。”用力拔出他肩头毒箭,即将嘴唇俯往伤口吸毒。
宋良大惊道:“柳娘子……何必如此……我中的是见血封喉,见了血,没得救了……”
她根本不睬,只一口一口地将毒血吮吸出来。宋良几次想伸手推开她,却是使不出半分力气,叹了口气,悠悠道:“小时候祖父去世,祖母告诉我说,每个人都会累,祖父只是要躺下来,好好地睡一觉。我也累了,这么多年来,好像都没有睡过一个好觉……”
他的声音逐渐低沉了下去,脸上露出深深的倦色来,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勉强伸出了手,似是想抚摩她的秀发,却又无力地放下了。
周遭的一切似乎静止了。
她深深知道这是个无可奈何的世界,逝去的终将逝去,无论她如何尽力挽留。大颗大颗的泪珠夺眶而出,但她却没有感到特别的悲伤,她的意识正逐渐模糊。她很清楚自己也中了毒。这或许正是她心底深处的期待,在突如其来的时刻,以意想不到的方式结束生命。只是想不到的是,最终与她携手同赴黄泉的人,竟然是一名锦衣卫的密探……
临别之际,她亦想起了许多往事。眷念,不舍,实在太多。可又有什么关系呢?人死如灯灭,再放不下的也放下了。灯灭之后,几缕青烟袅袅依依,即使再不情愿,还是要消逝于空中。人生亦是如此,世间万物周而复始,生生不息,个人不过是沧海一粟,何足道哉。红尘中或许还会留有她柳如是的传说,然而所有悲欢离合的故事,都将被岁月蒙尘。无论是狂欢,抑或是孤独,无论是丰功,抑或是失败,都将被时间一点一点磨平,再无痕迹。尽管如此,她还是庆幸来过这个世上,遇见了许许多多可爱的男人——张岱,罗吉甫,陈子龙,李待问,张溥,钱谦益,还有眼前的宋良——了无遗憾。
倒下去的一刹那,她看到了墙上挂着的四句偈语:“一年春尽一年春,野草山花几度新。天晓不因钟鼓动,月明非为夜行人。”
在宁静空灵的月色中,她的心也越来越平静,不悲,不喜,不忧,不怨。就象方丈室前的那一树梨花,静开无声,洁白无华,只有一缕清香暗自吐露,无期无盼,无牵无挂。
第八章 紫燕香泥,落花犹重
槜李蕊小花密,花瓣白浑如烟,清雅素洁,更胜梅花,远望晶莹如雪,净洗铅华,衬以新透的绿叶,楚楚清新,不娇不艳,风姿绰约。远处则是碧波荡漾的韭溪,近山远水,绿水青山,山翠花白,虚实相映,构成一幅天然图画。人坐在阁中,东风拂面,李花照眼,香气馥郁,沁人心脾,堪称人间绝美享受。
寒园竹树正萧萧,几度南湖影动摇。
有雨云岚浑欲长,无山翠霭不曾消。
波深地角生朝气,水落天根见暮潮。
楼上何人看烟雨,为君杖策上溪桥。
——钱谦益《题南湖勺园》
崇祯年间,民间有童谣传唱道:“礼部重开天榜,状元探花榜眼,有些惶恐。内阁翻成妓馆,乌龟王八篾片,总是遭瘟。”这“遭瘟”一句,即是指崇祯皇帝即位后,换宰相如走马灯,唯独信任温体仁长达八年。温体仁于危急中得富贵,没有提出过任何经国济世的方略,没有建立过任何利国利民的功业,托严正之义,行媚嫉之私,使朝廷不得任人以治事,酿成祸源,对于社稷飘摇、民不聊生的状况,他责无旁贷。以崇祯为人之苛刻、生性之多疑,竟然对其长期信用,可谓罕见之极。人们对这一现象难以理解,便干脆称皇帝遭瘟了。
温体仁因钱谦益一案意外被罢后,还一直盼望能够再度重返京师,然其归乡后不久即病故,终未等到东山再起的机会。崇祯皇帝又再次遭瘟,追忆起温体仁的种种好处来,特追赠为太傅,谥文忠。
温体仁去职后,其心腹党羽薛国观接任内阁首辅。薛国观,字宾廷,韩城人,万历四十七年(1619)进士。天启四年(1624)擢户部给事中,期间依附阉党魏忠贤。及崇祯改元,为东林所讦,罢去。不久起用为兵科给事中。其为人阴鸷险忮,不学少文。执政大臣温体仁因其素仇东林,所以大力引用东林党的敌人,竭力向崇祯皇帝推荐薛国观,遂获大用。崇祯十年(1637)拜礼部左侍郎兼东阁大学士,入参机务。累进吏部尚书、武英殿大学士。
薛国观荣登首辅之位后,感激温体仁的提拔之恩,全力奉行没有温体仁的温体仁主义。崇祯皇帝因他是温体仁倾心推荐,亦信任有加,视为最得力的左膀右臂。然而薛国观在玩弄权术、巧于掩饰方面远远不及其前任温体仁。某日崇祯皇帝召见薛国观,提及官员贪赃枉法、不以国事为忧的话题。按照惯例,内阁首辅为大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宰相,为君分忧之际,通常要主动承担责任,即所谓“引咎自责”。然薛国观不善于伪装,当即答道:“这都是东厂和锦衣卫不作为的缘故。假如厂卫监督得力,官员怎敢如此贪婪?昔日太祖皇帝在位,全靠检校得力,方才政治清明,弊绝风清。”
明朝开国皇帝朱元璋出身寒微,洞悉百姓疾苦,即位后便大刀阔爷,整顿吏治。曾在东角门告谕群臣道:“以前朕在民间之时,每见州县官吏不恤于民,往往贪财好色,饮酒废事,凡民疾苦,视之漠然,心里恨透了。如今要严立法禁,凡遇官吏贪污坑害百姓者,决不宽恕。”他一生最痛恨贪官污吏,称“吏治之弊,莫过于贪墨。此弊不革,欲成善政,终不可得”,凡贪墨之徒,一经发现,便绳之以法,毫不宽贷。洪武四年(1371),朱元璋下令,自今官吏有犯赃罪的,严惩不贷。还规定官吏枉法受贿者,赃一贯以下者杖刑七十,每增五贯增罚一等,贪至八十贯者就绞死示众,然后剥皮实草,挂在当地衙门的大堂上,以儆效尤。为了更好地实施这一制度,他还下令在府州县衙门之左修一座土地庙作为刑场,专供扒贪官污吏的皮使用,百姓称为“皮场庙”。有的衙门公案两旁摆这塞满稻草的人皮,为官者见之毛骨悚然。由此可见朱元璋严惩贪官污吏态度之坚决和用法之严厉。
而查找官员贪赃枉法的证据,靠的就是检校。检校即是东厂、锦衣卫的前身,负责“伺察搏击”,如四处游荡无孔不入的幽灵,专门察听大小衙门及官吏们的一言一行。钱宰被征编《孟子节文》,因为上朝,每天要起得很早,休息不好。一日他下朝回家后颇有怨言,随口吟道:“四鼓咚咚起着衣,午门朝见尚嫌迟,何时得遂田园乐,睡到人间饭熟时。”他不过是发句牢骚,却被检校听到,连夜报告了朱元璋。次日钱宰上朝,朱元璋一见他便说:“昨天作的好诗。不过我并没有‘嫌’你太迟啊,这个‘嫌’字改作‘忧’如何?”钱宰吓得出了一身冷汗,慌忙磕头谢罪。朱元璋道:“朕今放汝去,好好熟睡矣。”钱宰遂罢官归休。
被称为明带开国文臣之首的宋濂性格诚谨。有一次,宋濂在家里请几个朋友喝酒。第二天上朝,朱元璋问他昨天喝过酒没有,请了哪些客人,备了哪些菜。宋濂一一照实回答。朱元璋笑着说:“全对,你没欺骗我。”原来,那天宋濂家请客的时候,朱元璋已暗暗派检校去监视了。后来,朱元璋在朝廷上称赞宋濂道:“宋濂伺候我十九年,从没说过一句谎言,也没说过别人一句坏话,真是个贤人啊!”
国子祭酒宋讷因小事和家人吵架,独坐生气,面有怒容。第二天朝见时,朱元璋问他昨天为什么生气。宋讷大吃一惊,照实说了。朱元璋叫人把偷着给他画的像拿来看,他才明白。
吏部尚书吴琳告老回家乡黄岗,朱元璋仍然不放心,派人去察看。派去的检校远远见到一个农人坐在农田边的小凳子上,然后站起来插秧,样子很端谨。检校上前问那个农人:“此地有吴尚书这人吗?”农人叉手回答:“我就是吴琳。”检校回去后照实回报,朱元璋听了很欢喜。
朱元璋不但派检校侦察大臣和百姓,有时候他还亲自侦察。例如罗复仁是陈友谅旧臣,投降朱元璋后当了弘文馆学士。罗复仁说一口江西话,为人质朴,朱元璋叫他“老实罗”。有一天,朱元璋突然想起了陈友谅,便很想知道罗复仁在做什么,立即跑到罗家。罗家在城外一个小巷子里,破破烂烂,东倒西歪几尖旧房子。罗复仁正扒在梯子上粉刷墙壁,一见到皇帝到来,着了慌,赶紧叫他老婆抱小凳子请皇帝坐下。朱元璋见他实在穷得不堪,想到自己本来是要来查探的对方的底细,心中觉得老大过意不去,说:“好秀才怎么能住这样的破烂房子!”即刻赏给罗复仁城里的一所大宅子。
正因为检校足迹无处不到,官吏稍有不法行为,即被举报。洪武一朝,“无几时不变之法,无一日无过之人”,浙江、江西、两广、福建的地方官因为贪赃被杀的很多,很少人能作到任满。因为要杀的人实在太多,将犯法的官都杀了,就没有人办事了,于是朱元璋又创新发明了戴死罪和徙流罪办事的办法。戴是判刑的意思。有御史戴死罪,戴着脚镣坐堂办案的;有被打了八十大板,仍回原衙门做官的。如此,经过三十余年的严厉整饬,“一时守令畏法,吏治焕然丕变”。奸宄之徒即使有心贪赃枉法,却是谈检校色变,终有所顾忌,不敢轻犯。薛国观所言东厂和锦衣卫不作为,即是指厂卫未能像洪武朝检校那般检举朝中官员贪污之举。
其实薛国观自己就是一个贪鄙之徒,贪墨并不比别的官员少,这不过是他为了推卸责任随口搪塞的一句话。说者无心,听者有意。皇帝身边环伺的宦官很快将这话传给东厂大太监王化民。王化民登时大为恼恨,派出大批人马,专门侦查薛国观的过失、劣迹,并秘密报告给崇祯皇帝。崇祯皇帝逐渐起了疑心,对薛国观不再像以前那么信任。
薛国观有所觉察后,心急如焚,刚好此时国库极度空虚,军用告急,兵部尚书杨嗣昌提出筹饷,即向农民加征赋税。薛国观感到这是一个固宠的好机会,遂上书反对筹饷之议,称各地连年灾荒,才导致李自成等义军四起,若在加重赋税,只能将更多的贫苦百姓推向李自成一方。为了与筹饷对抗,他提出了助饷之议,即向皇亲国戚借款,来弥补军费的巨大不足。崇祯皇帝看过奏疏后,感到还是薛国观有忧国忧民之心,遂批准了助饷计划。
助饷之议说起来容易,推行起来却是极难,皇亲国戚群起反对,且恨薛国观入骨。薛国观对此也早有心理准备,他知道崇祯皇帝要的是钱,比起天下来,皇亲国戚之类太微不足道了,只要能给皇帝弄到足够的钱,就是大功一件。在崇祯皇帝的默许下,他首先拿与皇室关系较为疏远的武清侯李国瑞开刀,要求李国瑞交出十万两白银来助饷。李国瑞是明神宗生母孝定太后李彩凤的曾侄孙,虽家中有钱,却自恃身份,不肯带头就范。薛国观遂下令将李国瑞逮捕下狱拷打,逼迫其拿钱出来。藏书网
此事登时震惊朝野,皇亲国戚大有兔死狐悲之感。崇祯皇帝的外祖母瀛国太夫人、岳父周奎、姑祖父王昺等人一齐进宫,为李国瑞求情。崇祯皇帝毫不理睬,众人这才明白薛国观是揣摸透了皇帝的心思,为了要钱可以不要皇亲的命啊。不久,李国瑞因受不住酷刑而被拷打致死。皇亲国戚们见动了真格,有勉强捐出点银子好避过风头的,也有密谋商议如何搞倒薛国观的,京师中暗流蠢蠢欲动。
某日,崇祯皇帝听说皇五子朱慈焕身染重病,卧床不起,急忙赶去探望。朱慈焕为贵妃田秀英所生,时年七岁,机灵可爱,于诸子中最得崇祯宠爱。崇祯到达时,朱慈焕忽然醒来,对父皇道:“九莲娘娘刚才在空中出现,说父皇对待外戚太差,要让父皇的儿子们统统死光。”说完便倒下而死。
崇祯皇帝自即位以来,胸怀大志,欲重振大明、挽狂澜于既倒,并为之日夜操劳。然大明国势日衰,加上崇祯本人年轻冲动,举措多有失误,遂有王朝摇摇欲坠之势,颓亡之势难以扭转。他心力交瘁之下,对徐光启等大臣信奉的天主教产生了相当的兴趣。当时大明所采用的新历法、及赖以抵抗满清铁骑的西洋火炮均是由西方传教士引入中国,崇祯皇帝亲眼看到西方领先科技的实力,加上确实可以从宗教中找到一些心灵上的慰藉和寄托,遂频繁召见汤若望、南怀仁等传教士,请他们讲解天主教义。汤若望等人是耶稣会士,本是怀着传教的目的来到中国,如果能说服一位中国皇帝信奉天主教,将会是传教史上的创举,遂想方设法地促使崇祯皇帝皈依天主教。
崇祯五年(1632),礼部尚书徐光启上疏,请求崇祯皇帝撤掉紫禁城中的佛像。崇祯皇帝批准后,乾清宫、英华殿等宫殿中的佛像均被搬移宫外,总共有数百尊之多。由于佛像沉重,搬迁过程中出现了因强力拆毁、野蛮运输而毁坏佛像的事情,令时人侧目。京城中议论纷纷,上书劝谏者大为人在,然崇祯皇帝意志坚决,终不可改。徐光启也在这次事件后升迁为内阁大学士,入参机务。
可惜徐光启不久后即病死在任上,传教士在朝臣中少了强有力的支持,但他们仍然没有放弃游说崇祯皇帝信教的企图。就在不久前,汤若望直接上疏,力劝崇祯皇帝信奉独尊天主的天主教,称:“窃惟天主者,天上真主也。主天亦主地,主神人亦主万物,犹国家之有帝王,罔所不统,理无二上,不容齐耦,势在必从,不容疑贰者也。”又称:“独惜世风日下,人欲横流,人生其间,渐沦昏罔,而性教不足以胜之。于是天主大发仁慈,戢隐真威,同人出代,而不著形声天主之体,降寓形声人体之中。在世凡三十有三载,阐扬大道,普救群生,而恩施至此已极。救世功毕,亭午升天,遗有经典七十三册,并命宗徒等布教万国。凡遵其教者,必与上升,以享真福。盖天主至公,无善不报。此又比之人主,论功行赏,轻重大小,并及靡遗者然。”极力鼓吹天主教可以扭转社会风气,只要崇祯皇帝皈依天主教,并以此教行天下,就能达到天下治、人心顺的局面。
这一奏疏凑巧在崇祯皇帝内外交困的时候抛出,对其产生了巨大震动,然而他是一国之君,抛弃对中国传统诸神的信仰、改信异国宗教非比儿戏,要考虑的后果太多太多。正在他犹豫徘徊之时,便发生了皇五子朱慈焕病薨事件。这一事件不但令崇祯皇帝内疚于李国瑞之死,直接将薛国观罢官,还令他对天主教信仰产生了疑虑和动摇。他伤痛爱子之死,在宫中拜菩萨,一连三天三夜,并封爱子为“孺孝悼灵王元机慈应真君”。礼科给事中李焻指不应以道教名号作封号,但崇祯皇帝不听,又下令将多年前移出的佛像重新搬回宫中。
直到明朝灭亡之后,世人方知道皇五子朱慈焕并没有真的病死,此事为某位高人一手策划,不但成功将天主教排挤出皇宫,而且一举搞垮了内阁首辅薛国观,可谓一箭双雕。这位高人能在紫禁城中运作皇子假死事件,当面骗过崇祯皇帝,足见能耐之大。这是后话,后面再提。
对薛国观而言,则是祸不单行。他被夺职罢官后,有更多贪污行贿的证据被东厂揭发出来,最终以贪赃罪名被拘回京师,待命于外邸。薛国观见崇祯皇帝没有下令将自己收监关押,以为也许可以逃过一劫,然不久崇祯即下令赐自尽。使者到达时,薛国观犹在鼾睡,听到使者宣诏,顿首不能出声。遂自缢而死,并悬尸两日。
薛国观临死前,不怪崇祯皇帝,不怪东厂大太监王化民,不怪东厂理刑吴道正,而是怪吏部郎中吴昌时,恨恨道:“吴昌时杀我。”显然,他认为这一系列构陷背后的主谋是吴昌时。
吴昌时自步入仕途在京任职开始,便利用家资富饶的优势,积极与厂卫、宦官结交,传闻其挥金十万,始“打透内中线索”。温体仁在位时,恨复社入骨。众所周知,吴昌时是复社骨干,为东林、复社在朝中的关键眼线,却始终在温体仁、薛国观交替迫害中屹立不倒,足见其根深蒂固。两任首辅先后倒台,表面是东厂主事,不少人却都猜测与吴昌时不无干系。
薛国观被逼自尽,其心腹内阁中书舍人王陛彦也被冠以“泄露机密最”斩首于市。王陛彦为吴昌时外甥,赴死前告诉旁人道:“此家母舅为之。”愈发证明了吴昌时与东厂勾结,操纵了这一切。而吴昌时背后则是复社,再联系复社以民间社团之地位,先后与温体仁、薛国观两位首辅抗衡,不时有左右朝政之举,且笑到了最后,成为最终的赢家,很容易让人想到倒薛国观其实是出于复社之谋。
而更令人大跌眼珠的还在后头,接替薛国观任内阁首辅的竟然是早先因与温体仁争权而去职的周延儒。周延儒此次起复,距离他上次被罢已有八年,由一介平民再度跃升为大明首相,堪称世间奇事。朝野纷传他得到了东林、复社的支持,尤其是复社,筹集巨资做为活动经费,为他疏通打点了东厂、锦衣卫等接近皇帝的要害部门,他才得以东山再起。那么,事实到底如何呢?人们不由得将目光投射在复社最活跃分子吴昌时身上。
因薛国观临死前一句“吴昌时杀我”的遗言,北京城中疯传其倒台一事与吴昌时有关。吴昌时为避风头,暂时挂官南归。
东林、复社巨子相聚于嘉兴南湖边的竹亭湖墅,日夜欢宴。复社名士吴伟业有名诗《鸳湖曲》记载了钱谦益、张溥、吴昌时等人在园中尽情欢娱的情景:
鸳鸯湖畔草粘天,二月春深好放船。柳叶乱飘千尺雨,桃花斜带一溪烟。
烟雨迷离不知处,旧堤却认门前树。树上流莺三两声,十年此地扁舟住。
主人爱客锦筵开,水闻风吹笑语来。画鼓队催桃叶伎,玉箫声出柘枝台。
轻靴窄袖娇妆束,脆管繁弦竞追逐。云鬟子弟按霓裳,雪面参军舞鸜鹆。
酒尽移船曲榭西,满湖灯火醉人归。朝来别奏新翻曲,更出红妆向柳堤。
欢乐朝朝兼暮暮,七贵三公何足数!十幅蒲帆几尺风,吹君直上长安路。
长安富贵玉骢骄,侍女薰香护早朝。分付南湖旧花柳,好留烟月伴归桡。
春末夏初,不冷不热,正是竹亭湖墅最美好的季节。湖边芳草如茵,湖中荷叶如盖,一望连天。而名园高会,丝竹闲情,公子侠怀,才人逸致,绘影绘声,令人追慕盛世明俦之乐。
而相比于张溥、吴伟业、吴昌时等人的意气风发,东林党魁钱谦益很有些强颜欢笑的意思。他找借口离开了宴席,摒退从人,独自来到竹园闲逛。他并不是不为薛国观垮台开心,而是失望自己竟不能取而代之,反而让对周延儒说,“恩公若再度为相,改弦易辙,可重得贤声。”占了便宜——
自从崇祯初年争入内阁失败后,钱谦益便罢职还乡,成为一名在野闲人。虽然因文章学问及东林党魁的身份,在朝野赢得了不凡声望,但对男人而言,权的诱惑显然比名要大得多。他心中对政治和权势的渴望从未有过止歇,也希冀某日能够重返中枢权力中心。由于他本人是东林党人在士林地位最高者,享有重名,从他罢职的那一天起,东林、复社便积极谋划起复,力争再次推他入阁。此举自然引起了执政大臣温体仁的警惕,他指使绍兴师爷张汉儒告发钱谦益坐行不法,将钱氏陷害入狱,欲置之于死地。关键时刻,钱谦益不得不向大太监曹化淳及阉党冯铨求救,这才由曹化淳出面,一举扳倒了温体仁。
这期间,复社骨干分子吴昌时进京任职。临行前,复社领袖张溥向其交代了任务:“典文精切邯郸步,应撤重围让汉儒。”明确指示他设法为钱谦益翻案,推举其入内阁,积极为东林重秉朝政而努力。吴昌时虽有妖气,外号“摩登伽女”,然其财力雄厚,出手阔绰,加上有东林、复社两杆大旗,在京师串联名士,维护声气,结友颇多。
只是,在谋划起复钱谦益这件事上,吴昌时进行得并不顺利。他从宦官一方得到讯息,称因温体仁在崇祯皇帝反复诋毁过钱谦益,皇帝对钱氏成见极深,怕是难以扭转。
消息传回南方后,钱谦益失望之余,不得不与张溥等人谋划新的内阁大学士人选,此即张溥召集复社骨干到嘉兴慕云楼开会商讨之事宜。彼时内阁首辅仍为温体仁亲党薛国观,势力极大,为确保成功,这次机密会议邀请了阉党关键人物代表及锦衣卫官员参加。最终决定改推张溥座师周延儒来替代钱谦益,并立即筹集六万两现银,作为倒薛之经费。六万两白银分做六股,每股一万两,复社张溥、吴昌时、贺顺、侯方域每人认领一股,东林党魁钱谦益既不愿意为他人作嫁衣裳,加上之前为摆脱牢狱之灾已经将家产消耗得差不多了,一时拿不出这么多钱来,便举荐了曾为营救他出力的冯铨,而冯铨又举荐了阮大铖,冯、阮各拿出一万两现银。就是说,阉党势力占了两股。这是一种预先投资,来日自然要索取回报。
与会人中,最反对的与阉党联合的其实是复社四公子之一的侯方域。然其父侯恂正身陷牢狱中,只有推举周延儒当上内阁首辅,才有营救侯恂成功出狱的可能,而周延儒想要重新当上宰相,非得有阉党支持不可,所以亦不得不委曲求全。
在嘉兴会议之前,张溥已借游太湖为名,亲自赴宜兴拜见周延儒,告之道:“恩公若再度为相,改弦易辙,可重得贤声。”
这“改弦易辙”,自然是有指代。张溥胸怀大志,积极推举周氏入相,必定有所图谋,周延儒对此心领神会。二人对诸多事宜做了事先约定。张溥得到了承诺,心满意足地离去,遂全力以赴实施倒薛推周计划。有了阉党宦官势力的势力,果然一举成功——薛国观被赐自尽,周延儒应诏起复。
周延儒进京朝见之时,崇祯皇帝请他及其他内阁大学时站到西边的尊贵位置,起身向他深鞠一躬,说:“朕以天下听先生。”然后,又给大学士们鞠了一躬,说:“自古以来,只要君臣志同道合,天下没有不太平的。”崇祯以九五皇帝之尊,如此谦卑,显然对重新走马上任的周延儒寄以厚望。
“朕以天下听先生”,这话传到钱谦益耳中,他心中多少有些不是滋味。当年名臣孙丕扬当面勉励他,“以古名宰相期许”。他曾经与宰辅之位如此接近,却终失之臂交。那起如噩梦一般的浙江乡试案,非但害得他丢了内阁大学士的位子,还在数年后被再度翻出,险些要了他的命。
这一切的始作俑者,自然是韩敬。可悲的是,这位韩状元千方百计地得到了状元之位,也未能在官场上有所作为,反而将满腹心思都用在了算计他钱谦益上。多行不义必自毙,这个可怜虫最终被乡试案举子钱千秋后人钱度毒死,死时尚且糊里糊涂,完全不知道毒害自己的仇人是谁。还有温体仁,为了整垮钱谦益,先后两次翻出浙江乡试案,后一次虽没有弄死钱谦益,却害死了本已遇赦还乡的钱千秋。钱度矢志复仇,居然悄无声息地将其毒死,却不为人觉察。
仔细想想,小人物实在不容轻视。钱度虽然只是个渺小卑微的小卒,却有一颗不计后果、不计生死的复仇之心,堪称可惊可怖。正是这个人,先后杀死了害得他本人生不如死的仇人温体仁、韩敬、沈德符,却也险些毒死了他心爱的女子柳如是。那一晚,正是东林、复社召开秘密会议、商讨倒薛事宜之时,却想不到数里之外的烟雨楼也自有一番惊心动魄。如果不是凑巧嘉兴名医殷观国配制了见血封喉的解药送到湖心岛上,刚好来得及解救,人间从此就要少一位真性情、实才学的奇女子了。
一想到柳如是,钱谦益心情立即好了许多,嘴角不禁浮现出一丝微笑来。既然崇祯皇帝对他有成见,注定他不会再有登堂入阁的机会,干脆就彻底死心收手吧。只要能娶到此姝为妾,足慰平生。心中想着,脚下丝毫不停,穿过园子,径直往北而来,缘疏篱度小木桥,来到西北面的一座小楼。
此处不临南湖,正位于竹亭湖墅的勺柄部。朱栏清影,修竹泠泠,满目空翠,流莺无限。又引湖水为池,芙蓉夹岸,悬藤倒影,有小桥流水景致,颇为幽静。柳如是自来嘉兴后,一直独自居住在这里,为小楼取名“西泠”。西泠即杭州西泠桥。她在杭州时,于西湖诸多美景中最爱西泠,曾专门为其作诗十首,录其中二首:
西泠月照紫霞丛,杨柳丝多待好风。小苑有香皆冉冉,新花无梦不濛橡。
金吹油壁朝来见,玉作灵衣夜半逢。一树红梨更惆怅,分明遮向画樱中。
灯昏月底电伤神,马埒随风夜拂尘。杨柳已成初雁恨,桃花犹作未莺春。
青驄点点馀芳草,红泪年年属旧人。金缕还能移凤吹,相思何异洛桥津。
又有《西湖绝句》诗云:
垂杨小院绣帘东,莺阁残枝未相逢。大抵西泠寒食路,桃花得气美人中。
前句寂寥清冷,尚不脱多情女儿伤春故态,有一种迷离情感和淡淡哀愁。然而人所不能料及的是末句“桃花得气美人中”陡然翻起,一时力挽狂澜,使人如同瞥见一幅《桃花美人图》——
寒食季节,春寒料峭,垂杨嫩柳清翠柔媚,婉转缠绵。濛濛烟雨中,一名芊芊女子独自漫步于青苔小径。似乎闻不到她的笑声,隐约只见娉婷袅娜的身姿,眉浅淡烟如柳,愈发引人遐想。正是眼前无行处时,忽地见到千树万树桃花同时怒放,灿若云霞。人面花影交相辉映,光艳绝伦,令人神醉。
当日钱谦益于王微之处得阅此诗,只觉得清丽别致,奇气满纸,尤其对“桃花得气美人中”一句赞赏不已。他打听到作者是柳如是时,竟有立即想要结识的冲动。以他士林领袖的地位,以他知天命的年纪,心底深处尚有如此澎湃的热情,连他自己也始料不及。于是由王微出面,邀请柳如是与钱谦益同游西湖。
柳如是虽然名气很大,其实并不是绝色倾城,与江南诸艳中陈圆圆的美貌、董小宛的气质、顾媚的风姿相比,她都有所不及。然而她能成为引发无数男子遐想的著名女人,自有独特出众之处。她有才情,有胆识,如同男子般个性坚强,不畏人言。美貌与才华,现实与浪漫,世俗与高雅,都幸运地光照在她身上。钱谦益初见柳如是,欣赏她魄力奇伟,便认为遇到了生平知己,写下了“草衣家住断桥东,好句清如湖上风;近日西冷夸柳隐,桃花得气美人中”的诗,表达了对这位性情独特的美人的爱慕。
之后,两人经常诗文往来,彼此都佩服对方的才华和学识。钱谦益人老心少,对柳如是的诗词、文章、书法,都大为赞赏。他知道对方与复社巨子陈子龙分手后,裙下之臣不在少数。因其人历尽坎坷,不相信萍水爱情,择婿要求很高,许多名士求婚她都看不中,有的始终只停留在友谊阶段。钱谦益自认为除了年纪稍大之外,其他方面都符合柳如是要求的“奇伟男子汉”。他真心喜欢这个女子,想要完完整整地拥有她。然而当他某日意外发现了一件事后,火般的热情登时为冰雪所浇灭。
原来钱谦益所激赏的《西湖绝句》,四句均脱胎于陈子龙的诗。陈子龙有《寒食》绝句三首云:
今年春早试罗衣,二月未尽桃花飞。应有江南寒食路,美人芳草一行归。
垂杨小院倚花开,铃阁沉沉人未来。不及城东年少子,春风齐上斗鸡台。
愁见鸳鸯满碧池,又将幽恨度芳时。去年杨柳滹沱上,此日东风正别离。
柳诗首句“垂杨小院绣帘东”,即脱胎于陈诗第二首的“垂杨小院倚花开”。“莺阁残枝未思逢”一句,脱胎于陈诗第二首的“铃阁沉沉人未来”。柳诗“大抵西泠寒食路”,脱胎于陈诗第一首的“应有江南寒食路”。而名句“桃花得气美人中”,则脱胎于陈诗第一首的“二月未尽桃花飞”与“美人芳草一行归”。
化诗是常见之事,就连他也一字不改地引用过柳诗“桃花得气美人中”。然而柳诗四句均由陈子龙绝句转变而来,足见她心中眷念陈氏之深。钱谦益发现此点时,心中百般复杂滋味,是嫉妒,是失望,还是伤感,他自己也说不清。他唯一所做的,就是斩断了对柳如是的情丝,离开了杭州。
然而出人意料的是,去年冬天,柳如是女扮男装,突然来到常熟虞山,访钱谦益于半野堂,并在钱家度岁。对于柳如是这样的女子,如此举动,显然是有投靠之意。钱谦益对她的突然出现并不以为鲁莽,花甲方年的他能有这样出色的女子主动追求,亦是喜出望外。他那种如获至宝、惊喜交加的心情都淋漓尽致地写在了脸上,而柳如是看在眼中,也愈发肯定自己独具慧眼,选择的没错——
时代正在发生剧变,个人在历史的洪流中不过是沧海一粟,面对惊涛骇浪,力不从心且无能无力。即使名气之大如她柳如是,亦只能拥有一方狭窄的世界。她急需寻到一个归宿、一处庇护所,以应付即将到来的社会大动荡。对她而言,她想得到的无非是一种安全感和一种乱世中时代感的实现。她经历了那么多的情感,最终不再将情爱视为至高无上的东西。两情相悦固然重要,但她真正需要的是平等和尊重,对方能给她自由发挥的空间。她虽然与钱谦益只有几次交往,但却对这位年近六十的老名士印象深刻,为人通达旷放,有情有趣,雅洁不俗,颇识得真正的人生三味,也许正是理想的对象。另一方面,当时她正为被谢三宾苦苦纠缠而烦恼,如果选择了钱谦益,钱谦益是谢三宾座师,必能令其知难而退。
后来,柳如是将这番心思如实告诉了钱谦益。钱谦益非但不在意,反而对她的大胆简洁、见识不同反响异常欣赏。
郎有心,妾有意,于是,寂静的半野堂中荡漾起一老一少一对忘年之交的笑声。他们一同踏雪赏梅、寒舟垂钓,相处得竟是那么和谐。柳如是虽然是初到常熟,却毫无拘束之态,谈诗论景,随心所欲,风度潇洒。而钱谦益无微不至的关照亦令她如沐春风,感到了从所未有的安稳恬静。经过这次试探性的到访后,她下定了决心,在与钱氏泛舟时,挥笔写下一首诗:
谁家乐府唱无愁,望断浮云西北楼。汉佩敢同神女赠,越歌聊感鄂君舟。
春前柳欲窥青眼,雪里山应想白头。莫为卢家怨银汉,年年河水向东流。
正是当日她与好友王微初到松江时所作《冬日泛舟》。当年的“白头”,是喻天长地久。而今的“白头”,却是指白头翁钱谦益。
钱谦益虽是大名士、大诗人,但以诗书闻名的俏丽女妹柳如是年方二十三岁,而此时他已是五十九岁的大胡老翁了,黝颜鲐背,发已幡然,且历尽坎坷仕途,因此感到赢得年轻貌美才女的爱情不是易事,接读此诗时魂销心醉,大为感动,亦有和诗《冬日同如是泛舟有赠》云:
冰心玉色正含愁,寒日多情炤柂楼。万里何尝乘小艇,五湖已许办扁舟。
每临青镜憎红粉,莫为朱颜叹白头。苦爱赤阑桥畔柳,探春仍放旧风流。
情思缠绵,二人遂由此定情,迅速升温到谈婚论嫁的地步。钱谦益将柳如是比作卓文君,而柳如是把钱谦益比作才高博洽、博通经籍的东汉大才子马融,说:“天下惟虞山钱学士始可言才,我非才如学士者不嫁。”钱谦益则回答说:“天下有怜才如此女子者耶,我亦非才如柳者不娶。”
钱氏有妻有妾,有儿有女,因柳如是名分未定,不便住入钱宅拂水山庄,钱谦益便专门为她修建了一处新居,取名“我闻室”,因《金刚经》有“如是我闻”句,以此暗合柳如是的名字。柳氏大喜之下,作《春日我闻室赋》一诗云:
裁红晕碧泪漫漫,南国春来正薄寒。此去柳花如梦里,向来烟月是愁端。
画堂消息何人晓,翠帐容颜独自看。珍重君家兰桂室,东风取决一凭阑。
春暖花开时,柳如是患上风寒,钱谦益先将其送到嘉兴南湖养病,自己也随后赶来,除了陪伴佳人外,还要参加复社重要会议。虽然最终不得成为内阁大学士人选,然而有柳如是这样的佳人相伴,富贵浮云,又何足道哉!
一念及此,钱谦益心中悒郁一扫而光,脚步也变得轻快得多。刚到西泠楼前,便听见堂内传出来女子争吵声。忙跨门而入,却是金陵才女姚淑正与嘉兴本地才女黄媛介正在争论某首诗该不该入选。柳如是因为筹备编纂名媛诗集的缘故,邀请了闺中好友黄媛介、姚淑来西泠同住。另有一层,黄媛介与也竹亭湖墅主人吴昌时算有些亲戚关系——吴昌时嫡母姓黄,与黄媛介同族。只不过家境一个天上一个地下,黄氏这一系富甲一方,而黄媛介却是家道中落。凑巧的是,黄媛介姊夫朱茂时的私家别墅放鹤洲也位于南湖边上,与竹亭湖墅东、西相望。
姚淑见钱谦益进来,忙道:“钱公来得正好,快来做个评判。”钱谦益两边一望,不见柳如是人影,忙问道:“怎么不见河东君?她不是最好的裁判么?”
河东君即是柳如是新的别号,因其姓柳,河东则是柳氏郡望,唐代大家柳宗元即号柳河东。
姚淑道:“柳姊姊收到一封信,说是要出门会客。”
钱谦益道:“她才大病初愈,怎么独自出了门?”姚淑笑道:“柳姊姊不是一个人,殷观国殷公子陪着她呢。”又咬着嘴唇笑道,“钱公,你该早些娶柳姊姊过门才对。不然总有人不死心,想要打柳姊姊的主意。”
钱谦益呵呵笑道:“快了,快了。老夫正在筹办,只等河东君选定日子了。”
姚淑和黄媛介都是未婚良家女子,他不便单独与二人相处,遂先辞了出去。
姚淑道:“黄姊姊觉得钱公配得上柳姊姊么?上次听王微姊姊说,她夫君拍案而起,称‘杨柳小蛮腰,一旦落沙叱利手中’,将钱公比作番将,对柳姊姊决定嫁给他很是不以为然呢。”她性情爽朗,想象许誉卿当时气愤的情形,忍不住“咯咯”笑了起来。
黄道:“这是隐娘自己的选择。她自己觉得好,当然一切都好。”
姚淑只觉得这句话颇有深意,玩味再三,竟陷入了沉思。连未婚夫黄鉴什么时候进来的都不知道,直到他伸手,才醒过神来。
黄鉴道:“在想什么?都快想出魔障来了。”姚淑道:“没什么。”又问道,“你不是被叫去陪客么,怎么半途离席了?”
黄鉴道:“我又不是复社中人,他们叫我去陪客,完全是看你和柳娘子的面子。”顿了顿,又道,“不过今日来的贵客真不少,连嘉兴知府郑瑄和前阁老钱士升都到了。其他像嘉兴知县林之蕃、秀水知县李向中、嘉善知县李陈玉等官员地方,无不便服赴宴。”
姚淑道:“吴学士伤养好了,就要离开嘉兴,赴京做官,地方官赶来巴结,也是正常的。况且郑知府跟吴学士还是同年进士。不过钱阁老能来赴宴,倒是难得。吴学士面子大了去了。”
钱士升字抑之,号御冷,嘉兴嘉善人,万历四十四年殿试第一,为大明立国以来嘉兴第二位状元。天启年间,他曾破家营救东林赵南星、魏大中等人,一时名传天下。也由此惹怒魏忠贤一党,被削籍罢官。崇祯皇帝即位后,起为少詹事,掌南京翰林院。崇祯六年以礼部尚书兼东阁大学士入内阁。崇祯皇帝脾性急躁,急功近利,而内阁首辅温体仁为政刻薄,上下器然。钱士升撰《宽简虚平四箴》进呈,劝崇祯皇帝“宽以御众,简以临下,虚以宅心,平以出政”。崇祯皇帝碍于面子,不得不下诏褒扬,但心中不悦。不久,武生李琎上疏,建议搜括江南富户以输官,行首实籍没之法。此疏极大地迎合了崇祯皇帝急需捞钱充作军费的心理。然而钱士升却认为这是搅乱国政,预备将李琎逮下刑部狱审问。崇祯皇帝不赞同。温体仁为迎合帝意,立即上书建议对李琎从轻发落。钱士升再上奏疏反对。崇祯皇帝再也忍无可忍,赐诏道:“既欲沽名,前疏已足致之,毋庸汲汲。”钱士升遂引罪乞休,回家讲学。他在朝野中名望极大,致仕后为避免闲话,从不轻易与人结交,此次破例来参加为吴伟业举办的送行宴,堪称罕见了。
姚淑又问道:“郑森来了么?”黄鉴道:“来了。他是复社郑重邀请的贵客,能不来么?听说他参加完今日吴学士的送别宴,就要赶回福建去。他的总兵老爹给他定了门亲事,女方是礼部郎中董飏先之女。”
郑森是郑芝龙长子,将来必然要继承其事业。郑芝龙在选择长媳上费了不少心思,福建人乡土观念浓厚,董飏先是福建泉州人,崇祯十年(1637)进士,与陈子龙同年,虽然不是出身世家大族,但既与郑氏同乡,又有进士出身。其女董酉姑通文史,贤淑聪慧,识大体,遂被郑芝龙选中。
姚淑道:“郑森这样的身份,还是早点成亲好。不然……”
黄鉴笑道:“不然什么,难道你还想嫁给他不成?你是我未过门的妻子,心里可不准再想别的男子,哪怕他是什么总兵公子。”
姚淑性情开朗,有事从不瞒未婚夫,便牵着黄鉴的手,一起走到窗边,低声道:“鉴郎可还记得那晚在大士阁的情形?我们正在房中议论当晚之事,忽有人拍门来告说柳姊姊中毒了,我们便急忙赶去后院查看……”黄鉴道:“当然记得。全寺的人都惊动了,一窝疯拥去了方丈室。”
姚淑道:“就是那个时候,郑公子摸了我的手……”
黄鉴大为惊讶,道:“什么?你看清是郑森么?”姚淑道:“我就知道你不会信,我自己都不能信。郑公子那种不苟言笑的人,怎么会如此失礼?可确实是他。他看我转头留意他,他还对我笑了一下,怪怪的。我当时挂念柳姊姊安危,心乱如麻,没太当回事,只站在一边去了。可后来大家伙儿抬了柳姊姊出门的时候,他又走过来,故意往我身上靠。”
黄鉴道:“可恶!你当时怎么不告诉我?”姚淑道:“当时那么乱,哪里顾得上这个?而且郑公子势力太大,咱们跟他比,不过是小老百姓,还是不要惹他的好。”黄鉴道:“哼,总兵公子又如何?只怕他……”
姚淑见未婚夫脸上黑气大盛,面目也变得狰狞了起来,吓了一跳,问道:“只怕什么?”黄鉴摇头道:“没什么。我就是生气他欺负你。哎,什么名门公子,终究还是海盗的儿子,改不了本性的。”
姚淑道:“算了,咱们惹不起还躲不起吗?以后我看到他就躲得远远的便是。”黄鉴道:“嗯,这样最好。”四下不见柳如是,问道:“柳娘子人呢?适才在宴席上听旁人说,陈子龙一会儿也会来。”
陈子龙于崇祯十年(1637)中进士后任绍兴推官,绍兴距离嘉兴不远。他是复社巨子,与吴伟业等人交好,公务之余,赶来相送老友也是正常应酬。
姚淑久闻陈子龙大名,亦听闻他与柳如是有一段缠绵悱恻的往事,却是从未见过其人,不由得来了兴趣,道:“黄姊姊,不如我们也去宴席上看看。”
通常名士之间交际应酬,亦会邀请一些女伴作陪,但多是年轻美貌的妓女。这些妓女收取不菲的报酬,陪客人喝酒吟诗,雅称为“诗妓”。黄媛介虽家境衰落,姊姊都嫁给了大族朱茂时为妾,但她自己还是自重身份,不愿意公开抛头露面,落个“诗妓”的名头,遂道:“不如赶快去找隐娘回来吧,她还不知道陈公子要来的消息呢。”
姚淑道:“说的极是。鉴郎,我们这就去瓶山阁叫柳姊姊回来吧。”黄鉴道:“好啊,正好我们也可以去瓶山逛上一逛。”
姚淑便取了眼罩、帷帽等出行必备之物,正欲出门,便有仆人急步奔来告道:“出事了!郑公子突然发羊癫风死了!”
黄媛介忙问道:“哪个郑公子?”仆人道:“就是福建总兵郑芝龙的大公子郑森呀。”
黄媛介惊讶极了。姚淑心中一动,转头去看未婚夫,却见黄鉴脸上露出如释重负的神情来。
嘉兴一府荟萃南湖、运河、钱塘、海潮诸多神奇水观,风光旖旎,江南水乡韵味十足。府城则包含嘉兴、秀水两县,有“江东一大都会”之美誉。由于地处吴越故地,留有许多古老优美的传说,如春秋时期范蠡与西施的故事,又如宋朝梁红玉的故事。然槜李亭荒,更夫椒树老,浣花池废,越王百计吞吴地,归去层台高起,只今亦是鹧鸪飞处。昔日的亭台楼榭,亦伴随着君王们的雄图伟业,被无情的时间雨打风吹去。倒是有些地名还保留有明显的历史痕迹,如府城西门名通越门,北门名望吴门,与东门春波门、南门澄海门形成鲜明的对比。
府衙所在的子城,是嘉兴最古老的建筑之一,始建于三国时期,迄今已有一千四百余年的历史。子城周长二里有余,四周围有高墙,高、厚丈余。之所以叫子城,是因为城周沿护城河遍种梓树,得名梓城,后讹化为子城。
子城正门称丽谯,门前有石狮镇守。城上建天王殿、箭楼、谯楼等建筑。谯楼是汉之遗风,用于高望,即所谓“谯楼鼓角晚连营”。楼高两层,坐西朝东,为砖石台基木结构楼。面阔三楹,下层前后檐下用隔扇,上层前后檐下开窗。屋顶采用重檐歇山顶,花式屋脊,四铺水小脊,发戗如意头,戗角雕刻龙头,回廊飞檐,具有典型的明代特征。楼侧设一日圭,内置铜壶滴漏,以计时报更。
谯楼是嘉兴城内最高的建筑,号称“披云阁”。登楼揽胜,远远处嘉兴巷陌、南湖烟雨尽收眼底,近处则有清如玉带的护城河、彩虹一般的锦带桥以及郁郁葱葱的梓树林,自古以来就是首屈一指的嘉兴名胜,唐代刘禹锡、宋人张先、沈括、陆蒙老等都有吟咏之佳。陆蒙老《披云阁》诗云:“城角巍栏见海涯,春风帘幕暖飘花。云烟断处沧江阔,一簇楼台十万家。”至于烟雨楼得享大名,后来者居上,一举超过披云阁,则是在明代中叶以后了。
嘉兴一地流传有“鬼饮谯楼”的故事。传闻因谯楼风景太好,连鬼怪都爱上这里饮酒作乐。岳飞之孙岳珂任嘉兴知府时,发现谯楼夜更鼓不鸣,叫来更夫询问,才知道每夜一更时分,有五人登楼饮酒,携带的都是金银器皿、山珍海味,还自称是岳珂亲眷。这一夜,岳珂派两人携带府印登楼,告知饮酒者道:“知嘉兴府岳侍郎有请。”那五人一听,立刻惊散。留下的金银器皿均交库公用,从此鬼魅遂息。
另一名胜之地是城中的瓶山。所谓“山”,既无奇峰怪石,也无重峦叠嶂,只是数丈高的土丘山。关于其来历,共有三种说法——
第一种是春秋时,越王勾践献美女西施到吴国,西施路过嘉兴时,受到当地百姓的热情款待。到吴国后,她特意派遣侍女月波送了三千瓶酒给嘉兴的乡亲父老。嘉兴人在瓶山一带饮宴,积瓶如山,遂得名“瓶山”;
第二种说法是,因瓶山之侧有韭溪,水质清澈,碧绿如玉,是酿酒的上好水源,宋朝时曾置酒务于此,废罂所弃,积久成山;
第三种说法是,北宋靖康之变后,宋徽宗、宋钦宗二帝被金人俘虏北上。康王赵构逃到南京,继位为宋高宗。金将兀术欲彻底灭亡宋朝,率兵穷追不舍。宋将韩世忠黄天荡设下伏兵,由夫人梁红玉击鼓助威,一举击败金兀术军。战斗结束后,韩世忠率军路过嘉兴,于吴越交战时伍子胥屯兵之处扎营。刚好宋高宗派遣使者送来十万瓶御酒犒劳三军,酒尽后酒瓶就地丢弃,堆积成山。当地百姓感念韩世忠抗金有功,不愿意将酒瓶搬走,遂运来一筐筐泥土,覆盖住酒瓶,将其固定下来,留作纪念。时隔不久,岳飞部将牛皋奉命筹办军粮,途经嘉兴时,与部下一道登瓶山观景。忽然,牛皋觉得脚下一滑,打了个趔趄,险些摔倒。往下一看,竟是一只七寸高低的酒瓶,往瓶口一闻,隐约还有酒香。再一转头,又在脚边发现了一只酒瓶。问下当地百姓后,才知道这是昔日韩世忠部卒留下的“战果”。牛皋性情豪爽,当即哈哈大笑道:“别处都是土山、石山,这里却是个瓶山。”从此以后,这处酒瓶堆成的山便被叫做瓶山。
不独有传奇的故事,当真不时有人在瓶山上挖出一种陶制酒瓶来,高近尺,口径三寸许,旁有二耳或无耳,当地人称其为“韩瓶”。
瓶山下临韭溪。韭溪与太湖相通,是太湖五水之一。传闻当年吴越相争,越王勾践战败,大施美人计,献西施给吴王夫差,令其沉溺于酒色,自己则卧薪尝胆,暗地里厉兵秣马,做着灭吴的准备。时机成熟后,大夫范蠡率领驻扎在濒临东太湖的一条小溪两侧。某日,越军正在吃饭,菜肴是韭菜。忽有命令下达,要求立即拔营进军。兵士们立即整装出发,将没有吃完的饭菜倒入了小溪。溪流上漂浮着一层韭菜,仿佛碧绿的水草一般,由此得名“韭溪”。这条溪流滋润了瓶山的一草一木,山上树木参天,芳草绵密。“瓶山积雪”是“嘉兴八景”之一,每到冬季大雪纷飞时,这座小山银装素裹,白雪茫茫,景色极殊。
山上除了松、梓、桃、梅、李等树木外,还有一座月波楼。月波即传说中西施侍女的名字。时人有诗云:“西埏里接韭溪流,一篑瓶山古木秋。惯是争枝乌未宿,夜深啼上月波楼。”即是指此。
瓶山西面,有一爿坐西朝东的茶馆,名“瓶山阁”。嘉兴人都知道瓶山阁有一奇一怪:一奇是泡茶的水奇,茶馆用的是瓶山脚下灵光井的井水,水质清冽,甘甜可口,且大旱不竭;一怪是茶馆内部的摆设怪,因是傍山而筑,里面的地形呈坡度上升,相应地,桌椅也是越往上越高,最高一处的桌子面就像摆在房顶上,上座可以俯视下座。所以这里不设阁子、包间、雅座之类,只分上、中、下座。茶座四周打有竹帘,可遮可卷,十分方便。
柳如是一身男子儒服打扮,在下座最南面的位子已经坐了很长一段时间了。她刻意没有选择上座,是因为坐在那里只能俯视下面的人,而下座却可以从窗口欣赏外面的风景——
茶馆外的庭院中植满了槜李。彼时已过端午,早过了花季,然闻见槜李树叶及青涩李子独特的清香时,还是不难想象出李花怒放枝头的样子。槜李蕊小花密,花瓣白浑如烟,清雅素洁,铅华净洗,更胜梅花,望去晶莹如雪,花影婆娑,衬以新透的绿叶,楚楚清新,不娇不艳,风姿绰约。远处则是碧波荡漾的韭溪。近山远水,绿水青山,山翠花白,虚实相映,构成一幅天然图画。人坐在阁中,东风拂面,李花照眼,香气馥郁,沁人心脾,堪称人间绝美享受。这还只是十余株槜李。在嘉兴桐乡县,乡农成片成片地种植槜李。每到花开季节,铺天盖地的繁花似锦、惊心动魄的浓艳霜华,尽显眼前,时人有“入李园如入香雪海中”之说。
她一时幻想出神,顺手拿起杯子,轻轻啜了一口,入口才反应过来,杯中是黄酒而不是茶水,遂又将杯子放了下来。之前她中过见血封喉奇毒,虽得嘉兴名医殷观国解毒,然却由此大病了一场,新近才好了些。她身子弱,殷观国教她不要饮茶,改饮嘉兴西塘所产的陆酒“梅花三白”,说是有助恢复元气。她遂以黄酒代作茶饮,只是这酒饮起来清淡,后劲颇大,不能多饮。.
陪坐在对面的殷观国有些不耐烦起来,问道:“约了娘子的人,到底还来不来?”柳如是道:“他既说了要来,必定是要来的。”殷观国不满地道:“这人架子也太大了。让娘子大老远地进城,还劳娘子久等。”
柳如是心道:“若是今日见面后,能从此摆脱麻烦,等多久都是值得的。”她不便明说,又问道:“正好有一事想单独请教公子。公子可知道万历年间嘉兴一带,有没有姓杨的大夫?”殷观国道:“有,有位叫杨大中的,是嘉兴本地人,最擅长外伤。”
柳如是道:“殷公子可知道这位杨大夫的来历?”殷观国道:“杨大中也是出自医学世家,其祖父名杨得春,著有《疮科通玄论》三卷。杨大中本人著有《外科钞录》《外科方论》,家祖均收入了《医藏目录》中。不过听说后来他迷上了方术,成天忙着炼丹之类,为乡民所鄙视,他呆不下去了,就携家口离开了嘉兴,听说是去了松江。”
柳如是在盛泽妓院长大,养母徐佛曾告诉她,拐卖她的人贩子送她到归家院时,称她本姓杨,而她初到妓院时亦是讲一口嘉兴话,所以她理所当然嘉兴是自己的家乡。数年她到松江佘山为名儒陈继儒贺寿,意外由一卷 href='2205/im'>《金瓶梅》钞本回忆起儿时画面,隐约推测父亲职业与医术或是方士有关,后来这条寻亲线索中断,她也未再追查下去。今日正好与殷观国单独在一起,想到其祖父殷仲春医学知识渊博,所编《医藏目录》收录天下医者著述,殷观国虽然年轻,但他出身世家,或许会知道嘉兴当地有无杨姓医者。她不过是偶尔想起来,随口一问,听到回答后,立时呆住——
杨大中既迷恋方术,忙于炼丹,与她所忆起的红丸画面相符。而她所记忆的另一幅画面,与 href='2205/im'>《金瓶梅》钞本有关。如果画面中的 href='2205/im'>《金瓶梅》钞本真有其事,很可能是来自松江董其昌府上。杨大中在嘉兴呆不下去了,便举家去了松江,这难道仅仅是巧合么?还是其中有什么关联?
殷观国却没有留意到柳如是神色异样,续道:“好像他的妻子姓陆,是松江华亭人,跟陆兆芳——就是评书《黑白传》中的那位黑秀才——是亲戚。”
陆兆芳原是董其昌至交好友,后因使女绿英被董其昌引诱奸淫而交恶。由于董家人仗势欺人,嚣张不可一世,引发了声势浩大的“民抄董宦”事件,董氏豪华宅第被愤怒的民众焚毁,董其昌本人。由此此案涉及地方民政,朝廷怕引发民变,最后只作了轻描淡写的处理。民间有《黑白传》评书流传,内有“白公子夜袭陆家庄,黑秀才怒斥龙门里”书目。“白秀才”是指董其昌,而黑秀才则是指陆兆芳。
柳如是闻言,愈发觉得杨大中可能是从董其昌得到了一卷 href='2205/im'>《金瓶梅》钞本,而这个杨大中,极可能就是他的生父。忙问道:“公子可知道杨氏夫妇后来的下落?”殷观国道:“听说去了京城,后来就没有消息了。”
柳如是问道:“殷公子可有听过杨大夫跟红丸案有关联?”殷观国道:“这个倒是没有听过。难道杨大中到京城做了太医?不过听说太医院都是以书法工拙为去取,杨大中字写得不大好,理应考不上的。”顿了顿,又道,“其实太医这份职业,表面风光,实际上凶险得很,稍不留神就会丟了性命。”
江南名医甚多,仅嘉兴一地便有好几位名动天下的名医,如隆庆年间的吴正伦,曾治愈过明穆宗贵妃之怪病,又医治过明神宗。不料却遭到其他太医嫉妒,众人联合起来,往吴正伦酒中下毒,将其毒死。
柳如是道:“那么杨大夫在嘉兴可还有什么亲属?”殷观国道:“没有。他是五代单传,家中只有他一根独苗。不过杨夫人应该在松江还有亲眷。娘子问这个做什么?”
柳如是道:“没什么。我就是对红丸案感兴趣,曾听说它跟嘉兴某位杨姓大夫有关,忽然想了起来,随便问上一问。”殷观国道:“嗯,娘子实在想要知道的话,不妨去朱家借阅朱阁老的《明史》。”
柳如是道:“朱阁老?是那位状元出身的朱国祚朱老夫子么?”殷观国道:“是呀,朱阁老正好在万历末年入阁辅政,对红丸这件案子应该最清楚不过。他致仕回乡后,自己在家写了一本书,名为《明史》,听说记载了许多宫中秘事,不过从来没有人看到过。朱阁老临终前留有遗言,不准对外借阅。不过娘子不是与黄媛介黄娘子交好么?她姊姊黄媛贞嫁进了朱家,虽是作妾,可也是明媒正礼,算是朱阁老的孙媳妇,又极得朱老太爷喜爱,娘子不妨托她出面。”
殷观国所提《明史》即后来引发清初著名文字狱的《明史辑略》。明朝灭亡后,浙江乌程有富户名庄廷鑨,家资饶富。他出生于富贵之家,自小衣食无忧,然因眼盲而一生一事无成,心有不甘,便想效仿古人左丘明,著写一部史书,流芳百世。又匮于自己所知不多,便花费重金从朱国祯后人手中购得《明史》遗稿,以每千字润笔三十两白银的代价,延揽江南才子吴炎、潘柽章等加以编辑。书中仍奉尊明朝年号,用隆武,永历等南明年号,不承认清朝的正统,还提到了明末建州女真的事,并增补明末崇祯一朝事,直呼努尔哈赤为“奴酋”、清兵为“建夷”,书中文字多触时讳。该书定名为《明书》,书凡一百余卷,庄廷鑨将其作为自己的著作,只说明此书是根据朱国祯原稿增删而成,“卷端罗列诸名士,盖欲借以自重”,题吴炎、潘柽章、陆圻、查继佐、范骧、陆圻等人名字于其上。
书成不久,庄廷鑨病死。其父庄允诚为完成爱子心愿,于顺治十七年冬(1660)将书刻成,即行刊书《明史纪略》。顺治十八年(1661)为归安知县吴之荣告发,湖州知府陈永命接受了庄允诚数千两白银的贿赂,拒不审理。吴之荣敲诈庄允诚不成,再度告发。事情越闹越大,最后惊动朝廷中的辅政大臣鳌拜等人。当时康熙帝年幼尚未亲政,鳌拜责令刑部满官罗多等到湖州彻查,并严厉处置涉案的相关人士。吴之荣对南浔富人朱佑明怀恨在心,诬告“朱氏原稿”即朱佑明本人,而真正的作者朱国祚后人反而得逃大难。庄允诚被逮捕上京,不堪酷刑虐待,死于狱中,庄廷鑨被掘墓开棺焚骨。
但此案还没有结束。康熙二年(1663),凡作序者、校阅者及刻字、印刷、卖书、买书、藏书者及相关地方官吏均被宣布处死,重辟七十余人,凌迟十八人,家眷亲友受牵连被流放者多达千余人。告发者吴之荣得到庄允诚、朱佑明两家大量财产,并仕至右佥都御史。这起《明史》案遂成为清初最著名的文字狱。
凡名字被庄廷鑨列在卷首列于卷首之人均遭凌迟酷刑,死状极惨,唯查继佐、范骧、陆圻三人无罪开释。三人排名列前三位,在清廷的高压恐怖政策下,反而得逃大难,堪称世间奇事。朝野之间对此议论颇多,一种传闻是说查继佐得到了清广东水陆师提督吴六奇的鼎力相助。
查继佐,浙江海宁人。明亡后,随鲁王监国绍兴,授兵部职方,在浙东地区亲自率军抗击清军。顺治三年(1646),清军攻占绍兴,遂隐居海宁硖石东山万石窝。顺治九年(1652)出山,到西湖觉觉堂讲学,旋至杭州铁冶岭之敬修堂讲学,人称敬修先生。查继佐癖好历史,著作甚丰,因而从学者甚众,各省学子不远千里前来就学,成一时讲学之盛。
吴六奇,字鉴伯,别字葛如,广东人。因好赌而导致家道中落,明末行乞于吴越之间。某日查继佐在庙中看到一乞丐单手举起大钟,取出藏在钟内的剩饭吞食,一时惊为奇人。他见那乞丐破衣烂衫,却是气宇不凡,便置酒宴招其同饮,后又赠予寒衣,赠以“海内奇男子”称号,勉其自强。这乞丐便是吴六奇,他得查继佐勉励后,立志要有一番作为。先是投靠南明桂王朱由榔,后降清为将,因作战勇猛,以军功升为广东水陆师提督。吴六奇发达之后,不忘昔日查继佐接济之恩,送了一座名为英石峰的奇石到浙江海宁查宅。此石改名为皱云峰,后世誉为江南三大名石。
后来庄廷鑨明史案起,查继佐名列参校中,被逮捕入狱,几招不测。全靠吴六奇出力为其奏辨,多方营救,终免一死。这种说法广为人知。
然而查继佐自己断然否认与吴六奇有交情,说:“吴葛如,方布衣野走,世传余有一饭之恩,怀之而思报。其实无是也。是则公在时已传其事,故公为之辨。”他能辩解与吴六奇无干,却不能解释为何自己名列《明史》卷首,反而未受牵连。于是又有了第二种传闻——
不少人认为查继佐才是《明史》案的真正检举者。庄廷鑨当初将查继佐等人的名字列在卷首,不过是要借这些名士的名气为自己延誉造势。他们中的一些人如查继佐等并没有参与实际的编纂工作,事先对书的内容不得而知。查继佐看过《明史》后,大惊失色,立即向官府检举。他投送检举书时,又加上了好友范骧、陆圻的名字。不久后,才有归安知县吴之荣持书出首一事。查继佐被逮捕后,以曾主动向学道告发一事为自己辩护。清廷调查后,发现确有此事,于是查继佐、范骧、陆圻三人幸免于难。
直接证实这种传闻的是查继佐门人沈起所撰的《查东山先生年谱》。内中道:“清顺治十八年,庄史案将发时,陆圻告先生曰:‘南浔有庄廷鑨者作《明史纪略》,参阅姓氏首列先生,次范骧,次及某,共十八人。作序者李令皙也。’先生殊骇,所谓大警者定以此矣。拟牒当事,从刀笔家称此书不工。先生曰:‘吾三人不工,此书是仇庄,非善。’因投牒督学,手著四六体,中一联:‘倘或犯于所忌,间有非所宜言。’并入范、陆名于牒,范、陆不知也。率此一联,生三家三百余口。”对查继佐最先向官府告发庄廷鑨一事叙之甚详,且无所讳言。
在当时的社会背景下,第二种传闻无疑对查继佐的声名有相当大的影响。本来第一种说法对查继佐更有利,但他却断然否认与吴六奇有旧,内中缘由不得而知,着实耐人寻味。此为小说中临时插入的一段后话,因庄廷鑨《明史》一案曲折离奇,实不忍舍弃,且相关人物会在本书中出现。下面重回正题。
柳如是闻言大喜,心道:“这可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原以为寻亲一事渺不可及,想不到真相原来近在咫尺。”一时间,心潮澎湃,恨不得立时奔去朱府,借出《明史》来一观。
正好有几名男子进来,径直来到座前。中间一名三十来岁的男子拱手道:“劳娘子久候了。”却是锦衣卫副千户王福禄。
殷观国在湖心岛大士阁中为柳如是解毒时,也见过王福禄,知晓对方身份,甚至知道另一被毒箭射中而死的宋良是其手下,奇道:“娘子等的原来是锦衣卫的人。”
王福禄道:“原来是殷公子。殷公子,王某有点要紧事要跟柳娘子谈,烦请你先出去逛一逛。”言下之意,无非是要殷观国回避。
殷观国虽不知缘由,料想锦衣卫找上柳如是必有大事,心中不大情愿,还是不得不起身,道:“我人就在院子里面,娘子有事就叫我。”起身去了。
王福禄在柳如是对面坐了下来,两名侍从则往邻桌坐了。王福禄道:“约娘子来这里,是因为王某就住在附近的客栈,方便办事。不过临出发时,客栈中发生了一件怪事,所以耽误了。抱歉。”又环视茶馆一周,道:“茶客们都爱往上坐,为何柳娘子独选在下座?仅仅因为窗边有风景么?”
柳如是不及回答,茶馆跑堂的已赶了过来,笑道:“官人要点些什么?小店除了供应上好的新茶外,还供应各种嘉兴特色小吃,黄酒什么的都有。”
王福禄问道:“只要是嘉兴特色小吃,这里都有么?”跑堂笑道:“只要客官点得出来,就算小店没有,也要专门跑出去为客官弄来。”王福禄大悦道:“这才是做生意的样子。那好,我要点南湖的和尚菱,梅家荡的蚬子,新篁的鸡哺笋,嘉兴西门的吴氏腐乳肉,东门的油氽阶沿石,乌镇的姑嫂饼,西塘的梅花三白。”
跑堂不禁咋舌,呆了一呆,才问道:“官人能吃得上这么多么?”
他原先听王福禄是京城口音,不过是随口一说,哪知道对方竟是个行家,将嘉兴名吃如数家珍地点了出来。这些东西中,除了是和尚菱、梅花三白、油氽阶沿石是现成的,是店里常备的东西,其余的都要现出去买。吴氏腐乳肉还好说,就在城中,梅家荡的蚬子也能到市集上买到,那姑嫂饼可远在桐乡乌镇,乘船来回得花费一二个时辰。
一旁侍从起身喝道:“你尽管上上来便是,难道怕我们付不起银子么?”从怀中掏出一锭足重二十两.99lib?的元宝,“啪”地一声摆在桌上,道,“你只要将这位官人点的东西都摆上来,这锭银子就是你的。”
二十两银子数目不小,可供两户民家一年吃穿用度。瓶山阁地处嘉兴城中心,地段极佳,又是风景名胜之地,一个月的流水也才二十两。店主急奔过来,命道:“还不快去找齐官人点的东西?多找几个人去。”
跑堂应了一声,跑出几步,又回来道:“新鲜的新篁鸡哺笋怕是没有了。这竹笋是时令菜肴,而今已经过了季。就是初春时,人也得半夜蹲守在竹林中,新笋刚一冒头,就得立即挖出来。稍不留神,它就‘嗖嗖’长成竹子了,快着呢。”
王福禄听他说得有趣,笑道:“知道了,去吧。”又道,“那油氽阶沿石太臭,我只是随口数出嘉兴名吃,臭豆腐干就不要上了。”命侍从将银锭先交给店主,让他再不要接客。
店主眉开眼笑道:“是,是。从现在开始,这茶馆就是官人的了,呆到明天都可以。”王福禄道:“你先退下,别让旁人来打扰我们。”店主道:“是。”亲自为几人换上新餐具,又奉往两张桌上各上了一壶新茶、一壶梅花三白和一盘剥好的和尚菱,这才退开。
王福禄先倒了了一杯黄酒,一饮而尽,又抓起几只和尚菱丢入口中,品评道:“味道还不错,可惜是陈年的风菱。”又道,“时节不对,夏季吃槜李,秋季吃菱角,都没赶上。”
那和尚菱即世人所称菱角。所谓“菱角”,即是有角的菱。在中国,菱通常被寓意为“棱角分明”、“锋芒毕露”,即源出于此。菱角生长在水中,叶片为深墨绿色,花为白色,会随着阳光转动,如同向日葵一般,非常神奇。花落结果时,先生出绿色的小菱角,等到长大成暗红色,便可以采摘了。天下唯独嘉兴南湖所产的菱角与众不同,到成熟时仍为绿色,且没有两端的尖角,而是圆角,故称“和尚菱”或是“馄饨菱”,是是菱中之奇珍。宋人范成大云:“有馄饨菱者,最甜香。”南湖菱刚出水时口味最佳,皮薄、肉嫩、汁多、甜脆、清香。老菱则需煮食,香甜浓郁,肉糯可口。由于菱角是时令果品,人们通常将当季吃不完的菱角在风中晾干,称为“风菱”,可长年存放,随时取食,岁肉质坚硬,但香味奇特,味美滋口。
柳如是道:“王千户约我来,还是为沈万三藏宝一事么?”王福禄笑道:“娘子是对锦衣卫有些成见了。难道王某约见娘子,只为那批宝藏么?”
柳如是道:“难道不是么?”王福禄笑道:“是,当然是。不过对柳娘子是一件好事,锦衣卫已经找到那批藏宝了。我是受人托付,特意绕道嘉兴,来告知娘子这个好消息的。”
第九章 天涯荡子,关心殊甚
她怔怔往石凳上坐了下来,心神激荡,如东风拂过南湖一般。无论她承不承认,其实她心底深处对他是有怨的,她觉得他对不起她。这件事导致的最终结果是——她离开了周府,获得了自尊和独立,而今已经能从容左右自己的人生;他则四处漂泊,风雨憔悴,不到三十岁的人,两鬓已有了白发。
倚柱空怀漆室忧,人家依旧有红楼。
思将细雨应同发,泪与飞花总不收。
折柳已成新伏腊,禁烟原是古春秋。
白云亲舍常凝望,一寸心当万斛愁。
——黄媛介《清明》
柳如是虽早料到王福禄约见自己是为了沈万三藏宝,却没有想到是这样的消息,大吃了一惊,急问道:“锦衣卫找到沈万三藏宝了?是如何找到的?”话一出口,便觉得自己太紧张了,问得文不对题,还是直接问最关切的事好,遂又改口道,“是不是你们捉到了罗吉甫罗公子?他不得已交出了聚宝盆,引你们找到了藏宝?他又请王千户来告知我,好让我放心?”
王福禄道:“不错,是罗吉甫交出了聚宝盆,指引了方位,我们才得以找到藏宝。娘子当真冰雪聪明,一猜即中。”
柳如是心道:“罗吉甫抢先从周府密室盗走了聚宝盆,是藏宝位置的唯一知情者,除了他之外,天下再没有别人能找到这批珍宝了。我猜到又有什么稀奇?”心中挂念罗吉甫安危,又问道,“罗公子人可还好?之前我跟王千户有过协议,我交出碧香升和五猿争果两件玉器,锦衣卫便不再缉拿罗公子。既然他都交出了藏宝,你们更要遵守协议,不可再为难他。”
王福禄道:“娘子放心,锦衣卫并没有再捉拿罗吉甫,是他自己主动寻上门来,表示愿意交出藏宝。”
柳如是不禁一呆,忙问道:“罗公子现下人在哪里?”王福禄道:“娘子先别着急,听我慢慢道来。难道娘子不想知道内中详情么?”当即叙述了经过。
自从锦衣卫奉崇祯皇帝之命开始寻找沈万三藏宝起,很长时间都没有任何线索,以至于不得不派出大量探子,散布到江南打探消息。譬如曾拜在东林党魁钱谦益门下的徐望便是探子之一,但仍然像是无头的苍蝇,飞去飞去,并无方向,也不得要领,手中所有的,仅仅是一份藏宝名单。
数年前,锦衣卫从柳如是身上取得重大进展,终于得知吴江故相周道登是沈万三亲眷后人,也是藏宝的守护者。由于周道登是前大明首辅,锦衣卫不敢轻举妄动,需要得到崇祯皇帝的批示。这之前,同知吴孟明盯上了柳如是,再三逼迫她交待真相。张岱为了保护她,主动告知除了周道登外,常熟游侠罗吉甫也是知情者,且寻宝的关键器物聚宝盆已经落入罗氏之手,就算锦衣卫寻到周道登也没什么用处,而罗吉甫又为绳伎红娘子所挟持,要想得到藏宝,非得寻到红娘子不可。
锦衣卫得知这一珍贵讯息后,终于放过了柳如是,改去追捕红娘子和罗吉甫,然而也不顺利。另一方面,当同知吴孟明得到崇祯皇帝准许、寻到吴江的时候,周道登已然病入膏肓,既说不出话来,也无力握笔写下任何字样,且不久后即撒手西去,这一条线索也算断了。柳如是由此重新进入锦衣卫的视线,同知吴孟明选中精干校尉宋良作为密探,专门负责监视柳如是,寻找与藏宝有关的线索。
三月前,宋良挺身挡在柳如是身上,死在了嘉兴士子钱度的袖箭之下。时在嘉兴的锦衣卫副千户王福禄惋惜之余,不得不立即将宋良之死上报,请教上司要如何处置他未完成的任务。锦衣卫长官骆养性得知柳如是已然知道锦衣卫派了人跟踪她,也甚觉棘手——此女来历不凡,在影响颇大,而东林、复社策划了一系列,很可能会重新秉政,他不愿意因为这件事贸然得罪柳如是,倒是希望她自己能主动合作。
就在上头迟疑未决之时,有一名男子主动找上了仍然滞留在嘉兴的王福禄,称他便是罗吉甫。他愿意主动交出聚宝盆,并指引锦衣卫找到沈万三藏宝,但有两个条件:第一是这批藏宝要一件不漏地充入国库;第二是锦衣卫不能再骚扰监视柳如是和叶渡当铺。王福禄欣喜若狂,满口答应。罗吉甫与其击掌为誓后,遂将沈万三藏宝真相和盘托出。
原来罗吉甫寻宝并不是为了自己富贵,而是预备将宝物变卖成现钱后救济民间的穷苦百姓。之前他从吴江故相周道登密室中盗取的一捧雪和碧香升都是如此处置,交由金陵叶渡当铺作为中间人售卖。一捧雪被东林党魁钱谦益买下,日后成为一条罪状,被绍兴师爷张汉儒告发,引来一场祸事。碧香升则落入金陵名宦卞同通之手,之后因宝物外露而招致家破人亡的惨剧。其女卞玉京坠入风尘为妓,机缘巧合下再度与家传宝物碧香升相逢,实是人生中罕见奇遇。
再说数年前罗吉甫在松江为红娘子所胁持后,便引她一路来了常熟取聚宝盆。他有救济天下贫苦百姓之志,当然不会任由藏宝落入心肠歹毒的红娘子手中,但他曾以柳如是的生命立誓,又不得不听其吩咐。某日翻越山岭时,他假意失足,从羊肠山道上跌了下去。原以为就此跳崖死去,一了百了,却被树枝挂住,反而由此逃脱了红娘子的掌握。他猜想红娘子在山下找不到尸体,必定推测他好活着,又认定他会去找柳如是,会立即转返松江去找她算帐。虽然柳如是生命因此而处于危险之中,但他曾立誓终身听红娘子吩咐,只要一见到她面,便会重新为她挟制,被迫为她做事。唯有他再也不露面,才能解此厄,所以他强行忍住没有赶去松江解救柳如是,而是取了聚宝盆,躲进了深山。某日,他将聚宝盆对着太阳,反复翻看,当他将盆倒过来时,发现了日影令盆面底纹起了变化。他由此发现了端倪,得到了一幅形状似“日”字的地图。当晚正好月色皎洁,他又再次举盆对准月光,又得到一幅状似“月”字的地图。“日”字和月“字”两图叠加在一起,便是一幅完整的藏宝地图——原来沈万三将珍宝藏在了覆船山,传说中大明王朝的福地。而那只被世人称为“聚宝盆”的盆,其实是一只钵,倒过来后,便是覆钵。佛家认为覆钵即佛钵,是成佛的法门。覆钵、法门,正与覆船山石门相对应。
覆船山东接天目山,西连黄山,位于徽州歙县境内,因地貌酷似倾斜的覆船而得名。传说是大禹所乘之船,巨浪翻船而化。山高数千仞,磅薄堆积,最高峰为搁船尖。天之所覆,地之所载,在古代风水学上,山如覆舟是一种吉祥的象征。覆船山自古便被认为是神龙的居处,成为一方祈祷之处。
大明山西山谷有十道连续的自然岩壁,仿佛十道石门,联属断续,起伏顿挫,对峙如峡,形成独特的石门群景观。石门之上,巧石林立,如人似物,奇形怪状,千百万变。第一道称为天门;第二道为长命锁门。门内有月牙潭,莫测其低,传说是神龙的别宫。每天欲雨时,云出其上,如戴帽笠。当地人以此来占阴晴之候,无不验者;第三道门为连心锁门。山颠有龙池,泉出其中,裂山而下,至山之腰,倾为瀑布,与石相触,澎湃激射,如喷异状,号称“玉女飞瀑”。天然造化,神奇迷人;第四道门为蝴蝶门。有日月谷、启明瀑、日月潭;第五道门为虎门。内有一块石壁硕大如牌坊,石纹状似“日”和“月”,故称“分明石”,又称“大明石牌坊”;第六道门为天心门。由于山势渐高,登上此门时豁然开朗;再往上就是七、八、九、十道门。
元朝末年,青田名士刘基年轻时孜孜好学,博览群书,诸子百家无一不窥,尤其偏好天文地理、兵法数学,每得一书,必要潜心钻研揣摩。有一次,他得知歙县南乡覆船山中藏有一本《六甲天书》,便慕名来探寻。经过重重艰难险阻后,他在覆船山发现了一群隐居者,原来这里是明教总坛,隐居在这里的都是明教圣者。刘基与这些人结识后,虚心学习,学到了不少有用的知识。他离开覆船山返乡后,风貌焕然一新,众人都称他魏征、诸葛孔明之才。后来刘基果然辅佐朱元璋成就一代功业,建立了大明王朝。而“大明”的国号,也是出自明教。明教本有明王出世的传说,经过几百年的传播,这一预言为民间熟知。元末韩山童自称明王起事,败死后,他的儿子韩山童继续称小明王。朱元璋原是小明王的部将,害死小明王后才继之而起,但依旧延续“明”为国号。据说这是刘基的主意。
由于覆船山有大明山,有日月谷、日月潭、大明石,又有开国皇帝朱元璋本人在搁船尖惠昭寺出过家、并得到九门宝藏的传说,这里遂被视为大明王朝的真正发祥地,如同宋州之于大宋。据说朱元璋之所以选中金陵作为京师,也是因为太平门西侧有覆舟山,与大明发祥地地貌暗合。
而罗吉甫依照聚宝盆地图在找到藏宝后,取出几件拿到金陵叶渡售卖,再用卖得的钱财赈济江南遭受水灾的灾民。机缘巧合下,张岱买到了五猿争果。他因为曾与柳如是友善,是沈万三藏宝的知情者,知道那件玉器原先并不在吴江故相周道登密室中,很可能是寻到了沈万三藏宝的人拿出来变卖现钱的。他也猜到这个人很可能就是柳如是念念不忘的罗吉甫,遂托好友李长祥将这件玉器与碧香升送给了柳如是。
柳如是听到果然是罗吉甫将五猿争果放在叶渡当铺后,忙问道:“那么张岱买到的碧香升,又是谁放在当铺中的?”
碧香升被罗吉甫盗走后,放在叶渡当铺中专卖,先是落入金陵名宦卞同通之手。后来是南京吏部侍郎王瑞雇请江湖人士闯入卞家,杀了卞同通,夺走碧香升。王瑞死后,碧香升传给了儿子王竹轩。偏偏王竹轩又恋上了卞同通之女卞玉京,卞玉京得知情郎原是杀父仇人之子后,愤然与其分手。后王竹轩在家中被杀,碧香升同日失踪,成为一桩悬案,迄今未破。既然又有人将碧香升放在叶渡当铺中售卖,那么那个人极可能就是杀害的凶手了。
王福禄道:“也是罗吉甫。不过娘子大可放心,罗吉甫并没有杀人,王竹轩是上吊自杀。”
罗吉甫因为时常在金陵一带活动,也颇关注名妓卞玉京。她父亲是因为碧香升而被杀,她则是因为家道中落而坠入风尘,多少跟他有些干系。某日,他假扮成嫖客前去拜访卞玉京,预备送一笔钱给她脱籍赎身。正好撞见王竹轩手持碧香升站在门前苦苦哀求,卞玉京却拒不开门,这才知道事情经过。后来,他再去王氏别墅清流园寻王竹轩,预备强行夺走碧香升,以惩戒王父当年谋财害命之恶行。他潜入有得楼后,才发现王竹轩已悬梁自尽,碧香升就摆在旁边桌上,外加一封遗书,详细说明了经过。罗吉甫料想对方是因为心中内疚,便直接取走了碧香升。不想次日王氏家人发现后,担心遗书中提及的王瑞杀害卞同通、夺取碧香升一事泄露,断然将遗书销毁。又因为碧香升不见了,便干脆报官谎称王竹轩是被窃贼杀死,将罪过推到窃贼身上。
柳如是这才知道真相原来是这样,一时颇为感慨,问道:“罗公子人呢?”王福禄道:“他已经隐居深山,说是从此以后不会再与世人相见。”迟疑了下,又道,“王某就要回京交差了。不过我还会去见一趟罗吉甫,有些公务上的事要处理。娘子有什么话,我可以代为转告。”
柳如是想了想,招手让店主取来纸笔,置在邻桌,微一沉吟,即提笔写道:“念子久无际,兼时离思侵。不自识愁量,何期得澹心。要语临岐发,行波托体沉。从今互为意,结想自然深。”又换了一张纸,续道,“大道固绵丽,郁为共一身。言时宜不尽,别绪岂成真。众草欣有在,高木何须因,纷纷多远思,游侠几时沦。”写完后等笔墨干透,这才将纸折好,交给王福禄,道,“这两首《送别》诗,是我特意写给罗公子的,他看后自会明白。山高水远,请多珍重。”
王福禄道:“好。”一边说着,一边站起身来,又道,“柳娘子,你心中大石可以放下了,锦衣卫会信守承诺,从此不再找你麻烦。之前多有得罪之处,抱歉。因为寻到了沈万三藏宝,骆长官已经升任指挥使,是锦衣卫的掌印了。王某也升了千户,全是托娘子的福。骆指挥使让我带个话给娘子,他日娘子若有什么事需要锦衣卫帮忙,托人说一声,只要我们能做,一定为娘子尽力。”
锦衣卫是皇帝心腹机构,柳如是得锦衣卫掌印骆养性允诺,可算是一份大礼了。
柳如是忙道:“王千户,请等一等。我还有话说。”
王福禄便重新坐下来,笑道:“娘子有话尽管说。听说东林、复社即将执掌朝政,其实这件事厂卫也出了力。以娘子跟东林、复社的关系,我们也算是一家人了。”
柳如是踌躇半晌,问道:“宋良……他是个什么样的人?”王福禄大为意外,道:“原来娘子是要问这个。宋良受命监视娘子长达数年,洞悉娘子的不少私密之事,我还以为娘子恨他入骨呢。”
柳如是心道:“也许我是恨他的,但并不怪他,这是他职责所在。我恨的是他锦衣卫这份职业,而不是他这个人。然而如果没有他,很可能多年前我已经死在了红娘子手里。世事就是这般牵牵绊绊,谁又能知道会是这样的结果呢?最终,他还是为了救我而死。他在我心中,就是第二个罗吉甫。而今罗公子归隐山林,也算是有了个归宿。宋良却永远地去了,我却连他到底是什么人都不知道。”
王福禄又道:“其实我对宋良所知也不算太多,只知道他是京城通县人,尚未成亲,当然也没有子嗣。父母都是普通百姓,下面还有一个弟弟。听说当年吴同知选中他,是因为他母亲是吴地人,他从小能说一口吴侬软语。”
柳如是道:“那么他的双亲还在世么?”王福禄道:“在,不过人都在京城中。”顿了顿,又道,“娘子放心,宋良算是因公殉职,锦衣卫会好好抚恤他的家人。”
他见柳如是沉思不应,便拱手告辞。走出几步,又想起菱角美味,回身来取风菱,这才发现侍从桌上的一盘和尚菱早就被吃得一干二净,只剩空盘了。便到柳如是桌边,望盘中抓了一把风菱,叹道:“北方可没这些好吃的东西。”笑笑自去了。
殷观国正在韭溪边看人钓鱼,远远见到王福禄等人出来,急忙赶进来茶馆,问道:“锦衣卫有没有找娘子麻烦?”柳如是摇头道:“没有。王千户是受一个朋友托付来看我的。”殷观国这才松了口气,道:“没有便好。”
正好跑堂端着腐乳肉进来,盖子揭开,肉汤中尚冒出热气。殷观国一闻便道:“这是西门的吴氏腐乳肉。小哥儿是专门跑去西门买的么?”跑堂道:“是呀。咦,那位点菜的官人走了么?”柳如是道:“嗯,他点的东西,你们都不必再上了。”跑堂道:“可小的已经托人去乌镇买姑嫂饼了。”
店主托着一盘贝壳上来,道:“这就是嘉兴梅 5bb6." >家荡的蚬子,壳薄,肉肥而嫩,远近闻名。”又道,“小店做生意,最讲诚信,客人点的东西,无论如何是要上齐的。既然点菜的官人走了,不是还有娘子在么?就由娘子来代为品尝好了。姑嫂饼还要等一会儿才到,不过那饼是可以携带的,小店可以打包,让娘子带回家去。”
殷观国好奇问道:“店家看得她是女扮男装?”店主笑道:“当然了,不是女子扮的,世上哪去寻这么俊美的年轻后生?”
殷观国便为柳如是盛了一碗腐乳肉,道:“娘子不妨尝尝看。”
柳如是来嘉兴日久,却极少出门。她住在竹亭湖墅西泠楼中,饮食有专人照顾,虽说不上日日山珍海味,却也是精致菜肴,哪里见到这样红彤彤的大碗大肉,不觉皱了皱眉。但料想锦衣卫都能点出名字来,必是名吃,遂勉强举筷,夹了一块肉,咬了一口。只觉得咸鲜异常,肉质酥软,入口即化,舌头尚未品尝够,那美味就直下咽喉入肚了。遂又连咬几口,只将那一大块肉吃完。
殷观国问道:“味道如何?”柳如是道:“殷公子看我吃完这么大一块,便知道味道如何了。”又问道,“这卤肉是怎么个说法?红的是什么?”
殷观国道:“腐乳肉,顾名思义,红的当然是腐乳卤了。这其实只是穷人的做法。当年西门吴阿大家贫,过年中家中只买得起一块肉。吴妻见没有配料,便将能找到的一点黄酒和半碗红腐乳卤倒进肉锅中,原是想过年图个吉利,即便煮出来的肉不好吃,也是红彤彤的好看。不想肉出锅时,香气满屋,闻之垂涎欲滴。隔壁左右邻居都闻香而至于,要求盛一碗肉吃,吃完后赞不绝口。吴阿大得到启发,干脆筹钱开了一家卤肉店,就叫吴氏腐乳肉,一时传开,居然成为嘉兴名吃。”
柳如是遂又就着黄酒吃了一块肉,笑道:“怎么我倒有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大快朵颐的模样了?”殷观国总算看到美人展颜一笑,忙道:“本来就该是娘子这样子,率性而为。来,我陪娘子吃一块,今日好不容易进趟城,必定要尽兴而归。”
二人吃得酒饱饭足,那乌镇姑嫂饼却还没有买回来。店主道:“娘子不妨先去月波楼逛逛,消消积食。要是不愿意上瓶山,嘉兴城中古迹甚多,四处看看。等娘子再回来,姑嫂饼一定买回来了。”
柳如是对月波楼兴趣不大,问道:“城中可还有什么名胜?”殷观国道:“除了瓶山之外,最著名的就是冷仙亭了。离这里不远,往东一、二里便是。亭子的东面,就是天星湖。”柳如是道:“那好,我们就去冷仙亭看看。”
二人便出了瓶山阁,往冷仙亭而来。
冷仙亭原是元末明初人冷谦住处。冷谦初为僧人,后入道,精通易经,擅长抚琴,著有琴书《太古遗音》和《琴声十六法》。他寓居在嘉兴玄妙观时,行踪颇为神秘,从不与人交往,街坊邻舍没人知道他的身世来历。他只在每日清晨天光未亮时出门,到街道对面的豆腐店赊一碗新磨出的鲜豆浆吃。日日如此,一连几年,从不间断,也从不付钱。某日,冷谦照旧来喝豆浆。豆腐店店主终于开口催他付清欠款,冷谦便回家拿了一锭元宝交给店主。几日后,店主拿着元宝去买黄豆,却被官府差役逮捕。后来才知道这元宝是杭州府钱塘县的库银。知县得知库银来自冷谦后,便派人将其逮捕。一级一级地审讯,最终冷谦被解送京师,然而半途中神秘失踪,囚车中只剩下几副空镣铐。押送的官差浑然不知犯人何时逃脱。消息传回嘉兴后,人们称冷谦为仙人,在玄妙观北侧天星湖湖边修建了一座凉亭,名曰“冷仙亭”。
冷仙亭是因历史传说而享大名,风光远远不及瓶山。而东面的天星湖虽以神奇著名——大涝不满,大旱不干;湖谁深不测底,水草不生,鱼虾不长;湖中终年冰凉沁骨,寒冬腊月从不结冰封——却也只是个数百步方圆的小湖,比起南湖浩瀚缥缈的景致,实在是有天壤之别。
柳如是对冷仙亭有兴趣,当然不是因其景致。而是她曾听人说过冷仙冷谦琴技高超,其著述《太古遗音》收罗有天下琴曲,不少曲子极为珍稀罕见。更有冷谦自己创作的琴曲,他本人先禅后道,经历独特,琴曲韵味悠然,能令听者忘倦。可惜,这本书未能流传下来。如今她既来到城中,不如代朋友前去缅怀冷仙一番,抚古瞻今,也算了结一段往事的纪念。
刚到台阶下,柳如是便愣在了那里,望着亭中碑刻前的男子发呆。殷观国低声问道:“娘子认得这个人?”
那男子已闻声转过头来,看到柳如是,亦是呆住,一时说不出话来。
柳如是步上台阶,踏入亭中,道:“多年不见,澜郎可是老多了。我都快要认不出来你来了。”
那男子正是曾在吴江故相周道登府上当过琴师的王澜,闻声勉强笑道:“娘子倒是青春如往昔,虽是男装,却越发出落得标致了。”
殷观国听到二人原是故人相逢,料想必有许多话说,便走出亭去,假意观看天星湖风景。
柳如是遂走到碑刻前,仔细观摩一遍,这才问道:“这些年,澜郎过得还好么?”王澜冷笑道:“我这副穷酸落魄的样子,娘子不都亲眼看到了么?如果一定要说的话,那就是八个字:时运不济,命途多舛。”
柳如是见当年和善可亲的大哥哥变得了愤世嫉俗的男人,一时无话,半晌才幽幽道:“当年……”王澜道:“我知道,当年是我对不起娘子,我欠娘子一声道歉。”
柳如是为周道登侍妾时,年纪还小,丈夫年纪足以做她祖父,其他侍妾则嫉妒她得宠,千方百计地诋毁她,她又没有亲人可依靠,便与同样孤苦无依的琴师王澜走得极近。二人常在一起抚琴谈心。其他侍妾便利用此节来诬陷柳如是与王澜私通,王澜抢先逃走,柳如是无以申辩。兼以周府密室珍宝被窃,她和王澜便成了理所当然的嫌疑人。她本人被逼迫交代王澜下落,几乎被鞭笞至死。期间,她一度怀疑确实王澜窃走了珍宝,后来虽然知道那窃贼其实罗吉甫,但当日王澜逃走、留下她独自面对奸情的诬陷毕竟是事实。甚至可以说,王澜的抢先逃走坐实了二人有私的指控。她这样性情的女子,即使能忘记王澜这个人,也难以忘记当年那件事。此番与王澜在冷仙亭重逢,既是意外,也是必然。人生不正是如此么?百转千回,喜怒伤悲,永远无法预料在下一个渡口会遇见谁。所以她遇见王澜的惊讶只在一瞬间,而所谓关切的问候,不过是出于礼节,她真正想了解的,只有当年的那件事。
她才提起话头,王澜便猜到了她想要说的是什么,大概在他的记忆中,那件事已作为柳如是的印记,牢牢刻在了心中。遂坦然相告道:“当年有人来告诉我,说周老太爷怀疑我和娘子有私情,预备捉拿我送官拷问。我为人本就怯弱,又想到若是上了公堂,受苦不说,供词还会涉及到娘子。那么娘子作为关键证人,必会被召上堂做证,不得不抛头露面。果真如此的话,无论官家判我有罪还是无罪,娘子因为通奸罪名上过公堂,名节尽毁,再也无法在周家立足了。”
柳如是一时呆住,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王澜续道:“旁人告诉我说,只要我抢先逃走,周老太爷找不到我,又没有证据,流言自会散去,柳娘子也不会有事。我想确实如此,便自作主张收拾衣服逃走了。原想这件事本是子虚乌有的谣言,无从证实,很快风消云散。以周老太爷对娘子的宠爱,也不会怎样。后来我在西湖遇到张岱师兄,还委托他打听你下落。再后来,无须旁人主动告知,我便耳闻得娘子大名。原来离开周老太爷后,娘子混得风生水起,已然成了江南名妓了。”
他尽量想说得平静,压抑着心底深处的不满,但怨气和怒气还是不由自主地从语气中流露了出来。这让柳如是有些吃惊,因为这是她从来没有看到这样的王澜。她怔怔往石凳上坐了下来,心神激荡,如东风拂过南湖一般。无论她承不承认,其实她心底深处对他是有怨的,她觉得他对不起她,枉为男子汉,却为莫须有的指控逃走,让她一个人面对。然而听了他的述说后,她才知道是有心人刻意设下了圈套,先用假消息诱骗他逃走,而他的离开,固然是为他自己,可也有为她着想的因素。这件事导致的最终结果是——她离开了周府,获得了自尊和独立,而今已经能从容左右自己的人生;他离开了周府,四处漂泊,风雨憔悴,不到三十岁的人,两鬓已有了白发。他含辛茹苦这么多年,大概也从未对旁人提起过真相,为的又是什么呢?
心绪好不容易平复下来。再转过头去,才发现王澜已经离开了。他的背朝前佝偻着,步履蹒跚而缓慢,流露出他这个年龄的人不该有的老态龙钟来。岁月改变了他,也改变了她。冥冥之中,到底是谁在操控着命运?
感慨过一回,柳如是重新站了起来,左右却望不见殷观国,便出了冷仙亭。忽见路边一名商贩打扮模样的人朝她招手,便走过去问道:“你是在叫我么?”那商贩道:“娘子是在找一位年青公子么?他进南面的小巷了,应该是去看那座废庙去了。”
商贩所称的废庙,其实是一座道观,名玄妙观,当年冷谦在嘉兴时即寓居在那里。冷谦被官府捉走后,大殿的大梁忽然莫名断了,上面悬挂的大钟也掉了下来,玄妙观随即荒废。但因为人们惧怕神灵,害怕冷仙显灵怪罪,也没有拆毁重修别的建筑,遂成为一处长满野草的废观。
柳如是闻言,便赶来玄妙观。观门的门板早已不在,门槛也被磨平,述说着古今的兴废。破石墙内是倾倒的院子,各种小灌木、荆棘、杂草生得密密麻麻,无处下脚,唯有中间碎石铺成的甬道勉强可以行走,倒还算还干净,兴许是有人打扫的缘故。大殿虽未完全倾倒,却也是断壁残垣,有些异样的荒凉。
柳如是一跨进来,便闻见一股湿气和青草混杂的气息,带有些阴森森的味道。因此处距离嘉兴城中最主要的干道东西大街不远,她也不觉害怕,叫道:“殷公子,你在里面么?”
殷观国应了一声,又伸手敲了一下钟,“嗡”地一下,磬然有声。
柳如是道:“殷公子真是要雅致。”一脚跨进大殿,才见到殷观国被反绑了双手,跪在大钟旁,嘴中塞了一团麻布,说不出话来。两名黑衣男子各持一柄单刀,横在他颈中。
她尚不及反应,门边已闪出两名男子,一左一右执住她手臂,将她拖入殿中。适才指引柳如是的商贩也跟了进来,道:“柳娘子别声张,不然我先杀了你朋友。”
柳如是道:“你是谁?想做什么?”那商贩示意侍从放开她,道:“我是谁不重要。娘子放心,我跟你无缘无仇,亦无加害之心。我是受雇而来,要从娘子身上取件东西。娘子肯主动交出来,万事大吉,你和你朋友都会没事。”
柳如是道:“你想要什么?”那商贩道:“娘子离开燕子居时,从谢三宾书房中拿走的东西。”
柳如是道:“原来你们是谢三宾派来的。好大的胆子,光天化日下敢绑架人质,不要命了么?”
那商贩道:“而今乱世凶年,还谈什么光天化日。我们几个江湖兄弟只求和气生财,多赚些银子,别的也顾不得许多了。柳娘子,那件东西我势在必得,希望你老老实实交出来。再说了,你要它做什么呢?于你一点用处也没有。”
当日谢三宾在大士阁找到柳如是,亦要她交出从燕子居取走的书册,她称自己没有拿什么书册,谢三宾却是不信,拂袖而去。而今他又派了人来以武力夺取,可见深信书册在她手中。料想即使她辩称自己手中并没有谢三宾的私物,对方也不会相信,便道:“好。我交给你。不过你要先放了殷公子。”
商贩道:“那可不行。那件东西,娘子应该不会带在身上,是藏在勺园中吧?只有你交出东西,我才会放人。或者你作为人质,让这姓殷的去取东西。”
柳如是心道:“此人有意说一些江湖行话,然言谈举止不俗,分明是读书人。寻常士人谈起来竹亭湖墅,自然称其正式名字‘竹亭湖墅’或是‘竹亭园’。民间老百姓则称‘吴家大宅’、‘吴家园子’之类。只有与主人相熟或是经常谈及这处园林的人,才会叫其‘勺园’。这个人很有些来历,绝不是他自称的江湖人士。”想了像,便道,“那好,我留下来作人质,你放殷公子去勺园取书册。”
商贩道:“那可不行。旁人告诉我说,娘子机警过人,你说要自己留下做人质,那么便该留下这姓殷的。如果你说要姓殷的做人质,我才应该留下你来。”
柳如是不无嘲讽地道:“这也是听谢三宾说的么?”那商贩道:“听说柳娘子是个重情义的人,别说这姓殷的是你朋友,就算是毫不相干的人,你大概也不愿意他因为一本书册被你害死吧?”一边说着,一边使了个眼色。
一名黑衣侍从当即举刀,往殷观国右脸上划了一道,登时鲜血汩汩而出。侍从又抓住他头发,强迫他朝后仰头,举刀作出割颈之状。
商贩道:“这第一刀,是告诉娘子我们要拿到东西的决心。娘子再不表态的话,第二刀可就要了姓殷的命了。”
柳如是大骇,忙道:“停手!停手!我去取给你便是了。”商贩这才笑道:“好,我陪你去。”
忽听得门外有重重的脚步声,有人问道:“谁在里面?”
商贩忙令侍从将殷观国拖到塑像座后,又低声道:“你敢声张,我就要姓殷的性命。知道么?”柳如是点了点头。
外面那人人未到,先有饼香气传了进来。片刻后,一名身材魁梧的乞丐大踏步进来,警觉地打量着殿中几人,问道:“你们在这里做什么?”商贩忙道:“就是路过,随便进来看看。”
乞丐狐疑地看了他一眼,显然不大相信对方的话,又上下打量着柳如是,问道:“你是柳娘子么?”柳如是道:“是,我就是柳如是。敢问阁下尊姓大名?如何会认得我?”
乞丐道:“什么尊不尊、大不大的,我就是个要饭的。今日我在瓶山阁乞讨,跑堂的给了我几个钱,让我去乌镇买姑嫂饼,刚刚才买回来。店家说你来了冷仙亭,正好我也要回玄妙观,顺路就给娘子带来了。正到处找不到娘子呢!”
柳如是道:“原来你平日歇宿在这里。”
乞丐点点头,将手中油纸包着的饼塞到柳如是手中,道:“一路闻见这饼香,我都饿了。”径直走到大钟旁,将右手伸入砖缝,抓住大钟边缘,大喝了一声,居然单手将钟的半边举了起来。他又用左手往钟内去掏,居然掏出两根软塌塌的油炸桧来。原来他一直将乞?99lib?讨得来的饭食,存放在大钟底下。那大钟重逾千斤,他单手便能举起,虽然只是举起一角,但亦是神力惊人了。
此时,两名侍从已持刀从背后靠近,欲制住或击杀那乞丐。商贩见到他有举鼎之力,登时起了爱才之心,想收为己用,挥手令侍从退下,走过去笑道:“好汉有这等神力,还用得着吃冷馒头?小弟愿意做东,请好汉饱餐一顿,如何?”
乞丐道:“好啊,公子真是好心人。”话音刚落,便丢了馒头,一手抓住商贩右臂,反拧了过来,一手托住他下巴,只要对方稍有异动,只需一扭,便能折断商贩的脖子。
柳如是已经事先见到乞丐的眼色,急忙奔到他身边,倚钟而立。
侍从大惊失色,一齐亮出刀来。一人喝道:“快放了我家公子!”
乞丐却是不理,问道:“娘子是被这伙贼人胁持了么?”柳如是道:“是的,我还有一个朋友在他们手中。”
藏在塑像座后的同伙听见行踪已经暴露,首领更是落入了乞丐掌握,便押了殷观国出来。
乞丐虽有勇力,却不知该如何处置,问道:“现在要怎么办?”柳如是道:“一人换一人。我先有话说。”正色对那商贩道,“公子气度非凡,应该出身名门。这一点,无论公子如何掩饰,都是遮掩不住的。我不管你跟谢三宾是什么关系,但我可以明白告诉你,我没有拿他的书册。”
商贩道:“娘子……刚才……刚才为何不说?”他下巴被乞丐用大力顶住,气息不畅,说话很是费劲。
柳如是道:“这话我早当面告诉过谢三宾,可他不信,又派你来找我。适才那种情形,我若说出来,你能相信么?算了,跟你们这种人说也是白说。眼下成了这种局面,僵持下去,谁也占不到便宜,我就拿公子换回殷公子如何?”商贩道:“好。”示意手下放人。
一名黑衣侍从便拔刀隔断殷观国手上绳索。柳如是也请乞丐放开商贩,又道:“你伤了殷公子,这件事难以罢休。你回去告诉谢三宾,他再敢胡来的话,可别怪我不顾昔日情面。当日他在湖心岛上用毒锥加害吴学士,复社已知道此事,虽然看在钱公的份上没有报官,但也不会就此干休。他该好好想想自己的处境才对。”
商贩愕然问道:“什么毒锥?当日谢公不已经当面向娘子解释清楚这件事了吗?他只是一时控制不住自己,跟吴伟业扭打一番而已,拿刀刺伤姓吴的是旁人。谢公连他自己的黄金匕首都丢了,哪来的什么毒锥之类?”
柳如是一愣。侍从已抢上来护住商贩。一人道:“公子,我们人多,而且有兵器在手。他们三个人,只有这乞丐一个人能打,还怕他们不成?”
商贩摇了摇头,道:“我信柳娘子的话,就这样吧。”又道,“柳娘子,今日对你无礼冒犯,也是迫于无奈。我受命于人,务必取回你手中书册。实不相瞒,我来嘉兴已经有些日子,一直在打听监视你,好不容易才等到你离开勺园,机会难得,手段狠了些。抱歉。”抬脚欲走,心中犹有不甘,转头问道,“好汉是如何识破我们的?”
乞丐道:“这还不明显么?你们这几个人,背后都藏着兵器。大钟旁还落有新鲜血迹。还有那两个人,刚才趁我从钟底取食的时候,从背后偷偷接近我,当真以为我不知道么?”
商贩道:“原来如此。佩服,佩服。好汉如此身手,做乞丐实在太可惜了。”摇了两下头,又朝殷观国拱拱手,道,“得罪了。”不再多言,迅疾带着侍从离开了大殿。
殷观国刚经历一场生死,摸着脸上的刀伤,惊魂未定,问道:“他们到底在找什么书册,居然不惜害人性命?”
柳如是摇头道:“这件事,殷公子还是不知道的好。”又向那乞丐深深行礼,谢道,“多谢恩公及时相救,不然今日之事还不知会如何收场。敢问恩公高姓大名?”
乞丐连连摇头道:“我好赌败光了家产,沦为叫花子,哪里还好意思提自己的名字?没的辱没了祖宗先人。娘子住在哪里?我送娘子回去,免得那伙贼人又起歹意。”柳如是道:“如此,就多谢恩公了。”顺手将姑嫂饼放在供案上,留给乞丐充饥用。
三人出来玄妙观,刚上大道,便遇到了匆匆赶来的黄鉴。柳如是一见他神色,便知道今日的勺院送别宴出了事,忙问道:“发生了什么事?”黄鉴道:“郑森中毒死了。我是专门来寻二位回去的。”忽见柳如是身边站着一名高大的乞丐,不禁愣住。
柳如是忙介绍道:“这是刚刚救过我和殷公子的恩公。”
黄鉴一时不明白她如何与乞丐纠缠在一起,催道:“我们快些回去吧。大伙儿都等着殷兄去验毒呢。”
柳如是问道:“只有郑森一人中毒么?”黄鉴道:“是的,怪就怪在这里。他和钱谦益钱公、钱士升钱阁老、张溥张先生、吴伟业吴学士、郑瑄郑知府等人同坐在首席,吃一样的菜,喝一样的酒,只有他一人中了毒。”又道,“当日秀水沈德符在烟雨楼摆下宴席,唯有韩敬一人中毒,关键就在那份戏折子上。莫非凶手也是通过类似的法子下毒。”
柳如是道:“不好说,先回去看看再说。”转头道,“恩公,你……”却见那乞丐已经转身大踏步地走了,连叫两声,也不见回头,愈发觉得对方是个怪人。
半途,99lib.黄鉴问起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如何会为乞丐所救。殷观国见柳如是沉默,料想她不愿意张扬,便道:“适才我们逛冷仙亭,遇到一伙强盗抢劫财物,在我脸上划了一刀,幸亏那乞丐出手,才将强盗打跑。”
黄鉴先是骇然,随即摇头道:“什么世道!连城中都有强盗明目张胆地劫人钱财了!”
殷观国道:“明目张胆的强盗还好些,就怕那种暗中下毒、暗箭伤人的小人。”黄鉴道:“那倒是。”见柳如是一直沉默,问道,“娘子是在忧心郑森之死么?”柳如是道:“嗯。”
她跟郑森交往不多,然对其印象极佳,认为他有恢宏气度,必能成大器。却不想如此年轻,便意外中毒遇害。
黄鉴道:“会不会是郑芝龙的仇家做的?”柳如是道:“不好说。”
黄鉴道:“听说郑芝龙为儿子订了一门亲事。本来郑森参加完送别宴,就要直接赶回福建成亲的。”
柳如是听了,愈发觉得人世无常。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飘尘,难怪一代枭雄曹操在志得意满时,也发出了“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的感慨。
嘉兴名园竹亭湖墅位于城外南湖西北处,面对滮湖,北背城壕,由松江大家张涟主持营建。
张涟字南垣,时称“张南垣”,是天下最著名的园林建筑师。他少时跟随书画大家董其昌学画,后专门从事造园,即以文人画意缀土累山,一反宋元以来流行的“全石叠山法”,开创出以土堆山、点缀以石的“园林叠山法”。他所布置的园林,皆似宋、元山水名家画作,以画入园,观园如画,松江陈继儒东佘山居、李逢申横云山庄、常熟钱谦益拂水山庄、嘉兴朱茂时放鹤洲等江南名园,均出自其手。最难的的是,张涟善于就地取材,因材施用,随心点缀,变化无穷。他常常一边高坐与客谈笑,一边指挥工匠造园,一石一树,一亭一沼,经其指画,各得其所,峦屿涧濑,曲洞远峰,巧夺天工。
有了张涟这样的建筑大家,又加上吴昌时的雄厚财力,竹亭园穷极土木之丽,设计..得极具匠心,巧妙地利用了湖山胜地,临水而筑,并伸进南湖。其形状恰似一把勺子,勺柄在湖岸,勺腹在湖中,所以又称“勺园”。徜徉其间,但见重檐飞翼,雕梁画栋,朱柱明窗,典雅古朴。周围花木扶疏,绿树掩映。假山全部为太湖石叠成,疏密相间,错落有致,景色如画。由于竹亭园有一大半在碧波荡漾的南湖中,每每薄雾初起,烟态依稀如雨,朦朦胧胧,虚无飘渺,大有“楼台烟雨中”之诗情画意,景致不亚于湖心岛上的烟雨楼。
自竹亭湖墅建成后,里面可称得上是夜夜笙歌、灯红酒绿,极声伎歌舞之乐。时人有《烟雨楼词》来记录园中的歌舞盛况:“当楼选胜辟名园,隔水开林起歌院。妖童姿首似鸦头,小婢教歌皆粉面。舞衫歌扇满房栊,子弟梨园侍羞馔。画桡齐放水中央,湖舫留宾百戏张。冠玉参军低绿帻,明珠角伎赛红妆。目成色授潜留佩,怨粉愁香怅隔墙。”
由于主人吴昌时号称“复社眉目”,其特殊身份注定了竹亭湖墅不仅是江南士人诗酒流连、寻欢作乐的地方,还将成为复社活动集会的重要中心。而不时聚集在这里的复社诸子也没有停留或陶醉或沉沦于自我享乐之中,他们肩上有使命,心中有荣誉;肩上有责任,心中有国家。
伴随着复社日益扩张的声势,以及与朝中权贵争斗日趋白热化,竹亭湖墅亦成为朝廷严密监视的场所——里面文酒之会、纸醉金迷。外面则波谲云诡、暗流汹涌。在南湖这样一个远离政治中心的地方,堪称咄咄怪事。有人将竹亭园比作当时社会生活的一面镜子,又因为主事者贺顺是丹阳人,称为“丹阳镜”——明末复杂的时代背景、朝廷动态都能在这里得到具体而微的曲折反映。
也正因为如此,嘉兴名气之大者,无人能过吴昌时。他未中进士前,地方官便对其执贽称门下士,中进士步入仕途后,更是不可一世,一度大肆扩建竹亭园,侵占了不少公私之地。地方官府置若罔闻,视而不见。正因为如此,嘉兴民间对吴昌时微词颇多,时人常在背后以其外号“摩登伽女”呼之。
柳如是回到竹亭湖墅,先直接赶来宴会所在的清友楼。钱谦益、张溥等人均已离开去相送吴伟业,复社主要人物中只剩下贺顺在场。他正手摇扇子,在楼前来回徘徊,见到殷观国等人到来,忙道:“殷兄可算到了。”只简单朝柳如是点了下头,算是招呼。忽留意到对方脸上刀伤,不禁一愣,问道,“殷兄的脸怎么了?”殷观国道:“被人划了一刀。这事回头再说。郑公子人在哪里?”
贺顺一指楼上道,“尸首在二楼宴会厅中。我特意命人保护了现场,宴席还是原来的样子,没有动过。”
殷观国道:“我先上去看看。”黄鉴微一犹豫,也道:“我陪殷兄上楼。”
贺顺道:“隐娘,你先留一下。”又问道,“隐娘可有留意到这里有什么奇怪的地方?”
柳如是心道:“我才刚回勺园,你便当头问我这个问题,不是很奇怪么?”见对方不拿折扇,而是摇一把蒲草做的圆扇,与富贵公子的身份、派头极不相衬,微觉诧异,但料想贺顺绝不至于因此而发问。左右一望,便发现了端倪,问道:“为何不见郑森的那些侍从?”
贺顺道:“隐娘居然一眼就留意到了!这正是最奇怪的地方。郑森中毒倒下后,他的侍从听说没救了,便聚到楼外商议了一通,然后就要赶回福建向郑芝龙禀报,就尽数离开,一个人都没留下。”
柳如是道:“这可真奇怪。不过郑森是郑芝龙长子,将来是要继承郑氏王国的,他突然暴死在这里,手下人护主不力,生怕遭到责罚,抢先逃走也可是能够理解的。”
贺顺道:“不对。郑芝龙能有今天的地位,手下部属绝非常人所想的乌合之众。隐娘也知道郑森是长子,是郑氏未来的继承人,郑芝龙必定会挑选最心腹最得力之人来当爱子的侍卫,如何会像今日这般一听到少主暴毙,便立即做鸟兽散?”
柳如是蓦然醒悟,道:“贺公子说得不错。我见过侍卫长杨英几次,是个忠诚可信的人。他今日没来么?”贺顺道:“没有。不是杨英、施琅那些人,都是生面孔。除了有一个叫袁明的、就是之前我们在大士阁见过的那个福建同乡,其余几个人,我之前一个也没有见过。隐娘也觉得古怪吧?”
柳如是道:“岂止古怪。实在太不寻常了。”想了想,又道,“先上去看看再说。”贺顺忙拉住她,道:“楼上有死人,秽气重。隐娘大病初愈,还是先回西泠楼歇息得好。万一有个闪失,我可没法向钱公交代。”
柳如是道:“这是贺公子的心里话么?”贺顺松了手,沉默半晌,才道:“不是。我其实希望隐娘留在这里,帮忙找出凶手。娘子也知道郑森身份非比寻常。”
柳如是道:“报官了么?”贺顺道:“还需要报官么?嘉兴知府、嘉兴知县、秀水知县人都在宴席上。但郑知府不肯接这案子,称凶案发生在府城外,应该归巡检司管辖。”
郑知府即现任嘉兴知府郑瑄,他是福建福州人,崇祯四年(1631)登进士二甲三十九名,与张溥、吴伟业同年。其祖父和父亲都曾在北京开设学堂教学,教授学生数百人,桃李满天下,郑瑄因而遍交海内名士,人缘极好。他任嘉兴知府后,重视教育,兴修水利,深受百姓爱戴。其人更是难得的清官,为官清廉,一芥不取,生活清苦,妻子穿戴仍荆钗布裙。
正因为郑瑄是公认的好官,柳如是听说他推诿不理,颇有惊异。
贺顺道:“不过这也不能怪郑知府,听说他即将升任应天巡抚,如果因为这件案子栽个跟头,可就大大的不值了。”
竹亭湖墅位于南湖边上,郑瑄以其不在府城内不肯接案,嘉兴知县林之蕃、秀水知县李向中更不能接了。
柳如是道:“贺公子知会巡检司了么?”贺顺道:“暂时还没有。郑知府私下跟我说,这件案子先不要张扬得好,最好我们自己能找出凶手,直接交给巡检司。不然巡检司一开始介入,立即会封锁关卡要道,大肆盘查过往行人商贩,架势倒是做足了,对捉拿凶手却无半分用处。”
柳如是道:“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纸终究包不住火,今日参加的宾客不少,巡检司应该很快就会收到风声。”贺顺道:“所以我才希望隐娘能助一臂之力,尽快找到凶手。”柳如是道:“不必贺公子多言,我也会尽一分绵薄之力的。”
贺顺叫道:“隐娘……”柳如是道:“什么?”
贺顺想了想,最终还是摇头道:“没什么,不是什么要紧事,回头再说。”
柳如是便不再多言,上来二楼宴会厅。
清友楼专门作宴饮及招待客人之用,楼高两层,坐北朝南,稍微偏向西侧,以避庙宇、祠堂正南向之讳。南临南湖,湖上白帆卧波,湖边小桥茂树,远处楼阁朦胧可见,风景极佳。北面楼前空旷,搭有戏台,供戏班唱戏用。清友楼上梁之日,吴昌时曾命戏班在这里连唱一月大戏,轰动一方。
楼门入口处置有一块上好的昆山石,高丈许,方七八尺,下半状胡桃块,上半乃鸡骨石,色白如玉,玲珑可爱。此石原为云间一大姓所有,被书画大家董其昌称为“平生甲观也”,吴昌时花费八万两银子购得。
二楼宴会大厅名“招鹤”,南北两面均是围栏。北面可俯瞰整座勺园,更可观戏。南面则可观南湖风景,远眺至烟雨楼,大厅之所以取名“招鹤”,也是与湖心岛的钓鳌矶遥相呼应。
今日宴会,是专门为吴伟业举办的送别宴,规模不算大,可也不小,共开了六席。由于请了戏班唱戏,所以北面正中位置为主席。主人吴昌时临时有事去了京师,由张溥代充主人作主陪,主客自然是即将赴京的吴伟业。副陪则有钱谦益、钱士升。首席上的陪客还有嘉兴知府郑瑄、嘉兴知县林之蕃、秀水知县李向中,均是地方长官。另加一个郑森,刚好是八人。郑森能够上首席,并坐在吴伟业和钱谦益之间的座位,表面因为他是二人的爱徒及门生,但明眼人都知道这是看他父亲郑芝龙的面子。即使争强好胜者如复社公子侯方域,也不敢对这一座次安排有疑问。
郑森仰坐花梨座椅上,双手扶着扶手,头往后倾,眼睛瞪得滚圆,还张大了嘴,情形倒似个喝醉了酒的市井之徒。殷观国仔细看过一回,露出困惑之色来。
柳如是走过来问道:“殷公子可能看出他中了什么毒?”殷观国道:“从面相上来看,没什么明显的中毒迹象。黄兄,你为何一口咬定郑森是中毒而死?”黄鉴先是一怔,随即道:“旁人都好好的,就他出了意外,他又这么年轻,身强体壮,不是中毒是什么?”
贺顺道:“事情发生后,我已经派人用银针检验过,宴会的酒水、食物均没有发现有毒性反应。”
黄鉴道:“对了,刚才我还跟柳娘子提过,当日湖心岛寿宴,韩敬因了翻了几下戏折子而中毒。郑森中毒,会不会也是如此?”
贺顺摇头道:“这不可能。黄兄你也在席中,该知道今日贵客甚多,无论如何是轮不到郑森点戏的。张先生、两位钱公,还有郑知府都摸过戏折子,不都没事么?所以我怀疑郑森是有什么急性病,饮酒多了,突然发病死了。”
殷观国道:“这位郑公子身体强健得很,应该没什么病。不过我也看不出他中了毒。也许正如贺公子所言,他身患隐疾,酒凑巧成了诱因。可以找来他身边亲近的人问一问,看他是不是曾害过什么急病。”贺顺道:“他身边的侍卫全逃走了。”
殷观国愣了半晌,才道:“如此不是很诡异么?那么我倒觉得郑森极可能是被人毒害死的了。”
贺顺忙问道:“殷兄为何这样说?”殷观国道:“我也说不出什么理由来,这只是医者的直觉。”
柳如是道:“可殷公子适才不也说郑森没有中毒迹象么?”殷观国道:“天下奇药甚多,有些毒药毒性奇特,要过一阵子才会有症状出现。家祖书中记录云南大理有一种秘药孔雀胆,中毒者死后无任何异状,尸体也不会变坏,与常人无异,只有三日后尸体才会变成绿色。我们不妨等等看。”
贺顺道:“如果是中毒,为什么偏偏只有郑森一人中毒呢?”殷观国道:“也许郑森并不是在宴席上中的毒,而是早已被人下毒,而他自己浑然不知。拿孔雀胆举例,此药无色无味,中毒后两个时辰才会毒发,且死者根本看不出是中毒而死。”
黄鉴道:“那么会不会是郑森赴宴之前之前吃过什么饮食,他的侍卫猜到究竟,所以一起赶去追捕凶手了?”贺顺摇头道:“郑森身边的侍卫应该全部是训练有素的人,就算去追捕凶手,也会留人来应付郑森后事。你们想想看,若是官府到来,因查不出死因,势必会脱衣验尸,这是对郑氏极大的侮辱。”
黄鉴道:“贺公子没有知会巡检司,原来是为郑氏着想。郑芝龙知道了,一定会感激贺公子虑事周全。”
贺顺摇了摇头,忽然发现郑森脸上起了变化,忙叫道:“殷兄,你快看。”
殷观国闻声望去,却见郑森脸皮皱了起来,准确地说,应该是浮了起来。一时大为惊异。人死后由于血流不畅,加上身体脱水,肌肉会慢慢萎缩。这郑森的脸不是凹陷下去,而是变得圆润,堪称怪事。
贺顺失声道:“难道郑森果真中了什么奇药不成?”殷观国道:“不,不可能。就算是中了奇药,他人已经死了,死肉只会变成腐肉、烂肉,或是干肉、枯肉,我从来没听过会变成……”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说辞,干脆咬咬牙,伸手往郑森脸上摸去,轻轻一碰,便如火烫般缩了回来。
柳如是忙道:“怎么了?殷公子也中毒了么?”殷观国道:“没有,我没事。只是他的脸……好像……好像是一张皮。”
黄鉴本是手艺人,是刻工出身,出自号称“雕龙手”的歙县黄氏,不仅有一手刻版绝活儿,眼力也是绝佳,经殷观国一语提醒,立即留意到郑森颈中的异常,忙道:“三位先让开,让我凑近看看。”俯身查看一番,凝思半晌,忽伸出手去,往郑森颈中摸来摸去。旁人虽觉古怪,然触摸死人是大忌,他不避忌讳,必定是有所发现,所以也不阻止。
黄鉴摸了一阵,忽然叫道:“哈,找到了。”手上用力,竟将郑森的脸皮揭了起来。
柳如是等人各自惊呼出声,然而更诡异的是——那张郑森的脸皮揭开后,又露出一张脸来,虽眉眼跟郑森长得甚像,然脸形轮廓肤色却分明是另外一个人。原来这个人脸上戴了一张酷似郑森的皮质面具。
众人一时呆住,若不是亲眼所见,简直不能相信。
黄鉴笑道:“这郑森是假的,他那些侍卫也是假的。假郑森死了,他们知道会暴露,所以抢先逃走了。”
他意外识破内中关窍,得意非凡之余,这才明白为什么一向庄正严肃的郑森会突然变得轻薄起来,趁众人惊伤柳如是中毒时对姚淑暗行非礼之事,原来那时的郑森已经是个冒牌货了。
殷观国道:“可是这面具……”黄鉴道:“这面具摸起来跟人的皮肤并无分别,应该就是传说中的人皮面具。”
殷观国道:“人皮面具?是真的人皮么?”黄鉴道:“是真的。听说是从尚未腐烂的死尸上切下薄薄一层人皮,经过药浸火蒸消毒后,再配合活人的面孔制出。我只是小时候听村里的老公公提到过,想不到世上真有人会做这种东西。”
殷观国骇异异常,道:“这……这怎么可能?”柳如是道:“应该是真的。成化年间男扮女装的奸民桑冲,其实就是靠戴女子模样的面具行骗。他行骗十年,诱奸上百名妇人而不曾事发。又被男子视为女子,欲行不轨之事,足见其面具足以以假乱真,很可能就是黄公子说的人皮面具。”
成化十三年(1477)的盛夏,有一名叫桑冲的女子路过河北真定府晋州,天黑时,到秀才高宣家借宿。高宣见她弱不禁风的样子,动了恻隐之心,就同意留她过夜。高宣女婿赵文举当晚正好在赵家,见到桑冲长得妩媚婀娜,不由动了邪念。半夜,赵文举悄悄潜入南房,摸到桑冲的床上,企图强奸他。桑冲被惊醒了,就和赵文举扭打起来。赵文举体格健壮,三下两下就将桑冲摔倒,按在炕上,欲图不轨,伸手去摸桑冲的胸部时,发现没有乳房,一愣,再往桑冲下身一摸,却摸到男子阴囊,他立刻大惊大叫起来。家人一拥而入,将桑冲捉起来扭送到晋州衙门。原来那桑冲本是名身材弱小的男子,模样丑陋,无以谋生。他偶尔听说江湖上有个擅长易容之术的谷才,经常男扮女装,以教女子描剪花样、绣花为由,混迹于妇人群中,趁机行诱奸事。桑冲便千方百计地寻到谷才,拜其为师,学到其术后,遂打扮成妇人模样,在各地漫游行骗,专门诱奸美貌出众的女子。而被奸污的女子为了保住名节,包羞忍辱,不敢声张,桑冲由是屡屡得手,十年间共奸污一百八十二名女子。
桑冲一案广为人知,柳如是一提,贺顺便想了起来,道:“我记得这件公案。桑冲拜师学艺学了三年,这时间可不算短。想来这三年间,不独是学习女子绣术之类的本领,还要靠谷才为他制作一张面具。”
柳如是道:“但桑冲只是要打扮成女子,这个人却要装扮成郑森,难度可是大多了。”
贺顺道:“对,制作面具的人,必须得时时能接近郑森,才能依照他的样子做出一张面具。”他口中平静说得,但转眼看到桌上那张人皮面具时,心中有种说不出的恶心感,忙招手命侍从取来一只木盒,先将面具收进去,日后好作为证物。又问道,“黄兄,你是如何发现破绽的?”
黄鉴道:“江湖一点诀,识破不值半文钱。人皮面具再精致、再仿真,终究是人身上多了一层皮,会有接头之处。这个人本人肤色比面具略黑,发际处接头不明显,很难看出破绽,脖颈这里可是有一长道呢。他平日穿着交领儒服,遮住了大半接缝,只露出喉结下一点,倒是不明显,不容易留意到。但他现下仰坐在这里,脖颈全露了出来,那道接缝就明显多了。”
殷观国道:“不管怎样,还是黄兄眼尖。要不然为何我们几个都没看出来?”黄鉴也不谦虚几句,笑道:“这倒是。我是刻书的,往木版上刻字时,那刻痕一丝一缕,细若毛发,眼力劲儿全是磨砺出来的。”
柳如是沉吟道:“这个人也不知道什么来历,竟然能成功假扮成郑森,瞒过了这么多双眼睛。”黄鉴道:“这个假冒者和那些假侍卫,很可能就是刘香的人。不是很可能,我敢打包票就是。”
他张口就来,旁人大吃一惊。贺顺皱眉道:“黄兄说的刘香,是海盗刘香么?他不是死在南海了么?”黄鉴道:“远在紫禁城深宫中的皇帝都听到过刘香逃脱的消息,贺公子难道没有听过么?”
贺顺道:“可那毕竟只是传闻。”黄鉴道:“不是传闻,是真事。郑芝龙派了人追查这件事,他的手下已经确认刘香还活着。”
贺顺道:“你如何会知道?”黄鉴道:“当晚在大士阁,就是出了很多事的那晚。贺公子一度怀疑我杀了沈德符,我心中气愤,本来打算就此离去,但人一到松林中,心绪就平静多了,所以我干脆就在那里好好欣赏月光下的碑刻,无意中听到郑森和手下人的谈话。原来郑芝龙一直怀疑刘香未死,且是前兵部尚书熊文灿做了手脚,他派去监视熊家的人,意外发现真的熊文灿没死……”
他自己因为早听到这番话,吃惊劲儿已经过了。而且真正论起来,明代狱政黑暗,诸如钱谦益乡试案震惊朝野,相关人物徐时敏、金保元都能随意被人在刑部大狱中灭口,熊文灿以替身代死,其实也不算奇怪。况且熊氏一事,无论如何都不比发现人皮面具的奥妙更出人意料。因而他的语气相当平静,旁人却是瞠目结舌,难以置信。
黄鉴道:“是真的。熊文灿犯下欺君大罪,为了自己和全家老小活命,不得不将真相告知了郑芝龙的手下,说是刘香还活着,就藏在江南一带。当晚大士阁来了许多郑氏侍卫,其实是担心刘香对郑森不利,赶来提醒。我敢肯定,就是那晚,有人用了调包计,用这个假郑森换了真郑森。”
柳如是道:“黄公子是指那突然出现的福建同乡袁明么?”黄鉴点点头,道:“郑森本该跟我和李长祥李兄住同一间房,就算他自恃身份,也该单独住一间房,为何独独要跟萍水相逢的同乡同房?其实,那些侍卫在松林边遇到的少主人,是已经调过包的假郑森。所以他听了刘香人在江南的消息后毫无反应,只才装出发怒的样子,将好心赶来通知他的侍卫赶走了。”
贺顺听了经过,眉目森严,肃色道:“黄兄既知道了这些,尤其是前兵部尚书熊文灿伪死一事,为何不报告官府?”
黄鉴道:“郑芝龙也知道了这件事,他不也没上报朝廷么?他可是大明总兵,而我只是个小老百姓,听见这样一番不该听见的话,真恨不得自己没有听到过,还报告旁人做什么?”
他有意不说“报告官府”只说“报告旁人”。还觉得意味不明显,又刻意补充了一句,道,“贺公子其实是怪我当晚在大士阁没有告诉你,对吧?告诉了你,你们复社利用这件事大作文章,不定哪位阁老又能被罢官免职呢。”言下之意,亦是对复社干预朝政不以为然。
贺顺脸色愈发难看起来。柳如是忙道:“多亏今日黄公子在此,不然哪能发现这郑森居然是假冒的?黄公子,你可是帮了大忙了。”黄鉴道:“好说,好说。”
柳如是道:“假郑森意外被毒死,那么真的郑森又在哪里?”黄鉴道:“那还用说,当然是被刘香的人杀了。”柳如是道:“果真是被杀了的话,郑森尸首一定还在大士阁中,极可能就埋在袁明住过的那间厢房中。”
当晚变故连连,自大悲长老被发现死在方丈室中后,贺顺便派人封锁了大士阁。而次日清晨即有巡检司人马到来,戒备森严,袁明一方虽然跟随假郑森顺利离开,但绝不可能带着一具尸体出去,甚至因为大士阁不临水,连抛尸入南湖的机会都没有。如此,尸体很可能就地埋了,这是最好的掩人耳目的法子。
贺顺忙道:“我这就派人去湖心岛寻找。”柳如是道:“如果找不到,就表示郑森还活着,被关押在什么地方。”又道,“这个凶手,一定是跟郑芝龙有仇,将假郑森当作真郑森杀了,却想不到反而救了郑芝龙。贺公子,你赶快派人到南京去寻杨英,告知其真相。再派人赶去福建,知会郑芝龙。”
殷观国道:“杨英还会在南京么?他是郑芝龙的心腹,指派给郑森的侍卫长,假郑森能放心他留在身边么?说不定早寻机会将他杀了。”柳如是道:“不会。刘香跟郑芝龙有仇,千方百计找人冒充郑森,要对付的其实是郑芝龙本人。如果郑森身边的侍卫离奇死去,以郑芝龙的精明,他会不起疑心么?”
贺顺也道:“柳娘子说得有理。这个人煞费苦心地装扮成郑森模样,无非是要借这副皮肉去对付郑芝龙,或是要他的命,或是接管他的王国,或是两者兼而有之。这可是一个非凡的大计划,此人才刚刚起步,得步步小心,怎敢轻易除去郑芝龙派来的侍卫?”正待招手叫人,侍从忽进来禀报道:“杨英求见贺公子,称有急事。”
贺顺奇道:“杨英?可是郑森的侍卫长?”侍从道:“是的,小的上次跟随贺公子到烟雨楼,曾在大士阁中见过他。”
贺顺大喜过望,忙问道:“杨英现下人在哪里?”侍从道:“小的因为清友楼出了事,不知道贺公子要如何处置,所以先将他挡在北门外了。”贺顺道:“快,快请他上这里来。”又道,“隐娘,你当真是料事如神,杨英果真还活得好好的。”
黄鉴因为曾在大士阁听到郑森部下的谈话,虽并非有意,但颇觉不好意思,又因出语讥讽贺顺起了嫌隙,便道:“我先去西泠楼看看淑娘。”柳如是道:“好,黄公子轻便。请转告淑娘,我一会儿就回来。”
黄鉴刚走,贺顺便道:“殷兄不是外人,我便直说了。隐娘可有怀疑过黄鉴?”
第十章 铜台高揭,汉水西流
起初,她也觉得上苍不公,令天下有情人终不能成眷属,“悲夫同在百年之内,共为幽怨之人”。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她反而觉得空间的距离令爱人之间的情感得到了升华——虽知己而必别,纵暂别其必深。冀白首而同归,愿心志之固坚。苟两心之不移,虽万里而如贯。他心中有她,她心中有他,永不相忘,矢志不渝。
谁教春去也?人间恨、何处问斜阳?见花褪残红,莺捎浓绿,思量往事,尘海茫茫。芳心谢,锦梭停旧织,麝月懒新妆。杜宇数声,觉馀惊梦;碧栏三尺,空倚愁肠。
东君抛人易,回头处,犹是昔日池塘。留下长杨紫陌,付与谁行?想折柳声中,吹来不尽;落花影里,舞去还香。难把一樽轻送,多少暄凉。
——李雯《风流子·送春》
柳如是听贺顺说黄鉴可疑,满脸愕然,问道:“怀疑他什么?”贺顺道:“当日钓鳌矶和今日清友楼两起案子,黄鉴都在场,难道不可疑么?”
柳如是一愣,道:“两件案子同时在场的,又不止黄鉴一人。还有吴伟业吴学士,彭莱,郑……”本有意谈及郑森,忽想到今日清友楼之郑森是假冒的,便顿口不提。
贺顺道:“隐娘没有明白我的意思,我指的是吴学士受伤中毒这件事,当日案发时,只有寥寥几个人靠近过他的身子,黄鉴就是其中一个,对不对?”柳如是道:“可当日的事情已经弄清楚,是钱度用匕首误伤了吴学士,是谢三宾用毒锥刺中了他呀。”
贺顺道:“靴藏匕首,作为防身之用,这并不罕见。而袖藏兵器,只有处心积虑的人才会如此。当年黄宗羲一心要为父报仇,才在袖中暗藏尖锥。又如那被复社除名的钱度,也是无家可归,无处可恋,袖中藏着袖箭。谢三宾跟什么人有深仇大恨,以至在已有黄金匕首的情况下,还嫌不足,得在袖子中藏一把涂了乌头剧毒的尖锥呢?我一直觉得这里面有蹊跷,只是找不到谢三宾当面对质,也无从查证。”
柳如是道:“我明白贺公子的意思了,你是当日用毒锥刺伤吴学士的说不是谢三宾,而是黄鉴,对不对?而你的依据是,黄鉴当日接触过吴学士,这不是太牵强了么?贺公子自己也说了,只有处心积虑的人才会袖藏毒锥。可彼时黄鉴人在烟雨楼,是陪姚淑几人与我会面,他怎能预料到当日吴学士会到湖心岛?他又有什么理由要杀吴学士呢?”
贺顺一时无言以对,只得道:“我辩不过隐娘,但直觉告诉我,黄鉴很可疑。”
柳如是知道对方心高气傲,无非是恼怒适才黄鉴讥讽复社,怀恨在心,也不理睬,只道:“直觉也告诉我,谢三宾很可疑。”
贺顺道:“这是因为隐娘事先对谢三宾有成见。”柳如是道:“这也是因为贺公子适才对黄鉴有了成见。”
他二人争执不下,殷观国却陡然想起一件事来,忙道:“今日在玄妙观时,娘子也提过谢三宾用毒锥刺伤吴学士一事,那商贩不是一口否认么?那个人,虽然一身商贩打扮,行事也有些古怪,倒是个敢做敢当的男子。难道娘子不信他的话么?”
那名商贩为威胁柳如是就范,命属下用刀划伤了殷观国的脸,他倒也不记恨,反而替对方说话,实为难得。
柳如是道:“那位公子的话,我自然是信的。但问题是,这话是谢三宾告诉他的。谢三宾这个人说出来的话,我可是不信的。”
贺顺道:“你们在说什么?什么玄妙观、商贩的?”柳如是便大致说了今日为人劫持之事,又道:“是我连累了殷公子,害得他破面受了伤。”殷观国忙道:“我是大夫,会自己医治,不会留下疤痕而破相的,娘子放心。”
贺顺奇道:“谢三宾派了人用武力劫持娘子?”柳如是道:“嗯,他想要取回一本书册。事实上,我根本就没有拿过燕子居的任何东西。”
贺顺微一沉吟,即冷笑道:“什么书册能让谢三宾穷追不舍,多半是帐册了。听说他当年在山东监军,与主帅朱大典一道贪了不少钱财,不知道出于什么目的,他留下了一本帐册,大概也为了制衡朱大典吧。那本帐册对他而言事关生死,忽然不见了,当然着急得要死。”又见柳如是并不惊讶,这才恍然大悟,道,“原来隐娘早知道帐册一事。”
柳如是叹道:“我曾无意中在燕子居书房见过那本帐册。”贺顺道:“大概正因为如此,谢三宾才以为是隐娘你拿了帐册。”
柳如是道:“当日在大士阁,谢三宾曾当面找我索要,我已明白告诉他没有拿帐册,但他不信,这次居然还派人装扮成强盗,想要武力夺回。”
贺顺冷笑道:“而今谢三宾不比往日,无权无势,只徒然有几个钱而已。他又是钱公门生,哪里敢惹到娘子头上?这伙人,一定是江北总督朱大典派来的。你说那个商贩气度不凡,左一个‘勺园’右一个‘勺园’,很可能就是朱大典的长子朱万化。”
柳如是道:“朱万化?贺公子认得他?”贺顺道:“见过几次,他也来过勺园。此人英武果敢,极有其父之风,像今日这种冒充强调绑架之事,除了朱万化,再没别人敢做。”又道,“果真是朱万化的话,那么谢三宾告知他的话就可信了。”
柳如是道:“什么?”贺顺道:“就是谢三宾自称没有用毒锥刺伤吴学士一事……”正好侍从引着杨英上楼来,他便不再多言。
杨英急奔过来,先躬身行礼,然后急急问道:“我家大公子人呢?”
原来今日郑森赴宴后,就要返回福建成亲。杨英受命准备大船,亦跟来了嘉兴。他见侍卫许久不来通报郑森行踪,觉得放心不下,便赶来竹亭湖墅查看。谁料门前侍从只说郑森不在,也不说去了哪里。他一时发懵,不明所以,只得求见主事之人。
贺顺指着椅子上的死人道:“杨侍卫长请过来,看看这个人是谁?”杨英略略一扫死者,即道:“不认得,不过他穿的衣服是我家大公子的衣服。”
贺顺道:“这个人戴了一张面具,冒充郑森郑公子与我等同饮,半途中忽然死了。”杨英道:“可东林、复社中人大多见过我家公子,这个人分明跟大公子不像,如何能瞒得过这么多人?”
殷观国道:“这个人原先戴了一张面具,适才有人把面具揭下来了,所以你看着不像。但刚才的时候,那可是跟郑森公子一模一样,我们都以为是真的郑森死了,可是吓人一跳呢。”
杨英愈发糊涂起来,道:“公子到底在说什么?”
贺顺便大致叙述了经过,杨英“啊”了一声,忙问道:“这个人是假冒的,那么真的大公子人呢?”贺顺道:“我们推测你家公子多半已经遇害了,就是大士阁出了许多事的那晚。”
杨英又“啊”了一声,呆了一呆,又转头望了一眼死者,眼泪登时流了出来。
柳如是忙道:“也不尽然。贺公子已经派人去大士阁寻找尸首。寻不到的话,就表明郑公子还活着。”顿了顿,又道,“既然刘香一心要对付郑总兵,应该事先预料到假郑森有被识破的可能,那么他必定要留一手。如此推测,郑森公子活着的可能性极大。”
杨英立即又觉得有了希望,忙举袖抹了抹眼泪,问道:“那要怎么做,才能尽快寻回我家公子?”贺顺道:“刘香要对付的是郑总兵,杨侍卫长不妨立即派人知会他,让他有所提防。另外,你们不是已经派了人追查刘香下落么?”杨英道:“对。他人叫冯锡范,人还在江南。”
贺顺道:“冯锡范既然专门负责追查这件事,所知道的线索肯定比我们要多,不如召他来嘉兴,看是否能根据这冒牌货的线索找出刘香。如果郑森公子还活着的话,找到刘香,就找到了他。”
杨英道:“是,我这就派人去办。”又抹了一把眼泪,道,“之前施琅还悄悄告诉我说:‘大公子变得很有些怪。’原来他看出了一些可疑之处,可惜我根本就没当回事。”
柳如是道:“这事怪不得杨侍卫长,谁能想得到对头竟能李代桃僵呢?”又问道,“施琅人呢?”杨英道:“之前我派他回福建办事,人还未曾返回。”
柳如是与贺顺交换一下眼色,心中施琅既然发现了假郑森端倪,多半在路途中被杀了或是捉了。贺顺忙道:“杨侍卫长再派人沿施琅回去的路线追查,看是否有线索。”
杨英这次总算会意过来,“啊”了一声,道:“贺公子是说施琅已经……已经……”贺顺点点头,道:“施琅很可能已经遇害或是被捉。但杀人、绑人都非同一般,多半会留下线索。事不宜迟,杨侍卫长这就召集人手办事吧。”
杨英应了一声,走出几步,又想起了什么,回身指着死者道:“这个人……”
贺顺道:“这个人是刘香一伙,要对付的是郑总兵。而害死他的凶手也多半跟郑氏有仇。杨侍卫长放心,这件案子,就交给我……”转头看了看柳如是,又改口道,“交给我们几个来办。”
殷观国忍不住插口道:“你们郑总兵仇家还真多。不过杀死这冒牌大公子的人,也顺手救了你们郑大帅一命。不然的话,他能以郑森的身份瞒过你们这些心腹侍卫,瞒过不时常见面的郑总兵不也是轻而易举之事吗?”
杨英道:“是,是,好险,当真好险。那就拜托各位了。我家大船停在春波门码头,稍后我会派人来这里,好来回传递消息。”
贺顺道:“何须这么麻烦?杨侍卫长直接将船开来勺园码头就可以了。”杨英应了一声,匆匆下楼去了。
殷观国道:“贺公子,你答应了杨侍卫长要查找杀死冒牌郑森的凶手,我们要如何下手?死者没有明显的中毒迹象。即使他真的是中毒而死,可中毒的人只有他一个,也有可能是发生在赴宴之前。而他的侍卫全逃走了,根本无迹可寻。”
贺顺道:“我不这么认为。假郑森今日赴宴只是走个过场,重头戏在他冒充郑森真回福建成亲之时。他既然能瞒过杨英等人,也该是个谨慎之人,不会在大戏即将开场前贸然行事,他身边的同伙也是如此,所以赴宴之前中毒的可能性极小。如果是中毒,一定是发生在清友楼中。”
殷观国道:“可贺公子不是已经派人验过了么?这些食物、酒水并无毒物反应。而且在场这么多人,也只有假郑森一个人倒下呀。”
贺顺道:“隐娘怎么看?”柳如是想了想,问道:“郑森……不,是假郑森一直坐在这里,对不对?”贺顺道:“对,他的左手是吴学士,右手是钱谦益钱公。”
柳如是问道:“有没有什么东西,只有假郑森一人碰过、或是只有他一人吃过?”贺顺道:“没有。噢,我因为在邻桌作主陪,并没有坐在首席。具体情形并不是十分清楚。但在我看来,这是不可能的。”
殷观国道:“碗、筷、及酒杯,不是只有假郑森一个人碰过么?”
他身上随时带着一包银针,当即拈出来一根,沾上清水,往假郑森面前的餐具一一试探,然验过之后,银针还有银光发亮,毫无变黑迹象。甚至连假郑森的座椅都验了,还是没有反应。
今日酒宴极为丰盛,满桌菜肴尚有大半未动。贺顺见柳如是的目光盯在一盘鱼上,忙道:“噢,这是嘉兴本地习俗,鱼头朝向贵客,吴学士是今日主客,鱼头当然是向着它了。”
柳如是道:“这条鱼就摆在假郑森面前,从鱼体上残留的鱼肉位置来看,他似乎并未动箸。”贺顺道:“嗯,看起来只有钱公吃了两口。”
柳如是道:“可是这鱼却少了一只眼睛。”贺顺道:“呀,我想起来了,早几日闲谈时,吴学士曾提过福建人好食鱼,郑森的嗜好则更加怪异,不好鱼肉,独好鱼眼,说是自小在日本时便是如此。”
柳如是道:“这么说,郑森好食鱼眼是许多人都知道的事?”贺顺道:“至少南京国子监都传遍了。”顿了顿,又道,“可这人明明是假的呀。”
柳如是道:“这也不难解释。此人装扮成郑森之前,必然刻意研究了其言行举止、生活习性。既然郑森好食鱼眼众所周知,他必然刻意模仿,为的是不留下破绽。至于他今日在这里挑食鱼眼,有可能是习惯使然,也有可能是真的爱上了鱼眼。而凶手亦知道郑森篇好鱼眼一事,有心利用了这一点。”
贺顺听说,忙命侍从去捕捉负责为今日宴席做鱼的厨子。殷观国忙用筷子将另一只鱼眼掏出来,小心地放在盘子上,用银针触碰,却没有变色。他想了想,又用针挑破了鱼眼表面一层鱼泡似的薄膜,薄膜刚破,银针尖便立即变得乌黑!
原来下毒者深知郑森嗜吃鱼眼的习性,事先将鱼眼掏出,浸泡在毒药中。泡制好毒鱼眼后,又精心在外面裹制了一曾薄膜,再才将鱼眼塞会原处。之所以如此,既有不愿意毒药扩散、伤害无辜的因素,更多的则是想要逃脱事后追查。如果不是殷观国得到人皮面具的启发,突发奇想地想到鱼眼外可能还有一层薄膜,谁又能发现里面的玄机呢?
贺顺见状,耸然动容,“嘿嘿”了两声,道:“佩服!佩服!”
柳如是道:“既然投毒凶手如此费尽心机地掩藏痕迹,那么泡制鱼眼的应该不是什么难得的毒药,为何这假郑森身上没有任何中毒反应呢?”
殷观国道:“是啊,这也是我想不通的地方。”百思不得其解。
正好侍从上来道:“钱公回来了,马上又要离开,请柳娘子下楼一见。”
柳如是便急急赶下楼来。暮色正浓,钱谦益站在楼前戏台边徘徊,一见她出来,便迎上前来,急急道:“朝廷马上要起用东林党人,老夫有要事,要跟张溥一道赶去淮安。不过你我婚期不变,河东君大可放心。”
柳如是道:“这么急么?竟是一晚都不能多留。”钱谦益道:“河东君也知道张溥那人的脾气,而今东林、复社掌权在即,他是一刻也等不及。加上出了郑森在清友楼暴毙这件事……”
柳如是忙道:“我还来不及告诉相公,揽鹤厅中死的郑森是假的,是有人冒名顶替。真的郑森生死未卜,下落不明。”
钱谦益惊讶异常,听了大致经过,跌足道:“居然有这样的事!老夫今早才收到郑芝龙的亲笔信,邀请老夫去福建参加郑森的大婚之礼。席上,老夫还跟郑森谈起了这件事。想不到他竟然是冒牌货。”又问道,“郑森活着的希望有多大?”柳如是道:“大概有七成。贺公子已经知会了郑森的侍卫长,目下正在全力寻找他的下落。”
钱谦益道:“郑森是老夫的得意门生,老夫本该留下,可惜……”柳如是道:“相公请放心去办事,这里有我,我一定会竭尽全力,协助贺公子处置好勺的园事。”
她说得甚是平静,却令人感到了一份力量。钱谦益本是焦灼的心立即宽慰了下来,道:“辛苦河东君了。”柳如是道:“我与相公已然订亲,不分彼此,东林的事即是我的事,当然要尽力。”
钱谦益道:“唉,张溥原先的意思,我们先一道赴淮安,找到他要找的人,商议好一些事宜后,再由老夫亲自赶赴福建向郑芝龙解释郑森暴毙一事。现在看来,计划要变更了。”
他虽仕途不顺,毕竟文名满天下,是不少达官贵人争相结交的对象。早在郑森来江南正式拜他为师前,他便与其父郑芝龙有交情,虽未正式谋面,然每每生辰,他都会送诗文到福州道贺。当初内阁首辅温体仁指使绍兴师爷张汉儒上书告发,其中一条罪名便是往海外私贩人口,暗指他与郑芝龙勾结走私人口渔利。这自然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但也由此证明他钱谦益确实与郑芝龙交情不菲。
柳如是道:“这件事,要尽快让张溥知道才好。”钱谦益道:“嗯,好,老夫这就赶去告诉张溥。他的座船已然出发,我再不走,可就追不上他了。”柳如是道:“那好,我送相公上船。”
嘉兴河道、湖泊交错纵横,是典型的江南水乡,无论大户小家,大都临水而居,“窗外闻橹声,门前连市井”,出门则以船代步,一个个形状各异的码头便成了水乡特有的风景。竹亭园码头用大块大块的青色长条石砌成,呈半圆状,岸边挂满彩灯。正有仆人在举火燃灯,一盏一盏的纱灯渐次亮起,与南湖湖水交相辉映,煞是夺目。
柳如是、钱谦益一道来到竹亭园码头。相携登上钱氏的大游船。钱谦益熟知柳如是禀性,料想她要赋诗作别,已命家奴准备好笔墨纸砚。柳如是进来客舱,果然先走到案桌前,微一沉吟,即龙蛇飞舞。诗云:
梦里招招画舫催,鸳湖鸳翼若为开。此时对月虚琴水,何处看云过钓台。
惜别已同莺久驻,衔书应有燕重来。只怜不得因风去,飘拂征衫比落梅。
往怀中取印章时,随手掏出来的却是一方“问郎”,正是当年松江才子李待问送给她的私人名章。她微一沉吟,便将其递给一旁的仆人,道:“你拿了这方印去松江,送还给李待问李公子。”仆人应了一声。
钱谦益佯作不见,拿起纸笺读了一遍,道:“好个‘惜别已同莺久驻,衔书应有燕重来’。”顿了顿,又道,“携手期弦望,沉吟念陌阡。暂游非契阔,小別正流连。即席留诗苦,当杯出涕泫。茸城车坜辘,鸳浦棹夤缘。去水回香篆,归帆激矢弦。寄忧分悄悄,赠泪裹涟涟。迎汝双安桨,愁予独扣舷。从今吴榜梦,昔昔在君边。”
柳如是笑道:“确有‘即席留诗苦’,并无‘当杯出涕泫’。”钱谦益呵呵一笑,道:“六月初七,老夫必乘画舫来嘉兴迎娶河东君过门。”柳如是道:“那好,我日夜盼着相公早日到来。”道了一声“珍重”,便下了船,头也不回地去了。
钱谦益门生许经亦在旁侧,迟疑道:“恩公当真决定要以嫡妻之礼迎娶河东君么?”钱谦益道:“老夫已经决定的事,还能是假的么?”
许经道:“这可是冒天下之大不韪,恩公认为值得么?”钱谦益凝视着柳如是纤细瘦小的身影消失在绿树后,道:“值得,当然值得。”
柳如是离开码头,刚进园子,便见到月门灯下站着一名中年男子,古雅温润,眉宇间蔚然深秀,嘴角含着浅浅的笑容,却是陈子龙。她立即顿住脚步,不敢走过去。四目交汇,默默无言间,已胜过万语千言。
还是陈子龙主动走了过来,问道:“隐娘一向可还好?”柳如是道:“很好。卧子也是来参加送别宴会的么?”陈子龙点点头,道:“我有公务缠身,来得迟了,到的时候正好遇到张溥他们离开,所以一道去送了吴伟业一程。我这就要回绍兴了,心中还是放心不下隐娘,想来看一看你。”柳如是道:“嗯,多谢。我很好。”
陈子龙踌躇着,终于还是说了出来,道:“听说钱公不日就要迎娶隐娘,是真的么?恭喜了。”柳如是道:“多谢。”
陈子龙道:“隐娘来到嘉兴,是因为嘉兴是你故乡,你预备从嘉兴登船出嫁么?”柳如是叹道:“卧子,世间知我心意者,莫如你。”
她初来嘉兴时,旁人都说她为躲避谢三宾而重投复社领袖张溥怀抱,迄今坊间仍以这一流言最盛。而她与陈子龙几年未见,他却立时能猜中道她的真实心意。
陈子龙道:“你虽籍贯嘉兴,但其实在松江的日子最长。论起来,松江才是你的故乡,你一向也是如此自诩。所以,你该从云间出嫁才是。”
柳如是极是意外,问道:“你……你不在意么?”陈子龙道:“我当然在意。不过隐娘能有个好归宿,我替你高兴还来不及。你忘了么?当年你答应过眉公,出嫁时一定要风风光光,请他老人家做证婚人的。”
柳如是道:“好,我答应你,我一定从松江出嫁。”脸上带着甜美的微笑,一行泪水却缓缓从眼眶滑落。
二人深意浓时,有“满庭清露浸花明,携手月中行”的浪漫;被迫分离后,则有“当日香尘归后杳,独立斜阳人自老。不须此地怨东风,天涯何处消魂少”的怀念。只是毕竟已经是几年前的事,时隔这么久,再度重逢相见时,竟然还有当日在松江佘山初遇时的悸动。
她未再多说什么,擦身而过,缓缓地离去。而他徒然伸了一下手,却最终没有留住她的勇气。
紫燕翻风,青梅带雨,共寻芳草啼痕。明知此会,不得久殷勤。约略别离时候,绿杨外、多少销魂。才提起,泪盈红袖,未说两三分。纷纷,从去后,瘦憎玉镜,宽损罗裙。念飘零何处,烟水相闻。欲梦故人憔悴,依稀只隔楚山云。无过是,怨花伤柳,一样怕黄昏。
短暂相逢之后即是契阔离别,此后万水千山,消息难通,一切可能如烟水一般迷茫。唯一能做到的,只是在花柳季节的黄昏时分互寄相思。而这相思里,又必然伴随着感伤。
柳如是重新回到清友楼时,天色已经黑定。楼里、楼外灯火高照,依旧如往日一般光鲜明亮。
进来时,正好大厅遇到管家向贺顺禀报,说是负责做鱼的厨子出去买鱼了,要过一会儿才能回来。
贺顺问道:“这厨子是什么来路?”管家道:“是新来的,小名叫阿三。”
贺顺道:“姓什么?”管家道:“他说他自小流落,无名无姓。”
贺顺道:“如此,你便相信了他?”管家道:“阿三看着很老实本分的样子啊,跟南湖上打鱼的渔夫没什么分别。”
贺顺道:“他一定是自己寻上门,称想找事情做吧?”管家道:“是啊,他是自己寻来的,自称会做鱼,想留在厨房做事。因为最近正好缺雇工,小人心想即使他鱼做得不好,招进来洗碗打杂也是好的,所以就收留了他。哪知道一试之下,阿三当真能做一手好鱼,遂提拔他做了厨子。”他见贺顺语气怪异,觉察到有所不妥,问道,“阿三……可是犯了什么事?”
贺顺冷冷道:“他往鱼眼中下了毒,你说算不算犯事?还好阿三只是想要杀郑森一人,不然他往鱼中下点料,今日多少重要人物都得中毒死了。”
管家闻言,双腿一软,跪倒在地,连连磕头道:“是小人的错,是小人的错。”
贺顺喝道:“磕头有什么用?起来!你立即带人去市集,将阿三抓回来,将功赎罪。”管家道:“是,是。”忙不迭地去了。
贺顺转头看到柳如是神色有异,微微一愣,即明白过来,问道:“隐娘可是见过子龙兄了?”
柳如是点点头,道:“贺公子之前不肯告诉我卧子来了嘉兴,是怕我有情绪,影响了帮你破案么?”贺顺倒也坦白,承认道:“是有这个意思,隐娘的心果真是太湖石做的,玲珑剔透,什么事都瞒不过你。”
柳如是心道:“我要是有一颗石头心,倒是好了。”轻喟一声,随即正色道,“我已经将假郑森一事告知钱公,钱公自会转告张溥,贺公子不必另外派人了。”
贺顺摇头道:“隐娘出去的时候,我已经派人乘坐快船去追张先生,应该能比钱公快。”
柳如是道:“贺公子怎么独自下来了?殷公子人呢?”贺顺道:“殷兄在上面验尸。”又补充道,“现下看来,应该就是这个厨子阿三往鱼眼中做了手脚,但假郑森又没有中毒迹象,殷兄怀疑另有蹊跷,必须得验尸才行。可这件案子涉及到的机密太多,暂时不能报官,所以只好请殷兄勉为其难。隐娘,我还有事……”
复社每每有事,最后留下来收拾乱摊子的总是贺顺,柳如是颇同情他,便道:“这里有我,贺公子自去忙。”贺顺道:“多谢。我去去就回。”
柳如是便自行上来二楼,却见假郑森平躺在地上,殷观国正蹲在一旁寻找着什么。她本有意走过去帮忙,忽见假郑森被剥光了衣服,精赤着身子,急慌忙转过身去。
等了好大一会儿,忽听见殷观国欢声笑道:“找到了!找到了!”柳如是问道:“找到什么?”
殷观国回头看了一眼,忙取过衣服,分别盖住假郑森的身子,只露出后背一块,招手道:“隐娘可以过来了。”指着后倍靠近右肩一处黑点道,“娘子可曾见过这个?”
柳如是道:“这是什么?是黑痣么?”殷观国道:“锥伤啊,口径跟吴学士身上那处一模一样。噢,当时吴学士身上还有一处刀伤,与锥伤重叠在一起,可能娘子记不起来了。但我画过伤口图样,记得很清楚。”
柳如是惊呼一声,问道:“那么这黑色表示锥上有毒?”殷观国道:“正是。依我推测,假郑森先吃了鱼眼,之后凶手从他背后经过,用毒锥透过椅子靠背的镂空处扎了他一下。假郑森虽然中毒而死,然而两种毒药毒性不同,互相抵消了症状,他身上便没有。”
柳如是道:“这便是以毒攻毒么?”殷观国道:“是的。娘子今日问过的嘉兴名医杨得春最擅长此道,专以毒药来医治毒疮,治愈者十之八九。”
柳如是道:“鱼眼凶手是化名阿三的人,毒锥凶手……”殷观国道:“这名凶手人就在揽鹤厅中,要么是宾客,要么是上菜的仆人或是婢女。比较起来,后一种可能更大。一是下人走来走去不易惹人起疑,二来今日在座的宾客不都是东林、复社人士么?谁会想杀郑森呢?”
柳如是胸口“咯噔”一下,心道:“不,也有宾客不是东林、复社的。难道真如贺顺所言,凶手是……是……”
忽听得南面围栏外有人扬声叫道:“吴昌时,你出来!”
柳如是闻声走到围栏边,却见一只小船停在楼下水面上,一名二十来岁的长袍男子站在船头,对着清友楼指手画脚。最可笑的是,那男子手中提着一壶黄酒,往嘴里灌了两口,又道:“你……你家那么大,偏偏还要占我家的地……你……你这个摩登伽女……”竟是趁着酒兴来骂吴昌时泄愤的。
正好贺顺重新上楼,走过来看了一眼,皱眉道:“又是这姓曾的!”
原来那男子姓曾,名叫曾不凡,就住在隔壁,算是近邻。吴昌时最近花费巨资扩建竹亭湖墅,围墙建在了曾不凡的地上。曾不凡一向对勺园中歌舞不断很是不满,见吴昌时居然将围墙推到了自家地上,便愤然上门理论,要求退地。吴昌时漫不经心道:“垣在尔基,即尔垣矣,何必争!”意思是围墙打在你加地上,你就当是你的围墙好了,还争什么啊。地当然是不会还的。曾不凡怒而告官。吴昌时还未做官时便雄霸一方,地方官员尊其为师长,步入仕途后更是不可一世,官府哪,只是拒不受理。曾不凡难消心头之气,便时常晚间灌上两口黄酒后,乘船来到清友楼下叫骂。不过他究竟是读书人,不好意思骂出污言秽语来,来来回回就是那几句话,贺顺等人耳朵都听出茧子来了。
侍从问道:“要小的下去将他赶走么?”贺顺摆手道:“不必,随他去吧。”又对柳如是解释道,“每次这姓曾的灌两口黄酒后,都会趁着酒兴来清友楼下喊叫,叫一阵就自己走了,不必理他。”
柳如是心道:“明明是吴昌时不对,还好意思理会么?”
贺顺又道:“有一个好消息是,大士阁厢房中未发现尸体。”柳如是道:“太好了,不管刘香那伙人是如何将郑森带出湖心岛,这说明他还活着。”贺顺点点头,道:“杨英的船刚刚到了,我已经知会了他。他亲自带人往福建方向去追踪刘香了。”
这是显而易见的事,假郑森既已暴露,刘香必定铤而走险使出明招儿,直接用手中的郑森来威胁郑芝龙。
贺顺道:“派去的侍从,还特意向大士阁僧人打听了借住在厢房的袁明。僧人明净说起初与袁明一道来的有好几个人,除了袁明外,其余个个都戴着竹笠,看不清面孔。他们捐了一大笔香油钱,称喜爱湖心岛景色,想多住几日。袁明独自住了一间,其余人分住在另外两间。有一间房,从来不让旁人进去,茶饭饮食等都是送到隔壁房中,再由同伴送进去。”
柳如是道:“那么,假郑森一定是藏在那间房里了。只是他们如何能知道郑森一定会进大士阁?”
贺顺道:“某日明净去送水时,曾无意中听到袁明在与人谈论郑森。这些人应该早打听到郑森会随吴学士来嘉兴,而嘉兴必游之地是烟雨楼,郑森头一趟来嘉兴,必然会上湖心岛游览,遂事先住进大士阁中守株待兔。却想不到老天爷大大帮了忙,郑森当晚竟住进了大士阁中。”
柳如是摇了摇头。仇恨到底有多大的驱动力量,才能令人如此设心积虑、不择手段?
她正当青春年华,所谓阅世经历,也不过是比平常女子多了几分风尘、多了几段情缘而已,当然难以理解深仇大恨的真正意义。日后当她最爱的男子被人割下头颅、高悬示众的时候,她才明白那是一股无法抑制的热流,深切的伤,深切的痛,深切的悲,深切的怨,非但令人就此沉迷于复仇,且不再有任何自身安危的顾虑。
曾不凡还在楼外声嘶力竭地叫喊。柳如是却陡然想起一事来,转头问道:“殷公子,通常人在饮酒后容易亢奋,胆子也比平日大,对吧?”殷观国不解其意,答道:“是啊,通常都是这样子的,因为酒对人体有刺激作用。”
柳如是道:“那么,有没有类似酒的这种药,给人一下,人立即,行为异常,旁人看起来难以理解?”殷观国笑道:“当然有,这类药还不少呢。娘子问这个做什么?难道想给曾不凡下药么?他已经有黄酒助兴,不需要更多药力了。”
柳如是也不理睬他的玩笑,道:“殷公子可还记得当日在大士阁中,你为吴伟业吴学士验伤,吴学士提到他左腕上有个红点?”殷观国道:“记得。不过那处红点没有毒性,我当时以为是虫子咬的……”蓦然意识到柳如是的话外之音,愣在那里。
贺顺忙问道:“隐娘认为吴学士腕上的红点是人为刺的,上面涂了能令人激动兴奋的药?”
柳如是点点头,道:“当日谢三宾来找我索要书册,我看到他的右手腕上也有这样一处红点。一个是左腕有红点,一个是右腕有红点,这难道仅仅是巧合么?”贺顺道:“不是巧合,是有人站在他二人边上,拿什么东西分别往二人手腕上刺了一下。”
当日在烟雨楼前,吴伟业和谢三宾莫名争执,直至动手争斗,事发时为旁观者所不解,事发后吴伟业及谢三宾本人也不能解释当时为何会突然失态。如果像柳如是所推测的那般,是有人用药力迷惑了二人本性,那么便好理解了。
殷观国道:“可这种药药力有限,中药后因为焦躁而立即发作,药力也只能持续一小会儿。”
柳如是道:“那么一定是谢三宾上前扯住吴学士后,有人从旁边靠近二人,趁纠缠不清之时用针锥之类的东西往二人手腕上刺了一下。药力很快发作,事态遂一发不可收拾。”
贺顺道:“莫非又是那钱度,想挑其争斗,他才好趁乱下毒?”柳如是道:“贺公子,恕我直言,这个人不是钱度,而是彭莱。”
当日因为发生命案,吴伟业和谢三宾的情形被证人反复讲述过,谢三宾与吴伟业起争执的时候,只有彭莱靠近过二人。
贺顺愣了一下,随即眉头深锁,半晌才道:“隐娘这么一说,我倒是想起来了,有一次张先生做了一个惊人的决定,旁人劝他,他就莫名其妙地大发脾气。我见过他不停地挠手背上一个红点。莫非那次也因为药力所致?”
柳如是道:“那就愈发证明是彭莱了。他是张溥心腹侍从,能够轻而易举地在他身上下药。彭莱人在哪里?”贺顺道:“他跟在张先生身边,正在去淮安的路上。”他是果决之人,事关复社安危,即使只有疑点,也要立即将嫌疑人隔离起来,细细审问清楚,忙道,“我这就派人追他回来。”招手叫过侍从,低声吩咐了几句。
那侍从道:“彭莱是张先生心腹,张先生不肯放人怎么办?”贺顺道:“就说事关假郑森案,非得彭莱回来协助不可。”侍从遂应命去了。
贺顺还是想不通彭莱的动机,道:“彭莱跟随张先生已有数年,张先生对他甚为倚重,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如果他是朝廷派来的奸细,想在关键时刻用药力影响复社决策,这倒还说得过去。可当日吴学士跟谢三宾争执,吴学士是我复社中人,谢三宾出自东林钱公门下,都算是自己人,他又有什么必要用药力挑起二人争斗呢?这种手段说起来实在幼稚可笑,正如黄鉴所言:‘江湖一点诀,识破不值半文钱。’他每多用一次,暴露的风险就增加一分。”
柳如是道:“之前我对贺公子、还有钱公、张溥都说过,有人告诉我,说是女真皇太极采纳降人沈文奎之计,派了奸细混入京师,专门挑拨大明朝廷党派相斗。”
贺顺道:“我记得,那是徐霞客徐先生临终前托王微娘子转告钱公的,因为隐娘和复社东林的关系,王微便直接告诉了你。隐娘是说彭莱就是皇太极派来的奸细么?我觉得不大可能,即使要使离间之计,也应该将奸细放入京师朝堂啊。”
柳如是道:“这就是我一直在劝钱公、张溥的话。贺公子可能觉得不中听,可事已至此,我便直说了吧。自万历以来,数十年间党争激烈,参与党派有宣党、浙党、阉党等,一边对手走马观花,另一边则是东林,始终维系不变。而今东林势衰,复社又接过了党争大旗。一边对手先后是阁老温体仁、薛国观,另一边则是不变的复社,一切仿若历史重演。稍有点眼光的人,便能看出东林、复社才是党争的关窍。试问贺公子,换作你是女真人,是将奸细放在京师好呢,还是放在复社腹心好?”言下之意,无非是指斥复社是党争的积极参与者,对朝政败坏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贺顺一时答不上来,沉默了许久,才道:“一旦复社执掌朝政大权,自然会完完全全地摒除党争。”
柳如是不无嘲讽地道:“所以这次复社才会尽弃前嫌地与阉党合作,搞垮薛阁老?”
话不投机,气氛陡然一变。柳如是受托于李长祥后,曾多次规劝张溥不要再干涉朝政,非但没有任何效果,还被斥为妇人之见。此刻她见贺顺亦是一副全不以为然的表情,便觉得索然无味起来,道:“天色不早,我先回西泠楼了。”又谢道,“殷公子,多谢你今日陪我出门见客,还连累得你受了伤。真是不好意思。”
殷观国忙道:“娘子哪里的话。是我先被贼人捉住,娘子寻我不着,才坠入了圈套。”柳如是道:“改日我再置宴为殷公子压惊。”
殷观国家在城中,回家还有一段水路。贺顺道:“殷兄今晚干脆就留下来,和我作个伴。”又派仆人提灯送柳如是回西泠楼。
送走柳如是后,殷观国问道:“这也是我不明白的地方,复社都是堂堂正人君子,为什么要跟阉党联合呢?”贺顺道:“这其中,自然有不得已的苦衷。”
所谓“不得已的苦衷”,实则与当今皇帝大力宠信阉党有关。崇祯皇帝即位后,果断诛杀了大宦官魏忠贤及其党羽,表面铲除阉党势力,令天下人欢欣鼓舞,其实就宠信太监而言,他比前朝任何一个皇帝有过之而无不及。崇祯为人多疑,不信任大臣,只能倚靠宦官,当时辽东危局日甚一日,中原之乱又久不平,愈发有意将宦官置于要地,好就近监视大臣。工部员外郎骆方玺窥测帝意,上书道:“陛下即位遂置魏忠贤于大戮,岂为溺情阉宦,不过外廷诸臣无一可用而借才及之。人臣感激恩遇皆知仰报,何论内外。若内臣蒙恩受重任,孰不欲弃捐顶踵以酬陛下。”此奏疏大合崇祯心意,很快下诏以太监曹化淳提督京营戎,以太监李明哲提督五军营,杜勋提督神枢营,阎思印提督神机营,郑良辅总理京城巡捕,于是军中要职尽为宦官担任。
更有甚者,崇祯改封东厂提督为总督,虽一字之差,但东厂声价陡增。有大臣上疏指出弊害,崇祯充耳不闻。而厂卫亦恣意妄为,无孔不入,令人闻风丧胆。吏部曾推荐某人出任知府。崇祯皇帝不同意,说此人因买茶不称心而将奴仆的头敲破,这样的人,怎能治理一府百姓?吏部进行调查后,发现果有其事,震撼之余,亦是惊恐难安,深宫中的皇帝连这种琐事都一清二楚,可见厂卫侦缉之周密。
皇帝如此信任阉党,阉党便对其决策有极大的影响力。温体仁、薛国观先后倒台,阉党在其中出了大力。复社自成立之日起,便如逆水行舟,不迎风而上,将有灭顶之灾。如果不是张溥决意与阉党联手,又怎能援立内阁首辅,以彻底摆脱政治危机?
殷观国到底不是复社中人,贺顺不便对其明言,只轻叹一声,道:“去睡吧。”
柳如是由仆人相送,径直回来西泠楼。刚到院门,婢女小楼听到动静,摇着香扇迎了出来,先禀告道:“黄娘子的姊姊生了急病,黄娘子和姚娘子都赶去放鹤洲朱家了。本想顺道跟柳娘子打声招呼,可侍从说清友楼出了人命,最好不要过去,只得作罢。两位娘子让婢子转告柳娘子,怕是今晚不得回来了,让娘子不要等她们。”
柳如是本想今晚便与黄媛介商议向朱家借《明史》一事,想不到其姊黄媛贞却生了病,心道:“这样也好,我明日一早便去放鹤洲探访黄媛贞,当面提借书一事。”便打发仆人回去,掩了院门进屋。
小楼打了水,服侍柳如是洗漱,又奉上茶水糕点,这才问道:“娘子今晚还要写文章么?婢子这就去为娘子磨墨。”
柳如是满腹心事,当然不会立即就寝,可也不愿意耽误小楼歇息,道:“你先去睡吧。”她打发了小楼下去,自己随意吃了两块点心,这才来到书房。
吴昌时出身富贵,性好奢侈。这西泠楼中的陈设亦是极尽铺张之能事,如家具是产自嘉善西塘张成、杨茂两家的雕漆器,摆设则有魏塘朱华玉制作的银槎杯、张鸣歧所制铜炉、黄元吉所制锡壶,均是嘉兴著名手工特产,精美绝伦,巧夺天工,无不显露出主人的豪阔。
柳如是走到雕花书桌前,先打开花梨木盒,取出一块四眼端砚。砚高五寸,厚一寸,宽三寸八分,质地极为细腻,上面有云状花纹,四眼作星月形排列。砚背刻铭文曰:“奉云望诸,取水方渚。斯乃青虹贯岩之美璞,以孕兹五色铒戴之蟾蜍。”下隶书小字“蘼芜”款,有阴文“如是”长方印。
这是柳如是与陈子龙分手后,陈子龙托人送给她的一方砚台,每每于辗转流离中,睹物便能思人。起初,她也时常对砚流泪,觉得上苍不公,令天下有情人终不能成眷属,“悲夫同在百年之内,共为幽怨之人”。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她反而觉得空间的距离令爱人之间的情感得到了升华——虽知己而必别,纵暂别其必深。冀白首而同归,愿心志之固坚。苟两心之不移,虽万里而如贯。他心中有她,她心中有他,永不相忘,矢志不渝。就像风雪中傲然怒放的寒梅,愈远愈清,愈久愈烈。如此,才是最好的相知相许,岂不远远胜过举案齐眉、相敬如宾?
再回想当年她与张岱在泖水分手时的约定。如果张岱也如那些复社公子一般追求她,她早已经是他的人,那么今日又会是什么局面呢?反倒是再未谋面,一份羁绊眷念永系心间,足慰平生。张岱当真是个奇人,她生平阅人无数,心目中最杰出男子之首位,除了张岱,别无人选。他是富贵公子,尽情追逐红尘中的繁华与享受,却有一双洞悉世事人情的眼睛,从未真正迷失过。她真正的挚爱,自然是云间陈子龙,但在她心底深处,一直认为张岱是她的初恋。她始终不能忘记与他携手松江的情景。也许,令人难忘的,并不真的是初恋情人,而是情窦初开的别样情怀。
也不知道出神了多久,直到手臂有些酸软,柳如是才回过神来。她叹了口气,终于将蘼芜砚放回木盒中,重新盖好。忽看到书堆上有一封信,上面写着“柳娘子亲启”五字,书法甚差。随手拆了,却是她以前的使女荷衣写来的。
荷衣早已嫁给了小厮勇夫做妻子,夫妻二人在盛泽开了一家小店,开开心心地过着小日子。信中简略说了一些家常,又提及勇夫乘船出去采办物资时,曾见过一名模样酷似景三的男子,追过去时,却又不见了踪影。末了荷衣特别提醒柳如是,说是吴江一直有谣言说,是柳如是害死了周道登,有人要找她报仇。
这类谣言,柳如是早有所闻,以前就未太当回事,而今周道登已经死了近十年,她即将再披嫁衣,又如何会放在心上?当即将信放下,目光无意中落在“景三”上,蓦然想起一事来——今日往鱼眼中做手脚的厨子,小名是就叫阿三呢?会不会就是景三?当年在松江与郑芝龙亲弟郑芝虎一番恩怨后,白面、景大等人被杀,师徒中只有景二、景三跳水逃脱。难道是景三想报仇,又因郑芝虎已被刘香所杀,尸体抛入南海,尸骨无存,便将仇恨转嫁到其侄子郑森身上?
一念及此,急忙起身,预备赶去园中告知贺顺。冷不防在门前撞到一人,吓了一跳,定睛一看,却是黄鉴。
柳如是问道:“淑娘去了放鹤洲,黄公子不知道么?怎么还在这里?”黄鉴道:“淑娘不在,我就不能来找柳娘子么?”
柳如是认识黄鉴已经有好些年,这个人虽然有些怪异,但绝对不是什么轻浮浪子,而且他极爱姚淑,根本不将别的女子放在眼里。一时疑惑不已。却见对方目光炯炯,紧紧盯着她,人也挺身挡在面前,不肯让开。那一刹那,她看到他的眼睛,便明白了——
正如她之前所想到的那般,黄鉴便是毒锥凶手。适才在清友楼,殷观国说宾客都是东林、复社人士,没有杀郑森的动机,她立即想到了黄鉴。他不仅仅符合非东林、复社这个条件,而且正如贺顺所言,两起毒锥案发生时,他都在现场。这是非常关键的一点,不由得人不怀疑。只是她尚不及说出来,便被楼下曾不凡的大呼小叫打断,反而由曾氏灌黄酒壮胆得到提示,怀疑彭莱便是女真人安插在复社内部的奸细。之后不欢而散,一时还来不及说出她也有些怀疑黄鉴。大概贺顺心中早将彭莱当作了毒锥凶手。这其实也是有可能的,毕竟两起毒锥案发时,彭莱也都在现场。可黄鉴突然深夜出现在西泠楼书房门前,以极其诡异的目光瞪视她时,她瞬间就醒悟了过来,他正是那名毒锥凶手。
黄鉴也从柳如是的眼睛中读出了惊疑,虽有些失落,倒也不慌张,道:“娘子早猜到了么?我就知道,如果有人能查到真相,一定是你柳娘子。”从袖中挺出铁锥,抵在她胸前,低声道:“柳娘子该知道锥上有毒,见血必死,乖乖别出声,我有几句话要问。”
柳如是先是全身一麻,冷汗瞬息而出。她本能地转身就跑,刚跑出几步便被黄鉴追上。
黄鉴将柳如是推到木板墙上,左手按住她肩头,右手执尖锥对准她胸口,冷笑道:“别看你平日呼风唤雨,裙下狂蜂浪蝶无数,眼下他们都帮不上你。生死只在一线之间,柳娘子可要考虑清楚了。你再敢逃跑、或是喊叫的话,我就先杀了你,再杀了你的婢女。”
他的臂膀粗壮有力,压在柳如是胸间,便仿若一块巨石。既然难以挣脱,她反倒冷静下来,问道:“黄公子想知道什么?”黄鉴道:“你可有将怀疑我的话告诉旁人?”柳如是道:“黄公子以为呢?”黄鉴踌躇道:“嗯,应该是没有,不然贺公子早派人来抓我了。不过我还是想当面跟柳娘子确认一下。”
原来黄鉴离开清友楼后,即用钱财贿赂了正要上清友楼清扫的仆人,请他留意贺顺、柳如是的谈话,由此打听到柳如是和殷观国今日曾被谢三宾派的人捉住,而对方坚称当日在钓鳖矶谢三宾并没有用毒锥刺伤吴伟业。他听到这件事后,便知道事情要糟,如果谢三宾的嫌疑被排除,那么他会立即升为头号嫌疑犯。事情再巧不过的是,柳如是又发现彭莱是女真人奸细,遂暂时将视线从黄鉴身上移开。黄鉴虽然略松了口气,但想到柳如是如此精明,怕是已经对他起了疑心,遂趁今晚西泠楼只有她和婢女二人,溜了进来,想问清楚事情经过后便杀人灭口。
柳如是冰雪聪明,一见黄鉴脸色,便知他想杀自己灭口。有心呼救,可西泠楼甚为偏僻,若是叫喊,只会惊动婢女小楼,徒然赔上一条性命而已。她脑海中瞬间>藏书网转过千百个念头,却没有任何有效的脱身之计,最终还是先行拖延,道:“黄公子,你以刻书为业,出自歙县虬村雕龙手黄氏,这铁锥本是你刻版必备工具,却成了你的杀人工具,可谓怪异之极。”
黄鉴道:“我其实不姓黄,我本姓龙,名叫龙鉴。家父是京师第一号书商龙冰如,家母倒是姓黄,是真正出自歙县虬村黄氏家族。”
柳如是道:“既然如此,龙公子为何要隐姓埋名?”黄鉴冷笑道:“人人都说你柳如是博览群书,见多识广,原来也不过如此。柳娘子竟是不知道崇祯四年轰动京城的龙氏书商案么?”
柳如是道:“龙氏书商案,是那起因为刻印吴伟业会试试卷而引发的案子么?”
她终于明白黄鉴为什么要杀吴伟业了。崇祯四年,张溥、吴伟业等复社士子进士及第,吴伟业更是成为天下艳慕的榜眼。按照惯例,会试结束后,京城书商会将答卷中的上乘之作刻稿汇集出版,通常由房师作序。张溥自傲复社领袖兼吴伟业授业恩师双重身份,撇开房师翰林院庶吉士李明睿,由他本人为吴伟业刻稿作序。李明睿大怒,声称要与吴伟业绝交。最后还是吴伟业请人调停,又亲自向李明睿请罪,称这是书商龙冰如的过失,这件事才算了结。然而书商龙冰如却因为吴伟业的一句话而倒了大霉,李明睿与内阁次辅温体仁本是一党,温体仁为打压张溥、吴伟业等复社中人,有意加重对龙冰如的处罚,派人查抄书肆,龙冰如本人则受了杖刑,回家后又气又怒,疼痛而死。后来龙妻黄氏也上吊而死。
这起书商案在京师一度轰动一时,但由于温体仁和吴伟业双方都有责任,所以未敢大肆声张,柳如是也是听复社中人偶然提过。此刻忽听到黄鉴自称是龙冰如之子,又提及龙氏书商案,这才想到对方是衔恨当初吴伟业为求自己脱身而推过于龙冰如之事。
黄鉴道:“柳娘子,我跟你无怨无仇,杀你也是情非得已。事已至此,再无回旋余地,我便让你做个明白鬼。”当即述说了缘由。
原来当年龙冰如夫人黄氏自杀前,派仆人将尚且年幼的爱子龙鉴送回了娘家歙县虬村。龙冰如夫妇死时,龙鉴还只是个十岁出头的少年,不明白好好的一家人,为何会突然会被官府抄家、父亲受杖重伤而死,而母亲则悬梁自尽。他回到虬村后,村子里的人也对他指指点点,称其父母死得不明不白。稍微年长,才从老仆口中了解到真相,得知害得他失去双亲的罪魁祸首有两个——一个是内阁大学士温体仁,另一个是吴伟业。可这两个人都是高高在上的大官,且远在京师,即使龙鉴有报仇之心,也是鞭长莫及。此后,他表面上从来不提及父母之死,而在内心深处,始终存有一股怨恨之气。他改为黄姓,跟随外祖父学了一手刻书技艺,成人后即离开虬村,到刻书业最为发达的金陵谋取出路,由于勤奋努力,竟成为江南一带的著名书商。
本可以就此太太平平地过日子,然而当黄鉴在一次文人集会上见到调任国子监司业的吴伟业后,心中大起波澜。想到当年因为这竖子一句话,即害得龙氏家破人亡,身为人子,不能为父母报仇,何以立于天地?遂决意杀死吴伟业为父母报仇。彼时他正努力追求金陵才女姚淑,虽生复仇之心,却在行动上有所迟疑,总觉得一旦选择复仇,便可能失去自己心爱的女子,毕竟,吴伟业是姚淑心目中极为尊崇的才子。他在矛盾中反复徘徊,直到听说吴伟业又高升了,将要奉旨进京,这才悚然而惊——就再也没有机会了。遂立即着手准备,托人在军营中弄到乌头毒药,再选了一把骨杆尖锥,往锥尖上涂了毒药。那尖锥本是他常用来刻书的工具,既顺手,又精致小巧,可以藏在袖子中。
柳如是听到这里,问道:“这么说起来,淑娘来嘉兴,称是仰慕黄媛介已久,要来与相识,其实是受了你的怂恿?”
黄鉴道:“是的。我打听到吴伟业北上前要先来嘉兴后,便借口要来为黄氏姊妹刻书,说服淑娘来嘉兴游玩,顺道拜访黄媛介,其实是想寻找机会动手。正好黄媛介受你邀请,将要搬去勺园编纂诗集,她又邀请了淑娘。我觉得这是天赐良机,如此,我便可以名正言顺地进来勺园,方便接近吴伟业,于是劝说淑娘答应。只是想不到的是,那日与娘子约在烟雨楼见面,尚未见到娘子本尊,竟先遇到了吴伟业。当真是老天有眼。”
当日因李长祥有话单独对柳如是说,黄鉴、姚淑等人便先去游湖心岛,正好撞见吴伟业和谢三宾等滚作一团。姚淑与吴伟业素来友善,见旁人只知看热闹,忙让未婚夫上前拉架。这对黄鉴而言,可谓绝好机会,他遂赶过去拉开众人,将压在最下面的吴伟业拉了起来,就在扶住对方的一瞬间,自右手袖中出锥,往其左腹扎了一下。他尚不知道吴伟业已受了刀伤,扶其站定后才发现对方身上有血,料想是在扭打中受的伤,心中登时欣喜若狂,简直恨不得要对上天膜拜感恩,他不但得以杀了仇人,还能从容脱身!
钓鱼鳖宴会上,杀机毕露的不只黄鉴一人。钱度费尽心机,机关算尽,终究还是人算不如天算,全盘计划被意外搅乱。黄鉴则是天下掉下来馅饼,白捡到一个极好的杀死仇人的机会。因为旁人均不知道他是龙冰如之子,也不了解,所以即使聪慧如柳如是、精明如贺顺、心细如李长祥,均没有怀疑到他头上。
唯一不如意的是,偏偏有“吕医”之称的少年大夫吕留良当时正好在大士阁中,及时为吴伟业拔毒,救了他一命。黄鉴失望之余,想寻机再对吴伟业下手,遂又以陪伴柳如是为名,说服姚淑一道再返湖心岛。哪知当晚大士阁中变故频频,他更是因曾与沈德符争吵而被怀疑成杀人凶手,又见贺顺派了人守在吴伟业身边,寸步不离,料想良机难觅,只得悻悻作罢。不过柳如是既已邀请姚淑一道编纂诗集,他亦可以跟随未婚妻时常出入复社的活动中心竹亭湖墅,总会寻到机会。至于当晚在松林听到郑森与冯锡范等人的对话,则是个意外。他之所以没有报官,没有告诉任何人,是想将来也许有一天这些消息可以为自己所利用。
而为下次动手准备计,黄鉴还刻意换了毒药,将砒霜、蒙汗药、夹竹桃、相思豆等常见毒药混合调制,配成一种新毒药。虽然柳如是等人认定是谢三宾用毒锥伤了吴伟业,但若他再度使用乌头毒的话,谢三宾的嫌疑便会洗清,而他因为同时出现在两件案子的现场,必然会成为首要嫌犯。换成另外一种毒药,便可以在极大程度上混淆查案者的视听。
可惜事情并不如想象中顺利,吴伟业虽也住在竹亭湖墅中养伤,然深居简出,其住处天然居是个单独的院落,来往探访者络绎不绝不说,更是复社的中心,秘密会议均在那里举行,因而戒备极其森严,不亚于嘉兴子城。黄鉴进都难以进去,更不要说接近吴伟业了。
好不容易等到今日的送别宴,他虽然坐在最角落的一桌,远离吴伟业所在的主席,然而人人都抢上主席敬酒,他也趁兴凑了上去,敬了吴伟业一杯。转身之时,用空酒杯做掩护,从袖中挺出尖锥,正要刺向吴伟业腰侧时,忽有人叫了他一声。他吓了一跳,忙收了尖锥,转头看去,却是郑森。
郑森招手叫了黄鉴过去,低声问道:“黄公子适才是要用什么东西刺吴学士么?”黄鉴道:“哪有的事?郑公子看错了。”郑森道:“嗯,也许吧。”似笑非笑地看了看他的右衣袖,又饶有意味道,“一会儿酒宴散后,我有话对黄公子说。”
黄鉴看到郑森眼睛中的笑意,料想他刚刚看到了尖锥,只是不明白他为什么不叫喊,反而主动与他攀谈,亲近中隐有威胁之意。他难以想通其中关窍,只知道此人不除,一切计划将付之流水,遂装出诚惶诚恐的样子,点头道:“敢不遵从郑公子之命。”趁郑森坐下时,自椅后擦过,挺出尖锥,往对方后腰处刺了一下。
一锥得手,黄鉴便立即回到座位,放了酒杯,再转头看郑森时,却见他木坐在那里。料想是毒药中的蒙汗药先行发作,再过不久,要他性命的砒霜等毒药便会发作。遂又起身,假意离席如厕,直接来了西泠居,作出不在现场的样子。
不久后仆人来报,称郑森突然发羊癫风死了。黄鉴见旁人将中毒当作了羊癫风,不免心中窃喜。受托到嘉兴府城中寻找柳如是和殷观国时,他尚不知道郑森毒发症状,因而一见面就告知郑森中毒而死。回到清友楼后,他才知道郑森并没有明显的中毒迹象,他之前的话实际上是个大破绽。至于郑森为何显露不出中毒,大概是因为他自己配置的毒药奇特的缘故。之后他越想越觉得这郑森不对劲,明明看到他将要对吴伟业不利,居然不喝破。正好殷观国发现郑森脸皮怪异,他也留意到其脖颈中有一道不明显的痕迹,灵机一动,想到这可能是一张面具,上前摸了两下,愈发肯定自己推测没错,遂用力揭下郑森面上的人皮,由此揭破了一桩大秘密。
黄鉴简略述说了经过,道:“后来的事,娘子全都知道了。两件事情的缘起都是为了杀吴伟业,可这竖子总是命大,两次都能死里逃生。柳娘子,杀父之仇,不共戴天,我不会就此罢休,吴伟业非死不可。所以我必须得杀了你灭口,才有继续报仇的机会。”
柳如是忙道:“你杀我只为了灭口,可杀了我,你就能安然脱身么?贺公子精明干练,多一条人命,你就多一分暴露的危险。”黄鉴道:“旁人都以为我已经离开勺园,决计不会怀疑到我。况且不是还有一个凶手,叫什么阿三么?就让贺公子去怀疑他好了。”
柳如是见他眼中凶光大露,知道危在旦夕,忙道:“你既然爱淑娘发狂,偏偏忍心杀死未婚妻子的好友么?”
黄鉴不悦地道:“娘子生平恣意豁达,如何到这临死关头,反而看不开了?即便你巧舌如簧,今晚也难逃一死。不过娘子放心……”
他的声音陡然顿住,似乎想将手中的尖锥刺入柳如是胸口,却又迟疑起来,似乎想转过身去,却没有了力气。他的背后陡然冒出一人来,伸手将他一推,他身子一歪,侧倒在地上。柳如是这才看到他的背心插着一把尖刀。而眼前平地里冒出来救了她性命的人,正是多年未曾谋面的景三。
柳如是道:“你……竟然是你,景三?”景三笑道:“柳娘子,这么多年不见,你还是美貌如花呀。这男人深夜在你住处,将你逼在墙上,是想对你不轨么?”
柳如是道:“是你往鱼眼中做了手脚,目的是要毒死郑森?”景三尚不知道死去的郑森是假冒的,道:“是啊。娘子居然识破了鱼眼机关?我还觉得蛮隐蔽的。”
柳如是道:“郑森跟你无缘无仇,你为什么要杀他?难道是因为当年松江之事么?”
景三本来一直嬉皮笑脸,一双眼睛往柳如是胸前扫来扫去,听了这话,脸色陡然变得阴森起来,道:“岂止当年松江之事那么简单?我跟姓郑的仇深似海,郑芝虎死了,他没有儿子,这大仇自然要落在他侄子身上。”顿了顿,又道,“柳娘子原来还不知道,你的第一任夫君吴江周阁老,其实就是被姓郑的害死的。”
当年柳如是雇请了白面、狮峰、景氏三兄弟师徒五人师徒做船夫。到佘山为名儒陈继儒拜寿时,柳氏画舫凑巧与郑芝虎的大船停在同一码头。狮峰因与郑氏有仇,与郑芝虎发生了剧烈冲突,然对方人多势众,白面师徒根本不是对手,被捆起来暴打一顿,还给送了官。白面师徒侥幸出狱后,又受江湖绳伎红娘子挑唆,绑架了郑芝虎所爱的杭州名妓林雪,以人质来要挟郑芝虎就范。不想红娘子机敏狡诈,又暗中将白面师徒与约见的时间、地方告知了官府。最后的结果是,雇佣红娘子下毒的女真人奸细陈锦被逮,白面、狮峰为郑芝虎手下所杀,景大被官兵射死,只有景二、景三跳水逃脱。
然事情还没有结束。郑芝虎因为心爱的女子林雪遭狮峰及景氏兄弟强暴轮奸,发誓要报复。他不知如何知道了白面师徒原是吴江故相周道登派来监视柳如是的心腹,不但悬赏重金协助官府追捕景二、景三,还派人到吴江找到周道登,持刀恶语威胁,要他交出人来,不然就要搅得周府鸡犬不宁。周道登受了惊吓,当场就晕厥了过去,从此卧床不起,一月后即病逝。
其实当时景二、景三正躲在周府,见郑氏海盗习性难改,如此肆无忌惮,连前大明首辅也不放在眼里,料想绝不会就此罢休,遂设法逃了出去,打算离开江南,前去西北投奔农民起义军。郑芝龙势力再大,也到不了那里。然刚离开周府不远,郑芝虎的人便围了上来,景三趁夜色跳船逃走,景二则被捕获。那些人将他绑在船头,用刀将他的肉一道道割下来抛入水中喂鱼。游出老远后,景三还能听到二兄撕心裂肺的惨叫声。等到景二只剩下一堆森森白骨,那些人又用铁锤将骨头一一击碎,丢入水中。
景三虽侥幸逃脱,可命运也好不了多少,在郑氏的搜捕中东躲西藏,惶惶不可终日。直到几年前郑芝虎在海战中被刘香杀死,针对他的罗网才彻底松开。他辗转回到江南,想到兄弟三人自小相依为命,最终只剩了自己孤零零的一个人,忍不住大哭了一场。正好这个时候,他听到郑芝龙长子郑森已正式拜东林党魁钱谦益为师、要到南京国子监就读的消息。郑芝虎一生未曾婚娶,也无子嗣,郑芝龙不愿意弟弟绝后,将留在日本的次子田川七左卫门过继给郑芝虎为嗣子。这七左卫门,正是郑森的亲弟弟,二人一母同胞。景三心道:“就算我未能亲手杀死郑芝虎,不能到日本杀其嗣子,也要杀死他的侄子,杀死他们郑家中的重要人物,才能解我这么多年来的心头之恨。”复仇遂成为他余生中的唯一念想。
景三到南京后,先设法混入国子监作杂役,打听到郑森爱吃鱼眼,便苦练烧鱼厨艺。等到他能烧一手好鱼、试图进入国子监食堂做厨子时,才知道那里都是大锅菜,有专门做菜的,有专门盛菜的。即使他能在鱼中做手脚,也很难保证有毒的鱼正好被盛给了郑森。而且郑森因为身边总有侍卫,为避免张扬,很少在食堂出现。如此,景三只能另谋它途。
正好不久前郑森陪前国子监司业吴伟业到嘉兴,吴伟业生了重病,留在嘉兴养病。景三见郑森虽返回了南京,但猜想他一定会常去探访吴伟业,觉得这是一个大好机会。遂一路打听来到嘉兴,混进竹亭湖墅打杂,又因烧得鱼好吃而当上了厨子。果然,很快就有今日专为吴伟业举行的送别宴。多日前,管家即开始筹备宴会,宾客座次、酒水菜式等无不提前规划,事无巨细。景三早知道郑森会来,而且将作为贵客会坐在吴伟业和钱谦益之间,便建议将鱼作为主菜。由于鱼头将对准主客吴伟业,一只鱼眼正好对着郑森,料想必将落入其筷底。他自认为计划天衣无缝,而郑森也果然吃下了一只鱼眼。
只是结局稍微有一点出人意料——郑森并没有很快毒发,而是过了好大一会儿,才抖了几下身子,仰坐着死去。大概是因为他没有咀嚼鱼眼,而是整个儿囫囵吞下,鱼眼到了其肚腹,外面的薄膜被消化溶解后,内层的毒素才释放出来,所以有所延迟。但无论如何,景三一番苦心经营,最终得报大仇,欣喜无比。
柳如是听了大致经过,既意外又惊奇。原先她一直以为前夫周道登之死多少跟锦衣卫有些关系——虽然锦衣卫竭力否认这一点,始终强调得到崇祯皇帝允准后才登门“拜访”,那时周道登已经病入膏肓——锦衣卫又是从她这里得知了周氏密室中藏有部分沈万三珍宝,吴江一带谣传周道登被她害死并不是空穴来风,她心中还是有些愧疚。现下才意外得知原来周道登是被郑芝虎的手下吓死,不免暗暗心惊。而最离奇的是,景三费尽心思要杀死郑森为兄长报仇,实际毒杀的是刘香手下,反倒是帮了郑氏一个大忙。世事当真微妙难言。
她也不点破景三所毒杀的郑森是冒牌货色,问道:“你既然杀了郑森,报了大仇,为何不立即逃走,还要留在这里?”景三道:“本来确定郑森中毒死后,我是要立即逃走的。可我又想到了柳娘子,你可是我想了一辈子的女人,也是我生平唯一做梦都想得到的女人。”
当年林雪惨遭白面徒弟轮奸,其实缘起于柳如是。景氏兄弟想要占有柳如是,称对她朝思暮想。景三更是说:“反正柳娘子也是个娼妓,是专门陪男人睡觉的。她睡过的男人不知道有多少,加上我们兄弟,也不算什么。”白面总算顾念旧情,出声阻止,又见徒弟们欲火难息,便指引他们去强暴林雪。柳如是脱难后,曾专程携礼物去探望,林雪却避而不见,后来更是跟随郑芝虎离开江南,回去了福建老家。不过后来一直努力追求林雪的富商汪汝谦出资为柳如是刻书,力邀林雪为《尺牍》作序。林雪也慨然应命,称“琅琅数千言,艳过六朝,情深班蔡,人多奇之”,极尽赞誉之词,足见并未因当年之事而怪罪柳如是,她只是不能面对过去的苦难而已。
景三也不再多言,径直扑了上来,将柳如是按在墙板上,一边将嘴往她脸上凑去,一边嚷道:“不瞒娘子,我今生最大的愿望,就是要占有你的身子。我刚才好歹救了你,今晚……”一语未毕,话音便生生顿住。低头望去,一只尖锥正插在自己肚腹上。
适才黄鉴被景三一刀刺中背心要害,丧失行动能力。柳如是趁机夺过了他手中的尖锥,笼入袖中,想不到此刻居然派上用场。她趁景三一愣之间,已低头从他臂膀下钻了出来。不想才迈出一步,又被他一把扯住了腰带。
景三狞笑道:“娘子以为这样一把小锥子就能伤我么?你再不顺从些,可别怪我用强了。”柳如是道:“这尖锥是地上这个人的,上面淬了各种剧毒。”景三一愣,道:“什么?”
柳如是趁他手上劲松,解开腰带,挣脱掌握,疾步走到门边,道:“另外,还有一件事要告诉你,你毒死的那个人,并不是真的郑森,而是郑芝龙仇家刘香的部下。你如果不杀他,郑芝龙父子都难逃毒手。可惜……”
景三大怒道:“我不信……”抬脚欲追,只跨出半步,便软倒在地。
柳如是见他药力已开始发作,急忙奔到楼下,叫醒小楼,又一道出了西泠楼,呼叫巡夜的仆人,告知楼里出了事。等到贺顺、殷观国等人闻声赶到的时候,景三早已毒发身亡,跟被他杀死的黄鉴死了同一处。
贺顺得知原来黄鉴才是毒锥凶手,惊异不已,忙命人去放鹤洲找到姚淑,将她送官。
柳如是道:“等一等!淑娘对黄鉴作为一无所知,这不干她的事。她一个女孩子家,又生得这般貌美,进了大狱,还出得来么?我愿意为她作保。”贺顺想了想,道:“那好,就暂时放过姚淑,不过她可不能再踏进勺园半步。”
柳如是道:“可有派人去追钱公和张溥,将彭莱的真实身份告知?”贺顺道:“隐娘放心,我已经接连派了三拨人,还特意请出了踏白船的能手,乘坐的是巡检司专门缉私捕盗的梭船。最晚不过明日中午,一定能追上钱公和张先生的座船。”
他口中让柳如是放心,自己脸上却深现忧色来。又道:“这西泠楼暂时不能再住了,娘子不如先搬去南苑。”
这一夜,柳如是自然是耿耿难寐。一大清早,便叫了一名仆人,携了酒食,亲自赶来玄妙观,想向那无名乞丐道谢。不料在玄妙观等了很久,也没有见到那乞丐的人影。后来到瓶山阁打听,跑堂说他昨晚天黑前便已经离开嘉兴了。
她心中愈发感慨,便打发了仆人回去,自己独自坐在瓶山阁中饮茶。忽听到外面有歌声道:“屈指数春来,弹指惊春去。蛛丝网落花,也要留春住。几日喜春晴,几夜愁春雨。六曲小山屏,题满伤春句。春若有情应解语,问着无凭据。江东日暮云,渭北春天树,不知那答儿是春住处?”
彼时已是初夏,仍有人款款唱着惜春曲,多少有些“为赋新词强说愁”的味道。愈发思绪飘渺,无处着落。
也不知道坐了多久,忽有人走到她身旁,问道:“你就是柳如是么?”
柳如是抬头一看,是个十八、九的陌生少年,生得颇为清秀俊朗,却是满面通红、横眉怒目,看上去来意不善,便随口应道:“你有事么?”
那少年从怀中掏出一把短刀,拍在桌上,道:“我是来找柳如是报仇的。你到底是不是她?”
柳如是吃了一惊,问道:“你是谁?”那少年道:“看来你就是柳如是了。大丈夫行不改名坐不改姓,我姓宋名友,你害死了我哥哥,我今日要杀你,为他报仇。”
柳如是道:“你哥哥是谁?如何会为我害死?”宋友道:“我哥哥叫宋良。你这么快就忘了么?”
柳如是本可以立即出声呼救,但她却没有这么做,只淡然坐在那里。她甚至不再注视如临大敌一般的宋友,将头转向窗外——
小雨淅淅沥沥,如幕如织。春日飞花已经过去,夏季梅雨悄然来临。纵使世人钟爱春天,却无力挽留住每一次的季节更迭。幸亏美好的不只是花开满树,也有绚烂过后,尘土中的一缕幽香。槜李树上结出了累累果实,李子虽才刚刚成形,青涩中却充满了未来收获的希望。
年年风雨尽平生,梦里春晖作意行。惹起鸳河半江水,愁人自此不胜情。
对她而言,这个逝去的春天有着特别的意义。人们总说“光阴似水声,迢迢去未停”,时间可以令一切蒙上灰尘,可总有些东西是历久而长新。牵在她手中的所有的人生、所有灿烂或是阴晦的日子,都因为这绵绵细雨而变得清亮起来。她背负着自己的情感,前行的步履注定变得沉重而迟缓。
崇祯十四年五月初八丑时,正值人体精气发生之时,张溥坐在舱中灯下写信,忽觉身子不适,刹时脸色惨白,冷汗直冒,连笔也握不住,就此倒下。钱谦益闻讯急忙赶过来,张溥已然肚腹破裂而死。这位一生历经忧患与磨难的复社领袖留下的最后一句话是:“月甚明,我将行矣。”带有一种落定尘埃的从容和宁静,与他平日张扬个性大不相符。
钱谦益惊痛之余,急命召集复社骨干速来商议后事,这才发现张溥心腹侍从彭莱人不见了。船夫称他在午夜时分离开了座船,再也没有回来。两个时辰后,贺顺侍从乘坐巡检司快船赶到,告知彭莱实为女真人奸细,众人这才恍然明白,张溥多半是为彭莱所毒害。钱谦益忙命人报官,发出图形告示,缉捕彭莱。
嘉兴民间有“五月里死来挑黄泥”的说法,人们对五月非常忌讳,在五月里故世也被视为不祥和命苦。之前张溥曾慕嘉兴才女黄媛介才名而欲聘之为妾,却遭其拒绝。黄媛介还说:“我以张公名士,欲一见之。今观其人,有才无命,可惜也。”称张溥“有才无命”,有短命之相,想不到一语成谶,居然应验。倒是黄媛介本人否极泰来,其未婚夫杨世功终于从外地漂泊归来。一对有情人终成眷属,结为夫妇。
而正如柳如是所推测的那样,毒害张溥的凶手正是彭莱,彭莱的真实身份是女真人奸细。他本名马鸣佩,籍贯山东蓬莱,母亲则为绍兴人氏。幼时举家迁居辽阳,成人后为诸生。他见女真人崛起于白山黑水之间,比暮气沉沉的大明王朝更具蓬勃朝气,遂投靠了皇太极,被授工部启心郎,直文馆。文馆长官名沈文奎,也是个归顺汉人书生,极受皇太极倚重。沈文奎熟读史书,很清楚明朝国力强大、人口众多,满清要想与其争锋,只有等明朝内部自己先乱作一团麻,遂向皇太极献挑拨大明内部党争之计。当年努尔哈赤得以崛起于白山黑水之间,正是得益于万历一朝的党政及政治腐败,皇太极欣然同意。正好马鸣佩会讲一口地道的绍兴话,遂被选中。
马鸣佩化名彭莱,来到大明京师北京,以绍兴师爷的名头顺利投靠到内阁大学士温体仁麾下为幕僚,因精明能干,智计百出,很快得到温氏的信任。再巧不过的是,温体仁又选中彭莱作为内应派去跟随复社领袖张溥,负责监视复社的一举一动。他潜入大明的任务就是挑拨内阁和东林、复社相斗,以温体仁心腹身份混到张溥身边后,虽是误打误撞,反而对局面更加有利。他不断将复社的言行添油加醋地报告给温体仁,又利用促人亢奋烦燥的药物来影响张溥的决策。事情进行极度顺利,温体仁执政期间,将所有的精力和内阁资源都用在了打击东林、复社上,大力构陷排挤东林出身的大臣。而当东林复社岌岌可危、钱谦益被逮捕下狱、张溥被崇祯皇帝亲自下旨严究时,彭莱又将温体仁的弱点告知张溥,从而令东林、复社成功反击,联络阉党,一举扳倒了温体仁。
另一方面,温体仁八年苦心经营,虽然意外倒台,但他在位时机谋深刻,早安排好了后招,其门生薛国观继任为内阁首辅,继续遥控彭莱,命他严密监视张溥等人行踪。当日郑森随吴伟业来到嘉兴,张溥亦不敢轻易怠慢,命最得力的侍从彭莱陪其前往烟雨楼游览。彭莱本极不情愿,因为他知道当日慕云楼秘密会议极为重要,涉及复社对付首辅薛国观之大计。他若不能参与会议,便不能及时将复社的计划报告薛国观。而薛国观不似温体仁那么信任他,曾几度派人数落他,说不定会将他是温体仁安插在复社中的内奸一事泄露出来。然而张溥之命亦不可违,不得已,他只得陪郑森等人出来游玩。
至于吴伟业半途追来,则是个意外。薛国观特别交代过彭莱,最紧要要对付的人有两个:一是张溥,二是吴伟业。张溥因是复社领袖,众望所归,自然排在首位。而吴伟业能排在次位,并不是他是张溥的入室弟子,也不是因为他在复社中的地位,而是因其才华过人,为崇祯皇帝激赏,薛国观担心他终有一日会获大用。正好到湖心岛后,彭莱因《绿牡丹传奇》一事陪吴伟业到钓鳖矶找沈德符理论,见谢三宾因急于知道柳如是下落而揪住吴伟业不放,灵机一动,便借劝架之机上前,用藏在指环上的暗针往谢、吴手腕上各刺了一下。这一招他已练过千百次,极为娴熟。谢三宾本是机警之人,正倾心与吴伟业纠缠之时,竟是没有觉察。那暗针上淬有令人呼吸心跳加快的药物,发作得极快,谢三宾和吴伟业在药力驱动下,当众大打出手,现场一片登时混乱。这本是彭莱想要的效果——挑拨复社与他人相斗——然争斗过程中又有士子钱度和书商黄鉴复仇之举,则非他所能预料。
而东林复社与阉党联合倒薛一事,彭莱未参与会议,又一直受命照顾受伤吴伟业,竟不得预闻详细计划。他后来才知道是王微、柳如是先后向张溥告知有女真奸细挑拨党争一事,张溥虽然不信,却也多少生了警惕之心,不再通过侍从往南北传达指令,改由复社成员代劳。等到彭莱得知一些内幕时,薛国观已被罢官免职,不久又被赐死。这一事件,给复社带来了执政的希望,却给彭莱带来了极大的危机。
原来薛国观临死前除了怨恨吴昌时外,也怨恨彭莱,怪他没有及时将复社行动禀报。薛家人得知彭莱是前首辅温体仁安插在复社中的内应外,也没有向复社告发,而是找到彭莱,要他利用便利之机杀死吴昌时为薛国观报仇,并威胁说,如果他不这么做的话,就要将他奸细的身份告知张溥。
彭莱原是满清派往内地的奸细,混在温体仁身边,却又被温体仁当作心腹派到张溥身边,有着双重内应的身份。他受到薛家人威胁后,知道无论自己从不从命,都不可能再继续在复社呆下去了。况且大明内外交困,天下已有土崩瓦解之势,遂决意杀一个复社重要人物,然后逃回辽东。这个重要人物,自然就是张溥。
尤其可气的是,彭莱毒杀张溥后,一路疾速北上,到京师后公然去找吴昌时。彼时吴昌时尚未收到张溥死讯,以为彭莱当真是张溥派来的,应其要求,领其去拜见新任首辅周延儒。之后,彭莱才从容逃离京师,经山海关出关,回东北向满清复命。他随即恢复本名马鸣佩,甲申之变后随清兵南下,因军功官任大清江南总督,与江南诸多反清义士如李长祥、陈子龙等人又有一番交锋,这是后话。
由于彭莱逃走前布下了一招暗棋,吴昌时本人被认为是毒害张溥的真凶,许多人将其公然记入史籍。而新任首辅周延儒得知消息后,亦痛失强援,惋惜道:“张溥奈何遽死!”然又对座客道:“张溥死,我方好作官。”座客很是惊异,问道:“庶常吾道干城,公何为出此言?”周延儒便出示两册纸卷,告知道:“此皆张溥所欲杀者,教我如何杀得尽?”见者无不骇然。后人有诗吟诵此事道:“二册书成注复删,莫防灯下鬼神环。西铭夫子郢都主,生死荣枯一笔间。”又云:“月堕西江歌舞阑,中原一片血沉丹。故人昨夜魂游岱,相国方言好作官。”99lib?
张溥死后,远近赴吊,哭多失声,海内会葬者万人,连一向与东林、复社不合的马士英也前去吊唁。众友人撰文作诗,纷纷哭祭,如陈子龙作诗云:“江城日日坐相思,尺索俄传绝命辞。读罢惊魂如梦里,千行清泪不成悲。”名儒黄道周为张溥作墓志铭,其文云:“念我哲人,喟焉发慨。西无华峨,东无泰岱,人无天如,精华尽晦。”
张溥生前享有大名,死后犹有波澜,仍受到某些朝臣及奸人攻讦。在新上任的内阁首辅周延儒的大力斡旋下,事终得解,崇祯皇帝特意下诏征其遗著。只是复社失去领袖人物,声势大不如从前,从此走向衰落。
张溥生前无子,只育有一女,由张采做主许给嘉定侯岐曾之孙侯檠为妻。另收养了一子一女,均早亡。张溥殁后,其妾生一遗腹女,亦很快夭折。钱谦益、张采等人将其次兄张泳之幼子立为后嗣,钱谦益为取名其永锡,字式似。然张溥身后家族急剧衰落,甚至发生了仆人陈三欺压张溥原配妻子王氏及继子张永锡的事件,后来还是吴伟业出面,整顿家法,才迫使陈三交还其霸占张家财产。
同年六月初七,东林党魁钱谦益在松江泖水设彩船,以正妻礼仪迎娶名妓柳如是为如夫人。当日,接到喜帖前往道贺的绅士和看热闹的平民百姓挤得人山人海。钱谦益本人更是返老还童,喜笑颜开。众多门生侍奉在一旁,其中也有刚刚逃脱大难的郑森。
当日书商黄鉴识破假郑森的奥妙后,郑芝龙部下杨英、冯锡范即派出大量人手搜寻真郑森及另一失踪侍从施琅的下落。二人甚至不惜向江左总督朱大典及应天巡抚郑瑄求助,借得官府力量在江南一带进行了拉网式搜索,还是未能寻到有用线索。郑芝龙得知消息后,倒也冷静,只道:“森儿果真落入敌手的话,刘香一定会带着他来找我的。不妨坐观其变。”果然不出半月,刘香身披斗篷,仅带几名侍从,公然到福建总兵府拜访郑芝龙。
彼时施琅生父施大瑄也在场,先急着问道:“五哥,我家琅儿可是也落入了你手?”刘香道:“不错,施琅也在我手中。八弟,你这儿子可是比那班脓包侍从精明多了,是第一个发现掉包后的大公子不对劲的。”
施大瑄道:“琅儿人可还好?”又意识到郑森也在对方手中,忙改口问道,“大公子人可还好?”刘香道:“好说不上,但都还活着。当年我们结拜为兄弟,发誓要同甘共苦,大哥和八弟的儿子即是我的儿子,我打一下、骂一下,也不算过分吧。”
郑芝龙这才问道:“你要怎样,才肯放了森儿和施琅?”刘香道:“一命换一命,你郑芝龙换郑森,你施大瑄换施琅。”
郑芝龙哼了一声,道:“老五,你是个精明人,也知道这是不可能的。”刘香道:“那么大哥和八弟就等着为郑森和施琅收尸吧。”
郑芝龙冷笑道:“你今日进来这里,难道还想活着出去么?”刘香道:“当然没想过。我其实早该死了,又多了这几年,也算值了,况且还有你们二位的大公子陪葬。”又道,“不劳大哥动手,我自己来。”从怀中掏出一柄尖刀,便欲往自己胸口插去。
施大瑄忙道:“五哥,等一等!”踌躇片刻,道,“我愿意以我的性命自己来换回琅儿。五哥,只要你肯放回我儿,我愿意当场在你面前自尽。”
郑芝龙拍案道:“八弟你做什么?还不快些退下!”施大瑄急道:“大哥,你子嗣兴旺,儿子众多,不在意森公子一个,我可是只有琅儿和显儿两个儿子。琅儿要是有意外,我如何向他娘亲交待?”
郑芝龙大怒,挥手命亲兵将施大瑄扯出堂去,看管起来。
刘香见到这一幕,哈哈大笑,扯过身后一名侍从,道:“哼,哼,你看见了么?你老子当年为了追逐名利,断然抛弃了你母亲和你尚未出生的弟弟。而今为了保住权势,连你的性命都不顾。你在他眼中,也不过是个姓郑的人而已。”
一边说着,一边掀开侍从头上的斗笠,又扯下他身上的斗篷及眼罩来。那侍从不是旁人,正是郑森,只不过双手被缚在身后,口中塞了口枚,说不出来话而已。
堂上一时大哗,众亲兵急忙拔出兵刃,抢过来营救大公子。刘香非但不阻拦,反而退开两步,笑道:“大哥,我将你的大公子还给你,不过他眼下可知道你六亲不认的真面目了。”
郑芝龙见郑森已被亲兵救出,爱子看上去并没有受伤,微微松了口气,又问道:“施琅人呢?”刘香道:“他人就在外面。今日一别,再见无期。大哥,我在地下等你,等着看你会死在什么人手里。”
他来总兵府之前,死志已决,话音一落,便果断握刀刺胸而死。其侍从也均效仿主人,抢在亲兵上来擒拿前自杀,情状甚是惨烈。郑芝龙竟一时呆住,直到郑森过来参见,才回过神来。再派人到总兵府外,果然在一顶空轿子中找到了手脚被绑施琅,亦是完好无损。
许久之后,郑芝龙尚不能猜透刘香最后当面自杀谢幕的真实心意。他并没有意识到,这件事在他和长子郑森、以及部将施大瑄之间留下了极为隐晦的芥蒂,要日后才会显露出来。
逃过一劫的郑森似乎并没有将遭刘香绑架一事放在心上,甚至主动为侍卫杨英、冯锡范等人求情,镇定与冷静远远超过了他的年纪。他在与新婚妻子董酉姑洞房花烛后不久,便启程返回江南,好继续学业,正好赶上了恩师钱谦益大喜的日子。
人们聚在泖水边上,欢声笑语。忽有箫鼓声乐响起,闻声望去,一艘装饰得五彩缤纷的画舫缓缓朝码头驶来。船中端坐的新娘娇媚艳丽,如鲜花丛中的彩蝶,引起沿岸一片喝采声。
大多人尚不知道钱谦益如此大张旗鼓迎娶的就是名妓柳如是。有人憋不住问道:“请问钱翁,新娘是何方仙姑临凡?”这位为幸福所陶醉的白发新郎却顾左右而言他,笑道:“请诸公稍候,我会亲自为诸位引见新夫人。”
画舫临近时,钱谦益便过去将新人迎上彩船,这才高声宣布道:“将与老夫结为百年之好的美人,就是佳人兼才子,艺苑篷山第一流的柳隐柳如是。”
这一宣告,竟引起了意想不到的轰动效应!钱谦益虽然仕途不顺,在名利场中几度沉浮,终究是声名卓著的大才子,在士林中深孚众望。堂堂东林党魁动用如此铺张的大礼,邀集了众多达官巨绅,隆重迎娶的原来是一个妓女。如此蔑视礼法,可谓“亵朝廷之名器,伤士大夫之传统”。而被骗来捧场的官绅们,等同于间接承认了这桩婚姻。一时间,物议沸腾。赶来看热闹的老百姓也火上加油,大肆笑闹,纷纷拣砖取瓦,掷打彩船,整个湖面都沸腾起来。
而钱谦益对此早有心理准备,丝毫不以为意,在舱中“吮毫濡墨,笑对镜台,赋催妆诗自若”,挥笔写道:“买回世上千金笑,送尽生平百岁忧。”其欣喜珍惜之情跃然纸上。而柳如是见钱谦益为了她甘冒天下之大不韪、且无怨无悔时,得到了极大的心理满足。她终于获得了大树底下的安全感。
然而这欢愉仅仅是个人的情绪。当她看到岸上人们心急火燎、戾气尽现时,意识到他们所发泄的不满及怒气并非仅仅是针对她和钱谦益的婚姻,这是与时代变革相通的气息,一场惊天大风暴即将到来。
尾声
应诏出仕清廷的吴伟业乘船经过南湖,遥望勺园,一时触景生情,悲从心来。点点细雨,重重平湖。俯仰之间,已成陈迹。昔日复社名士的壮志豪言已匆匆掠过,遗留下来的仅是岁月沉淀下来的无奈与荒凉。而他被迫屈节仕清,浮生所欠只一死,尘世无由识九还。
周延儒再度为相后,革除温体仁弊政,免除战乱地区百姓所欠粮税,允许受灾地区百姓以夏麦代漕粮,赦免戌罪以下犯人,召回因进谏而被降职的朝官,起用有名望的朝臣,追赠已故大臣,使百姓得以休养生息,社会得以安宁,政绩卓著,朝野称贤。崇祯皇帝也更加器重他。
然此时的大明王朝已是大厦将倾,非周延儒独木所能支撑。先是山海关外被清军围困一年多的松山城被清军攻克,明军主帅洪承畴被俘,后降清。松山是宁锦咽喉,松山失陷,牵动整个明清战局,明朝在关外已不能再战,完全无力应付辽东局面。而清军占领辽东地区后,担心当地穷人无法生活而造反,就把辽东地区的贫民都抓起来杀掉,称为“杀穷鬼”。两年之后,清军又怕辽东的富人不堪压迫而反抗,又把辽东地区的富人几乎杀光,称为“杀富户”。如此大规模屠杀两次,辽东地区的汉民基本被屠戮殆尽。
只是崇祯皇帝已顾及不到这些辽东子民的生死,为了集中兵力镇压李自成等农民起义军,他开始考虑与满清议和,兵部尚书陈新甲暗承上意,偷偷派马绍愉去与皇太极谈判。皇太极也有求和的心理,双方一拍即合。皇太极致书崇祯皇帝,信中约以平等相交及岁币、疆界事等议和条款。然而事情突然出了意外,陈新甲的家僮将这一密件误作塘报,付之抄传,于是满朝文武都知道朝中有人在跟满清讲和。朝庭主战大臣大肆弹劾陈新甲通敌卖国,科道交攻,道路哗然。崇祯皇帝不好明说,为了推卸责任,只好下诏严斥陈新甲,将其逮捕下狱。陈新甲自然不服,心想这议和本来就你崇祯的意思。崇祯皇帝恼羞成怒之下,断然将陈新甲斩首,议和事亦自此作罢。
而李自成、张献忠等农民军亦是凯歌高奏,李自成先后克汝宁、襄阳、开封,张献忠先后克舒城、庐州,而明军主帅左良玉不听朝廷节制。崇祯不得不听从周延儒建议,将对左良玉有恩的侯恂放出,起用为督师,利用他来笼络左军。
天下烽火不断,明朝内部亦不得安宁。由于周延儒此次复出得到复社张溥、吴昌时等人的资助,他亦大肆任用东林、复社党人作为回报。吴昌时一心想“掌百僚遴次黜陟权”,公开向周延儒索要吏部文选郎一职,称“诚得一日称吏部郎,即死无恨”。他如愿以偿后,公然以复社代言人自居,开始把持朝政,任用私人,与朝中诸多大臣势同水火。许多复社成员因其太过飞扬跋扈而对他不满。复社领袖张溥之英年早逝,加深了复社内部矛盾,甚至出现了彼此攻讦的现象。
而周延儒的地位也开始动摇。他到通州巡师时,不仅不出战清军,反而跟人在帐中饮酒娱乐,还谎报军情,派飞骑往宫中奏捷,由此引起了公愤。不断有大臣上书弹劾周延儒与吴昌时勾结,“窃权附势,纳贿行私”。崇祯起初还是半信半疑,正好这时后宫发生了一件小事,间接证明了吴昌时不只是“行私”,还将手眼伸到了紫禁城中。
皇宫惯例,凡节令之日,宫人以插带相饷,难免会互相攀比。贵妃田秀英宫婢所戴的绢花样式新颖,别宫皆无。于是中宫宫婢叩头乞赐,崇祯皇帝遂命宦官出去采办,然跑遍京畿一带,竟找不到田妃宫婢所戴的绢花式样。崇祯皇帝便直接问田贵妃从哪里得来的绢花。田贵妃答道:“此为象生花,出自嘉兴。有吴吏部家人携来京师,而妾买之。”吴吏部即是吴昌时。崇祯皇帝生性多疑,最恨内外交结,由此不悦。田贵妃亦从此失宠,被贬到别宫,不久后死去。
此节为锦衣卫指挥使骆养性探知后,知道周延儒、吴昌时将要失宠,便抢上奏疏,揭发二人通贿等丑事,尤其弹劾之前周延儒谎称捷报,犯下了欺君大罪。瞬息间,形势逆转,周延儒再度失宠,罢官回乡。
御史蒋拱宸与吴昌时有私仇,趁机落井下石,弹劾吴昌时倚仗周延儒权势,贪墨弄权。崇祯皇帝想到象生花一事,决意亲自审问吴昌时。
崇祯十六年七月二十五日,崇祯皇帝领太子、定王等御中左门,召府部九卿科道在文华殿参与庭审。崇祯叫吴昌时上前,质问其“通内”之罪,声色俱厉。吴昌时坚决不肯承认,争辩道:“祖宗之制,交结内侍者斩,法极森严,臣不才,安能犯此!”崇祯便叫蒋拱宸当面与吴昌时对质,蒋拱宸战栗发抖,“匍匐不能措一语”。吴昌时更加有恃无恐,道:“皇上必欲以是坐臣,巨何敢杭违圣意,自应承受,若欲屈招,则实不能。”
崇祯暴怒之99lib?下,下令用刑。殿中刑具均是明太祖朱元璋时制作,“凡抉齿裂吻之具咸备,二百年来未尝用,乍用之,无不震慄”。
内阁大学士蒋德璟忙奏道:“殿陛之问,无用刑之例,伏乞将吴昌时伏法司究问。”崇祯对吴昌时暗中与田贵妃交结一事耿耿于怀,怒道:“此辈奸党,神通彻天,若离此三尺地,谁敢据法从公勘问者?”
蒋德璟道:“殿陛用刑,实三百年来未有之事。”崇祯道:“吴昌时这厮,亦三百年来未有之人。”忿怒之态,溢于言表。
吴昌时两只小腿均被夹断,几度昏死,最终抵受不住酷刑,招承了蒋拱宸弹劾他的罪名。但他又拖着断膝爬到崇祯皇帝面前,揭露蒋拱宸的奸贪罪,并一一举证。崇祯愈发生气,下令立即逮捕蒋拱宸,司刑者当头一下,蒋拱宸纱帽顿裂。崇祯皇帝随即推翻案桌,拂袖而去。吴昌时下锦衣卫诏狱,受尽酷刑,于崇祯十六年(1643)冬十二月被斩首于市,家产抄没入官。同月,周延儒则被赐上吊自尽。民间有歌谣唱道:“周延儒,字玉绳;先赐玉,后赐绳。绳系延儒之颈,一同狐狗之头。”
闷雷声滚滚而来,一场惊天大风暴已经出现在地平线上。崇祯皇帝贵为大明天子,也只比吴昌时、周延儒多活了三个月。崇祯十七年(1644)三月十七日,走投无路的崇祯皇帝自缢于景山,成为大明朝的亡国之君。
自从吴昌时被杀,竹亭湖墅便开始荒废,后毁于大火。吴昌时扩建时强行占据的邻居曾不凡的土地,也重新归曾家所有。
衰落的不只勺园,还有嘉兴。清代顺治二年(1645)闰六月二十六日,清军攻破嘉兴,进行了惨无人寰的大屠杀,约有五十万嘉兴被杀,嘉兴府城成为废墟,不复当年繁华。
顺治九年(1652),应诏出仕清廷的吴伟业乘船经过南湖,遥望勺园,林木池鱼灰烬寒,鸳湖恨水去漫漫。一时触景生情,悲从心来,挥>笔写道:
那知转眼浮生梦,萧萧日影悲风动。中散弹琴竞未终,山公启事成何用!
东市朝衣一旦休,北邙抔土亦难留。白杨尚作他人树,红粉知非旧日楼。
烽火名园窜狐兔,画图偷窥老兵怒。宁使当时没县官,不堪朝市都非故!
我来倚棹向湖边,烟雨台空倍惘然。芳草乍疑歌扇绿,落英错认舞衣鲜。
人生苦乐皆陈迹,年去年来堪痛惜。闻笛休嗟石季伦,衔杯且效陶彭泽。
君不见白浪掀天一叶危,收竿还怕转船迟。世人无限风波苦,输与江湖钓叟知。
此诗与他昔日描写勺园歌舞繁华诗作合在一起,并称《鸳湖曲》。寄远怀人,悱恻幽渺,堪称一幅声情并茂、形象逼真的“勺园兴废图”。
点点细雨,重重平湖。俯仰之间,已成陈迹。昔日复社名士的壮志豪言已匆匆掠过,遗留下来的仅是岁月沉淀下来的无奈与荒凉。而他被迫屈节仕清,浮生所欠只一死,尘世无由识九还。
附录 寄钱牧斋书
柳如是
古来才子佳妇,儿女英雄,遇合甚奇,终始不易。如司马相如之遇文君,如红拂之归李靖,心窃慕之。?99lib?
自悲沦落,堕入平康。每当花晨月夕,侑酒征歌之时,亦不鲜少年郎君,风流学士,绸缪缱绻,无尽无休。但是事过情移,便如梦幻泡影,故觉味同嚼蜡,情似春蚕。年复一年,因服饰之奢糜,食用之耗费,入不敷出,渐渐债负不赀,交游淡薄。故又觉一身躯壳以外,都是为累,几乎欲把八千烦恼丝割去,一意焚修,长斋事佛。
自从相公辱临寒家,一见倾心,密谈尽夕。此夕恩情美满,盟誓如山,为有生以来所未有,遂又觉入世尚有此生欢乐。复蒙挥霍万金,始得委身,服伺朝夕。春宵苦短,冬日正长。冰雪情坚,芙蓉帐暖;海棠睡足,松柏耐寒。此中情事,十年如一日。
不意河山变迁,家国多难。相公勤劳国家,日不暇给。奔走北上,跋涉风霜。从此分手,独抱灯昏。妾以为相公富贵已足,功业已高,正好偕隐林泉,以娱晚景。江南春好,柳丝牵舫,湖镜开颜。相公徜徉于此间,亦得乐趣。妾虽不足比文君、红拂之才之美,藉得追陪杖履,学朝云之侍东坡,了此一生,愿斯足矣。
这是明朝灭亡、钱谦益降清北上后,柳如是写给丈夫的信,不仅极富文思情采,更体现出高贵的操守,婉转劝钱不应降清。信中亦追忆了她嫁给钱氏前后的感情经历,与本书情节息息相关,特录于此藏书网,供读者玩赏。
就在这封信寄出后不久,南京疯传柳如是包养面首,钱谦益不得不亲自从北京返回江南处理,又引起另一番风波,将在续集中再叙。
后记 神女生涯倘是梦,何妨风雨照婵娟
本书副标题名《如是我闻》,故事情节直接承接上一本《柳色独秀》。柳如是被第一任丈夫周道登驱逐后,“风尘憔悴,奔走于吴越之间,几达十年之久,中间离合悲欢,极人生之痛苦”。由于柳如是本身是个受人关注的热门女子,这一段经历被各种版本的书籍反复讲述过,本书直接跳过了她在这十年间广为人知的情事,故事开始于她与钱谦益定情后,目的在于带给读者一些阅读的新鲜感。
小说并没有完全按照时间顺序来叙事,如《柳色独秀》引子描写的是崇祯上吊的甲申之变,在时间上晚于小说正文,这是作者刻意为之,意图以时空交错来营造历史的沧桑感。
要说明的是,明人习惯以字号互相称呼,而不是名字,还有用籍贯代称士人的习惯。因书中人物众多,为避免混淆,尽量不采用。
书中引用了大量诗词,这是作者藏书网个人偏爱使然。某些诗词在一定程度上表达了人物的内心世界,但并不直接推动情节,不喜欢的读者可以直接跳过。诗词、酒茶、戏曲及娼妓本就是明代中后期文人雅士社会生活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陈寅恪先生名著《柳如是别传》亦是完全以柳如是诗词为主线,以诗证史。
另外,作者习惯在书中埋伏长线。《如是我闻》中部分隐线埋藏在上一本《柳色独秀》中,而本书《如是我闻》中所述及的一些看起来与主体故事没有直接关联的情节(含注释),也可能是下一本续集的线索。到下本书时,将不会再度重复介绍背景。
特别谢谢台湾好友简伊婕,为作者查阅宝岛相关论文提供了宝贵的帮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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