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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交子》
引子
山前江水流浩浩,山上苍苍松柏老。
舟中行客去纷纷,古今换易如秋草。
——苏轼《留题仙都观》
“南朝三十六英雄,角逐兴亡尽此中。有国有家皆是梦,为龙为虎亦成空。”五代从后梁太祖朱温开始,经历了后梁、后唐、后晋、后汉、后周五个短暂的朝代,止于后周恭帝柴宗训,总共五十三年。直到公元960年,后周大将赵匡胤发动“陈桥兵变”,黄袍加身,建立大宋王朝,这才结束了唐代之后约半个世纪分裂割据的时代。
唐朝末年,“国有九破,民有八苦”的状况愈演愈烈,以致民变蜂起。各地藩镇相互兼并,形成新的瓜分格局,唐朝廷步入了名存实亡的境地。
唐僖宗广明元年(880年),黄巢率军攻陷长安,唐僖宗逃往巴蜀。
当年十二月初五,起义军进入长安。黄巢乘坐金色肩舆,其部下全都披着头发,身穿锦袍,束以红绫,手持兵器,簇拥而行。铁甲骑兵行如流水,辎重车辆塞满道路,队伍浩浩荡荡,延绵百里,络绎不绝。唐金吾大将军张直方率文武官数十人到灞上迎接,长安居民夹道聚观,场面极为壮观。
这一天,黄巢终于实现了他年轻时的抱负,“冲天香阵透长安,满城尽带黄金甲”,是以成为其人生中的巅峰时刻。然仅隔四年,黄巢即兵败身死。他虽大业未成,未能只手夺取大唐江山,但其“黄金甲”却引发了一系列动乱与战争……藏书网
唐朝在黄巢失败后不久即遭灭亡命运,中国就此步入了五代十国——这是自秦始皇统一中国后,继南北朝、十六国以来的又一次大混乱、大分裂时期,这是一个暴力决定一切、黑暗不见天日的时期。政权频繁更迭,大规模的战争随处可见,割据势力各拥兵力,到处烧杀抢掠,横征暴敛。“当是时,人各自以为君,而天下无君。民之屠剥横尸者,动逾千里,驯朴孤弱之民,仅延两闲之生气也无几”,四海鼎沸,哀鸿遍野,天下凌迟,生灵涂炭,笼罩在一片愁云惨雾之中。
“南朝三十六英雄,角逐兴亡尽此中。有国有家皆是梦,为龙为虎亦成空。”五代从后梁太祖朱温开始,经历了后梁、后唐、后晋、后汉、后周五个短暂的朝代,止于后周恭帝柴宗训,总共五十三年。
这五十三年,对于浩瀚的人类历史来说,不过是沧海一粟,而对于当时生逢乱世的人们来说,却是痛苦而漫长的一生,正如宋代文豪欧阳修所言:“五代之乱极矣。”
直到公元960年,后周大将赵匡胤发动“陈桥兵变”,黄袍加身,建立大宋王朝,这才结束了唐代之后约半个世纪分裂割据的时代。
在中原混乱不堪的时候,号称“天府之国”的巴蜀地区却保持了相对的和平与稳定。唐朝末年,行伍出身的王建通过武力兼并了东、西两川等地区,并于公元907年在成都称帝,国号“大蜀”,史称“前蜀”。
王建虽目不知书,却尊重文士,好与书生谈论,粗晓其理。是时中原战乱,唐衣冠之族多往蜀中避乱,王建知人善任,不拘一格地选用人才,任用了大批唐朝旧臣,因而前蜀典章文物有大唐之遗风,典章制度皆沿袭唐朝。王建本人生活简朴,性情宽容大度,在位时期,实行“与民休息”的政策,擢用才智,抚养士卒,开拓疆土,励精图治。又注重农桑,兴修水利,轻省徭赋,惠绥黎庶,蜀中经济、文化、军事大大发展,由此实现了大治。彼时前蜀除了拥有沃地千里、丰饶五谷的成都平原外,东控荆襄,南通南诏,西达维州,北过秦州,方圆数千里,疆域辽阔,是天下最稳定、最富裕的强国。?99lib?
尽管王建号称“负骁雄之姿,奋不世出之略”,这位最大程度承袭了唐朝制度的前蜀开国之主最终还是未能走出令大唐衰亡之怪圈,亦猜忌统领将领,信重伶人、宦官,任由佞臣、后妃干政弄权,终导致衅起萧墙,戮及嗣子,何遇之酷也。
王建有儿子、养子、从子、假子、族子等多达一百余人,亲生长子王宗仁身有残废,且生母马氏地位低下,王建立国后遂立张贵妃所生次子王元膺为太子。然最受王建宠爱的并不是太子王元膺,甚至不是他的众多儿子、养子中的一个,而是嬖臣唐道袭。唐道袭出身伶人,自幼为舞童,因容貌俊秀、眉目如画、能歌善舞而得到王建喜爱,不离左右长达二十二年之久,后来甚至官居内枢密使高位。99lib?
唐道袭的骄横跋扈一度令太子王元膺感受到了强大的威胁,而唐道袭亦知太子对自己不满,决意先下手为强99lib.。永平三年(913年)七月初七乞巧节,唐道袭向王建告发说太子谋反,并亲自领兵去捉拿王元膺。王元膺部下气愤之下射杀了唐道袭。
王建对“太子谋反”一说本来还只是半信半疑,听说最爱的宠臣中流矢身亡后,悲痛异常,立即派兵追捕太子。七月初九,王元膺被擒获后杀死。王建废亲子为庶人,赠唐道袭为太师,谥“忠壮”,命立碑于阆州。
王建晚年多内宠,尤爱徐贤妃及其妹徐淑妃。姊妹二人不安于后宫生活,大肆交结佞臣,专权受贿。唐道袭与废太子王元膺交恶,直至你死我活的地步,实与二妃的居中挑拨密不可分。王元膺死后,王建本欲立最有贤名的第八子王宗杰为太子,但在徐贤妃与宰相张格等人的刻意经营下,群臣上书请立徐贤妃所生幼子王衍为太子。王建以为王衍深得人心,遂立其为太子。
五年后,王建病死,终未能实现其“永致清平”的人生目标。太子王衍即位。这位前蜀后主却是个扶不起的阿斗,“惟宫苑是务,惟宴游是好,惟奸巧是近,惟声色是好”,荒淫腐朽,迷恋美色,疯狂夺取民间美貌女子为妃。宦官王承休投其所好,“多以邪僻奸秽之事媚其主,主愈宠之”,前蜀国势日益衰败。
咸康元年(925年),后唐庄宗李存勖派遣大军进攻前蜀,蜀军溃败,王衍养兄齐王王宗弼乘机劫持王衍,迫其举国投降,前蜀灭亡。
后唐庄宗李存勖亦酷爱戏曲,比王建有过之而无不及。他养了许多优伶,还给自己起了个艺名,叫“李天下”,面涂粉墨,亲自上场客串,丝毫不顾皇帝的尊严,成为当时的一大奇闻。
而伶人们仗着皇帝宠幸,出入后唐宫掖,侮弄缙绅。群臣附托,以希恩幸,四方藩镇,货赂交行。景进最居中用事,号称伶官之首。李存勖猜忌大臣,于是命景进出访于民间,探听宫内外消息,探察和奏呈文武百官动静,后来竟然发展到“军机国政,皆与参决”。朝臣如果不给景进送礼,景进就到皇帝面前大进谗言。后唐群臣无不畏惧景进,闹得“大臣无罪以获诛,众口吞声以避祸”。三司使孔谦不顾体面,以兄事景进,呼为“八哥”。
前蜀灭亡次年,景进进言称留着王衍是个祸害,应当予以翦除。李存勖对伶人言听计从,于是下诏杀害王衍及前蜀降官。后唐枢密使张居翰于心不忍,擅自改动了诏书,将“王衍一行”改为诛杀“王衍一家”,使得跟随王衍的千余名臣仆得以活命。
王衍一生,可谓成也伶人、亡也伶人,其子嗣亲族被尽数杀害,只有一侄王令仪侥幸存活,然后来亦死于政变中,王建一系,就此断绝。而出卖前蜀的王宗弼亦没有好下场,求当西川节度使不成,反为后唐枢密使郭崇韬所杀。蜀人痛恨王宗弼卖国求荣,争着吃他的肉。而郭崇韬亦因为素来厌恶伶人干政,被诬陷谋反,被后唐庄宗李存勖派人杀害于蜀地,与王宗弼被杀仅相隔数日。李存勖弟睦王李存乂娶郭崇韬之女,出面为岳父叫屈,亦被李存勖逮捕处死。
这一连串事件导致后唐兵变迭起,李存乂义子郭从谦为了报仇,发动兵变。乱兵攻入宫城,近臣宿将均弃甲逃走,只有王全斌与符彦卿等十几名侍卫尚留下抵抗。李存勖身中流箭,王全斌扶他到绛霄殿中,等皇帝气绝身亡,方才痛哭而去。
后唐攻灭前蜀后,任命孟知祥为西川节度使。孟知祥与后唐李氏渊源深厚——他本人是后唐太祖女婿,妻子琼华公主是李克用长女,亦是后唐庄宗李存勖一母同生的胞姐,地位尊贵;孟氏之妹又嫁李克用弟李克宁;甚至连孟知祥的爱妾李氏也是后唐庄宗李存勖登基前的侍妾。“西川本自一国”,孟知祥被猜忌成性的李存勖任命为西川节度使,足见李氏对他的信任。
然孟知祥野心勃勃,到成都站稳脚跟后,即谋求独立。先和东川节度使董璋合作,击退后唐派来讨伐的军队。后又与董璋决裂,消灭了董璋,由此占领了蜀中全境。其妻子琼华公主尚滞留后唐,亦闷闷不乐地死去。彼时后唐时局动荡不稳,只得顺势封孟知祥为蜀王。
公元934年正月,孟知祥乘后唐内部皇位争夺之机在成都即皇帝位,建国号“大蜀”,史称“后蜀”。又追封已死的琼华公主为皇后,立爱妾李氏为贵妃。
可惜这时的后蜀疆域较之前蜀而言要小得多,尤以东线和北线最为显著,东由襄阳退至重庆一带,北也由甘陕退到广元。而后蜀开国皇帝孟知祥因年事已高,只做了七个月皇帝便撒手西去。李贵妃所生之子孟昶嗣位,史称“后主”。
孟昶初登大宝,颇能孜孜求治。由于中原局势不稳,无暇西顾,后蜀境内很少发生战争,长期的和平令其国势再度强盛起来。
历史上常常有雄才大略的君主,年轻时意气风发,锐意进取,到了晚年则贪图逸乐,沉湎酒色,唐玄宗李隆基便是最典型的例子。他在位前期,社会呈现出前所未有的盛世;在位后期,一场历史上罕见的社会大动乱导致大唐由盛转衰。在李隆基的身上,充分表现出历史人物的两极复杂性。孟昶亦未能走出这一历史怪圈,晚年迷恋戏曲,不思国政,生活荒淫,连夜壶都用珍宝制成,号称“七宝溺器”。又不惜劳民伤财,下令在成都城墙上遍种芙蓉,以为观赏,成都由此有了“芙蓉城”“蓉城”的雅称。而此时后周大将赵匡胤已夺取皇位,建立了大宋王朝,正调兵遣将,准备实现统一天下的梦想。
乾德二年(964年),在一个雪花漫天飞舞的夜晚,太祖皇帝赵匡胤忽然来到宰相赵普家中。赵普的妻子能烧一手好菜,赵匡胤经常事先不打招呼,夜间微服到赵家,点名要吃赵妻做的烤肉,并亲切地称呼赵妻为“嫂子”。吃烤肉当然只是个借口,皇帝其实是要在席间与赵普商议国事,因而赵普下朝后都不敢轻易换下朝服,以免皇帝突然到来,不及换衣而失仪。
但当时夜色已晚,外面又是大雪纷飞,赵普觉得皇帝不会出门,正准备更衣就寝,忽然听到敲门声,慌忙跑出,只见赵匡胤站立于风雪中,一脸兴奋。赵普慌忙迎拜。赵匡胤笑道说:“已约晋王同来。”
未几,皇帝亲弟晋王赵光义骑马驰至。三人便就地设垫,席地而坐,炽炭烧肉,赵妻亲自服侍斟酒。
酒正酣时,赵匡胤提出打算讨平雄踞太原的北汉政权。赵普道:“太原当南北二面,我军若下太原,边患将由大宋独当。依臣建议,不如先征伐他国,待诸国削平,太原区区弹丸之地,垂手可得。”意思是说,倘若攻下太原,大宋便直接与辽国交界,边患将是个大问题,还是应该先平定中原。
赵匡胤大笑道:“英雄所见略同!朕适才不过是特意试试赵卿。”又问道:“赵卿认为欲平他国,从何下手?”赵普道:“蜀地。”
赵匡胤点头称善,赵光义亦倾心赞同。于是,平蜀之策就在烟酒烤肉中定了下来。
后蜀得到风声后,大臣们分化为和、战两派:宰相李昊曾主张通使于宋,以保平安;掌管军政机要的知枢密院事王昭远狂妄自大,常放言道:“后蜀有我,如同蜀国有武侯诸葛亮。”他既自比为诸葛亮,当然不愿意投降求和,献计道:“与其请和称臣,不如联合北汉,夹击赵匡胤,令其退还中原。”
孟昶做了近三十年的太平天子,亦不愿意对大宋俯首称臣,遂同意了王昭远的主张,派遣赵彦韬、孙遇、杨蠲等人携带蜡丸书信北上,“约北汉济河,同举兵至汴”,预备联络北汉,共同夹攻宋朝。
不想送信使者见大宋强大,决定早日投降归顺,直接来到汴京,将蜡书献给了赵匡胤,刚好给了大宋出兵的借口。赵匡胤拍手大笑道:“朕西讨有名了。”又命赵彦韬等人将蜀中山川形势、戍守处所、道里远近,详细绘图以进。
乾德二年(964年)十一月,赵匡胤任命忠武节度使王全斌为西川行营都部署,王仁赡、曹彬为都监,率领步兵、骑兵共六万人,分道进讨后蜀。
王全斌即是当年陪伴后唐庄宗李存勖走完生命最后一刻的侍卫,其人贪婪好色,残忍好杀。赵匡胤选他出任伐蜀主帅,显示出了势必拿下后蜀的强硬决心。
蜀主孟昶听闻宋兵大军压境,慌作一团,急忙召王昭远问计。王昭远未至,孟昶母亲李太后劝道:“王昭远未习兵而好谈兵,大言不惭,好高骛远,给事左右,皆恐其多言误事。今宋以大军自东方北方压境而来,决策军国事,关系存亡生死,何可待王昭远是问?尝闻尔父言之,蜀中具将才深谋略者有高彦俦,以其耿直,使屈居下僚,今国事危急,擢而任之,足以全蜀。不然,亦当召之一商对策耳。”
孟昶不愿听从母亲的建议,待王昭远到后,当场任命其为主帅,率兵拒战。
离开成都时,王昭远手执铁如意,学着昔日诸葛亮的风度,攘臂大笑道:“我此行何止克敌,当领此二三万雕面恶少儿,夺取中原易如反掌!”
乾德二年(964年)十二月,宋王全斌率北路军由凤州进兵攻蜀,蜀军节节败退。王全斌势如破竹,沿途大杀蜀地军民,意在以血立威。不久,后蜀军主力在剑门被歼灭,主帅王昭远弃甲逃遁,躲藏在百姓仓舍中,口中不断念诵罗隐诗句“远去英雄不自由”。结果这位自命不凡的“再世诸葛”很快为宋骑兵追获生擒,当了阶下囚。
而成都深宫中的孟昶仍沉醉在宠妃花蕊夫人费氏的温柔乡里,认为蜀道险远,易守难攻,兼之有王昭远镇抚,宋师远道而来,定会无功而返。当他得知宋军即将兵临城下时,这才如梦方醒,聚集群臣,却无一人有退敌之策,遂命宰相李昊起草降表。
李昊自称为大唐名相李绅之后,前蜀王衍灭亡时,降书也是这位李相公所拟,而今后蜀亡国,李昊又再度捉刀。当夜,有人在李昊豪宅大门上写了几个大字:“世修降表李家。”见者无不讥笑。
不日,宋大军抵达成都升仙桥。主帅王全斌久闻花蕊夫人是人间尤物,冰肌玉骨,国色天香,且精通诗词,才貌兼备,指名索要其人。孟昶可以投降献国,却做不出将妻子拱手送人的丑事,是为男人之奇耻大辱,因而迟疑不答。王全斌则对花蕊夫人势在必得,声称如不送上费氏,便要举兵屠城。
紧急关头,宋军副帅曹彬赶到,宣读宋太祖赵匡胤诏令,公告优待孟昶及其家眷。王全斌这才不得不悻悻作罢。于是孟昶正式备齐亡国之礼,跪于军门,送上降表。自大宋正式发兵,到孟昶举国归降,前后总共六十六天。蜀臣之中,只有李太后极力推许的高彦俦拒不投降,自焚殉国。
不久,孟昶举家被押往汴京。孟氏在位时,全蜀富庶安乐,“扶妪矜怜,惠爱其人”,深得民心。他离开蜀地时,万民拥道,哭声动地,沿途百姓恸哭绝者数百人。孟昶亦举袖掩面而哭。他自知势将不免,便偷偷将一名有孕宫人打发逃走,祈祷宫人将来能生下儿子,为孟氏存下一点儿骨血。
后蜀俘虏被押到京师汴京后,大宋举行了盛大的受俘仪式。孟昶一行白衣素服,跪在明德门外待罪。等到这些人受尽汴京军民围观侮辱后,宋太祖赵匡胤才下诏释罪,赐孟昶冠带、袭衣,并封他为秦国公。
七日后,孟昶暴卒于家中,死因极为可疑。其母李氏非但不哭,还以酒酹地,在儿子灵前告道:“你不能死社稷,贪生以至今日取羞。我之所以忍辱偷生,是因为你还在。而今你已死去,我今何用生为?”绝食几日后死去。后蜀亡国臣民有如丧家之犬,惶恐终日。
而天姿国色的花蕊夫人则被赵匡胤收入宫中。民间盛传是赵匡胤为了方便霸占花蕊夫人,有意将孟昶毒死。赵匡胤因久闻花蕊夫人才名,命她即席吟诗。花蕊夫人沉思片刻,吟道:
君王城上树降旗,妾在深宫哪得知?十四万人齐解甲,更无一个是男儿。
既为世人指责其为“红颜祸水”一说做了辩解,又嘲讽了蜀兵人多势众,却不战即解甲投降的丑态。
诗意中昂然流露出弱质女流罕见的骨气,反而令赵匡胤大为倾倒,封花蕊夫人做了嫔妃,宠爱有加。第二任皇后王氏死后,赵匡胤甚至一度想立花蕊夫人为皇后,还是宰相赵普以“亡国之物不祥”为由加以劝阻,皇帝这才勉强作罢,另选邢国公宋偓之女进宫,立为皇后。
孟昶失国后,自身中毒暴毙,爱妃为仇家所夺,但并未就此终止蜀地的灾难,改朝换代、江山易主给这一地区带来了巨大的震动。占领后蜀的宋军将领王全斌等人以征服者、胜利者自居,任意奸淫掳掠,豪夺子女玉帛。有民妇抗拒不从者,则被当街割乳杀死。这一系列胡作非为造成了极大的混乱,蜀境骚然,群盗四起。只有宋将曹彬一部军纪严整,没有对百姓造成大的侵害。
宋军主帅王全斌贪赃枉法、敲诈勒索富民百姓不算,还擅自克扣投降蜀兵的川资。蜀兵闻讯大怒,推举后蜀将领全师雄为帅,揭竿作乱。
因皇帝赵匡胤有诏令命优待蜀兵,王全斌担心闹大了不好向上交代,遂派马军都监朱光绪前去招抚。朱光绪态度甚是强硬,不但诛杀了全师雄全家,还强行占有了全氏爱女,纳为侍妾。尚在犹豫的全师雄勃然大怒,遂无归志,自称“兴蜀大王”,率军反叛大宋,声势浩大,愈演愈烈。
此时尚有二万七千名投降的蜀兵被幽禁在成都夹城中。王全斌担心蜀人内外勾结,遂将降兵屠杀殆尽,又以铁血手段治蜀。到次年全师雄之乱平定时,以王全斌为首的宋军将士前后屠杀了十余万蜀地兵民,绝大多数是无辜受害者,积怨与仇恨由此深埋在蜀中民众心中。这一“愤怨思乱”的情绪,成为川蜀时局动荡不安的根源所在。
为了安抚蜀地民心,宋太祖赵匡胤召回王全斌等诸将,命法司审问。御史台集合百官,共同审议,认定王全斌有黩货、杀降兵、克扣兵士装钱诸罪,应判处死刑,以谢蜀民。然赵匡胤认为王全斌平蜀有功,特赦其罪,只将其贬为外官。数年后,赵匡胤又召回王全斌,若不是王氏突然意外死去,还会被再度委以重任。
赵匡胤虽迫于形势处置了王全斌等人,但并没有从根本上改变对川蜀的搜刮政策。当时金瓯尚缺,四海未平,南方有南唐李煜政权,北方有北汉刘氏,均为大宋心腹大患。赵匡胤欲以武力征服天下,急需要筹集一大笔军费,而“蜀土富饶,丝绵绮号灌天下,孟氏割据,府库充溢”,因此豪夺蜀中财富,才是大宋攻灭后蜀的真正目的,此即赵匡胤对其弟晋王赵光义所言:“中国自五代以来,兵连祸结,帑廪虚竭,必先取西川,次及荆、广、江南,则国用富饶矣。”
王师平蜀后,宋廷开始公然实施掠夺计划,将蜀地财产大规模运往京师开封,“其重货铜布,载自三峡,轻货绞毂,即设传置,发卒负担。每四十卒为一纲,号为日进”。绵延不绝的运输持续了十几年,终将后蜀府库所储财物悉数抢走,宋廷储积由此充羡。赵匡胤于讲武殿后另设内库,专门储蓄蜀中搜刮的金帛,号为“封椿库”。
宋廷的疯狂掠夺,直接导致川蜀地区硬通货钱币总数急剧减少,市场及流通领域陷入极大的困境。
蜀地本以铜钱为通行货币。到后蜀时,为应付外敌,孟昶开始铸造铁钱,与铜钱并行于市——“每铁钱一千,兼以铜钱四百。凡银一两,直钱千七百。绢一匹,直钱千二百。而铁工精好,殆与铜钱等”。由于后蜀铁钱制作极为精良,所占钱币总数比例亦小,发行入市后,并未对民间造成任何困扰及不便。
而入宋之后,宋廷以武力强行将蜀地府库金、银及主要流通货币铜钱等财物悉数征发运往中央,并严厉禁止铜钱再入川界,致使蜀中铜钱竭乏。又在雅州设置钱监,大量铸造铁钱,人为规定铁钱为蜀中通行货币。为了降低制作成本,新铸铁钱颇为粗糙,完全不能与后蜀铁钱相提并论,由此引发货币大幅贬值。后蜀铁钱与铜钱比价是十比四,近似于二比一。而宋铁钱虽官方定比价是十比一,实际流通中宋铁钱价值极低,往往一百枚铁钱才值一文铜钱,等于一百比一。宋太宗太平兴国五年(980年),蜀地铁、铜比价居然达到四百比一。这样一来,市场物价飞涨,金融陷入一片混乱。
更为严重的是,宋太宗赵光义即位后,因某种原因而怨恨蜀人,又开始打蜀地民间财富的主意。两川土地富饶,以蜀锦最为著名,锦绣华美,灿若云霞,能织出天马、流水飞鱼、百花孔雀、如意牡丹等多种花样,自古便被视为上贡珍品,畅销天下,成都由此名号“锦城”。赵光义特在蜀中各州置“博买务”“市买院”“织造院”等官署,以贱价强购百姓生产的布帛细绢,垄断蜀锦产销贸易,供应朝廷,商人不得私自购买,以此手段变相掠夺蜀中财富。博买务设置后,蜀锦占全国上交丝绸商品总数的七成以上。.99lib.
除此之外,赵光义还对盐、酒等重要生活用品实行了专卖,禁止民间私下酿酒。蜀地重要特产茶叶虽“听民自买卖”,却禁止出川,不得自行输出川峡地区。
川峡地区毗邻藏、羌、彝等少数民族聚居区。这些少数民族部落肉食乳饮,日常消费需要大量茶叶,因而蜀茶是边地贸易的重要物资,利润极高。赵光义施行新茶法后,表面没有对茶叶进行专卖,却强行将蜀茶限制在蜀地内,在通往边境的要道上设置关卡,以军队把守,完全堵住了民间以茶获利的孔道。茶农售卖无门,只能将茶叶以极低的价格卖给官府,再由官府出面与少数民族部落交易,茶利尽数落入了朝廷的腰包。而百姓私自贩茶一旦被查获,就要处以流放,甚至杀头的重刑。
川蜀成都平原一带地狭民稠,百姓“耕稼不足以给”,多兼营纺织、采茶等副业。宋太宗陆续采取“博买务”、新茶法等新举措,大规模地与民争利,等于完全断绝了这些人的生活来源,黎民贫困不堪,全然不能自存。
一边是当权者毫无节制的强取豪夺,另一边,压在蜀地百姓头上的赋税徭役等负担非但没有减少,反而因“博买务”等加设机构而数倍增加,情况愈发恶化。宋太宗淳化年间,由于赋敛急迫,百姓失业,困顿无路,“于其心有所不可得忍,然后聚而为盗贼,散而为大乱”,民间起义不断。
到淳化四年(993年)春季,川峡天灾频仍,饿殍载道,民不聊生,终于爆发了大宋立国以来第一次大规模的茶农武装起义——王小波、李顺起义。
起义军领袖王小波以“均贫富”的口号作为号召,又利用后蜀国主孟昶在蜀地的影响力,公然宣称内弟李顺即是孟氏遗腹子,由此赢取了大量民心,义军势力一度横扫川蜀全境。不久,王小波在与宋军对抗中战死,妻弟李顺继续率部与官兵鏖战,并一举攻克川蜀政治经济中心成都,建立了大蜀政权。
宋太宗赵光义以心腹宦官王继恩为帅,调集大军镇压。虽最终平定蜀地,但“蜀乱由赋敛苛急,农民失业”,赵光义深受震撼,被迫下《罪己诏》,先是将责任推给了蜀地官员,道:“朕委任不当,烛理不明,致彼亲民之官,不以惠和为政,管榷之吏,唯用刻削为功,挠我蒸民,起为狂寇。”又称“自今而后,永鉴前弊,改弦更张”,终于放弃了对蜀地财富“剃头式”的劫掠。
有大臣建议道:“蜀土虽安,其民浮窳易扰,愿谨择忠厚者为长吏,使镇抚之。”赵光义深思熟虑后,委任名臣张咏出知成都府,寄予厚望。
张咏为当世奇才,为人豪放,行事不拘一格。他到任后巡视蜀地,晓谕百姓,使之各安其业。又鼓励士大夫参加科举考试,理刑恤狱,文武得人,蜀境大治。张咏本人因此而步入宋初名臣之列,得以与宰相赵普、寇准齐名。
然蜀地货币问题依然没有解决,宋太宗赵光义多次召集重臣廷议,集思广益。由于大臣们多是文人出身,高处庙堂,远离江湖,不了解经济流通,不熟悉民间状况,也拿不出好的解决办法来。
求人不如求己,天助不如自助,曾创造出灿烂巴蜀文明的蜀地人民再度显示出了惊人的智慧和才智,由此悄然诞生了人类历史上第一代纸币——交子。
第一章 玉垒浮云
锦江水东流不尽,挟裹着两岸的蓬勃春色,自天地之边际铺天盖地而来。玉垒山上浮云飘忽,白云苍狗,日新月异,恰似人生无常,世事多变,沧海桑田。全诗即景抒怀,以山川古迹联系着古往今来的人事变迁,气象雄伟,寄慨遥深,令人有荡胸扑面的感受,遂成为千古传诵的名篇。而“锦江春色”“玉垒浮云”,亦成为风云变幻、世事沧桑的代名词。
去去!何处?迢迢巴楚,山水相连。朝云暮雨,依旧十二峰前,猿声到客船。
愁肠岂异丁香结?因离别,故国音书绝。想佳人花下,对明月春风,恨应同。
春暮,微雨,送君南浦,愁敛双蛾。落花深处,啼鸟似逐离歌,粉檀珠泪和。
临流更把同心结,情哽咽,后会何时节?不堪回首相望,已隔汀洲,橹声幽。
——李珣《河传》二首
成都地处成都平原腹地、长江支流岷江下游,这里夏无酷热,冬少冰雪,气候温和,土地肥沃,自古便是富庶之地。春秋战国时期,秦国意图雄霸天下,最先攻取的就是富庶的古蜀国。然蜀道艰险,难于上青天,秦惠文王为此苦苦谋划多年,不惜使出“石牛记”、“美人计”等一系列阴谋诡计,终于成功开辟出由秦入蜀的“石牛道”。
秦惠文王更元九年(前316年),蜀国与苴国、巴国之间爆发战争,三国均向秦国求援。秦惠文王乘机落井下石,派张仪、司马错率军经“石牛道”入蜀,先后灭掉蜀、巴、苴三国,完全占领了巴蜀地区。此后,秦王于蜀地设置蜀郡,郡治成都。郡守张仪按秦国国都咸阳建制修筑了郡城城墙,由此成为成都城池之雏形。
都江堰全景
秦昭王五十一年(前256年),秦国任命李冰为蜀郡郡守。在任内时,李冰主持修建了举世闻名的都江堰工程。由于有了水利灌溉之利,成都平原从此沃野千里,“水旱从人,不知饥馑,时无荒年,谓之天府”。到秦朝末年时,成都已完全取代关中平原,获“天府之国”之称,且美誉历代延续,盛名经久不衰。
宋工商物产分布图
由于农业发达、手工业兴盛,成都不但是中国开发最早,也是持续繁荣时间最长的城市之一。蜀汉时,成都织锦业尤其发达,成为朝廷贡赋的重要来源。蜀汉为此设锦官专职管理,并在成都城西南建造“锦官城”。“锦官城”“锦城”由此成为成都的别号。
宋工商物产分布图
到唐代时,中国有“扬一益二”的说法,“扬”即扬州,“益”即成都,两者并列为天下最繁华的都会,声名犹在京都长安、洛阳之上。甚至有文人雅士称成都“江山之秀,罗锦之丽,扬州不足以侔其半”。
彼时成都是西南、西北地区药材、器具、绢帛、茶叶、纸张、书籍贸易的最大集散地,城市商业异常繁茂,其造纸及雕版印刷术水平遥遥领先于全国,朝廷甚至专门规定史馆书籍必须用成都出产的麻纸抄写。
唐代宗广德二年(764年),在一个明媚的春日,定居于成都的杜甫登上城南楼,俯仰瞻眺。虽则繁花满眼,山河壮观,大诗人却是黯然心伤,愁思满腹,丝毫没有寻芳赏春的雅兴。
当时“安史之乱”虽已平定,天下犹不平静——内有宦官专权,外有藩镇割据,唐廷内忧外患,灾祸重重。杜甫有感于时局多变,挥笔写下了《登楼》一诗:
花近高楼伤客心,万方多难此登临。锦江春色来天地,玉垒浮云变古今。
北极朝廷终不改,西山寇盗莫相侵。可怜后主还祠庙,日暮聊为梁甫吟。
锦江水东流不尽,挟裹着两岸的蓬勃春色,自天地之边际铺天盖地而来。玉垒山上浮云飘忽,白云苍狗,日新月异,恰似人生无常,世事多变,沧海桑田。
全诗即景抒怀,以山川古迹联系着古往今来的人事变迁,气象雄伟,寄慨遥深,令人有荡胸扑面的感受,遂成为千古传诵的名篇。而“锦江春色”“玉垒浮云”,亦成为风云变幻、世事沧桑的代名词。
二百余年过去,锦江春色秀丽依然如初,玉垒浮云起灭更胜往昔,仅大宋立国以来,成都便已经三度易主—
先是乾德三年(965年)正月,宋军兵临城下,蜀主孟昶出降,成都由后蜀都城成为大宋成都府。
再是淳化五年(994年)正月,农民义军领袖李顺率军攻占成都,建立大蜀政权,年号“应运”,并铸造发行了“应运元宝”铜钱及“应运通宝”铁钱,公然与大宋对抗。
而今官兵虽苦战夺回成都,斩杀三万余名大蜀军士,俘获并处死大蜀王李顺及其重要大臣卫进、计词、吴文赏、李俊、徐师中、吴利涉等人,成都三度易主,然四周大部分乡镇仍为大蜀军余部所占,即所谓“郭门十里外犹为贼党所据”。
大蜀王李顺虽死,大蜀军实力犹在,余部主力尚存两部:一部有十余万众,由大蜀中书令吴蕴率领,活动在成都附近,不断寻机打击宋军,处置官僚土豪;另一部有万余人,由大蜀将军张余率领,进击川东,在大蜀本部成都为宋军占领、首脑人物李顺遇害的不利情况下,依然连续攻陷嘉州、戎州、泸州、渝州、涪州、忠州、万州、开州等八州,势焰再度大炽,队伍很快扩充发展到数万人。
一面是大蜀军的积极进取,另一面却是宋军的消极被动。宋军主帅并不是武将,亦不是文臣,而是大宦官王继恩。此人因在“斧声烛影”后的“兄终弟及”起了至为关键的作用,因而是当今太宗皇帝赵光义的第一心腹,竟得以在一再抑制宦官权势的大宋几番出任军事统帅,这次更是手提精兵,西行平蜀。
自五月宋军夺回成都后,王继恩既不发兵收复其余州县,亦不追击大蜀军余部,只引众军龟缩在成都城内,专以宴饮为务。又纵兵在城中抢掠,中饱私囊。
兵灾迭见,市鏖骚扰,闾阎为墟,盗匪乘隙,纵横靡忌,百业俱残,老弱转徙。昔日繁华无二的益州,竟沦为一座荒凉而萧条的城市。
彼时成都知府为郭载。郭氏字咸熙,开封人氏,为宋太宗赵光义心腹,曾于雍熙初年(984年)出任西川兵马捕盗使,宋太宗赐鞍马、器械、银钱,亲自为其饯行,令世人刮目。一度有传闻云,郭载西川之行,负有秘密使命。上天却偏偏爱捉弄人,郭载到任后,接连遭逢数起盗贼抢劫案,其中还包括一起灭门血案,均未能侦破。如此政绩,依然因“功”受到朝廷加封,愈发证实了之前“秘密使命”的传闻。
然郭载也不是没有任何作为,他在西川兵马捕盗使任上时,上书极言西川之所以贫富不均,是因为当地富人多有招赘之俗。宋太宗信以为真,于是下诏加以禁止。
王小波、李顺发动起义后,成都知府吴元载无力平息事态,朝野又风传吴氏为促发茶农起义之罪魁祸首。宋太宗虽半信半疑,但为了安抚民心,仍然召回吴元载,改以郭载知成都。此为郭载第二次入仕西川,可谓受命于危难之间。
然老天爷再次嘲讽了他,郭载赴任仅数日,李顺即举大军围攻成都。郭载无法拒守,于是与转运使樊知古率僚属夺门逃走。直到大宦官王继恩率兵收复成都,郭载才得以再度以成都最高长官的身份进城。可惜的是,郭氏入城仅一个月,屁股尚未在知府的位子上坐热,便莫名暴毙身亡,死时年仅四十。
关于其死因,众说纷纭——
一说是朝廷对郭载之前弃城逃走一事深为不满,预备召其回朝惩处,郭载是忧惧自杀而死。
一说是因为郭氏与大宦官王继恩不合,尤其是在将收缴财产充入府库一事上有重大分歧,王继恩为方便自己贪赃,干脆派人将郭载暗杀。
还有人说是大蜀军余部为报首领李顺遇害之仇,刺杀了郭载。
另一说更是匪夷所思,称郭载曾促成“禁止西川富人招赘”,是因此而遭受重大财产损失的受害者杀了他。
不过当时正值多事之秋,并没有人详加追查。大宦官王继恩以郭载“忧患成疾而死”上报,朝廷也照单全收,还特意下诏抚恤郭氏后人,又以峡路随军转运使雷有终暂代成都知府一职。
对宋廷而言,西蜀危机还远远没有结束。蜀土未平,重兵在外,主帅王继恩驻军不前,只知道花天酒地享受,且有弄权坐大一方之势,不免令人忧心忡忡,成都长官人选将至关重要。经过反复考虑后,宋太宗赵光义终于选中年近半百的枢密直学士张咏出知益州。然新任命下达后,张咏迟迟没有赴任成都,引发了多方猜测。
成都本有多处集市,四方分设有东市、南市、西市、北市,甚至还有专门的夜市。最繁华之处,当数东城东糠市街的大圣慈寺。
此寺为唐玄宗李隆基避难成都时敕建,“大圣慈寺”四字为唐玄宗亲笔,凡九十六院,八千五百区,千栱万栋,占地千亩,是西川最宏阔壮丽的寺庙。因解玉溪流经寺前,更成胜景,是著名的游乐场所。又与市鏖百货珍异杂陈,花市、蚕市、药市等月令集市莫不聚集于此,既是东市的一部分,又是夜市所在。
正值九月金秋季节,名闻天下的大圣慈寺药市竟是门可罗雀。令集市如此萧条冷清的不光是大宦官王继恩所部官兵正四处劫掠,还有白头翁吃人儿女的诡异故事——
传说有白发老翁专门吞食少男少女,已有不少人家的儿女外出时莫名失了踪,多是豆蔻年华的少女。甚至有多户人家的女儿,在紧闭门户的情况下,依然夜半从家中离奇消失不见。
虽则只是捕风捉影,并没有人真正见过所谓的白头翁,但众多少男少女失踪却是事实,不由得人不多信了几分。而成都初定,百业待兴,官府人手不足,对此亦是束手无策。白头翁愈发被传得神乎其神,甚至比如狼似虎的官兵更令人心悸。全城人心惶惶,轻易不敢离家,每每日暮时分,主要街道上便空无一人。
虽然有所顾虑,李畋还是一大早便出了门。他先到东城探访了病中好友王昌懿,这才往大圣慈寺而来。
一切如李畋所预料的那般,他并没有见到期待中的广州药商李延志。中寺药市只有寥寥三名卖家,还都是成都附近的药农,均是自己到山上采了药材,冒险带来成都售卖。药市虽一年三季,九月却是最好的旺季,药农后半年的生活,基本就要靠这个月的大圣慈寺药市了。只可惜这几名药农卖的药材太过普通,实在没有李畋需要的。
尽管早已料到这般情形,李畋还是颇为灰心沮丧,人心总是期待意外和奇迹,但奇迹并没有出现,失落便不可避免。
正待转身离开时,老药农袁福认出了李畋,热情招呼道:“李公子,今年又遇到您了。您老人家是识货之人,看看老汉挖的这些药材可值几个钱?”名义上是询价,目光却是恳切地望着李畋,分明是希望他能就此买下全部药材。
李畋见袁福脸上风霜刻蚀出的皱纹明显比往年更深了,心有所动,便走了过去,大略翻看了一番,踌躇问道:“袁翁卖了药材,是要赶去店铺买家用吗?”
袁福忙道:“是,是,家里一粒盐都没有了,全等老汉卖了药材带盐回去呢。”
李畋便从怀中掏出一张黄色厚纸,递过去道:“这是张凭证,你拿到王记店铺去,可当十贯钱。”
袁福接了过来。他虽不识字,却认得那纸正面印的是成都首富王氏的招牌标记,背面则是诸葛亮木牛流马的红色图案,一时困惑不已,问道:“这不就是张花花纸吗?怎么能当十贯钱使?”
李畋道:“这是王氏自家印发的凭证,名为交子,蜀地所有王记店铺都能使用。袁翁请看,这里写着十贯,下面盖有王记主人王昌懿的私印。”
袁福摸了摸头,狐疑道:“可这交子就是一张纸啊,怎么是十贯钱?十贯钱得有六七十斤,要用一个大口袋才能装下呢。”
李畋一时难以解释清楚,便道:“我之前送了十贯铁钱到王记店铺中,换来这样一张交子。这样以后再去王记买东西,就不必背着现钱了。”
袁福想了好大一会儿才会意过来,道:“原来是这样。”又问道:“可老汉这些药材不值十贯钱,顶多就值三四贯钱。剩下的几贯,是要在王记店铺换成铁钱退回给李公子吗?”
李畋道:“不必了,袁翁自己留着就好。”又告道:“袁翁只是买些日用家常,应该用不完这些钱,余下的可以兑换成铁钱,也可以从王记领一张新交子,店里伙计会填上余额。袁翁保管好了,下次再去王记店铺购买物品,带上这张交子就可以了。不光成都,全川王记都是通用的。”
袁福喜道:“当真可以这样?这可实在太好了,比背着一口袋沉重的铁钱方便多了。”
李畋道:“就是因为铁钱太重,携带不便,王氏才想出了这么个折中办法。”
袁福笑道:“是,王家人聪明得紧,难怪能将生意做那么大。”又道:“李公子还要等人吗?那老汉直接将这篓药材送李公子家里去。”
李畋见时辰尚早,揣度也许还会有意外惊喜也说不准,便点头道:“也好。”
袁福喜不自胜,千恩万谢地去了。
药市从始至终只有李畋一名顾客,另两名药农见袁福走了,便也争相呼叫兜售。李畋虽然年轻,却精通医术,平日以读书为务,闲暇时亦治病救人,料想今日除了自己以外,再不会有旁人光顾。他既为购买珍贵药材而来,身上带了不少钱,只不过不是现钱,而是交子,问明另两名药农同意接受交子支付后,便将全部药材买了下来,令药农直接送去南城李家。
打发走药农后,偌大中寺庭院便只剩了李畋孤零零一个人。他坐到回廊台柱上,默默看着日影移动,心中升腾起淡淡的哀伤,也不知是为自己的孤独,还是为这多艰之民生。
忽听到有人问道:“我适才在一旁偶然见到公子买药,给的既不是现钱,也不是金银,却是一张黄纸。那张纸可是什么凭证,类似唐代的飞钱?”
问话的却是名年近半百的老者,中等身材,满面病容,消瘦得厉害,唯有一双眼睛炯炯有神,闪烁着异样的光芒。
李畋忙起身告知那张黄纸是成都王氏自行印发的凭证,名为交子,确实与唐代的飞钱有几分类似,但比飞钱更多了一种用途,既可用来提取现钱,还可以直接当作现钱购买实物,只是限于王记店铺。不过王氏是蜀地首富,店铺门脸布满全川,也可谓十分方便了。
老者听了愈发好奇,又问道:“飞钱是先将现钱存在一地,再凭票到异地提取现钱。这交子又是如何发到公子手里?噢,我的意思是,公子凭什么到王记换取交子呢?”
李畋道:“跟飞钱一样,还是等价交换,就是我事先存了一笔现钱在王记店铺,他们再发给我相同价值的交子。”
川蜀行用铁钱,每贯钱重六斤半,街市买卖,至三五贯即难以携持。而铁钱价值极低,蜀地罗价每匹约在两万上下,合铁钱二十贯。也就是说,去市场买一匹罗,得背上一百三十斤重的铁钱,因而用于市面交易时,非常不便。而交子一出,虽然未完全省去运输搬运之苦,但确实带来了相当大的便利。
老者点头道:“这交子确实有点意思。改日我要到王记店铺亲自体验一番。”
李畋见对方虽病容恹恹,谈吐却是相当不凡,忙问道:“老先生是新来成都吗?”
老者道:“嗯,是,今日才到。”往周围扫视了一番,道:“成都大圣慈寺集市名头可不小,据说上好的蜀刻都源自这里,我是特地慕名来访。却不想偌大的市场,适才只有零落的几名药农,而今只剩下你我二人,如此清静,到底是何缘故?是因为李顺作乱,商旅们都不敢来了吗?道路阻隔不畅,想必外地赶来成都交易的行商会少许多,但成都本地就有富饶特产,蜀刻、蜀绣、蜀锦天下知名,如何会空空荡荡?”
李畋道:“像今日这样的场面,我平生还未见到过。”叹了口气,实言告道:“之所以会如此,是因为之前不断有人入市抢掠,见钱夺钱,见物夺物,人们都怕了。”
老者道:“居然有盗贼敢公然在城中横行抢掠?这可奇了怪了,大圣慈寺旁即是华阳县官署,那些当差的吃的是朝廷俸禄,难道坐视不管吗?”
李畋摇头道:“老先生有所不知,抢劫者并非盗贼,而是官兵,华阳县署哪里管得了他们。”
老者一时涨红了脸,吹起胡子,瞪大眼睛,怒道:“这一定是王继恩的手下。我早说过,派此阉人入川平蜀,只会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对方愤而大骂宋军主帅,李畋却是个谨小慎微的性子,不敢随意接口,又怕被人听见,给老者带来麻烦,忙转换话题道:“我见老先生气血不足,似是饮酒过度所致。”
老者奇道:“咦,你居然一眼就看了出来!”
李畋道:“晚生略通医术。老先生应该是中原来的吧?蜀地卑湿,伤于内外,极容易诱发隐疾,尤其易生恶疮。一旦众疾俱作,阳气将会衰绝。老先生须得格外小心,最好不要再饮酒。”
老者大笑道:“让我不要再饮酒,那还不如让我死了算了。”又道:“我姓张,是专门来买蜀刻书籍的。敢问公子如何称呼?”
李畋忙道:“原来是张公。晚生姓李,单名一个畋字。”
张公道:“李畋,好名字!嗯,李氏是蜀地大姓,以李公子的风度学识来看,当是出自名门了。”
李畋道:“先祖原是波斯人,唐时做生意东来中国,为方便才改为国姓,哪里敢称什么名门。”
张公笑道:“我在汴京时,曾听人论及蜀地风土人情,说成都有郭、李、孙、王、景、杜、任七大才子,号称‘玉垒七子’,李姓才子原是波斯名士李珣之后。李公子既精通医术,又自称是波斯人之后,莫非你就是‘玉垒七子’之一的李姓才子?”
李畋忙道:“不敢当。全仗恩师及各位师兄弟声名,区区不才,忝列其中,实在有愧。实在想不到张公远在汴京,也能听到‘玉垒七子’的名号。”
张公笑道:“汴京蜀人本就不少,新近更是有不少人避乱去了中原。听说七子中,若论才识过人,以郭氏郭震为首。论博学强记,当数任氏。论文章才华,则当属李公子你第一。”
李畋连连摆手道:“不敢当不敢当。其他六位师兄弟诗词文章皆在我之上,张公切莫再取笑。”
张公便不再提,只问道:“我是第一次来成都,听说大圣慈寺不仅有集市,还是一处胜地。李公子是本地人,想来十分熟悉,可否方便带我一观?”
李畋见对方性格豪迈豁达,毫无年长者常见的倚老卖老习气,很为喜欢,忙道:“当然,晚生乐意效劳。”当即引着张公四下游览了一番。
张公奇道:“药市上不见人,是因为有官兵抢掠,可为何寺中僧侣也这么少?我们逛了这么久,竟没有遇到几个。”
李畋踌躇道:“嗯,这个……”张公道:“怎么,李公子不方便说?”
李畋歉然道:“不是晚生不方便谈及,而是官府明令禁止人们议论此事。”
张公脸色登时严肃了起来,沉声问道:“到底是什么缘故?”神色语气中竟有种不能抗拒的威严。
李畋只得压低声音道:“城中传闻,大蜀王李顺并没有死,而是扮作僧人出逃。”
几月前,大宦官王继恩率官兵大举围城,最终攻破成都,大蜀王李顺在混战中被杀。然也有传闻称,死的美髯壮士是个冒牌货,不过是身形酷似李顺穿戴着大蜀王的衣冠,而真正的李顺已在大圣慈寺剃度出家,化装成僧人逃脱了官兵的搜捕。
流言纷纷,当然也传入了宋军主帅王继恩耳中,遂派兵到大圣慈寺,先是将寺中新近几年出家的僧人拘禁拷问,后来牵连愈广,竟是大多数僧侣都入狱做了囚犯,有的受不住酷刑而死,有的被判了还俗。狠狠折腾一通后,大圣慈寺空了一大半,死伤了许多人,但仍然没有追查出李顺下落。王继恩遂下令禁止人们再议论李顺,仍将穿着大蜀王冠服的尸首当作李顺验明正身,枭首示众,并由此获得了朝廷的封赏。
张公听了经过,皱紧眉头,仰头朝天,脸色阴沉,看上去十分郁结。
李畋忙道:“不谈这些了。老先生既是为游览而来,还是须得尽兴才好。我这就领老先生去看大圣慈寺最大的名胜。”
当先来到大圣慈寺第五重殿,指着殿首正中一尊铜像道:“这就是大圣慈寺的最大景观,是传说中蜀地命脉所在。”
那铜像高二丈五尺,下有莲花座,人身一膝竖立,另一腿平置,双手持一朵莲花。
张公似是不大相信,摸了摸胡须,道:“这佛像看上去倒是件古物,很有些年头了。不过终究只是座佛像而已,如何会是蜀地命脉所在?”
李畋笑道:“老先生有所不知,此像为秦时蜀地郡守李冰铸造,传说铜像下即为海眼入口,一旦移动,海水涌入,成都将就此陆沉消亡。”
张公绕到铜像背后,果见背面刻着“永镇蜀眼李冰铸”七个大字。
张公摸了摸刻字,狐疑道:“当真是李冰所铸吗?李冰修了都江堰造福蜀地不假,但他如何知道此处便是海眼所在?成都距离大海万里迢迢,海眼又从何处而来?”又道:“这铜像塑法,分明是菩萨造 578b." >型,秦时佛教便传入蜀地了吗?”
李畋见张公一副探根究底的样子,很有几分老顽童的姿态,忙笑道:“这只是成都民间的传说而已。”左右看了一眼,又压低声音道:“我告诉老先生一个天大的秘密,不过这件事不能外扬。”
张公也有意放低嗓音,笑道:“李公子放心,这大秘密我决计不会说出去,只限于你我之间。”
李畋便实话告道:“其实此像不是秦时李冰所铸造,而是大唐四川节度使韦皋所铸的普贤像,有意以铭文冒充李冰之名。”
张公道:“这倒是说得通。”又问道:“李公子如何能知道这些?”李畋道:“书中有明确记载。”
张公登时两眼放光,追问道:“是什么书?”李畋道:“不是什么正式刊刻发行的书籍,而是我李氏家谱。”
李氏祖先原为波斯巨富,因仰慕中国繁华,定居于长安,安史之乱时随唐玄宗避乱入蜀,之后定居蜀地。李氏善于经营,家资富饶,与历任蜀地长官交好。韦皋镇蜀二十年,对成都城建做出过巨大贡献,如开发新南城,捐金修葺大圣慈寺、乐山大佛等,李氏多参与其中,亦出了不少捐资,是以知晓普贤铜像实为韦皋所铸的秘密。然韦皋出于某种考虑,伪称普贤铜像为秦郡守李冰所铸,并公然对外宣扬,李氏亦不敢声张,只将此事记入了家谱中。
张公闻言大感兴趣,道:“令祖既在家谱中记了这件本不该记录的秘闻,也一定记了不少其他逸闻趣事。他日若是方便,可否将李氏家谱借我一观?”
李畋见对方专门为蜀刻奔来大圣慈寺,料想必是爱书成癖之人,又如此虚心求教,忙道:“当然可以。”
张公连声道谢,又指着铜像底座道:“既然铜像非李冰所铸,那么这座下也不是什么海眼了。”
李畋道:“是不是海眼倒不知道,不过幸亏有海眼传说,不然这座铜像早就不在了。”
张公问道:“这话如何说起?”他思维极为敏捷,一语问出,便有所会意,自问自答道:“难道是之前作乱的李顺也相信海眼传说,败死前想要彻底破坏蜀地命脉?只是他一旦移动铜像,海眼就此洞开,海水涌出,成都陆沉,他担心自己也不免会与全城军民同归于尽,所以才不得不打消了念头?”
李畋道:“不是,跟李顺没有任何关系,而是跟当今朝廷强制推行铁钱有关。”
中国自古以青铜作为钱币的标准材质,号称“百王不易”。秦始皇以武力统一天下后,亦统一了币制,推行半两钱。大汉立国后,汉高祖刘邦嫌秦朝的钱太重,所以改铸筴钱,每文钱只重三铢,径五分,形如榆筴,由此得名“筴钱”。筴钱轻是轻了不少,却带来新的问题,钱质太轻,兼之战乱后物资缺乏,直接导致了物价高昂,一石米竟然贵至上万钱。而且刘邦没有将铸钱权完全收归国有,听任民间私铸钱,民间所造钱既小且劣,甚至有轻到一铢的,币制极为泯乱。
刘邦死后,其妻吕后执政,开始实行八铢钱制,下令禁止私人铸钱,由国家统一铸造。所谓“八铢钱”,即钱重八铢,但钱文仍为半两,想藉此来避免秦钱太重所带来的交易不便。然由于市场仍然有大量筴钱流行,虽比八铢钱轻许多,但钱文相同,可以等值使用。只要将八铢钱熔化铸成三铢筴钱,利润立即翻上三倍。于是在利润的驱使下,民间出现了大量盗铸,八铢钱最终被挤出市场。中央朝廷无力制止,只好废除八铢钱制,又重新回到筴钱的局面。
汉文帝即位后,大臣贾谊请求实行严格的国家铸币制度,严厉打击私人盗铸行为,甚至要将全部铜收归国有,令民间无铜可用。但汉文帝生性谨慎,没有采纳贾谊的建议,而是改铸四铢钱,除盗铸之令,即铜钱重四铢,钱文为半两,且放弃朝廷对铸币权的垄断,允许民间铸造。
由于新的四铢钱比三铢筴钱仅重一铢,盗铸者想改四铢为三铢无多大利可图。兼之朝廷允许私人铸钱,铸四铢钱也能获利,而私铸三铢钱则是重罪,犯不着冒险。因而四铢钱制推行后,基本抑制了对现行钱币减重盗铸的行为,且私人所铸四铢钱铜质出奇的好,由此可见汉文帝高明之处。终,四铢钱由此成为汉初最稳定的货币,通行于汉文帝、汉景帝二代,对“文景之治”之开创起到了关键作用。
当时天下流通的四铢钱多为吴钱和邓钱,东南多吴钱,西北多邓钱。“吴”即吴王刘濞,是汉高祖刘邦兄长刘仲之子,占据东南,在封地觅得铜山,也开始铸钱,并畅行天下。“邓”即邓通,为汉文帝晚年宠幸的蜀籍大臣,任大中大夫。
汉文帝曾经让著名女相士许负为邓通看相。许负善于相面,曾被汉高祖封为鸣雌亭侯,是汉代第一个有封邑的妇女。她仔细观察了一番邓通后,称其相貌欠佳,将来会贫困不堪,甚至饿死。汉文帝闻言大怒,将许负赶了出去。他实在不敢相信,堂堂天子喜爱的臣子,日后还会饥饿而死?为了赌气,汉文帝慷慨地道:“要邓通致富,有什么难的?只要我一句话,保管让他富贵终身,将来怎么会饿死呢!”遂下诏将蜀郡的严道铜山赏赐给邓通,允许其铸钱,无异于将天下的财富赐给了邓通。时有歌谣称:“邓通钱,布天下。”邓通的富贵,可想而知。
然汉文帝死后,太子刘启即位,是为汉景帝。他素来怨恨邓通,即位后第一件事便是将其遣送回乡,废为庶民。不久又以私铸钱币的罪名逮捕了邓通,邓家也被抄的一干二净。后来邓通虽然获释,却身无分文,连吃饭居住都成了问题。汉景帝之姊馆陶长公主看在汉文帝的分上,派人送钱接济邓通。后来馆陶长公主也渐渐忘记了他,邓通竟至饿死,果然应验了相士许负的话。
邓通不过只是汉文帝身边一个佞臣,虽是天下第一大富翁,却不足为患,等汉景帝一上帝位,即采取手段将其全部家产收为国有。但吴王刘濞就不同了,他是握有实权的郡王,一旦富甲天下后,野心便急剧膨胀,欲与天子分庭抗礼。景帝前元三年(前154年),刘濞率众发动“七国之乱”。起兵时,在发给其他诸侯的书信中称:“寡人金钱在天下者,往往而有,非必取于吴,诸王日夜用之不能尽。有当赐者,告寡人,寡人且遗之。”足见其富有。
然财力不能决定一切,刘濞最终败死于名将周亚夫之手,但其所铸吴钱仍然在市面上流通,别号“上清童子”。
也正是因为“七国之乱”,中央朝廷决定要将铸币权收归国有,禁止民间私铸钱币,只允许郡国铸钱。汉武帝刘彻即位后,因对匈奴作战开支巨大,再图改革币制,下令废除景帝以来的郡国铸币制度,由长安上林三官专铸五铢钱,终将铸币权完全收归中央。郡国所铸铜钱一律停止使用,予以销毁后运往京师。五铢钱制再度实现了秦半两重如其文的规定,且轻重适中。此制后为历代沿用,长达七百年,一直到唐代通宝钱的产生。
唐高祖李渊称帝建国后,厘革币制,废罢五铢钱,行用新的开元通宝钱。钱径八分,重二铢四索,积十文重一两,一千文重六斤四两。由于唐制一两为汉代的三两,因而一枚通宝钱合汉代的七铢还要多,比五铢钱稍重。
通宝钱之前,五铢钱是历代标准钱制。它是计重钱,钱文中标的“五铢”即为钱的重量。而开元通宝钱的钱文由“开元”和“通宝”两部分构成,“开元”即开创新纪元,“通宝”表示通行的宝货。这种新钱文体制成为后代遵行的标准,之后所有圆形方孔钱都不再标明重量,而改为铸币时的年号或国号。
除了铜钱之外,唐朝“钱帛兼行”,布帛也充当着官方货币。唐玄宗开元二十二年(734年),唐廷甚至颁布诏书声称:“布帛为本,钱刀是末。”
入宋后,宋朝延续了铜钱制,但对江南和川中行使铁钱。江南原本就是铁钱区,宋廷采取过渡政策,用铜钱取代铁钱,逐渐将江南币制亦并入铜钱制,唯独对蜀地实行强硬政策。
大宋平蜀后,将后蜀府库掠夺一空,又以高压手段发行铁钱,并禁止铜钱入川,蜀地币制由此大坏,物价飞涨。举例而言,官方规定一文铜钱可换十枚铁钱,十文铜钱本可以买米一斗,但被官方强制换成一百文铁钱后,商家不愿意收取做工粗糙的铁钱,拼命压价,一百文铁钱连半斗米也买不到。在市场的自动调节下,铁钱急速贬值。
货币贬值直接增加了宋廷的财政储蓄,令执政者喜笑颜开,根本顾不上蜀地民生疾苦。由于宋廷所铸铁钱加工不精,容易仿制,市场上出现了不少盗铸假币,铁钱贬值得愈发厉害,大众普遍予以抵制。由于蜀民不情愿将手中积年储藏的铜钱拿去向官府兑换铁钱,因而民间尚屯有不少铜钱,是一笔数目不小的隐形财富。
宋太宗赵光义即位后,蜀地经济愈发陷入困境。皇帝因痛恨花蕊夫人支持宋太祖长子赵德昭与己争夺皇位,将一腔怒火转嫁到蜀地,除了加重川中赋税外,还增设“博买务”“市买院”等机构与民争利外。并假意称“民乐输铜钱”,废除了铁钱制,允准铁钱、铜钱并用,“诏两税及诸课利钱率十分输铜钱一分”,即蜀民上缴赋税时,须缴九分铁钱、一分铜钱,并每年递增一分。到太平兴国七年(982年),两税及诸课利钱已有十分之三征收铜钱。
但官府在蜀地仍然只铸造发行铁钱,民众却要以铜钱、铁钱缴税,迫不得已,终于拿出了陈年压箱底的铜钱。宋太宗以此举措,终将民间隐藏的财富如数逼了出来,手段之果决狠辣,亘古未有。
数年之后,民间萧然,财力竭尽,再无铜钱储备,百姓却依然被迫要同时以铜钱、铁钱纳税。许多人为了活命铤而走险,或剜剔佛像,或盗毁器用,或盗发古冢,由此而获罪被逮下狱者甚众。
大圣慈寺既是蜀地第一大寺,佛像当然不少,亦成了民间百姓觊觎的目标。僧人制止不及,住持希白大师又怜悯民众之苦,干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如此,寺中大多铜像均被毁坏运走,由民间能手私下铸成铜钱,以应付官府催逼。
铜钱稀少,又是民间纳税必需之物,因而价值极高。甚至有商人自川外私运大量铜钱入川,当作商品一般,以高价转售。譬如官价一文铜钱至多值十文铁钱,然商人将铜钱运到蜀地后,转手便能一文铜钱以一二百文铁钱甚至更高价卖给蜀民。商人再将所得铁钱熔成铁汁,打造成铁器售卖,牟利多达数倍。
由于倒卖铜钱利润巨大,一些蜀地官员亦将官俸铜钱以高价卖给百姓,厚取其直,西川转运副使聂咏、同转运判官秘书丞范祥、东川转运使宋覃、同转运使卜伦等高官均参与其中。后有政敌对聂咏等人不满,暗中向朝廷告发了此事。宋太宗这才了解其中端倪,勃然大怒。聂咏等人均被逮捕下御史狱,受到严厉处罚。宋廷见征收铜钱一事弊端百出,不得已废除了所谓的铜、铁并行制,又全部行用铁钱,准许民众全部用铁钱纳税。然被毁的佛像、铜器等器物却不能再恢复,也算是宋廷疯狂抢掠蜀地财富的见证。
张公虽知蜀地币制几经更改,却不知道民众为了缴纳铜钱赋税而无所不用其极之事,还真以为如朝廷所言“民乐输铜钱”,听了缘由后很是惊异,道:“竟有这种事!”又道:“住持怜悯苍生,竟肯让百姓取走铜像,忍常人之不能忍,也算是一位得道高僧了。”
李畋道:“希白大师自幼在大圣慈寺出家,慧根深种,三十五岁便当上了住持,前所未有。”
张公道:“有机会的话,一定要会会这位希白大师。”又问道:“不过我们适才走了不少地方,大多数殿中的铜像还是好好的啊。”
李畋道:“那是有人不忍见到寺庙佛像零落,遂将自家祖传的十六座大鼎炉尽数熔化,请高手匠人打成铜皮,又塑了许多泥像,再将铜皮包在泥像外面,送来大圣慈寺供奉,这才是适才张公所见景象。”叹了口气,道,“目下全寺上下,除了这尊普贤铜像因海眼传说无人敢动外,其余佛像都是铜皮包泥像。”
张公不由得深为叹息,道:“苛政大于猛虎,川中百姓实在太苦了。”又好奇问道:“那捐献鼎炉、再塑佛像的人是谁?”
李畋迟疑道:“这个……事主不愿意张扬,我实在不方便泄露他的姓名。”
张公道:“这个人做事不留名,倒也不失为谦谦君子。”微一沉吟,即问道,“他家可是好修道成仙之术?”
李畋极为惊讶,问道:“张公连他名字都不知道,如何会猜到他家嗜好道术?”
张公笑道:“不难猜到。他一人便能捐献蜀地第一大寺所有佛像的铜皮,想来那十六座鼎炉定然尺寸巨大。寻常人家哪会弄这些东西?除非好成仙之术,要用鼎炉来炼丹药。但家中能有十六座鼎炉,还是相当惊人的,多半世代累积所致。”
李畋道:“张公当真神算。其实到那人及其父这一代时,已不再炼丹,铜鼎全是祖上传下来的。”
正说着,忽有人踉踉跄跄奔了过来,叫道:“李公子!李公子!”却是那老药农袁福。
李畋忙迎上去道:“怎么了,是那张交子不能用吗?”袁福道:“不……不是……交子不见了。”
原来袁福刚一出寺,便遇到了一名熟人,便停下闲扯了几句,因为兴奋得意,将交子一事告知了熟人。熟人却是不信一张纸能当十贯钱使,连称袁福被人骗了。袁福也开始半信半疑起来,忙赶去王记店铺确认,不想往身上掏时,那张纸已经不见了。
袁福又道:“老汉里袋是浑家缝的,严实得很,从来没有漏过东西,今日不知怎么了,竟然弄丢了那张交子。老汉怕是不小心掉在了路上,一路寻过来,始终没有找到,只好来找李公子。那交子既是张凭证,可否由李公子出面,到王记店铺补上一张?”
李畋尚不及回答,张公抢先问道:“除了那名熟人外,袁翁途中可有遇到过其他人?”
袁福道:“没有,老汉直接去了王记店铺。不过在店铺门口时,跟一名后生撞上一个满怀。”
张公忖道:“嗯,交子不是掉在路上了,而是被偷了。多半是被那后生顺手牵羊窃走了。”
袁福愣了半晌才道:“听先生一说,似乎还真是这么回事。那后生还伸手扶了老汉一下,手凑巧就放在衣袋附近。”又连声自怨,道:“都怪老汉不小心。”
张公笑道:“袁翁不必担心,那张交子能找得回来。”
袁福不免半信半疑,问道:“能找回来?先生如何会知道?”
张公道:“那交子是张代金的凭证,只能在王记店铺里用。袁翁适才去过店里,伙计知道你丢了一张交子,一定会心生警惕,对手持交子的主顾格外留意。”转头看了李畋一眼,笑道:“如果我没猜错的话,那交子上一定有独特的编号或暗记,而伙计手里有一本底账,能将那张交子直接与李公子联系起来。伙计一对账簿,发现来人明显不符,当然会拒付报官了。”
袁福想了好半天才会意过来,问道:“这么说来,王记店铺的伙计会知道那张交子原是李公子所有,那老汉拿着交子去店铺,不是也会被当作窃贼抓起来吗?”
张公笑道:“那可未必。袁翁你是药农,李公子平日兼职做大夫,你二人有交接之处,你手拿李公子的交子,表明是他向你买了药材,伙计不会奇怪。但如果一个与李公子毫无交集的人手持交子出现,伙计必定会惊讶,至少要多问上几句。”
袁福仍是不信,转头问道:“当真是这样吗?”
李畋点头道:“正如张公所言。”又拱手道:“张公料事如神,未见事情经过,便如亲历一般,晚生十分佩服。”
张公笑道:“哎,我不过是瞎猜的。我们这就赶去王记店铺,看看那名窃贼是否已被当场捉住。”
三人赶来东糠市街口的王记店铺。一切正如张公所料,有名三十来岁小贩模样的男子手持交子到店铺买货,被伙计当场识破。正好华阳县一队弓手巡视经过,赶进来将小贩抓住。李畋三人到时,正遇到弓手押解小贩出来。
药农袁福一见到小贩便叫道:“就是他,就是他适才撞了我。”
领头弓手名叫余乐,是现任华阳县县尉,听说李畋是交子原主,又经伙计确认,便将交子还给了他。又转头看了小贩一眼,摇头道:“不过才十贯铁钱,连半匹绢罗也买不到,竟要落个人头落地的下场。”
宋朝律法,窃盗赃及强盗赃罪行轻重以钱数目计,而蜀地通行铁钱,铁钱数月则是量刑标准,窃盗满万钱者抵罪,强盗满六千者抵法。相对于一条人命,一万铁钱可谓价值太低。
李畋见那小贩衣衫单薄,显然也是个为生活所迫的贫苦百姓,一时有所不忍,便为他求情,想让余乐呵斥小贩几句算了。
余乐摇头道:“这可不行。李公子不知新知府已经到任了吗?他是个严峻性子,出名的手段厉害。若是被他知道今日徇私放走人犯,我等都要吃不了兜着走。”自率手下押着小贩去了。
李畋便将交子交给药农袁福,令他自去购买生活所需。又望着远去的弓手余乐一行,叹道:“铁钱价轻,即使按目下官价,一万铁钱也只值一两千铜钱,而实际价值更低,远远小于官方定值,连四百铜钱都不到,折合银子还不到四钱。只因偷盗了不到半两银子,便要丢掉一条性命。蜀人的命,未免也太过卑贱了。”
张公点头道:“李公子说得对!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都是大宋子民,蜀民不该被区别对待。尤其国家之法,首要讲究公正,该一碗水端平。铁钱币值不稳,朝廷应该立即修改量刑标准,跟其他州县一样,改以铜钱或是白银计量定刑。”
李畋苦笑道:“道理是这个道理,想必朝廷也都明白,可惜偏偏就要对蜀地区别对待。”
张公道:“我有个法子,也许能改变现状,不过需要李公子从旁协助。”
李畋不及回答,便听到背后有人叫道:“李畋,我正到处找你!”
回头一看,却是一名二十来岁的年轻男子,一袭青衫,长身玉立,只是满脸风霜之色,略见憔悴,正是同窗好友郭震。
李畋登时又惊又喜,忙迎了上去,道:“郭震,你什么时候回来成都的?”郭震简短地道:“刚刚。”
张公忙跟过来插口问道:“你就是‘玉垒七子’之一的郭震?”
郭震道:“贱名不足挂齿。这位是……”李畋忙道:“是我新结识的张公。”
郭震见张公气度非凡,料想不是普通人,只略点了点头,算作招呼,又道:“我有个朋友得了病重,急需救治。”
李畋遂不再多言,拱手朝张公道:“张公之疾并非无药可医。波斯出产一味奇药,名为补骨脂。此药主五劳七伤风虚冷,骨髓伤败,专补添筋骨,悦心明目,延年益气。原产于波斯,唐代之后,岭南一带也有引种。我今日到大圣慈药市,便是为它,可惜广州药商未如期而至,只能空手而归。张公住在哪里?若是我日后侥幸买到补骨脂,配成药后,再给张公送去。”
张公笑道:“我目下还未寻到客栈,打算先借居在大圣慈寺,那里地大人稀,多我一个不算多。不过日后搬往他处也未可知。”
李畋道:“好,我记下了。”
张公见郭震神色焦虑,料想事情紧急,遂道:“医者如父母,李公子请自随郭公子去救人,改日再与二位相聚面谈。”就此拱手作别。
走出一段,郭震忽问道:“刚才那位张公叫什么?”
李畋道:“不知道,他只说姓张。不过这位老先生是位奇才,非但见识过人,而且料事在先,好生厉害。”大致说了与张公相识后的经历。
郭震沉吟道:“听说新任成都知府张咏张学士已经到任,适才那位张公多半就是张咏。”
李畋先是一愣,随即连连摇头道:“不可能,决计不可能。张公若是张知府,如何会孤身一人到大圣慈寺买书?说出去,世人都会笑掉大牙。”
郭震道:“张咏爱书成癖,每到一地,最先去的不是官衙,而是书市,这是众所周知的事。”
李畋道:“就算如此,张公也决计不会是张咏。目下蜀地未平,成都数十里之外尚为大蜀军所据,城内更不知有多少余党。张咏既是新任西川长官,如何敢单身一人出门?”
郭震道:“这就是张咏的性格,一向如此。他年轻时是著名的江湖剑客,剑术高明,射技惊人,胆识更是异于常人。别说目下官兵已经夺占成都,就算大蜀军仍据有城池,他也未必不敢孤身出门。”
李畋道:“可是我也没有见到张公佩剑。”
郭震道:“本朝崇文抑武,按律非有官职者,不得公然佩戴长兵器出行。张咏既是微服出来,为要避人耳目,解下佩剑也不足为奇。”
李畋虽然觉得有几分道理,但仍难以相信那说出“苛政大于猛虎”之语的老者竟是大名鼎鼎的张咏。
郭震当先引路,径直来到东城客栈。他是成都本地人氏,出身名门大族,家有大宅,虽离家已久,却是长房长孙,在小字辈中地位最高。李畋不免大为惊奇,奇道:“你为何不回自己家,偏偏要住在客栈?”
郭震道:“我刚刚入城,只安顿好了朋友,一时还来不及回家。”
李畋听说,料想那朋友对郭震十分重要,忙跟着进来客房。
却见内房木榻上卧着一名十五六岁的少女,双目紧闭,虽则面容惨淡,仍难掩俏丽之色。李畋一见那少女形容,便知有垂死之态,一时顾不得男女之嫌,忙上前坐到床边,悉心为其把脉。
郭震问道:“如何?”
李畋道:“她病入膏肓,气息微弱,怕是……”一言未毕,忽见那少女眼角沁出来一颗晶莹的泪珠,一时大起恻隐之心,便将到口的话又溜了回去,道:“这样,我先为她续气,再慢慢设法医治。只不过……”
郭震道:“不过什么?”李畋道:“要续气,非得有上好的人参。自去年春天李顺作乱起,已连续两年没有北方商人来成都售卖山珍,我家里的人参储备早就用光了。”
郭震道:“昌懿好屯北货,家里应该还有人参,我这就去找他。”
李畋道:“等一下!王家虽然号称成都首富,可已先后经过两轮乱兵洗劫,家里能搬动的财物、值钱物品都被搬走了。而且……”
郭震皱眉道:“到底怎么了?你吞吞吐吐地做什么?”
李畋道:“之前有一伙官兵闯入王家,双方起了冲突,昌懿被打伤了,至今还不能下床。”
郭震瞪圆眼珠,问道:“你说昌懿被官兵打伤了?”
李畋点点头,叹道:“之前李顺占领成都,只说均贫富,只要富人交出大部分家产,倒也能平安无事。可这次入城的官兵就不同了,行经如同盗贼,稍不如意,就要给人扣上贼党的名号抓起来。那日如果不是孙辟和景倩凑巧在王家做客,孙辟拿出太祖皇帝御赐金牌吓跑了官兵,怕是昌懿也难逃罪名。”
郭震听到熟悉的故友的名字,一时回忆起无数往事来。
李畋又问道:“这位小娘子是谁?叫什么名字?”郭震摇头道:“我不知道。”
李畋讶然道:“什么,你不认识她?”
郭震道:“不认得。我回成都途中,看到她漂浮在江上,打捞上来后,人还有气,便带她入城来找你救治。”
李畋道:“既然萍水相逢的陌生人,我不怕告诉你实话,她没得救了。”又拍了拍老友肩头,安慰道:“你已经尽力而为,怪只能怪老天爷,是她命不好,患上了重病。”
郭震摇头道:“不能怪老天爷,她是被奸人所害。捞上她时,她衣不蔽体,手足亦为绳索紧紧捆住。”
李畋道:“呀,难怪我适才见到她手腕有一圈紫色淤痕,只是不明所以,没好意思问你。”
郭震道:“就算我救不了她,我也想查出是谁对她做了那些坏事。”
李畋道:“可你连她是谁、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怎么查?”
郭震道:“她虽昏迷不醒,却说了不少梦话,一口地道川音,决计是成都本地人氏。另外,她反复说过一句‘梦娘好怕’,或许梦娘就是她的名字。”
李畋道:“呀,梦娘?是卓梦娘吗?”
郭震更为惊异,忙问道:“你认得她?”李畋道:“不认得,不过我听过卓梦娘的名字,她是传说中第一个被白头翁吃掉的女子。”
郭震不解地问道:“什么白头翁?”
李畋道:“你离开成都太久了,这里发生了好多事。”大致说了最近成都有白头翁在城中掠人食人的事。
郭震脸色愈发沉穆,道:“这位小娘子果真就是卓梦娘的话,便是有人假借白头翁之名生事,背后一定有什么大阴谋。”
李畋道:“何不叫来卓梦娘家人,让他们当面认人。”
郭震道:“不行。你不是说有好多人家的儿女被白头翁吃了吗?如果卓梦娘没死,其他的那些人多半也还活着。能在成都城中将人悄无声息地带走,再编出白头翁吃人的谎言来掩盖,前后不露丝毫破绽,这可不是普通人所为,也不是一个人能做得到的事,一定有一帮人。这帮人在城中一定有眼线,我们不能打草惊蛇。”
李畋越听越是心惊.99lib?,忙道:“这是官府该管的事。不如将这位小娘子送去华阳县署,自会有官差接手。白头翁食人一事闹了好几个月了,全城人心不安,官府也想早点了结。”
郭震冷冷道:“以目下成都的状况,你觉得官府会有所作为吗?”
李畋想起尚躺在床上的好友王昌懿,又想到之前郭震到开封伏阙上书的际遇,重重叹了口气,道:“那要怎么办?”
郭震指着榻上少女道:“我们得设法救醒她,你无论如何都要想想办法。无论她是谁,应该都与卓梦娘有关,身上可是干系着几十名失踪男女的下落。”
李畋想了想道:“这样,我去找景倩。她家里有一株千年老参,是当年欧阳炯欧阳学士送给师尊的寿礼,再珍贵不过,一定能救回卓梦娘性命。”
郭震道:“甚好。那我们分头行事,我这就赶去卓家,设法向卓老爹打听他女儿卓梦娘形貌,以确认这位小娘子的身份。”
李畋忙叫道:“等一下。你……你该知道景倩的性格,我走这一趟未必能如愿以偿,尤其患者还是你郭震想救的人。”
郭震沉默了一会儿,道:“那好,我去景家,你去卓家。”
李畋道:“何不先约上孙辟?他最热心不过,多一个人,便多一个帮手。况且有他在,就算你跟景倩吵崩了,他也能设法圆缓。”
郭震不置可否地哼了一声。
李畋又告道:“还有一件事要提醒你,官府派了人在找你,你自己当心点。”郭震一愣,问道:“官府为什么找我?我又没犯什么事。”
李畋道:“你自己不清楚吗?”郭震摇头道:“不清楚,我自问对得起天地,没做过任何伤天害理、触犯国法之事。”
李畋道:“李顺作乱前,你事先有所预感,这可是件了不得的大事。”
郭震很是不以为然,摇头道:“那能叫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李畋道:“你自己可能已经忘了,旁人可没有忘记。至少李顺没忘,当今圣上也没忘。”
原来郭震与李畋、孙辟、王昌懿等人均是蜀地大家子弟,少年时曾投学于玉垒隐士景涣父子,算是同门同窗。景涣本名耿朴,因避宋太宗名讳而改姓景。他是成都名士,涉猎经史,工书善画,号称奇绝。后蜀时曾出仕为官,与后蜀宰相欧阳炯为忘形之交。后蜀灭亡后,景涣拒绝出仕,隐居于成都附近的玉垒山,自号“玉垒山人”。因其声名在外,不少子弟赶来向其求学。景涣过世后,其子景浦继续其父之教育事业,门下以郭震、李畋、孙辟、王昌懿等七人最为突出,博学能诗,又皆通晓音律,并称为“玉垒七子”。
七子中,郭震性情坦率放诞,最为放荡不羁,为礼法之士轻视,但其才识、文章却是“玉垒七子”中公认的佼佼者。他是唐代名将郭子仪后人,在郭氏同辈中虽然年轻,却有长房长孙的地位,按例要接管家族。长辈对他期望很高,取字为“希声”,且在他小时候便为他安排好了婚事,与大族杨家女儿杨茕定了亲。然郭震自幼丧父,被送去玉垒山从学99lib?于景氏。景氏性情温雅,与人无争,对弟子不加约束,养成了郭震旷达奔放的个性,又与尊师爱女景倩情投意合,愈发抗拒家族为其安排的世俗婚姻。到他十七岁时,郭家长辈联合起来施加压力,欲逼迫郭震如约娶杨家小娘子杨茕为妻。郭震称自己已有未婚妻子,并为此而逃出家门。好友均以为他是为了景倩,不想他却莫名娶了婉约清秀的普通渔家女玉莲为妻,又自号“渔舟”。
淳化年间,郭震与好友李畋、孙辟、王昌懿、杜龄等人同游成都东郊。众人争相作诗,郭震随口赋道:“今日出东郊,东郊好春色。青青原上草,莫教征马食。”预料蜀地将有战乱。旁人均不相信,郭震遂独自赴汴京诣阙上书,意在提醒执政者留意川中形势、事先做好防备,结果上书未能送达中书,他便被有司赶了出来。
郭震一时愤愤不平,便在开封酒楼壁上大书特书,又被开封府逮捕,关了几月才释放,其间吃了不少苦头。等他再回到成都时,妻子竟因思念成疾而病逝。岳父痛失独生爱女,深怪郭震。郭震自己也极为自责,又知同窗好友杜龄受官府迫害而自杀,一时接受不了打击,遂挂剑离家而去,再也不复回来。
后来茶农王小波、李顺乱起,李顺占领成都,自称大蜀王,建立了大蜀政权。他不知从何处听说成都才子郭震曾料及蜀地战乱,还特意派人登门邀请,想要见上郭震一面。而开封城中的有司终于也想起来曾有一个叫郭震的士子“胡言乱语”说蜀地将会有动乱发生,忙不迭地将郭氏投书翻了出来。如此有先见之明的奏书,当然立即上达天听,宋太宗赵光义大为震惊,还为此责罚了有司相关官员。
李畋又道:“这次官兵夺回成都,主帅王继恩王大将军入城后第一件事,便是派人到郭家寻你。如此急迫,我敢说,一定是奉了钦命。”顿了顿,又道:“所以我才说适才那位张公不是张咏,他果真是新任成都知府的话,也该知道皇帝想要见你,听到你的名字后,该立即将你带回衙门。”
郭震摇了摇头,道:“管这些作甚。我去了。”又叮嘱道:“我回来成都这件事……”
李畋道:“晓得,要暂时保密。”又问道:“那么你是不打算回家了?”
郭震道:“暂时先不回去,先查清楚白头翁这件事再说。”
离开客栈,郭震本欲径直赶往景宅,但半途又有所畏惧,遂折返往孙家,请门仆叫了孙辟出来。
孙辟跨出大门,方知是旧日同窗郭震到了,大为惊喜,欲迎好友进去。郭震道:“我有事要去景府,你陪我走一趟。”
孙辟也不多问,道:“甚好。”还待叫仆人备两匹马。郭震摆手道:“也没多远,何必麻烦?”又问道:“你家怎么还有马?没被大蜀军均贫富,或是征为军用吗?”
孙辟笑道:“说起这个,话可就长了,成都只有两家富户没有被大蜀军均贫富、分家产,其中之一是我们孙家。”
郭震道:“怎么,你那太祖御赐金牌居然对大蜀军也派上了用场?”
孙辟祖父名孙降衷,年轻时热心向学,因家贫无力购书,便四处漫游抄书。他游河洛时,与尚未发家的赵匡胤相识,二人意气相投,结为异姓兄弟。后来赵匡胤登基做了皇帝,派人寻到孙降衷,要授予高官厚禄。不想孙降衷非但婉言谢绝了官职,还将结义信物交还给皇帝,称天子至尊,威仪天下,不宜与平凡百姓称兄道弟。赵匡胤欣赏其为人知进退,便赏赐了大量金钱。孙降衷倒是没有再拒绝,将这些钱如数购买了图书,再带着万卷图书回到故土蜀地,由此成为川中第一大藏书家。除此之外,赵匡胤还特赐孙降衷金牌一枚,以永保孙氏。郭震所提“太祖御赐金牌”,即指此物。
孙辟笑道:“当然不是。大蜀军也光顾了我家,命令我交出财物。我直接引他们到书库,告知这几库书便是我孙家最大的财富。领头的将军居然拱手称‘佩服’,就此退去。”
郭震听了颇觉好笑,道:“如此说来,大蜀军中倒也不全是无知之人。”
孙辟道:“你怎么不问另一家没被均贫富的富户是谁?”郭震道:“是谁?”
孙辟笑道:“是你们郭家。听说是大蜀王李顺亲自下了命令,不准动你们郭家一分一毫。他知道你事先预料川中将有乱起,认定你是个奇才,一心要找到你,好为他所用。”又道:“亏得你已离家隐居,没人找得到你,不然落入李顺手中,非逼你做大蜀伪官,而今李顺败亡,官兵再度回来,可就是灭门之祸了。”
郭震叹了口气,与好友径直往位于府城北面武担山南麓的景宅赶去。
蜀江水碧蜀山青。唐代诗仙长于蜀地,曾有诗作描写成都云:“九天开出一成都,万户千门入画图。草树云山如锦绣,秦川得及此间无。濯锦清江万里流,云帆龙舸下扬州。北地虽夸上林苑,南京还有散花楼。”然战火之余,昔日山清水秀的城市风貌已大为改变——
一路上有不少建筑都成了残垣断壁,就连昔日高大宏伟的成都府署也完全化作了废墟焦土。危楼坏屋,比比相望,台殿余基,屹然并峙。满目凋残中,甚至还能依稀闻到淡淡的血腥气息。见到曾经熟悉的城市不再熟悉,心中不由得百感交集。临近景宅时,再想到故人乍然重逢时的种种尴尬,脚步愈发慢了下来。
孙辟见郭震脚下踯躅,趄趄不前,问道:“怎么,你怕见景倩?”
郭震心中一震,忙掩饰道:“不是,怕见她的话,我怎么还会去景宅?刚回到成都,我有些不习惯。”又随口问道:“怎么大街上人这么少?”
孙辟道:“你还不知道白头翁吃人一事吧?闹得满城风雨。眼前还是好的,总算能见到几个活人。等到日暮时分再看,街巷死气沉沉,全城就跟睡死了一样。”
郭震道:“白头翁一事很可能是有人故意兴风作浪,好掩盖他们的真正目的。”大致说了江上偶遇受伤少女一事。
一直嘻嘻哈哈的孙辟登时严肃起来,思忖了好大一会儿,才道:“这一定是有人在做拐带蜀地人口的勾当。”
郭震道:“你如何知道?”
孙辟道:“我家有个姓庞的佃户,他外孙女刘娥已因机缘巧合成为当今太子的宠妾。听庞家人说,蜀中女子在京师以貌美温柔著名,十分走俏。这也难怪,自古蜀地多美女才女,卓文君、杨贵妃杨玉环、薛涛等均是其中佼佼者,不仅容貌姿色举世无双,且各有诗文、歌舞才华,是当世大才女。蜀女有了声名在外,达官贵人往往不惜出以高价,争相买为侍妾。而今世风日下,世人眼里只有金钱,连古琴台也被人挖去,做成了二十口大瓮售卖,还美其名曰‘响琴’。既有人肯冒险自中原运铜钱入川牟利,往中原贩运蜀女也不在话下了。”
郭震道:“听李畋说,失踪者以少女居多,但也有不少少年郎。”
孙辟又露出玩世不恭的笑容来,道:“这你还想不到吗?这世上总有些怪人,有些专喜龙阳之好的。”又道:“你放心,这件事,我一定帮你查个水落石出。你既不愿意回家,何不搬去我那里,也方便议事。”
郭震道:“好意心领了,但我目下不是一个人,我还得留在客栈照顾那名重伤的女子……”
孙辟笑道:“不管她是叫卓梦娘还是叫什么,也可一并搬入我家。别人在意,觉得晦气,我可不会当回事。我家有仆人有侍女,总比客栈方便吧。”
郭震见好友还是那副旧脾气,一切都满不在乎,终于露出笑容来,道:“如此也好。”又问道:“任介近来可还好?”
孙辟登时苦起了脸,唉声叹气道:“任介一点儿也不好。他被芙蓉楼的名妓杨柳青迷住了,整日魂不守舍。杨柳青相貌不及当年的芳华,但手段可是不一般。大蜀军占据成都时,大蜀王李顺慕名召她侍酒,她竟能在刀剑环顾中全身而退。而今又是宋师主帅王继恩的座上客。我们担心任介走杜龄的老路,都劝他及早抽身,不要再与杨柳青往来,他不肯听,为此还跟我们所有人翻了脸。”
任介、杜龄亦是郭震同窗,名列“玉垒七子”之中。自蜀土归宋以来,因朝廷对蜀民极端严厉,苛捐杂税,无所不用其极。川中士子看在眼中,心生反感,普遍疏离庙堂,不愿意入仕为大宋效力,杜龄则是七子中最积极入仕的一个,只有他一个人参加了乡试,并预备到京师参加会试。不想后来平地生出一场大风波来,竟令这位大才子愤而跳江自杀——
杜龄与成都名妓芳华是一对知心恋人,二人情投意合,杜龄许诺一旦金榜题名,便娶芳华入门。彼时皇子益王赵元杰到封地成都游览,成都知府吴元载为巴结奉承益王,特命芳华献歌敬酒。赵元杰竟由此看上了芳华,横刀夺爱,还欲带芳华回京。
杜龄虽也出身名门大族,却无法与皇子争锋,只好与爱人分手。芳华虽然只是个妓女,却是个贞烈的女子,不愿意攀附权贵,转投他人怀抱,竟自缢而死。益王赵元杰为此大为恼怒。知府吴元载为讨好皇子,下令逮捕杜龄,准备胡乱捏造罪名害死,好平息益王之怒。幸好益王属官姚坦为人正直,叩首直谏。姚坦是宋太宗赵光义亲自为爱子指定的翊善,名为属官,却也有教导之责。益王每每有不对之处,姚坦或是暴扬其事,或是到太宗皇帝那里告状,赵元杰对其人颇为畏惧,遂勉强下令,命知府吴元载释放了杜龄,不再追究。杜龄虽脱困厄,却痛失爱人,椎心泣血,痛不欲生,终在某日醉酒后跳江,追随芳华去了。
郭震听说任介亦步杜龄后尘,恋上芙蓉楼名妓,不由皱紧眉头。
孙辟又道:“任介那倔脾气你是知道的,说翻脸是真翻脸,他已经两个月没有跟我说过话。正好你回来了,好好劝劝他,他一向肯听你的话。”
郭震道:“情爱之事,旁人难明就里,贸然出面干涉,只会适得其反。”
孙辟双手一摊,道:“那怎么办?难道眼睁睁地看着任介掉进火坑不救吗?”
忽有一阵悠扬笛声采入耳际,郭震、孙辟二人相视一眼,不再说话。
这笛声再熟悉不过,又来自景宅,一定是景家小娘子景倩在抚弄“暗香”了。景倩是名士景涣孙女,更是翰林学士欧阳炯之外孙女,精于书画,亦善吹笛,好吹《梅花落》,其长笛名“暗香”。每吹梅花曲,闻者皆云有暗香,人遂籍籍称其为“景暗香女”。
笛音婉转,笛韵幽怨,幽幽咽咽,恰如片片盘旋零落的花瓣。梅心惊破,不语含情,莫能名其美,无以传其境。
梅花吹入谁家笛?独有梅花落,飘荡不依枝。梅花落,梅花落,一声已断别离心。梅花落,梅花落,旧欢抛弃杳难寻。恨沉沉,思入水云寒。
几近景宅时,曲子未毕,笛音却乍然中断。郭震、孙辟料想景倩已从景楼上看到己方。果然刚到大门,便有仆人迎上来道:“我家小娘子今日抱恙在身,不能见客。”
孙辟看了郭震一眼,这才转头问道:“你可认得我?”仆人笑道:“何止认得,再熟悉不过,孙公子是我家小娘子的师兄。”
孙辟道:“我出入景家,从来是自出自入,几时轮到我被拒之门外了?”
仆人忙赔笑道:“这个实在是……只是我家小娘子吩咐了,小的也只是遵命行事。”
郭震道:“劳烦再通禀一声,就说郭震有急事来找倩娘帮忙。”
仆人“啊”了一声,道:“你就是郭公子?”上下打量着郭震,眼中流露出明显的敌意来。又换了一副冷脸,道:“我家小娘子说了,她今日抱恙在身,不能见客,郭公子请回吧。”
郭震厉声道:“这可是人命关天的大事,还不进去禀报?”
仆人吓了一跳,又见孙辟朝自己连使眼色,喉咙嘀咕了几声,这才不情愿地转身去了。
孙辟重重拍了拍好友肩头,道:“郭震,郭师兄,你在景家还真是恶人留恶名啊,连下人都不给你好脸色看。”
郭震沉默许久,忽开口问道:“你觉得小倩会同意取出人参吗?”
孙辟干脆地道:“不会。她连大门都不让你进,还会送你千年老参?”
等了好大一会儿,仆人重新出来,告道:“还是那句话,我家小娘子今日抱恙在身,不能见客。”一边说着,一边刻意望着郭震,流露出幸灾乐祸的神态来。
郭震长叹一声,道:“想不到小倩恨我至此。”
孙辟道:“你先回去,我一个人去见景倩,也许还有回旋的余地。”
郭震一时无法可想,只得道:“也好。”
离开景宅后,郭震脚步变得异常沉重,情怀怅然,心思飘渺,无可着落之处。不敢回忆往事,然记忆又不会自动消弭,点点滴滴,总是时不时地冒了出来。
不经意地走着,竟来到了芙蓉楼后巷。当年他陪好友杜龄私会青楼佳人,总是从这里出入。而他自己愁绪苦闷无可排解之处,也曾溜入芙蓉楼,拥香入怀,大醉特醉一场。
忽见后门口站着一名中年男子,正鬼鬼祟祟地伸着头,自门缝朝院内打量。最诡异的是,那男子头皮剃得光光,一身僧袍,分明是一名僧人。
郭震一望之下便起了警惕之心,走过去问道:“大师在望什么?”
那僧人正全神贯注往里院凝视,不防背后有人,吓了一跳,转头见到郭震,正待解释,后院已有人开门出来。却是名模样俏丽的年轻女郎,一身青色短衣长裤,简单朴素,似是妓院的杂工。
那女郎板起脸问道:“你们在这里做什么?”
僧人忙合十为礼,告道:“小娘子有礼了!贫僧慧恩,刚有事经过巷口,看见这位公子正透过门缝朝里面张望,觉得可疑,便过来多问了一句,刚巧小娘子就出来了。”
那女郎面色立即如罩寒霜,目光如刀锋般落在郭震脸上,喝问道:“你是什么人?”
郭震道:“我只是个路人。”正待解释往院子中偷窥的不是自己,而是那名名叫慧恩的僧人,忽见慧恩求肯地望着自己,不由得心中一动,暗道:“是了,他是出家人,一时春心萌动,忍不住在这里偷窥,一旦传将出去,会被人指责犯了淫戒,自身声名毁于一旦不说,还会牵累到寺庙。”便决意不再拆穿慧恩的谎言,只道,“我走了。”正待转身,却被青衣女郎抓住手腕。
郭震愕然道:“做什么?”青衣女郎道:“你不能走。”
一旁慧恩忙道:“二位似乎还有话要说,贫僧先行告退了。”
青衣女郎点了点头,道:“大师慢走。”又换上一副妩媚笑容,笑道:“这里虽是后门,却也是芙蓉楼的地盘。公子既来了这种地方,哪能就这么走?来,先进去喝上几杯花酒。”
郭震冷冷道:“我没这个心情。小娘子请放手。”
青衣女郎愣了一愣,随即知趣地松了手,笑道:“也好。下次等公子有心情时,一定要再来芙蓉楼啊。”
郭震也不理睬,径直转身去了。
出巷口不远,路边有名长满络腮胡子的大汉招手叫道:“这位公子,我跟你打听个路……”
郭震问道:“兄台要去哪里?”忽觉脑后生风,不及转头,后颈已挨了重重一击,登时双眼昏黑,再也站立不住,就此晕了过去。
再醒来时,郭震只觉得脑后生疼,眼前则是一片红光,似是在一间黑暗的屋子里,四周点有灯火。然一切都影影绰绰,什么都看不清楚。待要起身,才发现手足均被粗索牢牢绑住。
郭震一时百般不解,心道:“我今日才回成都,所见者只有李畋、孙辟二人,谈不上与任何人结怨,如何会被人当街绑走?”
忽想到一事,登时如坠寒冰,暗道:“莫非这些人就是假借白头翁吃人行贩卖人口勾当的绑匪?之前失踪的多是少女,即使有男子,也是十来岁的少年,相对容易控制。我已是成年男子,对人贩子而言,是不是年纪大了些?”
料想自身高大健壮,应该不会是绑匪的目标。又忖道:“也许我救回的那名小娘子真的就是卓梦娘,绑匪不知道如何知道我救了她,知道我会就此追查下来,便干脆先下手为强。果真如此的话,绑匪一定有眼线遍布全城,这可也太厉害了。”
一想到重病的卓梦娘尚独自留在东城客栈,极可能已被灭口,而好友李畋、孙辟亦已知悉白头翁食人是假,多半也会遭到其同党暗算,极可能还会牵连景倩,不免十分焦急,使出大力挣扎,试图挣开绳索。
有人闻声开门进来,略略望了一眼,扭头叫道:“他醒了。”
郭震难以挣脱,便扬声问道:“这是什么地方?你们是什么人?”
两名大汉走了过来,一左一右挟住郭震,将他从交椅中提起来,拖到一旁的水缸旁,直接将他的头按入水中。郭震泳术颇精,闭气挺了一会儿,仍然抵不住地想要换气,水大量涌入口鼻,登时窒息了过去。
大汉见郭震不再挣扎,便将他提出水面,等他回过气来,喘息略平,再度按入水中。如此几番下来,郭震气力耗尽,连动弹一根手指的力气也没有了。大汉遂将他按回交椅中坐下。
郭震勉强平复气息,暗道:“是了,这些人一定是假借白头翁行事的绑匪了。只有他们才会二话不问,先痛加折磨,好来个下马威,让被绑者不敢反抗。想不到我还来不及追查他们下落,竟先落入了他们手中。”
忽听得光影中有人问道:“知道厉害了吗?”听声音年纪已然不轻。
郭震点了点头,问道:“阁下是谁?”
那老者道:“你现在老老实实回答我的话,不然还有更多苦头吃。”又问道:“你是什么人?”
郭震道:“你不知道我是什么人,绑我来做什么?”忽觉得背上一痛,却是被身旁大汉打了一棍。
老者问道:“说,你是什么人?你都知道些什么?”郭震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那老者哼了一声,两名大汉便又将郭震提起来,欲拖到水缸边用刑。门外忽有人用力敲了敲门板,老者便道:“先让这小子好好想想,回头再来对付他。”转身出门去了。
过了大半个时辰,老者重新进来,问道:“你是不是叫郭震?”
郭震闻言大为骇异,他在东城客栈登记入住时用的是假名,就算绑匪有眼线安插在客栈,也绝无可能知道他的真名,料想对方必是从李畋、孙辟下手,追查到了自己身份,忙问道:“你们把我朋友怎样了?”
老者也极是意外,问道:“你怎么知道他在我们手中?”见郭震闭口不答,便挥手命道:“再给这小子点儿厉害瞧瞧。”
郭震本以为会再度被施以水刑,不想这“厉害”只是有人端来一碗水,强迫他饮下。他料想水中必定下了迷药,果然不一会儿便头昏眼花,就此人事不知。
忽觉得鼻间又是辛辣又是芬芳,竟是久违的蜀地花椒香气。郭震打了个大大的喷嚏,就此醒转了过来。却发现是名蒙脸大汉将一把花椒伸在自己鼻子下,以辛辣之气弄醒了他,不由得又好气又好笑。再转头一看,人已不在之前昏黑的暗室,而是身处一处宅子中。
蒙脸大汉将他提起来,带入内室。老者已等在那里,只是也用黑布蒙了脸,看不清面孔。
郭震冷冷道:“怎么,阁下也知道自己在做见不得人的事吗?”
老者斥道:“你人落在我手中,我随时可以杀了你,逞口舌之利有什么用?书生意气!”
郭震道:“你想做什么?”
老者道:“不做什么,给你看个人。”一边说着,一边侧身让开。
却见卧榻上躺着一名年轻男子,只穿着内衣内裤,四肢伸开,手足被绳索分固在床角。双目紧闭,人早已晕厥了过去。但那人却不是李畋或是孙辟,而是郭震的另一名同窗好友任介。
郭震大惊失色,道:“任介跟这件事一点儿关系也没有,你们为何捉了他来?”
老者道:“以郭公子目下处境,自问有质问的资格吗?”
郭震道:“你想怎样?”
老者道:“我可以放你走,但你必须发下重誓,今日所见所闻,不能吐露一字。不然我就杀了你朋友。”见郭震不答,便打了个手势。一旁大汉拔出刀来,正是郭震藏在靴筒中的防身短刀。
郭震见大汉举刀朝任介走去,不忍心见到好友被自己的兵刃当面杀死,忙叫道:“等一等!好,我答应你。”又依言跪下,立誓道:“郭震对天地立誓,今日所见所闻,绝不吐露一字。若有违背,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老者摇头道:“这可不叫重誓,我要你以你死去妻子玉莲的亡灵发誓。”
郭震大为震撼,问道:“你如何会对我的事知道得一清二楚?”
老者不答,只道:“怎么,你不肯吗?”眼角一抬,大汉便再度扬刀,俯身扎向任介胸口。
郭震道:“等一下!好,我发誓,我绝不泄露今日所见所闻,若有违背,就让我亡妻玉莲九泉之下也不得安宁。”
老者这才拍手笑道:“甚好。来人,将郭公子的防身兵器还给他,送他出去。”
蒙脸大汉便又端过来一碗水,欲强逼郭震喝下。郭震双手被缚,无力反抗,忙叫道:“等一下,请你们先放了任介。”
老者道:“那怎么行?万一你变卦,或是再度与我们为敌,我如何制你?任介是我的人质。你敢轻举妄动,我立即将他大卸八块,丢入锦江喂鱼。”
郭震道:“既然你这么害怕我跟你们为敌,为什么不留下我?或是干脆杀了我?”
老者道:“我有我的理由,你无需知道。”
郭震道:“你要如何才放了任介?”
老者道:“只要你不从中捣乱,等到我大事办完,自然会放人。”
挥一挥手,大汉便将那碗水强灌了下去。郭震两眼一黑,又什么都不知道了……
第二章 生死朝暮
富春坊是成都著名商业区,酒肆、妓馆林立,稍有名气的娼妓多居于此地。有词云:“富春坊,好景致。两岸尽是,歌姬舞妓。引调得,上界神仙,把凡心都起。”坊里的灯火尤为著名,早在唐代时已名闻天下,为著名道士叶法善极力推许,曾私下引唐玄宗入坊观赏。
春愁南陌,故国音书隔。
细雨霏霏梨花白,燕拂画帘金额。
尽日相望王孙,尘满衣上泪痕。
谁向桥边吹笛,驻马西望销魂。
——韦庄《清平乐》
再醒来时,一名男子正好奇地俯视着郭震。他呻吟一声,坐起身来,问道:“我这是在哪里?”
那男子答道:“街上啊。”朝天空看了一眼,道:“没下雨啊,你头发、衣领怎么全是湿的?喂,老兄,你是不是喝醉了?”
郭震不及回答,对街便有人朝那男子大呼道:“天快黑了,不知道白头翁正满街吃人吗?还不快走!”那男子应了一声,遂自去了。
郭震勉强爬起身来,虽觉全身酸软,头疼如裂,但总算手足绑缚已去,可以行动自如。一摸身上,荷包和玉佩尚在,靴筒中的短刀却不见了,也不知是神秘老者手下截留,还是半途掉了。他环顾四周,认出自己在北门北市附近,遂往东而行。
走不多远,便遇到一队全副武装的弓手。那些官差一见到郭震独自一人在街上行走,便发喊围了过来。
郭震问道:“敢问我犯了何事,竟要劳烦各位官差阻住去路?”
领头弓手是华阳县县尉余乐,听郭震一口川音,料想是本地人氏,遂正色告道:“新知府有命,凡是日暮后在大街上行走的人,全部要带回官署盘问。”
郭震愕然道:“这是何道理?路是让人走的,在大街上走路,难道还犯了王法?”
余乐道:“走路当然不犯法,不过目下是非常时期。新知府说了,白头翁吃人事件是有人讹言惑众,故意兴风作浪,好乘机滋事。人们被谣言吓住,全部不敢出门,正好中了歹人下怀。如此,歹人不但有机会从容来去,还能擅自闯入民家劫人,而不会被人看到。在此非常时刻。还胆敢出门的人,如果不是有什么急事,多半跟歹人一伙有所干系,要通通带回官署盘问。”
郭震道:“新知府是张咏张学士吗?”
余乐道:“是。我看公子模样,也不像坏人,不过我有命在身,不能违抗。这就请公子随我走一趟华阳县署,只要交代清楚身份来历,我们官府自会放人。”
郭震见这弓手头领态度客气,言谈亦有理有据,颇有好感,遂点头道:“好,我跟你们去。”
余乐遂命部属继续巡视,自己亲自押解郭震往东面华阳县署而去。
路过东城客栈时,郭震道:“我有点小事,想进去向店家打听一下,不知县尉君可否行个方便?”余乐倒也爽快,道:“好。”
郭震奔入客栈,得知重病少女已被孙辟接走,李畋也跟着一道去了孙府。
郭震还不放心,问道:“孙、李二位当真进了孙府吗?”
店家笑道:“小店伙计背着那位小娘子,孙公子、李公子亲自陪同,一起进了孙府,决计无错。公子你的行囊,也被孙公子一并带走了。”
郭震这才放下心来。但心中却是百般不解——
之前他被神秘老者捕捉,老者既已知悉他来历,当然应该知道他和孙辟、李畋见过面,如何偏偏捉了他尚未会过面的任介做人质?就算他立下重誓,不泄露今日见闻,但孙辟、李畋二人均已经知他所知。若确认那重病少女果真就是卓梦娘,几人一样要追查下去。那神秘老者留下任介做人质,是不是就是为了预防这一招?为什么非要选任介呢?莫非任介早已发现了端倪?
还有那少女果真是卓梦娘的话,便是极关键的人证,神秘老者既是绑匪首领,为何不杀她灭口?还是说,重病少女根本就不是卓梦娘,跟白头翁一党根本扯不上任何干系?既然如此,神秘老者为什么又会盯上他呢?他虽猜到白头翁食人一事是歹人故意为之,但谈话仅限于好友李畋、孙辟之间,如何又能为外人得知?
一时猜不透其中究竟,又问道:“余县尉如何看待白头翁吃人一事?”
余乐道:“妖讹之兴,沴气乘之,妖则有形,讹则有声,止讹之术,以乎识断,不在于厌胜也。”
郭震讶然道:“余县尉竟有此等高论,佩服。”
余乐摇头道:“这不是我说的,是新任张知府的原话。”
原成都府署位于城市正中,后被大蜀军改为官署,数月前早毁于战火。而随同王继恩大军进城的上一任成都知府郭载在入城后不久即病死,不及操办重修府署事宜。期间虽有峡路随军转运使雷有终暂代成都知府一职,但其人并非正式知府,不敢有大举措,临时府署只能一直设在相对宽敞的华阳县署。而今新知府张咏上任,亦没有正式府署,只能暂时栖身在华阳县署中。
张咏字复之,自号乖崖子,濮州鄄城人。少有大志,精骑射,喜击剑,剑术无敌于两河。年轻时以侠客身份漫游江湖十年,尚气节,重然诺,侠肝义胆,留下诸多传奇故事,是宋初一大奇士。其人于太平兴国五年中进士,历任太子中允、荆湖北路转运使、虞部郎中等官,多有政绩,与朝中重臣寇准、向敏中、苏易简、王旦等为至交好友。宋太宗曾以飞白书手写向敏中、张咏姓名,亲自交付宰相道:“此二人名臣也,朕将用之。”当此定蜀关键时刻,宋太宗第一个就想到了张咏。
彼时张父张景刚刚病卒,张咏欲回家乡奔丧,宋太宗不准,下诏起复。张咏欲全礼而不能,“卧疾之初,缺于尝药”“丹旒出门之日,不得攀棺”,深以为恨。但君命大如山,他亦不得不启程前往西川,充当一回救火手。
张咏年轻时曾漫游全国,在华山巧遇著名道士陈抟。陈抟一见到张咏,便认为对方是个奇人。彼时张咏尚为布衣,仰慕成仙之道,便试探询问道:“愿分华山一半居可乎?”陈抟道:“非子可及。”张咏遂叹道:“是将婴我以世务也。”
于是积极入世,参加了太平兴国三年(..978年)的科举考试。他自负文章才华,认为状元不过是囊中之物,所作赋中有“包戈卧鼓,岂烦师旅之威;雷厉风行,举顺乾坤之德”之句,却不想因对偶失误而被考官黜落。
张咏一怒之下撕毁儒服,再度跑到华山,欲投奔陈抟学道。陈抟坚拒道:“子性度明躁,安可学道?”还赠了一首诗道:“征吴入蜀是寻常,鼎沸笙歌救火忙。乞得江南佳丽地,都应多谢脑边疮。”
张咏奉宋太宗之命尹蜀,路过华阴,忆及陈抟当年赠诗,始有所悟,特作《过华山怀白云陈先生》一诗:“性愚不肯林泉住,强要清流拟致君。今日星驰剑南去,回头惭愧华山云。”
而抵达成都后,张咏只派僚属前去华阳县署交接文书,自己则独自赶来大圣慈寺。他生平爱书,可自小家中贫寒,穷得买不起书,渴望读书的他只好到有书的人家恳求借阅,借到手之后,先手抄下来,然后再详细苦读。因家中没有书桌,就背靠着院子里大树的树干读书,一篇文章读不完,绝不进屋歇息,十分勤奋。又自作《劝学》诗道:“玄门非有闭,苦学当自开。”正是他青年时代刻苦攻读的真实写照。
步入仕途后,张咏亦将官俸全部用来买书,时人称他“不事产业聚典籍”。意思是说,他有钱不买房、不置产业,一心只顾着买书。久而久之,张咏的藏书竟有近万卷之多,除正统的经、史、子、集外,还包括医药、种树甚至卜筮方面的书。尽管官居显要,他一有闲暇,便要躲进书房读书,“力学求之,于今不倦”,可以说是一个地地道道的书痴。蜀地纸张制造、印刷术均领先于中原,蜀刻是许多藏书家梦寐以求的刻本,对于张咏这样的书痴来说,更有着致命的吸引力,是以他一入成都,第一件事便是直奔书市,却不想集市已如白地,连一页书都没有看见。
郭震被带进大堂时,张咏正在亲自审问白日在王记店铺抓捕的小贩姜明。奇怪的是,姜明手脚既无桎梏,也没有跪在堂下,只恭恭敬敬地站在堂侧,头也不敢抬一下。余乐不敢擅自打断长官问案,遂引郭震站在堂外阶下。
却听到张咏问道:“你在成都一带行窃多久了?”
姜明似是对新知府颇为敬服,如实答道:“十年。”
张咏闻言很是惊讶,道:“你竟能行窃十年而不败露,想来手段十分高明了。又或者本地官府太过无能,竟始终不能将你擒获。”
姜明道:“两者都不是。小的一年之中,只有半年为盗。三月至八月间,蜀地夜短,又多蚊蚋,人多少睡,故不敢为盗。而九月至二月时,夜长天寒,人们多畏寒懒起,这是下手偷盗的大好时机。”
张咏问道:“那么春夏时你以何谋生?”
姜明道:“小的本就是营贩,春夏时多往州县贩卖一些小件物品,不但可以糊口,还能详细打探人家事力之口、出入门户之处,方便日后下手偷盗。”
张咏道:“呀,难怪你行盗十年不曾败露,盗亦有道,诚然哉。”
姜明道:“而今本是小的行窃的月份,可白头翁吃人闹得满城风雨,人人躲在家中,紧闭门户不说,且日夜警惕,实难以下手,只好到街上寻找机会。虽然冒险,但小的也是实在无路可走,还望张知府体谅小的处境艰难。”情急之下,跪了下来,连连磕头求饶。
张咏忙叫道:“你起来,快起来!我最不喜欢有人跪我了。你再不起来,我可就要重重罚你了。”姜明这才勉强起身。
张咏道:“你最近应该光顾了不少人家吧?”姜明道:“是,可从来没有得过手,还望张知府明鉴。”
张咏颇不耐烦地道:“我不关心这个,你别再叫我明鉴了。”
姜明不解地道:“小的是盗贼,被官府捉了,官府最关心的当然是追回赃物,如何张知府一点儿也不关心?”
张咏道:“这个你别管。我想问的是,你是夜间入户行窃,对吧?那传说中的白头翁也常常午夜后出动,潜入民宅家中吃人,你可有见过?”
姜明连声道:“没有,没有。如果小的遇到白头翁,早就被他吃了,哪还有命在?”
张咏道:“那你有没有遇到奇怪的事?”
姜明道:“有。有一次小的半夜去了一户人家,见大门虚掩,便悄悄溜进去,却见到那家人都倒在地上。小的吓了一跳,本来转身想逃,却听到轻微呼吸声,伸手一探,那..
家人都还活着,只是人晕了过去。”
张咏道:“不是你为了行窃,先吹进去迷烟吗?”
姜明忙道:“小的从来不用迷烟这等下三滥手段。不过正如张知府所言,那家人应该是事先中了迷烟,晕了过去。想不到张知府居然对这些江湖伎俩一清二楚。”
张咏脸色一沉,道:“之前我与你有过约定,只要你老实交代,我便从轻发落。你也同意了,还立下重誓。想不到你罔顾信义,竟敢当面对我撒谎!”
姜明连呼冤枉,道:“哪有的事!小的说的都是实话,绝无半句假话。”
张咏道:“那家人既已中了迷烟,昏厥不醒,你大可以乘机将其家洗劫一空,如何刚才还说最近从来没有得过手?”
姜明忙道:“张知府有所不知,我一见到那家人中了迷烟,便知道有江湖同道抢了先,值钱的财物早就没了。小的也不死心,四下找过,果见家里空无一物。我只得悻悻离去。第二日,我又去了那家人附近,心想也许能撞到那个江湖同道。结果那家人哭声震天,我才知道他家女儿昨晚被白头翁吃了。”
张咏立即两眼放光,亲自走下堂来,问道:“你是说,凑巧你前夜光顾过的那家人的女儿被白头翁吃了?”
姜明道:“是。我听了之后,吓得出了一身冷汗。原来我进那人家之前,白头翁已然先行光顾了。那家人也不是中了什么迷烟,而是中了妖法。我要是早一刻到,多半也被白头翁吃了。”
张咏道:“就算真有白头翁吃人,吃的也只是少男少女。你的肉又不比昏迷的那家人好吃,白头翁为何偏偏要吃你?”
姜明想了想,道:“真的是呢,听张知府这么一说,小的就放心多了。”
张咏道:“我再问你,你既然打定主意半夜偷窃,事先一定去那人家附近踩过点,可有留意到不同寻常的人或事?”
姜明道:“不同寻常的人或事……噢,对了,白天有一队官兵到那一带抢劫。”
张咏忙问道:“只抢了丢女儿的那人家吗?”
姜明道:“当然不是,基本上每家每户都光顾到了。”
张咏拍了拍姜明肩头,道:“很好,很好。天色不早,我先叫人安顿你下去歇息。明日我有重要任务交给你去办。”
姜明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愣了愣,终于大着胆子问道:“张知府是说有重要任务交给小的吗?那小的犯的盗窃罪……”
张咏干脆地道:“既往不咎。”
姜明道:“当真?”
张咏不悦地道:“我穿着官服,好歹也是成都知府,说的话还能不算数吗?”又道:“除去免去你的前罪,我还会再向朝廷上书,请改铜钱或白银作为官方计量定刑的标准。”
后宋廷接到奏疏,考虑到蜀地铁钱官价与市价相差太远,处于不断贬值的状态,果然由此更改刑法量刑标准,改剑南诸州“犯窃盗、强盗及他赃并望以铜钱一千为银一两定其罪,亦犹内郡国以绢论”,这是后话。
姜明大喜过望,连声称谢,又要叩头顿首。张咏警告道:“别跪我啊,再磕一个头,我可就判你流放沙门岛。”
沙门岛位于东海茫茫大海中,是大宋最为恐怖的牢城,关押的全部是重犯,岛上生活极为艰苦,凡登岛者都是九死一生。姜明果然闻名色变,忙不迭地爬了起来,跟着小吏下堂去了。
郭震在堂外听得真真切切,既惊叹张咏不拘常法,也对其敏锐心思极为佩服。
余乐走过去低声禀报了几句,张咏便招手笑道:“郭公子,我们这么快又见面了。”
郭震忙过去见礼,道:“白日一见,不知是张知府大驾,多有失礼之处,还望张知府海涵见谅。”
张咏笑道:“哎,什么见谅不见谅的,别这么客气。你也别把我当什么成都知府,只当作白天那个普通的张公便是。”又问道:“郭公子的朋友得救了吗?”
郭震愣了一愣,这才会意对方口中的“朋友”是指那名昏迷少女,忙道:“正在救治当中。”
张咏道:“希望你朋友吉人天相。”又道:“郭公子跟人打架了吗?”郭震道:“没有啊。”
张咏眯起眼,笑问道:“那么郭公子为何会被人按入水中?”
郭震“啊”了一声,这才知道张咏表面脾气暴躁,其实心细如发,已从自己的湿发及衣领看出了端倪。他既不能说出实情,又不屑撒谎掩饰,便只笑了笑。
张咏倒也不再追问,笑道:“郭公子这份气度,我很喜欢。”
郭震不及应答,堂外陡起喧嚣之声,却是巡逻弓手又在大街上逮了一名游人进来。郭震居然认得这个人,正是不久前在芙蓉楼后巷遇到过的僧人慧恩。慧恩见到郭震也在堂中,很是惊异,问道:“公子如何也在这里?”
张咏问道:“郭公子认得他?”郭震道:“不算认得,白日在大街上见过一面。”
张咏便问道:“你是僧人,不入寺庙修行,天黑后还在大街上瞎逛什么?”
慧恩忙道:“贫僧是外地来的,欲转到大圣慈寺。因为第一次来成都,不认得路,一时转得晕了,才会在街上游荡。”又从怀中取出文牒和凭证奉上,告道:“这是祠部发下的文牒,这是当地州府发的通关凭证,请张知府查验。”
张咏随手翻了翻,问道:“你出家当和尚有几年了?”慧恩道:“七年。张知府请看,文牒上写得清清楚楚。”
张咏哈哈大笑道:“当了七年和尚,如何迄今你头上还有缠巾的痕迹?你一定是个杀人亡命的江洋大盗。来人,将他拿下了,上大刑伺候。”
郭震急欲赶去查看孙辟等人是否真的无事,本已告辞离开,到门口听到张咏喝破慧恩身份,心念一动,暗道:“难怪我今日在芙蓉楼后巷遇到慧恩,他称呼青衣女郎为‘小娘子’..,而不是僧人惯用的‘女施主’。我觉察到异样,还以为他只是厌恶佛门清苦,动思凡之心,竟没有多想。”
又忖道:“我撞到这假慧恩在芙蓉楼后门窥测,他随即嫁祸于我,之后不久我便落入了神秘老者一伙手中,或许其中有什么关联也说不准。”他既关切真相,便又折返了回来,站在一旁观审。
差役早已将慧恩绑住,又取出夹具来,刚套到慧恩腿上,他便惊恐万状地尖声叫了起来,道:“不必用刑,小的愿意招认。”
原来此人真名叫勾平,外号“钩子”。他是蜀地开州人氏,一向在川东活动。这次忽然动念来成都,途中遇到僧人慧恩。勾平花言巧语博取了慧恩的信任,二人结伴同行。到山路陡峭之处时,勾平杀了慧恩,夺其行囊及文牒等物,将尸首抛下山崖,再自己剃了头发,披上僧衣,冒充慧恩来到成都。
郭震忍不住插口问道:“你白天在芙蓉楼后巷做什么?”
勾平不知郭震身份,以为他也是官府中人,怔了一怔,才道:“小的只是偶然路过那里,听到里面有女子声音,一时好奇,便往里面窥探,不巧遇到了公子。小的也不是有意要冒犯公子,只是小的当时一身和尚打扮,被人知道往妓院偷窥的话,难免会有身份被识破的危险。”
张咏道:“你可还犯下其他罪行?快快一一从实招来!”
勾平垂首道:“再没有了,小的只是一时心生恶念,这才杀了慧恩大师,冒充他的身份。”
张咏重重一拍桌子,怒道:“胡说八道!你若不是需要伪装身份、亡命他乡,好好地装什么出家人?一定还犯有别的恶行。不说是吧?来人,动刑!”
勾平见这堂官着实精明厉害,为自己生平仅见,料想不招出真相,少不得尝尽苦头,忙道:“小的愿招实情。”
原来勾平是个江洋大盗,且并不是第一次来西川,十年前曾在成都一带犯过几起大案。当时西川兵马捕盗使郭载迫于舆论压力,亲自侦缉此案。他在毫无头绪的情况下命人四处张贴公告,狂妄地宣称一月内必将擒获盗贼,将其碎尸万段。结果这一公告激怒了勾平,作案愈烈,想以此来戏弄官府。在抢劫郫县一户姓邢的人家时,由于遭到主人抵御,勾平更是恶念陡起,将这户人家全部杀死。而捕盗无能的郭载因是宋太宗赵光义心腹,不仅没有罚薪降职,反而得到了升迁,成为当年的一大奇闻。
郭震闻言惊呼道:“原来你就是杀死邢氏全家的盗贼。”
张咏忙问道:“郭公子认识受害人家?”
郭震道:“不认识,我只是知道这件案子。邢氏灭门血案当年轰动西川,几乎街谈巷议,我当时年纪虽小,可没少听大人们提起。”
张咏见一旁华阳县尉余乐欲言又止,便拍了一下惊堂木,道:“来人,将这假和尚转押司理院,好好拷问,说不定还能审出别的陈年旧案。”命人将勾平押下,这才问道:“余县尉,你可是有话要说?”
余乐道:“下官也对邢氏血案略知一二。这起血案不止邢氏被灭门,后来还引发了一系列的事件。”
邢家是当地富户,主人膝下一女一子,长女邢曼招赘了夫君杨在,次子邢童尚未成家。郭载任西川兵马捕盗使后,上书论及西川贫富不均的根源,称是因为当地富人多招赘之俗。太宗皇帝下诏加以禁止,杨在、邢曼不得以搬出了邢家,夫妇二人的户籍也就此迁出。而杨在家贫,邢曼又因只育有一女,不被亲生父母钟爱,失去了娘家接济后,生活大不如从前。
血案发生时,正值秋收季节,按照惯例,邢家下人全各自回家中帮手。勾平持械闯入邢家抢劫时,家中只有邢老夫妇及邢童三人。邢老夫妇当场遇害,邢童则重伤未死,然次日也因伤势过重不治身亡。邢家再无男子,由此户绝。
由于邢家宅田家产不少,便涉及遗产处理问题。根据律法规定,户绝家产除营葬费用外,三分之一给出嫁女,其余充公入官。当时的成都知府遂按照户绝法的规定,将邢家财产的三分之一断给了已是出嫁女儿身份的邢曼。
但事情并未就此了解,此案报到刑部后,竟被驳回,理由是邢家父母被盗贼杀死时,儿子邢童虽受重伤,人却还活着,根据律法,邢家财产全归邢童所有,邢童成为邢氏的新户主。而次日邢童因伤重身亡,他尚未娶亲,没有子女,财产理该全部充公。邢曼此时只是邢童的出嫁姊姊身份,而不是出嫁女儿,因而无权分得弟弟的财产。
刑部判决后,成都官府遂将已判给邢曼的三分之一邢家财产重新没收入官。人们为此而议论说,邢曼可谓是因郭载而败。若不是郭载上书建议朝廷禁止招赘,她夫君杨在有邢氏儿子身份,有资格继承邢家全部财产。
但也有人说,事情皆有两面性,若是杨在依旧入赘邢家,杨氏夫妇生活自然无忧无虑。然盗贼入室抢劫杀人时,夫妻二人极可能也一并遇害。正是郭载的奇特建议,才令杨氏夫妇捡回了性命。
张咏听了曲折经过,颇为感慨,问道:“那杨在、邢曼夫妇后来如何了?”
余乐道:“听说夫妇二人不久即双双得病而死,只留下一女,年纪尚小,无以谋生,又无亲人可以投奔,辗转飘零,后来竟不知去处。”
张咏道:“可怜!刑部驳回原判,是依据律法解释,倒是没有错,可太拘泥表面,未免不近人情。”又问道:“这是桩陈年旧案,有十年了,你来蜀地县尉还不到一年,如何会知道得这般清楚?”
余乐道:“几个月前,前任知府郭载骤然病故,一度引发轩然大波,人们又提起当年邢杨两家之事,为此没少议论。”
郭载任西川兵马捕盗使时毫无建树,仅仅搞了个禁止招赘,蜀地不少入赘女婿是因其而失去财产继承资格,恨其之人不少。而郭氏当上成都知府后,先是被大蜀李顺军逼得弃城逃走,等官军收复成都,再入城后不久又一命呜呼,人们都说这是报应。
余乐又道:“有老书吏告知下官邢氏旧案,下官一时好奇,便详细查了卷宗,这才知道经过。”
张咏听说关于郭载之死也有许多离奇说法,沉吟问道:“你怎么看?”余乐道:“下官不敢妄加议论。”大概说了当日情形。
那是官兵收复成都一个多月后,军中主帅王继恩忽然派人邀请郭载赴宴,郭载满面得色,欣然赴宴。然等其再回来华阳县署时,已是另外一副面孔——神色仓皇,满头冷汗,当晚病倒,次日便过世了。
张咏道:“可有发现郭载身上有受伤或是中毒的迹象?”余乐道:“那倒没有。”
张咏道:“那还有什么可疑的?我实话告诉你,本年五月郭载再入城时,虽然仍是成都知府的身份,其实他已被免职,只不过他自己还不知道而已。郭载是去年年底到任成都,对吧?本年一月李顺大军攻城,他身为成都长官,不抵抗拒守,却擅自弃城逃走,那时朝廷便决意要追究他。”
既然决定严惩郭载之过,朝廷当然早就考虑好了新成都知府人选。张咏二月便已接到成都知府的任命,只不过他刚刚丧父,实难以成行。王小波、李顺义军起后,朝廷已连换两任知府,时间相隔还不到半年,为安抚川中民心,宋太宗也未公开此项任命,甚至未将其事告知前线主帅王继恩,是以五月官兵收复成都后,郭载依旧以成都知府的身份随同王继恩大军入城。
朝廷得到成都收复的奏报后,派遣使者到成都嘉奖王继恩,并告知张咏即将上任成都知府一事。之后王继恩即宴请郭载,告知究竟。郭载自知难逃重罚,心神不宁,忧惧成疾,这才急病身故。
余乐听了经过,道:“原来是这样。”又问道:“这件事,是王大将军告诉张知府的吗?”
张咏道:“我今日才到成都,还没有跟王继恩见过面。”
余乐道:“那么张知府如何能肯定,是王将军在宴席上告诉了郭知府他即将被召回的消息?”
张咏道:“从开封到成都三千七百里,其中凤翔至绵州一千九百里,为天下驿路中之最艰苦一段。朝廷驿传,从成都到开封,最快也要二十日。王继恩是五月丁巳日攻下成都,当日向朝廷发出捷报。朝廷收报是二十日后,我人在场。三日后,朝廷派出使者,日夜兼程赶往成都犒军,而王继恩邀请前任知府郭载到军中赴宴,正好是使者预计乘驿抵达成都的次日。”
余乐这才恍然大悟,对张咏之机敏更是佩服不已。
张咏又道:“流言害人!明日你便将实情公开,免得民众私下揣测,又生出事端来。”余乐道:“遵命。”
张咏这才转过身来,道:“郭公子,劳你久候,我有一事请教。”
郭震本早欲离开,只是张咏不断朝他使眼色,似有要事,这才不得已留了下来,闻言忙道:“不敢当,张知府有话只管问。”
张咏道:“前几年郭公子曾到开封诣阙,称蜀地将有乱起,敢问郭公子是如何知道的呢?”
郭震道:“这个……”似是颇有难言之隐。
正好华阳知县谢涛和成都知县吴举匆匆赶进来禀事,张咏便笑道:“公务缠身,实在不好意思。天色不早,郭公子先请回,改日我再约你。”
郭震道:“张知府有命,敢不遵从。”行了一礼,就此退了出去。
一路赶来孙府,倒是如东城客栈店家所言,孙辟、李畋包括那重病少女均在孙府内。
孙辟道:“你是回自己家去了吗?我还在想,也许你今夜不会来了。”又告道:“我从景倩那里拿到人参了,李畋正亲自在厨下熬汤。”
郭震虽早已从客栈店家描述的情形猜到此节,但听好友亲口说了出来,仍然愣了一愣,问道:“小倩说了些什么?”孙辟道:“什么都没说。”
郭震不大相信,追问道:“什么都没说?”
孙辟道:“我见到景倩后,直接告诉她,郭震有朋友病危,需要人参救命。她什么都没说,直接取了人参出来。”
郭震大为意外,道:“竟然是这样!”
孙辟摇头道:“我也想不到会是这样。我以为景倩虽然不肯见你,心中一定还是挂念你,事实却是……唉!她如果还记恨你,应该不会拿出人参,毕竟那不是普通物事。可如果她还记挂你,不会一句话都不问及你。我一向认为自己很了解师妹,现下也闹不明白了。当真女人心,海底针。”
重重叹了口气,又道:“对了,还有一个消息要告诉你,李畋走了一趟城南卓家,基本能确认你带回来的小娘子就是卓梦娘,也就是传说中第一个被白头翁吃掉的女子。”
郭震一呆,道:“怎么会是卓梦娘?”
孙辟奇道:“怎么不会是卓梦娘,不然你以为她是谁?”
郭震之前已被神秘老者捉住,重病少女果真是卓梦娘的话,神秘老者为何不杀她灭口?即便他手中握有任介,可也只能用来要挟阻止郭震。一旦卓梦娘为官府所获,对绑匪将是致命威胁。那老者言谈举止不俗,能在短短时间内弄清楚郭震身份来历,当是个深谋远虑的人,为何放过卓梦娘这条重要线索?难道他跟绑匪并无干系,并不是白头翁一党,但为何又找上了刚刚回到成都的郭震呢?
孙辟见好友神色有异,问道:“怎么了?还有,没见今日下雨,你头发、衣领怎么湿了?”
郭震已当着神秘老者立下重誓,不便明言,正好见到李畋进来,忙问道:“梦娘病情如何了?”
李畋道:“刚给她灌下半碗参汤,人还没醒。慢慢调养,应该能有所好转。”又道:“你已经知道她就是卓梦娘,接下去要怎么办?”
郭震道:“你先设法救醒她再说。”
李畋顾虑尚多,忧心忡忡地道:“孙辟说白头翁吃人一事多半是歹人勾结人贩子所为,那么卓梦娘算是关键证人,何不交给官府处置?新任成都知府张咏张学士素有声名,人最刚直不过,一定能秉公处理,揪出那歹人来。”
郭震道:“你白天在大圣慈寺遇到的张公,便是张咏张学士,我适才在华阳县署见过他。”
李畋一呆,道:“他当真就是新任张知府?”
郭震道:“是,而且极其精明厉害,决断如流。若不是我亲眼所见,实难相信。”大致说了张咏审案一事。
李畋道:“那小贩是因为盗窃了药农交子被捉,张知府竟然亲自审问他?”
郭震道:“我猜张知府一开始就不是对小偷小摸感兴趣,而是料想那小贩夜半从事偷鸡摸狗的勾当,也许会撞见传说中的白头翁,所以才亲自审问,想得到白头翁的线索。”
李畋喜道:“如此不是更好了,既然张知府也猜到白头翁事件有异,我们这就将卓梦娘移交给他处置,决计错不了。”
郭震不能说出任介已落入敌手一事,只道:“梦娘先留在孙府,而且不能让旁人知道。有人问起的话,便说是孙辟表妹在这里养病。”
李畋愕然道:“为什么?难道你信不过张知府?”
郭震道:“不是。我有我的理由,只是不能告诉你。”
李畋居然也不生气,只叹了口气,道:“你又来了,你到底要给大伙儿留下多少谜?”
当年郭震放弃家族婚姻,又放弃倾心恋人,莫名其妙娶渔家女为妻,令人大跌眼镜。亲朋好友追问情由,他只一句话:“我有我的理由,只是不能告诉你。”是以迄今无人知道背后真相是什么。他甘愿忍受众人包括至亲之人的指责斥骂,也不肯说明就里。而今坚持要将卓梦娘秘密留在孙府,却不说明原因,又有什么稀奇?
孙辟也道:“目下蜀地未平,城外还有十万大蜀军虎视眈眈,而宋军以主帅王继恩为首,只知道在城中饮酒作乐,鱼肉百姓。张知府刚刚到任,最要紧的是先安定蜀地,事务繁忙,不一定有闲暇来管白头翁这件事。反正我们几个也是闲着,何不做点正事?不为大宋,不为官府,就算是为了给成都老百姓一个交代。”
李畋虽谨慎怕事,但与郭震、孙辟情如手足,既然二人都称要自己调查,便也不再坚持己见。
孙辟很是兴奋,不停搓手,道:“我们师兄弟可是好久没有聚在一起了,要不要把任介也叫来?上次翻脸之后,他再也没有跟我说过话,这次正好可以借调查白头翁而重修于好。”
李畋道:“昌懿已经能下床行走,不如把他和景倩都叫上,如此,我们‘玉垒七子’便又再度聚首了。”
孙辟轻轻咳嗽了一声,李畋忙道:“景倩就不必了,她一个女孩子,终究不方便抛头露面。”
郭震道:“白头翁事件闹了数月,先后失踪几十人,却无人发现异样,背后一定有个厉害的首脑人物,不但手下众多,眼线也不会少,所以我们暗中调查的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况且孙辟不是说任介迷恋上青楼女子吗,先不要找他了。”
孙辟笑道:“全听你的。”又问道:“张知府当真只看了那勾平一眼,便知道他是假和尚吗?厉害,太厉害了。”
郭震道:“你一定有机会当面领教张知府的厉害。”
孙辟不解地问道:“这话如何说?”郭震道:“张知府爱书如命,孙家是蜀地第一藏书大家,精品善本如山,他会不登门拜访吗?”
孙辟笑道:“听起来有几分道理,你也一向是个料事如神的主儿,那么明日我便好好清扫门庭,准备迎接张知府大驾吧。”见天色不早,便命仆人打扫客房、准备热水,安顿郭、李二人歇息。
李畋道:“我今晚得回家去,明日一早还要带着药箱去给昌懿换药。”
孙辟道:“郭震不是说张知府派了人满街搜捕行人吗?你不想被捉,今晚还是留下吧。明日一早我派人去你府上取药箱。”李畋只能勉强同意。
孙辟又笑道:“郭震,你今晚跟我睡。”
郭震竟然一口拒绝道:“不行。”
孙辟也不生气,道:“怎么,怕我逼问你心事?那好吧,你自己一个人去客房睡。我不信你还能瞒我们大伙儿一辈子。”遂各自入房就寝。
次日一早,李畋自己回家去取药箱。郭震去看过卓梦娘一回,见她仍然昏迷不醒,孙辟也未起身,便自己出来,到东门一带寻了处摊子,吃了早点,填饱早就饿得咕咕叫的肚子,这才赶来任府。
任家仆人道:“我家公子昨日出门,一夜没有回来。”
郭震道:“我看你的样子,似乎一点儿也不着急,任介常常如此吗?”
任家仆人笑笑道:“常常如此。我家公子人在富春坊芙蓉楼,公子不妨到那里寻他。”
富春坊是成都著名商业区,酒肆、妓馆林立,稍有名气的娼妓多居于此地。有词云:“富春坊,好景致。两岸尽是,歌姬舞妓。引调得,上界神仙,把凡心都起。”坊里的灯火尤为著名,早在唐代时已名闻天下,为著名道士叶法善极力推许,曾私下引唐玄宗入坊观赏。富春坊曾发生火灾,有人写诗道:“夜来烧了富春坊,可是天工忒肆狂。只恐夜深花睡去,高烧银烛照红妆。”
郭震得到任家仆人指点后,虽明知不会在富春坊找到任介,但仍然赶来芙蓉楼,希望能找到线索。对于夜夜笙歌的青楼,此时时刻尚早。门前打扫的小厮告道:“公子请午后再来。”
郭震道:“我不是来……”一时不好措辞,便改口道:“我有事想找杨柳青。”
那小厮名叫狗儿,闻言笑道:“公子是第一次来这里吧?青娘可是我们芙蓉楼的头牌,除非事先约好,不然是见不到她的。”
郭震道:“我不是嫖客,我只是有事要找她。”
狗儿笑道:“人人都说有事要找青娘呢。”见郭震神色严肃,这才勉强收敛笑容,问道:“公子到底有什么事?”
郭震道:“人命关天的大事。”见狗儿不大相信,便又补充道:“我叫郭震,是任介的朋友。”
狗儿这才勉强同意进去通报,又道:“小的只是传话,见不见公子,还得看青娘的意思。”郭震道:“这是当然。多谢小哥。”
狗儿遂放下笤帚,自行进去通报,不一会儿便折返回来,道:“青娘一听到公子名字,便立即命小的来请公子进去。”当先引路,领着郭震穿过两处回廊,来到一处庭院。
早有女使环儿迎了上来,引郭震进来花厅坐下,告道:“青娘刚刚起身,正在更衣,请公子稍候。”
等了一会儿,只听到环佩声响,女使环儿打起竹帘,出来一名绛衣女郎。环儿道:“这位就是青娘。”
那头牌红妓杨柳青不是旁人,正是郭震昨日在后巷见过的青衣女郎。他一时愣住,脱口问道:“怎么是你?”
杨柳青似笑非笑地道:“为何不是我?”
郭震道:“我想不到……”摇了摇头,并未说完下面的话。
杨柳青笑道:“郭公子有礼。昨日不知公子是任郎好友,多有怠慢,还望海涵。”
郭震道:“郭震今日冒昧登门,正是为任介而来。小娘子昨日可有见过任介?”
杨柳青道:“任郎上午来过,午饭后忽然说有事,起身走了。怎么了?”
郭震道:“之后小娘子再未见过任介吗?”
杨柳青道:“没有啊。可是任郎出了什么事?郭公子,还望你明言。”
郭震难以实言相告,只道:“我昨日刚回成都,想找老友聚上一聚。”
杨柳青这才舒了一口气,嫣然一笑,道:“原来如此。任郎提过不少玉垒七子的事,我可是对郭公子仰慕已久。郭公子既然来了,也别着急离开,我这就命人略备酒席,为郭公子接风。”
郭震原只想寻找任介失踪的线索,见对方毫不知情,便不愿意再耗在这里,忙拱手道:“青娘好意心领了,我还有事,打扰了。”
辞出芙蓉楼,郭震干脆转到昨日他被绑匪打晕处,反复徘徊,心头疑云更浓—
起初绑匪捉了他,并不知道他姓甚名谁,所以一再动用酷刑逼问。不想神秘老者转身出去一趟,再回来时便已知道他的真实身份,还对他的过往一清二楚。他离开成都已有三年,其间未与任何人联络,回城一日便遭此奇遇,实在匪夷所思。
成都几经战乱,早已物是人非。况且他在客栈登记时用的是假名,除了李畋、孙辟、景倩等寥寥几人外,再无旁人知道他已然回城,绑匪如何能在短短时间内得知他的来历?
只有一个解释,那就是绑匪中一定有认识且极熟悉他的人。神秘老者肯大度放他离开,大概也是因为这位熟人不忍再加害于他。
如此,绑匪知道他与任介有旧交情也不足为奇,可为什么偏偏要捉任介来要挟他呢?是不是他被捉后,熟人凑巧撞见了任介,遂临时起意,抓其作为人质?
还是说熟人跟任介有私怨,正好碰上这样一档事,便干脆将任介绑了,一来可以制住他郭震,二来也可以令任介吃足苦头?
可任介是个书呆子,生平只以著述为志,不喜欢他的人虽不少,说到私怨,郭震可实在想不出来。尤其这个人还是他郭震的熟人,肯高抬贵手,放他一马。
郭震一时不明究竟,只得先打道回去孙府。就目下情形而言,以他一己之力,根本不可能寻到并救出任介,只能静待时机。既然对方有熟人,肯定会来找他会面,或许言词中会露出马脚也说不准。而就手头线索而言,最有用的当属卓梦娘了,只要看护好她,等她醒转,便能获取更多信息。
刚到东大街,便遇到了华阳县尉余乐。他面色凝重,上前堵住郭震去路,道:“郭公子,请你跟我到县署走一趟。”
郭震愕然道:“为什么?难道大白天走在大街上也犯法了吗?”
余乐道:“只是例行公事而已。”
郭震料想必定出了事,然对方不说,他也不能公然抗拒,只得随余乐来到华阳县署。
余乐倒也没有将郭震带到大堂审讯,找了一间签押房,客气地请他坐下,问道:“郭公子昨晚离开府署后,去了哪里?”
郭震道:“我师弟孙辟府上,我昨晚住在那里。”
余乐道:“那么郭公子今早又去了哪里?”郭震沉吟道:“嗯,这个……”
余乐道:“怎么,郭公子不方便说吗?”郭震道:“富春坊。”
余乐很是意外,问道:“郭公子一大早去富春坊做什么?”
郭震道:“听说我师弟任介迷恋上芙蓉楼名妓杨柳青,我……”
余乐道:“明白了。”示意一旁书吏一一记录下来。
郭震见对方极为郑重其事,狐疑问道:“到底出了什么事?”
余乐道:“郭公子当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郭震道:“不知道。还请余县尉明示。”
余乐道:“郭公子可还记得那杀人大盗勾平?”
郭震道:“当然记得,昨晚张知府审案时,我人也在场。”
余乐道:“勾平昨晚从县狱逃走了。”
郭震怔了一怔,问道:“这跟我有什么干系?”
余乐道:“勾平昨晚被捕,随即被带来华阳县署审讯,张知府慧眼识破其江洋大盗身份,将其下狱。然不久即越狱逃走。虽则华阳县狱比府狱要疏松得多,然勾平刑具加身,没有援手,绝难逃脱。而除了官府中人外,郭公子你是唯一一个知晓勾平一案的人。在这之前,你还曾和假扮成僧人的勾平照过面,互相认识—这是你自己当堂承认过的—实难逃嫌疑,按律要拘禁审问。”
郭震沉默半晌,问道:“张知府也是这般认为吗?”
余乐道:“这倒不是。张知府另有要事,人不在县署中,他特命我专门侦缉追查勾平逃脱一案。不过张知府事先提醒过我,昨日郭公子身上一定发生过什么事。”
蓦然抓住郭震小臂,将其衣袖捋起,露出手腕来,道:“这一圈是绑捆索绑留下的痕迹。果如张知府所料,郭公子昨日曾被擒住,并被人动过水刑。”
郭震昨晚亲眼见到张咏之犀利,仅一眼便拆穿了勾平的伪装,料知这位精明的张知府见到自己湿发湿衣后,也必起了疑心,却料不到会在眼下处境被揭破,一时无语。
余乐道:“怎么,郭公子不愿意解释吗?是什么人捉了你?”
郭震道:“这件事是我的私事,且跟勾平逃脱没有任何干系,恕我不能奉告。”
余乐却不肯就此放弃,进一步逼问道:“郭公子被人捕获,又被人动用私刑,却还能活着,是不是有人威逼你做什么事?”
郭震道:“余县尉今日带我来县署,是因为怀疑我与勾平勾结,暗中救走了他,但昨晚我人在孙辟府中,根本没有离开过。这一点,有许多人都可以作证。我既无动机,又有不在场证明,当可洗脱嫌疑。如果余县尉没有其他证据或是证人来逮捕我的话,我可要走了。”正待举步离开,却被余乐举刀拦住。
郭震倒也不动声色,冷然道:“余县尉预备以什么罪名扣下我?”
余乐道:“我得想想。”思索了一会儿,居然拿开了佩刀,道:“郭公子可以走了。”
郭震没想到如此轻易脱身,怔了半晌,问道:“勾平是如何逃脱的?”
余乐道:“昨晚他被关在牢房,今早狱卒发现牢门链锁被扭开,他人已经不见了。”
郭震道:“怎么,县狱没有看守吗?”
余乐道:“嗯,这个实在有些不巧。昨晚张知府有要事要办,连张知府自己也亲自出动了。因人手不足,当值官吏便将县狱当差的都派了出去,一名狱卒也没留下。但监狱内外大门都上了锁,而且犯人手足戴有刑具,行动尚且困难,更不要说越狱了。没有外人援救的话,勾平根本不可能逃脱。其实我也知道以郭公子名家子弟的身份,不可能跟勾平勾结,我带你来衙门,只是想问清楚昨日你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这也是张知府交代过的。”
郭震道:“就算没有看守,监狱里总不可能只关了勾平一个人。有人大张旗鼓地闯进监狱救人,总会有别的犯人看到。”
余乐道:“这我当然知道。勾平关在最里间的重犯牢房,必须要经过其他牢房。但我盘问其他犯人时,所有人都说没看到什么,也没听到什么。”
郭震道:“余县尉相信吗?”
余乐道:“似乎不大可能。但官府与囚犯本就是对立的,他们就算看到了什么,也不会说实话帮忙的。”
郭震道:“这可未必。勾平虽犯案累累,却是第一次被捕入狱,不会跟犯人有什么交情。而今世人无不趋利避害,囚犯也大抵如此。他们之所以不肯说出实情,一定是有所畏惧。”
余乐奇道:“畏惧?难道那些囚犯畏惧勾平报复?”
郭震道:“勾平只是个江洋大盗,而今形容已露,还能有什么作为?”顿了顿,又道:“余县尉怀疑勾平会有同党吗?”
余乐道:“不好说,不过照勾平犯案情形来看,应该是独立作案。即使有同党,应该也不可能这么快知道勾平意外被捕,更不可能连夜将其救出。”
郭震道:“这就对了,既然不会是同党,那么什么人还有可能会救勾平?只有一个可能,得了好处、为利益所收买的人。”
余乐失声道:“郭公子暗示是我官府中人所为?”
郭震点点头,道:“余县尉也说了,自勾平被捕,除了我之外,只有官府中人知道他人在大狱。而能私下近身接触到勾平,为其诱惑,更能熟门熟路救走他,最大可能就是县狱的差人。”顿了顿,又道:“张知府昨晚调派大批人手出去办事,但未必要求县狱差人也全部出动,毕竟狱卒的职责是看守犯人,不能主次不分。而县狱狱卒竟倾巢出动,一人不留……”
余乐“呀”了一声,道:“是有人故意为之!”
郭震道:“大致情形应该如此。不过新任张知府精明之极,应该早想到这一节了。”
话音刚落,便有差役进来,告道:“张知府回来了,请余县尉带郭公子立即去议事。”
余乐闻言,便引着郭震赶去大堂。
张咏人并不在大堂之中,而是坐在外面庭院的石凳上。这位新知府,似是奔波了不少路,颇见疲倦之色,额头汗津津的,非但解开了官服,还手拿一片木签当扇子摇,见余乐、郭震过来参拜,也不屑正好衣冠,只叫道:“二位来得正好。余县尉,勾平越狱一案查得如何了?”
余乐道:“下官已请画工画出勾平相貌,往全府派发了通缉告示。他即使已经出城,也走不出益州地界。”顿了顿,又道:“还有一事,郭公子认为接应勾平的不是外人,是县狱自己人所为。下官也认为有理。照目下来看,昨晚县狱当值的长吏嫌疑最大。”
张咏倒不意外,似乎早在意料之中。余乐反倒一怔,转头看了郭震一眼,那意思是说:又被你猜中了。
张咏又问道:“可查清楚郭公子昨日发生了什么事?”
余乐道:“郭公子手腕上有遭捆绑拷打的痕迹,但他不肯交代实情。”
张咏丢了木签,招手叫道:“郭公子,你过来,给我看看你手腕。”
郭震无法拒绝,只得走上堂,勉强伸出双手。他昨日被捉后,曾经大力挣扎,想要挣开束缚,是以手腕一圈淤痕极重,连外皮也被磨破。
张咏道:“嗯,郭公子受伤不轻。你身边明明有良医,却不肯主动医治,看来你身上确实发生了不同寻常的事,是连你的同窗好友李畋等人也瞒过了。”
郭震闻言,又是惊奇又是佩服。
张咏又笑道:“我想知道的事,非得了解清楚不可,不然睡不好觉。郭公子,你觉得我能不能查到你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郭震只得道:“张知府之精明锐利,我已亲身领教,佩服得五体投地。不是我有意隐瞒不报,而是我有苦衷。”
张咏道:“那好,这件事,郭公子不愿意说,我也不再勉强,也不会再干涉你。不过作为交换条件,你得告诉我,当年你如何能未卜先知,预料到蜀地将有战乱发生。”
郭震踌躇道:“这个……”
张咏正色道:“郭公子,这次可由不得你不说。我奉了圣上钦命,要当面找你问清楚。你敢抗命,便是抗旨不遵,这可是杀头的大罪。”
郭震料想无论如何张咏都会逼自己说出来,只得道:“那好,我便如实告知张知府,但若言语中有冒犯朝廷之处,还望体谅。”
当年春天,孙辟出面邀请郭震等人联袂出游东郊。郭震骑马赴约途中,经过村落时,正好亲眼见到官差如狼似虎,而百姓身无一物,已到了衣不蔽体的地步,仍无法缴足赋税。当时有两名男子站在一旁,冷冷看着官差挥着鞭子追打市民,虽没有出手阻止,但目光如刀,闪烁着冰冷的寒意。官差一望之下,竟吓得退后几步。那些被官差催逼痛打的百姓,见官差有退让之色,明显胆大了起来,一起围了上来,终仗着人多,将官差迫走。
郭震心中亦有万马奔腾而过,久久不能忘怀那两名男子的目光,虽如寒冰笼罩,内中却燃烧着愤怒的火焰。他亦切身感受到一股不平之气正在备受欺压的人们心中游走,预料到将会有民众反抗暴政之举,..以至与好友一道赋诗时,随口吟出“青青原上草,莫教征马食”之句。
张咏听了经过,问道:“郭公子的意思是,是朝廷暴政促成了这一切?”
郭震嘿然道:“自古官逼民反,不是走投无路、无法生活,谁会铤而走险造反?张知府博览群书,精通史籍,不会不明白这个道理。”
张咏道:“我看过郭公子的上书。朝廷对举报叛乱一事素来重视,但偏偏你诣阙上书没有受到重视,你可知道你当日为何被有司赶了出来?”
郭震道:“知道,我没有直接说蜀地叛乱一事,只说希望朝廷废除蜀地苛政,与民养息,若还是照此下去,蜀地必有大乱。”
张咏道:“不错,郭公子还提出了具体举措,都是极好的建议。”
郭震冷笑道:“我当年也太天真了!朝廷一心要刮光蜀地油水,如何肯听我一介平民的?后来开封府将我逮捕,称我肆意诽谤朝廷,还一再拷打于我,逼我交代出背后的主谋。无非是想要借我之口铲除那些不顺眼的后蜀降臣,我明白这一点后,便对朝廷彻底失望了。”
张咏笑道:“那我和郭公子可算得上狱友了。”
郭震本大有怨气,闻言很是不解,问道:“此话何解?”
张咏道:“我年轻时被诬陷杀人,也吃过开封府牢饭,还受过不少酷刑,其中最厉害的就是那件‘鼠弹筝’,当真是刻骨铭心,永生难忘。”
郭震一时难以相信,问道:“当真?”
张咏道:“千真万确。郭公子可知道高琼?”
郭震道:“是禁军最高统帅高琼高太尉吗?”
张咏笑道:“就是他,他也是我的狱友。我二人同牢而居,而且都受过‘鼠弹筝’的酷刑。高琼比我更惨,受刑次数更多,他实在忍受不住,只求一死,想要撞柱自杀。幸亏我及时阻止了他,不然哪有今日风风光光的高太尉?”
郭震极为惊讶,道:“竟有这种事。”
张咏正色道:“朝廷机构庞大,鱼龙混杂,总有良莠不齐的时候。郭公子之前在汴京遭遇,确实令人同情,可也不必太放在心上。后来有司将郭公子上书呈及御案,圣上反复翻阅,嗟叹不已,连称:‘未能及时发现此人才,有司之过也。’”
郭震冷笑道:“如果不是我事先预料蜀地将有战乱,皇帝还会认为我是个人才吗?大概仍然会认为我是个诽谤朝廷的乱民吧。蜀地百姓受苦,全是圣上大施猛政所致,有司不过是领会上意,才对上书谈及蜀地民生者大力抑制打击,如何反倒成了有司之过了?”
张咏愣了一愣,寻思片刻,叹道:“郭公子话虽偏激,可道理倒也不差。”
一旁余乐听得冷汗直冒,郭震言语之中多有对当今太宗皇帝不敬之词,而张咏身为地方长官,不仅不加以斥责,反而语出附和,实是怪异。
张咏又道:“郭公子有治世之才,若肯为朝廷效力,便有许多机会为蜀地百姓谋取福祉。你可知道杨允恭?他是你们蜀地的传奇人物,入仕后积极建言,就蜀地币制、茶法等提出过许多建议,曾进谏说:‘竭民利而取之,非善计也。’”
郭震道:“可皇帝不信任杨公,一样都没有采纳。”又冷笑道:“就连派来平蜀的主帅,也是个宦官,不是什么正常人,足见皇帝对蜀地的态度了。”
张咏摇头道:“郭公子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事实是,宋太宗非但不完全信任杨允恭,而且从未视任何蜀籍官员为心腹,公然宣称“自顷诸公议论,多以蜀人为疑,苟可以防闲阻遏,无不为矣”。太平兴国七年(982年),宋太宗特下诏令道:“西蜀之人,不得为本道知州、通判、转运使及诸事任。”严格禁止蜀人回到本地为官。
王小波、李顺起义时,李顺兄长李自荣占据绵竹,杀死县令,胁从了许多本地人,声势很大。杨允恭彼时尚在朝中为官,兄弟杨允升、杨允元率乡里子弟奋起反抗,竟以少胜多,击败义军,俘获了李自荣。宋军主帅王继恩刚好率军入川平乱,亲自在剑门受俘,以酷刑杀了李自荣立威,又上书请求厚赏杨氏兄弟,任命其为汉州地方官员,好利用杨家声名笼络人心。宋太宗不得已采取权宜之计,任命杨允升为绵竹县令,杨允元为什邡县令。然等到王继恩率军夺回成都后,宋太宗立即下诏令杨氏兄弟入朝,任命杨允升为右赞善大夫,杨允元为大理评事。
执政者猜忌蜀人,除去个人原因外,还有着深刻的历史背景。巴蜀依据天险,地势险固,历来多有割据。三国诸葛亮在《隆中对》中曾言:“益州险塞,沃野千里,天府之土,高祖因之以成帝业。”后刘备果然占据巴蜀,以西南之地与孙权、曹操三足鼎立于天下。正因为巴蜀有着得天独厚的地理条件和丰富的物产,封闭而独立,极易为有野心者利用,即所谓“蜀世有货泉储蓄为用,自昔王室不纲,则权臣因而据有”,历史上不乏此类叛乱割据的例子,包括前蜀王建、后蜀孟知祥,均走的这条路。
而对大宋而言,巴蜀是通过武力才得以征服的地区,定蜀之初多次发生动乱,如全师雄叛乱等,是以宋廷难以对蜀地放心,对蜀籍官员始终保持戒心。后蜀国主孟昶入宋后七日而死,除了宋太祖赵匡胤欲夺其妻花蕊夫人外,更重要的是孟昶在蜀地威望很高,非得杀他以绝人望不可。
宋太宗即位后,疯狂掠夺蜀地,对其经济剥削大大加重,实是因为个人恩怨。当年花蕊夫人得宠于宋太祖,差点被立为皇后。她亦借皇帝恩宠干预储君人选,倾心笼络皇长子赵德昭,与宋皇后、皇二子赵德芳一派对抗,着意劝宋太祖立赵德昭为皇太子。然皇帝亲弟赵光义亦一直在窥测大宝之位,终借事在宫廷宴会上亲手射死了花蕊夫人,除去了这一强劲政敌。赵光义后来虽如愿当上皇帝,仍不能忘记花蕊夫人以亡国之人身份干涉大宋储君的旧怨,对蜀地、蜀民痛恨有加,是以采取种种手段予以盘剥。
宋廷不但猜忌蜀人,即便是到蜀地任职的外籍官员,也一样放心不下。为防川中长官权重一方、割据不听政令的局面,宋太宗特规定蜀地新任文武官员,均不得携带家眷,其实隐有以其眷属留中原为人质之意。而且官员也不能随意携带随从,必须将随从人员“具姓名报枢密院给券”,以此来限制其在蜀地培养个人势力。
王小波、李顺义起时,一度有流言说成都知府吴元载亦参预其中。吴元载生父吴延祚原为后周重臣,官任枢密使加官检校太尉,堪比宰相,权位远在殿前都点检赵匡胤之上。赵匡胤谋夺后周皇位,对其倾心笼络,后来终于发动陈桥兵变,黄袍加身,一手开创了大宋王朝。登基后,赵匡胤封吴延祚为中书门下平章事,成为名副其实的宰相。又为避吴延祚之父吴章名讳,特改称中书门下平章事为中书门下二品,足见皇帝恩宠。
然大宋局势稳固后,赵匡胤开始“杯酒释兵权”,吴延祚亦失去权势,被调为外官。开宝年间又被召回京师,不久即染病不起。赵匡胤亲临其所慰问,临走时,特意留下心腹宦官王继恩在吴宅,称要督促吴延祚治病。不几日,吴延祚即死于家中。
如此诡异,自然可疑。然官方及吴氏子弟都不愿意提及此事,传闻官方忌惮暴露皇帝谋害开国功臣,而吴氏子弟则畏惧丑事泄露后会招来灭族之祸。宋太祖对吴氏子弟缄默温顺的态度颇为满意,优待甚厚,吴延祚第四子吴元康还娶了赵光义第四女,得以与皇族联姻。
吴元载是吴延祚次子,因父荫入仕,虽政绩平平,倒也一路升迁,调任成都知府。淳化四年(993年),王小波、李顺发动起义,因吴元载无所作为,有流言称吴元载才是动乱背后主谋,他为报父仇,意图割据西川称王,与大宋对抗。
流言传到朝廷后,大臣们都颇为紧张,宋太宗独独不信,盖因吴元载单身赴任成都,其家眷数十口均在西京洛阳,他不可能舍弃妻子儿女不顾,贸然作乱。详加调查后,果然得知吴元载在蜀地声名极坏,不得人心,根本不可能据蜀称王。尽管宋太宗之后召回了吴元载,却不是因为“称王”流言,而是其名声太差,欲安蜀民之心。
王小波、李顺起义发生后,有司手忙脚乱地翻出郭震奏书,上报朝廷。宋太宗亲阅后感慨良多,尤其对郭书中所提蜀地民不聊生很为触动,有意派使者前去蜀地抚慰,想以招安手段来解决民乱。然参知政事赵昌言竭力反对,力排抚慰之议,独请领兵进剿。
宋太宗为赵昌言之慷慨激昂所打动,遂派其引军西征。偏偏皇帝宠幸的峨眉山僧茂贞密报赵昌言鼻折山根,生有反相,不宜委以蜀事,而凑巧赵氏没有子嗣,无后顾之忧,一旦握兵入蜀,恐后难制。宋太宗闻言,急派亲信侍卫持亲笔手书追赶,终将人已到陕西的赵昌言召回,还美其名曰:“蜀贼小丑,赵昌言为朕心腹大臣,不可轻动。”称杀鸡焉用牛刀。
峨眉山僧茂贞为大宦官王继恩引荐入朝,又再三推荐王继恩为宋军主帅。宋太宗欣然从命,遂令王继恩典兵入蜀。朝中大臣对此心知肚明:皇帝表面是听从了峨眉山僧茂贞的意见,其实不过是茂员逢迎上意而已,宋太宗选中王继恩的理由跟唐代以宦官统兵并无区别:宦官既无生育能力,又是皇帝家奴,完全依附于皇权,决计不会反叛。
郭震自几年前离开成都后,一直隐居于荆楚大地,不问世事,这次因挂念几经战乱后的亲朋好友,这才回来成都。料不到平蜀一事居然如此多内幕,一时沉吟不语。
张咏又道:“今上厌恶蜀人,有他的理由,且由来已久,非一朝一夕能改变。但若是无人肯去努力改变,便只会一直这样下去。郭公子,皇帝一直很想见你。你可愿意为大宋效力?只要你一句话,我立即派人送你入京。”
郭震摇头道:“郭某山野之人,何德何能!”
张咏倒也不意外,又问道:“那么你可愿意留在我身边,充作幕僚谋士?你也知道我的性格,总比那些伴食官员好相处得多。”
郭震道:“张知府美意,我本不该拒绝,只是我闲散惯了,实难以胜任。”仰头望着天上朵朵白云,随口吟诵道:“聚散虚空去复还,野人闲处倚筇看。不知身是无根物,蔽月遮星作万端。”
张咏道:“郭公子是有见识、有大志之人,就算是为了蜀地民众,郭公子也不肯入仕吗?”
郭震不答,只道:“张知府一入成都,便直奔大圣慈寺书市,足见是爱书之人。不过张知府是藏书大家,就算蜀刻刻印精湛,然毕竟是大众书市,内容普通,怕入张知府法眼的也不多。成都万里桥附近有一家杜李书肆,主人名叫杨烈,书肆中有不少珍品。张知府有空时,不妨去那里看看。”
张咏登时双眼放光,问道:“杜李书肆?这‘杜’是杜甫,‘李’是李白吗?”
郭震道:“正是。”拱了拱手,自行转身去了。
余乐见张咏没有发话,也不便阻拦,只上前禀道:“下官这就去县狱调查当值的长吏。”
张咏摆手道:“不必了。我已经知道是谁,是狱长石颂。昨晚我们在北城操办公事时,他气喘吁吁地跑来告诉我,称已将所有人手调来帮忙。我当时就起了疑心。今日再听说勾平越狱潜逃,毫无疑问就是石颂暗中作怪了。”
自蜀地入宋,历任成都长官包括成都、华阳二县县令,都是皇帝亲自挑选任命,是皇帝心腹。朝廷派其来蜀地,不需要什么治才治绩,只要如数上缴赋税、不出乱子便是大功一件。因而成都法律粗疏,长官忙着贪污自肥,下属胥吏差役亦是上行下效,对待公务敷衍了事,以往自身腰包揽财为第一要务,想方设法,无所不用其极。石颂是华阳本地人,尚不知道新任知府厉害,又凑巧遇到张咏昨晚召集所有人手到北城办事,他稍微冒一点点险,便能解决一辈子生计,所失最多不过区区小官,何乐而不为呢?
余乐不解地问道:“张知府既已猜到石颂牵涉其中,为何……”
张咏笑道:“为何不立即逮捕他审问,还要派你追查此案?两个原因,一来想看看你查案的本事,二来犯人跑了,不派人调查说不过去。”
余乐这才恍然大悟,道:“张知府是想蒙蔽石颂,让他误以为他自己已经蒙混过关,好让他自己露出马脚,再追查勾平下落?”
张咏点点头,道:“石颂身为狱长,所管牢狱有囚犯出逃,无论如何他都有责任。按照律法,他会因此被免职。勾平既能让石颂甘心失去这份俸禄,必定是许以高价,让石氏家人下半辈子衣食无忧。”
然勾平被捕后已被弓手搜身,身无长物,没有能贿赂打动石颂的价码。但勾平作案多年,应该积蓄了不少钱财,私藏在某处。他一定当面许诺石颂,若是放他出去,必以重物酬谢。如此,勾平一定还会再与石颂见面。
余乐道:“可勾平是个杀人如麻的罪犯,一旦逃出牢笼,多半会就此远走高飞,还会取了财物回来交给石颂吗?”
张咏笑道:“盗亦有道。勾平是个江洋大盗,心狠手辣不假,可他如果连‘守信’二字都做不到,以后就没法在江湖上再混了。再说了,石颂又不是傻子,他一定有办法令勾平履行承诺。”
起身穿好衣衫,拍了拍余乐肩头,道:“放心,我派了人到石家暗中监视石颂,一旦他跟勾平接头,我们会知道的。不过郭震这小子也着实有几分能耐,竟然瞬间便怀疑到官府头上。”
余乐道:“那么下官……”
张咏道:“我交给你一个新任务,你带人暗中监视郭震,看他都在做些什么,我要知道他的一举一动。”
余乐道:“郭震确实可疑,可用得着这般大费周章吗?”
张咏道:“郭震昨日才回到成都,就被人擒获,还被施以水刑拷问。我很好奇对方到底是谁,又想从郭震身上知道些什么。而且郭震这个人个性宁折不弯,对方以酷刑拷打于他,他一定不会屈服,何以还能全身而退?”
余乐道:“下官来成都也有些日子了,听人提过郭震。他虽是郭子仪将军后人,却毫无名将沉稳忠厚之风,少年时性格叛逆,做过不少出格的事。”
张咏道:“噢,什么出格的事?”
余乐道:“听说郭震有郭氏长房地位,自小与杨家女儿杨茕定亲,临到成亲时,郭震逃婚而去。”
张咏不但不以为然,还颇为赞赏,道:“这没什么啊,人人有追求自身幸福的权利。郭震宁可舍弃家族地位,也要打破家族包办婚姻,可谓十分有勇气。”
余乐道:“奇怪的还在后头。人们都认为郭震是为了师妹景倩逃婚。景家小娘子才气过人,是成都著名才女,也是‘玉垒七子’中唯一的女子,与郭震是一对知心恋人。”
张咏道:“我听过‘玉垒七子’的名号,也知道内中也有个姓景的,出身名门,是大学士欧阳炯的外孙,想不到却是女儿身。”
余乐道:“郭公子与景家小娘子,无论才华外貌,均是佳偶天成、天作之合,这是时人公认的看法。是以郭家也默许了郭震的选择,将杨茕改嫁给了郭震堂兄郭仁渥,其人目下是郭氏家族的家长。但后来不知道为什么,郭震忽然娶了锦江渔家女玉莲为妻,受到众人指责,景倩也为此而与他反目。再后来的事,张知府应该已经知道了,郭震跑到京师上书,称蜀地将有动乱,被开封府拘禁了数月。等他再回来时,他妻子玉莲已经病故了,听说还怀有身孕。郭震受到打击,甩手而去,直到昨日,才重新在成都出现。”
张咏道:“所以你认为郭震在世人眼中是个负心汉,是某个女人擒了他,昨日将他捆起来施以水刑,不过稍事惩戒?”
余乐奇道:“张知府如何能一下子猜到我的想法?算了,当下官没问过。下官的确是这么认为,不然如何解释以郭震之性格,竟能全身而退?而且他自己半句不提这番经历,连同窗好友也好瞒过,愈发可见他心中惭愧,实不愿意旁人知晓了。”
张咏捋捋胡须,道:“倒也有几分道理。嗯,既是涉及儿女私情,外人干涉反倒不妙。余县尉,你不必去跟踪郭震了,我自己会找机会亲自登门拜访。”
余乐道:“是。不过据郭震所言,他暂时栖身在孙辟家中,并没有回去郭家。”
张咏道:“那不是更好了!久闻蜀中孙氏藏书天下第一,我一定要去看一看。”
话音刚落,便听到前庭有大声呵斥的吵闹声,随即有一名紫袍官员率领军士闯了进来。那官员六十有余,一头银发,面黑无须,模样忠厚,脸上却是寒霜笼罩,杀气腾腾。
张咏哈哈笑道:“我当是谁这么胆大,敢擅闯府署,原来是主帅王大将军到了!”
郭震离开华阳县署,径直往南,欲径直回去孙辟家。走不多远,便见到一人浑身酒气,摇摇晃晃地走在前面。他一时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呆了一呆,追上去道:“兄台请留步……呀,真的是你。任介,你……你没事吧?”
任介喜道:“郭震,你真的回来了!好几年不见,你过得可还好?柳青跟我说你到芙蓉楼找过我,我还不信。刚去了你家里,正好遇到你堂兄,说是就算你回来成都,也不会再进郭家门的。我猜你可能是去了孙辟那里。嗯,虽然我跟他吵了架,不过为了你,也只好登门了。这下可好,半路遇到你,不用再去孙家了。走,我们去那边酒肆喝上几杯。”
郭震正好想问清楚经过,也不欲孙辟等人在场,便随任介进来酒肆。一进堂坐下,他便迫不及待地撸起任介衣袖,细细查看,一圈手腕光洁白嫩,丝毫不见绳索捆绑过的痕迹。
郭震心头大奇,暗道:“我昨日被神秘老者手下擒获,手腕上伤痕犹在。又亲眼见到任介手足被锁在床榻上,决计无虚。神秘老者以他性命要挟我就范,如何他眼下又好端端地坐在我面前,丝毫没有被绑架过的痕迹?”
任介尚且莫名其妙,问道:“你做什么?”
郭震道:“你昨日都做了些什么?”
任介想了想,道:“我先去了芙蓉楼,后来出来,不知怎么就醉倒了。今日醒来,人在一间破庙里,也搞不清楚怎么回事,便去了芙蓉楼,这才得知你人回来了。”
郭震道:“什么破庙?”任介道:“就是武担山山脚那间土地庙啊,我也不知道怎么去了那里。”
郭震问道:“你怎么知道又过了一日?”
任介笑道:“你小子是在有意试探我醉没醉吗?我虽然有些醉,可还不至于糊涂。昨日我是午后离开的芙蓉楼,我出土地庙后,看太阳光影,才刚刚巳时呢。”
郭震道:“你不记得你醉倒后发生了什么事吗?”
任介摇了摇头,道:“不记得了,反正也没什么重要的事。你问这个干嘛?”
郭震道:“那你是怎么醉倒的?”
任介道:“好像有个络腮胡子招手向我问路,我也记不大清楚了。”
郭震心道:“那些人绑走任介的手段跟之前对付我的一模一样,只不过他自己稀里糊涂,不知道自己被人绑了。昨日那神秘老者放我走时曾说过:‘只要你不捣乱,等到我大事办完,自会放人。’莫非神秘老者大事已了,认为我不再是威胁,所以才放任介离开?”
忽想到新任成都知府张咏已留意到白头翁食人一案,甚至屈尊亲自审问小贩姜明,意在从对方口中获取白头翁线索,而华阳县县尉余乐又提及昨晚张咏调派大批人手办事,连张知府本人也出动了,不由得心念一动,暗道:“是了,我昨晚还在华阳县署遇到过成都及华阳县令。张知府既已猜到白头翁事件是歹人劫人售卖,他忽然召集出动如此多人手,应该是在进行大规模的追捕活动。从今日情形来看,似乎官府并没有收获。然绑匪知道官府介入,无法再借白头翁食人掩饰,只能就此撤出成都。我没有见过绑匪真面目,不足以对他们构成威胁,任介大抵也是如此,所以神秘老者放过了我二人。但卓梦娘失踪已三月有余,这期间她一定被囚禁在某处,后来才被带上船,辗转押送他处售卖。这么长时间,她不可能没有见过绑匪任何一人。神秘老者对我都如此忌惮,不惜绑架任介作为人质,为何偏偏要放过她呢?”
还有一大疑问是,郭震曾猜测有熟人参与其中,此刻再见到任介获释,活生生地坐在自己面前,愈发坚定了这一想法。可到底是谁呢?谁会如此丧心病狂,竟要绑架售卖蜀地少男少女牟取巨利?
一时没有眉目,又暗道:“王氏是成都首富,昌懿掌管家族生意,又时常来往于全国各地,人脉多,路子广,或许他会知道些什么也说不准。正好昌懿受了伤,我也该去探望。”遂与任介简单闲话了几句,便邀他一道前往王家。
任介摇头道:“我不去,我跟昌懿也吵了架。”
郭震道:“你为什么要跟大伙儿闹这么僵?”
任介气鼓鼓地道:“他们所有人都说柳青的坏话,反对我跟她来往。郭震,你去过芙蓉楼,见过柳青,你说她好不好?”
郭震先后见过杨柳青两面,对其印象并不深刻,容颜虽然美丽,却也并非国色天香,至少没有达到令人过目难忘的地步。瞧其个性开朗,应该也不是抚琴弄画的才女,如何竟能让书呆子任介迷恋至斯?
郭震不便明说,只是支吾道:“嗯,她人不错……”
好在任介也不是真的需要郭震的答案,迫不及待地道:“柳青是多么好的女子,因家世零落才坠入风尘,却仍然冰清玉洁,出淤泥而不染,还有一副侠义心肠……”
郭震眼见若不出声阻止,怕是好友还要滔滔不绝地夸下去,忙道:“你有了心上人,这是好事,但也不至于跟朋友们闹得这么僵吧。”不待任介辩说,又道:“你可知道昌懿受了伤?”
任介果然不知情,闻言一愣,问道:“怎么搞的?”
郭震道:“具体我也不大清楚。伤者为大,你也别计较几句拌嘴了。”
任介道:“那可不是几句拌嘴,是对柳青的恶毒攻击。”虽然嘴中嘟囔,仍起身跟着郭震往王宅而去。
王氏是成都首富,宅子当然也是城中首屈一指的大豪宅。经过大蜀李顺的“均贫富”,王氏财物大多被大蜀军搬走,但宅子并未有所损伤,华丽依旧,在处处废墟的成都城中格外显眼。
门仆认得郭震、任介,也不通报,兴冲冲地引二人进来。
郭震问道:“昌懿还在休息吗?”
门仆笑道:“我家少主人早就起身了,正在见客。”
郭震道:“若他人在会客,不方便打扰,我们改日再来也行。”
门仆道:“不碍事,不过是生意上的客人,郭公子和任公子才是贵客。”
来到花厅外,却见大门紧闭,里面有窃窃语声,似在商议要事。门仆不敢贸然进去,便轻轻咳嗽一声,道:“少主人,郭公子和任公子登门拜访。”
只听到拐杖“咚咚”顿地,门扇打开,王昌懿亲自扶杖迎了出来,笑道:“郭震,你小子怎么自己来了?我本来还说见完客就去孙辟那里寻你。”转头看到郭震身后的任介,又笑道:“任介,你小子也有种,都有多久不登我王家大门了!”
任介赌气道:“要不是听郭震说你受了伤,我才不来。”
王昌懿知他孩子气,也不计较,笑道:“多谢有心。”
厅中一男一女两名客人见主人来了老友,便起身告辞。王昌懿道:“也好,二位所提生意,我考虑过后,三日内给二位答复。”
郭震却认出那两名客人来,男的名叫张檩,女的叫张杉,是一对外地来的兄妹。二人也是东城客栈的房客,跟郭震打过几次照面。昨日郭震入住东城客栈时,因楼梯狭窄,他又抱着卓梦娘,很不方便,张檩看到后,还特意喊妹妹张杉出来帮手。此刻三人在王宅再度遇到,颇为惊讶,郭震这才知道张氏兄妹原来是好友的生意伙伴,不免感到世事奇妙。
张檩也笑道:“原来兄台就是郭震郭公子,我兄妹听过你不少事,在客栈竟未能认出来,也算有眼不识泰山了。”
郭震歉然道:“之前郭某以假名与二位称道,实是因为用假名登记入住在先,并非有意欺瞒,抱歉。”
张檩笑道:“郭兄何必放在心上!”又道,“我兄妹二人先行告辞,改日再向几位请教。”拱手辞去。
王昌懿甚是欣喜,连叫仆人备酒,又命人去请李畋、孙辟来,好老友共同欢聚。
任介道:“不叫景倩吗?师妹虽是女子,却也是我‘玉垒七子’之一。”
王昌懿转头看着郭震。郭震忙道:“小倩已经知道我回来了,之前我和孙辟去过景府。”
王昌懿道:“那好,我这就派人去请师妹。她能来最好,她不肯来,我们心意也算到了。今晚我们老友相聚,不醉不归。”
任介忙道:“我正好要去一趟北城,不如由我去邀请师妹。”
王昌懿料想任氏已与杨柳青晚上有约,必须得去芙蓉楼向情人请假,所谓“邀请师妹”,只是顺道罢了。又见郭震连使眼色,便不揭破,只笑道:“好,那就有劳了。”等任介出去,这才叹道:“任介真的是被芙蓉楼那小妖女迷昏头了。”
郭震道:“任介素来痴痴呆呆,除了读书之外,对别的事从不上心,好不容易他有了喜欢的女子,不是一件美事么?”
王昌懿先是一愣,随即大笑道:“没错,是件美事。今日朋友再聚,只谈开心美事。”
郭震道:“李畋一早来给你换药时,除了说我回来成都外,可有提及其他?”
王昌懿道:“你是说白头翁食人事件吗?李畋大致说了,还让我不要张扬,如果你问起,就说他没提过,因为你特意交代过,说这件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郭震道:“抱歉,我是考虑你有伤在身,又还有那么多生意要管,不想你卷入进来。”
王昌懿笑道:“不过你也知道李畋一定会告诉我。”
郭震点头道:“李畋虽然谨慎小心,但我们师兄弟情同手足,无话不说,要想他瞒过你不提,那是不可能的事。”顿了顿,又道:“不过这件事,暂时不要告诉任介。我担心……”
王昌懿道:“担心任介心思全在杨柳青身上,他转身就会告诉她?”
郭震点头道:“青楼毕竟是个是非之地,若是任介知道了这些,怕是也不会对心爱的女子隐瞒。”又问道:“你素来消息灵通,我来找你,就是想问问你,可有听到什么风声?”
王昌懿脸色立即严肃了起来,道:“你是指有人暗中贩卖蜀地人口一事吗?没有听到这方面的消息。不过我会派人去打听。贩卖人口不是件简单的事。事先得准备好地方囚禁,还得安排船只运输,涉及衣食住行方方面面,总会留下蛛丝马迹。”
郭震叹道:“蜀地每每战乱之后,都会有歹徒、盗贼蜂拥而起,在局面未完全安定之前趁火打劫,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真正海晏河清,时和岁丰,天下太平。”
王昌懿冷笑道:“你心中最清楚不过,只要还在大宋治下,就永远不会有这一天的到来,因为朝廷从来不把我们蜀人当成人看。”
郭震道:“但一统是天下大势所趋,分裂动乱只会给蜀地百姓带来更大的灾祸。”
王昌懿道:“这一点,我比你更有切身体会。大蜀王李顺均走了我王家大部分财产,但还算客气,没有动手打骂,也按人口留下了一些财物,供生存所需。而官兵赶走了大蜀军后,第一件事便是在全城疯狂抢掠,比大蜀军更过,见什么拿什么,比大水冲过还干净。稍有不平者,即遭毒打,然后被冠以大蜀反贼的名义抓起来。若家人送钱去军营,尚能放回。若无钱赎人,那么就只能等着领尸了。”越说越是气愤起来,道:“郭震,你说国家要一统,我也赞成,可朝廷就是这样对待我们的呀。”
郭震道:“这不过是入城官兵少数人胡作非为罢了,不是朝廷本意。”又问道:“闯入王家出手打伤你的人是谁?”
王昌懿道:“是个叫乌忘我的将军,听说是那宦官主帅王继恩手下第一红人。”
郭震道:“善恶终有报,这件事……”
忽有仆人进来禀报道:“王大将军派人来请郭公子赴宴。”
郭震大为愕然,问道:“王大将军?是那宦官主帅王继恩吗?”
仆人道:“正是。”又上前一步,低声告道:“少主人,来者正是当日打伤您的乌忘我。”
王昌懿哼了一声,正要举步出去,郭震忙拦住他,道:“民不与官斗,至少不能明里争斗。你先安心歇着,我去去就回。”
出来一看,一名三十岁出头的武将率了一队军士等在大门口。那武将见人出来,忙迎上来问道:“是郭震郭公子吗?”郭震道:“是我。”
武将道:“郭公子叫人好找,我四下寻了好久,才找来这里。本将乌忘我,奉主帅之命,请郭公子到军中赴宴。”
郭震道:“我与你家主帅素不相识,找我有何见教,不妨明说就是。”
乌忘我笑道:“郭公子是圣上点名想见的贤才,王大将军心中仰慕得紧,听说公子回了成都,特意备下了酒席,预备为郭公子接风洗尘。”
郭震道:“王大将军美意,郭某心领了。一来郭震无德无能,二来我今晚已与人有约,恕我不能赴约,还请乌将军代我向王大将军赔罪。”
乌忘我登时露出不豫之色来,仍勉强笑道:“郭公子,王大将军全是好意,万望你不要推辞。”见对方不置可否,转身便走,便唿哨一声,军士立即上前围住郭震。
郭震道:“做什么?难道将军还要动武吗?”
乌忘我赔笑道:“本将奉有严令,非将郭公子请去军中不可,得罪莫怪。”命军士捉住郭震臂膀,欲强行拉其赴宴。
忽有人急奔过来叫道:“喂,你们做什么?”却是华阳县尉余乐到了。
乌忘我对郭震尚勉强恭敬,转身便换了一副颐指气使的姿态,道:“余县尉,你虽然是个地方官,可也管不了我们军中之事。”
余乐道:“我奉张知府之命,来请郭公子到华阳县署议事。”
乌忘我道:“张知府找郭公子有什么事?”
余乐道:“张知府议事,需要向你军中交代吗?”又正色道:“张知府才是成都最高长官,而官兵职责只在于追剿反贼乱党,望乌将军三思,分清楚权责。”这话说得不卑不亢,意为张咏地位职权在王继恩之上。
乌忘我却是个跋扈性子,仗着有王继恩作靠山,嚣张惯了,很不屑地道:“就算张知府本人在此,我也要带郭公子走。胆敢阻拦者,一律格杀勿论。”
郭震见军士当真拔出兵器,忙道:“各位稍安毋躁,等我说几句话,自会跟乌将军前去军中。”将余乐拉到一边,问道:“张知府找我可是有急事?”
余乐道:“算不上紧急大事。石颂被杀了,张知府让我来告知郭公子一声,再听听你的看法。”
郭震一愣,问道:“石颂是谁?”
余乐道:“华阳县狱的狱长。”大致说了新知府张咏早猜到石颂是放走江洋大盗勾平的内应,又欲以石颂追索勾平之事。
郭震道:“是勾平杀了他吗?”余乐道:“应该是。”
石颂是脑后受钝击而死,料想他放勾平走后,应该没有立即解开其手脚镣铐。石颂为了掩饰,又赶去北城加入张咏公干队伍,等到今早完事后才返回放了勾平,与其一道往勾氏所称的藏宝地点而去。勾平取出所藏财物交给石颂后,又乘其不备,以钝器将其杀死,夺回财物,尸体则顺势丢入了锦江。
余乐又道:“这是张知府的推测,他也很想听听你的看法。”
郭震道:“石颂尸体是在江上发现的吗?”
余乐点了点头,道:“石颂尸体沿锦江顺流而下,到合江亭一带时被船户发现。张知府得报后,立即派了人往上游搜索,但没有什么发现。”
郭震道:“但那时官府早已经发现勾平逃脱,往成都府各处关隘派发了图像告示,勾平决计出不了城。”
余乐道:“张知府也认为勾平人还藏在成都城中。只是成都城这么大,难以索遍,张知府既不忍心再有官差扰民之事,手下人手也不足调用,不知郭公子可有好的办法?”
一旁乌忘我早等得不耐烦,连声催道:“郭公子,该上路了,莫让王大将军久等。”
郭震只好道:“劳烦余县尉进去跟我朋友王昌懿说一声,今晚宴会不必再等我。”又压低声音道:“那勾平既是江洋大盗,以重金贿赂石颂,想必藏宝是真有其事。但为盗之人,藏物不会是铜铁之类,多半是金银珠宝。然这类物什价值过高,直接用于消费太过碍目,他必须得兑换成现钱。以目下成都经济状况而言,金银珠宝极不好出手,余县尉不妨请王昌懿帮个忙,这城中店铺三成都是他家所开,珠宝一条街所有房屋都是他家产业,只要请他派人留意下首饰铺、当铺之类,不难寻到蛛丝马迹。”
余乐恍然大悟,道:“郭公子果然高见。多谢。”
第三章 往事悠悠
后蜀因为国库充实,宫城修建得极为繁华。宋师平蜀后,成都知府自然不敢越级搬入宫城,只将王宫附近的策勋府改为成都府署,作为办公居住之地。大蜀军入城后,李顺迫不及待地搬入宫城,过起了皇帝瘾。只是他这位大蜀王当得不安稳,才几个月便被宋军破城攻杀,后蜀宫城及成都府署亦在大99lib?火中化作了灰烬。
流落天涯怀海涯,旧山终日恨归迟。
思量却得蹉跎力,会尽人间一肚皮。
江楼四面立屏风,到此诗家合用功。
沽酒店藏花影内,打渔村在浪声中。
——郭震《诗二首》
宋军大营设在后蜀王宫附近。后蜀因为国库充实,宫城修建得极为繁华。宋师平蜀后,成都知府自然不敢越级搬入宫城,只将王宫附近的策勋府改为成都府署,作为办公居住之地。大蜀军入城后,李顺迫不及待地搬入宫城,过起了皇帝瘾。他本就自称是后蜀国主孟昶遗腹子,重回父亲故居居住,也是顺理成章之事。只是他这位大蜀王当得不安稳,才几个月便被宋军破城攻杀。宋军破城时,不分青红皂白,大肆屠杀军民,城中死难军民多达十万人以上,血流成河,后蜀宫城及成都府署亦在大火中化作了灰烬。
成都地形西北高,东南低,河水亦由西北流向东南。后蜀宫城虽尽毁于战火,却依旧是全城中心,处于制高位置,是以成为宋军扎营所在。
郭震进来时,天色已黑,主帐灯火通明,已备好酒席。王继恩正与一名年过四旬的中年文士交谈甚欢,听到乌忘我禀报,忙迎过来道:“郭公子,本帅久仰你大名,今日总算见到本尊了。”
郭震道:“郭某山野之人,劳大将军如此厚待,受之有愧,实不敢当。”
王继恩笑道:“哎,有什么不敢当的。等到将来郭公子成了圣上眼中的红人,我等怕是高攀不上了。”
乌忘我咳嗽了一声,低声告道:“郭公子原本推辞不想来,是下官强行带他来的。”
王继恩先是一愣,随即哈哈笑道:“没什么,没什么,郭公子认生嘛。来,郭公子,本帅为你介绍一位贵客,这位逍遥子先生,不但是位大大的名士,还是位医术高明的神医。”
那中年文士遂起身自我介绍道:“在下姓潘,单名一个阆字。”
郭震见对方神采轩昂,气宇不凡,暗暗称奇,便自报了姓名。王继恩请二人入座,郭震敬潘阆年长,特意坐了下首。
王继恩又道:“今晚宴席,本来本帅是要单独宴请郭公子,想不到潘先生驾到,是以连同二位一块儿招待了。”
潘阆微笑道:“如此说来,潘某今晚得享美酒佳肴,是沾了郭公子的光,实是幸会。”
郭震未及回答,便有人大踏步闯进帐来,嚷道:“王大将军,你设下这么大一桌酒宴,竟然不邀请我?是怕我太能吃吗?”竟然是新任成都知府张咏到了。
王继恩一怔,随即笑道:“本帅尚在犹豫,只怕张学士不肯来,想不到张学士自己来了。所谓相请不如偶遇,不是吗?”
张咏正要嘲讽对方不通文墨,忽一眼望见一旁的潘阆,不由得呆住,怔了一怔,才道:“小潘,你怎么在这里?”
潘阆笑道:“凑巧来了成都,便先来拜会王大将军。”
张咏惊讶不已,露出匪夷所思的神情来,但也未再追问。
王继恩见张咏不邀而至,且没有离开的意思,只好请他入席坐到上首。张咏连连摆手道:“我跟小潘有十年没见了,我得坐他旁边,好方便叙旧。”也不理睬旁人,自己搬了方凳,坐到潘阆边上。王继恩无可奈何,只好随他去了。
片刻后,军士烫好酒端上来,四人饮过一巡。王继恩又笑道:“不能就这么干饮,得寻点乐子,我们来行个酒令。”
拍了拍手,只听到环佩叮咚作响,帷幔后转出一名丽人来,云髻高耸,正是芙蓉楼名妓杨柳青。
王继恩道:“这位杨柳青青娘,是行酒令的高手,就由她主持,如何?”也不待旁人回应,便为杨柳青一一介绍在座之人,再令其开始行令。
杨柳青提起酒壶,笑道:“小女子勉为其难为各位行令,还望各位官人不要嫌我才疏学浅,先饮为敬。”先自己饮了一杯,笑道:“第一个酒令也简单,前后呼应即可。咱们就按座次来接龙,如何?”落落大方,毫无娼妓媚态。
郭震心道:“难怪旁人说杨柳青能先后从容周旋于大蜀王李顺和宋军主帅王继恩之间。李顺是草莽人物,当然会喜欢她这种性格的女子。至于王继恩,他是阉人,失去性能力,也不会喜欢莺莺燕燕之流,反倒是杨柳青的性情投他胃口。”
杨柳青见张咏和潘阆都表示同意,遂道:“有来有去,如梁上之燕;有去无来,如弦上之箭。”
王继恩是主人,坐在上首,第一个接道:“有来有去,如机上之梭;有去无来,如水上之波。”
再下一个轮到潘阆,他尚不及开口,张咏抢先接道:“有来有去,如咽喉之气;有去无来,如肛门之屁。”
他原本是朝中大学士,却说出如此粗俗的酒令。众人先是一愣,随即忍俊不禁,放声大笑起来。王继恩明知张咏有意捣乱,却不好发作,便朝杨柳青使了个眼色。
杨柳青笑道:“张知府有失体统,该罚一杯。”张咏连道:“该罚,该罚。”自饮了一杯。
杨柳青嫣然笑道:“我们再换个法子,以酒筹来行令,还是我先来。”取出一筒竹签,摇了一摇,随意取出一根签子来,念道:“情多最恨花无语。不言者饮。”环顾一圈,笑道:“郭公子,只有你一直一言未发,该你饮了这杯酒。”走过来亲自为郭震斟了一杯酒。
郭震道:“情多最恨花无语,愁破方知酒有权。好,我饮。”举杯一饮而尽。又自竹筒中抽出一根竹签来,交到杨柳青手中。
杨柳青念道:“人面不知何处去。须多者饮。”
潘阆看了看身边的张咏,再看看自己,笑道:“似乎我的胡须比较多些。”张咏笑道:“小潘当仁不让。”
潘阆举杯道:“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饮了一杯。又抽得一根竹签,却是“玉颜不及寒鸦色。面黑者饮。”
张咏笑道:“王大将军,这是在说你呢,在座之人,没有比你面色更黑的了。”
王继恩不及接话,杨柳青便笑道:“王大将军是军中主帅,不能饮酒过度,小女子替他饮了这一杯。”念道:“玉颜不及寒鸦色,犹带昭阳日影来。”饮了一杯,仍将竹筒奉给王继恩。王继恩抽得一支签:“世上而今半是君。惧内者饮。”
潘阆道:“这句诗原是描述唐末时世人多为窃贼,却被拿来做成了酒令,当真是又风雅又有趣。”
杨柳青掩面笑道:“这是小女子自己制作的,多谢潘先生赞赏。”
张咏哈哈大笑,道:“似乎我们四人中没有怕老婆的人。这可如何是好?”
杨柳青笑道:“那么便请几位官人一起举杯,合饮一杯。”
王继恩是主人身份,遂先举杯道:“就如青娘所言,大家合饮一杯。”
正好有军士送热酒上来,王继恩便命换上热酒。那军士毫不理睬主帅命令,径直奔到郭震面前,从漆盘底下抽出一柄匕首,刀映烛火,红光闪烁,直刺过来。
郭震既心中有事,便心不在焉,只想早些离开宴席,待到寒气逼面时,这才会意过来,忙往后侧仰,但已是来不及。心中不觉一痛,暗道:“再会了,小倩。”
忽隐约见到一件黑乎乎的物事自侧面飞来,一声闷响,竟将刺客手中匕首打偏,原来是张咏顺手抓起席上的板鸭掷了过来。
王继恩怒声呼喝,大批军士涌将进来。那刺客见郭震已及时退让到一边,再也难以得手,便回转手腕,举刀刺入自己胸口,瞬间面上泛出一团黑气,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主帐乍起变故,虽无人受伤,王继恩面色却十分难看,挥手命军士将刺客尸首拖出去。那刺客脸色变成一团漆黑,像是抹了炭灰一般,很是骇人,料想短刀上淬了剧毒。军士有所畏惧,一时不敢动手。王继恩厉声斥骂,这才有军士大着胆子上前,抓住刺客双脚,将他倒拖了出去。
王继恩失了面子,难以向宾客交代,一时难以下台,不断斥骂属下无能,竟让刺客混进了戒备森严的军营。
张咏劝道:“王大将军稍安毋躁,尽快查明刺客身份要紧。”
王继恩不答,只问道:“为什么要杀郭公子?”
言外之意分明是:我才是宋军主帅,位高权重,是这里地位最重要的人,为何刺客不针对我,反而针对一个平民?
他见部属无人敢应答,愈发恼怒,命人送杨柳青回去,又朝张咏等人拱拱手道:“烦请几位稍候,本帅去去就回。”拂袖走出帐外,大声下令,大概是要调动兵马追捕刺客同党。军营瞬间骚动了起来,人仰马翻,喧闹嘈杂不已。
潘阆问道:“郭公子没事吧?”
郭震道:“没事,多谢张知府救命之恩。”
张咏道:“举手之劳,何足言谢?”
潘阆道:“老张,这么多年不见,你老了许多,面色看上去也不大好,想不到身手还是这么敏捷。”
张咏笑道:“那是当然。我还打算将来致仕退休后,仍然去做江湖剑客,继续我年轻时的侠义英雄梦。”
潘阆哈哈一笑,道:“你想致仕退休,怕是朝廷不肯放人吧。”
张咏嘿嘿一笑,转头问道:“郭公子,你可有什么仇家?是那种一 5fc3." >心要取你性命的仇家。”
郭震摇头道:“应该没有,至少我想不出来是谁。”
张咏道:“小潘,你怎么看?”潘阆道:“刺客背后有能人?”张咏道:“嗯。”
潘阆朝上首空座一努嘴,道:“这人是个草包,有他在,蜀地官兵没有什么大的作为。杀了他,朝廷也不会失去什么,只需另外选派称职的主帅。可刺客为什么要杀郭震郭公子?”
张咏反问道:“你说呢?”潘阆道:“我适才听王继恩提过郭公子来历,他是皇帝志在必得之人,旁人看来,非有过人才华不会如此,杀了他,便为大宋去除了一个栋梁之材。”
张咏道:“嗯,我也是这么想。”
郭震道:“那么二位认为刺客藏书网是大蜀军余党派来的吗?可我才回成都还不到两日,大蜀军主力都在城外,如何能这么快得知?”
张咏道:“大蜀军应该还有不少眼线留在成都。对他们而言,最值得刺探的当然就是军营,大概早已经设法渗透进这里。王继恩花了不少力气寻找郭公子,他们知道你的身份也不稀奇。”
他生平经历过无数惊险之事,也不大将刺客一事放在心上,又问道:“小潘不知道我就任成都知府了吗?为何到了成都不去找我,而要来找王继恩?”
潘阆笑道:“这次我跟朋友来成都,是专门来找老张你的。可是不巧的是,一入成都府境,我二人就被军士搜出了行囊中的兵器,要当作反贼抓起来。”
张咏奇道:“你既是为我而来,何不直接报出我名字?”
潘阆笑道:“你是知道的,我是个出名的麻烦精,公然报出你老张的名字,日后难免会连累了你。报上王继恩的名字就不同了,军士不但立即毕恭毕敬,日后一旦有事,麻烦自会找上王大将军。”
张咏哈哈大笑,道:“小潘倒是深谋远虑,不过我还是希望你报我的名字。”又问道:“对了,你几时与王继恩走得近了?”
潘阆道:“说来话长。总之是王继恩有一次得了怪病,我侥幸救了他一命。这位王大将军虽然不是什么好人,倒也懂得知恩图报。”
张咏这才会意,道:“难怪有司把你的名字从钦命要犯中划掉了。我还以为是因为涪陵县公已死,皇帝不再追究往事,原来是王继恩居中为你说了情。”
潘阆笑了一笑,也不置是否,只道:“我新近认识一位年轻朋友,姓许名洞,他曾北上辽国游历,结交了不少朋友,带来张兄一位故人的信息。”
张咏本来喜笑颜开,一听完后半句脸色就变得肃穆起来,沉默半晌,才问道:“是她吗?”潘阆道:“嗯。”
张咏问道:“许洞人在哪里?”潘阆道:“在东城客栈。”
张咏忙道:“郭公子,抱歉了,我和小潘还有要紧事赶着去办,得先行离去。你代我二人跟王继恩说一声。还有,你目下麻烦缠身,最好不要轻易再出门。”郭震道:“是。”
郭震独自等了一会儿,杨柳青忽又折返回来,告道:“我的耳环不见了一只,想来是刚才吓坏了,闪避时落在了什么地方。”
她口中称“吓坏”,脸上却没有丝毫受到惊吓的表情。郭震心道:“此女果然胆色出众,难怪能在李顺、王继恩这等大人物间游刃有余。”
他也不揭破,四下寻找一番,果在帷幔边寻到了一只珍珠耳环,遂交还给杨柳青。杨柳青道了谢,走出几步,又回身问道:“郭公子,适才王大将军和张知府人都在场,刺客为什么单单要杀你?”
郭震道:“我也不知道原因。”
杨柳青笑道:“看来郭公子必定有极大的过人之处。”
郭震苦笑道:“旁人不知道,青娘应该或多或少听任介提过我,能有什么过人之处?不过是比街上市民多读了几天书而已。”
杨柳青咬咬嘴唇,欲言又止,似笑非笑地看了郭震一眼,便拧身去了。
过了一会儿,王继恩再度入帐,见帐中只剩郭震一人,也不以为意,歉然道:“郭公子,实在抱歉,令你受惊了。本帅已派人往全城搜捕刺客同党,他日一定给你个交代。”还欲派兵护送,郭震推谢道:“王大将军既已调动兵马,即便刺客还有余党,想来也已经遁逃,我不会再有事。”
返回东城时,果见兵马不断驰过街面,更有搜索队伍挨家挨户大索刺客同党。
郭震不禁摇头,心道:“难怪潘阆潘先生暗指王继恩是个草包,他连自己要搜捕什么人都不知道,却没来由地调动这么多人上街,弄得鸡犬不宁。”
转念又想道:“潘先生称王继恩是草包,其实是指他统兵无方,并不是指这个人脑子有毛病。朝野风传当今皇帝是杀兄即位,王继恩若是草包的话,何以能成为两朝皇帝心腹?而且他在太祖朝和当今皇帝执政时均出任军队统帅,足见其能耐之大。他既无法肯定刺客是否还有同党,不会无缘无故地半夜出动兵马扰民,弄得怨声载道。是了,是因为我!他认定我必将成为皇帝面前的红人,今日我在军营主帐中遇刺,令他面上无光,他怕将来皇帝知道后难以交差,是以故意弄得声势浩大,好让我觉得他很重视行刺这件案子。这些朝廷官员,王继恩也好,他手下乌忘我也好,还有那华阳县狱狱长石颂也好,行事之道哪有半分出于公心,全是为了争权夺利、牟取个人私利。”
转过街角,却见到孙辟和李畋正提灯等在前面。郭震忙奔过去,问道:“你们怎么会在这里?”
孙辟道:“我们听到街面上有兵马不断驰过,担心出了大事。料想你被强行请去了军营,一定会设法脱身,所以特意在这里迎你。走吧,宴席还没开始,就等你了。这下可好,大伙儿终于聚在一起了。”
郭震踌躇道:“小倩……师妹她……”
孙辟道:“景倩师妹没来。这不是意料之中的事吗?任介去请她,哪里请得来。”斜着眼角瞟了郭震一眼,意思是说:除非你郭震亲自出马邀请,否则绝难请得动师妹。
李畋道:“景倩没来也好,她是名门大家闺秀,跟我们一帮大男人饮酒取闹,传出去让人笑话。”
孙辟见郭震不大自然,料想其心中仍然放不下旧情人,忙道:“不说这个了。对了,街上有这么多兵马,可是发生了什么事?”
郭震道:“适才在军营饮酒,有人向我行刺。王继恩难以下台,便调了兵马搜捕刺客同党。”大致说了经过。
李畋忙检查好友身上,见他并未受伤,这才放下心来,又奇道:“蜀地最高军政长官都在座中,为何独独向你行刺?”
郭震便说了张咏和潘阆的看法。
孙辟道:“不对啊,果真是大蜀军余党行刺,王继恩确实是个草包,他活着反而对大蜀军有利,可为何不杀死张咏张知府呢?他可是个强劲的对手,就算大蜀军不了解他的本领,也该知道他的官职,杀了他,可比杀死郭震影响大多了。”
郭震听了亦觉有理,沉吟道:“张知府年轻时是有名的游侠,剑术无敌于天下,或许是刺客知道他的厉害,料想难以一击成功,所以改向我下手。”
孙辟道:“平心而论,你觉得自己的价值在张知府之上吗?”
郭震苦笑道:“我尚有自知之明,非但不在张知府之上,而且远远不如,完全没有任何可比性。可以说,一百个郭震加起来,也比不上张知府一人。”
孙辟道:“如果刺客果真是大蜀军余党,他潜伏在军营中,多半是为了刺探宋军军情。他明知道一旦出手行刺,不但掩饰身份就此败露,而且会因此丢掉性命。那么他为什么还要冒着危险杀你郭震,而不是价值更大的张知府?既然知道张知府武艺厉害,何不暂时隐忍不发,等到时机成熟时再动手?”
郭震登时醒悟,道:“不错,你分析得极有道理。这名刺客一定不是大蜀军余党。他的目标很明确,就是我郭震。他行刺于我,一定有什么特别的理由。”
孙辟笑道:“其实你和张知府都精明过人,远在我之上,只不过你们身在其中,反而看不清楚。”
郭震一时也想不到什么人非要置自己于死地。他不愿意好友为自己费神,忙道:“反正事情也过去了,先不管他。今晚我们老友重逢,先尽酒兴再说。”
将入王宅时,李畋忽道:“街上这么多兵马来来去去,说是搜捕刺客同党。为什么我们三个平民深更半夜在大街上行走,反而没有人拦下我们盘问?”
郭震“呀”了一声,蓦然醒悟过来,回身看了一眼,道:“你们等我一下,我去去就来。”穿过街口,叫道:“乌将军,出来吧,我知道是你。”
乌忘我率着军士自暗处出来,讪讪招呼道:“郭公子。”
郭震问道:“乌将军在跟踪我?”
乌忘我忙赔笑道:“不是跟踪,是暗中保护。本将奉了主帅命令,暗中保护郭公子安全。”
郭震道:“多谢,我人已经到了,又有朋友来接,乌将军这就请回吧。”不再理会对方,转身径直去了。
孙辟借着月光认出了乌忘我,道:“就是那武官打伤了昌懿。”郭震道:“我知道。”
孙辟道:“你知道,你还……”郭震道:“我们走吧。”
进来王府,果见花厅中摆了一桌丰盛酒宴,任介陪王昌懿坐在一旁闲扯,见郭震进来,忙道:“我跟昌懿打了赌,他赌你今晚不会回来,我说子时之前一定会回来。”
郭震笑道:“那么昌懿输了。”
王昌懿忙道:“我自罚一杯。”刚一举杯,便被李畋劈手夺下,道:“你伤势未完全好,不能喝酒。这一杯罚酒,我替你喝了。”
孙辟笑道:“李畋,这你还看不出来吗?昌懿就是想喝酒,故意输给任介的,结果还被你途中拦截了。”
任介狐疑问道:“昌懿,你是有意输给我的吗?”
王昌懿知道他爱较真,忙道:“不是故意的啊。郭震不是被人强请去了军营吗?那可是传说中的有去无回之地啊。”
郭震蓦然想起酒席上杨柳青所行酒令“有来有去,如梁上之燕;有去无来,如弦上之箭”忙将任介拉到一旁。任介误会了好友的意思,先歉然道:“抱歉啊,我没能请来景倩师妹。”
郭震道:“不碍事,是小倩自己不愿意来。”又问道:“你去过芙蓉楼了吗?”
任介道:“去了。今日十五,是月圆之夜,本来我和柳青约好晚上一道赏月,我去芙蓉楼也是为了告知她因为你回来了,晚上大家要聚上一聚,我得对她失约一次。可她人不在那里……说是早就被什么权贵接走了,实在推辞不掉,不得不去应酬。”越往后说,越是忧心忡忡。
郭震低声道:“我在军营宴会上遇到了青娘,她也没做什么,不过是主持行酒令。”
任介喜道:“当真?”郭震道:“我还能骗你吗?青娘大方得体,人又很聪明,大家都很喜欢她。”
任介又担心起来,道:“我就是怕这个。”
郭震笑道:“那王继恩不过是个宦官,你怕什么?”
任介勉强舒怀一笑,道:“是了,我总是想不起来这一点。”
一旁王昌懿高声招呼道:“喂,别再说悄悄话了,入席了,入席了。”
五人围成一桌坐下,虽有感触岁月及时势的小小伤感,更多的还是劫后重逢的喜悦,遂开怀畅饮,把酒言欢。唯独王昌懿因有伤不能饮酒,虽心痒难耐,然被李畋死死盯着,也只好以茶代酒。
当晚除了王昌懿之外,其余四人均酩酊大醉,不省人事。王昌懿命仆人将各人背到客房,换上干净衣裳,安顿到卧榻上。
次日一早,王昌懿正在庭院中活动筋骨,忽见郭震手抚额头走了出来,颇为惊讶,问道:“你昨晚喝得不少,这么早就醒了?”
郭震苦笑道:“喝得不是不少,而是太多了,头还是疼得很。”又问道:“昨日余县尉来托你帮忙了吗?”
王昌懿道:“我早派了人到各家商铺打过招呼,只要有人拿金银珠宝抵押或是直接兑换现钱,我会立即收到消息的。”又笑道,“你说那江洋大盗以重利诱骗狱长石颂上当,再杀了他,算不算为民除害?”
郭震道:“你只知其一,那勾平可是陈年惯犯,作案累累,十年前好几起大案都是他做的。”
王昌懿道:“原来如此。”
话音刚落,便见仆人引着华阳县尉余乐进来。王昌懿忙道:“余县尉也太心急了,才过了一晚,我这边还没有勾平的消息呢。”
余乐正色道:“我今日登门,不是为勾平,而是为王公子你。张知府了解到军将乌忘我曾多次率军入户抢劫,还打伤过王公子你,现已发出文书,传他到大堂问话。”
王昌懿道:“张知府是希望我出面做证人?”余乐道:“正是此意。”
王昌懿踌躇道:“这个……”
余乐道:“王公子不愿意吗?”
王昌懿道:“倒不是不愿意,而是……”
一语未毕,便有弓手着火般地赶进来,气喘吁吁地禀报道:“县尉君……十字街……十字街的枯井里,发现了两具尸首。”
余乐一怔,随即皱眉道:“最近怎么这么多乱子?”
那弓手结结巴巴地道:“还有一事……两名死者尸体已经吊上来了,他们都不是普通人,小的全认识。”
余乐道:“是谁?”弓手道:“一个是前晚从县狱逃脱的勾平,另一个是乌忘我乌将军。”
余乐大吃一惊,竟不及再打招呼,便疾速转身去了。
王昌懿与好友愕然相视,问道:“怎么回事?”
郭震道:“我去看看。”
郭氏前脚刚走,孙辟和李畋便联袂出来,听到有弓手告知勾平和乌忘我同时被杀,残酒立即全惊醒了。
孙辟使劲晃了晃脑袋,狐疑问道:“昌懿,你老实说,是不是你派人杀了乌忘我?”
王昌懿道:“我确实想要对付乌忘我,不过还没有盘算好计划,就有旁人抢先动了手。”回思过一会儿,失声道:“难道是郭震?他特意问了我打伤我的人是谁,还安慰我说‘善恶终有报’。”
李畋道:“怎么可能?乌忘我昨晚一直跟着郭震跟到你家门外,那时他还活得好好的。随即郭震便与我们一道进屋饮酒,他喝了那么多,醉得都有些糊涂了,哪还能半夜赶出去杀人?”
孙辟问道:“郭震人呢?”王昌懿道:“他应该跟着余县尉去十字街枯井了。”
孙辟忙道:“我和李畋也去看看。现下乌忘我被杀,昌懿你嫌疑最大,怕是官府不久便会找上来,最好不要出门。”
王昌懿愕然道:“我伤势未复,得扶着拐杖才能行走,如何能杀死一名全副武装的武将?”
孙辟道:“如此你嫌疑愈发大了。一是你家商业遍及川中,心腹手下不少,可以随意指令手下杀人。二来你有伤在身,正好是你的理由。不是我这么看啊,而是官府一定会这么想。”
王昌懿哼了一声,道:“我倒是极感激那杀死乌忘我的人,这才是真正的为民除害。”
李畋忙道:“这话可别再说了。我们先去十字街看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王昌懿道:“你们帮我告诉郭震,如果……”
孙辟道:“如果发现线索,先告诉你,而且不要声张,对吧?我们知道,郭震也知道。放心,我们又不是为官府做事。”
孙辟和李畋赶来十字街枯井时,这里已围了不少看热闹的人。枯井边并排躺着两具尸体,已用白布盖上。因仵作未到,尸体未经检验不能抬走,弓手便用绳子布了一道防线,将人们拦在绳外。
孙辟见郭震正与华阳县尉余乐商议着什么,便招手叫道:“郭震!”
郭震转头看到好友,便请余乐令弓手放孙辟、李畋二人过来。
孙辟问道:“怎么回事?死的真是勾平和乌忘我吗?”
郭震道:“是。”又道:“李畋擅长医术,对外伤尤有心得,余县尉可否让他看看尸首,也许能及早发现线索。”
余乐因乌忘我是军籍武官,身份特殊,已派人去请知府张咏,一时不敢擅断,只迟疑道:“这个……”料想自己心意 4e5f." >也瞒不过郭震,便如实告道:“乌忘我被杀,令友王昌懿嫌疑最大,因这一层干系,郭公子和孙、李二位都不能接触证物。”
孙辟道:“我就知道官府第一个便要怀疑昌懿。”又道:“正是为了替昌懿洗脱嫌疑,我们才要帮助官府破案呀。”
余乐摇头道:“此案重大,我无法做主,还是等张知府人到了,再请他示下。”
正好张咏风风火火地赶到,问道:“仵作人还没到吗?”
余乐道:“派了人去他家里,还没有回来。”
张咏便道:“李公子精通医术,想来查验尸首伤势只是小事一桩。李公子,可否劳烦你勉为其难?”
李畋虽然治病救人,究竟还是世家子弟,做验尸这件事还是头一次,但为了好友,也不得不勉强上前。弓手揭开白布,露出尸体来。左边一具光顶无发,正是越狱逃脱的江洋大盗勾平,脸上笑容宛然,胸口有两个大血窟窿,衣襟已被血渍浸透。
余乐提醒道:“李公子,官府验伤需要喝报,就是将你观察到的伤情一一说出来,这边书吏自会记录下来。”
李畋沉吟道:“嗯,这个勾平,胸腹连中两刀而死,均在要害之处,应该是当即毙命。”
余乐道:“可否能从他的伤口看出凶手行凶所用兵刃?”
李畋道:“这个,我没有经验,对兵器也不了解,无法判断。”又转而查验乌忘我,报道:“乌忘我乌将军也是胸口被利刃刺入,一刀毙命。”
孙辟插口道:“虽然我也不懂兵器,但这两人身上伤口明显不一样。”
张咏道:“不错,是两种不同尺寸的兵器造成的,应该都是短刃,匕首或是短刀之类。”
孙辟道:“这姓勾的是被通缉的江洋大盗,全城贴满了他的图形告示,还有悬赏。会不会是乌忘我发现了他的踪迹,赶来追捕,勾平奋力反抗,二人在枯井边争斗不休,结果互相刺入对方要害,同归于尽,再双双落入井中?”
张咏哈哈大笑,摇头道:“决计不是。乌忘我腰佩长刀,与大盗格斗,怎能不用他自己最称手的兵器?但他的佩刀却尚未拔出,还在身上。而且就算乌忘我用了短刀,如孙公子所述推测的话,凶器不在乌、勾二人手上,就该落在了枯井中,如何现场找不到凶器?”
孙辟一心要证明乌忘我是与勾平互相残杀而死,如此局面最为有利,勉力争辩道:“或许是凶器落在了枯井外,被路人看见捡走了。而今在蜀地,铁器总是值几个钱的。”
李畋迟疑道:“这个……不是这样的。”
张咏道:“李公子有话不妨直说。”
李畋道:“从尸体僵硬情状来看,勾平至少死了十个时辰了,而乌忘我乌将军死了还不到三个时辰。”
张咏吃了一惊,问道:“李公子是说勾平大概昨日白天这个时候便死了,而乌忘我则是半夜时被杀?”
李畋道:“据我看来是这样,不过具体情状是否这样,还是要等仵作来确认。”
果真如此的话,那么江洋大盗勾平在杀死华阳县狱狱长石颂不久后便被人杀了。当时他被官府通缉,又无法出城,势必要找个地方躲起来,等风头过去再说。如果有人发现了他的踪迹,就算挺身上前擒拿,也该立即报官,毕竟官府开出了悬赏,报官者能领到一大笔钱呢。为什么发现勾平踪迹的人反而舍弃厚赏,出手杀了他呢?
张咏问道:“余县尉,你怎么看?”
余乐道:“下官认为勾平多半在成都有个熟人是同党。”
张咏道:“噢,余县尉为什么会这样认为?”
余乐道:“勾平是个江洋大盗,作恶多端,生性警惕,但他死时脸上却带着笑容,表明杀他的人是他所信任的人,姑且称他为某甲吧。极可能勾平将之前犯案所得赃物藏在了某甲那里,他这次来成都是为了取回那笔赃物。不想天不遂人愿,勾平还未联系到某甲,便被张知府你识破僧人伪装,关进了大狱。勾平大概也知道蜀地胥吏腐败,便以藏在某甲那里的重金贿赂狱长石颂。石颂受不住诱惑,冒险放了勾平,又跟他一道来找某甲索取重金。某甲交出了重金,之后又联合勾平杀了石颂,拿回了重金。但之后某甲又不想勾平分一杯羹,遂乘其不备,将他杀死,尸体则丢入了枯井中。勾平僵硬发青的脸上犹带着笑容,表明他被杀时没有丝毫防备,显然是某甲下的手了。”
张咏听完余乐推测,不置可否,只问道:“郭公子,你怎么看余县尉这番推测?”
郭震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余县尉这番推测,道出了最重要的杀人动机,前后也合情合理。只是有一点,如果某甲杀了勾平,又将尸体抛入枯井中,那么为何昨日没有人发现井中异样?这口井枯死已经有十来年了,本地人都知道,小孩子尤其爱在井边玩耍。又处于十字街要道,不可能不被人发现尸体。既然勾平死在昨日是事实,那么一定是半夜有人将他弃尸在枯井中。”
李畋忙道:“勾平确实是在他处被杀,然后抛尸在枯井的。乌忘我乌将军则是被杀时就落入了井中,极可能入井时还没死,落到井底才断气。”
那勾平手脚断折,脸上、身上有不少坠落伤,却没有血荫,表明入井时人早就死透了。而乌忘我不但额头有个大包,脸上、手上也尽是擦伤淤痕,处处见血,表明他坠落时血气尚未凝结,人还剩有一口气在。
如此,根据余乐的推测,问题就来了。石颂应该是在财物到手后转瞬即被杀死灭口,也就是说,他不是死在某甲家里,也一定在其家附近。本来就地掩埋尸体是最稳妥最保险的法子,凑巧某甲家距离锦江不远,便将尸体抛入了江中,如此才能解释石颂尸体于锦江合江亭被发现的事实。
而某甲既然想独霸财物,最好的法子就是将勾平也一并杀死,尸体抛入锦江中。如何反而舍近求远,等了一天后,才连夜带着尸体来到锦江数里之外的十字街枯井抛尸呢?
余乐道:“不错,这是个重大疑点,不过我实在想不出其他解释。不知郭公子有何高见?”
郭震道:“我也想不出合理的解释。不知张知府可有高见?”
张咏摇头道:“我连低见都没有,更别说高见了。余县尉的推理有漏洞,但除此之外,别无合理解释,只有同党杀人后才会刻意隐瞒。”
孙辟道:“不是说那勾平犯案累累吗?会不会是他躲到城中后,有受害者家眷看到图形告示,认出了他,遂杀了他报仇,再半夜弃尸枯井?”
张咏道:“就算当真有受害者家眷认出了勾平,发现他踪迹后为何不报官呢?报官既能领赏,也一样能将勾平置于死地。”拍了拍孙辟肩头,笑道:“就算勾平罪大恶极,然平民以私刑杀人仍然是要掉脑袋的。恕我冒犯,据我了解,蜀人最会享乐人生,从来都是两权相利取其重,两权相害取其轻,绝不会有人拿自己的命,去换一个本来就该死的勾平的命。”
孙辟道:“那倒是。”
张咏道:“那么勾平这件案子先当作悬案处理,先调查乌忘我这件案子。”
余乐道:“下官遵命。”又道:“乌忘我乌将军自随大军来到成都后,结怨不少,不过有胆量杀他的人也不多,成都首富王昌懿嫌疑最大,他家离这里不远。而且今早我奉张知府之命到王府请他到公堂作证指控乌忘我时,他神情闪烁,十分可疑。当时郭震郭公子也在场,可以作证。”
孙辟怒道:“余县尉……”
张咏道:“哎,先别吵,都听我说。”捋了捋胡须,慢条斯理地问道:“乌忘我会不会是畏罪自杀?”
众人闻言,均大吃了一惊。
余乐道:“李公子说乌忘我是昨夜被杀,传他到华阳县署大堂讯问的传票今早才发出。也就是说,乌忘我还未接到传票,人便已经死了,如何能是畏罪自杀?”
张咏道:“余县尉有所不知,我昨晚到东城客栈会见一位外地来的朋友,正好遇到乌忘我率兵到客栈捣乱。我便当众警告他,明日便会正式调查他无端滋事扰民之罪。乌忘我听了,吓得立即转身走了。而今日就发现了他的尸体,这里距东城客栈也不远,他不是畏罪自杀是什么?”
余乐道:“可乌将军若是自杀,凶器该留在胸前伤口上,为何不见凶器呢?”
张咏道:“李公子适才不是说了吗,乌忘我入井时还活着呢,更不要说入井前了。也许他自刺一刀后,又自己拔出了匕首。那边不是有一道血迹吗?那是溅射的血迹,刀入人体,再拔出来,就是那样。乌忘我手上也有血迹,间接证明了这一点。他一刀自杀未死,便又改来投井,爬上井沿,头朝下掉了下去。”
余乐道:“那凶器呢?”
张咏道:“正如孙公子所言,凶器被路人捡走了。”又挥手道:“来人,就按李公子的说法填写尸格,不必再等仵作来验尸。先将尸体抬回华阳县署,再设法通知苦主来衙门领尸下葬。”
话音刚落,差役尚不及行动,宦官王继恩便率人赶到。王继恩一扬手中传票,怒道:“张学士,张知府,你这是什么意思?”
张咏接过传票,慢吞吞地道:“这是传讯乌忘我的公文,不过很可惜,他已经畏罪自杀了。”
王继恩只是因为接到传票,又找不到乌忘我,以为他已经被张咏捉了,遂怒气冲冲赶来理论,尚不知道枯井双尸一事,闻言一呆,这才转头看到尸体,脸色登时由黑转紫,怒声问道:“是谁杀了他?谁杀了他?”
张咏道:“王大将军,你耳朵不大好使,我刚才已经说了,乌忘我是畏罪自杀。”
王继恩怒道:“放屁,他有什么罪?张咏,本帅知道这都是你在捣鬼,你若不给本帅一个交代,我……”
张咏道:“哎,王大将军先别动怒,我可跟这件事一点关系都没有。”举手朝一名武官招了招手,问道:“你是昨晚跟着乌将军的副官,对吧?”
那武官名叫张嶙,本站在王继恩身后,闻言看了主帅一眼,迟疑答道:“是。”
张咏道:“我说的话,王大将军不信。你是乌将军的副手,那你来说说昨晚乌忘我的行踪。”张嶙不敢应话。
王继恩见张咏一本正经,不似作伪,便喝道:“张知府让你说,你就如实说出来。若有半句虚言,军法从事。”
张嶙忙道:“遵命。”大致叙述了经过。
昨晚军中酒宴不欢而散后,王继恩本待派人护送郭震回家,为对方所拒。王继恩怕再出意外,将来无法向太宗皇帝交代,便命心腹乌忘我与张嶙带一队人马暗中保护郭震。郭震进入王家后,乌忘我便打算引军回营。路过东城客栈时,意外见新任成都知府张咏的侍从等在客栈外面,上前询问,才知道张咏在客栈内拜访朋友。
张嶙不欲多生事端,催促乌忘我快走。乌氏却知道主帅王继恩与张咏不睦,便有意进去盘查店家,无非是想闹点儿事,弄清楚到底是什么朋友,竟能劳动知府大驾。
此时已是深夜,住客大多就寝,乌忘我坚持要挨个房间搜查刺客同党,将所有房客都吵了起来。
张咏闻声下楼,见是乌忘我带军生事,立即板起脸道:“我早听说你入成都后大肆抢掠民户,骚扰百姓,连成都首富王昌懿都敢打伤。本以为王大将军手下绝无恃强凌弱的鼠辈,今日亲见你行径,方知传闻不虚。明日我会正式立案,派发公文到军营,传乌将军到华阳县署问话。乌将军,你这就请回吧,这怕是你一生中最后一个好觉了。”
乌忘我哈哈笑了两声,傲然道:“我是军籍武官,不受地方官员节制。”
忽见张咏目光冷峻,杀意浓重,竟打了个寒战,一时不敢再说,自引兵去了。
王继恩听了经过,这才知道是乌忘我自己撞在了刀口上,激怒了张咏,忙问道:“那后来呢?你和乌忘我身边带着那么多人,他如何会落了单?是不是张知府派人捉了他?”
武官张嶙道:“不是,之后我们便径直回去军营。乌将军看起来心事重重,应该是担心被张知府治罪一事。后来他让下官先回军营,说他想一个人走走。下官还劝他说:‘有王大将军做主,乌将军不必过于烦心。’不想乌将军骂下官‘懂个屁’,下官只好遵命引军回营,留下他一个人。后面发生了什么事,下官就完全不知道了。”
王继恩呆了一呆,问道:“张知府,该不会是你乘他落单,派人追上了乌忘我,杀死他泄愤?”
张咏不屑地道:“王大将军,你我认识已有二十年,你该知道我的性子,我若用卑劣手段暗杀了乌忘我,还能让你看到尸首?还能公开发出传票?况且王大将军素来秉节持重,乌忘我既是有罪,王大将军也一定不会袒护他,我多的是办法整治他,用得着暗杀吗?”
这句话听在王继恩耳中,颇感舒服,只是他仍难以相信乌忘我是畏罪自杀,怒道:“本帅一定要找出杀害乌忘我的凶手,将他碎尸万段。”
张咏上前一步,低声道:“王大将军,你糊涂了,乌忘我是自杀,不是遇害。”
王继恩怒道:“张知府是非要跟本帅纠缠到底,逼我到圣上那里告你一状吗?”
张咏笑道:“我为王大将军你好。大将军请往四周看看,有人为乌忘我掉一滴眼泪吗?人人都是幸灾乐祸、如释重负。联想到乌忘我种种不法行径,民众有此反应,也就不足为奇了。乌忘我在城中纵肆无状,任意妄为,祸害百姓,他是王大将军手下,人们不知这是乌忘我自作主张,却不免要将这些坏事全数算在王大将军你头上。万一此等风言风语传到汴京,圣上会怎么想?”
王继恩渐渐冷静下来,目光闪动,凝视着张咏。
张咏又道:“所以我说乌忘我死得好,他畏罪自杀,是因为知道王大将军将要秉公处置。之后将军再张榜公布他罪名,革去其军职,以示公正,民间那些流言自然灰飞烟灭。而王大将军平蜀之不世之功,亦可以千秋万代,永远流传。”
王继恩立即笑逐颜开,拱手道:“圣上一直夸赞张知府有大智慧,深谋远虑,是不世出的人才,果真如此。那么这件事,本帅可就全仰仗张知府了。”
张咏亦拱手回礼,道:“好说,好说。”
王继恩便再也不看乌忘我尸体一眼,留下武官张嶙协助处理相关事宜,自己转身率军去了。
张咏意味深长地看了郭震一眼,道:“烦请郭公子转告王昌懿王公子,改日我会亲自到府上探访。”也自率人去了。
一干差役、弓手瞬间走得干干净净,围观的人们亦就此散去。
孙辟奇道:“连我这个大外行都看得出乌忘我决计不是自杀,张知府为何会如此草草结案?”
郭震道:“或许是张知府认为不值得为乌忘我这样一个人而大费周章。不过我看得出来,他心中仍然怀疑是昌懿所为。他之前一力掩饰,临走又刻意交代了那么一句,或许是将来有要借重昌懿的地方。”
李畋道:“如此,等于张知府以为握住了昌懿的把柄,要拿这个来要挟他就范。”
孙辟道:“我们应该追查出真正的凶手,不然谁知道张知府想从昌懿身上得到什么。”
郭震摇头道:“凶手并没有留下多少线索,怕是难以追查。走吧,先回去告诉昌懿再说。”
回来王府时,正好见到王昌懿扶杖送商道朋友张檩、张杉出来,张氏兄妹满面笑容,连声道谢,显见生意谈成了。
听说乌忘我命案已然结案后,王昌懿很是欣慰,笑道:“这结局好,畏罪自杀,不会牵连任何人。”又道:“就算张知府日后对我王氏有所求,我也会鼎力相助,不是为了官府,而是为了那帮助黎民除去大害的侠义之士。”
郭震道:“你这话对我们几个说没事,若是传出去,旁人愈发会认为凶手是受你指使了。张知府还好说,毕竟还是个正人君子,可那王继恩是个心狠手辣之辈,非得报复你不可。”
李畋问道:“昌懿,当真不是你派人杀了乌忘我?”
王昌懿恼怒道:“你怀疑我?”
李畋忙道:“不是,不是我怀疑你,而是张知府那么洞察秋毫的人,他认定是你,一定有他的理由。”
王昌懿没好气地道:“我还会对你们三个不说实话吗?当真不是我。至于张知府怀疑我,那是肯定了,我本来就是头号嫌疑犯。”
孙辟道:“华阳县尉余乐也是一口咬定昌懿嫌疑最大,报名字时最先说出了昌懿,也许张知府是先入为主。算了,反正这件案子已经结案,皆大欢喜,也就别管它了。倒是那白头翁……”还未说完,便见自家仆人奔进来告道,“公子的表妹醒了。”
孙辟道:“表妹?”
正好宿醉刚醒的任介跌跌撞撞走了出来,随口问道:“孙辟,你几时有个表妹了?”
孙辟也是愣住,见到李畋眼色,这才反应过来,“表妹”便是郭震救回来的重病女子卓梦娘,忙道:“是远房表妹。”
郭震忙道:“我们先过去看看。昌懿,你腿伤未完全好,先在家好好养着,以免留下后患。”王昌懿哪里肯听,坚持要去。
李畋肃色道:“你要是乱走乱动的话,可就变成瘸子了,华佗再世也医不好。”
王昌懿闻言,这才勉强作罢。又见任介走路都走不稳,忙将他扶住,道:“你不能喝酒,偏偏还喝这么多。”
任介嘻嘻笑道:“我高兴……”
郭震等人赶回孙府,果见卓梦娘已经醒转,刚喝了一碗稀粥,瘦弱的身躯紧紧裹在被子中,半倚半靠在榻栏上。她见到孙辟等人进来,愈发茫然,问道:“我这是在哪里?”
孙辟挥手命婢女退出,柔声安慰道:“你别怕,你在我家里,我姓孙……”
卓梦娘“啊”了一声,道:“我认得你,你是孙辟孙公子。”
孙辟奇道:“你怎么会认得我?”
卓梦娘道:“我家就住在万里桥边,离杜李书肆不远,老看见公子到书肆去买书。”
孙辟道:“这么说,你当真就是万里桥卓家女儿卓梦娘了。”
卓梦娘喜道:“公子竟也知道梦娘的名字?”
她本来空洞无神的眼睛中闪出奇异的光芒,惨淡瘦削的脸庞一下子有了生动的神采,显然以为孙辟早就知道了她的名字,而不是因为她是白头翁事件的受害者。孙辟便顺势点点头,问道:“你可还记得之前的事?到底发生了什么?”
卓梦娘立即露出了惊骇的表情,身子本能地往后缩,又仓皇警觉地打量着郭震、李畋二人。
孙辟忙道:“他们二位都是我的好朋友。这位是李畋,是个大夫,就是他给你治的病。这位是郭震,是他在江上发现了你,带你回来成都,又找朋友讨来了一株千年人参,这才将梦娘从鬼门关口拉了回来。”
卓梦娘这才恍然大悟,无力起身拜谢,只好垂首谢道:“多谢几位公子。梦娘贱命一条,死不足惜,竟劳烦几位公子为我奔波。”一时泪如雨下,嘤嘤哭出声来。
李畋忙道:“你不必担心,你家人安好,我们会好好照顾你的,直至你完全康复。”
孙辟道:“你告诉我们,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卓梦娘泣道:“梦娘不敢说。那些坏人警告过我,如果将事情说出去,就要杀死我爹娘及左邻右舍。”
郭震道:“那么你可还记得你被人绑了手脚,扔进江中?”
卓梦娘点了点头,道:“我一上船就得了急病,那些坏人怕我传染给他人,就把我绑起来扔进江中喂鱼。不想梦娘命不该绝,竟为郭公子所救。”
郭震道:“你记得这件事就好。那些歹人不知道你被我救了,他们以为你早葬身鱼腹了,所以你不用怕,将事情经过讲出来,我们好有机会去救出其他人,再抓住那伙残害你的歹人。”
孙辟也道:“郭震一直将你藏身在我家里,除了我们几个之外,再没有人知道你的下落,我们连你的亲生父母都没有告诉。”
卓梦娘又流出了眼泪,隔了好半晌,才鼓足勇气,期期艾艾叙述了事情经过——
几月前的某晚,她正坐在灯下连夜织锦,忽听到堂屋“咚”的一声,出来一看,父母已倒在堂中,一名白衣白发的人站在门口,仿若鬼魅一般。她吓得尖叫一声,转身欲逃,脚下却挪不动分毫,慢慢软倒。
那白衣人走近她身边,她全身抖如筛糠,惊骇欲死。只见那白衣人将手一挥,她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郭震忙问道:“那白衣人长什么模样?多大年纪?”
卓梦娘道:“他头发散开,遮住了大半边脸,看不清面孔,也看不出来多大年纪。”回想当时恐怖情形,犹是心有余悸。
李畋道:“我前日到过卓家,问起当晚之日,卓老爹说什么也不记得了,莫名其妙就晕倒了,等到再醒来时,女儿已然不见了。”
孙辟道:“歹人一定是用了迷药,不然卓老爹夫妇不会悄无声息地倒下。”
郭震道:“歹人既直入门户,选中卓家,事先一定踩过点。”又问道:“那夜之前,你可有留意到什么特别的事?”
卓梦娘想了想,道:“三天前,有官兵到我家抢掠,夺走了我新织好的一匹锦。我用了大半年功夫才织成这匹锦,心有不甘,一直追出老远,还是我爹将我劝了回去。这算不算特别的事?”
孙辟忙道:“当然算了。”
郭震道:“奇怪了,前晚张知府审讯那小贩姜明时,姜明提到某户人家女儿失踪前一天,家中也有官兵光顾过。”
孙辟道:“或许只是巧合。成都十万户人家,大概只有十分之一没被官兵抢过。”
郭震便不再究根问底,听卓梦娘继续叙述——
等到她再醒来时,不知身在什么地方,小房间中四周无窗,只有一榻一桌,桌上点有一盏昏黄的油灯,墙角放着一个瓦罐便壶,除此之外,再无他物。她心中恐惧,却又仓皇不知所措,只能低声啜泣。
过了好久,才有黑衣蒙面男子开门进来,告诉卓梦娘,说她父母并没有死,只是中了迷药,如果她胆敢反抗或逃走,他就会立即杀了她父母。卓梦娘闻言,只好流泪点点头。那男子便往她头上套了一个黑布套,曲曲折折走了一段,将她带到一个灯火明亮的大房间,命她脱光衣服。她起初不肯,那男子大声喝骂,威胁要立即去杀了她父母。她吓坏了,不得不顺从对方的意思,褪光了衣衫。
但奇怪的是,男子并没有对卓梦娘动手动脚,只是命令她来回走了几圈。帷幔后又走出一名妇人来,伸手往卓梦娘全身上下摸了个遍,这才点了点头,命她穿上衣服。
郭震问道:“梦娘怎么知道对方是妇人?你看清楚她的脸了吗?”
卓梦娘红着脸道:“她也跟那男子一样,黑衣蒙面,但她的手又软又滑,分明是女子的手。”叹了口气,道:“后来过了好久,我才明白这是一伙人贩子,将我和那些可怜的姊妹绑了来,根据各人状况加以训练,粗笨些的练习端茶送水,柔媚些的学习跳舞唱歌,再之后便会被运到京师卖掉。我还算幸运,被分到了歌舞类,这一组人因为能卖得高价,吃穿相对也好些。教导之人还一再训斥,要我们好好练习,说这样将来进了大户人家才能出人头地,若是运气好些,被主人看上,纳为宠妾,便一辈子吃穿不愁了。”
孙辟道:“荒唐,好像好人家的女儿多稀罕做富人的宠妾似的。”又问道:“你可知道你被关在哪里?”
卓梦娘道:“不知道。那个地方看起来跟普通民房没什么两样,但不见天日,除了门之外,四周都没有窗户,密不透风,总是需要灯火照明。我也不知道那些姊妹来了那里多久,我们都是被分开关押,只有练舞时才被带到大房间。那些坏人还禁止我们交谈,一旦发现,便要予以严惩。有一位新来的姊姊便是因为偷偷问了句‘这是哪里’,便被那些坏人剥光衣衫倒吊在梁下,那些人倒也没有打她,只往她身上抹了些什么,她便痛得大声惨叫,吓得我们脸都白了。后来那位姊姊声音都喊得嘶哑了,坏人们这才放她下来。”
孙辟道:“你们人数不少,还能被分开关押,那地方一定很大。”
卓梦娘点了点头,道:“很大很大。不过我也不知道有多大,那里终日昏昏暗暗,不点灯便是一片漆黑,感觉跟地下迷宫一样。”
郭震问道:“那人贩子有多少人?梦娘只需说你见到的就行。”
卓梦娘道:“负责看守我们的大概有八个人,也许不大准确,因为他们都蒙着面,看起来差不多,都是一个样子。另外有一人负责教习歌舞,还有一人负责教授仪态。”
孙辟道:“被关在那里的女子有多少人?”
卓梦娘道:“我所见到的,大概有二三十人,我这一组有十二人。”
郭震又问道:“他们强迫你学习歌舞,前后训练了你多久?”
卓梦娘道:“那里见不到太阳月亮,也不知道日子。但应该是没超过一个月。那天我正在练习舞步,有黑衣人进来,指着我道:‘她被人订了。’教习者颇为不满地嘟囔了几句,黑衣人便用黑布蒙住我眼睛,带了出去。曲曲折折走了好远,似乎进了一个陌生房间里。黑衣人扯光我的衣衫,将我抱到床上,又用镣铐将我双手锁在栏杆上。我的双眼始终被黑布蒙住,看不见周围情形。过了一会儿,有一个男人进来,爬到我身上,将我强暴了。他折腾了好大一会儿,才起身穿衣离去。”
她抹了抹眼泪,又续道:“那以后,我就被降去学习杂务。有人告诉我,说我已经不是处女,卖不出好价,但那男人仍时不时来奸污我,直到不久前才没有再来,大概终于厌倦了我的身子。再后来,有人说要将我们转运出蜀地,到襄阳、洛阳、汴京等处售卖。”
孙辟道:“果然是先走水路到襄阳,再北上洛阳、汴京。”
郭震道:“陆路须出剑门,山路艰险不说,这么多女子很难同时控制住,太容易被人发现。”
卓梦娘续道:“我们听说将要离开家乡,都痛哭了起来。一名看守大声斥骂,还说我们胆敢不听话或是反抗逃走,就立即去杀光我们的家人。我们听了,也不敢再生二心,只能逆来顺受。那天晚饭后,我不知如何就晕了过去,再醒来时,人已经在船上了。再后来的事,几位公子便已经知道了,我患了重病,那些人怕我传染给其他姊妹影响生意,便狠心将我抛下了船。”
郭震道:“你在船上没有听到什么吗?可有遇到官兵、官船之类?”
卓梦娘道:“没有。”
孙辟道:“目下蜀地未平,各码头关隘均驻有重兵,水路虽比陆路好些,但那主谋能在这时候将她们运出川中,也可谓十分有本事。”
郭震摇头道:“这是不可能的事。这次我乘船回来成都时,被盘问了无数次,沿途官兵卡哨极多。那船能畅行无阻,只有一个可能,它本身就是官船。”
孙辟惊道:“难道你怀疑……”
郭震道:“我不是怀疑,而是能找到确实证据……”
话音未落,便听到仆人在门外叫道:“公子,张知府到了,人正在客厅等候。”
孙辟大为惊讶,道:“这可怪了,张知府不是该去找昌懿吗,怎么反倒找到我这里来了?”不敢怠慢,忙与郭震、李畋一道出迎。
张咏笑道:“我是微服来访,各位不必多礼。孙公子,久仰你孙家藏书丰富,我十分仰慕,特登门求观。”
孙辟忙道:“浪得虚名而已。不过张知府肯到我孙府观书,实令寒舍蓬荜生辉。”取了书楼钥匙,引张咏入楼参观。
孙氏书楼共分三层,藏书极为丰富,张咏仅逛了第一层,便已击节叹赏不止。又笑道:“孙公子,你这书楼有些年头了,是祖上传下来的吧?该翻修翻修了。”
孙辟道:“是。我一直想再修一座藏书楼,只是一来财力不足,二来也未能寻到好的工匠。”
张咏道:“论到工匠,孙公子可听过喻浩?”
孙辟道:“当然听过,喻浩喻公是开宝寺木塔的修建者,也是五代以来最杰出的工匠,号称‘鲁班第二’。我家里还收藏着他著述的三卷《木经》,可惜喻公已于数年前过世了。”
张咏道:“巨匠虽逝,可他的后人也不逊色。将来孙公子筹足资金再建藏书楼,不妨考虑请喻公后人出马。”
孙辟道:“多谢张知府指教,孙辟记下了。”还待引新知府上楼,张咏摆手道:“今日就到此为止吧。对了,郭公子那位朋友病情怎样了?我想看看她。”
孙辟等人闻言,不由得面面相觑。
郭震心道:“张知府有朋友住在东城客栈,他昨晚去过那里,或许已从店家那里打听到我曾携带一名病重少女入住,起了疑心,是以今日登门,名为观书,实为查探究竟。”
张咏见众人神色怪异,问道:“怎么,不方便吗?”
郭震道:“确实不方便,还望张知府见谅。”
重回客厅,张咏忽招手叫进侍从,命道:“将孙辟拿下了。”
众人不免莫名其妙。孙辟问道:“我犯了什么罪,竟要劳动张知府亲自登门拿人?”
张咏道:“我怀疑郭震拐带少女,而孙公子则犯了窝藏包庇之罪。”
他不捉郭震,却下令逮捕孙辟,分明是要逼郭震就范。郭震明知这是张咏的小花招,却不得不俯首低头,叫道:“等一下。”
正待同意带张咏去见卓梦娘时,不料孙辟抢先道:“我有话说。”从怀里掏出一块金牌,道:“这是太祖皇帝御赐金牌,上面写着除谋逆大罪外,不论孙家子孙犯了什么过错,均不予追究。”
张咏讶然道:“呀,孙家还真有块免死金牌。”点了点头,道:“甚好。打扰了。”竟然就此离去。走出几步,又回头问道:“孙公子,你有这块免死金牌在手,是不是即便做了杀人放火的勾当,也无人能治你的罪?”
孙辟傲然道:“我从来就没有做过伤天害理的事,将来也不会做。”顿了顿,又道:“不怕张知府知道,先祖为防后世子孙利用御赐金牌行不法之事,早已立下祖训:子孙凡有不法者,当于祖宗牌位前自行了断,莫一例外。若畏死不敢动手,自有侠义者来替天行道。”
张咏笑道:“尊祖倒是个值得尊敬的人,难怪能得到太祖皇帝的尊敬。”又问道:“令祖遗训中提到了‘侠义者’,那是谁?”
孙辟怔了一怔,答道:“不知道。”
张咏笑道:“孙公子觉得有没有可能是我?”
孙辟一时愕然,不知该如何回答。
张咏哈哈大笑,道:“我只是开个玩笑,孙公子莫太当真。”意味深长地看了郭震一眼,这才转身去了。
孙辟道:“这位张知府还真是高深莫测。”又转头问道:“对了,郭震你刚才说能找到确实证据,证据是什么?”
郭震道:“你们先照顾好梦娘,我去去就来。”
离开孙府,郭震便径直跟在张咏一行后面,往华阳县署而去。路过大圣慈寺时,忽听到有人叫道:“三公子,是你吗?”
郭震在郭氏孙辈中排行第三,故郭家下人都称他“三公子”,转头一看,果然是郭家老管家郭亮。他正待回应,却见郭亮身后闪出一人来,正是他自幼订下的未婚妻子,后来又做了他堂嫂的杨茕。
郭震愣了一愣,既已闪避不及,不得已上前道:“嫂嫂,近来可还安好?”
杨茕微笑道:“托叔叔洪福,一切安好。”
郭亮忙道:“夫人上个月新诞下了女儿,今日是特意来向佛祖还愿的。”
郭震“啊”了一声,忙道:“恭喜堂兄和嫂嫂。”又往身上摸了一圈,自怀中掏出一块玉佩来,递过去道:“我回来得仓促,尚不及归家探望堂兄、嫂嫂,这是我郭家祖传玉佩,送给新出生的侄女做个纪念。”
杨茕却不肯接,推谢道:“叔叔心意,我心领了。叔叔果真爱护侄女的话,不妨亲手为她佩上。”淡然一笑,转身进寺去了。
郭亮低声问道:“三公子,你既然回到了成都,如何不回郭家?还是你朋友任介到郭府寻你,我们才知道你人已经回来了,大公子为此很恼怒呢。”
郭震道:“我……我办完事就回去。”颇不自在,见杨茕已跨入寺门,忙道:“老管家快去照顾夫人吧。她刚刚生育过,身子不好,身边不能没有人。”
郭亮应了一声,又叮嘱道:“三公子早些回家,免得府中上下担心。”
进来华阳县署时,张咏也刚坐下不久,正听手下禀事,听说郭震求见,便命人请了进来,笑道:“郭公子,刚刚王继恩手下来过,说是已经调查过昨晚的行刺案。那刺客并非军营军士,而是个假冒的伙夫,真正的伙夫出去采购物品、筹备宴会时被人打晕了,丢在北街口一片废墟里。”
郭震道:“奇怪,刺客怎么知道昨晚王大将军会宴请我,而我又一定会赴宴?”
张咏笑道:“前一点确实奇怪,后一点不奇怪,以王继恩的个性,就算你不肯去,他手下人绑也要将你绑去。”又叹道:“那刺客一刺不中,即举刀自刺而死,可谓决绝果敢的死士。足见他行刺郭公子之前,已抱了必死之心。我在想,郭公子当真值得刺客付出生命的代价吗?”
郭震忌惮张咏明察如神,遂老老实实地答道:“后来我和孙辟他们商议,认为那刺客应该不会是大蜀军余党,而是跟我有极深私怨的仇家所派。”
张咏问道:“那么跟郭公子有极深私怨的仇家是谁?”
郭震道:“我暂时还想不到。”
张咏问道:“会不会跟之前绑架甚至动用水刑折磨郭公子的是同一人?”
郭震一怔,默然不应。
张咏又问道:“郭公子可曾负过人?”不待郭震回答,便喃喃自述道:“我曾经负过一名女子。她因身份而面临极大的危险,鼓足勇气来见我,要跟我一道浪迹天涯,我却没有答应。后来她被人暗中囚禁,饱受折磨,而我惘然不知,以为她就此离开了我。逃离险境前,她坚持赶来见我一面,我却依旧没有随她远走高飞的勇气。而今她人在极北之地,病重将死,托人万里传书……”
声音陡然变得深沉起来,怅然长叹道:“渺邈音容,远隔万里,再无相见之日矣。望海楼,望海楼,风来雨往潮生变,何须有感寄沙鸥。”
郭震见张咏神色极为伤感,一时不敢接话,过了许久,才问道:“那么张知府可有后悔过?”
张咏摇了摇头,道:“没什么可后悔的。若是重来一遍的话,怕是我还会这般选择,只因当时情势如此。”定了定神,问道:“郭公子主动登门,一定是有要事,还是谈正事吧。”
郭震上前几步,低声道:“张知府既已怀疑白头翁食人事件有诈,想必已派人对所有失踪者进行了详细调查,可否让我看一眼失踪者名单?”
张咏奇道:“郭公子为何独独关心此案?”转瞬即明白过来,问道:“郭公子的那位重病朋友,可就是失踪者之一?”
之前郭震携带卓梦娘入住东城客栈时,用的是假名,店家本不知道他身份。后来孙辟来接卓梦娘,无意中说漏了嘴,店家才知究竟,不免起了疑心——郭震明明家有大宅,却屈尊住进客栈,实在有些奇怪。
正好昨晚张咏到东城客栈访友,又向店家打听可有见到异人异事。店家见新知府亲自到民间查访,态度和蔼可亲,很是感动,便说了郭震曾带着一名病重少女入住,后来少女又被孙辟亲自接走之事。
自郭震回城,一再遭逢奇遇,被人绑架,又遭人行刺,显然是个令人瞩目的对象。张咏听说客栈一事后,愈发起了疑心,只是还想不到少女即是白头翁食人事件的受害者,而是怀疑郭震在暗中从事什么秘密勾当。此刻再听到郭震问及白头翁案件,便立即将二者联系了起来。
郭震也不答话,只迅疾往四周看了一眼。
张咏笑道:“这些侍从全是跟随我多年的心腹,忠心可托,郭公子有话但说无妨。”
郭震便略略点了点头。
张咏神色立即转为凝重,挥手命道:“守住门户,别让一只蚊蝇飞进来。”
侍从应命关了门窗,又把守住要害。张咏这才取出一叠厚厚卷宗,亲自交到郭震手中,道:“白头翁一案的文书全在这里。”
文书记录甚详,除了案件综述外,还有受害者家属的口供笔录。前后共有三十二人失踪,二十五名少女,七名少年,最大不过十八岁,最小才十三岁。
郭震翻了一翻,问道:“看来张知府一直在研究此案,可有留意到怪异之处?”
张咏道:“郭公子适才神情警惕,不肯明言,是怀疑歹人跟官兵勾结作案吗?当日我听到小贩姜明提及那户人家女儿失踪前一日有官兵到那一带抢劫时,也起了疑心,于是派出心腹手下再度寻访失踪者家眷。有些户主在女儿失踪前,确实遭过官兵劫掠,但也不尽然。再想到王继恩部属掠民是常态,这两者应该没有联系。郭公子,你是不是从你那位重病朋友身上得到了重要线索?”
郭震道:“嗯,她就是卓梦娘,白头翁事件的第一个失踪者。”大致说了卓氏经历。又道:“除了人贩子船只出川不受阻隔一点可疑外,白头翁闹事始于官兵入城,时间上如此凑巧,很难令人不怀疑。”
张咏眯起眼睛,沉吟半晌,问道:“郭公子今日来找我,是想让我同意你暗中调查此案吗?”
郭震道:“本来我是想瞒着官府的,可张知府太聪明太精干……”
张咏道:“你不肯出仕,不信任朝廷,不信任官府,为何信任我?”
郭震道:“因为我看得出来,张知府是一位真心为民的好官。”顿了顿,又道:“最重要的是,张知府行事不拘常法,心中自有尺度,我个人极欣赏。”
张咏笑道:“前一句是拍马屁,不作数,后一句倒是说到我心坎儿上了。”一拍案桌,道:“好,我同意,就把这件案子交给你和你的朋友来调查,我也会给你们所需的任何帮助。卓梦娘仍然暂时安顿在孙府,秘不示人,等结案后再送她回家与家人团聚。”
郭震忙道:“多谢,我替成都百姓谢谢张知府。”
张咏道:“不过我还有个条件,今晚郭公子得陪我去逛个地方。”
郭震道:“好。”又问道,“张知府是要去武担山赏月吗?”
十五的月儿十六圆,武担山月色自古便是名景,尤其是那块石镜沐浴在月色中时,光可鉴人,莹润如玉,当真是令人惊叹。
张咏笑道:“我先卖个关子。郭公子请先回去,跟你的朋友商议一下要如何追查白头翁案。天黑时,我自会去孙府找你。”
郭震应了一声,问道:“那么这些卷宗我可以带走吗?”
张咏道:“可以。不过千万不要张扬。”
回到孙府,孙辟见郭震从官府带回了卷宗,很是惊讶,问道:“张知府当真将这件案子交给我们几个来调查了?”
郭震点了点头,道:“这是上策。官兵牵涉其中的话,主帅王继恩极可能也有所染指,至少不会一无所知。然而他是当今皇帝心腹,是辅佐皇帝登基的大功臣,旁人动不了他,张知府也莫之奈何,只能倾心笼络。王继恩既知张知府已对白头翁案件起疑,必定严密监视官署一举一动。张知府将案子交给我们这些外人来调查,反而更方便。”
李畋不无忧心地道:“王继恩是宋军主帅,手握二十万重兵,连张知府都拿他没办法。他果真涉及案情的话,我们如何能与他对抗?”
郭震道:“就算王继恩真的是幕后主使,他也有弱点—怕世人知道真相。”
孙辟也道:“不错,不然他也不会弄出所谓的白头翁吃人来掩人耳目了。”
当年太祖皇帝的小舅子王统勋爱吃清炖女人肉,也惧怕世人知道真相,遂勾结洛阳长寿寺寺僧广惠,专门拐骗捕捉到寺庙进香的女子,将其宰杀后煮食,前后被他吃掉的女人数不胜数。当今太宗皇帝即位后,王氏恶行无意中败露,太宗皇帝大为震惊,虽也爱惜长相俊美、风度翩翩的王统勋,但还是狠心将他及所有党羽全部处死。
郭震道:“我们调查这件案子,重要的倒不是一定要揭开真相,而是迫使主谋放回那些被绑走卖掉的男女。”
李畋本有所迟疑,听了这话,当即点了点头,道:“郭震说得极是,为了蜀地百姓,我等当尽力而为。”
三人便坐下来详细参阅卷宗,希图找到线索。
李畋道:“官兵虽然涉案,但还是要仰仗本地人,不然此等恶行实难以掩饰。”
孙辟道:“对,我也这么认为,肯定有熟知成都状况的蜀人参预其中……”
郭震听到“蜀人”,以为是“熟人”,吓了一跳,问道:“你怎么知道的?”
孙辟却不知郭震被触动了另一根神经,解释道:“这是理所当然的啊。梦娘说囚禁她们的那个地方很大,不是本地人参与其中,官兵哪里能临时找到这样隐秘安全的去处?”
郭震这才会意过来,忙道:“你们倒是提醒我了,既然有本地人参与其中,那些人绑架、囚禁、教习歌舞等又是熟门熟路,显然不是新手,之前也应该做过这类贩卖人口的勾当,只不过那时没有官兵支持,只是小打小闹,绑架的人数不多,所以未曾暴露过。”
孙辟道:“不错,这是极好的线索。只要从官署调出近年来的少男少女失踪案,一定能找出蛛丝马迹。”
郭震便欲起身去调阅失踪案件卷宗,李畋忙道:“你出入华阳县署太多次了,旁人难免起疑。这次还是我去吧,正好我配了药,可以说是给张知府送药。”
郭震道:“好。你再让张知府暗中打听一下,王继恩跟哪些本地人来往较多。”
李畋道:“我知道了。”
送走李畋,郭震便与孙辟继续回房翻看文书。孙辟忽然“咦”了一声,道:“这个韩迈好奇怪。之前我看过的失踪者,都是半夜在自家失踪,眷属声称是被白头翁所食,唯独他不是。”
那韩迈十八岁年纪,失踪当日,称要去芙蓉楼,结果出门后再也没有回来。后来家人到芙蓉楼寻找,老鸨称韩迈确实来过,但天黑后就走了。正好当时白头翁食人事件闹得满城风雨,当晚韩家街坊亦丢了女儿,韩家人遂以为韩迈也许是正好路过时撞到白头翁,一并遭了毒手。
郭震皱眉道:“怎么又是芙蓉楼?”
他曾在芙蓉楼附近被绑,任介曾在离开芙蓉楼后失踪,韩迈也是如此。这到底是巧合,还是内中有所关联?
孙辟问道:“芙蓉楼怎么了?”
郭震不便明言,只摇了摇头。
孙辟以为他也不满任介与芙蓉楼名妓杨柳青交往,忙道:“先不说这个,尤其不能当着任介的面说,好不容易才和好。”又道:“韩迈已满十八岁,是失踪者中年纪最大者,余者大多是十四五岁。那一晚,韩家街坊之女显然才是白头翁的目标,会不会果真如韩家人所言,韩迈回家时看到了什么,便被白头翁一并带走?”
郭震道:“既然没有发现韩迈尸体,这种可能性最大。”
孙辟道:“听梦娘说,她被关的那个地方有时候能听到远钟声,加上地方那么大,应该是在城外。”
郭震道:“那好,明日起,我们便将成都有钟响的地方查一遍。”
夜幕降临时,李畋带着一大堆卷宗回来,又告道:“孙家后门有人等你。”
孙辟愕然道:“乌漆抹黑的,谁在后门口等人呀?”
李畋一笑,道:“是跟郭震早先约好了的。”
郭震料想是张咏到了,便向孙辟借了一身轻便衣装换上。到后门一看,果见张咏一身灰衣便服,还戴了一顶川人常见的竹制斗笠,看上去倒像个渔翁。
郭震忙道:“张知府是不欲外人知道吗,我要不要也去找顶帽子戴上?”
张咏笑道:“我早给你准备好了。”当真递过来一顶斗笠,又道:“你不准再称呼我张知府,就叫我张公,我称你郭老弟。”
郭震道:“是。”接了斗笠戴上,问道:“我们这是要去哪里?去锦江趁夜色钓鱼吗?”
张咏笑道:“是去钓鱼,不过不是去锦江,而是去芙蓉楼钓美人鱼。”
郭震大吃一惊,见张咏已走出数步,忙追上去问道:“张公要去芙蓉楼找谁?是杨柳青吗?”
张咏点了点头,道:“这是个机灵的小女子。昨晚的军营酒宴上,她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
郭震踌躇道:“那个……”
张咏不悦地道:“郭老弟到底想说什么?喂,婆婆妈妈可不是你性格。”
郭震道:“我还是不要陪张公去的好。我同窗好友任介,正跟杨柳青交往。”
张咏先是一愣,随即笑道:“那不是更好了?你们有这一层关系,一定更好说话了。”又问道:“你和杨柳青之前认识吗?”
郭震道:“我也是回成都后才听说她,见过两面。”
张咏道:“可昨晚在军营宴会上,她看起来完全不认识你郭老弟的样子。呀,小女子不一般,厉害,我算是找对人了。”
郭震忙道:“我知道张公非好色之徒,今晚去芙蓉楼找杨柳青,一定是有所图。还望张公事先明示。”
张咏笑道:“你不是要我帮忙调查王继恩跟哪些本地人来往较多吗?以王继恩的性格,跟本地人交往这种事,多是在酒宴上进行。他最好附庸风雅,每每这种场合,杨柳青一定会出席。”
郭震这才恍然大悟,道:“张公思虑周全,当真令人佩服。可在李畋去县署之前,张公便已跟我有所约定,足见那时张公已有计划,所以今晚去芙蓉楼,一定还有别的事。”
张咏笑道:“郭老弟倒是明察秋毫,什么都瞒不过你。不错,之前我便有意去找杨柳青,想向她打听当日王继恩在军中宴请前任知府郭载的情形。”
郭震有些糊涂了,问道:“这关前任郭知府什么事?”
张咏白了他一眼,道:“你小子说聪明也聪明,说笨也够笨。你以为我是为了白头翁食人一案吗?我既然将案子交给你,就会全然放心,不加干涉。我打听那晚情形,是为了郭载本人。成都城中不是一直有流言,说郭载郭知府死得可疑吗?”
郭震仍是不解,道:“但张知府已命余县尉公告众人,说郭知府是担心被朝廷召回后重重治罪,忧悸而死。”
张咏道:“我当时确实是那么想的,可现在既发现官兵卷入贩卖人口案,我又有了新的想法。”
郭震问道:“张公怀疑郭知府多少发现或是本来就知道王继恩见不得光的恶行,想要以此来要挟王继恩为他在圣上面前求情,结果反遭灭口?”
郭载是赴完军中宴会后才得急病而死,果真死得蹊跷的话,问题多半出在宴会上。张咏如果直接去问王继恩,他一定什么都不会说。但当晚宴会,杨柳青说不定也在座中,行酒令助兴劝酒正是她所长,因而要知道当日酒宴之具体情形,她是最好的突破口。
张咏道:“所以说,恶人势力再大,终究还是恶人,也怕世人知道真相。”倒是与郭震之前所言有异曲同工之处。
来到芙蓉楼,楼里灯火通明,笑语喧哗。张咏倒也不以为意,点名要见杨柳青。老鸨不知对方身份,笑道:“青娘是我们芙蓉楼的头牌,事先不约好,是见不到她的。”郭震道:“是任介的朋友要见她。”
老鸨笑道:“公子当真是任公子的朋友吗?可别说瞎话,任公子人正在里面呢。”
郭震道:“我是任介师兄,劳烦鸨母带我去见他。”
老鸨闻言,这才引着张咏、郭震二人进来。
杨柳青的居处独处一隅,闹中取静,绿树环绕,杨柳依依,是个绝佳的去处。
到了院落外,老鸨敲了几下门环,女使环儿出来告道:“小娘子正与任公子饮酒,不见外客。”忽认出郭震来,忙道:“原来是郭公子到了。”转身进去禀报。
过了一会儿,任介亲自迎了出来,打发走老鸨,问道:“可是有什么急事找我?”
郭震道:“不是找你,这位张公要找青娘。”
任介不认识张咏,狐疑问道:“他是谁?找柳青做什么?”
环儿出来告道:“小娘子请几位进去坐。”将几人引进花厅。
杨柳青一身淡黄衫子,酥胸半露,斜卧在榻上。忽一眼认出了张咏,吃了一惊,忙起身正衣,将发髻抚平,走过来下拜道:“小女子不知张知府驾到,有失远迎……”
一旁任介大惊失色,问道:“他就是新任成都知府吗?”待得到肯定的答案后,不免露出了紧张怪异的表情,忙将郭震拉到一边,低声问道:“你什么时候跟新知府搭上了?还有,你带他来这里做什么?”
郭震道:“你别担心,张知府是为公事而来。你先出去逛逛,等我们走了,你再进来。”
任介冷笑道:“公事?做官的逛青楼也叫公事,还想叫我出去,门都没有!”又点着郭震额头道:“他做官的这样倒也罢了,你何时也变成趋炎附势之徒了?”
杨柳青道:“任郎,张知府和郭公子都是正人君子,应该是为昨晚军营酒宴有刺客行刺郭公子一事而来。”
任介愕然道:“昨晚军营酒宴有人行刺郭震?我竟不知道。”这才对张咏来意释然,但仍不肯离去。
张咏正色道:“任公子,我虽是便服至此,却有机密大事要请教青娘,还望你行个方便。”
任介道:“柳青只是个弱女子,能知晓什么机密大事?况且我与郭震是师兄弟,为何他听得,我就听不得?”
张咏无奈,只得低声问郭震道:“你可信任你这位师弟?”
郭震道:“当然。他是我们师兄弟中最有呆气的一个,但人品正直,无二话可说。”
张咏便不再理会任介,笑道:“青娘,今晚来得冒昧,打扰了你与任公子赏月,还望你莫要见怪。”
杨柳青忽然盈盈下拜,泣道:“多谢张知府为小女子报仇。”
张咏忙伸手扶起,道:“呀,青娘这是为何……”转念即猜到究竟,失声问道:“你本姓就是姓杨吗?莫非你就是郫县邢家的外孙女?”
那杨柳青当真便是郫县邢氏的外孙女。邢氏老夫妇和儿子邢童为江洋大盗勾平所杀,邢家长女邢曼本招婿杨在在家,因西川兵马捕盗使郭载上书称富人招赘是蜀地贫富不均的原因,宋太宗下诏禁止,杨氏夫妇被从邢氏户籍除名,被迫迁出了邢家。后又因《户绝法》规定而不得继承邢家丰厚遗产,最终贫困交加而死。
郭震亦大为震惊,道:“原来青娘就是杨在、邢曼夫妇之女,那郭载他……”望了张咏一眼,不敢说完。
任介虽知杨柳青只是因家道中落而沦落青楼,却也不知其具体来历,郫县邢氏灭门案当年轰动西川,忽听到她自承是邢氏之后,很是骇异。
郭震问道:“你也不知道吗?”
任介道:“呀,不知道,真的不知道。柳青从来不提以前之事,我也从来不问,怕她伤怀往事。”
杨柳青道:“多谢任郎,我确实不愿意提及家世及过往旧事。”抹了抹眼泪,道:“我外祖父全家遇害,官府十年未曾破案,甚至连凶手姓名、容貌都不得而知。小女子原以为今生报仇无望,将来死了也没有面目去见先人,不想张知府上任仅一日,便识破了勾平的僧人伪装,又将他所犯下的陈年旧案一一逼问了出来。小女子看到城门告示后,这才知道仇家是谁,当真感激不尽。”
又要下拜,张咏忙扶住她,道:“青娘不必多礼,这是我职责所在,不算什么。你也别再拜了,我最怕别人拜我。”
杨柳青这才请张咏上坐,命女使奉茶,又问道:“张知府深夜亲自前来,可是有事要问?但问无妨,只要青娘知道,一定如实相告。”
张咏道:“是关于主帅王继恩的。他入城后,应该召青娘陪侍过不少酒宴,宾客都是些什么人?”
杨柳青道:“大多数时候都是他手下的武官,也有僧道之类。”
张咏道:“嗯,王继恩喜欢跟方外之人结交,而今得宠的峨眉山僧茂贞便是他举荐的。”又问道,“可有本地豪族大家、乡绅之类?”
杨柳青道:“似乎没有。在我看来,郭公子是第一个。”
蜀地民众士人本就疏远朝廷,而这次王继恩入城后,纵部恣横肆虐,疯狂抢夺财物,连豪门大族也不放过,是以跟本地乡绅都交了恶。王氏自恃位高权重,又哪会将这些人放在眼里呢?
杨柳青又告道:“郭公子,王大将军对你很是重视,一入城就派了人去郭家寻你,说是寻到你后要设重宴款待你。在昨晚宴会之前,他已经好几次在其他宴会上提到你。”
张咏道:“这么说,刺客早就知道郭老弟会出现在军营宴会上了,他应该为此做了不少准备。”
郭震道:“但我这次回来只是临时起意,事先没有告诉任何人。刺客就算知道王大将军派了人寻我,也不可能预见到我出席军营宴会的准确日期。而且王大将军不是派人调查过么?刺客并不是他军营的军士,只是临时冒充军营伙夫混了进去。”
张咏笑道:“王继恩的调查,可不能太当真。如果承认刺客就是他军营的伙夫,他罪过可就更大了。我昨晚因有事着急离去,来不及详加调查。今日王继恩一早便特意派人到官署告知刺客非他军中人,而且称尸体有毒,已然烧掉,这分明是欲盖弥彰,怕我继续追查。不信的话,你再问问青娘,可有在之前的宴会上见过那伙夫军士?”
杨柳青虽然有所迟疑,仍然点了点头。
张咏续道:“在我看来,这刺客早知某日郭老弟会出现在军营宴会上,所以预先混进去做了伙夫军士。功夫不负有心人,他果然等到了你。只是人算不如天算,凑巧我听华阳县尉余乐说王继恩手下强行带走了你,担心对你不利,赶来军营搅局,没想到没搅成酒局,倒坏了刺客的好事。”
郭震道:“全仗张公机智敏捷,不然刺客只需用淬毒兵刃沾及我身,我就是死人一个了。”回想起那刺客炭黑般的脸,当真心有余悸。
张咏笑道:“职责所在,不算什么。”又问道:“青娘可还记得王继恩宴请前任成都知府郭载时的情形吗?”
杨柳青登时脸如死灰,颤声问道:“张知府……问这个做什么?”
第四章 行客多愁
武担山并不是真正的山峦,而是一处高数丈、广数亩的高地。传说春秋战国时期,武都有女嫁给古蜀国国主为妃,备受宠爱。后妃子去世,国主既不舍得爱妃归葬故乡,又要满足妃子入故土为安的遗愿,特派五丁即五名大力士到妃子故乡担土,营造起规模宏大的坟茔。此坟冢即为后世所称“武担山”,为成都著名典故,历来与“望帝啼鹃”齐名。
四簷寒雨滴秋声,醉起重挑背壁灯。
世事不穷身不定,令人閒忆虎谿僧。
帘幕萧萧竹院深,客怀孤寂伴灯吟。
无端一夜空阶雨,滴破思乡万里心。
——张咏《雨夜》二首
杨柳青听张咏问及前任成都知府郭载之事,当即脸色大变。郭震见状,登时心中一沉。他刚才知道杨柳青是杨在、邢曼夫妇之女后,便有些怀疑是她杀了郭载。
当年郭载任西川兵马捕盗使,不但未能履行职责擒捕连续作案的江洋大盗勾平,还以吹破牛皮的公告激怒了勾平,令其肆意张狂,犯下了邢氏灭门血案。也正是郭载上书禁止富人招赘,杨在、邢曼夫妇被迫迁出邢家,最终贫困而死。即便后事不过是郭载见识浅薄、朝廷政策失措,但就前事而言,郭载确实有极大的失职之过。可笑的是,这位西川兵马捕盗使捕盗不力,不久还因“功劳”升官,调离西川,再回到蜀地时,已是成都知府的身份。
从杨柳青的立场来看,她责怪郭载在任上不能尽职,诱发了邢氏灭门血案,这无可厚非。而当时勾平尚未被捕,十年前的血案依然没有任何线索,再见到郭载庸碌无能,一再升迁,依然位处知府高官,杨氏心中定然愈发有气。而以她果断的性格,也完全可能下定决心杀死郭载报复。
张咏见到杨柳青反应如此剧烈,奇道:“青娘为何惧怕至此?难道你以为我怀疑是你杀了郭载?”
杨柳青“啊”了一声,以极为古怪的表情看着张咏,随即低下头去,沉默不语。
任介忙奔过来护住爱人,道:“捉贼捉赃,捉奸捉双。张知府怀疑柳青杀人,可要拿出证据来。”
张咏不答,只悠然道:“我来成都时间尚短,却听到不少关于前任知府郭载之死的流言——有说他病死的;有说他自杀的;还有说他被大蜀军余党害死的;也有说他是主帅王继恩加害的;还有说他是被因禁止入赘而遭受财产损失的人杀死的。青娘觉得哪一条最有可能?”
杨柳青已然镇定了下来,道:“小女子的情况,表面符合最后一条,但实际情况更为复杂。我爹娘虽因户籍迁出邢家而不能继承遗产,但若当日他们仍然带我住在邢家,怕是也被那穷凶极恶的勾平一并杀了。我鄙夷郭载不假,不过我也很明白我的仇家是杀人凶手,而不是他,他只是又一个尸位素餐的朝廷官员,上不能匡主,下无以益民。可对于我们老百姓而言,所关心的不是什么国家大事,而是一日三餐,以及个人微不足道的情绪。我承认这十年来我很愤怒,但我心中所有的怒气都是冲着杀我外祖父全家的凶手。所以我特别感谢张知府,是你了结了十年前的旧案,让我焦躁的内心终于平静了下来。”
她说得极为诚恳,张咏深为动容,当即起身正告道:“我从一开始就没有怀疑过青娘你。我适才说那样一番话,别有缘由,稍后我会解释。”
杨柳青很是意外,道:“张知府一早便相信我跟郭知府之死无关?”
张咏笑道:“当然相信。青娘是聪明人,果真是你害了郭载,适才你就不会自表是邢家女儿后人。连任公子都不知道你的身世来历,你完全可以继续隐瞒下去。”
杨柳青想了想,道:“小女子倒没有想那么多,我全然不知张知府是为郭载而来。”又道:“知恩图报是做人之根本,就算真是我杀了郭载,我也一样会自表身份,好当面向张知府道谢。”
张咏极为惊异,叹道:“我终于知道青娘的过人之处了。来,青娘请坐,郭老弟、任公子你们二位也坐下。我大概能猜到青娘适才为什么会有那样大的反应,我也知道要让你说出实情,不但会令你为难,还可能令你自身陷入极大的危险中,那么我们今晚便不提这事了。来,我们四人今日聚在此处,也算有缘,一起喝一杯。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
杨柳青极是感动,哽咽着举起酒杯,道:“就请张知府说句祝酒词吧。”
张咏道:“嗯,就为了邢氏终得安宁。”举杯一饮而尽。又拍了拍任介肩头,道:“青娘是个好女子,你要好好待她。”便与郭震辞了出来。
郭震问道:“张公是不是愈发怀疑是王大将军杀了郭载郭知府?”
张咏点头道:“若非如此,怎能令杨柳青那样的女子闻言色变?我猜郭载一定握住了王继恩的把柄,多半就是白头翁那件事。他自以为能要挟王继恩,让对方为他向圣上求情,却不想反而带来了杀身之祸。”
忽听到背后有人叫道:“郭震!”却是任介追了出来。
郭震道:“你不用陪着青娘吗?”任介道:“她说想一个人静静,我就告辞出来了。”
走出几步,郭震又想起了什么,道:“任介,你替我送张公回官署,我去办点儿事。”
任介狐疑道:“这么晚了,你还有什么事?”忽然“啊”了一声,朝北边景宅望了一眼,忙道:“你去吧,去吧。”
然郭震并没有赶去武担山会见师妹,而是返回了芙蓉楼。杨柳青只穿着单薄衣衫,坐在庭院花架下独斟独钦。月光映照着她婀娜的身姿,愈发楚楚动人。她见郭震再度返回,倒也不惊讶,只问道:“张知府又派郭公子回来探我口风吗?”
郭震道:“张公既说了不提这事,又怎么会派我前来探风?是我自己要回来的。你杀了勾平,是也不是?”
杨柳青大为意外,问道:“勾平不是越狱逃走了吗?我倒是想杀他,可人都跑了,我如何能杀得了他?”
郭震道:“青娘是风月场上的人,演得一身好戏,可惜还是差了点火候。就算你不知道勾平已死、被人弃尸在十字街枯井中,你适才表白身份向张公答谢后,就该一再催促张公派人追捕勾平,如何半个字不提?”
杨柳青摇头道:“我完全不知道郭公子在说些什么。我今日心情不好,来,郭公子陪我喝上一杯。”亲手斟了一杯酒,奉了过来。
郭震接过酒杯,递到唇边时又缩回了手,冷笑道:“这酒里下了迷药,对不对?”顺手泼在石桌上,果然“嗤”的一声响,冒出一股白气来。
杨柳青面色一沉,霍然起身,怒道:“郭公子,你好生无礼,无端端地跑来我这里,说是我杀了勾平,现下还说我往酒里下药。你我喝的是同一壶酒,我若下药害你,不是连我自己也害了吗?”
郭震道:“这是九转鸳鸯壶,我曾见人用过,壶里装着两种酒,按住壶柄上的机关,便能控制倒出的是好酒还是药酒。”说罢拿起酒壶,掀开壶盖,果见壶身中装着两种酒,由曲形分格隔开。
杨柳青道:“郭公子果然有见识。那么你也该知道这里是妓院,药酒是常用的手段,所谓的‘药’,不过是你们男人喜欢的春药而已。”
郭震一时哽住,竟无话可驳,只得道:“青娘敢说你没有杀勾平吗?”
杨柳青道:“不错,勾平是我大仇人。可他犯案累累,既露了形貌,便已是死路一条。我若发现了他,该向官府报官领赏才对,为何要用私刑杀他?”
郭震道:“这便是关键所在,你杀勾平不是因为他是你的仇人,而是他发现了你的秘密,等于握住了你的把柄,你必须得杀他灭口。”
杨柳青道:“胡说八道,在官府贴出通缉告示前,我从来不知道勾平是谁。”
郭震道:“你是不知道勾平是谁,当他找上你的时候,你便认了出来,勾平就是之前你见过的僧人慧恩。他被官府通缉,既逃不出成都,又在城中难以容身,便赶来芙蓉楼,想用你的秘密要挟你收留他。但他不知道你就是邢氏后人,他来找你帮忙,等于主动将自己送上了砧板,任你宰割。”
杨柳青也不回答,只扬声叫道:“环儿,酒菜都凉了,收了吧。”
女使环儿应声而出,却不收拾残席,而是手持绳索,将郭震手足绑了起来。郭震欲起身抗拒,竟全身酸软,使不出丝毫力气,这才知道已经着了杨柳青的道,却不知她如何下的手。
二女合力将郭震拖到内室柱子边捆好。杨柳青交代了环儿几句,打发她出去,自己关好门窗,从榻下抽出一柄匕首,横在郭震颈中,喝问道:“说,你是怎么知道的?”
郭震道:“青娘想知道什么?”
杨柳青道:“你怎么知道是我杀了勾平?”
郭震道:“我刚才说了呀,青娘今晚的表演不够精彩,你该极力敦促张公追捕勾平,而不是表现出一副如释重负的样子。”
杨柳青道:“仅仅因为这一点吗?”
郭震道:“不全是。你如此坦然向张公道谢,表示仇人不再是你心结,能让你十年愤怒一朝平息,除非勾平死了。”
杨柳青道:“那么你怎么会知道是勾平自己来找我?”
郭震笑道:“这道理太简单了,勾平一早才在南城锦江边杀了华阳县狱狱长石颂,不久便在芙蓉楼被你所杀,不是他自己到北城找你,你哪能那么快找到他?”
当日勾平假扮僧人慧恩入城,不知如何竟来到芙蓉楼后巷,自门缝中窥测。杨柳青闻声出来察看时,狡诈的勾平反而谎称是郭震在偷窥。他一时不察,竟没有辩解。
郭震当时所不知道的是,勾平看到了后院中某些不该看到的事情,既然他默认他自己才是偷看者,这一危险便转嫁到了他身上。是以他离开芙蓉楼后不久便被人绑架,那些人应该都是杨柳青的同党,将他关押起来拷问,逼问他都知道些什么。
大概那些人搜去了郭震身上所有物件,杨柳青既从任介那里听过他不少事,多少也该知道著名的郭氏玉佩。她从玉佩认出了郭震身份,郭震这才逃脱了被酷刑反复逼供的命运。杨柳青又用迷药迷倒任介,将他锁在床榻上,造成其被劫持作为人质的假象,由此来威逼郭震就范。
以当时状况而论,杨柳青很容易地可以在任介不知情的状况下操控他,他几天不露面,旁人只以为他又去花天酒地了,不会起疑。而郭震不同,杨柳青不明其状况,担心杀了他或是长久关押他会引发不好的后果,而以任介及毒誓强迫郭震不将秘密泄露出去,是最好的法子。只是杨柳青不知道的是,郭震根本就没看见什么,也不知晓她任何秘密。
次日一早,勾平杀死华阳县狱狱长石颂后,见四处张贴着自己的图形告示,料想难以逃脱,又想到昨日所见芙蓉楼后院之事,遂赶来北城,找到杨柳青,以所见到的秘密要挟对方收留自己,或是助自己逃出城去。那时杨柳青应该已经知道勾平身份,见大仇人自己送上门来,大喜过望,当即假装应允,随即乘对方不备,连出两刀,杀了勾平。
既然勾平自己承认看到了后院勾当,杨柳青便知道郭震只是被诬陷,遂用药将任介唤醒,任其自由行动。
勾平被杀后,还有尸体处置问题。杨柳青本可以有更加稳妥的法子,譬如找个僻静地方掩埋起来,如此便难以被人发现。但以她的个性,一定不想让其他受害者以为勾平已经逃脱,从而耿耿于怀一生,为了让世人知道勾平已死,刻意选择了十字街枯井作为弃尸处。
当日半夜,杨柳青派同党将尸体运出芙蓉楼,运来十字街,丢入枯井中。武官乌忘我被杀,极可能是他看到了什么,一路跟来枯井,结果被杨柳青同党一并杀死灭口。
杨柳青听完郭震推测,很是惊讶,问道:“乌忘我也死了吗?”
郭震道:“青娘何必惺惺作态?我刚才进来时,特意向老鸨打听过,乌忘我被杀的当晚来过芙蓉楼,一直在楼厅边喝酒边等你,等了很久,结果你不肯见他,他只好悻悻走了。我猜他并未真的离开,而是一直在芙蓉楼四周徘徊,正好看到你同党运尸出去。”
杨柳青正色道:“明人不说暗话,郭公子前面推测的都不错,唯独乌忘我一节不对。我以我死去家人的名义向你保证,是我亲手杀了勾平,可我没有杀乌忘我。”
郭震道:“我没说是你本人杀了乌忘我,那是你同党……”
杨柳青斩钉截铁地道:“决计不是。”
郭震道:“就算你没有杀乌忘我,就算你杀勾平是他罪有应得,可你自己也是女儿家,怎能忍心做出这种伤天害理之事?”
他已经能肯定有官兵卷入贩卖人口案,宋军主帅王继恩多半是知情者,但仍需要借助本地人之力。然谈及王继恩与本地人的交际时,杨柳青却说宾客只有僧道之类。这不难证实,因而她没有必要撒谎。受害者卓梦娘曾提及关押之处偶尔能听到远钟声,再联系到杨柳青所言,郭震一度怀疑有不法僧人或道士参与其中。然当他从杨柳青的言行猜到是她杀了勾平后,蓦然会意过来,与官兵勾结贩卖人口的主谋,正是杨柳青本人。还有谁比她更为便利与王继恩结为同盟呢?她正是白头翁一党的首领人物。
当日郭震遭人绑架,尚不知缘由,只以为对方是白头翁一党,怕自己洞悉揭破他们贩卖人口的勾当,而今虽知是因他事,但能令江洋大盗勾平视为同类,足以托付性命,不是贩卖人口是什么?
而且那些绑架者和杨柳青都曾用迷药对付郭震,符合白头翁的作案特征,分明是同一伙人无疑了。他折返回来找杨柳青时,尚顾全任介的面子,想先问清楚真相再说。料想青楼人多眼杂之地,他自己又会些武功,不至于为杨柳青所制,不想不知不觉中便着了她的道。而今他既说出全部真相,是万难活命了。
不想杨柳青柳眉一竖,俏脸一沉,道:“我做什么伤天害理之事了?郭公子倒是说说看。”
郭震大为意外,怔了一怔,才问道:“不是你?”
杨柳青道:“什么不是我?今日郭公子不说清楚,别再想活着回去。”
郭震见她神情不似作伪,心道:“我已揭破杨柳青杀死勾平及勾平看到她行不法勾当的秘密,她自己也已经承认,我再斥责她几句,她应该是无所谓的反应,而不是如此恼怒。”又暗道:“杨柳青是个知恩图报的人,所以才自揭身份,向张知府道谢。若不是今日她自承是邢氏后人,我无论如何都想不到勾平是死在她手上。这样一个有担当的女子,真的会是白头翁一党的首领吗?”
杨柳青见郭震沉默不答,便又问道:“难道是勾平对你说了什么?他向我保证过,没有对任何人提起呀。”
郭震心中刚升起来的热度,立时又降低了下去,冷冷道:“勾平没对我说过什么。只是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娘子做了这么多坏事,可得自己小心些。”
杨柳青道:“奇了怪了,我生平还没做过一件不该做的事。看来我杨柳青在郭公子眼中就是个十恶不赦的坏女人,你倒说说看,这么多坏事都是些什么。”
郭震正欲直接揭破她贩卖人口的行径,女使环儿推门进来,告道:“人到了。这就送他上路吧。”
杨柳青玩弄手中的匕首,没有回答,只盯着郭震不放,显然还没有下定决心。
郭震问道:“青娘想杀我?”
杨柳青道:“并非非杀你不可,可杀了你也于我无损。”
郭震道:“青娘不是说你生平还没做过一件不该做的事吗?我又不是勾平,又没做过坏事,青娘以什么理由杀我?”
杨柳青一时沉吟不语。
环儿跺脚道:“这可不是心软的时候,不杀他,我们所有人便都暴露了。”
郭震道:“你以为杀了我,你们就不会暴露吗?我能看得出青娘今晚的异样,张知府何等人物,他会看不出来吗?”
杨柳青笑道:“这一点,我倒是很放心。就算张知府看出某些异样,也绝不会怀疑是我杀了勾平。他不是你郭公子,他没有看到勾平曾在我芙蓉楼后巷偷窥。”
环儿又催促道:“青娘快些动手,外面的人才好及时将尸体运出去。”
杨柳青道:“这姓郭的说得对,他没做什么坏事,我们没有杀他的理由。要不然跟上次一样,我们再逼他立个重誓?”转头问道:“郭公子,你意下如何?”
郭震默然不应,要他为了保全自己性命,发誓不揭破这伙儿万恶的白头翁一党的阴谋,他宁可去死。
环儿冷笑道:“他这种世家子弟的个性,我很清楚,决计不会将个人生死荣辱放在心上。当日能迫他立誓,是因为他以为我们捉了任公子。而今他既知道了一切,这一招也不再有用了。”
郭震知道今晚自己必死无疑,便昂然道:“你们杀我可以,我只求青娘一件事,那么我便死而无怨。”
杨柳青道:“你说。”郭震道:“请青娘不要再祸害任介,放他走吧。”
杨柳青怒道:“郭公子怀疑我在利用任郎?”
郭震道:“难道不是吗?如果青娘有一点爱惜他,会将他绑在床上,用他性命要挟我吗?”
杨柳青一张粉脸登时涨得通红,道:“我……”
外面有人叫了一声,又有人语声。环儿遂欲夺杨柳青手中匕首,道:“不能再等了!青娘不肯动手的话,我来。”
杨柳青忙道:“不要,还是我来动手。杀人不是好事,你年纪还小,别让血玷污了你。”走到郭震面前,正色告道:“郭公子,我并不想加害你,可是为了救更多的人,我不得不这么做。关于你求我的最后一件事,我也不能答应你。实话告诉你,我是真心喜欢任郎,所以我不会放他走的。”
郭震长叹一声,闭上双目,道:“动手吧。”
忽有一名黑衣女子疾步进来,叫道:“且慢动手。”
那女子身姿曼妙窈窕,一张脸却是丑陋得可怕,横七竖八布满了刀疤,似是利刃所划。
郭震大吃一惊,尽管难以相信眼前的事实,还是问了出来:“娘子……你……你是芳华吗?”
那女子果真便是当年名动西川的名妓芳华。她举手掩面,愧道:“我的脸成了这样,郭公子竟然还能认得出我。”
郭震道:“你……你还活着?你跟杨柳青她们是一伙?”
芳华点了点头,道:“是青娘救了我的命。”又婉言劝道:“郭公子,勾平杀死邢家三口,是青娘不共戴天的大仇人,本来就该死。你为何要为了这样一个人,苦苦纠缠青娘不放?”
郭震道:“娘子有所不知,我来找杨柳青理论,不是因为她杀了勾平,而是因为她做了许多伤天害理的坏事。”
他话音刚落,环儿便大笑起来,道:“这是我听过的最好笑的笑话了。青娘帮了那么多穷苦百姓,人人感恩戴德,可在这位郭公子口中,就成了伤天害理的坏事了。”
郭震本不欲直揭其事,万一芳华不知情,便会陷她于险境,见环儿如此浪荡,肆意嘲笑,登时怒气上冲,冷冷反问道:“你们勾结官兵,绑架少男少女,卖去外地牟取巨利,这还不叫坏事,世间可就再也没有坏事了。”
杨柳青满脸愕然,问道:“什么绑架少男少女?”
郭震道:“假以白头翁食人,暗行绑架之事,不是你们做的吗?”
杨柳青扬手重重扇了郭震一耳光,道:“放屁!别说我们没做过,若被我杨柳青知道是谁做的,我第一个杀了他。”
芳华忙道:“看来其中一定有误会。”解开郭震绳索,扶他到外堂坐下,问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郭公子如何会认为是青娘做了那些事?”
郭震道:“说来话长。我只问青娘一件事,那日勾平在芙蓉楼后门窥测,他看到了什么?”
杨柳青道:“莫非郭公子以为勾平看到了我正在绑架拐卖少女?哈,郭公子,你想象力实在太丰富了!”
芳华问道:“到底是什么缘由,会令郭公子这么想?”
郭震道:“我有我的理由。请青娘告诉我,勾平到底看到了什么?”
杨柳青有所犹豫,似是不愿意回答。
郭震冷笑道:“青娘不肯说,愈发可见你心中有鬼了。”
杨柳青正色道:“我不能告诉郭公子。我只能说,我们没有做伤天害理的事。”
忽听门边有人朗声道:“我来告诉郭公子。”
环儿迎上前叫道:“爹爹,你怎么来了?”
郭震不必转头,一听声音便知道来人是那当日拷问他的老者。
那老者径直走过来,道:“郭公子,我们又见面了。”
郭震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老者道:“实不相瞒,我姓徐名沛,以前是大蜀军枢密使,目下只是一介草民。”
郭震道:“啊,你是大蜀王李顺手下,那杨柳青也是大蜀军的人了。”
徐沛道:“不,我和我手下人以前加入过大蜀军,现下只是百姓。青娘从来就不是大蜀军的人,我们只是在宴会上见过几面。城破时,官兵大肆屠杀,是青娘好心收容了我们。我被她的侠义心肠感染,便随她一起帮助那些需要帮助的人。”
郭震道:“那么一定是有嫖客发现了你的真实身份,想要报官,你便与杨柳青一道杀了他,将尸体抬到后院,预备半夜弃尸,不巧正好被勾平窥见。”
徐沛道:“郭公子果然机智聪明,瞬间便能猜到究竟。不错,情形大致如此,不过还有一些细节需要郭公子知道。”
原来芙蓉楼有个常客,名叫韩迈,是个纨绔子弟,出手阔绰,挥金如土。杨柳青出面招待过他一次,但厌恶他的粗鄙及不学无术,之后他再来,便再也不肯见他。那日,韩迈来到芙蓉楼,指名要见杨柳青,不能如愿便大吵大闹,还打了小厮狗儿。老鸨不得已,请了杨柳青出来。杨柳青也不客气,将韩迈数落一番,明白地告诉他,他不是她的菜。
打发了韩迈后,杨柳青便回到自己院子,与徐沛等人议事。不想那韩迈并未离去,而是乘人不备,偷偷溜进了杨氏的院子,躲在窗外偷听。杨柳青等人所议无非是救济山区贫苦百姓,倒也没有其他,不惧被外人听到。偏偏韩家曾巴结奉承过大蜀李顺,韩迈也曾随父亲入宫城觐见,见过大蜀军主要头领人物。他自窗缝里往里偷窥时,意外认出了徐沛,大喜过望,当即转身往外跑,欲赶去报官,如此非但可以领赏,还能报复刚刚羞辱了他的杨柳青。
不想韩迈奔跑过急,摔倒在地,惊动了屋里的人。杨柳青出来查看时,韩迈指着她破口大骂,称她勾结反贼,窝藏大蜀余党,有十个脑袋也不够砍的。又大声呼叫,称有反贼在此。这时候,有人从门外赶进来,顺手用手中的铜壶头砸了韩迈一下,本意是要阻止他喊叫,不想那一下竟将韩迈打死了。
众人见闹出了人命,当即傻了眼。还是徐沛老道,问可有地方就地掩埋尸体。杨柳青居住的院落独处一角,很是幽静,但她不愿意所厌恶之人的尸体埋在自家院子里,便换了衣衫,自引着徐沛等人来到后院,将尸体埋在了那里。江洋大盗勾平所窥,正是杨柳青等人在掩埋尸体。
徐沛讲述完经过,又歉然道:“之前青娘相信了那假僧人勾平的话,以为郭公子你在窥探,我不能让青娘有事,遂派手下绕到后街,绑架了郭公子。若非青娘从郭公子身上的玉佩认出了你的身份,怕是会造成大错。”
郭震道:“只是一场误会,徐公不必放在心上。”又疑惑地望了杨柳青一眼。
徐沛会意过来,正色告道:“郭公子不必怀疑我会跟城外的大蜀中书令吴蕴里应外合,图谋陷城。不怕告诉郭公子,我虽然曾任大蜀枢密使,却对大蜀军相当失望。占据成都后,各位头领比官府官吏还要奢侈腐败。那时我便有退出之心,只是官兵大军围城,始终不得其便。”
杨柳青道:“郭公子,徐公是个大大正直的人,当初加入李顺大军,只是想为穷苦百姓做点事,不想却不是那么回事。郭公子也不必怀疑徐公诚意,之前我们赈济灾区的金钱财物,有一大半是徐公带来的。”
徐沛忙道:“那些财物其实也不是我个人所有,是大蜀军均贫富均来的部分财产,我不过是做个顺水人情,还之于民罢了。”
郭震这才释然,道:“徐公不为名利所诱,当真难得。”
徐沛“嘿嘿”几声,道:“实在惭愧,不提也罢。”
杨柳青问道:“郭公子适才说,那白头翁食人的谣言是有人故意放出来的幌子,被吃掉的少男少女其实还活着,只是被人贩子绑架了,果真真有其事吗?呀,我非得找出这个白头翁,将他千刀万剐。”
她自身尚处在困境,丝毫不问郭震对待自己的态度,却先关注询问白头翁一案,足见其品性为人。
郭震道:“实在抱歉,我之所以会误会青娘就是那白头翁,是因为徐公派人绑我时时机不巧。”大致说了无意中救了卓梦娘一事。
杨柳青道:“换作我是郭公子,我也会认为绑我的是白头翁一党。实在抱歉,全是一场误会。来,郭公子,我敬你一杯酒,权当赔罪。”又笑道:“放心,这是好酒,没有下药。”
郭震道:“以目下局面,青娘若还想对付我,根本无须再用药酒。”接过酒杯,仰头一饮而尽。
杨柳青道:“那好,我们就算讲和了。郭公子,你预备如何追查那白头翁?我愿助你一臂之力。”
郭震不及回答,徐沛忙道:“这件案子牵涉不小,还是交由官府处置比较好。况且新来的张知府人似乎不错,一到任便将王继恩抓的所谓‘反贼乱民’全数放了,还张榜告示,宣称即便加入过大蜀军,只要肯重新为宋民,便会前事不究。而今张知府得郭公子襄助,更是如虎添翼,如何还用得上我们这些草民帮忙。”
杨柳青本迫不及待地要跟郭震一道去捉那白头翁,但见徐沛连使眼色,只好道:“那好吧。不过若是有用得着我们的地方,郭公子但说无妨。”
郭震道:“多谢。”
徐沛问道:“郭公子既是自己单独返回,那么张知府应该暂时还未想到是青娘杀死勾平了?”
郭震道:“应该想不到,因为确实如青娘所言,张知府不知勾平曾窥见芙蓉楼后院埋尸一事。不过张知府为人宽厚豪放,行事不拘一格,从不因小失大,即便知道是青娘杀了勾平,应该也不会追究。”又大致说了武官乌忘我被杀,张咏坚持以其畏罪自杀结案一事。
乌忘我一案尚未公布,众人均是第一次听说。环儿脱口赞道:“这位张知府非但不官官相护,还着意针对那些狗官兵,当真是个好官。”
徐沛神色却陡然严肃起来,与杨柳青低声商议几句,这才问道:“张知府虽已结案,但据郭公子所知,官府可有嫌疑凶手?”
他斟词酌句,刻意问了这么一句,当然是因为勾平与乌忘我弃尸在同一口枯井中,他惧怕官府会由此追踪到芙蓉楼。
郭震道:“当然有,是我好友王昌懿。”
环儿道:“是了,乌忘我曾带兵闯入成都首富王家,还出手打伤了王昌懿王公子,这是人尽皆知的事。现下乌忘我死了,谁都不信一贯骄横的武官会畏罪自杀,难怪王公子会成为首要嫌疑人。”
郭震道:“在我看来,不独华阳县尉这样认为,就连张知府本人也是这样想,各位大可以放心。”
但徐沛仍难以释怀。乌忘我那晚来过芙蓉楼,赖了很久才走,他的意外被杀,只有两种可能:
一是正如郭震之前所言,他当晚离开芙蓉楼后,并没有走远,而是在附近胡乱转悠,凑巧看到了徐沛派手下自后门运走勾平尸首。他出于某种目的,没有声张,一路跟踪到十字街枯井。等徐沛手下人弃尸枯井离开后,他便探头往里探望,想弄清楚死尸到底是谁。这时候,一直暗中跟踪乌忘我的人出现了,他自背后叫喊了一声,等乌忘我惊然回身时,便将其一刀杀死。
二是乌忘我并没有看到芙蓉楼后巷运尸一事,他离开芙蓉楼后便欲回军营,结果被跟踪之人盯上,乘其不备,将其杀死。凶手再设法将尸体运来十字街,丢弃在枯井中。
军营在城市中央,芙蓉楼在北城,两者相距二三里,不算太远。而十字街枯井则位于东城,与军营、芙蓉楼均相距七八里。而且枯井虽然是井,却是地处十字交通要道,只要天一亮,不可能不被人发现尸体。凶手不会不知道这一点,他既然不惧怕官府发现乌忘我尸体,为何还要不嫌麻烦将其由北城运到东城呢?
综合比较而论,第一种可能最大,是乌忘我先发现了芙蓉楼的秘密,自行跟来十字街枯井边,然后才被凶手所杀。
郭震叹道:“官府验尸时我也在场,本来有些细节我不该说出来,但各位也算是与乌忘我一案密切相关,我便破一次例。”便告知乌忘我是在枯井边被杀,甚至人掉入井中时还活着。
如此,便愈发给杨柳青等人带来了深重的忧虑。乌忘我既看到了徐沛手下往外运尸,凶手一直跟在乌氏身后,如何会看不见呢?他一定也知道了芙蓉楼的秘密,之所以没有张扬,只是因为他一旦揭露此事,便会暴露他自己是杀死乌忘我的凶手。
凶手会不会跟勾平一样,看在眼中,隐忍不发,但却会在日后某天寻上门来,要挟杨柳青等人为其做事?
更有甚者,他会不会采取匿名告状的方式,揭破芙蓉楼的秘密?甚至干脆将乌忘我之死嫁祸给徐沛手下,一旦宋军主帅王继恩听到风声,那么便等于是芙蓉楼的灭顶之灾了。
杨柳青问道:“郭公子,目下情况紧急,还望你说实话,当真是王昌懿王公子派人下手杀了吗?”
郭震苦笑道:“若是昌懿派人所为,倒是好了。无论他手下见到什么,都不会再张扬出去。可惜偏偏不是。”
杨柳青道:“那么郭公子想到可能是谁所为?”
郭震摇头道:“想不到。不过伤口干净利落,应该是个会家子。”
环儿道:“这城中二三十万人,我敢说一大半被乌忘我抢掠过,恨其入骨,想杀他的人实在太多。”
杨柳青道:“凶手虽然是为民除害,可他也看到了芙蓉楼的秘密,也许会跟之前郭公子一样误会我们在做见不得人的事。徐公,现下情况不明,为防意外,你先带人避一避。”
郭震见对方已有应对之策,不便参与其中,便起身告辞,又道:“青娘的秘密,就是我的秘密,我一定不会说出去,包括任介,诸位大可放心。”
杨柳青道:“郭公子是守信之人,我信得过。”
环儿道:“郭公子,有样东西还给你。”从房中取出来一柄兵器,递将过来,正是郭震之前藏在靴筒中的护身短刀。
徐沛奇道:“我早让人将所有物事还给郭公子,如何短刀还在你这里?”
环儿笑道:“我那时以为郭公子是对头,又见这把刀精巧可爱,所以想私下留作纪念。”
徐沛道:“胡闹。”又歉然道:“小女无知,我替她向郭公子赔罪。”
郭震道:“不要紧,反正也都是误会。我看得出环儿喜欢这把刀,不过此刀是我亡妻所赠,不方便转送他人,实在抱歉。”将短刀插好,拱手辞出。
芳华追将出来,叫道:“芳华有一事,想烦请郭公子帮忙。”
郭震忙道:“娘子是我师兄杜龄未过门的妻子,等于是我嫂嫂,有话尽管说。”
芳华道:“还望郭公子能帮忙找出那杀死乌忘我的人,如此青娘他们才能安心。”
郭震道:“娘子嘱托,我自当尽力而为。”微有迟疑,仍然问道,“是谁将娘子害成这样?”
芳华很是平静,道:“没有人害我,是我自己划伤的。”叹了口气,道:“那日我上吊自杀,其实未死,私下为青娘所救。她将我藏了起来,不令我露面,说是等风声过去,再送我与杜郎团聚。我便静心等待,可等来的只是杜郎跳江自杀的消息。是我这副容貌害了他,我便自己拿刀划伤了脸,从此丑陋不堪,再也不会有男子看我第二眼。”
郭震大为震动,一时难以措词安慰,便问道:“娘子可想离开这里,过平平静静的生活?我可以设法安排。”
芳华摇头道:“多谢郭公子好意。不过我的心早随杜郎而去,平静的生活也好,苦难的生活也好,对我没什么分别。我留在这里,还能跟青娘一道帮助那些灾民,勉强算是做了点好事,也算是为杜郎和我积福。”
郭震道:“那样也好。娘子多多保重,改日我再来看你。”
离开芙蓉楼后,忽听到远笛声传来。万籁俱寂,明月净空,玉漏沉沉,楼阁玲珑。夜笛最容易激荡起人们隐藏在心底深处的眷眷情怀,连豪迈飘逸的唐代诗仙李白亦不能例外,有云《春夜洛城闻笛》诗云:“谁家玉笛暗飞声,散入春风满洛城。此夜曲中闻折柳,何人不起故园情?”
那一缕笛音且清且远。其声涤然,深微缠绵,曲如泉流,隐显如泣,轻绪柔丝,珠喉细语,无以过之。郭震一时有所感怀,竟没有再回孙家,而是往武担山而来。
武担山并不是真正的山峦,而是一处高数丈、广数亩的高地,但其历史悠久,蕴含着古老的传说与凄美的故事。传说春秋战国时期,武都有女嫁给古蜀国国主为妃,备受宠爱。后妃子因水土不服而去世,国主既不舍得爱妃归葬故乡,又要满足妃子入故土为安的遗愿,特派五丁即五名大力士到妃子故乡担土,营造起规模宏大的坟茔。此坟冢即为后世所称“武担山”,为成都著名典故,历来与“望帝啼鹃”齐名。因为地位非凡,三国时刘备即帝位时,也选择在林木苍翠的武担山行登基大典。
南北朝时,梁武帝萧衍之子萧纪出任益州刺史,于武担山“发掘得玉石棺,中有美女,容貌如生,体如冰,掩之而建寺其上”。武担山寺自建寺之日起,便因与玉棺美女关联而名声大噪,号称“鸡林俊赏,萧萧鹫岭之居;鹿苑仙谈,亹亹龙宫之偈”。
寺外更立有巨石,径五尺,厚五寸,莹澈可鉴,名为“石镜”,传闻是蜀主爱妃墓顶立石。唐王勃曾盛赞武担山及石镜云:“冈峦隐隐,化为阇窟之峰;松柏苍苍,即入祗园之树。引星垣于沓嶂,下布金沙;栖日观于长崖,傍临石镜。”诗圣杜甫亦有“独有伤心石,埋轮月宇间”之句吟咏石镜,睹物生情,溢于言表。中唐才女薛涛则有“侬心犹道青春在,羞看飞蓬石镜中”诗句,慨叹流年似水,身世飘零。
这一带风光秀丽,名宅甚多,如山南有西汉文学大家扬雄故宅,而今已成为成都县署所在。
月光清亮皎洁,月色下的万物显得格外轻灵笼。郭震一口气来到山顶,却不由得愣住——石镜柳树旁有佳人手执长笛,倚树而立,正是他自幼倾心相恋的师妹景倩。月正凄迷,人犹怅惘。美人虹影,下缀虬幡。少女风吟,遥喧凤铎。
几年前,他便是在这里与她分手,悲风桡林,零泪沾衣。几年离索,重逢故地,一怀愁绪。
景倩听到动静,不经意地转过头来,随即“啊”了一声,如石柱般呆在了那里。郭震轻喟一声,脱下外袍,走过去轻轻披在景倩身上,告道:“风寒露重,师妹当心身子,不要着凉才好。”
景倩默默握紧衣衫,仰起头来,似在望月,却有大颗大颗的泪珠自眼角滚落了下来。
长久以来试图忘记的记忆之门再度哗然打开。她曾经认真思虑过这个问题,到底是应该忘了他,还是一辈子记得他。虽然选择的答案是前者,她却发现自己永远不可能将他从自己的人生中剔除出去。曼妙美好的相知相惜,毫无征兆的决绝背叛,交相割裂着她,令她的生命一片支离破碎。伤痛是如此刻骨铭心,她甚至觉得分手就发生在昨日。再见到他时,心口仍然会有蚁噬般的疼痛。
郭震沉默许久,终于讪讪开了口,打破了难堪的沉默,道:“实在抱歉,是我不好,我不该再来这里。”想要转身离开,却还是狠不下心,又道:“师妹,夜色已深,我这就送你回去吧。”习惯性地伸手去扶,待触到景倩身子,又如火烫般缩了回来。
景倩便将衣衫还给了他,一言不发地往山下走去。二人一前一后,走了几里地,竟没有再说一句话。
到了景宅门口,有仆人提灯迎出。郭震道:“多谢师妹惠赐人参,大恩不敢言谢。”深深行了一礼。
景倩忽问道:“你怎么做到的?”
郭震一愣,问道:“什么?”
景倩道:“当年你我山盟海誓,不分彼此,你转身便决然离开了我,伤透了我的心。事情过去这么久,我始终走不出伤痛的影子。你是怎么做到的?为何你看起来就跟没事人一般?”
郭震料不到一向娴雅文静的师妹会问出这样一番话来,见她满脸通红,目光炯炯地紧盯?着自己,料想是下了很大决心才鼓足了勇气。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只得道:“师妹,我有负于你,你打我也好,骂我也好,只是切莫再记挂前事,更不要以我为念。”
景倩道:“所以我才问你是怎么做到的。”
郭震便指着天上的月亮道:“即使你再痛不欲生,月色还是一样照耀大地。世事多变,人生无常,芸芸众生,各归其根,最终你也会如此,又何必在意以往那些旧事?”
景倩大为气愤,扬手打了郭震一巴掌,随即双手捂紧脸颊,转身跑进门去。
郭震怔了很久,直到景宅大门关上,这才转身离开。
月色照耀大地,无论今朝往昔。过去的岁月,不能回头,就让它消融在静谧的月光中。悲苦自心头而生,就让它于心头沉淀。
踩着一路忧伤的月色,郭震闷闷不乐地回到孙府,孙辟、李畋、任介、王昌懿几人尚聚在厅中,尚未就寝,坐在灯下商议着什么。
孙辟见到郭震进来,忙道:“这么晚才回来,可有什么收获?见到景倩了吗?”郭震道:“嗯,见到了。”
孙辟见他不愿意多提,忙告道:“对了,你未婚大舅子今晚来找过你。”
郭震莫名其妙,道:“什么未婚大舅子?”
孙辟道:“就是你以前未婚妻子杨茕的兄长杨烈呀。他大概听说你回来了,就来我家找你。不过他说也没什么事,就是路过,顺便打个招呼。”
郭震虽最终逃婚未能娶杨茕为妻,却与杨烈交情不错,道:“改日我再去万里桥找他。”又问道:“你们几个怎么都在这里?”
王昌懿道:“听说张知府把白头翁案交给了你,我们一起帮你破案呀。不早日抓住那个白头翁,我心中愤愤难平。”
李畋道:“这是我们几个想出来的有钟响的寺庙、道观,预备明日开始一一寻访。你可还有别的线索?”
郭震道:“目下看来,这是最好的线索。”又问道:“为何只列了城外的寺观?”
王昌懿道:“我们几个连夜看过以前的旧卷宗,不算全,很多都在战火中丢失或是焚毁了,但也有几起失踪案符合这白头翁的作案特性,都是发生在郊外乡下。”
郭震道:“这么说,白头翁最开始作案,是在郊外。”
王昌懿点点头,道:“所以我们认为那囚禁之地在城中的可能性很小。”
郭震道:“只是这名单仍然太长了些。”
孙辟笑道:“当然不止出动我们这几个人,昌懿也会调派最心腹的手下来帮忙。一人一天跑一处,不到十日便跑完了。”
郭震道:“但根据卓梦娘的证词,受害者都已经被运出蜀地售卖,而今白头翁一党也不敢继续再作案,怕是极难找到线索。我的意思是,卓梦酿听到的本来就是远钟声,也就是说,囚禁她的地方隔寺庙尚有一定距离。就算我们人到了对的寺庙,大概也不会发现什么,最终还是无功而返。”
任介忙道:“你和张知府今晚不是特意去芙蓉楼问过王继恩有哪些酒肉朋友吗?柳青既说宾客中有僧有道,或许内中有人跟白头翁勾结也说不准。不如我明日一早去找她要一份名单,再与这份寺观名单比照,不就容易多了?”
郭震道:“不错,白头翁是本地人,官兵是朝廷临时派来的平叛大军,两不相干,二者要勾结上,一定需要一个中间人。任介的建议是个好法子,实在太妙了!”
孙辟笑道:“任介这小子脑子也有开窍的时候。”
任介道:“你们别笑我,我平日不是不开窍,只是对事不上心。”
孙辟笑道:“我说的就是这个意思,杨柳青说的话,你最上心不过,所以才发现了我们都没有找到的线索。”
郭震因任介在座,不便提那韩迈其实不是白头翁受害者,而是埋尸在了芙蓉楼后院。
几人又议过一回,决定等任介明日拿回名单后再行动。之后李畋、任介、王昌懿各回其家,郭震依然留在孙府。
孙辟等到再无旁人在场,这才问道:“今晚与景倩相会得如何?”郭震道:“不怎么好。”
孙辟道:“怎么个不好法?”郭震道:“总之就是不好。对了,明日我不能跟你们一道排查寺观,我得去趟华阳县署,赶在下葬前再看一下乌忘我的尸首。”
孙辟奇道:“为什么你格外关注这个烂人的死因?”
郭震便大致说了杨柳青之事。
孙辟道:“呀,你说的杨柳青那些人私自赈济山区穷苦百姓的事,我曾听佃户提过。他妻家在山区,连年遭灾,穷困不堪,那里的人连像样的衣服都没有一件,没法出门。后来突然有个年轻美貌的女子率人给他们送去衣服粮食等物,内中还有个脸上满是伤疤的丑妇人。不过根据佃户的说法,她有最丑陋的面孔,却有最善良的心灵。”
郭震道:“那妇人一定就是芳华了。”
孙辟道:“而且那些人做了大善事,不肯留下姓名。灾民还是从旁人的称呼中,才知道领头女子姓杨,原来就是杨柳青。一个风尘女子,能有此壮举,实在太可佩了!我们一直觉得任介是个呆子,看看他这眼光,太厉害了!”
连声惊叹,又笑道:“郭震你小子可谓命大,跟杨柳青几番交手,差点死在了她手里,也算是不打不相识了。”又问道:“芳华当真自己毁容了吗?”
郭震道:“嗯,不过她看起来相当平静,似乎根本不在意自己容貌如何。”
孙辟道:“你既答应了芳华,当然要竭尽全力。可乌忘我已以畏罪自杀结案,你又要如何查起?如何向张知府交代?”
郭震道:“张知府表面坚称乌忘我是畏罪自杀,但心中却怀疑凶手是昌懿所派。他不是武断之人,一定有什么凭据才会这么想,我打算直接问他。”
孙辟讶然道:“张知府的凭据可是指向昌懿,你如此不是等于将矛头引向昌懿吗?难道你也怀疑昌懿?”
郭震摇头道:“我从来没有怀疑过昌懿,也丝毫不怀疑张知府的眼光。但他的立场和角度都跟我们不一样,或许张知府认为昌懿可疑的线索,在我看来是别人可疑。”
孙辟道:“总之你心里有数就好。”
郭震道:“杨柳青还有芳华这件事,暂时不要告诉别人,尤其不能让任介知道。”
孙辟道:“好。不过为什么不让任介知道这些?杨柳青做了这么多善事,他知道了只会更爱她呀。”
郭震道:“一是杨柳青不愿意旁人知道她暗中所做之事,二是任介喜欢的只是杨柳青的一面。另外一面,除了赈济帮助贫苦百姓外,她还杀了勾平,与曾经的大蜀军枢密使过往甚密,这些任介都能接受吗?”
之后二人无话,就此安歇。
郭震接连奔波,颇为疲累,次日日上三竿才醒。等他起身时,孙辟已赶去王昌懿家中与任介等人会面去了,他便自己往华阳县署而来。在县署门口正好遇到华阳县尉余乐,遂招呼了一声。
余乐脸色看起来很难看,问道:“郭公子是来寻张知府的吗?不巧得很,王大将军正跟张知府吵架,大闹公堂呢。郭公子还是等等再进去,免得撞到刀口上。”
郭震奇道:“王大将军来找张知府闹事?难道是乌忘我一案又起了风波,王大将军认为另有凶手,不肯以畏罪自杀结案?”
余乐道:“虽然乌忘我一案确实可疑,不过王大将军不是因为这个跟张知府闹。郭公子可还记得我跟你说过,张知府到任当晚,即调动成都府及成都、华阳两县全部人手去办公事吗?王大将军闹的就是这件事。”
原来当晚张咏出动成都府及成都、华阳二县全部人马,并不是郭震所想布下罗网围捕白头翁之类,而是以成都最高长官的名义,将北城几大库仓囤积的军中粮草尽数没收,连夜运入了府库。之后张咏自己亲自掌管府库钥匙,不令人动一分一毫。大宦官王继恩虽手握重兵,位高权重,却要养兵吃饭,撑不过两日,便不得不屈尊来找张咏要粮。
张咏答道:“要钱有,要粮没有。”命属下取出府库金钱,尽数交给王继恩。
王继恩虽贪婪好财,但此时也知道填饱肚子比收敛财物更为重要,满口只索要粮草,为此大闹不休。
郭震听了很是费解,问道:“军中没有了口粮,兵士哪有力气打仗?张知府这么做,到底是为了什么?是要要挟王继恩答应什么条件吗?”
余乐摇头道:“我也不知道。张知府心意高深莫测,谁知道他到底怎么想的。”
郭震好奇,便欲进去看看究竟。余乐一把拉住他,道:“郭公子该看得出来,乌忘我决计不是自杀,而是被杀,难道你不想知道真相吗?”
郭震道:“县尉君到底想说什么?”
余乐道:“本来我希望郭公子能跟我联手,一起查明真相,但我见你此时神色,料想你也不会同意,我只好独自行动了。”又道,“本来郭公子跟我心目中最大的嫌疑人是好朋友,这话我不该对你说,但料想以郭公子为人,也不会做出那种挑拨离间的勾当来。”
郭震道:“当然,县尉君只是就事论事而已,换作我是你,也一定会认为王昌懿是首要嫌疑人。”又问道,“县尉君可有向张知府请求重新调查乌忘我一案?”
余乐点了点头,道:“张知府非但不同意,还斥责我没有大局观,说蜀地不比别处,不能拘泥于法。”顿了顿,又道:“那边是案子疑点重重,非要以畏罪自杀结案。这边是胥吏当值时偷偷溜回家一趟,便被张知府亲自斩下了首级。这样的父母官,我还从未见过。”越说越是气愤,一时露出极度失望的神情来,不愿意再谈及此事,拱拱手自去了。
郭震便径直朝里走去,差役知道他是新知府眼前的红人,也不拦他。
到大堂前时,果听到宋军主帅王继恩扯着尖细的嗓门怒道:“张咏,你别太过分了!你一到任,就派人连夜把库仓粮草夺走,别说你不知道,这是成都知县吴举亲口告诉我的。”
张咏道:“呀,吴举不是我的属官吗,何时要向王大将军你回报政务了?”仍坚称没有多的余粮,又道:“王大将军,劳烦您老家人自己看看四周,我是成都知府,官秩不在你之下,可是比你穷多了。你有金碧辉煌的豪华军帐,还能办得起酒宴。而我自上任以来,连个正式办公地方都没有,只能暂借华阳县署办公,住也是借住在隔壁的大圣慈寺。我这知府穷成这样,王大将军不主动赈济倒也罢了,如何还好意思向我伸手要粮?”
王继恩道:“本帅不是找张知府要粮,只是要索回被你夺走的粮食。”
张咏正色告道:“要粮没有,王大将军只能自己想办法。成都城外不少州县尚为李顺余党所据,多屯有粮草。王大将军何不用取走的这些金钱,用以厚赏部属,再激励众军出城杀贼,如此人人争相向前,平蜀指日可待,粮草亦唾手可得。”
王继恩愈发恼怒,道:“原来张知府早有预谋。何时挥军出城杀敌,本帅自有决断,张知府竟然使出这样的手段来干涉军中事务!本帅非得到圣上面前告你一状不可。”
张咏笑道:“那好啊。最好一并写上王大将军宴请郭震时,有李顺余党混入军营行刺,差点杀了圣上点名要找的人。”
王继恩登时哑口无言,无以应对。
张咏笑道:“若是王大将军就此将李顺余党一举剿平,那便是不世大功,再无人能与大将军你争锋了。”
王继恩任宋太祖内侍行首便与张咏相识,知道其人身兼文人士大夫和江湖侠客双重气质,行事不拘一格,刚猛果决,是个不好惹的人物。他来这里吵闹了半天,嗓子都冒烟了,也没弄到一粒粮食,只得暂时咽下一口气,勉强同意了张咏的建议。
张咏笑道:“待到王大将军凯旋之日,张咏将亲自到军中道贺,好一阅我军雄风。”
王继恩哼了一声,拂袖而去。其扈从武将张嶙忙向张咏行了个礼,道:“叨扰了,告辞。”
张咏忙叫住张嶙,问道:“你一直是乌忘我的副手,可知道他除了抢掠商民财物外,还犯下哪些不法之事?”
张嶙忙躬身答道:“下官不知。下官跟乌将军私人关系并不紧密,每每他外出公干,都是下官留在营中替他掩护。”
张咏哈哈大笑,道:“乌忘.99lib?我是你们王大将军的心腹,他做了什么事,王大将军不可能不知道,还需要你打掩护吗?”
张嶙犹豫了一下,便说了实话:“本年五月攻打李顺时,下官最先破城登楼,立下了首功。王大将军却将功劳算在乌将军头上,说乌将军才是一军主将,理该如此。我心有不服,当面争了几句。自那以后,乌将军就处处打压我,不再拿我当亲信看待,他自己的事,基本上不会让下官参与。”
张咏道:“原来如此。你先跟王大将军回去,若是将来想起了什么,再来告诉我。”
之后王继恩被迫号令宋军出城作战,主要目的不是立功,而是要夺取军中所需粮草。为了争一口饭吃,素来士气不振的宋军将士人人争先,大败大蜀余部中书令吴蕴一部。吴蕴遂退走川东,与另一部张余会合,成都一带由此而定。此为后话。
郭震在堂外听到张咏劝王继恩出城争战夺取大蜀军粮草时,便已知其之前夺粮用意,一时为其深远智识钦佩不已。
张咏早看到了郭震,等送走王继恩,这才朝他招手,笑道:“我正要派人去找郭老弟,你便自己到了,我与郭老弟算不算心有灵犀?”
郭震道:“我也有事要找张公。张公是父母官,请先说。”
张咏道:“你如何看待昨晚杨柳青的反应?我猜王继恩宴请前任知府郭载当晚,一定发生了不同寻常的事,只是她畏惧王继恩势力,不敢说出来。”
郭震本来也这样认为,但自昨晚了解到杨柳青真正为人后,绝难相信她会选择庇护王继恩,而向恩人张咏隐瞒。她之所以不说出真相,一定有什么特别的理由,而不是畏惧王继恩势力之类。
张咏察觉到异样,问道:“怎么,郭老弟认为不是这样?”
郭震忙道:“不是,我也觉得杨柳青有所隐瞒。”
张咏道:“昨晚我有意提及关于郭载死因的流言,唯独到第四条是王继恩加害了郭载时,她眉毛明显上挑了一下,愈发能证明这一点了。”
郭震问道:“张公打算如何做?”
张咏道:“当然是什么都不做。郭老弟可知道王继恩手握二十万大军?又是两任皇帝心腹,在朝中肆无忌惮惯了,一旦逼急了他,他可是什么事都能做得出来,之后还能任意捏造理由上报。他是当今圣上最信任的心腹,圣上也只会相信他的话。”
郭震一时沉默,君权至上,皇帝的喜好往往能很大地决定臣子的仕途命运。又问道:“张公的意思,是要连白头翁食人案一并停止调查吗?”
张咏道:“白头翁案要继续调查,这个案子性质跟郭载案不一样。但是你也不能打草惊蛇,千万不能让王继恩察觉我们在怀疑他。”
郭震道:“是。”
张咏沉吟半晌,又慢悠悠地道:“我在想,郭老弟和你的好朋友能否想到什么好法子治治王继恩,最好是能将他赶出西川。”
王继恩自入蜀地,处处独断专行。先锋大将马知节轻其不知兵事,不肯主动依顺。王继恩便尽收其军,只给马知节三百名老弱士兵,派他应战大蜀军十万大军。全仗马知节本人勇猛无敌,从早晨杀到黄昏,最终横槊突围而出,招来援兵,竟由此击溃十万农民军。然王继恩之睚眦必报、不顾大局秉性由此可见。张咏到任成都后,实施了不少针对王继恩的举措。王继恩表面相安无事,实则已怨恨在心。其人曾前后为两代皇帝心腹,极近权力中枢,骄横暴虐惯了,而今更是手握二十万军队,必会设法报复。张咏料及此节,又顾虑王继恩手握重兵,担心其一旦发难,后果不堪设想,不免忧心忡忡。
郭震倒是能理解张咏的心境,但亦无良策,只道:“张公智谋过人,为我生平仅见。您老人家都没有计谋对付王继恩,我们几个后学晚进,能有什么好法子?”
张咏道:“嗯,这个话题就到此为止。”又问道:“郭老弟来找我,是为了什么事?”
郭震道:“关于乌忘我一案,我知道张公其实怀疑我朋友王昌懿,我想问问为什么。”
张咏道:“是王昌懿叫你来问我的吗?”郭震忙道:“不是,是我自己想问的。”
张咏道:“此案已经了结,今日之内便会张榜公布,公开声讨乌忘我罪恶。郭老弟为何如此在意?”
郭震道:“我有我的理由,但之后我的任何行为都不会影响官方定谳。”
张咏笑道:“我不能告诉你,我也有我的理由。事实是,乌忘我是畏罪自杀而死,现下是这个结论,将来也是。”
郭震大奇,然张咏已然起身,转入后堂去了。他只得怏怏出堂,正好遇到一名脸熟的官吏,便问道:“乌忘我的尸体还在县署吗?”
那官吏姓古名冰,任成都府录事参军,告道:“已经枭下首级示众,尸体则拖到城外乱坟岗焚化了。”
郭震道:“官府办事何时变得这般快手了?”
古冰笑道:“新知府这般厉害,谁敢怠慢?我那晚懒得起床,没有参加运粮,便差点被免了职。”
张咏到任当日,召集所有人手半夜出去公干。古冰也是文人出身,曾在京师大理寺任职,十分自傲,未曾理会。次日张咏命人带话,要求古冰自行辞职。古冰不得不递上辞呈,并在末尾附诗道:“秋光却似宦情薄,山色不如归兴浓。”张咏阅后大为赞赏,连声道:“衙门僚友有诗人而不知,是我疏忽。”不但退回了古冰辞呈,还邀与对饮,当面谢罪,日后更是向朝廷大力举荐。
古冰因为善诗而扭转了命运,另一名小吏董维就没那么运气了。他当值时偷偷溜回家办私事,张咏追问时还百般抵赖,惹怒了知府,被判以带枷之刑,但仍令他照常办公。董维自恃资格老,叫嚣道:“戴上木枷容易,要想摘下它可就没那么容易了!”言外之意,不满张咏所判,有纠缠到底的意思。张咏在堂上听到,愤然道:“解脱能有什么难的?”走下堂来,拔出宝剑,亲手斩下了小吏的首级。
郭震听了古冰叙述,这才知道适才华阳县尉余乐愤愤难平的除了乌忘我一案外,还有小吏董维被杀一事,不禁有些骇然,问道:“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古冰道:“郭公子是问张知府斩杀董维一事吗?就在今早。”又道:“而今衙门风气肃整,我尚有公务在身,不能跟郭公子多聊。”拱拱手自去了。
出来县署,郭震一时不知该往何处去找乌忘我一案的线索。忽见到路人成群结队,往北而去,似是出了大事,忙上前拦住一人,打听究竟。
那路人道:“公子手里可有王记店铺的交子?”
郭震尚不知情,问道:“交子是什么?”
那路人道:“比如公子事先存了一贯钱在王记店铺,便能得到一张面值一贯的凭证,叫作交子。公子再去王记店铺买东西,只要带上交子就可以了。若是用不上,也可以凭交子去兑换成现钱。”一边说着,一边将自己身上的十贯交子取了出来。
郭震认出那纸券上有好友王昌懿的私人印记,问道:“那么你们这么多人是要赶去王记店铺吗?”那路人道:“是。昨晚我们听到风声,说是王氏因为之前被大蜀军均走了大部分财产,就快要破产了。他家搞什么交子,都是为了骗取大家的现钱,好拿去买田买地生利。”听到同伴招呼,不及多言,便匆匆去了。
郭震心道:“昌懿搞的这个交子倒是便利,大大解决了铁钱携带不便的问题。王家接连遭受大蜀军及官兵洗劫,生意刚刚恢复正轨,昌懿如何敢动用储备去买田买地?分明是有人故意造谣,好让人们挤兑。”
明白了究竟,他倒也不太担心。王家是收到现钱后才发出交子,也就是说,发出了多少交子,库中就屯有多少现钱,只要不动一钱,根本不怕市民挤兑。
不想赶来王记店铺时,王昌懿正焦头烂额地向市民解释,称王氏不会破产,让大家不要听信谣言,又允准大伙儿以超低价格购买店铺内的物品,却不肯同意兑换现钱。民众见此,愈发群情汹汹,还有人立即赶去报官,举报王昌懿欺诈敛财。
郭震挤过人群,拉着王昌懿来到后堂,问道:“你当真拿了大家的钱去买田生利了吗?”
王昌懿跺脚道:“嗨,怎么连你也相信谣言?我怎么会做那种事!”
郭震道:“那你为什么不同意给大家兑钱?”
王昌懿道:“不是不肯兑,而是我有难言之隐。你还记得那对张氏兄妹吗?他们是我商道同行,多年来一直有生意上的来往,算得上好朋友。昨日他们用一大批金银珠宝换走了我王家钱库库存的所有铁钱,包括我自己的钱。所以目下的状况是,我库里有钱,有比原先铁钱价值高许多的金银珠宝,但实难以兑现。”
成都饱受战乱之苦,经济尚未完全恢复,市民将手中部分现钱兑换成交子,只是为了方便购物,最多也只是兑了面值十贯铁钱的交子,可以目下市价而论,十贯铁钱也只值几百文铜钱,合几分银。而市民手中交子多为二三贯面值,已经越过了银子的最小极限,如何兑现?
郭震道:“你弄这个交子,本意是为方便大众,也该知道民众随时可能会要求兑换成现钱,为何要将所有铁钱换给张氏兄妹?”
王昌懿道:“我是商人,当然要考虑最大的利益。况且我王家交子发行得很好,每日都有人拿着铁钱来入库换券,只要稍微拖延几天,我便能周转过来,库里又有铁钱储备了。”
郭震道:“你虽然遭受了不少财产损失,到底也是成都首富,怎么会为了一点利益做这种事?张氏兄妹的开价一定很高,对不对?”
王昌懿叹了口气,道:“比原先铁钱价值高出至少二十倍。张氏兄妹又是我朋友,曾救过我大急,他们这次专为此事而来,我能不同意吗?”
郭震狐疑道:“铁钱本来就不值钱,现在又只有蜀地通行铁钱,无法在他地使用,哪有人出比实际价值高出二十倍的金银来换的?就算张氏兄妹要熔钱打造成铁器售卖,又哪有这么高利润?”见好友不肯回答,转瞬便会意过来:“啊,他们要用铁打造成兵器。昌懿,你……你可犯下了重罪。万一张氏兄妹是敌国间谍,那么你便犯下了叛国大罪。”
王昌懿不以为然地道:“什么敌国间谍,你听不出张氏兄妹一口地道川音吗?不过是走私的商人罢了。”
蜀地地狭人多,百姓仅靠耕种难以生存,多兼营纺织、采茶等副业。而入宋之后,宋廷采取种种措施与民争利,如垄断茶帛等贸易,限制蜀地物资流向川外等,因而民间走私现象十分严重。走私商人迎合了民众的私利,亦十分受欢迎。他们虽是为利益而铤而走险,但确实帮助了许多人在朝廷的压榨下存活下来。甚至有不少人认为,如果不是有这些商人冒险走私,民间将会有更多百姓因困苦而死去。郭震是地地道道的蜀人,自是深知此点,他本人对走私并不持反对态度,但此次涉及的既是铁钱,仍不无顾虑,道:“可兵器是禁运之物……不,铁也是禁运之物。”
王昌懿忽然恼怒起来,道:“你别跟我扯什么禁运之物!铜钱还是禁运之物呢,茶叶还是禁运之物呢,酒也是禁运之物,连蜀锦都不能私下买卖,也是禁运之物。”
郭震道:“那不一样……”
王昌懿道:“有什么不一样?朝廷禁运这个,禁运那个,无非是要垄断所有贸易,将全部利益收入自己腰包。”
郭震道:“朝廷对蜀地政策确是有许多失当之处,但铁钱大不一样,可以用作军用物资。张氏兄妹也是商人,不会做亏本的买卖,他们出这么高的价钱来换取铁钱,一定是受了敌国委托,买去做兵器。你这么精明的一个人,会想不明白这一点吗?”
王昌懿赌气道:“好吧,我实话告诉你,我虽然没问过张氏兄妹要这么多铁钱做什么,但我猜得到,他们一定是要运去西北,卖给党项人。”
郭震“啊”了一声,道:“我原以为铁钱是要卖给羌人,原来是党项!”
西夏与大宋陕甘交界,然陕甘多贫瘠之地,物资供应多依赖川中,因而川界素来是走私的重地。
郭震又道:“西夏党项叛宋已久,跟北方契丹同为我大宋大敌,你明明猜到张氏兄妹用意,还要将铁钱卖给他们,这是叛国大罪,你怎么那么糊涂?”
王昌懿哼了一声,道:“党项可不是敌国,党项人原先也是大宋子民,只不过被逼得没办法,这才自己立族。”
党项原是古羌族的一支,祖先原居住在黄河九曲之地,世代逐水草而居,过着怡然自得的游牧生活,“党项马”在当时非常有名。唐朝建国后,吐蕃松赞干布开始崛起,党项人的生存受到严重威胁,不得不迁徙到陕西北部横山一带的无定河流域。此后,党项人便一直生活在这里。
唐朝末年,爆发了大规模的黄巢农民军起义,唐僖宗逃到蜀地西川,号召各道节度使出兵勤王。党项首领拓跋思恭当时被唐朝封为宥州刺史,闻讯立即率军赶赴长安,援助唐军。在东渭桥一带与黄巢手下大将朱温、尚让交战时,拓跋思恭的弟弟拓跋思忠战死。黄巢败亡后,为了表示对党项的感谢,唐僖宗赐拓跋思恭一族改姓李,封为定难军节度使,据有河套以南的静边、夏、银、绥、宥五州之地,准予子孙世袭,并赐给铁券及朱书御札,以示意恩宠。对于阵亡的拓跋思忠,追赠为宥州刺史,任命思忠之子李仁颜为唐银州防御使。之后,一直是代代相传,并没有受到中原动荡局势的影响,如李仁颜之子李彝景任后晋银州防御使,李彝景之子李光俨任后周银州防御使。
党项拓跋部实力并不雄厚,不过是个相对自治的地方割据势力,活动范围仅仅局限在西北,在政治上则完全内附中原,称臣纳贡,有时候还会支援中原战事,因此与中原王朝的关系一直不错。
宋太祖赵匡胤即位后,当时的定难军节度使李彝殷立即派人奉表入贺。为了讨好大宋皇帝,还主动避赵匡胤生父赵弘殷名讳,改名李彝殷为李彝兴。赵匡胤对此大为赞赏。
建隆三年(962年),李彝兴听说北汉常骚扰宋朝边境,大宋需要战马备战,便主动献良马三百匹。赵匡胤十分高兴,为了嘉奖李彝兴,命玉工制一玉带作为礼品回馈,并亲自打听李彝兴的腰围尺寸,问道:“你家主帅腰围几何?”李彝兴使者回答道:“主帅腰腹甚大。”赵匡胤叹道:“你家主帅真福人也。”亲临现场指导玉工制带。带成后,派专使送给李彝兴,尺寸刚好合适,李彝兴由此叹服。
李彝兴死后,赵匡胤为了表示沉痛的哀悼,下令辍朝三日,赠李彝兴太师,追封夏王。李彝兴的儿子李光睿继承父业,成为新一任的定难军节度使。就在李光睿执政期间,北汉国主刘继元主动与李光睿联络,要求结盟,一起进攻大宋,但为李光睿所拒绝。
在宋太祖一朝,大宋与党项的关系良好。造成这种局面最重要的因素,是因为赵匡胤采取了相对实际的民族政策,即“恤其家属,厚其爵禄,听其召募骁勇以为爪牙,凡军事悉听其便宜处置”。具体说,就是给这些“豪酋”们加官晋爵,让他们统管其领地,准予世代相沿袭。这种内外有别的政策在唐太宗李世民时就开始采用,五代相袭,宋太祖也加以沿用。正因为赵匡胤处理妥当,因而党项“世笃忠贞,虽为西北之捍,可谓无负于宋者矣”。
然而,到了当今宋太宗赵光义一朝,民族政策开始急剧变化。由于赵光义得位不正,引来天下人非议。这位皇帝便想借兵事提高声望、威服人心,由此而导致了灾难性的后果。
赵光义登基后,定难军节度使李光睿为了避讳,主动改名为李克睿。李克睿死后,儿子李继筠继立为定难军节度使。太平兴国四年(979年),李继筠病死,在位仅仅两年,本来应该传给儿子,但因为儿子年纪尚幼,便由弟弟李继捧继位。这一年,赵光义刚好御驾亲征、北伐契丹失败。
定难军节度使是党项最高权力的象征,李继捧在党项族中名望不高,不过是因为兄长早逝,才得以继位,但内部不服他的大有人在。李继捧自己也有自知之明,所以惶惶不可终日。李继捧刚即位,银州刺史李克远与其弟李克顺首先发难,领兵袭击夏州。李继捧预先得到消息,设伏兵以待,李克远等果然中了埋伏,兵败而死,但党项族内部的矛盾因此而加重。
宋太宗赵光义听说党项内部矛盾重重后,便想到也许有机可乘。这位不那么威风凛凛的皇帝,在北伐辽国时被契丹人打得落花流水,追得屁滚尿流,皇帝本人的屁股上还中了一箭,差点连皇位都没保住。自那以后,赵光义念念不忘的就是要如何挽回面子。既然辽国不那么好对付,也许可以先对付党项,将夏银四州收回来,多少也可以洗刷一下三年前惨败的耻辱,这是赵光义一开始决定要干涉党项内部事务时的最初动机。
当赵光义正在密切注视党项内乱的发展时,绥州刺史李克文主动出面干预,但他不是着手解决党项族内部矛盾,而是想借大宋之手,解除李继捧夏州节度使的职务。他写奏表告知赵光义道:“李继捧不当承袭,恐生变乱,请皇帝遣使偕至夏州,谕令入觐。”
李克文入朝后,还向赵光义献出了唐僖宗赐给其祖先拓跋思恭的铁券及朱书御札,以表示他死心塌地地归顺大宋。李克文的表文正中赵光义下怀,于是,他一面派遣使臣持诏书命李继捧入朝,一面委派宋西京作坊使尹宪和李克文同去接替李继捧,同权知夏州。
李继捧接到诏书后,本来不愿入朝,但李克文与宋持诏使臣再三催逼。尤其宋使者表示大宋皇帝是要为他解决矛盾。李继捧才能平庸,为了保住自己的地位,竟然天真地相信了使者的话,希望就此能得到大宋的支持。太平兴国七年(982年),李继捧亲自到开封觐见赵光义。这是一件足以让赵光义面上有光的大事,自大宋开国以后,还没有哪个党项李氏首领到开封来参拜皇帝。
李继捧的真实想法,不过是借机向大宋皇帝诉说党项家族内部的矛盾,得到宋廷的正式加封任命,加强自己位正形象,甚至得到大宋的武力支持。为了试探赵光义的态度,李继捧还愚蠢地上表,提出情愿献出夏银四州八县,而他本人则愿意留在开封。李继捧自然不是真心献地,不过是以退为进之计。然而,羊入了虎口,难以如愿以偿。赵光义大喜过望,立即不客气地将夏银四州收入囊中,先封李继捧为彰德军节度使——自宋太祖赵匡胤杯酒释兵权后,节度使已经成为名不副实的虚衔——然后委派曹光实为“夏银绥宥四州都巡简使”,立即奔赴夏银四州去接受地盘,并命令李继捧的同族都必须迁到京城开封居住。
之后,赵光义使者不断前往夏银四州,先后以武力押解发遣党项李氏首领二百七十余人进京。
赵光义此举,无非是想乘人之危,一举消灭党项李氏的割据势力。此时,党项李氏割据夏银四州已经有三百年的历史,在西北一带深孚众望,“西人以李氏素著恩德”,因而历代王朝都是抱以“因其酋豪,许之世袭”的态度,敬重有加,就连宋太祖赵匡胤也不例外。赵光义的做法不仅大大有失道义,而且相当令人寒心,因为之前党项一直对宋朝忠心耿耿,“世有战功”。最重要的是,李继捧并非真心要献出夏银四州,他之后不断暗中派人与堂弟李继迁联络,图谋归返故乡。赵光义轻率地落井下石,使得民族矛盾急剧激化,促成了党项开始了摆脱大宋羁绊的斗争,大宋亦永久性地失去了西北的盟友。
在被宋军押送京师软禁的二百七十名党项首领中,有个名叫李继迁的年轻人,他是银州防御使李光俨之子,十一岁时便因射死老虎而成为党项家喻户晓的英雄。他为人果敢刚毅,以“擅骑射,饶智数”闻名乡里,一开始就反对定难军节度使李继捧入宋,认为李氏居州列郡,独霸一方已经逾三百年,如果率领宗族尽入京师,生死将操于别人手中。然李继捧懦弱无主见,大宋使者又已率军到达银州,李继迁只能先求自保,于是谎称乳母病死,需要安葬在郊外,将兵器藏在灵柩之中,趁送葬的时候率领弟弟李继冲、汉人谋士张浦等数十名心腹逃脱宋军的监视,离开了银州。
当时李继迁年纪尚轻,在党项族人中也并非至关重要之人,职位仅仅是定难军管内都知蓍落使,因此大宋使者也没有派人去追赶。只是谁都没有想到,这一条漏网之鱼,竟然是条胸怀大志的大鱼,从此宋朝西北边防岁无宁日。
李继迁一直逃到夏州东北三百里处的地斤泽,这里四面被沙碛地所围,但内中水草肥美,利于畜牧。李继迁在族人面前拿出了祖先拓跋思忠的画像,以此号召党项人自立抗宋,并问族人说:“李氏世有西土,今一旦绝之,你等不忘李氏,能从我兴复乎?”党项人均大为感动,一齐表示愿意归服。从此,李继迁以地斤泽为根据地,统一党项诸部,联辽抗宋,从而开始了他的旷日持久的旨在恢复祖宗基业的斗争。
宋初时,大宋官吏对少数民族相当轻视苛刻,横征暴敛、虐待盘剥之事常有发生。大宋开国功臣王彦升镇守边关时,经常派人抓来一些所谓“犯法”的党项人,让他们站在桌前,王彦昇一边喝酒,一边用手揪下党项人的耳朵生嚼,说是以此作为下酒菜。如此残暴之行为,令人发指,完全不把党项人当人看,自然引起党项族的极大愤慨,因而当李继迁站出来振臂一呼时,响应的党项族人极多。
然光复不是一个人能完成的事,必须要有一支自己的武装力量,李继迁面临着极大的困难。当时党项各部族分散居住,不但缺乏统一的指挥,大多数人还处于观望的状态。为了笼络人心,李继迁不但用民族存亡来激励族人,还从经济上为党项诸部谋利。当时西北的盐州和灵州一带盛产白盐和青盐,品质纯净,质量比大宋的解盐要好,因此宋陕西沿边居民均喜欢购买白盐和青盐。李继迁叛宋自立后,宋廷下令“沿边粮斛不许过河西,河西青盐不得过界贩鬻,犯者不以多少,处斩”,其实就是所谓的“盐禁”,禁止边民买卖白盐、青盐,意在从经济上制裁李继迁。此项措施相当有成效,盐禁数月后,“西人大困,沿边熟户,无以资生”。李继迁和边境蕃部部落本来靠贩卖白盐、青盐牟利,自然也因此断了财路,于是李继迁怂恿四十四蕃部率骑兵进攻寇环州石昌镇,想用武力迫使宋朝开禁。宋环州知州程德元开始还召集士兵,武装反击,但不久就发现这些蕃部骑兵来无影、去无踪,严防死守根本无济于事。而西北边境各部族因为“盐禁”经济困难,各自有蠢蠢欲动之势。在此局面下,宋廷觉得犯不着出兵去逐一讨平各个部落,便不得不取消了“盐禁”。在这次“盐禁”斗争中,李继迁最终取得了胜利。
在初期,李继迁实力弱小,难以与大宋对抗,只能对宋边境进行小规模的侵扰,有时也会派人向宋廷进贡马匹、骆驼,目的都是在试探宋太宗的态度与虚实。雍熙元年(984年),李继迁轻取夏州西北的王庭镇(今内蒙古乌审旗西南),俘获宋军万余人,取得了对宋作战的第一次胜利。轻而易举的胜利令李继迁得意忘形,派部下四处抄掠。宋夏州知州尹宪和都巡检曹光实探得李继迁的老窝空虚后,立即率兵夜袭地斤泽。党项军猝不及防,一败涂地,被杀死五百多人,一千四百多个帐篷均被烧毁,李继迁与弟弟李继冲只身骑马逃走,李继迁母亲罔氏和妻子均为宋军俘虏,并被作为人质来胁迫李继迁投降。
李继迁一直逃到夏州以北的黄羊坪,如丧家之犬,几乎陷入绝境。但这一带的党项羌部落曾受李氏恩惠,大力接济李继迁。李继迁借机收罗残众,准备东山再起。值得一提的是,不少遭受宋朝残酷压迫的少数民族起了极为关键的作用。银州党项拓跋部酋长拓跋遇曾因反抗大宋的剥削压迫被镇压后逃往深山避匿,这时见李继迁重振旗鼓,也来献计助兵。李继迁还主动去向党项羌中的野利氏等豪族大姓求婚,结果如愿以偿,“羌豪野利等族皆以女妻之”。联姻成为李继迁扩大势力的重要手段,他由此而实力大增。此后,他招聚羌众,开始用武力讨伐那些不愿归附的小部落,逐渐走上了强盛之路。
羽翼渐丰后,李继迁攻占了麟州。此时,他派人送信给宋将曹光实,表示愿意投降。因为李继迁的母亲和妻子均在宋军手中,曹光实信以为真。而更好笑的是,已经五十五岁的曹光实为了夺得头功,不与其他部将商议,便自行率领百余骑出城受降。李继迁亲自率领十余骑来迎接曹光实,曹光实命李继迁等作前导,快到葭芦川的时候,李继迁忽地举手挥鞭为号,事先埋伏好的党项兵骤起,蜂拥而上,擒杀曹光实,宋军从骑也被歼灭。李继迁乘机打着曹光实的旗帜,假扮宋军,一鼓作气占领了银州,自称定难军留后。
曹光实当时是银、夏、绥、麟、府、丰、宥州的都巡检使,实际主持整处党项故地事务,他突然被杀后,西北宋军顿时陷入了群龙无首的境地。
再一次踏上故乡的土地,李继迁难免会感慨万千。只是这胜利的喜悦并没有保持太久,雍熙三年(986年),曹光实被杀第二年,恼怒的宋太宗赵光义派大将王侁讨伐李继迁,双方交战,李继迁损兵折将,之后又遭到宋内客省使郭守文和夏州知事尹宪的合击,手下兵力几乎丧失殆尽。
就在这一年,宋太宗举兵北征,即为著名的“雍熙北伐”,宋辽两军在边界地区展开激战,最后以宋军大败而告终,赫赫有名的老将杨业也死在了这一年。李继迁看到了辽国的实力,感到不借助外力,难以继续光复大业,便决定采取联辽反宋的策略,主动派心腹谋士张浦为使臣,向辽国称臣纳贡。
因为之前党项一直帮助大宋抗辽,辽圣宗耶律隆绪尚犹豫不决。汉人大臣韩德威认为李继迁能在西北有效地牵制大宋,禀道:“河西向来是中国右臂。之前,正因为府州折氏与党项共抗北汉刘氏,助中国一臂之力,才导致我契丹大军援应无功。现在李氏来归,正是大利于我国。”
辽圣宗这才改变主意,授李继迁为定难军节度使,银、夏、绥等州观察处置使,特进检校太师,都督夏州诸军事。
这些任命都只是书面文章,为了进一步获得辽国的实际支持,李继迁又拿出之前起死回生的联姻一招,亲自向辽国请求通婚。辽圣宗耶律隆绪再度听从大臣韩德威的建议,同意了李继迁的通婚请求,封宗室耶律襄之女耶律汀为义成公主,嫁给了李继迁,并赠马三千匹作为嫁妆。
娶到辽国公主耶律汀,益处并不仅仅局限于得到一个老婆和三千匹马,以及辽国形式上的支持,这一婚姻还大大提高了李继迁在羌部中的威望,此后,“羌部慑服,输牲畜者日众”。
宋淳化元年(990年),宋辽之间的军事摩擦增加,辽国乐得坐山观虎斗,又封李继迁为“夏国王”,此即为西夏之始。
李继迁母亲罔氏之前为宋军俘虏,被送到开封后,封为西河郡太夫人,软禁在京师。后来李继迁与宋战火炙热之时,参政知事寇准请求将罔氏于保安军北门外斩首,“以儆凶逆”,想以此来狠狠打击李继迁。宋太宗赵光义开始也同意了。宰相吕端得知后,立即让寇准将斩首的时间延后,赶到宫中劝阻赵光义道:“当年项羽捉到了刘.99lib.太公,想将他烹杀以警告刘邦,但刘邦却说:‘希望分我一杯羹。’想做大事的人常顾不得自己的亲眷,何况李继迁是悖逆、凶暴之辈?陛下今日杀了李母,难道明日李继迁就会束手就擒?如果不能,杀了李母,只会结怨,并加深对方叛逆的意图。”
赵光义听了觉得有理,问道:“既然如此,又该如何处理李母呢?”吕端说:“以臣愚见,应将李母安置在延州,派人善加照顾,藉以招徕李继迁,即使他不愿投降,也可以牵制他,李母生死大权终究是在我方手里。”赵光义便采纳了吕端的计策,将李母安置在延州。后来李母病死在延州。
李继迁却没有因为母亲在宋军手中,就放弃了雄心壮志,元气稍微恢复后,便开始了他的反攻,首要目标便是收复夏州。他虽然将迎战的宋军打得大败,但还是未能攻陷城池。据说当时的夏州城墙还是当年匈奴人赫连勃勃所建大夏国时的建设,高大坚固,岿然不动。
之前,宋廷已经采纳宰相赵普的建议,开始实行以夷制夷的策略,起用已经改名为赵保忠的李继捧为定难军节度使,派回夏州镇守,用来牵制李继迁。李继捧本来就不是真心归顺大宋,面对宋廷要他对付族人的局面,觉得左右为难,便主张用高官厚禄来笼络李继迁。夏地粮食无法自给,李继迁为了取得经济利益,早已经开始暗通大宋,又听李继捧说宋廷将要派大军来征讨,刚好此时党项羌内部发生了分裂,其部下指挥朗吉等人偷偷相约背离,李继迁心中恐惧,担心陷入内外交困的境地,迫不得已,不得不上表投降大宋。赵光义为了断契丹右臂,任命李继迁为银州观察使,并赐名赵保吉。
辽国听说娶了辽国公主的李继迁并不安分,已经投靠大宋,大为愤怒。辽圣宗派大臣韩德威持诏前去抚谕李继迁。李继迁以西征为借口,避而不见。辽圣宗怒不可遏,不久发兵攻夏,大掠银州而还。
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就在李继迁归顺大宋的这一年(991年),李继捧转而投降了辽国。这其中的原因,既有李继捧本人对宋廷不满的因素,也有李继迁的一手策划。所有人都明白,归顺宋朝对野心勃勃的李继迁来说,不过是暂时的权宜之计,但他还要将族兄李继捧也拉入自己反宋的阵营。为了诱惑李继捧,他派人假装成契丹使者,以高官厚禄和永镇夏州为诱饵,鼓动李继捧附辽反宋。李继捧感到宋廷对自己不义在先,住在开封时形如囚徒,而辽国开出的条件远为丰厚,于是决定投靠辽国。辽圣宗大喜过望,授其为推忠效顺启圣定难功臣、开府仪同三司、检校太师兼侍中,封西平王。
之后李继迁秣马厉兵,积极备战,归顺大宋不到一年,又重新投向辽国的怀抱,开始了对宋朝的战争,先克银州,再入寇庆州。取得了一系列军事胜利后,野心欲大,目下正与宋军争夺西北军事重镇灵州。
郭震听到王昌懿公然为党项叛宋辩解,忙道:“这话切不可再说。无论如何,眼下西北战事正紧,张氏兄妹此时来西川换取铁钱,不是为西夏做事,也必是受党项所托。你最好快些派人将他们追回来。”
王昌懿摇头道:“我是不会这么做的。生意既成,哪有反悔之理?你若认为我犯了叛国重罪,大可去向官府告发。不过我希望你不要这么做,不是因为你是我的朋友,而是朝廷不义在先,党项所作所为,只是奋力求口饭吃,维持族人生存而已。”
郭震单凭个人之力,难以追及阻止张氏兄妹,若向官府告发,又必定会牵连王昌懿无疑,一时踌躇不语,十分为难。
王昌懿又道:“你看看朝廷对待我们蜀人,便能想象他们如何对待党项人。在你看来,张氏兄妹是对头,但前年朝廷禁盐,川中食盐奇缺,贵比黄金,是他们兄妹冒着性命危险运来了数车食盐,这才解决了成都百姓的燃眉之急。”
郭震听到外面喧哗声大起,一时也顾不上更多,忙道:“好了,我不跟你争论,先设法解决目下的局面再说。我郭家和孙辟家没有被大蜀李顺均过贫富,应该还囤有不少现钱,你先拿出部分金银出来,到我家和孙家换取铁钱,应付了这部分兑钱的市民再说。”
王昌懿道:“这倒是个好法子。多谢了。”忙匆匆出去安排。
闻讯赶来王记店铺挤兑的民众越来越多,群情汹汹,不可抑制。忽见到王家伙计陆续搬出许多金银,一一摆放在柜台上,登时鸦雀无声。
王昌懿扶着拐杖,踱步出来,大声告道:“王家没有破产,也不会破产。之所以不为大家立即兑换铁钱,是因为铁钱太占地方,库房又小,临时存放去了别的地方。我已经派人去调运,不多会儿便能运到铺中。各位放心,如果我王某今日之内无法为诸位兑换铁钱,便拿这些金银相抵。”
众人安静了一会儿,又开始骚动起来。有人嘀咕道:“说的也是,这么多金银,王家怎么会破产?”还有人道:“这是王家的障眼法,不要相信他。”
王昌懿朗声道:“眼见为实,各位亲眼见到了我王家实力,不要再相信那些流言。要求兑回现钱的,今日之内,必定会兑现。相信我王家信誉,仍然愿意持拿交子的,我王家会按日付给利息,一贯铁钱,每存上十日,便能多得一钱。”
人们哗然一声,各自盘算一番,还是觉得拿着交子合适。反正铁钱是死的,搬来搬去还麻烦,存在王家,既享轻便购物之乐,又能以钱生钱,何乐而不为呢?虽然各有小算盘,但民众也没有人就此散去,想看看王家是不是会履行诺言。
过了一个多时辰,只听到“哗哗”作响,王家伙计们从后堂搬运出一贯一贯的铁钱来,片刻便占了小半间屋子。一些来兑钱的人不得不退到门外去。
王昌懿道:“我没有骗大家吧?现下就开始为各位兑现,有多少交子,就有多少现钱。”
一名中年汉子挤过来道:“我先来。”
王昌懿道:“你这张交子面值两贯现钱,加上你在我这里存了三十八日,按三十日计算,除了兑现两贯外,另外可多得六文铁钱。”命伙计搬过两整贯钱,又多拿了六文铁钱。
人群登时骚然起来,各自议论道:“果然有利息。”
那中年汉子想了想,道:“那么我不兑了,我拿走这六文铁钱,这两贯钱仍然存在这里,可以吗?”
王昌懿笑道:“当然可以。不过你已经取走了前三十八日的利息,交子上的起始日期便要改成今日。”
中年汉子盘算一番,便将六文铁钱还了回来,道:“不兑了,利息也先不要,还是将原先那张交子还给我好了。”
王昌懿亦笑着应允,为他取回交子。
民众见状,亦纷纷道:“我们信得过王家,不兑了,不兑了。”
铺外忽有人大声道:“张知府到了!”
人们听说新任知府驾到,立即毕恭毕敬地让出一条道。张咏大踏步走上台阶,转过身来,面朝众人肃色道:“本府听到传闻,说成都首富王氏即将破产。这是有人恶意造谣中伤,想要破坏王家声名,搞乱成都经济。对此,本府一定会追查到底,抓到散布谣言者,定重重惩治。信谣传谣的,也要一并治罪。”
民众见王家有新任知府撑腰,愈发相信王氏信誉,便就此散去。
王昌懿听说新任知府以飞快的速度赶到,原本心中一惊,还以为张咏接了告状,特赶来查看自己到底有无敛财获利,不免很是忧心,一旦被张咏查到他不能及时兑现的原因,王家可就是灭门之罪。不想张咏人一到,不问情由,便立场坚定地站在王家一边,很是感动,忙迎上前,躬身谢道:“多谢张知府为我王家解围。”
张咏倒也不问为何王记一时难以兑换现钱,只笑容满面地拍了拍王昌懿肩头,道:“你是个人才,这交子的主意很好,你尽管放手干,有什么难处便来找我。”
王昌懿连声道谢,又问道:“张知府为何要不遗余力地帮我?”
张咏笑道:“我是成都知府,接管的是一座残破不堪的城市,人丁不旺,商业不兴,总不能一直这样吧。所以我不是在帮你王家,而是在帮我自己,要想恢复昔日‘扬一益二’的局面,非得依赖王昌懿这样的商业人才不可。”
王家本是川中世家大族,仅因对宋廷失望,再无意仕途,这才专心于商道,成为西川首富。王氏家风既疏离庙堂,王昌懿也不例外,尤其经历了被宋将乌忘我打伤一事后,愈发对朝廷心冷。他猜到了张檩、张杉兄妹是在为西夏买运铁钱,既没有点破,还慨然达成交易,说是为了重利,其实根源仍是出于对宋廷的失望。此刻张咏火速抵达,明白无误地表达了要恢复成都昔日荣光的意愿,还将希望寄托在他这种跟朝廷不沾边的蜀人身上,一时很是感动,低声道:“张知府能为蜀地蜀民着想,我王昌懿也甘为前驱。”
张咏道:“那好,就麻烦王公子多跟以前的生意伙伴联络,让他们到成都来做生意,我这个父母官一定鼎力支持,打开方便之门。”
王昌懿道:“是,昌懿一定遵命行事。”
张咏有意无意地看了一旁的郭震一眼,这才转身引了侍从离去。
王昌懿若有所思,半晌才叹道:“张知府还真是个难得的好官。”
郭震道:“挤兑风波已闹得满城风雨,张知府却对王家之前兑不出现钱一事不闻不问,你不觉得奇怪吗?”
王昌懿道:“我已经当众解释过,因为铁钱占库太多,是以移到了别处储存,张知府想必已经知道,亦已然信了。”
郭震道:“张知府为人犀利,能察人之所不察,你我早一再领教。他多少猜到究竟,当然他想不到你会将铁钱卖去西夏,多半以为你将现钱拿去买田生利。但张知府却半句不提,因为他更关注蜀地民生,还指望你来带动成都经济,不想因小失大。”
王昌懿道:“那更好啊,我们双方目标一致。”
郭震道:“我不是这个意思。张知府为人旷达,你若就此去跟他坦白,你已将铁钱以高价卖给了西夏,再请他派出轻骑追赶,只要能追回铁钱,他一定会前事不究。”
王昌懿很是不悦,道:“你是让我背信弃义吗?那样一来,别说我再不能在商道中混了,连做人,我也是没脸了。你是我朋友,张氏兄妹也是我朋友,我决计不会做背叛朋友的事。”又道:“你若就此去报官,我能理解你为朝廷着想的情怀,但从此你我便不再是朋友。当然那时我王家上下已全部人头落地,也没机会再做你的朋友了。”
郭震急道:“我几时说要报官告发你了?纸包不住火,我只是担心你和张氏兄妹的交易有一天会被人揭穿,那时候你王家还有退路吗?”
王昌懿摇头道:“总之,交易已成,驷马难追,我是绝藏书网不会为了保全自己再出卖朋友的。我说郭震,你怎么这么死脑筋?不说蜀民,就说你自己,朝廷之前是怎么对待你的?你千里迢迢赶去汴京上书,提请执政留意蜀地局势,结果被开封府抓了,在大狱吃足了苦头。你还嫌不够吗?你敢说你心中没有怨气吗?蜀地大乱,全是朝廷失策所致,西北也是如此。你我不畏权贵,尽心竭力调查白头翁食人案,便是在为蜀地百姓做事,何必管他狗屁的朝廷大事?那大宋朝廷除了一心想盘剥之外,跟你有什么关系?”
郭震道:“你这话可是有点偏激,自古……”
二人正低声争论,有一名年轻男子大踏步进来,一扬手中的交子,叫道:“我要兑现。”
王昌懿不欲再与好友争执,便亲自迎了上去,笑道:“欢迎……”看了那交子一眼,道,“二十贯面值?足下要全部兑现吗?”
那男子点头道:“全部兑现,不过二十贯铁钱太重,我要出趟远门,可否劳烦店家帮忙兑换成金银?”
王昌懿笑道:“当然可以,请稍候。我这就入内去取银两。”片刻后出来,手中却无钱财,只笑道:“老兄,你这张交子是假的。”
第五章 水声山色
锦官城原是蜀汉所设公营织锦作坊,靠近锦江,号称“锦里”,传说于此处濯锦,其纹分明,能令锦色更为鲜洁。左思《蜀都赋》有云:“贝锦斐成,濯色江波。”唐代大诗人杜甫曾在锦官城东南面建草堂定居,有《春夜喜雨》道:“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野径云俱黑,江船火独明。晓看红湿处,花重锦官城。”
马穿山径菊初黄,信马悠悠野兴长。
万壑有声含晚籁,数峰无语立斜阳。
棠梨叶落胭脂色,荞麦花开白雪香。
何事吟余忽惆怅,村桥原树似吾乡。
——王禹偁《村行》
那年轻男子被当面喝破后,转身便跑。伙计早得王昌懿眼色,忙挺身上前拦住。年轻男子将伙计一推,欲强行出门。另一名伙计眼疾手快,伸出脚一绊,那男子登时扑倒在地,摔了个狗啃泥。众人一拥上前,将他按在地上,牢牢捆了起来。
王昌懿示意手下将那男子拉起来,笑道:“这张交子是你自己仿制的吗?你手艺当真好得很,连我都分不出真假。若不是你这张交子面值大,我进去查了一下底账,当真就被你骗过了。”又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男子甚为倔强,只紧闭双唇,沉默不应。
王昌懿道:“好啊,你这么有骨气,我就把你送官,让官府处置你。”
那男子也不答话,大踏步地往外走去。
郭震忙道:“等一下!我看他衣着打扮,也是穷苦人家。他始终不肯开口,个性骄傲得很,一定是家有急事,不得已才会出此下策。”走过去为那男子解开绑索,问道:“你家里可是有事?你不说,万一被官府捉住下狱,可就不能帮助你家里人了。”
那男子这才简短地答道:“我娘亲病了,家里急需用钱。”却依旧不肯出声求饶。
王昌懿听说,便命人取了一些钱出来,铁钱、银钱都有,交给那男子道:“你先拿去给你娘亲治病。”
那男子迟疑道:“我不能白拿你的钱。”
王昌懿“嘿嘿”两声,道:“你刚才拿着一张假交子来兑现,不也是白拿我的钱吗?”
那男子傲然道:“那张交子虽是假的,却是我的手艺,我以手艺换钱,不算白拿。”
王昌懿闻言大为惊叹,忙道:“那好,这些钱你先拿去,等于是我预先支付的工钱。等你娘亲病好了,你再来我这里,专门帮我印制交子,如何?”
那男子颇为惊喜,问道:“当真?”
王昌懿笑道:“你这手艺,怕是成都无人能及,当然是真的了。”
那男子这才接了钱,道了一声谢,转身便往外跑去。
王昌懿叫道:“喂,你叫什么名字?”男子道:“林剑。”瞬间便已跑远。
被林剑闹了一番,不悦之气自去,二位同窗好友相视而笑。王昌懿道:“你我自幼相识,二十年的友谊,何必为了旁人旁事而伤了手足之情?”
郭震道:“你说得对,我决计不会再提张氏兄妹这件事。”
王昌懿道:“晚上我们在孙辟家再聚?”郭震道:“好。”
王昌懿道:“对了,你代我多谢令兄仁渥兄,我派了人去郭家换钱,他二话不说便拿了钱出来,可谓仗义之极。”
出来王记店铺,郭震微一思索,便往郭家赶去。这里是他出生成长的地方,但他已经许久没有回来过。上次他进郭家大门,还是堂兄郭仁渥与嫂嫂杨茕诞下长子郭放时,一晃居然几年过去了。
到门前时,老管家郭亮正好出来,见三公子归来,惊喜交加。然见到现任郭氏家长郭仁渥后,却没有多少话说,无聊的闲话家常也掩饰不住浓浓的难堪伤感气息。又问起侄子郭放及新生的小侄女郭怀,才知杨茕带着一子一女去了万里桥长兄杨烈家做客。
郭震便就王氏兑换铁钱一事向堂兄道了谢,又将郭氏玉佩留给了尚未谋面的小侄女郭怀,告辞出来。
郭仁渥送到门口,道:“三弟愿意回来的话,郭家大门永远是敞开的。”
郭震点了点头,道:“多谢。”
正欲回去孙府,看孙辟、李畋等人出访寺观回来了没有,忽听到有人叫道:“郭公子!”
却是华阳县尉余乐。他疾步奔过来,歉然道:“郭公子,乌忘我一案,我之前有所误会,认为尊友王昌懿是有重大嫌疑,原来并非如此。”
郭震大为惊讶,忙问道:“余县尉可是有了什么新线索?”
余乐道:“嗯。我听说当晚乌忘我打发部属回军营,自己一个人去了芙蓉楼。”
郭震虽然早知此事,却仍好奇对方消息来源,忙问道:“余县尉从何而知?”
余乐道:“是芙蓉楼名妓杨柳青听说乌忘我死了,主动派人告知了王大将军。”
郭震听了不免大惑不解,心道:“杨柳青这是什么意思,不是在间接地暴露她自己吗?”
余乐续道:“当晚乌忘我来到芙蓉楼,指名要见杨柳青,但最终没有见到人,他便就此离开,那时差不多已是后半夜。我适才去军营找军士确认过,乌忘我手下是在芙蓉楼附近跟他分手。当晚凶手一定早跟在了乌忘我后面,本来其人扈从军士甚多,凶手并无机会。不想乌忘我主动打发走了部属,一个人来到芙蓉楼。他既落了单,凶手一定会在芙蓉楼外等他,要动手也是在那附近,可为什么会弃尸在东城十字街枯井?”
乌忘我离开芙蓉楼后,最大的可能是要回去附近的军营。在余乐看来,如果是王昌懿手下要杀乌忘我,他一定会在芙蓉楼附近动手,而且不会笨得将尸体移去十字街枯井,除了距离甚远外,王昌懿本人也正住在东城十字街附近。
余乐自言自语一番,又道:“哦,实在抱歉,我实不能认同张知府称乌忘我畏罪自杀的说法,但有些疑点实在难以想明白。郭公子,你智谋过人,可否助我一臂之力?”
郭震道:“这件案子已然了结,余县尉为何还要一力追查到底?”
余乐道:“我若说想还死者一个公道,郭公子一定不相信。对乌忘我那样的人,也无须给予什么公道。”
郭震道:“那么余县尉是为了什么?”
余乐道:“不瞒郭公子,这桩案子涉及复杂背景及多方势力,死者乌忘我是刚刚受过朝廷表彰的平叛功臣,张知府明明知道他的死是他杀,却坚持以畏罪自杀定案。王大将军明明怀疑手下爱将死因,却不得不屈从张知府的意志。我如果能查明真相,公之于众,一定能以不畏强权、一意求真而名垂青史。不论之后我个人仕途前程如何,有这一点光辉,人生就足够了。”
年寿有时而尽,荣乐止乎其身,自古声名传于后世便是文人的终极追求。余乐是士人出身,也难以摆脱这种习气,不过总比那些只知一味奉迎上司的庸官要好。他倒也是个诚实君子,直接承认是图个名声。若是他坚称是要还死者一个公道,不论死者是坏蛋,还是善人,便是另外一层境界了。
郭震心道:“我无权评判余县尉的动机。就乌忘我一案而言,我本来也答应了芳华要找出真正的杀人凶手,不如跟余县尉结盟,行事到底也方便些。”便点头应允道:“只要余县尉不嫌我才疏识浅,我十分乐意帮忙。”
余乐早预备独力对抗新任成都知府张咏,虽期待郭震的帮助,却因其跟张咏走得极近,没有抱太大期望,忽听到对方应允,大喜若狂,忙道:“郭兄人品,当真令人钦佩。”
郭震道:“不敢当。目下既有了新线索,余县尉有什么看法?”
余乐道:“乌忘我尸体抬回县署后,我私下请仵作验过,他的说法跟李畋李公子差不多,也称乌忘我掉入井中时还活着。也就是说,他是在枯井边被凶手捅了一刀,然后推入井中。我想不明白的是,到底是乌忘我离开芙蓉楼后即被凶手挟持,一路来到十字街枯井,然后凶手才杀了他?还是乌忘我自行因某种原因返回东城,路过十字街枯井时,闻见井中血腥气传出,过来查看,凶手乘机上前了结了他?”
如果是前者,凶手未免太过冒险,乌忘我不是普通平民,是身怀武艺的武将,腰间还挂着兵器,随时可能反抗不说,而且这一路还极可能遇到巡夜的官兵。凶手明明可以在芙蓉楼附近杀人,为何要冒着巨大风险来到十字街枯井才动手?是为了陷害成都首富王昌懿吗?
假若是后者,还是同一个道理,一直跟着乌忘我的凶手为什么要等他来到十字街时才行凶,为何不及早动手?
相比较而论,后者可能性要大得多。除了行凶时间的疑问外,又出现了新的问题,乌忘我为什么深更半夜独自跑来东城?他到底要做什么?
郭震其实可以回答余乐这一疑问,但他不能说,如此便会牵扯出杨柳青杀死勾平、弃尸枯井一案,进而牵扯出更多。
余乐见郭震不答,以为他亦没有眉目,便道:“郭公子,你我再走一趟十字街如何?就大概沿芙蓉楼往东的主路行进,也许会有意外发现。”
郭震道:“甚好。”
二人遂绕回大道,一路向东,然直到抵达十字街枯井,亦没有什么发现。
余乐沉吟道:“乌忘我被杀之前,所发生的大事,当属郭公子你在军营酒宴上遇刺。会不会是乌忘我离开芙蓉楼后便返回军营,意外发现了刺客同党踪迹。当时已是后半夜,搜寻刺客同党的官兵已撤回军营,想来街上空无一人,他急于立功,不及叫人,又自恃身怀武艺,一路追踪到此,反而为刺客同党所杀?”
郭震道:“应该不是。如果乌忘我发现了刺客同党,就算来不及呼叫帮手,也一定是刀不离手,随时做好与刺客格斗的准备。为何他的贴身佩刀反而没有出鞘呢?”
余乐道:“郭公子说的对,乌忘我一定是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才会为对方所杀。”
目下蜀地未平,成都府城百里之外尚为大蜀军中书令吴蕴所据,城中亦是风波不断,有白头翁一再作怪,能令全副武装的武将乌忘我深更半夜不加防范的,一定是他认识的人了。
余乐忽想到一事,道:“既然乌忘我不会无缘无故地来这里,一定是有人叫他来的。”
郭震奇道:“怎么会有人叫乌忘我来这里?”
余乐笑道:“当然不是来十字街枯井,而是到东城什么地方,必须要经过这里。”
郭震道:“我不明白,当时已是后半夜,谁会叫乌忘我来东城这边?”
余乐肃色道:“不是谁会,而是谁能的问题。”又问道:“郭公子可知道张知府膝下一子一女,爱女已与翰林王禹偁王学士长子订婚。”
郭震不知对方如何会突然转换了话题,摇了摇头,道:“我对张知府的私人生活一无所知。”
余乐道:“王学士与张知府是至交好友,但两个人的相识却极是有趣。”大致讲述了张咏与王禹偁相识的经过。
某日张咏回家,看到一名年轻士子骑驴走在前面,神采飞扬,得意非凡。张咏心头忽然火起,便直冲过去。未至百步,那士子忽停了下来,且将驴子赶到道边。张咏见对方主动避让,礼数周全,怒气顿消,上前询问姓名,才知对方便是当地有名的才子王禹偁。张咏又问他避让之由。王禹偁回答道:“我视君昂然飞步,神韵轻举,知必非常人,故愿意礼让。”张咏哈哈大笑,也坦然相告道:“我刚才看到你意甚轻扬,忿起于衷,追上来是想对你不利。你我可谓意气相投,今当回宿村舍,取酒尽怀。”王禹偁也没有推辞,两人携手同行,共话通夕,结交而去。
余乐讲完经过,道:“王、张二位由此而结为莫逆之交,而今更是结为儿女亲家,亲上加亲,成就一桩美谈。然这段风流佳话中,亦可见张知府性格易怒,稍微有小事忤逆了他,他非得发泄出怒火不可,甚至不惜为此动手。听说张知府曾亲口对旁人道:‘张咏幸好生在太平盛世,读书自律,若是生在乱世,那真不堪设想了。’今早小吏董维仅因小事触怒张知府,便被他亲手斩下首级,足见其愤怒之下,什么事都能做得出来。”
郭震之前已听衙门官吏讲过董维这段故事,亦觉得张咏做得过分了些,此刻听余乐一再提及张咏刚愎自用、暴躁易怒之事,大概已猜到究竟,然他不愿意怀疑张咏,便不想明说。
余乐既下定决心要以此案真相扬名立万,便毫不顾忌,续道:“前晚张知府到东城客栈访友,被乌忘我一通大大的搅和。张知府很是生气,出来斥责一番,说要追究乌忘我扰民掠民伤民之罪。乌忘我却毫不客气地反击道:‘我是军籍武官,不受地方官员节制。’张知府虽未再说什么,但心里一定愤怒之极,极可能起了杀机。”
之后张咏继续进去客房与朋友交谈,暗中则派出侍从盯梢乌忘我。以他为人,自然不屑借旁人之力杀死所痛恨之人,一定会亲自动手,所以侍从要做的并不是伺机杀死乌忘我,而是设法让他返回东城。
若是乌忘我不起那么一点色心,直接率军回去军营,当晚他定当躲过这一劫。但他偏偏打发走了部属,独自跑去芙蓉楼寻欢作乐,由此落了单,给了张咏侍从可乘之机。
乌忘我离开芙蓉楼后,张咏侍从便上前拦住他,以张咏的名义将他诓骗回东城。到十字街枯井时,张咏早率人等在那里。乌忘我尚不明缘由,上前询问究竟,反而被张咏一刀杀死,尸体就此丢入枯井中。
而之后张咏不问青红皂白,将乌忘我案定为畏罪自杀,还以各种巧妙理由堵住了大宦官王继恩的口,原因只有一个——他自己才是杀人凶手。
余乐叙述完自己的推测,又道:“王继恩王大将军与张知府相识多年,很了解其性情为人,当日在枯井现场,第一反应便是张知府派.99lib.人暗杀了乌忘我泄愤。事实证明,王大将军的直觉是对的。”
郭震思忖了一会儿,道:“余县尉这一番推测,确实很好地解释了乌忘我自行回来东城的最大疑点。但还有一点,乌忘我被杀前,江洋大盗勾平的尸体已在枯井中。若果真是张知府率人在枯井边等待乌忘我,以他之洞察入微,不可能忽略此点。”
余乐想了想,又道:“也许张知府早已知道勾平已死,但有意没有张扬,因为他知道凶手是谁,想替对方遮掩。”
勾平自华阳县狱逃脱后,张咏很快便猜到狱长石颂涉入其中,派了心腹侍从暗中监视,想由石颂追捕到勾平。后石颂仍然被勾平所杀。张咏称是监视的侍从一直等在石家外,而石颂根本没有回家。也许事情不是这样,侍从一直跟在石颂和勾平身后,等勾平杀死石颂、抛尸锦江后,侍从再杀了勾平,夺取了他的财物。
至于侍从没有将勾平就近抛尸锦江,是想造成勾平畏罪潜逃的假象,如此便不会有人想到是他劫夺了勾平财物。但尸体仍需要处理,侍从当晚便乘夜色,将其丢入了十字街枯井中。
郭震听了余乐猜测,全然不信,道:“余县尉怀疑侍从为贪污财物而私下杀了勾平?张知府治才强干,为官理事确实有严猛之处,但其人最痛恨手下贪污,这是众所周知的事。”
张咏中进士后,第一任官职是崇阳县令。他到任之初,便发现管钱小吏偷了一文铜钱藏在头巾里带出库房,于是下令杖责作为惩戒。小吏很是不满,嚷道:“我不过是偷了一文钱,你竟因此打我,但你敢杀我吗?”张咏大怒,当即写了四句判词道:“一日一钱,千日一千。绳锯木断,水滴石穿。”随即拔剑,亲自斩杀了小吏,再行公文报省府自劾。当时朝廷驾驭地方官员松弛,司法粗糙,地方长官越法杀人是常有之事,省府也不予追究。然而此事震动崇阳,从此全县公事肃然,再无敢蚀公贪污者。张咏三年任满还朝,崇阳百姓感其政绩功德,建祠敬祀至今。
余乐摇头道:“我不是怀疑侍从中饱私囊,他一定是取了财物交给了张知府。哦,我也不是说张知府想要贪污,他要这笔钱,不是为了满足个人私欲,一定有别的用途。”
郭震道:“侍从完全可以将杀死勾平一事从容上报,这笔财物也依然为张知府所支配,何必如此大费周章呢?”
余乐摇头道:“那不一样。郭公子人不在官场,不知小金库和府库的区别。小金库可以随意动用,不会有人过问,府库一丝一两支出都有记账。”
郭震道:“这么说,张知府事先已经知道侍从杀了勾平,且当晚弃尸在枯井中了?”
余乐点了点头,道:“如此,才能解释张知府为何选中十字街枯井,而不是在别处动手杀乌忘我。一井两尸,能极大地干扰案情。”
郭震细细思虑一番,若不是他事先知道勾平是为杨柳青所杀,倒也觉得这一番推测极有道理,完全符合张咏为人为政风格。也许乌忘我并不是因为看到徐沛手下弃尸才一路跟随过来,当真的是被张咏侍从诓骗,如此才能解释他是胸腹中刀,而不是背心被刺——如果他当时是在探身往枯井中察看,一直尾随他的凶手为何不直接往其背心要害来一刀呢?这是一处重大疑点。但如果是张咏杀人,他既不屑做背后暗算之事,也要让乌忘我死得明明白白,当然要选择正面交锋。
可既是乌忘我被杀前,勾平尸体已被丢于枯井中,以张咏之精明,不可能无所觉察。那么会不会是张咏在十字街枯井附近杀了乌忘我,再由侍从丢入枯井中呢?不过乌忘我当时重伤未死,直至跌入枯井中才气绝身亡。
郭震四下寻找一番,将十字大街一里之内的隐蔽之处都找了一遍,也没有发现血迹。
余乐不无得意地道:“我就说,枯井双尸案都与张知府有关。”
郭震道:“那么余县尉要如何证明这一切?”
余乐道:“当晚张知府亲手杀人,身上一定沾染了血迹。他目下暂时借住在大圣慈寺,我只需要去那里一趟,找到寺中掌管浆洗衣服的杂役,即使衣服已洗,寻不到血衣证据,也有证人证词,足以证明张知府杀人。”
郭震见余乐当真欲往大圣慈寺而去,忙劝阻道:“张知府是成都最高长官,目下蜀地局势动荡,张知府才刚刚到任,一人身系成都安危,可谓牵一发动全身,还望余县尉三思。”
余乐闻言怫然作色,道:“我以为是个郭公子眼界不同凡响,所以才一再拒绝张知府笼络入仕,想不到你还是个趋炎附势的庸俗之辈。也罢,算我看走眼了。”
郭震道:“等一下!余县尉,你可知道芙蓉楼名妓杨柳青正是勾平所杀邢氏一家之后人?”
余乐大为惊讶,道:“竟有此事?郭公子如何知晓?对了,一定是令友任介告诉你的,对不对?”
郭震本不便提及昨晚与张咏一道光顾过芙蓉楼之事,但若不如实说出,余乐瞬间便会怀疑是杨柳青杀了勾平,只得:“昨晚我和张知府到过芙蓉楼,杨柳青主动承认了身份,好向张知府当面道谢,感谢他一眼便识破了逃亡十年的江洋大盗勾平。”
余乐道:“张知府约郭公子到芙蓉楼找杨柳青做什么?算了,当我没问。”又道:“郭公子忽然告诉我这个,是想说你怀疑杨柳青杀了勾平吗?张知府何等人物,她当面承认身份,等于自惹嫌疑上身。她既然这么做了,人肯定不是她杀的。”
郭震道:“我不是特意针对杨柳青,而是说勾平犯案累累,且多是在成都一带作案,受害者极多。不说陈年旧案,单说他杀了僧人慧恩,大圣慈寺上下人等便会格外瞩目此犯。之前旁人不知勾平姓名形貌,而后官府张贴了图形告示,公布了他的罪行,说不定城中还有其他受害者,看到告示后,又意外遇到勾平,认出了他……”
余乐道:“但官府开出了悬赏,若是受害者发现了逃犯踪迹,大可以报官或是直接拿下勾平送官,私下报仇等于谋杀,一样是要受到国法制裁的。”
郭震道:“余县尉不是推测勾平手上有价值不菲的金银珠宝么?”
余乐这才恍然大悟,道:“对,受害者不愿意报官,是因为勾平所携财物比赏格多很多,他杀了勾平,既能报仇,又能得到财物,可谓一举两得。”又道:“人为财死。有了如此强烈的动机,想杀勾平的人怕是就多了,不一定是罪案受害者。反正通缉勾平的图形告示贴满大街小巷,人人都认得出来他。”
郭震点头道:“不错,也有这个可能。”又问道:“敢问余县尉,张咏侍从杀死勾平,与受害者或是普通市民杀死勾平,哪种可能性更大?”
余乐道:“说不好。”想了想,还是如实答道:“郭公子的推测可能性更大。”
郭震道:“就算各占一半,那么张知府也有一半可能性与勾平一案无关。如果他的侍从没有杀勾平,那么张知府在十字街枯井诱杀乌忘我的可能性也就不大了。”
余乐道:“勾平那件案子我不关心,也不想多管。但乌忘我这件凶杀案,除了张知府之外,我再也想不出别的嫌疑人了。”
郭震道:“其实想杀乌忘我的人很多,我敢说成都城中至少一半人都希望他死。余县尉怀疑张知府的基点,是因为你认为只有他能令乌忘我主动返回东城,其实并非如此。”
余乐道:“是,能令乌忘我俯首听令的不止张知府一个,王大将军也可以做到,但当时王大将军人在军营,张知府人在东城客栈。请郭公子告诉我,乌忘我离开芙蓉楼时已是后半夜,他本该返回附近的军营,为何偏偏来到了东城?除了张知府之外,还有其他嫌疑人吗?”
郭震道:“也许乌忘我不是听令于谁,而是被诓骗到此。”
余乐道:“那不是跟我之前推测是一个意思吗?乌忘我就是被张知府侍从诓骗来此的。嗯,既然勾平案跟张知府无关,他应该不是在枯井边杀人,而是在附近我们没有找过的地方。”
郭震指着枯井边的一摊血迹道:“我忘记了一个重要细节,当日验尸时,张知府明确说过这滩血迹是溅射造成的,说是刀入体时,再拔出来便是这样。”
余乐道:“这可未必。也许正是张知府掩饰之词,想掩盖真正的杀人现场。”
郭震道:“要验证不难。”
二人回到余乐租住的宅子,往井中打了半桶水,滴入墨汁,用油纸及厚麻布包住,挂在树干上。郭震拔出短刀,以刀刺衣包。刀入包时,墨汁只迅疾渗沁到麻布上,但他拔出刀时,一道黑汁随刀飞出,果然在地上带出一条有拉尾的椭圆点道,完全符合枯井边的现场。二人再用别的方法试验,滴落、挥洒、甩落等,始终弄不出那样一道墨汁痕迹来。
郭震道:“这些点前细后圆,表明力道向外,确实只有拔刀时才能造成。张知府说的是对的,乌忘我千真万确是在枯井边被杀。”
如此,便等于间接证明张咏不是杀人凶手了——他既与勾平案无关,便不会发现枯井尸首后不理会。乌忘我既是在枯井边被杀,张咏便不是杀人凶手。
余乐这才信服,摇了摇头,无可奈何地道:“我本来十分确定张知府就是杀死乌忘我的凶手,想不到唯一的嫌疑人又飞了。”
郭震道:“余县尉是执法官员,该知道推测带有很大的主观因素,现场物证才是最客观的。就算某甲嫌疑再大,一千个人都觉得他杀了人,只要物证证明他没有犯罪,那么他便是无辜的。”
他将短刀擦净,正欲收好,余乐忽道:“麻烦郭公子借刀给我看看。”
郭震见对方反复用手指丈量刃宽及镮柄花纹,问道:“怎么了?”
余乐道:“仵作检验勾平尸首时,我人也在场。勾平身中两刀,刃伤尺寸正好与郭公子这柄短刀吻合。除此之外,凶手杀人时用力过猛,直没入柄,因而将镮柄花纹也印在了勾平身上。那花纹,跟郭公子这短刀上的一模一样。”
郭震心中“咯噔”一下,暗道:“杨柳青不但杀了勾平,还是用我的刀动的手,也不知她是有心还是无意。我完全不知情,竟然还在余县尉面前反复展现这柄凶器。”
余乐审视的眼光随即射了过来,狐疑问道:“郭公子,难道是你?勾平越狱逃脱次日,我去孙府寻郭公子,仆人却说你一早便出了门,后来我在东大街遇到你,那里正好离十字大街不远。郭公子,你之前去了哪里?”
郭震当然不能说他去了芙蓉楼寻找任介,如此便会将杨柳青的秘密全盘扯出,只得含糊其辞地道:“只是在街上逛。”
余乐目光炯炯,凝视了郭震半天,才叹了口气,道:“郭公子兵刃与勾平伤口完全吻合,任谁看到,都不会认为是巧合。我虽然不知究竟,可也不想再追究。正如我之前所言,我不关心勾平的案子,但我希望郭公子能在乌忘我一案上助我一臂之力,不论凶手是谁,都要一查到底。”
郭震当然听得出对方言语中暗含威胁之意——若是他不肯,大概余乐就要将他的短刀就是凶器一事揭破上报了——他明明与勾平被杀无关,为了保全杨柳青等人,只得道:“我早答应过余县尉,一定会鼎力相助。”
余乐这才释然,请郭震到堂屋坐下,笑道:“我自己本来没有把握能破这件怪案,但有了郭公子从旁协助,我可就有信心多了。郭公子……不,郭兄,你我既然同仇敌忾,也不必再客气,你我兄弟相称如何?”
郭震道:“是,谨遵余兄台命。”
余乐道:“那么现下要如何着手?”
郭震沉吟道:“如今只能肯定乌忘我是在十字街枯井被杀,他又是正面挨了一刀,随身所佩兵刃根本来不及拔出,大概是被所认识的人有意骗到那里加以杀害。”
余乐道:“乌忘我是武将出身,如果不是官场中人,谁能令他深更半夜跑去远离军营的十字街?嗯,想来想去,我还是觉得张知府最可疑。”又问道,“郭兄,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当晚是你本人亲自将勾平弃尸枯井中么?是了,郭兄当晚跟王昌懿等同窗好友相聚饮酒,喝得酩酊大醉,不可能半夜出去抛尸。那么一定你好友王昌懿手下人所为了。是不是他手下抛尸枯井时,正好遇到乌忘我,遂将其杀死,以报复乌忘我打伤王昌懿前事?”
郭震见疑点又回到王昌懿身上,忙道:“余兄信得过才找我协助查案,我可以指天发誓,整件事跟王昌懿毫无关系。而且就算王昌懿手下到十字街枯井弃尸,余兄又如何解释乌忘我自行来到东城一事呢?就凭王昌懿的名头,是不可能令他半夜赴约的。”
余乐道:“这一疑点,我能解释。乌忘我再回来东城,大概是因为张知府声称次日要立案治罪,他想想有些后怕,想来东城客栈找张知府赔罪。之前乌忘我的副手张嶙不是说过么,乌忘我一路上心事重重,大概因此才会想去芙蓉楼饮酒解忧。吃了杨柳青的闭门羹后,他人清醒了许多,遂决意先返回东城客栈找张知府。路过十字街时,正好见到王昌懿手下人抛尸。他好奇过来盘问,王昌懿手下人便乘其不备杀了他,一是怕抛尸一事败露,二则还能为主人报仇。”
他洋洋洒洒地说完,又不无得意地问道:“这一番推论完美无缺地解释了所有疑点,郭兄认为如何?”
郭震道:“我没有杀勾平,王昌懿也没有派手下弃尸,他的手下当然也不会在十字街枯井遇到乌忘我了。”
余乐大为惊讶,问道:“不是郭兄你杀死勾平?”郭震道:“不是。”
余乐问道:“那么郭兄的兵器如何会与勾平伤势完全吻合?”
郭震道:“我只能说,这柄刀花纹确实奇特,但并非独一无二。”
余乐思虑了一会儿,叹道:“我很佩服郭兄,你宁可被我误认为是杀死勾平的凶手,也不肯说出真相。若不是为了避免牵连王昌懿,你大概死也不会说出来。嗯,杀死勾平的凶手,一定是郭兄认识的人,但郭兄和他的交情,又比不上你跟王昌懿的交情,是也不是?”
郭震道:“余兄一再声称不想多管勾平一案,为何还要苦苦纠缠不放?”
余乐道:“我这也是不得已而为之,极可能杀死勾平的人,就是杀死乌忘我的凶手。”
想来凶手也是勾平昔日犯案的受害者,或是普通市民,无意中撞见了意图逃亡藏匿的勾平,但因垂涎其手中财物,没有报官,只将其杀死,再半夜弃尸十字街枯井。不巧的是,当晚武将乌忘我得罪了张咏,越想越怕,返回东城客栈向张咏赔礼道歉时,正好见到凶手抛尸,一时好奇,上前盘问,反而为凶手所杀。
余乐又道:“想来凶手也不是有意要杀乌忘我,只有如此,才能掩饰他抛尸枯井的罪证。郭兄,你实在不肯说出凶手的名字吗?”
郭震道:“不是我不肯说,而是我也不知道杀死乌忘我的凶手是谁,勾平一案跟乌忘我被杀毫无关系。”
余乐道:“两案当真毫无关系?”郭震道:“千真万确。”
余乐想了想,道:“好,我相信郭兄的话。嗯,应该是乌忘我返回东城客栈向张知府赔罪时,闻见了枯井中有异味传出,于是过来边查看。这时候有人悄悄盯上了他,过来与他寒暄几句,乘其不备,将他杀死。”
郭震摇头道:“我听过乌忘我的斑斑劣迹,又见过他几面,是个跋扈张扬的人。从他临行前不将张知府放在眼中的那番话来看,他也不会返回东城客栈找张知府赔罪的。”
余乐道:“那么郭兄倒是给个理由,乌忘我为什么回来东城?”
郭震道:“因为有人叫他来。一个能诓骗到乌忘我,还能令他毫不设防的人。”
本来郭震决计想不到这个人是谁,适才余乐为证明乌忘我有心回来找张咏赔罪,援引了乌忘我副手张嶙的证词:“乌忘我一路上心事重重。”这倒是提醒了郭震,乌忘我果真害怕张咏立案侦查的话,第一反应应该是立即奔回军营,请求后台王继恩给予庇护。而这个人却选择到青楼花天酒地,表明他根本未将张咏的威胁当回事,又哪会返回东城客栈赔礼道歉?
如此,张嶙的证词便相当可疑了。再联想到今早郭震在华阳县署大堂外听到的一番话,张嶙告知张咏说:他本立了破城首功,功劳却被乌忘我夺去,他略表不满,即遭到乌忘我排挤打压。想来他心中定然愤愤不平,一直想找机会报复乌忘我,然乌氏是主帅王继恩心腹,他又能奈之若何?
当晚,乌忘我到东城客栈闹事而被新任成都知府张咏厉声叱责。更巧的是,乌忘我后来又独自去了芙蓉楼享乐,由此令张嶙动了心思。他大概也没有立即返回军营,而是一直等在附近。等乌忘我再出来时,张嶙便花言巧语骗其来到十字街枯井边,出其不意地将其杀死。张氏之所以不在芙蓉楼附近,自然是因为那里距离军营太近,容易追查到他身上。若是引乌氏到东城,张咏、王昌懿等一干与其有过嫌隙的人,便都有杀人嫌疑。
余乐听完郭震推测,一拍大腿,道:“不错不错,这里面既有动机,又能完美解释一切疑点。郭兄,你果然厉害。”
郭震道:“全靠余兄提醒。但这还只是推测,我们得设法寻找证据来证明这一点。”
余乐道:“应该不难证实。我不久前去过军营,正好遇到王大将军,他听说我有意追查乌案到底,很是鼓励,说会提供给我一切便利。”
郭震道:“那是因为王大将军以为张知府跟乌忘我一案有关,他想借你余兄之手来对付张知府。若果真疑凶是他自己人的话,又涉及争功及谎报军功,他未必还肯提供方便。”
余乐笑道:“郭兄先莫气馁,不试怎么知道?”
二人遂来到军营,不巧王继恩已率领兵马出城征讨大蜀军余部,而张嶙刚好是先锋大将,因战事多变,目下尚不知归期几何。
余乐便直接询问辕门值军士,凑巧那军士前晚亦当值,答道:“那晚因为搜捕刺客出动了全营兵马,进进出出的人很多,小的可记不住。”
余乐道:“当晚乌忘我乌将军和张嶙张将军带了一队人马出营,后来乌将军没回来,这你是知道的。我想问的是张将军回来了吗?什么时候回来的?”
那军士道:“这个小的还记得,那队人马回来得最晚,非但乌将军没回来,张将军也没回来。”
余乐忙问道:“张将军一直没回来吗?”
军士摇头道:“小的没看见,不过清晨鸡鸣后,小的交接班回帐睡觉去了,张将军大概是那以后回来的。”
这似乎也对不上。如果张嶙杀了乌忘我,投其入枯井后,该立即返回军营,以免旁人起疑,为何他一夜未归呢?果真是他杀人,他杀人后又去了哪里?
余乐道:“既然乌忘我一案与张知府无干,不如我将张嶙有重大嫌疑一事如实禀报,请他出面,带人进军营搜查张嶙住所,定当有所发现。”
郭震道:“不行。张嶙不是普通人,而今他领军在外,一旦知道官府已经怀疑是他杀了乌忘我,怕会生出兵变。”
余乐只得道:“也好。”见天色不早,便与郭震各自分手回家。
郭震回来孙府,孙辟、王昌懿、任介三人都在,只是不见李畋,便问道:“李畋人呢?”
孙辟道:“他刚回来不久,张知府便派人叫他去治病了,说是他上次开的药很有效。”又告道,“按照拟定的名单,李畋分配去了郫县大云寺,说他在那里见到了孙知微。”
郫县是昔日望帝杜宇称帝定都之处,历史比成都还要悠远。孙知微则是民间名士,出身农家,相貌野俗,却天资颖悟,工书善画。善画道释人物,用笔放逸,不蹈袭前人笔墨畦畛。其人长年隐居山中,清净寡欲,飘飘然真神仙中人,在蜀地名气很大。
郭震听了很是惊讶,道:“我听说孙先生一直隐居在青城山,何时来了成都?”
孙辟道:“据说来了两三个月了,他应慈云大师之邀,在为大云寺作新殿壁画。”
又议及可能与白头翁党有关联的寺观,任介道:“这是我从柳青那里拿到的名单,自五月官兵入城,先后有十六名高僧、道长成为王继恩的座上宾……”
郭震道:“这么多?”任介道:“当今皇帝好佛家、道家那些,他还是晋王时,专门组建商队贩卖货物,以所获巨利修建了一座恢宏的道观,即位后又花费巨资修建开宝寺木塔。唉,实话说,也不知圣上到底好哪套,算是佛道都好吧。”
王昌懿道:“为了逢迎上意,王继恩最好四下网罗方外之士,引荐入宫。而今受宠的峨眉山僧茂贞,便是王继恩所荐。”
孙辟道:“这十六名高僧、道长,要么是跟峨眉山僧茂贞有些关系,王继恩早在入蜀前便已经知道他们的名字,要么是由先成为王继恩座上宾客的再引荐,总之,都是互相有些干系的。”
郭震道:“那么比照李畋列出的有钟的寺观,这十六人共涉及多少处寺观?”
王昌懿道:“十二处。今日一共跑了五处,李畋和我的一名手下去了郫县大云寺,另外我分派人去了多宝寺、宝莲寺,均没什么发现。”
根据卓梦娘的证词,她所被囚禁之处很大,还能听到远钟。但囚所既然始终不见天日,料想是位于地下,所以所谓的“远钟”,应该距离也不算太远。因而李畋等人真正要寻找的并不是寺庙、道观,而是距其不算太远的大宅子。
郭震闻言虽颇为失望,还是道:“实在太辛苦大家了。”
孙辟笑道:“我还没说呢,我和任介去了城西北二十里的万佛寺,万佛寺位于山南,山北即玉局观,因而等于去了两处。”
任介道:“那一带风光秀丽,是别墅聚集区,符合条件的有好几处,昌懿就有一处庄园在那里。”
郭震“啊”了一声,道:“我记起来了,景家别墅和杨家的老宅子都在那里。”
这景家,自然是指与他自小青梅竹马的师妹景倩的家,杨家则是指他自小订婚的未婚妻子,而今成为他堂嫂的杨茕娘家了。
王昌懿道:“就是那里。不过据我所知,自去年春天李顺作乱起,那一带就极少有人去住,我都快两年没去过自家的庄园了。”
孙辟道:“这是名单,寺观附近一共有六处大宅,完全符合我们事先商定的条件,除了杨家之外。”
郭震很是不解,问道:“为何单单排除了杨家,而不是王家和景家?”
孙辟道:“你还真是不记得了。王家等五家都在山南,只有杨家在山北,山北玉局观的那口大铜钟早让附近山民哄抢抬下山,熔成铜高价卖了。”
郭震道:“是了,我想起来了,玉局观只有寥寥几名女道士,无力阻止山民的行抢,只好任其作为。”
孙辟道:“所以,山北的杨家是听不到山南万佛寺的钟声的。”
郭震又问道:“玉局观那么小小一座道观,也有女道士是王继恩的座上客么?”
任介道:“听柳青说,本来只有山南万佛寺的灵智大师受到王继恩的邀请,但玉局观葵因观主跟灵智大师交情不错,主动跟来了宴席。葵因观主的本意只是想奉承王继恩,希冀王大将军能捐点钱给玉局观,她好修复振兴道观。”
正好李畋进来,孙辟等人很是惊讶,道:“你不是刚去华阳县署吗,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李畋摇头道:“根本来不及为张知府看病,他一听到‘孙知微’三个字,立即起身跑了,跑得比兔子还快。”
原来张咏见李畋面有疲色,问他去了哪里。李畋不提正在协助郭震追查白头翁一党,只说去了郫县大云寺游览,还遇到了传奇人物孙知微。不想张咏雅闻孙知微大名,仰慕已久,听说其人在大云寺,不顾天色已晚,要立即赶去郫县。
孙辟摇头道:“张知府这个人,说能人是个能人,说怪人也真是怪人呢。”
张咏连夜赶到大云寺,人到寺门时,正在禅房与僧人夜谈的孙知微得知新知府专程骑快马来访,急忙从后门逃出。之后张咏多次重礼邀请孙知微,终不可致。直到任满回京前,仍未见到真人。待离蜀出剑门关时,忽见到一名牧童手握卷纸等在道旁,问明是张咏车骑后,即上前拜揖道:“孙先生知张公爱画,特作二图献上。”张咏大喜过望,忙问道:“孙先生人呢?”牧童道:“他已走远了,托我来献画。”孙知微所赠之画即为著名的《蜀江出山图》,张咏珍之若至宝。这是后话。
李畋又道:“对了,郭震,张知府让我转告你,说关于前晚你在军营酒宴上遇刺一案,他有重大发现。”
郭震一怔,问道:“什么重大发现?”
李畋道:“不知道,张知府来不及说便跑了。”
孙辟道:“郭震遇刺这件事,我一直想不明白。他到军营做客,那里是军事重地,内外二十万大军,重重兵马,连只鸟都飞不进去。而当晚宴会,在座的有军队主帅,有蜀地知府,无一不是重要人物,偏偏郭震遇到了刺客。你们再看他,这两天没事到处瞎跑,也没见谁要对他不利。”
任介道:“听孙辟这么一说,这还真是件咄咄怪事。郭震,你到底结下了什么古怪厉害的仇家?”
郭震苦笑道:“别问我,我还一头雾水呢。”
王昌懿推测道:“或许那刺客是外地来的,不知如何能找到郭震。但他知道宋军主帅王继恩也在找郭震,料想以王氏大将军的派头兼实力,早晚得收郭震入囊中,是以事先潜伏进军营,静候时机,结果被张知府搅了局,出师未捷身先死。料想他也只是一个人,没有什么同党,所以他一死,郭震也就安全了。”
孙辟道:“还真有几分道理。”
郭震皱眉道:“你们说那刺客极其辛苦地从外地赶来行刺于我,可我根本就不认得他。算了,他都死了,还提他作甚。有吃的吗?我可是饿坏了。”
五人既已聚齐,便再开酒宴,一边大快朵颐,一边商议明日之事。
王昌懿道:“这五家,除去我王家外,另有钱家、苏家、景家、罗家。我因许久不去,也没有派人在那里,早已不知情形如何。不如明日我和郭震先过去看看,你们几个继续和我手下人排查剩下的七处寺观。”
孙辟道:“李畋就不用去了,张知府明日从郫县回来,还得召你治病。你就留在家中策应好了。”
任介道:“五家之中,王家和景家直接便可以排除,只剩下三家,以钱家最为可疑。”
王昌懿道:“哎,郭震,把景倩叫上吧。我当然不怀疑景家,可她家没有男子,只有她一个独女,这么大家业,她看不过来,她大概已经好多年不去那边了,万一被坏人利用了呢?”
郭震道:“当然好。”
因为明日还有事要办,当晚众人饮酒只是适可而止。宴罢各自归家,郭震依旧留宿在孙家。这次孙辟却不肯放过他,竟自己抱了被褥来到客房,强行与郭震睡了一床。
郭震道:“不管你问什么,我都不会说的。”
孙辟道:“你以为我要问你当年为何背弃景倩吗?我偏不问,我又不是那个最想知道答案的人,最想知道答案的人是景倩,明日她会自己问你。”
郭震登时坐起身来,道:“孙辟,我跟你换一下,如何?你跟昌懿去万佛寺那边,我去排查剩下的寺观。”
孙辟道:“门儿都没有。”又道,“哎,说正经的,我过来找你,是有几处疑点要跟你商议。我今日又跟梦娘聊了聊,她虽然不愿意再回忆,但仍然努力讲述了一些细节。她说她虽然眼睛被黑布罩住,除了隐隐灯光外,什么都看不见,但因为被带去的次数多了,大概知道了地形。她被押进那处房间所在的走道时,常常能听见惨叫声,是男人的惨叫声,而且每次都是从不同地方传出。似乎那个地方有不少房间,里面关押了什么人,正在被那些歹人用刑拷问。另外还有一点,她每次被带去房间,供那名特别的男子奸污时,押送她的看守总是嘟嘟囔囔,似乎对那男子很是不满。”
郭震道:“如此看来,那男子应该不是白头翁的同党,而是同盟之类。”
孙辟道:“我也是这么想。之前梦娘说过,她本来在相对待遇较好的歌舞一组,结果被那男子强暴后,便降到地位最低的杂务一组,因为她已不是处女,不能卖高价了。白头翁党不惜花费人力物力教习这些女子歌舞,足见是谋取最大利益,断然不可能因一时冲动便毁了梦娘的清白之身。就算手下人肯,头脑人物也不会肯。”
郭震道:“但他们却不得不将梦娘奉送给那名男子,还得提供地方,供对方长期奸淫,显然是个不能得罪的重要同盟。”
孙辟道:“我们已经知道某位僧道是中间人,算是同盟,但方外之人,应该对女色没兴趣。”
郭震道:“那男子极可能就是白头翁党的军中同盟。王继恩年纪已大,又是个太监,不能行人事,所以一定是军中某名将领,他至少为白头翁党提供了官船便利,等于是直接参与其事的人,白头翁党上下当然不敢得罪他。”
孙辟道:“一定是了!要是梦娘看到过这个人的面目就好了,仅凭描述,我们便可以立即找出这个人来。实在可惜。”
郭震道:“那男子还算谨慎,他知道梦娘这些人极可能要被卖去京师达官贵人家,而他既是禁军将领,保不齐回京后哪天会在谁家遇上梦娘,所以事先做好了预防工作。”
孙辟道:“会不会是乌忘我?之前他率兵抢掠过的人家,往往便会有少男少女失踪。或许他本人在某种程度上充当了白头翁党的前哨,专门为那些歹人打探。作为回报,白头翁党除了付给他丰厚的金钱外,还额外提供女子给他享乐。”
郭震道:“倒是有可能。但那男子奸污梦娘那么多次,从来没有取下过她眼睛上的黑布,也没说过一句话,乌忘我可不像是有心机有恒心的人。但既然已经知道那男子是军营武将,且有调派官船的权力,也不难追查。只是目下王继恩已率大军出城作战,只能等他们回营后再说了。”
他想了想,又道:“还有一条线索。那些陈年失踪案全是发生在郊外,所以我们推测白头翁党的老巢一定是在郊外。但郊外人口太少,城中人口要多出千百倍,且容易下手。但他们半夜在城中掳了人,不可能连夜出城。”
孙辟道:“目下连夜出城须得持有王继恩或是张知府亲自签发的令牌,动静太大。”
郭震道:“所以被掳者一定是临时关押在某处,他日再设法运走。也就是说,白头翁党在城中还有个据点。”
孙辟道:“但成都这么大,找起来可是不容易。梦娘家住万里桥一带,算是城外,她应该是被直接转送去了白头翁党老巢,也不能提供有用的线索。”
郭震思虑一回,也没有好的办法,只得道:“那么还是先照目前的线索,寻找白头翁党老巢吧。”
次日一早,郭震洗漱完毕,换衣出来时,王昌懿已经等在了客厅。
郭震道:“这么早?”
王昌懿笑道:“我日日天不亮就早起,今日还算晚的了。”
郭震道:“家大业大,也不容易。”
王昌懿道:“谁说不是呢?都能像你那么潇洒就好了。走吧,我已经命人备好了马,我们先去景宅接景倩,然后便出发。”
郭震微一踌躇,便跟了上去。
王氏心腹仆人王华已牵了马等在外面。王昌懿受教于景氏,虽大富大贵,生活却是俭素自守,不惯人服侍,命王华回去,自己与郭震骑马来到景宅。
景倩才刚刚起身,听说王昌懿、郭震两位师兄来访,倒没有再拒绝,亲自迎出厅来。
王昌懿笑道:“我们想去万佛寺看看,师妹的景园不是也在那边吗?何不一同去。”
景倩摇头道:“我已经好几年不去景园。自去年李顺作乱,连那里的老仆也都撤回来了,大概早已成了一处废园,没什么可看的。”
王昌懿倒也直接干脆,道:“那好,我们自己去了。师妹你脸色不好,自己多保重身子。”
郭震却不肯走,但偏偏又无话可说。
王昌懿跺脚道:“你傻愣在这里做什么?”郭震道:“我……”王昌懿催道:“走啦。”
景倩忽道:“我跟二位师兄一道去。你们先等我下。”起身转入后堂去了。
王昌懿悄声埋怨道:“你看不出师妹想去但又放不下面子吗?全是因为你。”
郭震道:“你要我如何做?”王昌懿道:“你自己负人在先,怎么还成有理的了?”郭震一时无语。
过了一会儿,景倩再出来时,已如昔日出游一般,作男子装扮。她骑了自己的红马,跟在郭、王二人后头。又问道:“王师兄如何忽然想起来要去万佛寺?”
王昌懿神秘一笑,道:“其实我们不是出游,而是办正事,要去那边寻找白头翁党的老巢。”
郭震不欲景倩卷入这些事,忙道:“昌懿别乱说,什么白头翁党的,别吓坏了小倩。”
他以前一直称呼景倩为“小倩”,然这次回来再见面时,已是物是人非,改称为“师妹”,客气中自有一份疏离,此时“小倩”再度不由自主地脱口而出,自己也愣住。
景倩却不理会旧情人,问道:“王师兄,什么是白头翁党?”
王昌懿不顾郭震连使眼色,大致说了有人假借白头翁食人绑架蜀地少男少女到京师售卖之事。景倩很是惊讶,道:“竟有人丧心病狂至此吗?”
王昌懿道:“说起来,我们能找到这些线索,师妹你可是立了大功了。”
景倩闻言很是不解,道:“我刚刚才从王师兄口中得知究竟,何功之有?”
王昌懿道:“郭震救了一名叫卓梦娘的少女,她正好是白头翁案的受害者,全靠师妹的人参方能将她救活。”
景倩“啊”了一声,看了郭震一眼,又迅即将头转开。她这才知道郭震当日登门求参,只是为了救一名陌生女子,一时心头百般复杂滋味。
郭震歉然道:“抱歉,师妹,我明明知道那株人参对你珍贵之极,可我当时大致猜到了卓梦娘的身份,想从她身上追查到其他人下落。李畋又说只有人参才能救她,一时难以寻到,我只好……”
景倩道:“那株人参虽然珍贵,但对我而言也没什么用,师兄拿它派上了大用场,倒也算物尽其用,不必再放在心上。”
王昌懿忙道:“郭震本来不肯将这些事告知师妹,生怕师妹卷入后,无端坏了心情,是我自己觉得人参是师妹拿出来的,救了关键证人性命,师妹理应知道真相。”
景倩点点头道:“我很高兴王师兄将真相告诉了我,还邀请我跟你们一道前往万佛寺。”又问道,“接下来我们要如何寻到白头翁党的老巢?”
王昌懿道:“新任张知府已将这件案子交给了郭震暗中调查,我们全听他安排,他已有详细计划。”又道,“郭震,你来跟师妹说。”
郭震这才知道王昌懿为什么不顾自己一再阻拦,坚持要将白头翁案告诉景倩,无非是要找个能不断深入探讨的话题,好冲淡他和她难以共处的尴尬气氛。他虽不赞同景倩涉入其中,然事已至此,只得原原本本说了目前手头所有的线索。
景倩道:“师兄既认为囚所在地下,又有那么大的地方,应该需要花费不少人力物力,至少挖出的土必须得运出地道。嗯,照这样来看,苏家嫌疑最大,前些年,他们在后园建起了一道山丘似的坎坡。”
王昌懿道:“是了,我也记起来了,真有这么回事,他们老有人站在坎坡高处眺远。”
景倩道:“钱家和罗家应该可以排除掉,这两家非但靠近水湖,而且均引湖水入园,建有巨大的水榭楼台,其下是断然不可能挖出庞大的地洞的。”
王昌懿笑道:“我以前偶尔也去庄园居住,竟从来没有留意到这些,还是师妹观察仔细。”
景倩道:“我也没有详细观察过,只是有一次到万佛寺进香,从半山下眺,刚好这几处宅子看得清清楚楚。”
郭震道:“再除掉昌懿你家的庄园,以及师妹的景园,那么今日只需重点查找苏家了。”
王昌懿笑道:“幸亏叫上了师妹,不然得白跑多少冤枉路。”
景倩道:“只要二位师兄不嫌我碍事就好。”
王昌懿嚷道:“师妹可别冤枉我,我巴结你还来不及呢。”斜眼瞪了郭震一眼,道,“谁敢嫌弃师妹,我第一个饶不过他。”
景倩微微一笑,心绪明显好转,又追问白头翁案细节详情,郭震均如实告知。
景倩道:“这白头翁绑架少男少女已有些年头,官府竟丝毫没有觉察吗?”
郭震道:“以前失踪的人口不多,又分散成都府各地,且多在乡下。家眷报案后,当地保长敷衍地寻找一番,没有结果,便以私奔、被野兽所食、失足掉落山崖之类的借口结了案。”
景倩道:“看起来白头翁也是个谨慎小心的人,所以才能这么多年不曾败露。可他为何突然开始如此频繁作案,还放出白头翁食人的谣言做掩饰?”
郭震道:“一是白头翁想借乱世发财。成都不但人口众多,而且有许多临时避乱入城的难民,即使失踪,也不会有人正经追查,是极好的下手对象;二来我们认为白头翁自认为有了官兵做靠山,便开始有恃无恐起来。”
景倩道:“白头翁之前都是自己把持生意,他这次选择与官兵勾结,虽有了强大的靠山,但官兵亦是虎狼之辈,贪婪成性,想来白头翁要被分去不少利润。而且知道的人更多,风险更大,似乎不是上策。”
郭震道:“这一点,我们也有讨论过,白头翁转与官兵结盟,应该主要不是为了寻找靠山,而是要寻到一条出蜀通道。”
景倩道:“是了,蜀地战乱未平,出川入川道路封锁,没有官兵的支持,人是运不出去的。”心中疑问既解,转过头来,嫣然一笑。
时光仿若又回到了从前——他与她并驾齐驱,驰骋在原野上。佳人翘然回首,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那是一种多么动人的笑脸啊,他呆呆地望着她,一时竟看得痴了。
景倩却似乎未留意到郭震的异样,又问道:“这个白头翁是如何在官兵中寻找到愿意被他贿赂结盟的人呢?”
王昌懿道:“这还用得着刻意找吗?官兵从上至下,从主帅王继恩到下属乌忘我,不说全不是好货,可也没几个好货。”
景倩道:“那也不能第一次见面,白头翁就直截了当上前告诉对方,说我是坏人,我要贩卖人口,你愿不愿意加入。”
郭震道:“所以我们推测在白头翁和官兵之间,有个中间人。”朝远处半山上的万佛寺指了指。
景倩愈发骇然,道:“白头翁是为逐利,可方外之人又是为什么?”
王昌懿道:“当然还是逃不过一个利字。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由于王昌懿的精心安排,这一路气氛很好,景倩气愤白头翁党凶恶残忍、丧尽天良,愿意从旁协助,也出了一些主意。
三人径直来到景倩认为最可疑的苏家,拍了半天门,才有一名老仆过来开门,告道:“主人避乱去了江南,人尚未归来。”
王昌懿忙道:“我们不是来寻你家主人的。我是隔壁王氏庄园的少主人王昌懿,这位是景园的景小娘子,这位是郭公子。我们久慕苏园风景,想进去看看。”
老仆听说是邻居,忙闪身让开,道:“请进,请进。不过这里只有小的一个人,不及收拾园子,怕是荒了不少,有碍二位公子和小娘子法眼。”
王昌懿笑道:“我们就是看看。”
三人随老仆来到后园,假意观赏风景,暗中细察园内情状。然转来转去,也不见可疑之处。
王昌懿低声道:“莫非地牢就在这坎坡下面,但入口在别处,譬如在宅子里面,所以你我看不出端倪来?”
景倩道:“可我看那名老仆朴实憨厚,一副全然不知情的样子。苏园下面果真有地牢的话,能瞒过他吗?”
王昌懿道:“这可是师妹你指出的头号嫌疑宅子,也是孙辟、任介千辛万苦排查出来的。也许那老仆大智若愚,有意装出老实模样。”
郭震忽道:“外面有人。”
苏园林木葱郁,三人又站在高坎上,能透过树缝看得见那男子,那男子却看不见园内,还在不断踮脚,翘首张望。
王昌懿道:“也许只是个路人。”郭震道:“不,之前我见过这个人。”
当日郭震被徐沛手下绑架拷问后又予以释放,他中了迷药,再醒来时人躺在大街上。有名男子好奇地打量他,还留意到他头发、衣领全是湿的,问他是不是喝醉了。眼前的男子,便是当日郭震在大街遇到的人。
郭震大致讲述了经过,又道:“当时对街还有个人,那个人朝这男子喊了一声:‘天快黑了,不知道白头翁正满街吃人吗?还不快走!’”
王昌懿道:“也许这只是巧合,也许不是。但外面这个人神色,分明是一路跟踪我们至此。”
郭震道:“我出去看看。”王昌懿道:“一块儿去,也好方便照应。”
郭震微一踌躇,即点了点头,又道:“师妹,苏园情况不明,也不能将你独自留下。一会儿你跟在我们身后,可也不要跟得太紧。白头翁党全是穷凶极恶之徒,万一外面那人是同党,肯定身怀武器,一旦动起手来,怕会伤了你。”
景倩很是镇定,一点也不害怕,只点头道:“我知道了。”
那男子还不断在高墙外翘往,乍然见到郭震三人出现,吃了一惊,转身就跑。
王昌懿道:“这可是典型的做贼心虚,不由得人不怀疑了。”
郭震忙道:“昌懿,你照顾好师妹。一旦有事,你和师妹骑马先走。”也不等好友答应,提气疾步去追。
转过墙角,几近苏宅正门时,那男子停了下来,问道:“公子没来由地追我做什么?”
郭震道:“你是什么人?一路跟着我们做什么?”
那男子道:“我只是来万佛寺游览,没有跟着公子啊。”
他见郭震逼近,忽往腰间一抹,拔出一柄匕首,朝郭震肩头直刺过来。郭氏是唐代名将郭子仪后人,虽已成为士族,但却有习武传统。郭震早有防备,微微侧身一避,乘势握住对方左手,反拧到背后,又自后握住那男子右手,问道:“快说,你是什么人?”
那男子一招即受制于人,挣扎不开,怒道:“快放手!”
忽有三名大汉急奔过来,那男子登时喜形于色,高声呼叫道:“这里!在这里!”
郭震手劲略松,那男子便乘机将右肘后撞,挣开右手,持刀往郭震腰间插去。郭震急忙一托他手肘,那匕首就势插入了对方腰间。
那男子亲手用自己的兵器伤了自己,立时软倒在地,大声惨叫。三名大汉奔了过来,两人将郭震围住。
为首大汉则俯身察看那男子伤势,见其伤在要害,眼见活不成了,便一咬牙,扼住那男子咽喉,直至对方气绝身亡。随即拔出匕首,起身指着郭震骂道:“你杀了我阿弟,我今日非要你偿命不可。”
另一名红脸大汉道:“主人有命,要活的郭震。”
为首大汉咬牙切齿地道:“他杀了我阿弟,我也不能让他活。”一挺匕首,直刺过来,欲用弟弟的兵刃亲手杀死郭震复仇。
王昌懿拉着景倩刚转过墙角,见到三名大汉围攻郭震,急将景倩扯了回去。景倩急道:“郭震很危险,我们快去救他。”
王昌懿道:“不行,那三人都是身怀武艺的彪形大汉,你我又不会武艺,帮不上手。你是师尊独女,万一有个闪失,日后我有什么面目去见师尊他老人家?”
景倩道:“可是郭震他……”
王昌懿道:“师妹若是出了事,郭震做鬼也不会放过我。走,快走。”
景倩却不肯听,甩开衣袖,从地上捡了块石头,赶来援救郭震。
刚好郭震转身看见,忙叫道:“小倩,快走!”稍一分神,脚下已被左侧大汉扫中,扑倒在地。
两名大汉捉住郭震双臂,将他拉了起来。郭震也顾不上自己,叫道:“小倩,不要过来!昌懿,快些带小倩走!”
王昌懿已追上景倩,将她抱住往回拖。
景倩大叫道:“郭震被他们捉了,我们不能走!”
为首大汉已将血淋淋的匕首对准郭震胸口,欲杀他报仇。红脸大汉道:“大米哥且慢动手,主人说郭震还有用,不如先带他回去。你也知道主人炮制男人的手段,那滋味可是生不如死,等主人折磨他够了,再杀他不迟。”
那为首的大米哥脸涨得发紫,但手中匕首终究还是没有刺下去,点点头,道:“将郭震绑起来。我去杀了那边的一男一女。”又见苏宅老仆闻声赶出来查看究竟,忙命道,“你去杀了那老仆,别落一个活口。”
话音刚落,便听到红脸大汉一声惨叫,竟是后脑中了一枚石子,火辣辣疼痛。郭震乘机挣脱掌握,赶过去护住景倩,还不忘朝苏家老仆挥手,叫道:“快进屋躲起来!”
大米哥怒道:“是谁在暗箭伤人?”
有人应声答道:“如果我要暗箭伤人,射的该是箭,而不是石子。”却是一名三十来岁的青衣男子。
那男子急步赶过来,拔出腰间长剑,喝道:“想活命就快些滚蛋,别在我眼前碍手碍脚。”
红脸大汉事先挨了一记石子,愤恨不已,最先挺出兵刃迎上来。那青衣男子一挽剑花,剑光疾若流星闪电。红脸大汉手举兵刃,尚在半空,对手剑尖已刺入他的胸膛。他露出了极不可思议的表情,道:“好快……好快……”
青衣男子冷冷道:“我已经五年未曾出剑杀人,你是五年来第一个。”拔出长剑,挽剑肘后。
那红脸大汉僵持了一会儿,这才直挺挺地扑倒在地,带起一片灰尘来。
青衣男子道:“你们两个要不要也试试?”
为首大米哥一见青衣男子出手,便知遇到了传说中的绝顶高手,虽然愤怒之极,仍不敢拿自己性命冒险,向剩下同伴一打眼色,二人忙不迭地跑了。
郭震已认出那青衣男子来,先引王昌懿和景倩过来道了谢,奇道:“你……你不是张知府的侍从吗?”
那男子抱拳道:“郭公子好眼力!我是张咏张公的侍从邹容,奉张公之命,暗中保护郭公子已经多日了。”
郭震闻言大为骇异,忙问道:“你是从我遇刺当晚便开始跟着我的吗?”
邹容道:“是。”又道,“我适才有事在路上耽误了一会儿,差点令郭公子身处险境,实在抱歉。”
郭震倒不关心这个,邹容既是暗中跟随多日,那么当晚与张咏、任介分手,再返回芙蓉楼一事,他也该知道了。若是被张咏知晓,一定会再对芙蓉楼杨柳青起疑心。
邹容似是看出郭震心中所想,忙道:“邹某只是负责保护郭公子的安全,不是刺探你的隐私,郭公子大可放心。”
郭震仍踌躇问道:“张公可有向邹兄问及我的行踪吗?”
邹容道:“张公不会问,即使问,我也不会答。张公的命令是保护郭公子安全,不是跟踪郭公子,监视你的一举一动。如果是后者,我也不会接受这样的命令。”
郭震闻言大为震动,问道:“邹兄可是江湖侠客?”
邹容道:“不错,邹某算是江湖中人,张公于我有恩,我立誓今生今世追随他左右,听他号令。”
王昌懿心中一直好奇一事,居然乘这当口问了出来:“张公亦曾是江湖游侠,他的剑法当真如传说中那般厉害吗?”
邹容微一沉吟,即回答道:“张公年轻时,剑法无敌于两河间,当然相当精湛了得。不过我师父早年跟张公交过手,说他求胜心太切,只是一流剑客,做不了超一流剑客。但张公有经世大才,只做一名剑客,实在太浪费人才了。”
郭震指着逃走的两名大汉道:“邹兄剑术如此高明,完全可以留下他二人,为何要放他们走?”
邹容摇头道:“我的任务是保全郭公子。今日我逼不得已已经杀了一人,不想再动手杀人或是伤人了。”
郭震三人见邹容言谈举止大异常人,无不暗暗称奇。
邹容又问道:“郭公子可认得这二人?”
郭震道:“那边那名瘦弱年轻的男子我曾见过,但亦不知道姓名。不过对方明显认识我,一再声称他们的主人有命活捉我。我猜他们应该都是白头翁的人。”
邹容往两具尸体身上摸索了一遍,除了一些零碎随身物品外,并无其他发现。再拉开衣领,发现两人左肩各有鸟形烙印。
王昌懿问道:“这是什么记号?”
邹容道:“这叫金缕鸟,是西南大理国白族人的神秘图腾,我已经是第二次见了。”
原来之前郭震在成都军营遇刺后,张咏出营时即命邹容留下,暗中保护郭震。邹容心想对手在暗我在明,最周全的保护方法,就是查明刺客身份,弄清楚他受谁指使。于是他在军士焚毁那刺客尸体前去查看过,发现他左肩肩头有一个鸟形烙印,便暗中绘了下来,设法交给了张咏。张咏起初也不明白那鸟是什么,后来还是夜间与大圣慈寺住持希白大师闲谈时,从对方口中得知那鸟形烙印是西南大理白族的图腾记号,名为金缕鸟。
大圣慈寺是唐代钦建佛寺,先后有唐玄宗、唐僖宗两代落难皇帝住过这里。唐代时,西南为南诏统治,与大唐时和时战,各有胜负。唐僖宗时,南诏在位国主名隆舜,因国内汉人大臣郑买嗣弄权,有心与大唐结盟修好,向唐朝求婚。唐僖宗因应付国内危机不及,不愿意再得罪西南劲敌,同意以妹妹安化公主许婚。隆舜大喜,派出赵隆眉、杨奇混、段义宗三名心腹大臣到成都商议和亲一事,但三人均被唐西川节度使高骈毒死。原来公主和亲不过是高骈的诡计,想以此手段来削弱南诏实力。但隆舜对大唐阴谋丝毫不觉,还天真地盼望能娶到安化公主。
不久,起义军领袖黄巢占领长安,唐僖宗避难成都,南诏使者一路追随,住进了大圣慈寺。唐僖宗被逼不过,只好同意择日送安化公主南下和亲。刚好此时黄巢乱平,唐僖宗回到长安,又找借口推脱。和亲一事,终究不了了之。
隆舜死后,其子世隆即南诏王位,因名字犯唐代皇帝李隆基名讳,大唐与其绝交。世隆遂自称皇帝,国号大礼。数年后,南诏汉人大臣郑买嗣杀世隆及王室八百人,自立大长和国,南诏灭亡。五年后,唐朝灭亡。南诏与大唐二百年纠缠不清的恩恩怨怨,亦随着各自的灭国而就此灰飞烟灭,自此走进了历史的尘埃。
而大长和国国主郑买嗣因是汉人,在西南地位实难稳固,当皇帝二十多年后,被渔民出身的白族猛将杨干贞所杀。杨干贞自立大义宁国,因“贪虐无道,中外咸怨”,实不得民心。八年后,白族权臣段思平再度起兵夺位,逐走杨干贞,建立大理国,这才稳定了西南长期以来动荡不安的局面,段氏亦统治 81f3." >至今。
西南因靠近印度,历代国主均好佛,而成都又是西南与中原联络的中转站,每每大理有使者入中原觐见,到达成都时,都不住驿馆,而是指名要住钦建大圣慈寺,以为荣耀。大圣慈寺主持希白见过不少大理使者,多谈论其国内风土人情,记得有使者提过西南洱海有唐中宗李显所立铁柱,上有鸟形图腾,名为金缕鸟,是白族最神秘的标记。
郭震听了大为惊异,道:“我生平从未与大理人有过交往,如何他们会一再派刺客来追杀我?”
王昌懿道:“之前你在军营遇刺怎么回事不知道,但眼前这两人到底是因为白头翁案盯上你,还是因为跟之前那刺客是一党?”
如果是同党,为何前一名刺客手持淬毒利器,一心要置郭震于死地;后一批人则称郭震有用,有意活捉他去见主人?
如果不是同党,为何左肩肩头有一模一样的金缕鸟印记?这可不是西南大理国,而是大宋成都府地界,出现了一批肩头烙有神秘印记的人,还各怀有目的。
景倩这才知道郭震曾于军营酒宴遇险一事,骇然色变,道:“什么人一心要置师兄你于死地?”
郭震摇了摇头,道:“之前的军营行刺,我始终想不明白,现下知道了刺客是大理人,愈发糊涂了。”又一指眼前两具尸首,道,“但这两人应该是白头翁同党。他们找上我,还想杀了师妹和昌懿灭口,足见我们距离找到他们的老巢很接近了。”
王昌懿道:“难道白头翁是大理人?这可不像。我曾去过大理都城阳苴咩,那里的子民人人向佛,平和善良,连踩死只蚂蚁都要祈福半天。再说了,一个大理人混进成都府倒有可能,这么多大理人来到成都,会没有人察觉吗?”
郭震道:“也许不是近年才来到蜀地,而是之前逃难来到蜀地的白族贵族。”
昔日南诏与大唐交恶,南诏多次深入蜀地劫掠,甚至攻破过成都,掠走许多汉地百姓。唐军亦俘虏了不少南诏军人,大多关押在成都。后来两国修好,互换俘虏,但有许多南诏军人不愿意离开,就地留在了蜀地。再后来南诏国灭,西南局势动荡,不少白族贵族逃难来了成都生活,久而久之,也就成了地地道道的汉人。
邹容沉吟道:“我倒是曾听到有人向张知府禀报,说李顺占据成都自立为王后,派了心腹手下前往大理都城,想与大理国主结盟,共抗大宋。”
王昌懿忙问道:“那么大理如何回应?”
邹容道:“不得而知。李顺占据成都不到五个月便兵败身亡,大理即使有心与其联盟,也来不及了。”
王昌懿道:“自从太祖皇帝‘宋挥玉斧’,大理与大宋一直和和气气,我不相信大理会跟李顺结盟。算了,不谈这些国家大事,还是谈眼前这档事。郭震,你为什么觉得这两人是白头翁党?”藏书网
郭震道:“我们来万佛寺附近寻找白头翁巢穴,这些人适时出现,还一心想要我们的命,难道是巧合吗?”
王昌懿道:“会不会是这些人跟那军营刺客一样,只想针对你,在城里就盯上了我们,一直跟到这里来?”
邹容道:“我一直远远跟在三位身后,我可以保证,除了我之外,再无旁人跟踪。”顿了顿,又道,“不过快到这里时,我忽然想要解大手,不得不临时去寻了一处隐蔽地方,好解决问题。等我再出来时,郭公子已跟歹人动上了手。所以他们是何时跟上几位,我也不得而知。”
如此,便证实了郭震的猜测,白头翁巢穴就在附近。三人将到苏宅时被人发现,那瘦弱的年轻男子来跟踪,另有人去禀报主人,呼叫帮手。若不是张咏事先派了邹容暗中保护郭震,只怕今日之内,王昌懿及景倩已然无幸,郭震亦已落入敌手,与死无异。
王昌懿道:“既然白头翁巢穴就在附近,那我们还等什么?这就赶快去寻。”
邹容忙道:“王公子请听我一言,这些人既是大理人,又从未被发现,想必经营已久,势力不小。郭公子,你受了伤,身边还带着这位小娘子,实在不方便。不如我先送三位回城,等禀报过张公后再做决策。”
郭震回想起适才情形,也是一阵后怕,心道:“我个人倒没什么,若是连累小倩丧命于此,当真万死莫赎了。”便点头应允,道,“好,全听邹兄的安排。”
景倩取出锦帕,细心为郭震裹好手臂伤口。
郭震道:“多谢师妹。”
景倩只摇了摇头,什么也没有说。
正好有两名万佛寺僧人路过,邹容便上前表明身份,请僧人先设法协助苏宅老仆将尸体安置在庭院中,稍后官府自会派人来接手。
僧人虽然惶恐,也忙不迭地应了。一名僧人忽指着那瘦弱男子道:“贫僧认得这位施主,他来过寺中很多次。”
郭震忙问道:“他是来找灵智大师吗?”
僧人道:“不是,只是随意逛着玩。好像叫唐小米,住在府城锦官城附近。”
另一名僧人也道:“就叫唐小米,名字挺怪的,一听就记住了。”
适才为首大汉被称呼为“大米哥”,又声称瘦弱男子是他阿弟,那么兄弟二人,弟弟叫唐小米,哥哥就叫唐大米了。
王昌懿与郭震对视一眼,拍掌笑道:“太好了,我们虽暂时没有找到白头翁巢穴具体所在,但一定能从唐小米身上找到他们在城中的据点了。”
四人遂驰回成都,郭震欲先送景倩回家。邹容道:“今日死了两个人,等于两桩命案,烦请三位先跟我趟官署。录完口供后,张公自会作出安排。”
郭震无奈,只得带着景倩随邹容来到华阳县署。
张咏昨夜赶去大云寺会见蜀地名士孙知微,却扑了个空,幸好与寺中高僧慈云大师还算聊得来,今日上午才返回成都,小憩了一会儿,刚刚起身。听完邹容禀报后,笑道:“郭老弟,我今日又救了你一命。我知道你并不在意你自己性命,但令师妹景小娘子你总是在意的吧?”
郭震道:“是,郭震死不足惜,师妹却是尊师唯一爱女,又是……总之,多谢张公派心腹爱将一直暗中照顾郭某,救命大恩,没齿难忘。”
张咏正色道:“我提这些,不是要求郭老弟能感恩戴德,而是想要提醒你,人生苦短,又总是充满意外,若是今日邹容没有出现,景小娘子想必已经香消玉殒。她死也未能得知当年真相,心中遗憾可想而知。而你郭老弟至死也未能得到她的谅解,有苦难言,想必心中愈加痛苦。”
郭震陡然怔住,竟无言以对,也不敢转头去看师妹。
景倩倒是睁大一双妙目,颇为古怪地看了旧情郎一眼,这才垂下头去。脸上一点绯红渐渐晕开,片刻便成了两大朵艳红桃花。
张咏却蓦地话锋一转,道:“三位,你们也是帮忙调查白头翁一案,才会身陷险境,我事先未能做足防备,实在抱歉。景小娘子,你身子弱,想必也累了,我先派人送你回去歇息,口供改日再录不迟。郭震我先留下了,等办完正事,我再将他还给你。”
景倩道:“张知府说笑了,郭震只是我师兄,有什么还不还的。”一拧腰肢,转身跟随侍从出去。
王昌懿道:“张知府,我也先请告辞。孙辟等人还在东奔西走,排查寺观,如今既知白头翁巢穴就在万佛寺附近,我也该及时知会他们才好。”
张咏道:“也好。王公子,你虽是商道中人,却肯为朋友、为百姓涉嫌犯难,实在难得。这一笔人情,我记下了,算是我欠你的。”
王昌懿似笑非笑地道:“张知府心中还有本账簿吗?”
张咏笑道:“当然,王公子他日有事,可以来讨还。还有,王公子若能带头让成都商贸重新繁华起来,也算我欠你的。”
王昌懿道:“好,我记下了。”
送走景倩和王昌懿,张咏便换上便衣,亲自率郭震等人朝锦官城赶来。
张咏道:“之前我称有重大发现,指的便是刺客肩头的图腾印记,但目下你已从邹容那里知道了。不过我实在没有料到,白头翁手下肩头也烙有这种印记。”又问道,“你怎么看这件事?我指的不是白头翁案,而是这些人本身的来历身份。”
郭震问道:“希白大师提及的金缕鸟图腾,是刻在唐将唐九征所立铁柱上,是吧?”
张咏道:“不错,那时南诏还未能统一洱海,西南有六诏并存,但大唐已公开支持南诏。”
郭震道:“那么这金缕鸟应该是南诏的图腾,白头翁手下这些人应该跟当今大理没什么关系,虽然当今大理皇族也是白族。这些人极可能是很久很久以前来到蜀地的一群人,由某位白族贵族率领,最大的可能是为汉人大臣郑买嗣所灭的南诏皇族后裔。”
张咏道:“南诏又叫蒙舍诏,那个部落的人都姓蒙舍。”
郭震道:“就姑且称呼这位南诏皇族后裔为蒙舍吧,他在郑买嗣残酷的夺位屠杀中幸存了下来,率领亲信旧部逃到蜀地,设法安顿下来。然蒙舍矢志东山再起,光复南诏。为了方便从事招兵买马等秘密活动,他派人在宅子底下挖了巨大的地洞……”
张咏连声拍手叫好,道:“呀,我就没有想到这一点。不错,只有这个缘由,才能解释卓梦娘那些受害者被关的地方如何会那般大,大得令人难以置信。郭老弟,你是怎么想到的?”
郭震道:“之前小倩……哦,之前我师妹提到要挖那么大的地洞,必定有大量土石运出,但万佛寺一带算是胜地,竟无人知道,所以我猜应该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了。再联想到那个神秘金缕鸟图腾,不难猜到是南诏蒙舍后人所为。”
张咏笑道:“我果然没有看错郭老弟,这件案子只有你才能破。”
郭震道:“侥幸罢了,多亏张公信任,还派了人暗中策应,也多亏了朋友们帮忙。”
张咏道:“但能想到南诏蒙舍后人,完全是你的功劳。”又叹道,“近百年过去,大理段氏推崇佛教,举国向佛,是以国势稳定,蒙舍光复南诏的希望也就越来越渺茫。”
郭震点点头,道:“而今那蒙舍后人竟堕落到靠贩卖人口牟利,将地洞改作了囚禁女子之所。”
张咏忽然问道:“为什么是囚禁女子之所?失踪的有男有女,少女占了多数,可也有不少少年,为何郭老弟只说囚禁女子之所?”
郭震一愣,随即答道:“根据卓梦娘的证词,她只在那地方见过女子,从未见过少年。我说得顺口了,一直这么说,竟没有想过内中情由。”
张咏道:“那么那些失踪的少年去了哪里?”
郭震道:“昨晚孙辟告诉我,说卓梦娘提到有一个地方有不少房间,总有男子凄厉的惨叫声传出,似是在被人用刑拷问。那些被拷打的人,会不会就是那些失踪少年?”
张咏道:“白头翁是为利益才绑架贩卖人口,而失踪的都是普通人家的少年郎,能有什么秘密让他不惜动刑拷问?”一时也想不明白,道,“先去锦官城抄了唐小米那处窝点再说。”
锦官城原是蜀汉所设公营织锦作坊,靠近锦江,号称“锦里”,传说于此处濯锦,其纹分明,能令锦色更为鲜洁。左思《蜀都赋》有云:“贝锦斐成,濯色江波。”由于蜀锦驰名中外,锦官城亦成为成都的代称。唐代大诗人杜甫曾在锦官城东南面建草堂定居,有《春夜喜雨》道:“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野径云俱黑,江船火独明。晓看红湿处,花重锦官城。”又有《锦江写望》诗云:“蜀江波影碧悠悠,四望烟花匝郡楼。不会人家多少锦,春来尽挂树梢头。”生动地描写了锦绣如云的情形。
这一带是官方及民间织锦匠聚集处,织布机日夜哗哗作响。虽然吵闹,但人们要么在家中织锦,要么在江边濯锦,甚少去别处。白头翁选择这一带作为据点,可谓十分有眼力。
一路打听寻来唐小米家,恰好位于笮桥门附近,交通极为便利。
侍从邹容先率人冲进去,内里空无一人。但里面有间屋子用土砖加厚了两层不说,还钉死了窗户,用被子蒙住。屋子的墙上则钉有铁环、镣铐之类的刑具,显然是用来临时囚禁失踪者的。
张咏道:“而今唐小米已死,唐大米虽然逃走,但他不一定知道官府已经查到了这里。来人,多派些人守在四周,只要有人进这处宅子,一律抓起来送去县署。”
出来唐家,郭震见城门不远处有一处水果摊子,便走过去打听,问摊主是否有见过武官打扮的人出入这一带。
摊主道:“有。一名黑黑瘦瘦的男子,大概三十来岁,鬓角这里有一道伤疤。”
张咏正好走过来听到,闻言失声道:“原来是张嶙。”
第六章 昭阳日影
大宋立国之初,便以“重文轻武”为国策。太祖皇帝曾公开倡导道:“人生驹过隙耳,不如多积金帛田宅,以遗子孙,歌儿舞女,以终天年。君臣之间,无所猜嫌,不亦善乎?”享乐意识由是滋长盛行,“时天下无事,许臣寮择胜燕饮。当时侍从文馆士大夫各为燕集,以至市楼酒肆往往皆供帐为游息之地”。
五丁力尽蜀川通,千古成都绿酎醲。
白帝仓空蛙在井,青天路险剑为峰。
漫传西汉祠神马,已见南阳起卧龙。
张载勒铭堪作戒,莫矜函谷一丸封。
——杨亿《成都》
虽然找到了直接与白头翁党勾结的武官,然因张嶙提兵在外,张咏非但不敢泄露消息,也不敢派人到万佛寺一带搜索,怕万一打草惊蛇,白头翁提前知会了张嶙,张嶙举兵叛乱,如此就得不偿失了。
最好的法子,是等宋军平叛回师后,先让主帅王继恩解除张嶙的兵权,将其拿下,再一举去端掉白头翁巢穴。至于王继恩,无论他本人是否涉入其中,得了多大好处,目前只能照他全不知情来处置,以避免更大乱子发生。
那边宋军主帅王继恩为了夺得军粮,不得不引军出征,这边新任知府张咏陆续采取新政。之前王继恩为了向朝廷邀功,派兵捉拿了许多贼人乱党,移交给成都府定罪,欲予以严惩,好杀一儆百。不想张咏二话不说,将这些人尽数放了,使归田里。又张榜许民首身,不追究前事。后来王继恩回师后找张咏理论。张咏和和气气地道:“前日李顺胁民为贼,今日张咏与王公化贼为民,不亦可乎?”又引经据典,大谈安抚政策的好处,并称已上报朝廷,得到太宗皇帝认可。王继恩口才远远不及张咏,一时无言以对,只得恨恨甩手而去。
张咏还废除了禁止蜀人游乐的法令,带头到武担山、万里桥等地游览行乐,此举令人们奔走欢呼,直说朝廷派来了一位尊重蜀地民风民俗的好官。
大宋立国之初,便以“重文轻武”为国策。太祖皇帝曾公开倡导道:“人生驹过隙耳,不如多积金帛田宅,以遗子孙,歌儿舞女,以终天年。君臣之间,无所猜嫌,不亦善乎?”享乐意识由是滋长盛行,“时天下无事,许臣寮择胜燕饮。当时侍从文馆士大夫各为燕集,以至市楼酒肆往往皆供帐为游息之地”。
而“成都至唐代号为繁庶,甲于西南。其时为帅者,大抵以宰臣出镇。富贵悠闲,寝相沿习。其侈丽繁华,虽不可训,而民物殷阜,歌咏风流,亦往往传为佳话”。唐代诗人李商隐在成都所作《杜工部蜀中离席》云:
人生何处不离群,世路干戈惜暂分。雪岭未归天外使,松州犹驻殿前军。
座中醉客延醒客,江上晴云杂雨云。美酒成都堪送老,当垆仍是卓文君。
生动地反映了成都车骑络绎、歌吹喧阗的情景。
上行下效,自唐代以来,蜀风尚侈,民众好遨乐。然入宋之后,宋太宗出于对蜀人的厌恶,公开宣称“蜀土之民习俗俗浮,多事遨游”“川峡人情易摇”,须得“待之以待盗贼之意,而绳之以盗贼之法”,不惜立下严刑苛法来禁止蜀地长期形成的社会风俗,如禁止游晏行乐,禁止女婿入赘,禁止结社竞渡。甚至察民有父母在而别籍异财者,其罪死,而唐律仅徙三年。在如此密如蛛网的禁令下,不仅百姓,富豪、士大夫等亦动辄得罪,如此势必增加士民对宋廷的隔阂。就连宋太宗第一个年号“太平兴国”,亦是针对蜀人而定。
前任成都知府吴元载非但是这些禁令的严格执行者,还利用朝廷禁令大肆打击异己。与郭震齐名的“玉垒七子”之一的杜龄因事得罪益王,吴元载便指斥杜龄好游乐,将其逮捕下狱。后来王小波、李顺发动起义,应者云集,宋廷对蜀人充满偏见和歧视,施政不得人心是主要原因。张咏一改前制,下令从民习俗后,名声大振。
关于新知府爱护下属的故事亦广为流传。说是衙门里有一小吏于办公时伏案睡去,被张咏看见。小吏惊慌不已。张咏却和颜悦色地问道:“你家是不是有为难之事?”小吏便如实回答:母亲生病,兄长外出未归,他只得一人照顾,以致睡眠不足。张咏听了,立即派人去调查,得知小吏所言属实后,便指派了一名差役到小吏家做家务,直到其兄长归来。
身为蜀地最高长官,张咏肩负着参预军事、监督征战、巡查警戒、诘禁奸宄、安抚地方、恢复生产等多项重任,可谓政涉万机,他却还有时间来关注下属母亲生病此等小事,愈发赢得了好声名。
过了半个多月,郭震和李畋应知府张咏之召来到华阳县署。李畋带了药箱,好为张咏医治顽疾,到大堂外时,正好与匆匆奔出的孔目官范度撞了个满怀。李畋药箱滚落,范度手中一叠纸册亦散落开来。
成都范氏亦是大族,范度与郭震、李畋自小相识,交情还算不错。李畋不顾药箱,忙先帮范度拾取纸册,又一再道歉。
范度一边回头张望,一边连声道:“不要紧,不要紧。不敢有劳李兄、郭兄,我自己来,自己来。”匆匆捡了纸册去了。
李畋拾了药箱,摇头道:“范度素来稳重沉穆,小时候大伙儿就叫他‘小大人’,今日怎么这般失态,慌里慌张的?”
郭震道:“我刚才帮忙捡齐纸册,无意中瞄了两眼,纸张所记,一条条全是郡人阴事。”
李畋大吃一惊,道:“你能确定吗?”郭震点了点头,道:“凑巧我看到里面两条与昌懿有关,一条说他跟乌忘我一案大有牵连,另一条说他通过交子聚敛钱财,将大量现钱做了不法用途。”
李畋不禁骇然,道:“我虽没有留意纸册上写的什么,可那笔迹分明是……”郭震叹了口气,道:“是张公的。”
忽听到堂中张咏大声惊呼,堂外阶下侍从急忙拔出兵刃,奔了进去。郭震、李畋以为出了大事,也紧随其后。
却见张咏单手抚额,指着案上的匣箱道:“谁拿了我的记事册?”
一名侍从忙将刀入鞘,答道:“只有范孔目官出来过。”
话音刚落,范度已然返回,上前跪下请罪,道:“下官已将张知府的记事册焚毁。”
张咏大怒,握手成拳,重重砸在案上,道:“范度,你好大胆子,敢乘我内急入厕,私取我记事册焚毁,你不要命了吗?”
范度道:“张知府身为蜀地最高长官,有多少大事要做,却日日听取密报,记人细故隐私,既不符合张知府身份,又有损阴德。下官冒昧将册子毁去,早知必受重罚,愿以一命代刑杀之人。”
郭震这才知道张咏往民间派了不少耳目,之前因盗窃冒兑交子被抓获的小贩姜明就是其中之一,专门探取民众阴事,再悄悄记在他自己的记事册上,或是日后追究,或是加以利用。虽然感觉不大舒服,然其临政于蜀乱初平、残寇未靖之际,设稽查侦察之务,也是情有可原。
李畋从未见过张咏脸色如此骇人,布满杀气。他早听说小吏董维因小过触怒张咏而被其一剑斩下首级之事,料想范度今日必难逃厄运,有心为其求情,可又不敢开口,一时手心满是冷汗。
郭震忽道:“范度虽不懂政策警务,终还是有一片愚善之心。”
张咏阴冷尖锐的目光逐渐柔和了下来,叹道:“范度,你才智见识远不如郭震,这辈子也只能做个孔目官。不过你肯以己性命代刑杀之人,足见有慈悲心肠,将来必有后福。起来吧,这件事就这么算了。”
范度本已做好赴死准备,却意外不被长官追究,大喜过望,连声道谢。
张咏道:“别谢我,去做正事吧。”打发走范度,这才招手叫过李畋,道,“我的头愈发痛了。”
李畋道:“正好我一直等待的那位广东药商昨日到了,带来了补骨脂。我已将药调好,张公先冲服一碗,暂镇头痛。”
张咏大喜道:“太好了。不然这头疼弄得我都没办法处理公务了。”
侍从忙取了药冲水,却用力过猛,将水倒得溢了出来。张咏倒也不在意,笑道:“满则溢,满则溢。”
郭震道:“张公何不买个婢女,也好照顾起居?侍从虽然得力,终究不比女儿家细心周到。”
张咏道:“嗯,郭老弟说的有道理。我疾病缠身,诸事不便,是得有个婢女才行。”
范度匆匆进来禀道:“关卡军士逮住了两名犯人,那两人非但带着大量铁钱,还一路用乌忘我的令牌通关。目下王大将军不在城中,军士不知该如何处置,便将犯人押来华阳县署,想请张知府示下。”
张咏命道:“先把犯人带进来。”
几名军士遂押着囚犯进来,那被五花大绑的一男一女,竟是张檩、张杉兄妹。郭震早知张氏兄妹在为西夏党项人私运铁钱,此刻见二人被官兵捉住,不由得大吃一惊,料想必会牵连出王昌懿,忙道:“张公还有公务要忙,我等就此告辞。”
张咏叫道:“郭老弟不能走,你和李畋都留下来听案。”
范度双手呈上乌忘我的令牌,张咏略略一看,便笑道:“我早就猜到是你们兄妹杀了乌忘我。你们是成都首富王昌懿的生意伙伴,知道乌忘我曾打伤王昌懿后,便乘当晚乌忘我落单杀了他,想以此来讨好生意伙伴。”
原来当晚张咏离开东城客栈时,正好见到张杉在向店家打听乌忘我的来历及行径。当时他已知张杉是王昌懿的生意伙伴,虽未在意,次日发现乌忘我尸体后,便立即怀疑到张氏兄妹身上。
张杉昂起头,道:“是我杀了乌忘我,我哥哥事先完全不知情。也不关王昌懿的事,他迄今不知是我杀了乌忘我。”
张咏闻言很是惊奇,道:“乌忘我与你无冤无仇,你杀他,不正是为了王昌懿吗?你冒险为成都首富杀人,为何还不将此事告诉他,好让他领你的情?”
张杉道:“我不是为了王昌懿杀人,我只是为了乌忘我腰间那块令牌,好方便走私。”
张咏笑道:“你这话骗得了旁人,可骗不了我。你们兄妹走私应该有些年头了,又是蜀人,熟门熟路,想来自有独特的通道。乌忘我的令牌确实有用,但他手下军士甚多,你无论如何也难以弄到手。你不是傻子,不会动傻念头。一块令牌不足以驱使你半夜尾随在乌忘我身后,寻机动手。”
张杉很是固执,摇头道:“我就是为了令牌,不为其他。当晚乌忘我到东城客栈大闹一场,我看到他腰间令牌后,便动了心思,我知道不一定能得手,但万一有机会呢?果然乌忘我好色,为了去青楼寻欢作乐,打发走了下属,终让我等到了机会。”
张咏也很顽固,摇头道:“我不信。那晚我亲耳听到你向客栈店家打听乌忘我抢掠民众的罪恶,问得十分详细,足见你不是滥杀无辜之人,动手前,你须得事先确认对方的罪行。乌忘我身上伤口,也证明了这一点。我猜当时乌忘我发现了枯井中有具尸体,正俯身查看究竟。你一直尾随在他后面,大可以从背后动手,但你却喊了他一声,等他转身,确认是他本人后,这才出刀杀人。乌忘我是全副武装的武将,而你只是个女子,即使身怀武艺,气力也比乌忘我小得多。你只身一人对付他,冒了极大风险,还不忘先确认面孔,以免错杀好人,足见你不是心狠手辣之辈。”
张杉一时愣住,半晌才道:“张知府果然名不虚传,明察秋毫,洞若观火。”
张咏笑道:“所以你用夺取令牌这样的烂理由,是骗不到我的。”
张杉道:“那好,我实话告诉张知府,我确实是因为听说乌忘我打伤王昌懿后才动了杀机,之后我更是向店家详细打听了乌氏罪恶,但我杀人不仅仅是为了替王昌懿复仇,也是气愤乌忘我所作所为。他如此肆无忌惮,竟没有人出面阻止。这是欺负我们蜀地无人吗?我既是蜀人,便要为百姓除了这一祸害,我也做到了。”
一名侍从忍不住插口道:“那晚张知府出面喝止了乌忘我,还正告他次日要对他立案调查,你是亲耳听到的。”
张杉正色道:“自古官官相护,那乌忘我得意扬扬离去,根本未将张知府的话放在心上。我见到后愈发生气,此人如此跋扈,连蜀地最高长官都不放在眼里,后台何等强硬!不使用非常手段,怎能除得了他?”
原来那晚离开东城客栈后,乌忘我惦念名妓杨柳青的花容月貌,便打发手下军士回军营,自己赶去了芙蓉楼。在楼厅边饮酒边等待,等了许久后,还是未能见到杨柳青本人,只有女使环儿出来,称小娘子今晚受了惊吓,已经歇下。乌忘我虽然不悦,但因杨柳青是其主帅王继恩眼前红人,倒也不敢过于造次,只得悻悻离去。
芙蓉楼有一条后巷,经其回军营可节省不少路程,只是巷子窄,路又黑,晚上没有人敢走。乌忘我半醉不醉,又是军人,拔脚便朝后巷而去。
快到后门时,忽见到门开了,有两人抬着什么物事出来,院内还有人嘱咐道:“小心点。”正是杨柳青的声音。
那两人也不点灯,只是借着月光往巷口走去。夜风一吹,乌忘我酒醒了不少,又亲耳听到杨柳青>99lib?的声音,一时起了疑心,怀疑妓院在做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便悄悄跟了上去。他倒也没有伸张正义的意思,只是若就此抓住了妓院的把柄,可就容易令杨柳青就范了。
此时已是后半夜,做样子搜捕刺客同党的兵马已撤回军营,月光下的成都一片沉寂。那两人虽抬着重物,却动作很快,一路来到十字街的枯井边,将口袋解开,将袋中物事倒了进去。
当晚正是十五月圆之夜,月色皎洁如银,乌忘我躲在暗处看得一清二楚,那袋中竟装着一藏书网具尸体。他先是吓了一跳,随即欣喜若狂,暗道:“杨柳青,这下我可抓住了你的小辫子。”
他也不声张,等那两人走远,悄悄走近枯井,正俯身朝井中望时,忽听到背后有人问道:“敢问这位是乌忘我乌将军吗?”
乌忘我惊然回头,应道:“是我。”话音刚落,便觉得胸口一阵刺痛。
那尾随在乌忘我身后、一刀杀死他的人正是张杉。之前乌忘我到东城客栈滋事,被张咏公告他罪行,称次日要召他到华阳县署问讯,张杉是客栈房客,听得一清二楚。她与王昌懿交情匪浅,此次为生意新来成都,惊见王氏受伤,却不知缘由,此刻方才知道究竟。她为人最重恩怨,当即决意为好友报仇。当时她尚未起杀机,只打算以牙还牙,设法教训乌忘我一顿,不想向店家打听时,才知乌忘我是成都公害,扰民极深,她遂决意除去这一祸害。
乌忘我离开客栈后不久,张杉便跟了出去,欲伺机下手。然乌氏扈从军士众多,她一时也不敢轻举妄动。之后乌氏落单,去了芙蓉楼,出来后又穿过后巷欲回军营。张杉紧随其后,预备在后巷动手时,又出了芙蓉楼弃尸一事。她见乌忘我非但不声张,还暗中跟随,心中奇怪,便一路跟随来到十字街枯井。确认是乌忘我本人后,挺出利刃,一刀刺中他胸口要害。
张杉既看见了芙蓉楼派人弃尸,当然也好奇被杀之人的身份,特意晃亮火折,往井中照了一下——正好看到秃头笑脸,认出对方即是被通缉的江洋大盗勾平后,这才释然,不再理会,顺手取走乌忘我身上的宋军令牌,提起他双脚,头朝下扔进了井中。
次日一早,张氏兄妹运货上路,因此次所携货物既沉且重,又事关重大,因而未走隐秘绕远的山间小道,而是堂而皇之地以乌忘我的令牌行道通关。起初倒也顺利,后来乌忘我被张咏张榜公布罪行,且定为了畏罪自杀,公文派发到蜀地全境。张氏兄妹携有大量铁钱,脚程不快,虽早几天出发,却仍被传递公文的轻骑超过,是以在下一关卡再出示乌忘我腰牌时,当即被军士拦下逮住。
张咏倒也不追问详细经过情形,只问道:“你已承认你有为王昌懿复仇的心意,为何不让他知道是你杀了乌忘我?以王昌懿之为人,非但不会向官府告发,只会更加感激你。”
张杉道:“张知府这么想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吗?”
张咏道:“当然想知道,因为我很难相信王昌懿会不知道这件事。”
张杉咬咬牙,道:“我喜欢王昌懿,心甘情愿地为他做任何事,不需要他领情,更不需要他回报。这是桩杀人命案,被杀的是禁军大将,告诉他,只会牵累到他,还让他觉得欠了我的人情。既然有百弊而无一利,我为什么要让他知道?”
张咏这才恍然大悟,道:“原来是男女之情。”拍了一下脑门儿,叹道:“我老了,不懂年轻人的心意,竟始终没有猜到这一点。”
张杉问道:“张知府既然早已猜到是我杀了乌忘我,为何不揭破此事,反而将乌氏以畏罪自杀定案?我们兄妹虽一早离开了成都,但张知府派出轻骑追赶,还是能将我们抓获。”
张咏笑道:“揭破你,能有什么好处?乌忘我那样的人,死一百次也不足惜,但他究竟是王继恩的心腹,一旦揭破真相,以王大将军为人,你们兄妹将被以磔刑处死不说,还势必牵连进王昌懿来。王昌懿一倒,倒的不只是个成都首富,还有他的人脉关系网,日后谁还会来成都做生意?况且你杀了乌忘我,也不是没有报应,你取走他的令牌,以其通关,却因为乌氏以畏罪自杀结案,令牌反而变成了罪证,又将你送回我手中,还用得着我派人追赶吗?”
张杉本一直镇定自若,听到这里方才花容失色,颤声问道:“张知府早发现乌氏令牌不见了,所以故意以畏罪自杀结案,公开宣布其人有罪,好令那枚令牌无效?”
张咏笑道:“我又不是没长眼睛。乌忘我到东城客栈时,腰间还挂着令牌,次日尸体上便找不到了,令牌除了在凶手手中,还能在哪里?我虽然猜到是你们兄妹所为,却不知道你们打算拿令牌做什么。即便派人抓捕,你们也不一定会说实话。所以我只好临时想了个法子,公开宣布乌忘我有罪,并飞骑公告蜀地全境。这样,无论你们要去做什么坏事,一旦出示乌忘我的令牌,便会被抓个现行。”
郭震在一旁听见,那一刹那的心情简直难以形容,除了对张咏佩服得五体投地外,还惊叹世间竟有如此老谋深算之人。忽想到自己那些意图瞒过张咏的心思,大概早已被对方洞悉,不免又十分气馁。
张氏兄妹亦是面色如土,然又不得不服气,再无话说。
张咏道:“嗯,而今蜀地物资奇缺,市场上什么都买不到,官兵又禁运这个禁运那个,走私也不算是什么大罪,我可以放了你们兄妹,不究前事,但这批铁钱我要扣下。你们兄妹可服我的判决?”挥手命侍从解开二人绑缚。
张氏兄妹本以为这次必死无疑,多半还会因为铁钱一事牵连王昌懿,忽听到张咏肯前事不究,先是大喜过望,随即面面相觑,料想这位知府必然还有极厉害的后招,竟不敢接话。
张咏面色一沉,问道:“怎么,你们不服吗?”
张檩忙道:“服,一万个服。多谢张知府开恩,我们这就离开成都。”磕了个头,拉起妹妹,急步奔了出去,好像生怕张咏会反悔一般。
一名侍从正要跟出去,张咏摆手道:“不必了。这对兄妹是聪明人,一定会立即动身离开成都,先不用再理会他们了。”这才端起杯盏,将剩下的半碗药喝光,笑道:“李畋,你这药好得很,我喝了后神清气爽。”
李畋忙道:“我会再配一些送来,希望能对张知府有用。”
张咏笑道:“你们是不是很好奇,我为什么不问张氏兄妹拿铁钱做什么。我知道,他们要运去西北,高价卖给党项人。”
郭震早已从王昌懿处知道,倒不惊讶。李畋闻言大吃一惊,他虽不明究竟,可多少猜到那铁钱来自王家库房。而今新知府既知王昌懿牵涉其中,王家怕是风暴将至了。
不料张咏居然道:“走私者固然有罪,但某些时候可以充当中间人。我大宋缺马,边军也常常利用走私者来获得敌国的马匹。有来自然会有往,这是正常现象。”
郭震和李畋猜不透张咏心意,均不敢接话。
张咏道:“李畋,你回去告诉王昌懿,这次就这样算了,以后可千万别再做这样的事。之前说好我欠他的,这次算是还清了。郭震,你留下,我有个问题要问你。”
李畋应了一声,取了药箱,不无忧虑地看了郭震一眼,这才行礼告退。
郭震心中也是直打鼓,不知张咏要问什么样的问题,是自己的过往,还是他不能公开的那些秘密?
果然张咏咳嗽了一声,问出了郭震最害怕听到的问题:“勾平为什么要去芙蓉楼?”
郭震道:“我……”
张咏道:“郭老弟可别说不知道。杨柳青杀了勾平,这不奇怪,我也认为这是理所当然的事,不打算追究。可我始终想不明白的是,勾平正被全城通缉,为什么还要冒险去芙蓉楼呢?”
郭震既不愿意撒谎,况且谎言也根本不能取信对方,便直截了当地道:“我不能说。”又道:“张公明知张氏兄妹为西夏人走私铁钱,都能放过不究,为何还要苦苦纠缠勾平这件事呢?”
张咏道:“嗯,郭老弟说的对,这件事就这么算了。”又笑道:“郭老弟,还好今日你来了,我做得不对的地方,你都及时出声提醒。譬如你提醒我孔目官范度眼光狭隘,但却有善心。又譬如你适才觉得我太过于纠缠勾平这桩案子。我都认真听从了你的意见。郭老弟,可否请你委屈一下,留在我身边做个幕僚?”
郭震一时讶然,这是张咏第二次提出幕僚之议,在目前局面下,他难以当面拒绝。想了想,才道:“张公之智识决断,当世罕有,郭震年轻识浅,哪敢妄作张公幕僚?若是张公不嫌弃我无知无能,随时可以召我驱遣。”
张咏听了很是高兴,笑道:“说的极是,幕僚什么的太过俗气了。那么你我还是依旧如以前一样,我有事找你,你有事找我,偶尔一起谈个天,说个地,饮饮酒,作作乐,如何?”
郭震闻言也笑了起来,道:“张公有令,郭震敢不从命。”
张咏又道:“我知道华阳县尉余乐邀请你和他一起调查乌忘我命案,现下你已知张杉才是真正的杀人凶手,预备如何告诉他?”
郭震踌躇道:“余县尉希望自己查到乌忘我命案真相,以此证明张公你是错的。而实际情况是张公一开始就知道张杉是凶手,出于某种考虑将此案压了下来。余县尉若是知道实情,一定会很佩服张公的深谋远虑。”
张咏沉吟半晌,问道:“郭老弟知道公事有阴阳吗?”郭震道:“不知道。”
张咏道:“各种公事,凡是在未签字批准生效以前,就属阳,阳是主生的,可以据此通权达变。签字批准以后,就属阴了,阴主刑,刑贵正名,名定下来就不可更改。乌忘我既以畏罪自杀定案,这就是世人眼中的真相,再无更改。”
顿了顿,又道:“我也不希望余乐知道真的真相,那样的话,王继恩也就会知道我放走了张氏兄妹,势必会到圣上那里告状。今上最恨辽人,其次便是西夏人,而今大宋正与西夏争夺灵州之地,若是朝廷得知我私自纵走犯人,一定会被弹劾加罪。”
郭震很是不解,问道:“张公既知可能会有此后果,为何还要放走张氏兄妹,是因为要保全王昌懿,好让他放手作为,繁荣成都经济吗?”
张咏道:“你说呢?”郭震道:“张公心意高深难测,我想应该不仅仅于此。”
张咏道:“张氏兄妹只是中间人而已。打仗时,中间人是走私犯,谈和时,中间人则可能成为大宋、西夏两方的联络人呢。”
郭震道:“我不大明白张公的意思。”
张咏道:“难道郭老弟希望战事一直打下去吗?大多数人都是厌恶战争的,如果有人从中斡旋,说不定两方能早日化干戈为玉帛。”
郭震道:“既然如此,张公适才为何不直接将用意告知张氏兄妹?”
张咏笑道:“我可不喜欢太直白的故事。太直白,可就不好玩了,得曲折一些才行。”
忽有侍从引军士进来。那军士禀报道:“我军已击溃大蜀吴蕴主力,将要得胜归营。”
张咏问道:“可有擒获对方主帅吴蕴?”
军士道:“吴蕴侥幸逃脱,目下正率残部往东逃窜,大概是要与另一部张余会合。”
张咏跺脚道:“王大将军为何不乘胜引军追击?”
军士愣了一愣,答道:“王大将军没说,只说今日便会拔营启程,预计明日回到成都,请张知府做好准备。”
张咏冷笑道:“准备?我有啥好准备的?”
军士不敢再多言,行礼退了出去。
郭震见张咏尚有极多公务要忙,就势辞了出来。赶来王家,果见李畋人在此处,刚告知王昌懿所发生的一切。
王昌懿沉默许久,才道:“我认识她这么久,竟不知她的心意。”
李畋一怔,问道:“你说什么呢?”
王昌懿摇了摇头,道:“张氏兄妹怕再连累我,一定就此离开成都了。这一别,也不知何日再能相见。”神色极为怅然。
郭震道:“你也别想太多了。张公既将这件事压了下来,想必将来还有借重张氏兄妹之处。”便将张咏一番言论如实说了。
王昌懿登时转忧为喜,道:“张知府果然是个奇人,眼界开阔,能想常人之不能想。”
郭震道:“还有一个好消息,王继恩已驱走大蜀残部,平定成都一带,明日率大军便会回城。”
王昌懿不以为然地道:“这叫什么好消息!本来就是王继恩应该做的,要不然白吃朝廷俸禄了。”转念才会意过来,拍手笑道:“是了,王继恩一回来,便能夺了张嶙的兵权,然后我们终于能去抄掉白头翁党的巢穴了。”
郭震道:“正是如此。”
次日,宋大军挥师还城,王继恩骑着高头大马,看到人群夹道围观,不免得意万分。
成都知府张咏亦按照事先约定,赶来军营操场阅军慰问。他人刚入操场,忽有一伙兵卒蜂拥至马前,朝张咏下拜,群呼道:“万岁!万岁!”势欲哗变,要拥立张咏为帝。
事出突然,现场又是一片混乱,侍从全部愣住,不知该如何是好。只有张咏镇定异常,从容下马,面朝京师开封方向跪下,一边大呼“万岁”,一边叩拜。众士卒见状,亦跟在张咏身后从呼。张咏再从容上马,缓缓向阅兵台行进。
之前张咏率人连夜夺走宋军粮草,以此来逼迫王继恩出城作战,又用花言巧语迫得王氏同意将心腹乌忘我定罪,王继恩本不是什么大度之人,早已怀恨在心。今日的“万岁”事件便是他蓄意已久、一手策划的,本意是要用乱兵呼叫“万岁”来陷害张咏谋反,然见张咏处置巧妙得体,也不由得不佩服万分,忙亲自迎下台来,斥退乱兵,握住张咏的手,携上高台,一同阅军。
慰问军队时,张咏不见武官张嶙,问起来才知昨日收兵时,张嶙忽主动要求追剿吴蕴残部。王继恩下属中难得有如此主动请缨者,又想到吴蕴是目下大蜀残部最高官职者,若能将其擒获,也是大功一件,便欣然同意。
张咏预感不妙,忙来到主帐,请王继恩屏退左右,说了张嶙与白头翁党勾结贩卖蜀人一事。又道:“早些天我们便大致找到白头翁巢穴所在,只是怕打草惊蛇,未敢行动。”
王继恩倒不觉得贩卖人口有多严重,当今太宗皇帝还是晋王身份时,王府商队也做过贩卖蜀女的事,只是很气愤张嶙的背叛,以及人贩子竟然利用白头翁作幌子在城中兴风作浪,怒道:“张嶙这小子如何能背着本帅做这些事?”
张咏道:“据我所查,运送蜀女的官船都是用王大将军你的名义调派,想来也是张嶙做的手脚。”
王继恩忙道:“是,是,一定是。难怪本帅有一次撞见他一个人站在案边,他说没什么,现下想来,是要偷用本帅的帅印。”
张咏只能先解决最大的难题,见对方装模作样,也不揭破他多少知晓其事,忙道:“之前大军在前线作战,我怕扰乱军心,未敢告知。目下张嶙已是独引一军,可以欺上瞒下,怕是要出事。王大将军,请你立即派人去收缴张嶙大印,逮捕他回城受审。”
99lib?王继恩道:“这个当然。”取了一支令签,到帐前招手叫过一名心腹,低声吩咐了几句。
他是阉人,嗓音尖细,虽刻意压低了声音,还是被习武有成的张咏断断续续听到了一些,无非是使者赶到张嶙军中后,立即将张嶙及其心腹就地斩杀,不留活口。
张咏也不点破,佯若无事,拱手辞出。
回来华阳县署,郭震、孙辟、王昌懿、李畋、任介几人早等在那里,张咏便召齐侍从人马,一齐往万佛寺而去。
到了地方后,张咏便命手下分开行动,各有一队人马去搜查山南的万佛寺、苏家、钱家、罗家,以及山北的玉局观和杨家。王昌懿的王家庄园及景倩的景园在这之前已由两家人派心腹仆人细细搜过,故此次不在搜查之列。钱、罗两家虽靠近水湖,园中建筑多建在水上,但张咏认为当年南诏蒙舍费了不少心机,也许水榭反而是掩饰之术,故要重点搜索。
只是张咏虽瞩目钱、罗两家,自己却引着郭震等人赶来山北杨家。郭震不知如何堂嫂娘家成了首要嫌疑地点,询问究竟,张咏笑道:“你知道杨家有十六座大铜鼎吗?”
郭震道:“知道啊。可那十六座大鼎早已经不在了,杨烈将它们捐给了大圣慈寺作佛像。”
张咏笑道:“什么人家中能有十六座大铜鼎?”
什么人家中有十六座大铜鼎?什么人家中能有囚禁数十人的大地洞?从本质而言,这两个问题是一致的。郭震恍然会意过来,但转念一想,又觉得这两个问题并无逻辑联系。
众人听新任知府言外之意,竟是当真将杨氏老宅当作了白头翁巢穴,无不大骇。
孙辟问道:“除了铜鼎可疑之外,张知府可有别的证据指向杨家?”
张咏道:“这数日来,我不断派人扮作香客到万佛寺进香,连那小商贩姜明也没闲着。他们暗中留意观察这一带后,发现这些民宅中,只有杨家老宅时不时有人出入,难道不是最可疑的吗?我自己亲自去过万里桥杜李书肆,主人杨烈亲口承认他家是五代时为避战乱,才搬来蜀地定居,正好是在南诏灭亡后不久。”
任介熟读典籍,闻言当即反驳道:“那可不是不久,而是相隔了三十年。南诏是大唐天复二年(902年)灭亡,我记得杨家是后蜀后主即位后第三年搬来的,对,是后晋天福二年(937年)。那一年,后晋范延光、张从宾、符彦饶三名节度使相继反叛,战火绵延,死伤无数,中原震动,许多人都因此逃到了蜀地。而且杨家来自洛阳,跟南诏有什么关系?”
张咏道:“那么你们告诉我,杨家长男杨烈住在万里桥,次女杨茕嫁去了郭家,老宅本该无人居住,为何不断有人进进出出?”
郭震道:“杨烈要照顾书肆,无暇分身。但我堂嫂新诞下一个女儿,也许是嫌城中嘈杂烦闷,带着一双儿女回来了老宅暂住?”
张咏拍了拍郭震肩头,道:“我知道杨氏与郭氏是亲眷,郭老弟不愿意相信杨家卷入其中,但事实归事实。过会儿在杨家找到地道入口后,你第一个进去,亲眼看到杨家所做的勾当后,你才会无话可说。”
郭震道:“好。不过一会儿我先去叫门,万一是我堂嫂带着侄子、侄女住在这里,可莫吓坏了她们。”
来到杨家老宅前,郭震上前叩门,开门的居然是郭府老管家郭亮。他见到郭震,大为惊奇,问道:“三公子,你怎么来了这里?”
郭震道:“嫂嫂可是临时搬来了这里?”
郭亮道:“是,夫人和小公子、小娘子,还有奶娘等都在里面呢。”
杨茕正引孩子在庭院玩耍,闻声出来问道:“叔叔是来探访小侄子、侄女的吗?”忽见到郭震身后还有一大群人,极为惊讶,问道,“这是……”
张咏一个箭步跳上台阶,笑道:“郭夫人,我是新任知府张咏,现下正带人在这一带搜捕逃犯。有人看到他逃到了这边,不知夫人是否可以行个方便,让我带人进去搜查?这也是为郭夫人及令郎令嫒安全计。”
杨茕惊异万分,回头问道:“家里可有外人进来过?”郭亮道:“没有见到啊。”
杨茕又问道:“叔叔,你……你怎么会与官府的人在一起?”
郭震不及回答,张咏已然抢着答道:“郭夫人有所不知,郭震是我新聘请的幕僚,其他几位是来帮忙的。”
杨茕“哦”了一声,忙道:“张知府尽管搜。”让到一边。
张咏也不客气,亲自引人进去。郭震、孙辟等人依旧等在门外。
杨茕招手叫过长子,命奶娘抱过女儿,道:“叔叔,这是你侄子郭放、侄女郭怀。”
郭震摸了摸小侄子的头,笑道:“郭放,你都长这么大了?还记得我吗?”
郭放道:“你是我叔叔吗?我怎么不记得你的样子了?”
郭震将他抱起来,笑道:“因为上次我见你的时候,你还是个小婴儿。”又去逗小女婴郭怀,粉粉嫩嫩,十分可爱。
王昌懿从怀中取出一块两掌大的小算盘,递给杨茕,笑道:“这是我们师兄弟几个送给嫂夫人的贺仪,来不及准备,嫂夫人莫见笑。”
那算盘的外框、横梁均为黄金打造,直档为银质,算珠则是黑玉磨成,十分精巧,原是王昌懿花费重金购买,爱不释手,从不离身。此刻他转手便将算盘送给了并无多少交情的杨茕,实是为了郭震的面子。
杨茕道:“这是王公子心爱之物,如何使得?”开始还不敢收,后来实在推不过,这才道了谢,命管家郭亮收了。
郭亮又搬了几把交椅出来,几人便在门外柳树下逗孩子玩耍。过了小半个时辰,张咏引人出来,见其脸上悻悻之色,便知一无所获了。
张咏一再向杨茕道歉。杨茕道:“张知府有公务在身,何罪之有?况且不捉到逃犯,我们也住不安稳。”
郭震忙乘势劝道:“既然尚有逃犯未能就捕,嫂嫂不妨先带侄子、侄女回城,等这一带太平了再说。”
杨茕见官府阵仗不小,蜀地长官亲自出动,料想逃犯必然十分重要,多半是类似李顺的要害人物,也生怕惊扰到了孩子,忙道:“叔叔提醒得极是,我这就动身回城。”命管家立即准备车马。
张咏见孙辟等人含笑望着他,登时发起怒来,道:“怎么,都是在看我笑话吗?知府也是人,就不能出错吗?”
众人仍窃笑不已。
离开杨宅后,搜索苏家、罗家的差役来报,说是没有发现。
张咏道:“那么只剩下钱家、万佛寺及半山的玉局观了。万佛寺是大寺,香火兴旺,人来人往,应该不大可能。难道是玉局观?”
话音刚落,便有差役来报道:“半山有发现。”
张咏登时大喜,问道:“是玉局观吧?”
那差役道:“小的们还没有来得及去搜玉局观,便先发现了可疑人踪迹,一路跟过去,发现那边瀑布后有个山洞,那人便是从那里消失的。小的不敢擅自做主,派了人守住入口,赶来禀报知府。”
张咏喜出望外,忙命差役引路。赶来瀑布边一看,那瀑布水流湍急,须得下到东边水底,绕过大石,才有一个山洞入口,极为隐蔽。如果不是有人指引,即使站在瀑布边也不会被发现。
张咏道:“白头翁能想到与官兵结盟,不是藏头缩尾的人,他一定还有个门面。嗯,这里距离玉局观最近,一定就是玉局观了。地洞不在地下,而是在山里,山那边便是万佛寺,所以偶尔能听到细微的钟声。”
又命道,“邹容,你立即带一队人马赶去玉局观,将那里的人通通捉起来,不能让一个走脱。郭震,我们从瀑布入口进去。”
从差役手中取过火把,正要抢先入洞,郭震道:“张公说过,要由我第一个进去。”
张咏道:“也好。”将火把递给了郭震。
那山洞入口宽约半丈,高约一丈,还算平坦。走出不远,便发现前路为巨石阻挡。郭震举火一照,那石上刻有一行小字:“昔日英雄凝目处,岩崖依旧抵风波。”
张咏道:“这里多半就是地道入口了,会不会有什么机关?”
郭震道:“这洞穴没有斧凿痕迹,并非人力,全是天成,这块大石这么大,似乎是本来就连根长在这里,应该不是由机关驱动。”见那石顶有一道大缝,心念一动,问道:“谁有绳索?”
一名差役道:“小的这里有。”
张咏恍然大悟,道:“那道缝隙刚好能容人爬过去,应该就是通道了。原先这里一定安有绳梯,但适才逃进去的人进去后将梯子收走了。”
郭震道:“张公,借你佩剑一用。”
张咏笑道:“我这柄剑杀人不少,今日却要被用做绳梯了。”
郭震将绳子一端缠到佩剑上,退开数步,喝了一声,将佩剑连剑带鞘掷出,正好穿过那道大缝,再蓦然收紧,剑便卡在了大石与洞顶间。郭震先援绳爬了上去,又命差役丢上来一支火把,往里照了照,叫道:“就是这里了。”将藏在石缝的绳梯放了下去,供张咏等人攀爬,自己则顺着另一边的软梯率先下到地洞中。
走出数丈,火光融融中,豁然开朗,洞大如厅,还布置成了普通宅子的模样,四壁均钉有木板,挂有帷幔。郭震这才会意,暗道:“难怪卓梦娘不知道人在山洞里,原来这些人心计深远,早就布置好了。也是,卓梦娘等人都是要被卖去开封的,将来万一事败,受害者若是说出‘山洞’来,可就容易追查多了。但布置成这样,受害者只以为被关在某处不见天日的宅子里,官府完全无从查起。”
他一心想知道真相,见好友孙辟追了上来,便不再等候张咏等大队人马,径直举火朝内走去。
走不多远,通道变窄,出现了三个岔口,郭震随意选了最左边的通道,因为这边有最明显的人工开凿痕迹。走不多远,绕过一块大圆石,便是一道走廊,廊上石壁上点有数盏油灯。走廊两边则是一个个房间,有十余间之多,均装有木门。门上装有铁闩,插在门框上。
孙辟道:“这门能从外面闩住,似乎是牢房之类。”
郭震便拔开铁闩,打开第一扇门。那是一个不大的房间,甚是诡异,左半边布置如女子香闺,有床有帐有案有镜。右半边则是阴气森森,摆有各种刑具。一名男子被铁链反吊在梁下,只穿着裤子,裸露的上半身尽是鞭子抽打的伤痕。他听到有人进来,勉力抬起头来,看其模样十分年轻,年纪应该还不到十八岁。
孙辟“啊”了一声,道:“这一定就是失踪的少年之一了。”
郭震一见房间情形,便呆若木鸡,怔在了那里。孙辟见好友突生异样,连叫几声都没有反应,忙推了推他,问道:“你怎么了?是不是中邪了?”
郭震忽然奔过来,抓住那少年肩头,问道:“那个把你害成这样的人是谁?她人在哪里?”
那少年失神地看了他一眼,喃喃道:“饶了我吧,再也不敢了。饶了我吧,再也不敢了。”反反复复就是这一句。
郭震道:“快说,她人在哪里?”用劲极大,竟带得铁链“哗哗”作响,那少年愈发大声求饶起来。
孙辟忙上去扯开郭震,道:“你到底怎么回事?”
他一时找不到镣铐钥匙,无法放那少年下来,便进去其他房间,情形竟是与第一间出奇的相似——都是半是闺房半是刑房,里面关有一个年轻美貌的少年郎。唯有最后一间,里面锁的是名四十余岁的男子。
孙辟叫道:“郭震,快过来看,这间最特别。”
郭震正挨个房间询问主谋是谁,人在哪里,闻言忙奔过来,一见那中年男子便如疯魔一般,冲上前道:“是你!快说,她人在哪里?”
那中年男子被锁在一个大铁笼中,一见有人进来,立即如受惊般缩到一角。
孙辟道:“你认得这个人?”
郭震摇了摇头,又大吼着问道:“她人在哪里?”
那中年男子吓得厉害,像小孩子一般用手捂住了脸,不敢再看郭震一眼。
孙辟道:“咳,我不知道你怎么回事。但你看不出来吗?这里的人全部受过刑讯,都被折磨得有些发疯了,是问不出来什么的。”
正好有差役进来,叫道:“我们在那边捉住了几个人,张知府正在审问,请二位快些过去。”
孙辟忙道:“这里每个房间都关的有人。”
差役道:“公子放心,小的会去叫帮手,设法寻到钥匙,营救他们出去。”
孙辟这才放心,见郭震死死盯着那中年男子,眼睛都快喷出火来,一时不明所以,强行将他扯了出去。
回来大洞厅中,张咏正在盘问三名朱衣少年,见郭震过来,忙告道:“这三人都是被白头翁掳来的。原来白头翁是个女的。”
郭震木然道:“我知道。她人在哪里?”
一名朱衣少年怯生生地道:“我可以带公子去。不过那里的出口有铁盖板,只能从外面打开,外面没有人接应,是出不去的。”
张咏道:“我已经往外面派了人手,你只管引路。”
那朱衣少年便率先前行。他虽未如之前所见少年一般被锁在房中,却也戴有脚镣,且长不逾尺,他只能像小脚女子一样碎步快走,看起来十分古怪。
曲曲折折走了很长一段路,终于到了一处葫芦状的石洞中,顶端洞口宽约数尺,为一块铁板盖住,严丝合缝。郭震见地上横着一架木梯,便拿那梯子去顶铁板。“铛铛”响了几下后,上面有人回应敲了几下,又问道:“底下是张公吗?”
声音细微,却清晰可闻。张咏道:“是我的侍从邹容。”大声应道:“是我。快些将盖板打开。”
等了好大一会儿,才听到“叮当”一声,有什么东西滑移开去,有人拔开销子,将盖板打开,露出侍从邹容的脸来。
邹容道:“张公神算,上面就是玉局观。观中所有人已全部擒获,押在庭院中,等候张公发落。”
张咏道:“做得好!你让开些,我们就要上来了。”
郭震早等得不耐烦,忙将梯子搭在洞口,抢先爬了上去。到了洞口,才发现原来入口是在神龛观音大士木像下,忙搭着邹容之手登出洞口,问道:“那些歹人在哪里?”邹容道:“在院子里。”
郭震跳下台子,忽见堂中柱子边横躺着一具尸体,胸口正中插着一柄短刀,正是当日一心要杀他的唐大米,不禁愣住。
邹容忙道:“不是我们动的手,我们人到时,他已经死了。不过尸体尚有余温,应该新死不久,料想是道观的人杀了他。”
郭震不及多想,忙奔出堂去。
庭院中坐着三名女道士、三名仆妇,均被双手反剪在背后。数名差役守在一旁,丝毫不敢怠慢。
郭震直奔出来,扫了一眼,便走到年纪最长的中年女道士面前,问道:“你还记得我吗?”
女道士微微一笑,道:“郭公子,几年不见,你可还好?”
郭震道:“你应该就是白头翁吧?”
女道士道:“郭公子果然聪明,被你猜到了。”
郭震道:“你到底是谁?”女道士笑道:“我是玉局观观主葵因啊。”忽然身子一晃,嘴角沁出一丝黑血来。
郭震道:“啊,你服了毒!邹兄,快,快去叫李畋上来,她事先服了毒。”又抓住葵因肩膀,催问道:“快说,当年你为什么要找上我?快说!”
葵因道:“当年我就告诉过你,我只报复负心男子,找上你,因为你是负心男子。”
郭震道:“放屁,你抓来那些少年供你自己折磨取乐,他们也是负心男子吗?”
葵因道:“他们……他们……”声音渐渐低沉了下去,身子一歪,就此气绝。
一旁女道士和仆妇见观主死去,都忍不住哭出声来,然片刻后亦如葵因一般,嘴角沁出黑血来,瞬间毒发死去。且个个脸如黑炭,跟当晚在军营中举刀自杀的刺客一模一样。
郭震见李畋出来,忙道:“李畋,你快救救她。”
李畋忙过来一搭葵因脉搏,摇头道:“她人已经死了。”
郭震颓然跌坐到地上,呆呆凝视着葵因尸体,沮丧之极。当年他受此人威逼,被迫与爱人分离,而今她恰恰死在了他面前,令他再也无法知道真相到底是什么。
张咏已从孙辟口中听说郭震入洞后的异样,亲手扶起他,问道:“你认得这葵因观主吗?”
郭震道:“不认得。我适才才知道她的名字。”
张咏道:“到底怎么回事?”郭震道:“我不能说,我立下过重誓,不能说。”
张咏见郭震大有倦色,便命孙辟等人送他回去。
虽然找到了白头翁巢穴,救出了那些被绑架的少年,主谋玉局观观主葵因及观中女道、仆妇亦服毒自尽,且在她们肩头均发现了金缕鸟烙印,但案子显然没有就此结束。被营救出的少年均受过药物控制,神志不清,即使有少年在家人的精心照料下逐渐清醒过来,也绝口不提往事,想来在山洞中受到了惨无人道的折磨。唯一的中年男子精神早已失常,没有人知道他的身份,官府问不出口供,不得不将他释放,后来亦不知所终。
张咏又根据宋军武官张嶙调派官船的记录,追捕到了与葵因合作的京师人贩子秦业,由此确认玉局观便是绑架买卖人口的场所。
原来那中间人秦业是开封一个地痞流氓,专做拐卖人口的勾当。蜀女在京师最受达官贵人欢迎,自然是他的首要目标。秦业曾与蜀地一伙歹人勾结,专门绑架到郊外寺观进香的单身女子,先囚禁在隐秘之处,等凑够一定数目,再走水路运出蜀地,到襄阳后转陆道北上,运到西京洛阳及东京开封售卖。某日歹人在玉局观附近下手时,被葵因及手下发现。葵因听说这买卖一本万利,大为动心,遂杀了歹人,自己与秦业开始了合作。
王小波、李顺起事后,许多州县百姓为避战乱逃往成都,葵因决定乘乱大干一场,接连下手,派手下在半途劫了不少落单的逃难女子。然李顺不久即攻占成都,官兵大举围城,关口要道封锁,葵因与秦业失去联系。她手中有少女,却没有渠道运出,又见到官兵收复成都后大掠百姓,完全不将蜀人身家性命当回事,灵机一动,决意跟官兵结盟。秦业不知她如何办成了结盟一事,只是接到了通知,称她已有官兵做靠山,运输不是问题,所以要做一笔有史以来最大的买卖,这便是白头翁党频繁在成都城中作案毫无顾忌的原因。
后来秦业到成都找葵因接货,果然由官船运送,而且女子数量是以往数倍。那一趟,除了半途扔了一名重病少女入江外,其他少女均顺利运到京师,赚了大大一笔。
得到秦业的供状后,张咏请示了太宗皇帝,在开封府的协助下,追回了大部分经秦业之手卖掉的少女,跟之前的卓梦娘及少年一样,均各送归家,与家人团聚。这是后话。
而在山洞某处隐蔽处,亦发现了大量兵甲,不过大多已经陈朽,恰恰验证了郭震之前的猜测——玉局观观主葵因是南诏皇族后裔,其先人逃难来到蜀地,一直有意光复南诏,寻到这处隐蔽山洞后,便动用人力物力进行了扩建改造,以方便从事招兵买马的活动。可惜的是,到了葵因这一代,早忘了先人之志,还从事起了贩卖人口的罪恶勾当,将山洞改作了囚所。
亲眼见过那巨大山洞的人,无不为其精巧构造叹为观止,大半由天工,小半由人力,堪称奇迹。张咏虽秘掩其事,却不忍就此毁去,依然保留了其原貌。
武官张嶙举兵叛变,也算是白头翁案的余波。主帅王继恩使者尚未到达军中,张嶙已与大蜀将军张余联络,引军东奔,意图到嘉州与张余合兵抗宋。张嶙部属不知主将叛变,只以为在追击大蜀残部,到了嘉州方才知道真相。军士不愿意叛宋,联合起来,忽然发难斩杀了张嶙,自拔来归,也算是有惊无险的结局。
然知情者对此案仍有很深的疑问。张嶙不惜冒着株连家族的危险举兵叛宋,多半事先已经得到风声,知道白头翁案有败露的可能,遂干脆铤而走险。张嶙既然知晓,玉局观观主葵因必然也已经知道,所以她才将手下人打发逃走。那么她为什么自己不逃?那些手下又逃去了哪里?
从玉局观回来后,郭震大病了一场,烧得昏昏沉沉,人事不知。景倩听说后,特意赶来探望。孙辟、李畋等人宽慰了师妹几句,便退出房外。
景倩坐在榻边,凝视着师兄清瘦俊朗的面容,竟有些痴了。呆了许久,才幽幽道:“当年你与我分手,我知道你一定有苦衷,从一开始我就知道。可我不明白的是,为什么你转身便娶了一个从未谋面的陌生女子做妻子。”叹了口气,道:“唉,要是时光还能回到从前,该有多好。”
忽见郭震眼角沁出一颗大大的泪珠来,不禁一愣,不知郭震是否听到了自己的喃喃自语,忙举袖掩面,退了出去。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郭震高烧多日才退,等到痊愈时,已是大半个月后。只是他病好后既不愿再提当日之事,亦不再谈论白头翁的案子。
孙辟见好友意兴萧索,总是半死不活地躲在房中,不肯出门,便召李畋等人到家中,置了一桌酒席,强行将郭震拖出来,告道:“你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得找点事做。”
郭震饮了几杯热酒,精神好了许多,也觉得不能再这样混日子,问道:“有什么事要我去做?”
孙辟道:“得想个法子治治王继恩。”
郭震想到之前张咏也曾让自己想办法对付王继恩,随口应道:“嗯,是得想个法子。”
孙辟道:“‘万岁’事件就不提了,明显是王继恩要置张知府于死地。这个人铲除异己,还真是不择手段。”
李畋道:“上次王记挤兑铁钱事件,听说也是王继恩派人散布的谣言,目的是要搞垮昌懿。”
孙辟道:“那时王继恩以为是昌懿派人杀了乌忘我,恨其入骨,可他表面又答应了张知府以乌氏畏罪自杀结案,不能明里对付昌懿,便暗中玩起了阴招。”
王昌懿摇头道:“铁钱那件事,是我做得不对,我确实不该辜负大伙儿的信任,暗中将铁钱换了金银。不过王继恩确实做得有些过了,张知府要我繁荣成都市场,他便派兵守在市集,还将外地来的行商都当作反贼抓起来。张知府亲自去军营要人,虽然行商们最后都被放了出来,却因此而吃了不少苦头,忙不迭地离开了成都,哪还敢再来?”
李畋道:“也没有全走。有几名商人被打伤了,无法动身上路,目下还躺在客栈呢。张知府亲自去看过,命我尽心为他们治伤,可除此之外,也没有别的法子。”
郭震道:“张知府目下只能勉强自保,只有朝廷能制住王继恩,不如将他这些违法乱纪之事上报朝廷,请朝廷将其召回,另选主帅。”
王昌懿道:“这是最可行的办法,可如果这招有用,张知府早用了。”
李畋道:“绝对不管用。当今圣上对王继恩可是无比的信任。张知府因成都知县吴举是王继恩一党,多次将他行踪举措私下报告给王继恩,特意密奏朝廷,请求更换成都知县,却被皇帝断然拒绝。堂堂蜀地最高长官,连个知县都动不了,如何能动手握重兵的主帅?”
王昌懿道:“要我说,王继恩玩阴的,张知府也该跟他玩阴的,派个人潜入军营,譬如那个江湖豪侠邹容,设法教训王继恩一顿。”
郭震道:“这样一来的话,王继恩只会被激怒,更加疯狂地反击。一旦有变,他手握兵权,谁能应付得了他?”
一直沉默的任介忽然插口道:“恶人要恶治。你们只想着以朝廷法纪来制裁王继恩,可除了皇帝之外,无人能动他,他对当今皇帝有定鼎之功,皇帝又怎会举刀杀死恩人?别说举刀,连骂都舍不得骂一声。”
孙辟道:“那你倒是说说看,要怎么恶治王继恩?”
任介道:“很简单,让皇帝不再信任他。”
孙辟道:“说得倒是容易,怎么才能办到?”
任介道:“只要王继恩威胁到皇位的安全,皇帝自然不再信任他。”
孙辟哈哈笑道:“你想向朝廷告发王继恩谋反?哈,如果他不是太监,这一招倒是管用。”
任介很是不服气,道:“太监也是人,太监就不想当皇帝了?况且有人要推王继恩当皇帝,他难道会不动心?李畋,这段典故你最清楚。”
李畋莫名其妙,问道:“什么典故?”任介道:“就是你祖姑姑被杀的事。”
当年前蜀被后唐所灭,后唐国主李存勖下诏杀害前蜀后主王衍及所有降官随从,其中就包括王衍昭仪李舜弦,也就是李畋的祖姑姑。后唐枢密使张居翰擅自改动诏书,将“王衍一行”改为诛杀“王衍一家”,李舜弦虽然与丈夫王衍同日被杀,但跟随王衍的千余名臣仆却得以活命。
孙辟道:“任介,你是不是疯了,莫名其妙提这段往事做什么?”
任介道:“这段故事中有个关键,就是后唐枢密使张居翰。”
郭震道:“张居翰因此举活命无数,得到了蜀人的感激。那些被他救下的人,都暗中在家里悬挂他的画像,加以供奉。”
任介道:“不错,郭震说到了点子上,那就是蜀人普遍感激张居翰,张居翰在川中可谓深孚众望,而他其实是个宦官。王继恩原本叫张德钧,是张姓宦官的养子。”
郭震大概明白了过来,道:“任介的意思是,只要告诉朝廷说,王继恩是张居翰之后,蜀地因为感激张居翰,有意推王继恩为主。皇帝得报后,肯定会因此猜忌王继恩。”
王昌懿道:“这倒是个好法子。当今圣上因得位不正,疑心最重,为巩固权势,之前将亲兄弟、亲侄子都迫害死了。若是知道王继恩有意当蜀地土皇帝,肯定会痛下杀手。”
郭震道:“痛下杀手不至于,但肯定会因此而召王继恩回朝。这法子不够正大光明,然正如任介所言,恶人要恶治。”
孙辟道:“那你还等什么,赶快去告诉张知府。”
郭震进来官署时,正好遇到潘阆来拜访张咏。他本已离开成都,听到“万岁”事件后便又匆匆返回,想以自己和王继恩的私人交情来帮助张咏。
张咏道:“不行。我与王继恩是公,你与王继恩是私,不能因公废私。况且王继恩恃功暴横,屡屡干涉皇储之立,怕是也不会就此罢手。小潘,你也听我一句,离他远些好。”
潘阆道:“既然如此,老张你自己好自为之。”又看了看四壁,摇头道:“堂堂蜀地最高长官,居室比僧人禅室还要简陋。”
张咏笑道:“你又不是第一日才认识我。”
潘阆摇头道:“那不同。当初我认识你时,你还只是个仗剑漫游江湖的布衣,而今你已是一方统帅,地位大不相同了。”
张咏道:“我从不追求轻裘肥马的优裕生活,所以当了官还是这个样。中进士后,我曾寄给同窗好友傅霖一首诗:‘前年失脚下渔矶,苦恋明时未得归。寄语巢由莫相笑,此心不是爱轻肥。’说的不就是今天这种情况吗?”
潘阆大笑道:“好个此心不是爱轻肥。”拱手作别。
送走潘阆,张咏这才招手叫过郭震,笑嘻嘻地问道:“你在病中得到移心之法了吗?”
郭震难解其意,只好回答道:“没有。”
张咏笑道:“一个人若能在病中移其心,如面对君父一样敬畏、谨慎,心情安静下来,时间久了,自然就会痊愈。”
郭震恍然有所悟,怔了许久,才想起来正事,忙将任介之计说了。
张咏听后,当真在奏表中略提张居翰在蜀地民望迄今不衰,有人听说王继恩是张姓宦官养子,以为他跟张居翰有关,便格外尊重云云。又恐军还之日有不测之变,请求皇帝立即派遣心腹近臣可以弹压主帅者,急赴成都分屯师旅。虽未明指王继恩有意自立为蜀主,但弦外之音不言而喻。
在这之前,宋廷因为表彰嘉奖王继恩一事而起了巨大争执。因王继恩收复成都,杀死大蜀首领李顺,朝议赏功,参政赵昌言、苏易简等提议授予王继恩宣徽使官衔。宣徽使是宋承唐制的高级职官,掌管诸司事务,关系军国大事,常以勋旧大臣担任。宋太宗赵光义却不同意,道:“朕读前代史书,不欲令宦官预政事;宣徽使,执政之渐也,止可授以他官。”宰相们极力声称王继恩立有大功,非宣徽使无足以为赏典。太宗皇帝突然发了怒,坚决驳回了群臣意见,别立宣政使一职授予王继恩。
后来有人推测,太宗皇帝并不是不信任王继恩,而是恼怒众宰相居然都为王继恩说话,宁可忤逆上意,也要为王氏争到官职,足见王继恩影响执政之深,这当然令皇帝有了危机感。
既已有前事,太宗皇帝接到张咏奏章后,愈发感到深重的威胁,立即采取了应对措施,紧急任命雷有终、上官正并为西川招安使,前往成都接掌兵权,并召王继恩归阙。雷有终等人持密诏到达军中时,王继恩方才得知诏书内容,恼怒异常。虽不敢当众抗旨,却迟迟不肯交出兵权,局面一度十分紧张。关键时刻,曾对王继恩有恩的潘阆进来密语一番,王继恩这才释然,一改怒色,满面笑容地将帅印交给了雷有终,得意回朝。
打发走王继恩后,张咏才得以放手治蜀。他邀集雷有终、上官正及诸将饮酒,晓以大义,官军一改昔日不知恤民、专务宴饮之风,四方出战大蜀军余部,终将所失州县次第收复。大蜀余部首领人物吴蕴、张余等先后或杀或擒,蜀土始平。
张咏本人则亲自巡视各地,晓谕百姓,使之各安其业。当时成都城中驻有重兵,军粮严重不足,而百姓手中囤有大量粮食,却不肯卖给官兵,因为所得铁钱远不如粮食保值。张咏从成都首富王昌懿处得知民间缺盐,而盐又是官方垄断经营之物,遂降低官盐价格,准许民众以米易盐。百姓既能得利,便主动拿出粮食来,不足一月,军中便得好米数十万斛,可供军粮两年。
当时大宋与西夏交战,陕西边军全靠蜀地供给,不但需要粮食,还要出动大量兵力用于运输物资。张咏怜悯蜀地百姓饱受战乱劫掠之苦,奏请罢去陕西运粮,军民咸安。
大宋以“重文轻武”为国策,由于朝廷“以文为贵”,宋人求学读书之风甚盛,“为父兄者,以其子与弟不文为咎;为母妻者,以其子与夫不学为辱”。宋太宗即位后,完善科举制度,大肆增加进士录取名额,即使是普通百姓,一旦金榜题名,便能平步青云,步入仕宦,光宗耀祖,因而全国读书应举者比比皆是。宋人晁冲之有《夜行诗》云:“老去功名意转疏,独骑瘦马取长途。孤村到晓犹灯火,知有人家夜读书。”形象地描绘士子们纷纷苦读投身科场的景象。
然由于宋廷一再轻蔑歧视蜀人,派往蜀中的官员“颇尚苛察,民有犯法者,虽细罪不能容,又禁民游宴行乐”,导致蜀地士大夫普遍疏离朝廷,不乐仕进,不求功名,“不事举业,迨十五年,无一预解名者”。而川中素来文风昌盛,俊杰辈出,汉代有司马相如、扬雄,唐代有陈子昂、李白等,均是一个时代的宗匠级代表人物。而入宋以后,蜀地文士对宋廷持观望怀疑甚至厌恶态度,无人应试出仕,无疑是对当地人才的巨大浪费。
为了扭转这种现象,张咏礼贤下士,招揽了蜀中才子郭震、李畋、张及、张逵等人为幕僚,并鼓励诸人参加科举考试。李畋、张及、张逵均于同年获得会试资格。张咏特请奏朝廷,发给三人驿券,准许乘驿赴京,两川士子目为盛事,方奋起家荣乡之志。
蜀地才子彭乘年少气盛,面谒张咏进献文章。张咏阅文后,一言不发,只将文章随手抛于地上,彭乘失望而退。到了科考之年,张咏召彭乘入见,正色告道:“前阅文章,甚为赞赏。所以未即时称赞,是因怕你年少,闻奖生骄而惰,不再用功上进。故掷文于地,以激发你发奋立志向学。”拿出私财赠送,助彭乘入京赶考。这私财竟是一张交子。后来彭乘果然大有所为,为名臣范仲淹推重。
张咏又亲自督导兴学,成立学院,聘请名师讲课,此举不仅挽回了朝廷声望,且取得了川中士大夫的强力支持,终使蜀地局势走向稳定。川中文风愈盛,后来陆续出了欧阳修、苏轼等旷世大文豪。苏轼仰慕郭震、李畋、任介先贤风范,还专为三人作传,对郭震记载尤为详细,这是后话。
除此之外,张咏又鼓励商业,支持成都首富王昌懿发行交子,解决铁钱携带不便之苦。后陆续有商人学习王氏发行交子,张咏便建议由王昌懿出面,联合蜀地最大的十六名富户,联合印发交子。由于信誉良好,交子不但可以在十六家商铺任意使用,还逐渐取代了铁钱,成为蜀地民间的通行货币,只不过仍是由民间发行,尚未有正币身份。
时隔不久,李顺余党王鸬鹚再度发动起义,攻打邛州、蜀州。这次宋太宗赵光义听取了张咏意见,没有直接派大军入蜀讨伐,而是免除蜀地租税,令百姓各安其业。王鸬鹚既得不到民众归附,不足两月,便为官兵击破,军败身死,蜀地终定。
对于张咏而言,既有为民官的喜悦,亦有为人子的哀伤——入蜀前,张父张景病逝;入蜀后,母亲谢氏又病卒。因镇蜀需要,张咏接连两度被朝廷夺情起复,无法亲自为父母送终,心中遗憾可想而知。蜀地民众得知后,愈发感动,均视张咏为再生父母。
川中平静了下来,朝廷却是风波迭起。大宋太宗皇帝年老体衰,又因箭伤而全身疼痛,终将立储一事提上了日程。这位在“斧声烛影”重重迷雾中即位的皇帝,在逼死亲弟赵廷美、亲侄赵德昭后,已扫清了传位于子的种种障碍,且通过扩大科考规模、优遇文士等一系列手段稳定了人心,本可以光明正大地将皇位传给自己的儿子,然传位过程却是一波三折,变故连连。
宋太宗长子赵元佐自幼聪明机警,长相酷似太宗,有武艺,善骑射,曾经跟随太宗出征过北汉、幽蓟,很得皇帝和皇后李氏的宠爱,被封为楚王。然宋太宗大肆迫害亲弟赵廷美时,赵元佐很是不满其父所为,出尽全力营救叔叔赵廷美,请免其罪,但未能成功。
后赵廷美被迫害致死,赵元佐闻讯后大受刺激,竟然因此而悲愤成疾,狂病大发。手下人只要有一点小小的过失,他不由分说,操刀就砍,弄得楚王府人人惊惧。宋太宗对此十分心痛,派御医来给长子医治,还专门为赵元佐而大赦天下。
雍熙二年(985年)重阳节,宋太宗召集诸子在皇宫园林中宴饮射猎,因担心赵元佐病未痊愈,就没有派人请他。散宴后,同父异母的陈王赵元佑去看望兄长赵元佐。赵元佐得知宫中举办了盛大的宴会,皇子都有份出席,唯独没有邀请他,很不高兴,道:“你们侍奉圣上欢宴,只有我没参加,这是想抛弃我啊!”越想越生气,便开始猛劲喝酒。到了半夜,索性放火烧了自己的宫室。一时间,殿阁亭台,烟雾滚滚,火光冲天。
宋太宗得知后,猜想可能是赵元佐本人所为,便命人查问。赵元佐倒也敢做敢当,大大方方地一口承认。宋太宗顿时怒不可遏,欲断绝父子之情。众人营救不得,赵元佐因此被废为庶人,安置在均州。宰相宋琪率领群臣三次给宋太宗上书,请求把赵元佐留在京城。宋太宗终于还是难舍父子之情,答应了群臣的请求。这时赵元佐已经在去往均州的途中,走到黄山的时候被使者召回,之后住在南宫。但宋太宗对长子明显失望,父子关系从此趋于冷淡。
当时宋太宗宣布赵元佐是患了癫狂病,请名医多方延治。其实,明眼人都知道赵元佐是在故意装疯,以此来发泄对宋太宗的不满及表示对皇位的拒绝。一个性情中人,不幸生在帝王家,亲眼见到骨肉相残,却无力制止,除了装疯卖傻,还有什么法子!
虽然用了非常手段,赵元佐也确实达到了目的。此后,他远离权力旋涡,过着避世般的生活。人们再也听不到他的癫狂事迹,更进一步说明他的“发狂”是故意为之。
而在这场赵元佐火烧宫室的风波中还有个关键人物,即陈王赵元佑。赵元佑为什么要在宴席结束后跑到楚王府中?他到底对兄长赵元佐说了些什么?尽管内容不得而知,但想来这谈话应该是直接刺激赵元佐放火的起因。而后来宋太宗不怀疑别人放火,转眼就怀疑到亲生儿子赵元佐身上,极有可能也是因为赵元佑旁敲侧击的提醒。
为什么要怀疑陈王赵元佑别有居心呢?因为之前赵元佐最有可能被立为太子,而赵元佐倒台后不久,赵元佑改名为赵元僖,并任开封尹兼侍中,成为了准皇储,立时风光无限。宋太宗还同时任命户部郎中张云华为开封府判官,殿中侍御史陈载为推官,并嘱咐二人道:“两位是朝中端士,特地让你们来好好辅佐我的儿子。”语气已经相当明显,赵元僖就是将来的皇帝。但反过来推论,倘若赵元佐不倒台,这皇位怎么能轮得到赵元僖呢?因而他有要除掉赵元佐的强烈动机。
赵元僖本人颇有政治才干,一朝得势,便着手拉拢朝中重臣,与当朝宰相吕蒙正关系极为密切,目的显然是昭然若揭。
然而终宋太宗一朝,似乎始终无法摆脱“斧声烛影”的恐怖阴影,赵元佐“发狂”后,不幸的命运再一次降临在赵元僖身上。淳化三年(992年)十一月,赵元僖早朝完后回到府中,突然觉得身体不适,浑身无力,腹痛如绞,很快就撒手归西了。死时年仅二十七岁,死因极为蹊跷。
宋太宗白发人送黑发人,自然非常悲伤,因此而罢朝五日,赠赵元僖皇太子的身份,并写下《思亡子诗》。
关于赵元僖暴死之谜,朝野上下都议论纷纷。有一种传说,说是赵元僖暴死是因为侍妾张氏下毒所致。赵元僖不喜欢正妻李氏,宠爱侍妾张氏。张氏恃宠而骄,对奴婢稍不如意即予以重罚,甚至有致死者,又逾越制度葬其父母。李夫人看不惯张氏的作为,常有呵斥。张氏因而怀恨在心,打算下毒毒杀李夫人,但却误打误撞地毒死了赵元僖。
宋太宗听到风声后勃然大怒,立即派人调查此事。张氏知道无法逃罪,自己上吊自杀,她为父母精心建造的豪华坟墓也被宋太宗下令毁掉。宋太宗甚至恨上了死去的儿子赵元僖,赵元僖府中左右亲吏都被处罚,又下诏停止赵元僖的皇太子追赠仪式,降低其葬礼的规格。
赵元僖本来很得宋太宗喜爱,他本人也有雄心大志,与宰相交好,朝中不少大臣都建议立他为太子。本是春风得意之时,却莫名其妙地死于非命,而死后又被父亲宋太宗所厌恶,实在是可悲可叹。
赵元佐被废,赵元僖暴死,储位顿时空缺,大臣冯拯等人上疏请早立皇太子。此时,宋太宗正为赵元佐和赵元僖的事情烦恼不已,冯拯等人触痛了他最心痛之处,立即将冯拯等人贬到岭南。自此以后,朝中再没有人敢议论继嗣问题。
只是到了此时,立太子的问题已经迫在眉睫,宋太宗曾在与辽军交战中中箭受伤,箭疮不时发作,十分痛苦,连他自己也知道大限将至,只是因为刚刚因立太子问题贬斥了冯拯等人,不便公开朝议,只能找心腹暗中商议。但皇帝心腹宦官王继恩极力主张立长子赵元佐为太子,而不是皇帝瞩目的人选赵元佐同母弟赵元侃。宋太宗为此很不高兴,召寇准回朝,私下征询意见。
寇准妻子是宋太祖皇后宋氏的亲妹,也算得上皇亲国戚。他少年得志,十八岁中进士,不到三十岁便已步入中枢大臣行列,深知外臣不能干预内事的祖宗家法,不便直接回答,只答道:“陛下为天下选择君主,不能与妇人、宦官和近臣去商量。只愿陛下选择能符合天下所仰望的人。”
宋太宗犹豫了很久,提出立襄王赵元侃。寇准委婉地回答说:“知子莫如父。”意思是说,宋太宗最了解自己的儿子,选择一定不会有错。终于促使宋太宗下定了决心,于是襄王赵元侃被立为太子,改名赵恒。
宋太宗册立太子后,大赦天下。京师百姓欢呼雀跃,见到太子赵恒都道:“真是个少年天子。”
宋太宗得知后却很不高兴,马上召寇准说:“人心归太子,哪把朕看在眼里?”他刚刚册立太子,太子便如此深得人心,即使有父子之亲,也起了猜忌隔阂。
幸得寇准回答道:“太子众望所归,是陛下的英明决策,是国家百姓的洪福。”宋太宗听后这才消气,请寇准喝酒,大醉方罢。
如果不是寇准应答巧妙,消除了宋太宗莫名其妙的猜忌,后果实难以想象,这也从另外一方面间接证明宋太宗得位不正——他以非常手段自兄长手中取得了皇位,亦担心骨肉相残的悲剧轮回到他自己身上。宋太宗平生最常提起的历史人物是唐太宗。唐太宗诛杀兄弟夺得了皇位,宋太宗也是靠不当手段取得了江山,二人行径有极其类似之处。宋太宗总是忆及唐太宗,大概也就是所谓的惺惺相惜吧。
至道三年(997年)三月,宋太宗在壮志未酬的遗憾和许多不堪回首的回忆中离开了人世。太子赵恒本该即位,然大宦官王继恩谋立宋太宗长子赵元佐为帝,并取得了李皇后、参知政事李昌龄、知制诰胡旦等关键人物的支持。
彼时吕端任朝中宰相,已年逾六旬。在这之前,吕端在地方和中央朝廷都做过官,经验丰富。不过其人奉行黄老的清静无为以清简为务,并无显著政绩,因此曾有不少人反对宋太宗任用吕端为相,说他为人糊涂。宋太宗当即反驳道:“吕端小事糊涂,大事不糊涂。”
当宋太宗弥留之际,宰相吕端进宫探望,发现太子赵恒不在皇帝旁边伺候,当即就起了疑心,担心宫中有变,忙用毛笔在笏板上写了两个大字“大渐”,意思是皇帝病危,派亲信紧急送给太子赵恒,让太子立即进宫侍奉宋太宗。然而赵恒尚未进宫,宋太宗就驾崩西去。
这时候,早有准备的大宦官王继恩进来道:“李皇后召见宰相,请宰相速到中书,商议该由谁继位。”
吕端一下听出这话里有话,明明赵恒早已经被立为太子,太子就是皇位继承人,还要商议什么?显然,李皇后是有意废除太子。
吕端倒也不慌乱,忙告道:“先帝已经提前写好了遗诏,就藏在书阁中。还要麻烦宣政使跟我一起去检寻出来,一看就知道由谁来继承大统。”
王继恩听说宋太宗留下遗诏,立即大为紧张,便想先拿到手,如果上面写的名字不是赵元佐,还可以毁掉。
二人一道来到书阁,王继恩迫不及待地抢先进去。结果刚一进去,吕端就将大门关上落锁。王继恩这才醒悟过来,见过无数大风大浪的他竟然糊里糊涂地中了一向以“糊涂”著称的吕端的计谋。
吕端设计将王继恩锁在书阁中后,急速来到中书政事堂。李皇后正在那里等候,见到吕瑞独自前来,非常惊讶,但事已至此,仍不得不表态道:“宫本宴驾。自古以来,立嗣君以年长才顺理成章,现在该怎么办呢?”言语之中已经明显暗示应该由宋太宗长子赵元佐来即位。
吕端立即大声道:“先帝立定赵恒为太子,正是为了今日!岂容另有异议!”
李皇后没有王继恩的武力支持,惶然不知所措,只得默不作声。
在吕端的巧妙安排下,太子赵恒终于得以顺利入宫,到福宁殿即位,是为宋真宗。谋立赵元佐的宋太宗皇后李氏被尊为皇太后,迁居西宫嘉庆殿。赵元佐本人素对皇位和政治毫无兴趣,虽然成为这场政治风波的主角,并未受到牵连,得以善终,是不幸中之大幸。
最令人意外的是,宣政使王继恩图谋废除赵恒,赵恒即位后也未将他如何。人们不免猜议纷纷,大多认为王继恩是“斧声烛影”之谜的知情者,手中握有宋太宗即位不正的把柄,是以在太宗一朝位极人臣,而宋真宗即位后亦有所忌惮,不敢公开处置他。王继恩由此更为豪横,欺上瞒下,泄漏朝廷机密,请托行私,密委官职,且士人诗颂盈门。
不久,地方官府逮到宋真宗钦命追捕的名士潘阆,械送京师。宋真宗亲自召见审问潘阆后,将其释放,又忽然对王继恩下手,贬黜为右监门卫将军,安置在均州。王氏多年来辛苦积累的家当均被籍没,他又气又恨,不久后便死去。
宋真宗即位后,张咏上书,声明祖父母与父母均不在人世,请求丧假。宋真宗同意,张咏终得以回乡,将父母合葬。宋廷因其镇蜀功大,改出知杭州,后又出知永兴军。
特别值得一提的是,张咏在蜀地就职期间,曾买了一名婢女,专门服侍起居。解任回朝时,唤其父母领回婢女嫁人,并厚赠妆奁、嫁资等。后来娶到婢女的男子大为感激,因为婢女仍是处女。张咏为这事特意写了一首《孟孟词》云:
胡中不识春时节,门外春回花未发。奴家闻道汉宫春,遥望南天拜新月。 拜新月,攒双眉。别部胡茄声亦悲,低头自叹胡无知。
到了咸平六年(1003年),蜀地经历刘旴起事、王均叛乱,又有骚然欲动之势。彼时西北、北方边境多事,大宋与辽国、西夏交战不断,宋军败多胜少,宋廷不欲西南再生事端,便再度以张咏出任成都知府。张咏不及参加爱女的婚礼,便动身出发。而任命下达成都之日,蜀地民众奔走相告,无不欢呼雀跃。
成都首富王昌懿得知张咏即将再度镇蜀,亦颇感欣慰,然巨大的烦恼很快将这一点喜悦冲得一干二净。自十六家富户联合发行交子以来,所带来的麻烦远比他想象的要多。
最初,十六家交子由王家统一印制,一样的纸,一样的图案。发行则由王、苏、张、杨、钱等十六家各自承担,填上数额时再写明自家铺号,盖上印章或暗记。举例而言,某甲可以将十贯钱存在王家,也可以存入钱家,都能换取到同样的交子,且在十六家商铺中通用。但如果王家实力更强,信誉更好,某甲肯定会首选王家。这样王家现钱最多,等到有足够多的储备后,便能拿出一部分投入其他产业生利,譬如购买商铺、良田,再转租出去收取利润。而实力较弱的钱家则没有足够多的现钱,某甲在王家领取的交子还能到钱家店铺购物,相对而言,他吃了亏。而王家也不愿意把多出来的利润分给钱家,毕竟这金钱也不是白得,而是靠王家几代累积的信誉换来的。
由于十六家实力不均,冲突争议难免。后来经过商议,决定设立交子铺,统一发行交子。发行交子换来的现钱,则统一集中在王家库房,称为总库,再由十六家共同决定再投资生利一事,所得利润平分。此举令十六家和平相处了很长一段时间,但后来销售额更大的王家和杨家又不干了,因为这种举措最令二人吃亏。
譬如顾客某甲存了十六贯钱在交子铺,换了十六张面额一贯的交子。但某甲不会将十六张交子平均用在十六家店铺,只将六贯用在王家买了柴米油盐,又拿十贯到杨家买了布匹等,均是必需的生活日用品。如此,王家、杨家向某甲付出了实物,理该即刻从总库领到现钱,然这现钱却已经被十六家决定拿去买地生利,生的利还是十六家平分。就算王、杨两家最后各自得到了现钱,但还是吃了亏,因为这部分现钱所生利息是均分,而另外十四家在顾客某甲身上没付出过任何实物。
针对这一内部利益分配不合理的弊端,王昌懿又进行了改革,仍然是交子铺发行交子,统一入钱到总库,但现钱所生利润不再均分,而是统计各家所收交子面额总数后,由各家所持交子来决定。譬如这月初结算上月账目,王家手里有五百贯交子,杨家有三百贯交子,苏家有二百贯交子,其他家为零,那么上月利润就该分给王家一半,杨家十分之三,如此类推。
这一举措倒是公平多了,十六家再无异议。然又有新问题出现,这就是最令人头痛的假冒交子,即伪交子。
之前王昌懿一家发行交子时,留有底账,可以随时核查顾客手中的交子编码与底账是否对得上。十六家联合后,总账在交子铺中,虽然也有账簿分发到各家店铺,但毕竟交子发行量大了,厚厚一摞账簿,店里伙计多不识字,即使配有账房,也很难一一翻阅查证。
王昌懿早先已考虑到会有伪交子问题,聘有巧匠林剑专管印制交子,真交子不但刻画精细,且内中藏有暗记。但民间多有高手,总有人能造出真假难辨的伪交子来。加上各商家伙计良莠不齐,眼光稍微差些的,便容易收入伪交子。
收到伪交子的商家,态度亦各自不一:有的自认倒霉,将伪交子毁掉;有的则不愿意自行承担损失,假装不知伪交子是假,仍混在真交子中上交总库。
比如顾客某乙用十贯伪交子到杨家买了一匹罗,而杨家伙计未能发现交子是假,收下了伪交子,等于杨家白送了某乙一匹罗。之后杨家清账时,发现十贯交子是假,却不愿意自行承担损失。下月初清算时,杨家将伪交子与一叠真交子混在一起,交到总库。总库账房往往只注重统计交子面额,极少关注交子真假,杨家很容易便能蒙混过关。等到林剑统一清点交子,准备再发行回市场时,才发现内中混有伪交子,但此时已无法知道是哪家上交了假交子,更无法知道那家是有意还是无意。
吃过一次亏后,王昌懿便要想办法解决,等到下次再清算时,先由林剑把关验证。然十六家收上来的交子数千张,林剑一人查验,费时费力,引发了诸多商家不满。更有人觉得这是王昌懿对大家不信任,称印制交子既是王家专管,且十六家均摊了印制费用,出了伪交子问题,就该完全由王家负责。
王昌懿闻言极是不悦,道:“我为什么要完全为伪交子负责?莫非你认为伪交子是我派人伪造的不成?”
那家姓罗,名力承,也毫不示弱地反击道:“我没有这么说。但大家伙儿为这些纸片投了不少钱,就连工匠的工钱也是十六家分摊的,该造出点像样的交子来,不要动不动就被人仿冒了。”
林剑听了相当不快,道:“罗公是在指责小子我水平太差吗?我这批交子使用的可是铜版印刷,全天下只有我这一家。”
罗力承冷笑道:“你水平差不差大伙儿自有公论。我倒是奇怪一件事,明明是我们十六家出钱养你,你怎么倒成了王家的专用看门狗了?”
林剑大怒,要不是看在对方年纪远比他大,怕是早就挥拳冲上去了。他强忍怒火,将手中交子往案上一顿,道:“我谁的看门狗也不是。这活儿我干不了,各位还是另请高明吧。”就此扬长而去,无论王昌懿如何挽留,也没有再回头。
这次清算就此不欢而散,王昌懿本不是什么好脾气的人,越想越是苦闷。原先他只需对王记负责,现下他要对苏、张、杨、钱等十六家信誉负责,然十六家内部并不和睦,甚至还有人针对他,一想到这些,便有心撂挑子不干了。忽听到张咏将要第二次出任成都知府,心道:“当年十六家联合发行交子,本是张知府的主意。这次他既再度知蜀,或许是老天爷有意如此安排,派他来成都帮我等走出困境。”
如此一想,烦恼便减轻多了,预备暂时将上月结算压下,等张咏到任后再说。
仆人忽引着一名青衣文士进来,风尘仆仆,却是李畋。自上次张咏镇蜀,他做了张氏幕僚,一直跟在张咏身边,随其四处赴任。这次因为张咏再度出任成都知府,他便先行返乡,一来探亲访友,二来也为新知府即将到任做些准备。
王昌懿大喜笑道:“你回来得太好了!这下可有由头召老友一聚了。”
李畋笑道:“我从东门入城,离你家最近,因而最先来访你,其他人还没见到。老友们可都还好?”
王昌懿道:“孙辟正忙着重修藏书楼。”
李畋道:“呀,这可是件大事,要花费不少,不过我猜孙家目下应该不缺钱了。”
王昌懿笑道:“不缺。因为那姓庞的佃户,孙家得到了皇帝和德妃的大笔赏赐,一下子就筹足了资金。”
德妃即是当今真宗皇帝宠妃刘娥。刘娥原是蜀人,幼年丧父,跟随母亲庞丽华流落汴京,自有一番奇遇。庞丽华死后,刘娥被人送回蜀地,依附于外祖父家。庞家是孙辟家佃户,门庭衰弱,人丁稀少,日子过得也不宽裕。
豆蔻年华的刘娥出落得娇小玲珑,纤茖秀媚。她性情聪明机警,跟着民间艺人学会了一种久已失传的古乐——鼗鼓。鼗鼓是一种两旁缀灵活小耳的小鼓,执柄摇动时,两耳双面击鼓作响,俗称“拨浪鼓”。鼗鼓本来只是寻常之物,敲打起来没什么可听的曲调,完全靠艺人说唱,才能吸引人观看。刘娥天资聪颖,很快就能将鼗鼓按她自己的意思变化运用,加上出众的容貌和生动的说唱,使旁人往往不知不觉地陷入了她的鼗鼓表演。
刘娥年纪稍长,便被许配给了银匠龚美为妻。庞家拿不出嫁妆来,还是孙辟之父主动解囊出资,刘娥为此感激不尽。这一恩惠,后来为孙家带来了巨大的好处。
当时宋廷疯狂掠夺蜀地,蜀人生活艰难,龚美实在过不下去了,便打算到汴京谋生。刘娥也想跟随丈夫去京师见见世面。龚美起初担心带上妻子是个拖累,不肯答应。刘娥笑道:“不用忧虑盘缠,我有随身本领,到处都可以吃饭,决不会拖累你。”
于是,夫妻二人一起上路。谁也没有想到,这一趟京师之行直接改变了这对贫贱夫妻的人生。
刘娥一路靠打鼗鼓赚钱。旁人见她艳若桃花,珠喉宛转,花鼓又打得高下疾徐,极有节奏,因此钱给得格外多。就连丈夫龚美在一旁也看了眼红,于是制作了一面小小的铜锣,与刘娥的鼗鼓配合,居然成了男女合演的花鼓戏。花鼓戏在当时是个新鲜花样儿,夫妇二人一路逢州过县,轰动了不少地方,不但解决了生活问题,还小有积蓄。
到了京师后,龚美继续操老本行,去做银匠,但生意非常不好,走投无路时,甚至想卖掉刘娥。刘娥只得重操旧业,打起了鼗鼓。京师虽然繁华,却从来没有见过花鼓戏这种玩意儿,刘娥一出场便一炮而红,轰动一时,人人争相前来观看,刘娥的名气也越来越大。
襄王赵恒时年十四岁,尚未娶妻,更没有被立为太子。他因年少好奇,听说蜀中女子才貌双全,艳慕不已,一心想找一名川妹子做侍妾。听到鼗鼓女子刘娥的事情后,心痒难耐,便带了几个近侍,微服去看刘娥表演。
刘娥虽然年纪不大,却深通人情世故,她见皇子亲临,自然要使出拿手好戏。赵恒初见刘娥花容玉貌,已经目眩神迷,加上对方有意地目挑眉语,暗中传情,更惹得意马心猿,一刻也忍耐不住。一回到府邸中,赵恒立即命人去向龚美买下刘娥,接进襄王府中。刘娥天生丽质,聪明伶俐,极得赵恒欢心。二人年龄相当,都是少年心性,立即如胶似漆,形影不离。
赵恒乳母泰国夫人却对来历不明且出身低贱的刘娥十分不满,要求赵恒将刘娥驱逐出去。赵恒正当少年,遇到刘娥这样才貌双全的女子,情投意合,如何能轻易舍弃?赵恒乳母见赵恒不听话,便到宋太宗面前告状。宋太宗听说儿子小小年纪便沉溺于女色,勃然大怒,勒令赵恒立即将刘娥逐出襄王府。
父命难违,皇命更不可违,但赵恒实在舍不得刘娥,于是表面将刘娥送回蜀地老家,但暗中却将其送到亲信幕僚张耆家里。张耆悄悄安排家人悉心照顾刘娥,而他自己为了避嫌,每天都睡在襄王府中。
刘娥离开襄王府后,宋太宗命赵恒娶名将潘美第八女为妻,是为赵恒第一位正妻。而可怜的刘娥不得不在张家等待时机,这一等就是十五年。一直到宋太宗晏驾,赵恒即位为宋真宗,刘娥才得以重见天日。她进宫后立即被封为美人,不久便进为德妃,宠冠后宫。
刘娥显赫后,不忘旧情旧恩,命第一任丈夫龚美改名为刘美,与其兄妹相称,恩宠有加。又派人携带大批财物到蜀地,送给外祖父庞家。对于当年慷慨奉送嫁妆的孙家,刘娥也没有忘记,专门奏请宋真宗拨了一笔款子,送给孙辟做重修藏书楼用,此即为李畋、王昌懿所言孙家不缺钱。
王昌懿问道:“你猜孙辟请来的工匠是谁?”
李畋道:“难道是鲁班第二喻浩的后人?”
王昌懿道:“哈,你怎么一下子就猜到了?”
李畋道:“当日张知府向孙辟推荐工匠时,我也在场。孙辟新请的工匠是喻浩的儿子或孙子吗?”
王昌懿道:“不过这后人不是孙子,而是孙女,是个年轻美貌的小娘子,名叫喻雯。”
李畋奇道:“女子也能做工匠?”
王昌懿笑道:“非但能做,而且做得很好。更有趣的是,孙辟有点迷上了喻小娘子,没少讨好,可惜对方是个木头美人,根本不领情。”
李畋道:“这个倒是有趣。”又问道:“郭震呢,他可还好?当日他不肯随张公赴京面圣,可是少见了不少世面。”
王昌懿叹了口气,道:“郭震他可不怎么好。”李畋道:“为什么?还是跟景倩相处别扭吗?”
王昌懿道:“那倒不是,他二人现在倒是能和平相处,见了面师兄师妹的,客客气气。我说的不好,是郭震堂兄郭仁渥死了。”
郭仁渥本名郭铮,字仁渥,因其名发音与郭震近似,容易混淆,便干脆以字称。
李畋大吃一惊,道:“仁渥兄只比郭震大六岁,正当盛年,身子又一向壮健,如何好端端地死了?是意外吗?”
王昌懿道:“前一阵子王均兵变时,意外被乱兵杀了。”
自李顺及其余党吴蕴、张余、王鸬鹚之后,蜀地又有两次大的战乱,一是刘旰起事,另一则是王均兵变。与李顺起义不同的是,刘旰、王均事件均是军人兵变。
刘旰是怀安军戍卒,勇猛善战,敢作敢当,在军中颇有威望。当时西川都巡检使韩景佑到怀安军巡视,因苛责侮辱军士,引发公愤。当晚,刘旰率领愤愤不平的军士来讨要说法。韩景佑以为军营兵变,急忙越墙逃走。刘旰见再无退路,便干脆率众起事。
不同于昔日李顺乌合之众的是,这是支训练有素的军队。六日之中,叛军行五百余里,劫掠五军州十镇县,众至数千。所至处皆不及支梧,驱掠军民,势莫可遏。州县震慑,户口奔逃。
当时仍是张咏镇蜀,正在大会僚属,得知消息后,仍照常宴饮。刘旰一路势如破竹,抢掠邛州、蜀州后,又移师向成都进发。探马往来急迫,张咏却始终不理不睬。直到某晚,张咏派人请来西川招安使上官正,告诉刘旰自北方来,一定会经过方井,刘旰既入井中,更欲何逃。
上官正遂率兵北上,果然在方井遇到刘旰军。刘旰等人正在休息造饭,忽遇上官正及益州钤辖马知节两路人马冲杀,猝不及防,一败涂地,几乎全军覆没,刘旰也于此战中被斩首。
王均兵变则是不久前才发生的事,起因与刘旰军乱大致相同。益州兵马钤辖符昭寿是“符王”符彦卿第三子,其长姊是后周世宗柴荣第一任皇后,二姊是柴荣第二任皇后,六姊则是大宋太宗皇帝皇后。他自恃皇亲国戚身份,傲慢自恣,到成都上任后,终日游宴,不理戎务。又专信亲仆,巧取豪夺,欺凌百姓不说,还大肆欺侮军中将校,激起部属怨愤。曾被符昭寿奴仆侮辱的神卫卒赵延顺聚众兵变,杀死符昭寿及亲信,拥立都虞侯王均为帅。成都知府牛冕连夜出逃。王均随即控制了成都,再称大蜀,建元化顺,成都再度易主。
宋真宗赵恒闻王均兵变,罢免了牛冕官职,命雷有终知益州兼川峡两路招安捉贼使,又命李惠、石普、李守伦并为招安巡检使,共同讨伐王均。王均出兵攻打州县不利,遂固守成都。
当年大蜀王李顺曾以十余万人守卫成都,但由于缺乏大规模作战的经验,几日之内便被王继恩率领的大军攻破。而王均手下仅有数千神卫军军士,因其人知军事,手下又骁勇善战,官兵围城数月不能前进一步。
王均又施疑兵计,设伏于内,开城伪逃。宋军主帅雷有终偕李惠、石普等率兵径入,遭伏击,丧师甚众,副帅李惠战死,主帅雷有终以绳索缘城堞垂坠逃命,方才得免。
之后,勃然大怒的雷有终下令宋军尽全力反击,王均令军以箭四射。箭头上淬了剧毒,中箭者立即毙命,死状可怖。宋军死伤惨重,再也不敢靠近城墙。王均又命属下开凿地道,潜出反击,屡挫官军攻势。
由于攻城不能下,宋廷又故伎重施,欲用招安之计,以王均亲族至成都城下招降,王均不从。雷有终只得以重兵长围久困,意图消耗城内守军实力。然自张咏镇蜀以来,成都经济恢复,城内物资丰富,粮食储备尤其充足,困死叛兵亦不是件容易的事。
就在宋廷束手无策时,前任知府张咏侍从邹容到达军中,自称有计破城。半夜时,邹容选取十余名敢死之士,各自披上厚厚的湿毡,以小轮车盛满熊熊燃烧的木炭、柴禾等,自王均所凿地道入城。地道狭小,只能爬行,既无法近身格斗,也不能放箭。叛兵为火势所驱,纷纷后撤。邹容及敢死之士由此顺利入城,乘乱四下纵火,焚毁了守城器械。
雷有终见城内火光一起,即命诸军鼓噪强攻,终在当夜攻克成都。王均率残部自城南万里桥突围而出,后为官兵追及围困,穷蹙自杀,余党六十余人被擒,兵变遂平。
李畋听说郭震堂兄郭仁渥是被乱兵所杀,极是意外,道:“这乱兵,是王均手下吗?”
王昌懿点了点头,道:“王均占据成都整整九月,尚能抚民安民,且军纪严明,比当初的李顺要强,比王继恩更不知好多少倍。但官兵攻克成都当晚,城头火光大起,城中居民都很慌乱。郭家在南城,仁渥兄出来查看时,正好遇到王均败退。不知是他无意中惹恼了那些人,还是对方看他不顺眼,当街将他一刀杀死。郭夫人不见丈夫回来,出来寻找,正好看到乱兵杀人后逃逸,当即晕厥在地。”又告道:“还有一件事,王均以毒箭守城时,官兵中毒箭者,面目均变成一团漆黑。”
李畋惊道:“那是玉局观观主葵因所用之毒,难道她那些逃走的手下加入了王均叛军?”
王昌懿道:“应该是这样。只是后来王均自杀,其余党六十条人就擒,押回成都后,未经审讯,便被雷大将军下令斩首示众。六十条人中,有两人肩上有金缕鸟烙印。”
李畋道:“那郭震他……”
王昌懿道:“王均兵变时,郭震正带着小侄子郭放在万里桥杨烈书肆中玩耍。王均控制成都后立即封闭了城门,不准人出入。后来官兵以重军围城,郭震更不可能进城,由此滞留在城外数月,一直住在杜李书肆中。直到王均兵败退出成都后,他才带着郭放回家,不想仁渥兄已经……”
李畋道:“郭震还住在孙辟家中吗?”
王昌懿道:“当然是搬回郭家住了,不然谁来照顾孤儿寡母?”
郭仁渥妻子杨茕原本是郭震的未婚妻子,因郭震拒婚逃离郭家,杨茕这才改嫁给郭仁渥,生下了一儿一女。郭震返回成都后,始终不肯回郭家,亦是因为有这样一层尴尬关系。而今郭仁渥既死,杨茕母子孤苦无依,郭震搬回郭家,也是迫不得已了。
忽有仆人进来禀报道:“孙公子派人来请主人赴晚宴,说是藏书楼顺利上了大梁,要好好庆祝一番。”
王昌懿问道:“还请了谁?”仆人道:“说是人不多,只有几个老朋友。”
王昌懿笑道:“先不告诉他李畋回来了,一会儿给他个惊喜。”
李畋尚有父母在堂,且已娶妻生子,且久不见面,便预备先回去自己家中与亲人团聚。刚拐过街角,便与人撞了个满怀。定睛一看,居然认识对方,却是几年未见的广州药商李延志。李畋忙道:“延志兄,近来可好?”
李延志行色匆匆,本欲拔腿就走,听到招呼,方才认出李畋来,“咦”了一声,问道:“李畋兄,你不是跟着张学士入朝了吗?何时回来了成都?”
他不过随口寒暄,也不期待对方的回答,紧张地往后看了一眼,便拱手道:“我还有事,改日再到府上拜访。”不等回应,便急步而去。
李畋心中挂念父母妻儿,也不以为意。继续前行时,又遇到一名年近四旬的大汉,手里拿着一张人物画像,边走边看。二人擦肩而过时,那大汉还特意比照画像看了李畋一眼,似是想确认他是不是画中人。
李畋随意一瞟,见那画像倒是与刚刚遇到的广州药商李延志有几分相似,料想大汉是在寻找李延志,不由得起了几分好奇之心,多看了那大汉几眼。那大汉立即生出警觉的神情来,卷了画像,压低头巾,匆匆去了。
李畋虽然起疑,却不明所以,仍照旧回家来。高堂、妻儿惊见他提前归来,惊喜异常。
欢聚一番后,李畋才告知晚上要去孙辟家庆贺新藏书楼上梁。李父忙道:“那是应该的。你几年不在家,全靠孙、王、郭几位多方照应。”
李畋备齐贺仪,赶到孙家时,王昌懿、景倩、任介均已经先到了。更令他惊讶的是,昔日芙蓉楼名妓杨柳青亦在座中,原来她早已脱籍从良,嫁给了任介。夫妇二人搬离城中,隐居在南城郊外。老友欢聚,格外欢欣鼓舞。
李畋道:“怎么不见郭震和孙辟?”
话音刚落,孙辟便引着一名青衫女子进来,笑道:“各位,我来介绍,这位就是主建新藏书楼的喻雯娘子。”又为喻雯一一引见。到李畋面前时,才惊呼一声:“呀,你小子什么时候回来的?”
李畋笑道:“刚刚才到。我可是不请自来。”
孙辟忙介绍道:“这位喻雯娘子,就是人称鲁班第二的喻浩公后人。”
那喻雯神色甚淡,似是心不在焉,只微微点头,始终不肯出声,虽不至于太失礼,但亦表现得生疏得很。孙辟却不以为意,大概早已习以为常。
孙辟扫了一圈,问道:“郭震还没到吗?”话音未落,便听到了脚步声,笑道:“说曹操,曹操便到。”
郭震匆匆进来,与众人招呼一声,见到李畋在场,虽然意外,却也不见惊喜,显然有更紧急的事情需要优先处理。他将杨柳青叫到门外,低声告道:“我刚在外面遇到小厮狗儿,说环儿在芙蓉楼被杀了,让你快些去看看。”
第七章 岁月如瞥
乐山大佛又名“凌云大佛”,位于西川嘉州凌云山栖鸾峰临江峭壁,濒临岷江、大渡河和青衣江汇流处。初建于唐玄宗开元元年(713年),最终在唐德宗贞元十九年(803年)完工,前后共历时九十载。大佛为弥勒佛坐像,通高二十余丈,头顶与凌云山山顶平齐,足踏大江,有“山是一座佛,佛是一座山”之誉,是中国乃至世界最大的摩崖石刻造像。
镂肤剽俗恣游遨,可得蹲鸱号富饶。
井络共知天与险,蚕丛无奈世兴妖。
杜鹃积恨花如血,诸葛遗灵柏半烧。
才似文园何足道,一生琴意祇成痟。
——刘筠《成都》
杨柳青乍然听到噩耗,如受雷击,形容惨淡,摇摇欲坠。
任介跟出来问道:“出了什么事?”
郭震答道:“芙蓉楼出了点事,青娘得赶过去看看。”
任介忙道:“我陪你去。”杨柳青使劲咬了咬嘴唇,强作镇定,道:“不,郭公子陪我去就好。”
任介不由得一愣。他是杨氏丈夫,虽然并不怀疑妻子跟郭震之间有什么干系,但妻子当着好友拿自己当外人,难免有些不快。
杨柳青似也意识到不妥,忙解释道:“芙蓉楼的这件事跟郭公子有关。今日是藏书楼上梁日,任郎还是留下来陪孙公子庆贺,不然我夫妇太失礼了。”
任介这才释然,笑道:“那你去吧,这里有我照应。”
孙辟跟出来问道:“怎么了?”
郭震不欲败坏众人兴致,只道:“出了点意外。你们先开宴,我跟青娘去芙蓉楼处理点事。”
孙辟大为惊奇,看了任介一眼,却也没有再多问,只道:“早去早回。我们尽量等你。”
郭震点了点头,便与杨柳青赶到芙蓉楼。小厮狗儿早等在门口,引二人径直来到杨柳青旧居。
杨柳青虽然离开了芙蓉楼,但环儿仍住在这处院落中,以此地作为联络场所。老鸨得到杨柳青好处甚多,又畏惧其背后势力,也任其作为,不敢干涉。
进屋一看,果见环儿胸口中了一刀,侧卧在血泊中,双眼瞪大,怒气犹生。杨柳青蹲了下去,抚摸着环儿的秀发,大颗大颗泪珠掉落了下来。
郭震问道:“你们不是有很多人吗?环儿她爹和他那些手下呢?”
杨柳青道:“徐老爹带手下人出门办事去了,怕是要好些日子才能回来。”起身抹了抹眼泪,问道,“是你第一个发现的吗?”
狗儿点了点头,道:“小的来给环儿送酒菜,天已经暗了,屋里却没有点灯。小的喊了一声,没有人应,进门才发现环儿已经……已经那个了。”
杨柳青道:“还有谁知道这里出了命案?”
狗儿道:“小的得过娘子嘱咐,有事不要声张,直接去告诉娘子,因而再没有旁人知道。”
郭震道:“你送的是两个人的饭,两副碗筷,还有一副是给谁的?”
狗儿道:“是给陪伴环儿的丑娘子。”
郭震低声问道:“丑娘子是芳华吗?”
杨柳青道:“是。我离开芙蓉楼后,芳华姊姊便陪着环儿住在这里。这里本来就是她当红时的旧居,郭公子应该早就知道了。”又问道:“丑娘子人呢?”
狗儿道:“呀,是啊,小的还真没留意到。会不会……”打了个寒战,不敢说出丑娘子也被杀了。
三人忙里里外外寻了一番,在院外墙根下找到了芳华,所幸人还活着,只是晕了过去。
狗儿一时不知所措,问道:“青娘当真不报官吗?至少要告诉鸨母一声吧。”
杨柳青道:“这件事先不要声张,我自有处置。你先回去忙你的,就当没这回事一样。”又取下头上的金簪,递过去道:“这个你拿去,换了钱给你娘买身新衣裳。”
狗儿畏畏缩缩不敢接,道:“全靠青娘救济,这才治好了娘亲的病,小的怎敢再要娘子首饰?”
杨柳青命道:“拿去。”口气甚是严厉。
狗儿素来对她又敬又怕,只得接了金簪,道谢去了。
郭震已将芳华抱回房中,放在榻上。杨柳青自到厨下瓮缸打了热水,将酒烫了,倒出一杯热酒,喂芳华喝下。
郭震道:“你这是做什么?”杨柳青道:“热酒回阳,这杯酒能令芳华姊姊早些醒过来。”
果然不出一会儿,芳华便悠悠醒转,一见到郭震,便直坐起来,抓住他臂膀道:“他还活着!郭公子,他还活着。”
郭震道:“谁还活着?”芳华道:“杜龄。”
杨柳青大吃一惊,问道:“是芳华姊姊的旧情人杜龄吗?他不是早死了吗?”
芳华道:“不,他没死,我看得很清楚,是他。”
原来芳华在庭院中收拾花草时,忽发现墙头有人往院中窥测,那人似极了杜龄,但一闪即逝。她大吃一惊,以为是自己眼花了。然再抬头时,又看见了那人。她忙开了院门,赶出去查看,却不见人影,但墙头明显有人攀爬过。
她料想情郎尚在人间,然当他回来找自己时,先看到了她被毁的面容,惊骇之下,再也难以靠近。心头怅然,只觉得天意弄人。伫立墙根许久,直到听到环儿在屋里叫她,她才转身,忽然脑后生风,不及回头,后脑便挨了重重一下,随后便人事不知了。
杨柳青问道:“芳华姊姊能肯定那人是杜龄吗?”
芳华道:“肯定是他。”又问道:“环儿呢?是她叫郭公子和青娘来的吗?怎么不见她人?”
杨柳青道:“环儿被人杀了。”
芳华骇异万分,愣了一愣,还不大相信,得到肯定的答复后,才双手捂脸,虽未哭出声来,但泪水却不断从指缝中涌出。过了好半晌,才问道:“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杨柳青道:“应该就在芳华姊姊被打晕后不久。”
芳华道:“可是谁……谁会想杀环儿?”
杨柳青道:“目下我们还不知道,不过既然姊姊认出了杜龄,他嫌疑应该最大。”
芳华怔了一怔,随即摇头道:“不可能,绝对不可能是杜郎。郭公子,你和杜郎是同门,你最了解他,知道他不会杀人的,是不是?”
郭震道:“当然。杜龄为人最正直不过,决计不会滥杀无辜,我也想不出他有什么动机要杀死环儿。”
杨柳青道:“这不是明摆着的吗?这处院子原先是芳华姊姊故居,杜龄大概想回来找你,不想看到姊姊毁了容,他心中一定很震撼。打晕姊姊后,他不由自主地走进这里,遇到了环儿。环儿为人硬气,素来嘴上不饶人,见到陌生人溜进来,更不会轻易放过。大概言语激烈了些,杜龄一气之下便杀了她。”
芳华一呆,虽不愿意相信,但亦觉得杨柳青推断有道理,转头问道:“郭公子,当真是这样吗?”
郭震也无法回答,他记忆中的杜龄,仍是那个朝气蓬勃、正直乐观的男子。而今十年过去,物是人非,杜龄又经历了那么多变故,还会是原来的个性吗?
就拿郭震自己来说,他少年时何等旷达放纵,桀骜不驯,然经历与爱人分手、妻子病故等打击后,他身上可还能找到当年半分不羁浪子的影子?短短几年,所有的骄傲、自负便消逝于无边的黑暗中,他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他如此,杜龄也应会如此。
杨柳青道:“我也不希望杜龄是凶手,他不但是芳华姊姊的知心爱人,也是我丈夫的同门师兄弟。然目下杜龄嫌疑最大,我们得设法找到他,当面问个清楚。”
芳华忙问道:“一旦找到杜郎,青娘要如何处置他?”
杨柳青道:“我要当面问他有没有杀死环儿,如果是他杀人,要么我动手,要么等徐老爹动手。不管怎样,杀人偿命,这是天经地义的事。”
她甚是冷静,言语中更有一丝残酷。芳华呆了一呆,不敢接话,又默默流起眼泪来。
郭震道:“青娘何不将案子交给官府处置?免得大伙儿心里都不好受,还两边为难。”
杨柳青决然道:“不行。一旦报官,官府便要派人验尸。环儿与我情同姊妹,我不希望她死后还受这种污辱。郭公子,你先回去。这件事,我自有主张。”
郭震道:“你不是说徐沛那些人都外出办事了吗?没有了帮手,你要如何处置环儿尸首?我与你一道出门,当然要一道回去,不然如何向任介交代?”
杨柳青只得道:“那好,郭公子先帮我葬了环儿吧。”
当下在庭院中挖了个坑,将环儿用锦被裹了,先行埋在坑中,预备等徐沛回来再作改葬。
郭震又道:“芳华娘子也不能再住在这里,不妨你暂时搬去我家住。我堂兄过世,家里只有嫂嫂及一双儿女,正好可以做伴。”
芳华苦笑道:“我这张脸成了这样,怕会吓坏郭公子家人。”
杨柳青道:“徐老爹在十字街有处宅子,他和手下一直住在那里,现下空着,姊姊不妨先去那里。”
芳华道:“甚好。”
三人出来芙蓉楼。郭震、杨柳青先送芳华去了十字街,这才往孙家赶来。
杨柳青道:“这件事,还请郭公子不要传出去。”
郭震很是不解,道:“娘子与任介已经做了夫妻,他是你在这世上最亲近的人,为什么你还要处处瞒着他?”
杨柳青倒也坦然,实话道:“因为我一直有种不好的感觉,我不希望任郎因为我而受到伤害。”又解释道:“我也不是有意要拉郭公子进来,任郎不知道我杀过人,也不知道我在和徐老爹他们一起做事,而你早已经知道了这些。”
郭震道:“青娘不必解释,你既已是任介妻子,那么便是我弟妹,你的事,就是我的事。”
杨柳青喜道:“当真?郭公子,你为何不问我为什么会有不好的感觉?还有徐老爹他们外出去做什么了?”
郭震道:“你是个极有主见的女子,不想说的话,我问你也不会答。”
杨柳青道:“那好,我告诉你……”
忽有人挺身拦住去路,问道:“你是杨柳青么?”
杨柳青狐疑问道:“你是……”
那年轻男子道:“我家主人是娘子故人,想请娘子到家中一叙。”
杨柳青道:“实在抱歉,我早已离开芙蓉楼,嫁为人妻,实不方便再见外人。”
那年轻男子却不肯放弃,上前一步,道:“我家主人早已知晓娘子嫁了人,他也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请娘子见个面。”
郭震道:“阁下主人是谁?青娘已经说了不方便,你为何还要苦苦纠缠?”
年轻男子道:“你就是杨柳青的丈夫吗?”忽然袖出短刀,抵在杨柳青胸口,喝道:“别出声,不然要你的命!”
郭震大惊,正欲上前营救,身后已有两名大汉靠近,一左一右呈包抄之势。
年轻男子道:“我们人多,而且你妻子已在我手中,我劝任公子放聪明些,不要反抗,也不要试图呼救。”
郭震道:“你们想怎样?”年轻男子道:“只想请二位跟我走一趟。”
郭震见对方刀尖紧紧顶在杨柳青身上,无可奈何,只得任凭身后大汉捉住双臂。
成都刚经历王均兵变不久,城中仍屯有重兵,不时能见到全副武装的军士巡逻经过。几人一路北行,来到武担山附近的一处民宅。厅堂中灯火通明,已有数人等在那里。
年轻男子带着手下将郭震、杨柳青押进来,向堂首一名中年黑衣男子禀报道:“舅舅,杨柳青和她丈夫带到了。”
黑衣男子回过头来,朗声道:“杨柳青青著地垂,杨花漫漫搅天飞。柳条折尽花飞尽,借问行人归不归。杨柳青,我们又见面了。”
杨柳青本来尚作镇定,一见到那黑衣男子,登时脸色惨白,道:“啊,你……你是……你竟然还活着?”
黑衣男子笑道:“青娘想不到吧。”走到郭震面前,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一番,问道:“你就是杨柳青的丈夫任介?嗯,还不错,一表人才。”
杨柳青虽惊惶不已,仍挺身拦在郭震面前,问道:“你找我们做什么?”
黑衣男子道:“青娘应该知道我找你做什么。”
杨柳青道:“我……我不知道。”
黑衣男子道:“那好,明人不说暗话,我要后蜀后主留下的那笔宝藏。”
杨柳青颤声道:“我不知道什么后主宝藏。况且你……你是他的后人,你都不知道,我如何能知道?”
黑衣男子便命人将郭震带上前,问道:“你认识我吗?”郭震道:“还没有来得及请教阁下尊姓大名。”黑衣男子道:“我姓李名顺。”
郭震大吃一惊,道:“你……你就是大蜀王李顺?”
李顺笑道:“如假包换。”一边说着,一边取下头巾,露出光头,示意当年他化装成僧人逃遁传闻不假。
郭震道:“你也曾是蜀地叱咤风云的豪杰人物,为什么要找上青娘?”
李顺道:“因为你妻子可是个了不得的人物。她手中握有一笔巨大的财富,有了这笔财富,世间没有什么得不到的。咦,看样子,任公子还不知道,你妻子没有告诉你吗?”
郭震道:“青娘没有告诉过我。不过李公适才提到了后蜀后主宝藏,想来李公所言巨大财富,就是这笔宝藏了。”
李顺道:“不错,但这笔宝藏现在落在了你妻子手中。我虽然兵败,可仍然是后主子嗣,我有资格要回这笔财富。”拔出短刀,横在郭震颈中,道:“青娘,我很佩服你的胆识和手段。不过你丈夫现下在我手中,如果你不交出宝藏,我便一刀一刀地割了他,拿他的肉下酒吃。”
杨柳青颤声道:“我根本没有宝藏,李公要我如何交出?”
李顺命人执住郭震,亲手扯开他衣襟,横刀往他胸口割了一刀,登时血如泉涌。杨柳青惊呼一声,欲上前阻拦,却被两名大汉捉住。她挣脱不得,忙叫道:“停手,停手。好,我告诉李公实话。”
数年前,李顺占据成都,建立了大蜀政权,自称大蜀王。他在宫城举办宴会时,也慕名请了芙蓉楼名妓杨柳青来行酒令助兴,“杨柳青青著地垂”一诗即杨柳青初亮相时自报姓名所吟,令人印象深刻。
在那场宴会上,有人寻来一名年纪极老的宫人,想借其口来验证李顺是后蜀后主孟昶遗腹子一说。老宫人手中有孟昶画像,与李顺比照看过后,果然有几分相像。大蜀将士登时欢声雷动。
老宫人也很激动,问李顺可有找到宝藏钥匙。李顺起初不明究竟,细问之下,才知孟昶留下了一笔巨大财富,预备作为日后后蜀东山再起之资,藏宝图交给了怀孕宫人,也就是李顺生母,钥匙则藏在了他处,需要二者合一,才能找到宝藏。
李顺其实并不是孟昶亲子,由于孟昶画像遍布蜀地,其内兄王小波见他与孟昶有几分相像,便故意声称他是孟昶遗腹子,想利用孟昶声名来招揽人心。虽然相信的人很多,但身份终归是假的,李顺又如何能从生母那里继承到藏宝图?
听了老宫人的话后,李顺也没太当回事。当时他已坐拥成都,手下数十万军队,喧嚣不可一世,整个蜀地都是他的,又如何会在意所谓的后蜀宝藏?
然几个月后,李顺兵败逃亡,如丧家之犬,心中极为不甘。又想起老宫人的那番话来,若是能得到那笔后蜀财富,他便能招兵买马,再度起事。但他既无藏宝图,也不知钥匙在哪里,无从找起,只能先逃命再说。
当日宴会,杨柳青也在场,亲耳听到了老宫人的一番话。她虽坠入风尘,却有济世救民之心,也想找到那笔宝藏,用之于民。李顺败亡后,杨柳青救了大蜀枢密使徐沛,二人结成同盟,除了一起救济贫苦百姓外,还携手寻找后蜀宝藏下落。
而找到这笔宝藏的关键,一是找到到孟昶遗腹子,二是寻及钥匙。孟昶遗腹子即是李顺,其人已死,藏宝图亦下落不明,唯一可行的是寻到钥匙。杨柳青本打算从老宫人身上下手,可战乱后老宫人不知去向,人海茫茫,多方探听也没有找到其下落。
正当杨柳青等人决定放弃时,宝藏消息自己送上门来。那是官兵收复成都后不久,宋军主帅王继恩在军营宴请成都知府郭载,杨柳青亦应邀在帐中,为众人助兴。王继恩明白地告诉郭载,称朝廷已下诏令,要召其回京治罪。郭载惶恐不安,忙从怀中取出一对夜明珠奉上,拜请王继恩在皇帝面前说些好话。王继恩便命侍从和杨柳青尽数退出。杨柳青出帐后并未离开,而是绕到背后,隔帐偷听。
帐中王继恩看也不看夜明珠,只问皇帝交代的秘密使命办得如何。郭载起初不敢说,说这是朝廷机密。王继恩大怒,拔剑斩下案桌一角,问郭载首级可是比案桌还硬。郭载见对方杀气腾腾,竟被吓住,便如实交代了真相——
原来之前太宗皇帝从后蜀某旧臣口中得知后主孟昶主蜀时,曾意外发现了一张藏宝图,为唐代西川节度使韦皋所留。韦皋镇蜀二十年,等同于西川王,手中积蓄财富之大,可想而知。藏宝图具体指明了地点及开启之法,但还需要一柄钥匙,至于钥匙藏在哪里,图中没有明确提及。
孟昶得到藏宝图后,虽毫不怀疑其真实性,却自傲后蜀府库充裕,宣称这是天降之财,用之不义,只下令将藏宝图封存。至于孟氏内心想法到底如何,有没有派人秘密寻觅钥匙,无人得知。但那名旧臣可以肯定的是,后蜀灭亡前,孟昶不止一次地提及这笔财富,还将藏宝图悄悄取出,交给了怀孕宫人,遣其逃出,所以旧臣怀疑钥匙其实早已经在孟昶手中。
太宗皇帝得知藏宝图一事后,立即派遣心腹郭载出任西川兵马捕盗使,到蜀地寻访宝藏下落。郭载利用职务方便,打听了许久,终于得知那逃出后蜀王宫的怀孕宫人因无法自存,嫁给了民间一个姓李的百姓,生下了一个儿子。那儿子,显然不是李某亲子,而是孟昶骨肉了。但宫人不久后就死了,李某与养子亦不知所终,再难以追查。
虽然不算重大发现,但亦是有所进展,太宗皇帝由此给郭载加了官,调其回京,也没有再派人追查这件事。
王小波、李顺起义爆发后,蜀中民间疯传李顺即是后蜀后主孟昶之子。太宗皇帝听闻后,又想到了那笔传说中数目巨大的韦皋宝藏,忙任命郭载为新任成都知府,再度追查宝藏一事。不想郭载刚入成都,李顺挥军大举围城。郭载本不是什么能臣,仅因是太宗心腹才被委以高官重任,见义军来势汹汹,干脆弃城,不战而逃,令朝廷失尽面子。
更令太宗皇帝恼怒的是,李顺既是孟昶之子,身上必定怀有藏宝图。他一力攻打成都,必然是要取得藏在城中的钥匙。其人既已破城,必定已得到钥匙。而郭载不能拒守,这才给了李顺机会占据成都,是以郭载深知此次被召回京后,一定会受到重罚。
王继恩听了郭载一番坦白后,哈哈大笑,表示会在皇帝面前为他求情,又亲自为他斟酒压惊。郭载虽受宠若惊,连声道谢,但他自知所犯过错太大,怕是王继恩求情也不管用,还是难以心安。只是到了这步田地,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王继恩一再抚慰郭载,亲自送其出门,回帐后即召进亲兵卫队长王长寿,命他去调查宝藏一事,且一定要严守秘密,尤其不能让朝廷和地方官府知道。
王长寿便问如何处置郭载,道:“郭知府既将秘密告诉了大将军,回头圣上问起,难保他不会说出来。”
王继恩笑道:“不必再管郭载。他饮下了毒酒,活不过明日。”
王长寿道:“大将军今晚在军中宴请过郭知府,他明日中毒身亡,旁人不会起疑吗?”
王继恩斥道:“你以为本帅没脑子吗?那是宫廷秘药,能令中毒者看不出半分中毒迹象。”
王长寿这才喏声退出。
杨柳青在帐外听得一清二楚,便决意再度寻宝。之前徐沛曾怀疑过李顺的孟昶之子身份是假,但杨柳青曾亲眼见过李顺——其人身材高大,又长有美髯,号称“美髯壮士”——颇为其不凡气度折服,认为他真的是孟昶之子,藏宝图一定在他身上,但他也没有找到钥匙。官兵破城后,李顺在乱军中被杀,尸体被焚毁,藏宝图多半已随尸体毁于大火中。但钥匙是金属打造,既藏在成都某处,有心寻找的话,总能找到。而一旦寻到了钥匙,也许能得到相应线索寻到藏宝地点,那么就不需要藏宝图了。
后来张咏上任成都知府,怀疑前任知府郭载之死跟王继恩有关,便与郭震微服到芙蓉楼,想从杨柳青口中探听消息。杨柳青因勾平一案对张咏感激涕零,又极厌恶王继恩其人,本愿意将实情托出,但因财宝一事事关重大,即便她信任张咏为人,也不能相信宋廷会将宝藏用于蜀民,于是隐瞒了下来。张咏以为她只是畏惧王继恩权势,倒也没有再勉强,郭载疑案遂不了了之。
只是杨柳青万万想不到民间传说是真,李顺的确还活着,而且在逃亡了数年之后,又重新回来了成都,还找上了自己。此刻郭震在对方手中,流血不止,她不得不和盘托出,只是未提及徐沛正暗中协助自己,只大概说了在军帐外偷听到前任知府的郭载一番话。
李顺沉吟道:“原来那不是后蜀宝藏,而是韦皋留下来的财富。”又问道:“你既派了徐沛等人出门,一定是找到钥匙了?”
杨柳青大吃一惊,问道:“李公怎么会知道徐沛?”
李顺便招手叫过一名大汉,道:“青娘可认得他?”
杨柳青道:“这不是徐沛下属明大吗?你两年前说要回乡,何时……”
明大道:“回乡不过是借口。徐沛为了帮娘子救济贫民,不断驱使手下东奔西走。就算找到宝藏,个人也没什么好处。况且当时青娘手中既无藏宝图,又没有钥匙,能有什么希望?我想李公是后主孟氏后人,身上有藏宝图,由他来寻宝藏,总是容易得多。”
杨柳青惊道:“你那时便知道李公还活着?”
明大摇头道:“不知道。但民间不是一直传说李公在城破时化装成和尚逃走了吗?万一是真的呢?所以我离开徐沛后,径直去了青城山,那里是李公故乡,总有人会有消息。经过多方打听,多方寻找,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让我在半年前找到了李公。”
李顺道:“本来我们几个月前就要来找青娘,可王均占了成都,官兵大军围城,我又怕被人认出,不得不避避风头,拖到现在才入城来寻青娘。徐沛等人不在你身边,你一定是找到钥匙了,对不对?”
杨柳青道:“没有,真的没有找到钥匙。”
李顺便再次举刀,对准郭震胸口,冷冷道:“青娘知道我为人,我不滥杀无辜,但我想办的事,非得办到不可。谁挡了我的路,我会毫不留情。”
杨柳青急道:“我是真的没有找到钥匙,但我大致猜到了宝藏所在地,所以徐老爹带人赶去查看验证了。本来老早就该出发的,可是王均兵乱,成都内外封锁,耽误了好几个月。”
李顺问道:“宝藏在哪里?”
杨柳青未及回答,郭震忽插口道:“不要告诉他。”
李顺道:“看来这一刀还不够令任公子惊醒。我再割一刀如何?”
李顺之前一刀下手甚重,郭震额头尽是冷汗,强忍疼痛,吸一口气道:“青娘千万不要告诉他。他得到宝藏后,一定会用来招兵买马,再兴战乱。蜀地已经经历了太多战火,实在是够了。”
郭震早知李顺等人将自己当作了任介,之所以一直不揭穿对方认错人的事实,是怕李顺又会再派人去捉任介来对付杨柳青。又道:“青娘心怀仁义,有侠义心肠。你无须找到宝藏,只要不让宝藏落入别有用心之人之手,便是帮了蜀地百姓大大的忙。”
杨柳青想了想,昂然道:“郭公子说得对。李公,我对你再无话可说。要么你杀了我二人,要么放我们走。我希望是后者,至于你秘密潜回蜀地一事,我们决不会泄露半句。”
她无意一句“郭公子”,立即令李顺醒悟了过来。他将刀尖顶在郭震胸口,问道:“你不是杨柳青丈夫任介吗?那你是谁?”
郭震见已然泄底,只好道:“我不是任介,你认错人了,所以你再拿我性命威胁青娘也没有用。”
李顺道:“你到底是谁?不怕死吗?”
郭震道:“一个送青娘回家的路人而已。”
李顺蓦然瞪大了眼睛,问道:“你就是郭震吗?”
郭震料想难以抵赖,便道:“多谢李公当年约束部属,手下留情,没有均掉我郭家财产。”
李顺哈哈大笑道:“当年我派人到处寻找郭公子,想不到今日在这种情况下会面。抱歉了。”命人放开郭震,又撕下自己衣襟,敷在他伤口上。
郭震道:“多谢。”又问道:“李公预备如何处置我和青娘?”
李顺问道:“青娘当真预备拿那批宝藏赈济贫民吗?”
杨柳青道:“千真万确。李公不相信我为人的话,可以问明大。”
明大支支吾吾了一番,还是说了实话,道:“青娘倒是从不贪财。”
李顺道:“当年我率众起事,就是因为穷人太穷,贪官太富,所以才提出了‘均贫富,等贵贱’。青娘女流之辈,有大爱之心,堪称可敬可佩。你这就带郭公子走吧。至于宝藏,我绝不会再染指。”
杨柳青道:“那么那张藏宝图……”
李顺笑道:“我并不是孟昶遗腹子,哪里来的藏宝图?”
杨柳青一怔。一旁李顺部属反而更为惊愕,他们一直以为首领是后蜀后主孟昶之子,现下依然冒险追随,当然是为了传说中的宝藏,却想不到李顺根本没有藏宝图。
明大道:“李公手中既然没有藏宝图,为何不早明说?”
李顺笑道:“我若明说,世人便会去寻那真正的孟昶之子,藏宝图难保不会落入奸人之手。我不说,奸人自会来寻我,我便可乘机将其除掉。”
一名脾气急躁的大汉怒道:“李公这不是骗俺们吗?”
李顺道:“我既没说我有藏宝图,也从没说没有藏宝图。藏宝图在我手中,全是你们自己想象的。”
那大汉不由得很是恼怒,其他人也露出失望之色来。郭震见这些人并非真心追随李顺,怕是会因宝藏而生出变故,忙拉了杨柳青往外走。
称呼李顺“舅舅”的年轻男子是其内兄王小波之子,名叫王江儿,忙挺身上前拦住,道:“舅舅,不能放他们走。就算你没有藏宝图,但杨柳青已经猜到藏宝所在,不如将她和这姓郭的吊起来严刑拷问。她一个娘儿们,能有什么能耐?一顿鞭子打下去,就全招出来了。”
李顺怒道:“江儿,你不听我的话了吗?”
他毕竟曾是几十万义军领袖,还当过几个月大蜀国主,这一喝极具威风,王江儿吓了一跳,立时缩回了握刀的手。
明大忽道:“令尊王小波王公才是真正的起事领袖,若非他在与官兵争斗时战死,大蜀国主是该轮到他来做的。王公子,而今你就是我们的少主。你下命令吧,我们誓死帮你找到宝藏。”
众人纷纷响应,表示要支持新少主。王江儿心有所动,手扶刀柄,上前一步,命道:“先把杨柳青和这姓郭的抓起来。”
李顺忙道:“且慢动手!”将外甥拉入内室,低语一番。..王江儿再出来时,便道:“舅舅到底还是咱们的首脑,他的话,我不能不听。”挥手命手下让开。
郭震生怕再起风波,忙与杨柳青奔出宅子,直跑到大街上,遇到一队巡逻军士,这才略略放慢脚步。
杨柳青道:“适才他们甥舅明明起了内讧,那王江儿为何又放走了我们?”
郭震道:“也许李顺告诉他,即便强留下我们,也难以拷问出宝藏所在,不如先放人,再暗中尾随青娘,自可追查到徐沛那些人去向。”
杨柳青道:“呀,我还相信了李顺‘均贫富,等贵贱’那番话,以为他是出于真心,且不会再染指宝藏,想不到他心机如此深刻。”想了想,又道:“我只是大致猜测了藏宝所在,未必真的就在那里。况且我还没有找到钥匙,就算知道了藏宝地点,没有钥匙,也是进不去的。”
郭震道:“无论李顺是不是出于权宜之计,王江儿那些人都不会放过你。你在明,他们在暗,而且你还不能声张报官,局面很是不利。”
杨柳青道:“依郭公子看,该如何是好?”
郭震道:“青娘肯听我一言吗?你找到宝藏,无非是想帮助穷苦百姓。何不将这件事交给新任知府张公处置?他的为人,你最清楚,绝不会将宝藏中饱私囊。如此一来,宝藏仍然用在了正途上。”
杨柳青道:“可是徐老爹他们的身份也会因此而暴露。”
郭震道:“他们以前是加入过大蜀军,但大蜀李顺早败亡好多年了。之前张公镇蜀时,亦公告要化贼归民,只要愿意做回老百姓,都可以前事不究。”
杨柳青仍然下不了决心,道:“我再想想。”又问道:“张知府何时会到成都?”
郭震道:“不大清楚。不过打前站的李畋既然到了,想来应该很快了。”
杨柳青道:“让我再想想。”忽转头看到郭震身上,不由得惊叫出声:“呀,郭公子,你的外袍上染了血。”
好在正值夜晚,也无人看见。刚好路过大圣慈寺夜市,杨柳青便寻到一处摊子,挑了一件衣衫,让郭震换上。郭震却不愿意脱下原来的长袍扔掉,只将新衣衫披在外袍上,勉强遮住了血迹。
郭震见杨柳青拿出交子付账,很是诧异,问道:“这是青娘往交子铺存钱换来的交子吗,不是说只能在十六家商铺使用吗?为何这夜市小贩也愿意接受?”
杨柳青笑道:“郭公子从来不当家吗?交子早已在成都通用,之前王均占据成都时,亦认可其合理性。夜市小贩收了交子,再拿去十六家商铺买布,不是比收取铁钱方便多了吗?就算临时需要现钱,也可以随时到交子铺兑现。”
郭震道:“原来是这样。”
他理好新衣衫,刚一转身,便与一名行色匆匆的中年男子撞了个满怀。
杨柳青喝道:“喂,你走路不长眼睛吗?”
那中年男子慌忙道:“抱歉……咦,你不是李畋的好友郭震郭兄吗?几年前我去府署送药,看到你和李畋跟在张知府身边。”
郭震道:“原来是李兄,我记得你。你送的奇药补骨脂对张公的病痛很有用。你何以……”
那中年男子上前握住郭震双手,道:“改天再约郭兄和李兄闲话。”随即拱手匆匆去了。
杨柳青道:“这个人是郭公子朋友吗?看着好眼熟啊。”
郭震道:“他是广州药商李延志,每年都来成都,一年有好几个月都在大圣慈寺药市,跟李畋很熟,估计青娘逛市集看见过他。”
杨柳青道:“不对,我可没逛过药市,我就是觉得他眼熟。”
郭、杨二人回来孙府时,景倩与喻雯自在庭院中闲聊,堂中酒宴甚欢。
杨柳青笑道:“二位娘子怎么不进去?”景倩笑道:“他们师兄弟正互相取闹,我们不在,他们反倒自在些。”
杨柳青道:“那好,我也不进去了。”走过去拉起喻雯的手,笑道:“正好我有事想请教雯娘。”
郭震便自进来堂中。孙辟问道:“怎么去了那么久?我们都快散席了。”
郭震道:“算上一去一来花费在路上的时间,不算太久。”又问道:“张知府什么时候到?”
李畋道:“大概晚几天吧。怎么,你有事找张公?”郭震道:“算是吧。”
任介出去与妻子扯了几句,又进来笑道:“我们夫妇今晚出不了城,得留在孙家打扰了。孙辟,柳青说累了,想早点歇息。”
孙辟闻言,忙命仆人去整理房间。景倩和喻雯亦进来告知退席。孙辟忙道:“郭震,你送师妹回去。”
郭震不及回答,景倩已笑道:“我是乘车来的,仆人还在外面候着呢,无须劳动郭师兄大驾。”
孙辟闻言,只得罢了。
送走景倩,郭震几人又闲聊了一会儿。王昌懿谈及十六家联合发行交子的苦闷,旁人也无力帮他解决,只能望洋兴叹。
孙辟道:“当初你王氏一家发行交子,发行量有限,可也没这么多麻烦。而今十六家联合,人心不齐,利益不一,自然烦恼多多。要我说,还是各干各的,王家发行王家交子,杨家发行杨家交子,免得争嘴吵架。”
王昌懿道:“但十六家联合的影响力可比一家强多了。而今我十六家交子是硬通币,不单在蜀地广泛流通,在西北也能通行使用,陕甘境内许多商铺都愿意接受交子。”
任介送杨柳青回房后,又折返回来,正好听到这番话,问道:“市场交易,有以物易物,譬如以茶易马,有以钱买物,譬如我给你铁钱,你卖给我蜀锦。那么交子要如何流通呢?”又怕众人不明白,详细解释了一番他的问题——
某人只有在交子铺存了钱,才能领到等值的交子。交子是十六家联合发行,如果某人再用交子在十六家名下商铺购物消费,那么交子又回到了十六家手中,这是一个封闭的循环——交子从起点出发,绕了一圈,实现了货币价值后,最终又回去了起点。
但如果涉及十六家以外的商铺,情况似乎就复杂多了。假如某人去了京兆长安,那里的商家愿意接受交子,他便用交子吃饭住店。长安的商家付出了成本,作为回报收到了交子。但这张交子在当地并不是硬通币,有的地方能用,有的地方不能用,那么长安商家手中的交子要如何变成利益呢?总不可能千里迢迢来到成都,找交子铺兑成铁钱,这样一趟远途,仅交通住宿便是不小的花费。
孙辟笑道:“别看任介是个呆子,问的问题总在点子上,我也想知道答案。”
王昌懿道:“长安商家手中的交子,最终还是要流回成都,但却不是他亲自来成都兑现,而是直接在交易渠道中便兑成了现钱。”
譬如西北有商人要来成都进货,他知道长安商家手中有交子,便先到那里,用手中的现钱换取交子,然后他直接携带交子来到成都,到十六家商铺中购买所需货物即可。这样做有两大好处:一是商人进行的都是大额交易或大宗贩运,若用现钱,则需要车载船运,运钱比运货还困难。而交子只是极轻的纸,商人省了运输的麻烦;二来现钱过关要被抽税,数量越多,税目越大。而交子只是一种凭证,在关卡眼中只是一张纸,无须纳税。中国自古有“行商坐贾”的说法,成都十六家等于是坐贾,有坐贾坐镇,行商便方便多了,不必再因为铁钱笨重而忧心。
孙辟这才恍然大悟,道:“原来如此,难怪商人都愿意用交子。”
王昌懿道:“这也是交子为什么能在西北风行的原因。”又叹道:“有人愿意用,就有坏人打起了歪主意。上个月清算时,发现了好几张伪交子,损失不小,我全自己掏腰包添了空档。本想堵住这个漏洞,但目下我们十六家自己内部闹纷争,怕是再难进行下去。”
李畋道:“但交子的流通是一件大大的好事,还是应该坚持办下去。”
郭震道:“当初搞十六家联合,是张公的主意,何不等他老人家到成都后,出面邀集十六家,针对之前出现的问题,共同订一些盟约制度,以平息矛盾?”
王昌懿道:“我也是这么想的,就等着张公他老人家到成都呢。”
几人又闲话几句,就此散去。
郭震回来家中,自己到厨下瓮缸打了热水,进房将衣衫脱了,刚将伤口擦洗干净,忽听到门外有人道:“叔叔,你回来了吗?”正是堂嫂杨茕的声音。
郭震忙道:“有劳嫂嫂牵挂,我已经睡下了。”
不想杨茕仍推门进来,郭震闪避不及,只好拿起衣服,挡住赤裸的上半身。
杨茕道:“我适才看到叔叔往厨下去了,怕下人们已经歇下,叔叔有所需要,特来问一句……”
一语未毕,忽见到郭震手中衣服上有血,大惊失色,忙走过来,一眼看到郭震胸口刀伤,忙问道:“是谁将叔叔伤成这样?”
郭震道:“唔,这个……嫂嫂还是不要知道的好。”
杨茕忙去取了药膏和纱布,要为郭震包扎伤口。
郭震推辞道:“不敢有劳嫂嫂,还是我自己来吧。夜色已深,请嫂嫂回房歇息。”
杨茕正色道:“你我有叔嫂之名,小叔受了伤,嫂嫂岂能不理不顾?”
郭震忙起身闪避到一边,告道:“我身上污秽,切莫弄脏了嫂嫂的玉手。”
杨茕脸色一沉,道:“是我自己不知趣。”丢了药膏纱布,抬脚便走。
郭震见她生了气,忙道:“并非我不知好歹,而是夜深已深,你我孤男寡女……”
忽听到前院有拍门声,有人叫道:“郭震!郭震!”
郭震忙道:“是李畋声音,他一定有急事找我。嫂嫂,你请去安歇。我弄污了你亲手缝制的衣裳,改日再向你赔罪。”一时也不及换衣,便随手披了长袍出去。
杨茕本是好意,郭震却一再避嫌,她心中很有些着恼,待见到郭震不穿那件新衣衫,只披自己为他缝制的外袍,也不嫌弃沾染了血污,显见极是看重,这才略感安慰。
郭震赶来大门时,仆人刚刚起身,欲赶去开门。郭震忙道:“你去睡吧,这里有我。”开门一看,果然是好友李畋。
李畋一路急奔过来,满头尽是汗珠,一边喘气,一边告道:“出事了……出事了……”
郭震一惊,问道:“是任介、杨柳青被人捉了吗?”
李畋吃惊地望着好友,道:“你胡说些什么?”喘息略平,这才说了大概。
原来孙府宴席散后,李畋便径直回家,不想在巷口发现了一名受伤的男子,竟是广州药商李延志,后背被人砍了一刀,浑身是血。李畋大吃一惊,忙将他扶回家中救治。李延志只道:“求你……不要……不要报官……找……去找郭震……快去……”人便晕了过去。
郭震听了究竟,奇道:“我今晚在大圣慈寺夜市遇到过李延志,?打了声招呼,也没说什么呀,为何他指名要找我?”
李畋道:“我也奇怪呢。不过李延志曾帮过我不少忙,好多药材特别难寻,他也不厌其烦地去帮我找,算是我的好朋友。弄清楚怎么回事之前,我只能按照他的嘱咐,赶来找你了。”忽然留意到好友胸前血迹,忙问道:“你怎么也受了伤?”
郭震道:“说来话长,不提也罢。你先等我下,我去换件外袍。”
重新回来房中时,杨柳青新买的那件衣衫已经不见了,大概被杨茕取走送交下仆浆洗了。郭震便将血袍脱了,重新取了件外袍换上,再出来与李畋会合,一道往李家赶去。
途中,李畋说了白天在大街上曾遇到过李延志一事,还有一名年近四旬的大汉手持画像找他。
郭震道:“我今晚在大圣慈寺遇到李延志时,他也是慌里慌张的,似在躲避什么人。”
李畋道:“李延志一定在躲我提过的那名大汉了。从那人身形步伐来看,不是军人,就是身怀武艺的江湖豪侠,李延志后背那一刀多半就是他砍的。可他既然需要画像才能辨认李延志,表明二人并不认识,为什么要苦苦相逼呢?”
郭震道:“应该是李延志身上有什么秘密,那大汉是为他的秘密而来。因为秘密见不得光,李延志就算受了重伤,也只是私下找朋友救助,而不敢报官。但我想不明白的是,为何他指名要找我?”
李畋笑笑道:“你身上的秘密也很多,别的不说,就单是你与玉局观观主葵因结有旧怨一事,张公想方设法问过你许多次,你却是宁死也不肯说。或许你跟李延志的秘密有交叉之处,他才指名找你。”
李延志被临时安置在李府偏院中。郭震、李畋进来时,李妻正在照顾李延志。李畋不忍妻子受累,便让她先去歇息。
郭震见李延志面如金纸,双唇发紫,道:“看样子他伤得不轻,何时才能醒过来?”
李畋道:“不好说。他伤得极重,我怕他撑不过去,万一回光返照醒来,又指名要找你,所以才连夜去把你叫来。”
郭震一时也无法可想,只能守在病榻边。李畋为郭震往胸前伤口敷了药膏,缠上纱布,又在窗下临时支了张睡榻,与好友轮换休息。
次日一早,忽有成都府孔目官范度率官差寻上门来。原来有路人发现了巷口血迹后报了官,官差寻迹一路追来李府。李畋既有新任知府张咏幕僚的身份,不便撒谎,只得说了广州药商李延志昨夜受伤一事。
范度见李延志重伤未醒,便道:“那么就等人醒了,再录口供。”又问道:“李公子的朋友住在哪里?”
李畋道:“李延志一向借住在大圣慈寺中。”
范度道:“那好,我这就派人去大圣慈寺,看能不能发现线索。”又问道:“李公子曾提过有名中年大汉在跟踪李延志,那大汉长的什么模样?”
李畋忙取出一幅画像,告道:“这是我昨晚无事时根据记忆画的,跟踪李延志的就是这个人。”
范度看了大吃一惊,道:“我认得这个人,他以前是主帅王继恩王大将军手下。”
王继恩虽显赫于太祖赵匡胤、太宗赵光义两朝,然已遭当今真宗皇帝流放,且死在了贬地,天下人拍手称快,不想他尚有余党在成都活动。郭震惊讶异常,问道:“这个人当真是王继恩的手下吗?”
范度道:“以前是。噢,也许我没有说清楚,这个人是禁军大将张舜卿。”
张舜卿曾跟随王继恩入蜀平定李顺之乱。收复成都时,大蜀王李顺在混战中被杀,王继恩以此上报,并获得了朝廷嘉奖。但张舜卿坚持说李顺没死,还向朝廷密奏道:“臣闻李顺已逃走,王大将军所获尸首不是真的李顺。”
当时还是太宗皇帝赵光义在位,闻奏后怒叱道:“讨平乱贼才几天,张舜卿怎么知道李顺没死?是妒忌众将之功,而想害他们吗?”下令逮捕张舜卿入朝,本来预备当众处死,后来因大臣求情,只将其免职。
张舜卿被逮捕时,范度身为成都府官吏,人也在场,对那一幕印象极为深刻,是以一见到李畋手绘的画像,便立即认了出来。
李畋愈发莫名其妙,道:“张舜卿已被免职多年,目下只是平民百姓一个,为何又来了成都,还找上了李延志?”
他虽然问了两个问题,其实已经猜到前一个问题的答案——多半是张舜卿气愤前事,一心认为李顺未死,想来成都找到真正的李顺,好恢复他自己声名。
但李畋既有官府中人身份,便不能当众议论李顺是否存活在人间一事,更不能当着现任成都府官吏范度说。况且就算李顺还活着,他亡命天涯尚且不及,如何还会再回来成都?张舜卿又为何偏偏在等了这么多年后,再度开启寻找李顺之旅呢?
郭震心中却是“咯噔”一下,他已经明白了为何昨晚杨柳青会说李延志看着眼熟,那是因为她刚刚见过真正的李顺——且不论气质风貌,仅由轮廓眉目而言,李顺和李延志确实有几分相像。张舜卿要找的不是李延志,而是李顺,他只是错将李延志当作了李顺,这才一路跟踪,甚至不惜出刀伤人。
可张舜卿原只是禁军将领,平定茶农之乱是他生平第一次入蜀,他也没有见过真的李顺,如何知道当日成都城破混战中被杀的王冠壮士不是真的李顺,仅仅是由民间传说吗?他手中的画像又从何而来?
是了,张舜卿手中所拿,不是李顺本人的画像,而是蜀地广泛流传的后蜀后主孟昶的画像。张舜卿相信了民间流言,以为李顺是孟昶之子,料想父子骨肉至亲,容貌定然甚为相像,便以孟昶画像来判断被杀李顺真伪,而今又以孟氏画像作为比照来寻找李顺。
郭震已然见过真的李顺,且知道对方并不是后蜀后主孟昶之子,其人与孟昶容貌相像,只不过是上天巧合。但广州药商李延志亦与孟昶画像相似,这可就未免太凑巧了。李延志不到四十岁,符合传说中的孟昶遗腹子年纪。莫非他才是真正的孟昶之子?如此的话,倒是能解释李延志不肯报官的原因,他被张舜卿盯上,不知对方是为李顺而来,只以为是因他真实身份,所以被砍了一刀也不敢声张。
那么李延志为何又指名要找郭震呢?他在昏迷前念念不忘“不要报官”和“找郭震”,足见这是他心目中最重要的两件事。可郭震仅见过李延志寥寥几面而已,无论是他孟昶遗腹子的真实身份,还是他的药商掩护,都与郭震没有任何交汇之处。
假若李延志便是真的孟昶之子,成都是后蜀国都,也是孟昶降宋败亡的地方,李延志既已在广州落地生根,为何要年复一年地返回这里?莫非就是为传说中的韦皋宝藏?正如杨柳青等知情者所言,李延志手中有藏宝图,却没有钥匙,他每年来成都一趟,滞留数月,名为贩卖药材,实为寻找开启宝藏大门的钥匙?
可是郭震本人今日才自杨柳青口中得知所谓的韦皋宝藏,李延志断然不可能知道此事,他又为何指名要找郭震呢?一时百思不得其解。
郭震想得入神,再转头时,才发现成都府官吏范度竟不知何时走了。
李畋道:“范孔目说会立即签发追捕通缉张舜卿的公文,只是这样一来,就违背了延志兄不令报官的本意了。”
郭震道:“官府循血迹找上门来,事情断然是瞒不住了。”
李畋道:“你神情闪烁不定,连范孔目跟你辞别都没有听见,是不是有什么心事?还有,我去找你家时,你为什么一开口就说‘是任介、杨柳青被人捉了吗’?”
郭震道:“我不是有意瞒你,但这些事你还是不知道的好。你目下算是半个官家人,万一官府问起,你不能不说实话,只能徒然陷于两难境地。”
李畋想了想,道:“那好,你实在不愿意说就算了。不过不管我是什么身份,我都是你最好的朋友。”
郭震道:“就是因为这个,我才不能让你为难。”
李妻忽进来告道:“我一早出去买菜,外面都在疯传成都十六家交子就快要倒了,人人争相到王记交子铺兑换现钱呢。”
李畋皱眉道:“世道就是这么不太平,隔不多久,就会有别有用心的人四下散播流言蜚语,恨不得一举将十六家交子搞垮。”
李妻惊道:“相公当真不知道这件事吗?”
李畋道:“不知道啊,怎么说的好像应该我知道似的。”
李妻道:“听说先是新任张知府派人携带了大量交子到王记交子铺兑换现钱,还声称不立即兑换便要查封十六家总库,这才弄得人心惶惶。”
李畋大吃一惊,忙指着床榻上的李延志道:“娘子帮忙看着他,如果他醒了,就立即派仆人到王记叫我。”自与郭震匆匆赶来王记交子铺。
一路上果见人流涌向东城。更有人大声议论,说是十六家首领王昌懿犯了事,张知府将要查封他的家。
到了交子铺,外面人山人海,根本挤不过去。郭、李二人只好绕到后巷。却见后门停着几辆马车,多名伙计正在往交子铺中赶运现钱。
郭震问道:“你们总掌柜呢?”一名伙计道:“去总库召集十六家集会了。”又告道:“店里面还坐着一位贵客。他一大早就来了,可他兑换的现钱实在太多,小的们清点了一个多时辰了,都还不够数。”
李畋心念一动,问道:“客人可是新任张知府派来的人?”伙计道:“是。”
郭震与李畋忙自后门挤进来。那坐在后室的客人不是旁人,正是张咏心腹侍从邹容。
李畋知道邹容曾受命于张咏,到蜀地襄助宋军主帅雷有终攻破王均,之后回去向张咏复命,却不知他何时也来了成都,还携了大量交子来兑换现钱。一时愕然,问道:“张公到成都了吗?”
邹容道:“张公早在李公子之前便已入了成都,不过人尚未到官署报道。”
张咏每到任上,喜欢微服出访民间,以亲自体察民情,李畋跟其日久,闻言也不惊诧,只指着桌案上的一叠交子问道:“邹兄是奉张公之命来兑换铁钱的吗?”邹容道:“是。”
郭震略翻了一翻,问道:“张知府哪里来这么多大面额的交子?”
邹容道:“张公没有说,我也没有问。”
郭震道:“那么邹兄可知你奉命兑钱一事,已传得人尽皆知?成都民众一多半人都跟风赶来交子铺挤兑,极可能就此将十六家搞垮,这应该不是张公本意吧?”
邹容道:“我只是奉命行事,张公本意如何,他不明说,我不会知道,也不会妄加揣测。”顿了顿,又道:“不过有一点,这交子又不是假的,存进一贯钱,才能换到一贯交子,对吧?而今我带来了这么多交子,表明曾有这么多数目的现钱存入了交子铺。王总掌柜直接将那些钱拿出来给我就完事了,为何还要推三阻四呢?”
郭震不便明说商人以逐利为本,便民只在其次,民众存入的现钱,只有极少部分留在交子铺中做周转,其余大部分被拿去出生利,只好道:“这么多现钱,怕是几大车也拉不完,张公忽然要这么多现钱做什么?”
邹容道:“张公自有用处。”郭震苦笑道:“我就知道是这个答案。”
话音刚落,王昌懿便满头大汗地进来,也不及招呼好友,先道:“邹兄,你的钱数目太大,可否劳烦你移步总库,直接将钱从总库运走?”
邹容道:“你这交子铺里不是也有许多现钱吗?适才又运进了几大车,难道还不够数吗?”
王昌懿道:“够是够了,可而今外面又有许多百姓等着兑钱,邹兄将钱拿走,他们就不够了,还得再从总库运来。”
邹容点头道:“我明白了。”抓起长剑及交子,道:“那就依王总掌柜所言,直接从十六家总库取钱吧。”抬步从后门走了出去。
李畋忙拉住王昌懿,问道:“到底怎么回事?”
王昌懿道:“你还问我,我倒要问你呢!还有你郭震,说什么搞十六家联合是张知府的提议,等他人到了,再请他帮忙出出主意,好解决困境。结果倒好,张知府人没露面,先派人来我交子铺挤兑,还闹得满城风雨,这不是要搞垮我十六家吗?”
李畋忙劝道:“张公这么做,一定有他的道理。”
王昌懿摇头道:“而今我已经想明白了,我是民,张知府是官,自古以来哪有官府将铸币权交给平民的?分明是见交子发行得好了,有取代朝廷铁钱之势,张知府不放心了,便想要以手段来抑制我十六家交子的势头。”
李畋道:“没有的事,张公果真想这么做的话,当初就不会建议你们十六家联合发行交子了。”
王昌懿道:“没有的事?那你告诉我,张知府从哪里弄来这么多交子?这些都是川中大户存进来的大面额交子,是能够生息的,为何他们会放弃利息不要,将交子转给了张知府?哼,弄来这么多交子同时兑现,分明是蓄谋已久。”
郭震问道:“你库里的现钱,够应付眼下的局面吗?”
王昌懿道:“当然不够。不过我们十六家商议过了,如果挺不过今日这关,信誉就算彻底玩完了,所以咬紧牙关翻出老底,也要全部兑现。张知府摆明要挫交子铺声威,我们也要让他知道,十六家不是任由他摆布的。”狠狠瞪了李畋一眼,扬长去了。
李畋莫名其妙,道:“我对此全不知情,甚至我都不知道张公已经到了成都,怎么我倒成了恶人了?”
郭震道:“这样,你先去找一趟张公,问问他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做。”
李畋道:“我哪知道张公人在哪里?”
郭震道:“不是有邹容吗?你跟着他,他自然会带你去见张公。”
李畋这才会意,道:“是了,我被昌懿那一眼给瞪得糊涂了。”又道:“张公素来看重你,还一直记挂你,何不跟我一同去见他老人家?”
郭震道:“我还有事,改日吧。”
跟李畋分手后,郭震径直来到孙府,却只见到任介,不见杨柳青,忙问道:“青娘人呢?”
任介道:“她说要回乡下探亲,让我留在这里给孙辟帮忙记账。”
郭震道:“哎呀,你就放心她一个人去了?”
任介道:“你知道柳青的性格的,她坚持要一个人去,我能说什么?再说了,她比我能干,不必担心。”又笑嘻嘻地告道:“我翻了账本,发现这个女工匠喻雯还真是厉害,这么大一栋藏书楼,基本上没有用铁钉子,全是木头楔合在一起。”
郭震道:“名师出高徒嘛。她没有几手绝活儿,孙辟怎么会花大价钱将她从江南请来这里?”
他一时也不及与任介寒暄,急忙往芙蓉楼赶来,心存一丝侥幸,期冀杨柳青人在那里。正好在大门口遇到小厮狗儿,狗儿告道:“青娘天不亮就来过,不过人没有进楼里,只打听了一个人。”
郭震道:“什么人?”狗儿道:“就是徐老爹以前的手下明大,青娘问他昨晚有没有来过。”
郭震道:“明大昨晚来过芙蓉楼?”
狗儿摇头道:“小的没见到。徐老爹和他手下那些人,就算进去芙蓉楼,也从来都是走后巷后门的。”
郭震见问不出什么,又赶去东城十字街徐宅,叩了门环许久,芳华才赶来开门。
郭震问道:“青娘来过吗?”芳华道:“没有啊。昨晚她和郭公子一道离开后,就再也没有来过。”
郭震见对方言辞闪烁,神情慌乱,便正色道:“我有急事要找青娘,还请娘子莫怪。”径直闯将入门,叫道:“我知道你人在里面,出来吧。”
堂中慢慢踱出来一人,却不是杨柳青,而是同窗好友杜龄。郭震呆了一呆,大叫一声,上前抱住杜龄肩头,道:“你真的还活着!”
杜龄点了点头,道:“多年不见,郭震,你可是老多了。”
郭震道:“你既跳江未死,何不早些回来与老友见面?”
杜龄看了芳华一眼,芳华便道:“我进屋为郭公子沏茶。”
杜龄请郭震到庭院花架下坐下,告道:“当日我自杀未死,但以为芳华已去,心如死灰。救我之人见我无存世之念,厉声斥责,称男子汉大丈夫有仇报仇,有怨报怨。我受其启发,决意向赵元杰复仇,这也是我人生的唯一目标。功夫不负有心人,我含辛茹苦多年,最终得偿所愿。”
赵元杰即是太宗皇帝第五子,当今真宗皇帝同父异母弟。郭震早听说不久前赵元杰暴卒于开封府邸,年仅三十二岁,却想不到其死跟好友有关,一时骇异得呆住。
杜龄道:“你是唯一知道这件事的人,我不希望还有其他人知道,尤其是芳华。”
郭震道:“你报了仇,便回来了成都,这才发现芳华还活着吗?”
杜龄点点头,道:“我不由自主地去了芳华旧居,结果看到她的脸……当时我真是呆住了,以为人在梦中,或是我已经死了,到了地狱里。”
郭震道:“你为什么要杀死环儿?”杜龄一愣,问道:“环儿是谁?”
郭震道:“芳华没有告诉你吗?”转念想到芳华性情温婉,一定以为情郎杀了环儿,不忍相问,因为她问了,杜龄必会如实回答,而真相一旦说出口,便再无回旋的余地了。忙追问道:“你真的没有杀死环儿?”
杜龄正色告道:“我一生中只杀过一个人,那就是赵元杰。”
他连杀死皇子这样大的罪名都不否认,又怎会不承认杀死环儿?郭震忽然明白了杨柳青到芙蓉楼打听明大的缘由——
她知道李顺等人在找她,而明大最初一定以为她人还在芙蓉楼,所以直接去了那里打探,不想先见到芳华在墙根下发呆,遂将其打晕,闯入院子,遇到环儿,向其逼问杨柳青下落及宝藏消息。环儿不肯说,明大便将其一刀杀死。他大概知道杨柳青与环儿情同姊妹,环儿一死,杨柳青必会现身,于是与李顺手下守在芙蓉楼外,后来果然由此捉到了杨柳青。
杜龄又告道:“我要带芳华离开这里,找个没人的地方隐居起来。”
郭震听了,又是伤感又是欣慰,见芳华端了茶水出来,忙正告道:“杜龄没有杀人,环儿不是他杀的。”
芳华放下茶水,“嘤咛”一声,投入情郎怀抱。她心结既解,便再无顾忌了。
郭震料想杨柳青必是赶去跟徐沛等人会合了,而她此举极可能恰好中了李顺之计——李顺会暗中率人跟踪杨柳青前往所谓的藏宝地点。一旦确认了藏宝所在,李顺必不会再容情,会断然将杨柳青、徐沛等人灭口。徐沛虽有不少手下,但他和那些人原本是李顺下属,怕是难以反抗旧主,是以李顺无论如何都占了上风。
一时忧心如焚,忙道:“我不是有意打扰二位,事情紧急,芳华娘子,你可知徐沛那些人去了哪里?”
芳华道:“我从来不参与他们的事。青娘也不让我知道,说那些事情干系甚大,怕我知道了反而牵累我。”
杜龄问道:“出了什么事?”
郭震见好友已决心隐居深山,便不欲他再卷入红尘琐事,忙道:“没什么大事。”
杜龄也不再追问,只道:“我预备今日就跟芳华上路了,也不打算再见故人。这一杯茶,权当是我们的分别酒了。”
郭震道:“好。祝你和芳华娘子白头偕老,幸福快乐。”
杜龄道:“多谢。你……”本欲追问郭震私事,转念又想到好友是玉垒七子中才智最杰出者,他既做出了选择,自有他的道理,便顿住话头,道:“多保重!”
芳华道:“郭公子,你日后见到青娘,麻烦你代我向她赔罪,多谢她救了我,又照顾我这么多年,而我却不辞而别。”
郭震笑道:“青娘若是知道娘子最终跟心爱的男子双宿双飞,一定很高兴。”
他因为着急去追寻杨柳青,也不及多叙,就此拱手告辞。
杨柳青并没有得到藏宝图,却已经猜到藏宝所在,那么必然是根据她手头的线索。那宝藏原是唐代西川节度使韦皋所留,藏宝处一定是跟韦皋所修建筑有关。然韦皋是中唐人,当年著名建筑百尺楼及节度使府署均毁于战火。成都城非但在唐朝末年经由另一位西川节度使高骈大肆扩建,且在五代时期经过前蜀、后蜀两朝整修,韦皋所留建筑残存无几,郭震是土生土长的成都人,穷尽脑力所能想到者,仅有合江亭与解玉溪两处而已。
合江亭位于郫江和流江的交汇之处,为当年韦皋花费巨资修建,是成都迎客、送别的经典场所,号称“一郡之胜地”。然其地既是码头,又是集市,无数舟楫停泊在那里,商旅游客穿梭如云,绝不会是理想的藏宝地点。解玉溪是人工开凿河流,更不可能藏宝。但除了这两处之外,郭震再也想不到其他韦皋遗迹了。
可为什么杨柳青偏偏能想到呢?她曾提过数月前便已猜到藏宝所在之处,只不过王均兵变,成都内外封锁,难以有进一步行动。数月前,她早已是任介的妻子,任介会不会知道些什么?
一念及此,郭震忙赶回孙府,寻到正在清点木料的任介,问道:“青娘可有向你打听过中唐节度使韦皋事迹?”
任介道:“咦,你怎么会知道?我给她讲了韦皋与玉箫的故事,柳青很是感动呢。”
郭震问道:“青娘可有问到韦氏遗迹?”
任介道:“问过啊,我给她讲过合江亭的故事,还几次陪她到那里去看过。”
郭震心道:“这么说来,杨柳青也曾怀疑合江亭便是藏宝地点,但仔细勘查后一无所获,所以便放弃了。”
任介又道:“不过青娘最感兴趣的还是乐山大佛,问过我好多次,事无巨细,还一直说要亲自去看,要不是王均兵变,怕是早就成行了。”
乐山大佛又名“凌云大佛”,位于西川嘉州凌云山栖鸾峰临江峭壁,濒临岷江、大渡河和青衣江汇流处。初建于唐玄宗开元元年(713年),由凌云寺僧人海通向民间募款兴建,意欲借佛力减弱三江汇流处湍急水流,保护过往船只。然而开工不久后就有当地官吏干涉,用各种名目索要财物。海通不惜自挖一眼明志,这才以鲜血淋漓的代价保住了善款。只是由于工程极其浩大,未及佛像落成,海通便已去世,工程也因此而停止。
二十年后,代理西川节度使章仇兼琼再度开启凿像工程,并请求唐廷批准以抽取地方盐麻税款作为资金。不久后,章仇兼琼升迁为户部尚书,工程再次停工。
韦皋上任唐剑南西川节度使后,拨出巨资重新组织开凿大佛,终在唐德宗贞元十九年(803年)完工,前后共历时九十载。
大佛为弥勒佛坐像,着双领下垂袈裟,双手置膝,足踏莲花,面相端庄,姿态雍容,气魄雄伟。通高二十余丈,头顶与凌云山山顶平齐,足踏大江,有“山是一座佛,佛是一座山”之誉,仅脚面便可围坐百人以上,是中国乃至世界最大的摩崖石刻造像。为保护大佛免受日晒雨淋,藏书网韦皋还在佛像上建有十三层楼阁覆盖,并彩绘全楼。
郭震经任介一语提醒,这才蓦然醒悟,暗道:“是了,藏宝处一定是乐山大佛附近,没有什么比‘宝在佛心’更有蕴意。”
乐山大佛是蜀地著名名胜,郭震少年时亦曾慕名前去游览,甚至沿礼佛通道九曲栈道靠近过佛像头顶。当时他便曾产生过两处疑问:
一是大佛双耳均为木质结构,即所谓“极天下佛像之大,两耳犹以木为之”。木耳外涂有厚厚的锤灰,原本看起来与石质无异,但随着岁月日久,锤灰逐渐为风雨剥落,便露出斑驳木质来。除此之外,大佛之隆起鼻梁也是以木衬之,外饰锤灰而成。
二是大佛头顶大约有千余螺髻,远看发髻与头部浑然一体,近观才能发现其实是以单块石头逐个嵌就。然螺髻根部裸露之处均有明显的拼嵌裂隙,不像其他处有沙浆黏接。
此刻再联想到少时疑问,郭震登时恍然大悟,暗道:“那些与别处不同的木质结构,一定就是通道之类。”
他既猜到杨柳青去了嘉州凌云山乐山大佛处与徐沛等人汇合,仍难以阻止,忽留意到自己在新藏书楼工地前面站了半天,工匠们来来往往,却唯独没有看到主持者喻雯,忙问道:“喻小娘子呢?”
任介道:“听孙辟说,喻雯请了几天假,说是要去什么地方玩耍几天,消消疲气。”
郭震隐约猜到究竟,问道:“昨晚青娘是不是与喻雯聊天到很晚?”
任介笑道:“这你也能猜到?真是神了!是,柳青去了喻雯房中聊天,差不多鸡叫时才回来呢。”又问道:“你来这里问东问西,是不是昨晚跟柳青出去时发生了什么事?”
郭震道:“我就是随便问问。”
他不欲任介知道真相后担心,却不能瞒过孙辟,来楼后找到好友,低声告道:“喻雯多半与青娘去了乐山大佛,怕是要出事。”
孙辟听了大致经过,跌足道:“呀,你怎么早不说?”
郭震道:“我已告知青娘,李顺一党会有人暗中监视她,哪想到她非但冒险行动,还拉上了喻雯。”
孙辟问道:“你说的李顺,是那个李顺吗?”郭震道:“难道还有别的李顺?”
孙辟道:“那现在要怎么办?就算叫上李畋、任介和昌懿三个,我们也对付不了他们。”
郭震道:“青娘不欲任介知道这些事,你敢告诉他,她非骂死你不可。昌懿现下被挤兑事件弄得满头包,管不了这件事。李畋是张公幕僚,最好还是不要让他参与其中的好。”
孙辟道:“就凭你我两个,怎么能跟李顺那伙人斗?要我说,就将这件事原原本本告诉张公,请他立即派人赶去乐山大佛处。”
郭震忙道:“等一下,让我再想想。”
孙辟道:“还等什么!你我又不是垂涎宝藏之人,到底是保守秘密重要,还是保住人命重要?若是景倩人在其中,我不信你还会瞻前顾后。”又道:“况且太宗皇帝生前早知蜀地有一笔韦皋宝藏,还曾委派郭载找寻。张公为皇帝信重,说不定太宗皇帝早已将此事告知了张公。张公上次来成都上任,亦负有寻宝使命。”
郭震心头一凛,道:“你说的极是,我们这就去找张公。”
二人刚出来大门,便遇到一队全副武装的弓手往西赶去,似是发生了大事。
郭震忙上前询问究竟。一名弓手认出了他,告道:“是郭公子好友李畋家中出了事。”
郭震大吃一惊,道:“糟了,一定是因为那广州药商李延志。”忙与孙辟改朝李畋家而去,途中说了自己的推测。
孙辟一下子站在原地,缩紧眉头,道:“你刚说你昨晚见过李顺,现下又说广州药商李延志是孟昶遗腹子,到底是怎么回事?”
郭震道:“这只是我的推测,连李畋都还未告诉。若李氏家人因为李延志的真实身份而受伤,我罪过可就大了。”
万幸的是,李延志被安置在偏院,独处一院,与李家大院隔了一墙,李畋父母妻儿虽然受到惊吓,可人都还算安好。李延志本人依旧昏迷未醒,但人却从床榻上移到了院子中。
他身边还躺着两具尸首,一人就是正被成都府通缉的前禁军将领张舜卿,另一人则是名陌生男子。二人手握兵器,身上伤口都不在致命处,唯独脸如黑炭,显是中毒而死。
第八章 志大成迂
万里桥横跨于流江,相传三国时费祎出使吴国,诸葛亮送他到此登船,称:“万里之路,始于此桥。”由此而得名,这一带风光秀丽,古迹极多。桥南不远处就是祭祀刘备、诸葛亮的合庙武侯祠。万里桥西即是举世闻名的杜甫草堂,杜甫名句“门泊东吴万里船”即是指其居处靠近万里桥。草堂虽仅是几间低小的茅斋,却因为其主人的显赫诗名而成为胜迹。
武侯千载有遗灵,盤石刀痕尚未平。
巴妇自饶丹穴富,汉庭还责碧砮征。
雨经蜀市应和酒,琴到临邛别寄情。
知有忠臣能叱驭,不论云栈更峥嵘。
——钱惟演《成都》
郭震已经是第三次看到有人中此诡异奇毒而死——第一次是在军营宴会上,一名刺客行刺郭震不成,即调刀自杀而死,刀上即淬有此毒;第二次是在玉局观中,观主葵因及几名手下服此毒自杀;第三则是眼前这次。
其实还有一次郭氏尚未得以亲见的奇毒事件,那便是王均占据成都时,以毒箭射杀攻城官兵,中毒将士皆是面如炭色。
孙辟亦是第二次见识此毒,骇然道:“那些南诏人还真是阴魂不散,又出现了。”
李畋已闻讯赶回,同行的还有新任成都知府张咏及侍从邹容等人,不过张咏一身便服,显然不是从官署中出来。
李畋查验家人安然无恙,这才回来偏院,重新安置好李延志,招手叫过仆人,问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仆人苦着脸道:“夫人命小人照顾偏院房中那位官人。小人本来一直在房中,后来内急,便出来上了一趟茅厕……”
等仆人再回来偏院时,正见到一名黑衣男子背着李延志往外走。他不明所以,喊了一声,那黑衣男子便放下李延志,抽出短刀,朝他杀来。仆人起初吓得呆了,片刻后才大叫“救命”,转身往隔壁跑去。
那黑衣男子被仆人看到容貌,岂能容他逃脱,正要紧追两步,将其一刀杀死,忽偏院外面有金刃声大作。黑衣男子料想留在外面接应者起了变故,忙舍了仆人,回来背了李延志,欲先逃离这里。
这时候,以张舜卿为首的三名男子冲了进来,直接上前劫夺李延志。那黑衣男子忙放下人,挺身迎敌。他一刀划伤其中一人,对方立时倒地,脸色即变成漆黑一片。张舜卿和剩下一人吓了一跳,但仍然不肯舍弃,缠斗不止。
李宅位于南大街一侧,算是繁华路面,已有人听到动静,闻声赶了过来。那黑衣男子料想今日万难得手,便一咬牙,转身奔到李延志身边,举刀朝其捅下,似是要杀其灭口。张舜卿和同伴大惊来救。张舜卿不幸被黑衣男子划伤,但其同伴也刺了黑衣男子一刀,黑衣男子负伤逃走。
仆人跑到门边,看到黑衣男子将另一名同伴尸体抱上马车,飞快驾车走了。而偏院中张舜卿同伴见张氏已然倒地身亡,亦只好独自离去。
众人听得无不心惊胆战。李畋更是狐疑问道:“你说那黑衣男子本来要杀李延志,是这边这个张舜卿救了他?”
仆人道:“是,小人虽然害怕得双腿打战,站都站不稳,但眼睛没瞎,看得真真切切。”
李畋一时不明所以。昨日他明明撞见李延志在逃避张舜卿,而后李延志便重伤倒在李家附近,他一度以为是张舜卿要杀李延志,也是如此这般告诉了成都府孔目官范度,张舜卿更是因此而被通缉。可适才那使用毒刀的黑衣男子既要杀李延志,张舜卿为何反而要挺身救他,为此还搭上了自己的性命?
孙辟低声道:“事已至此,你不说出真相是不行了。”
郭震尚未开言,张咏审视的目光已扫到他身上。李畋问道:“郭震,难道你知道些什么?”
郭震不得已,只得实言告道:“是,我推测李延志是后蜀后主孟昶之子。”
张咏这般镇定之人,闻言亦是一惊,忙挥手令官差先将两具尸体抬走,又命李畋找个安静所在,好让郭震讲述经过。李畋忙引众人进来一间空房。郭震便大致说了昨晚与杨柳青的遭遇,非但提及遇到李顺,连韦皋宝藏一事也如实说了。他本以为张咏极可能从已然身故的太宗皇帝那里听过宝藏一事,不料察其颜色,张咏根本一无所知。
房中鸦雀无声,众人惊奇不已,仿佛在聆听一个时代久远的传奇故事。
郭震又道:“我今早得知跟踪李延志的人就是前禁军将领张舜卿后,立即想到李延志可能是孟昶之子,而张舜卿应该不知道这一点,他盯上李延志后,只以为他可能是李顺。”
张咏“嘿嘿”了两声,道:“李顺,好一个李顺,想不到这么多年过去,还是能听到他的名字,可真是了不得。”又问道:“那你觉得李延志是被谁所伤?”
郭震道:“应该是张舜卿。昨晚我在大圣慈寺夜市上遇到过李延志,当时他神色慌张,我想应该是在躲避张舜卿,跟李畋遇到他时一样。而且李延志不久即受了伤,倒在李畋家附近,愈发可见张舜卿可疑了。”
张咏问道:“那么你又如何解释适才有人要杀李延志,张舜卿反而救了他?”
郭震道:“我推测李延志跟那使用毒刀的黑衣男子结成了一党,那黑衣男子,自然就是玉局观观主葵因也就是我们所称白头翁的手下了。”
李畋忙道:“这倒是极有可能。我们不是一直怀疑黑衣男子及其同伙都跟南诏有关吗,李延志经常到西南大理购买药材,那一带本是南诏故地。”
张咏道:“嗯,一个是后蜀国主之子,另一方是南诏皇族后人,同属亡国之人,丧家之犬,倒是极有可能结成同盟。郭震,你继续说。”
郭震道:“张舜卿以为李顺是孟昶遗腹子,他本意是找出李顺尚活在人间的证据,以恢复他自己的声名。他发现李延志酷似后蜀后主孟昶画像后,一路穷追不已。而李延志也怕自己的身世秘密暴露,既不敢报官,又不知张舜卿真实身份,只能一味闪避。”
昨晚李延志终究还是未能逃脱张舜卿的追击。张舜卿为了阻止李延志逃走或是呼救,出刀砍伤了他,大概想私下审问清楚后,再将李延志交给朝廷。然此时发生了变故,李延志乘机逃脱,赶来李畋家中求医。他昏迷前只有“不要报官”和“找郭震”两句,前一句符合他的身份,后一句大概与他跟白头翁党结盟有关,而郭震一度是白头翁党极力要行刺或是抓捕的对象。
张咏听到这里,插口问道:“当日在玉局观,我们都看出郭老弟你跟观主葵因是旧识,你当时不肯说明究竟,我也没有勉强。而今白头翁余党重新出现,那李延志还指名找你,你总该说出真相了吧。”
郭震道:“不是我不愿说,而是不能说。而且那件事跟别人没有关系,只是我自己的私事。”
张咏侍从邹容忍不住道:“该不会郭公子曾被玉局观观主葵因捉了,她如同对待那些少年一样折磨过你吧?”
旁人均大致猜及此节,却只有邹容说了出来。
郭震面色一红,道:“不是。”又续道:“李延志虽被李畋救回了家,但他一直昏迷未醒,我们未能从他口中得到任何线索。次日一早,成都府官差由血迹追寻上门,知道经过后,发出了通缉张舜卿的告示。白头翁余党和张舜卿一伙大概都是由此跟踪到了李畋家中。”
白头翁余党先到,想就此带走李延志,但为张舜卿一伙所阻。白头翁余党既难以得手,又料想马上会有大批官差赶到,为了不暴露自己,只能忍痛杀李延志灭口。而对张舜卿而言,一旦李延志死去,便无法证实对方就是李顺,他太需要李延志的口供来证明清白,所以他拼尽了全力营救对方,最终还是死在了白头翁余党手下。
张咏听完郭震推测,点头道:“很有道理。果真如此的话,张舜卿倒也是爱惜声名甚于一切之人,可敬可佩。不过有一点郭老弟忽略了,适才院子里有两具尸体,一个是张舜卿,另一个是张舜卿同伴,你不认得他吗?”
郭震一愣,问道:“那个人是谁?”
张咏道:“他以前是王继恩的亲兵。郭老弟没印象了吗?当日军中宴饮,他就在帐内伺候。”
郭震想了想,这才依稀有点印象,一时大为意外。王继恩早在太宗皇帝在位时便已被召回朝中,后被当今真宗皇帝贬黜,死在贬地已有几年,如何他的亲兵又再度在成都出现?
张咏道:“当年张舜卿因为坚持上奏李顺未死而被免职,他为了恢复名誉,再度来到成都寻找李顺,我倒能理解他的动机。可他怎么能预料李顺会回来成都?王继恩亲兵跟他在一起,当然不是为了帮忙恢复张舜卿的名誉,那么又是为了什么呢?会不会是为了杨柳青提及的韦皋宝藏?”
就韦皋宝藏而言,除了后蜀后主孟昶遗腹子是知情者且手中握有藏宝图外,太宗皇帝亦从某后蜀降臣那里知悉了此事。此降臣能洞悉后蜀宝藏机密,多半就是孟玄珏、孟玄喆,也就是早已降宋的孟昶二子。太宗皇帝极端厌恶蜀人,殚精竭虑要夺走蜀地全部财富,好让蜀人只能求生,再也无钱造反,他当然不会任凭这笔巨大财富留在川中,当即派了亲信郭载到西川调查宝藏一事。
郭载在蜀地几年,仅查到孟昶遗腹子改姓为李。后来茶农王小波被官府盘剥得无以生存,率众发动起义,因内弟李顺与孟昶画像有几分相似,便谎称李顺是孟昶遗腹子。孟昶在蜀地声名极高,人们因此缘故纷纷加入义军,大蜀军最盛时,一度达到五十万众。后来军人王均起事,人数最多时,也只有数千。相比之下,足见王小波、李顺在民众中的巨大影响力,而这影响力除了“均贫富,等贵贱”的施政方针得到热烈拥护外,亦有李顺是孟昶遗腹子的因素。
远在汴京的太宗皇帝得知消息后,除了紧急调派大军入蜀平乱外,更再度启用郭载入川,任命其为蜀地最高长官,用意不言而喻。可惜匆忙到任的郭载有负重托,弃城逃走,令李顺军顺利占领成都。
如此,李顺既是孟昶遗腹子,手中握有藏宝图,又攻占了成都,必已得到开启宝藏大门的钥匙。郭载一再辜负皇帝信任,自知危机深重。王继恩大概也从太宗皇帝一再派郭载入川猜到些什么,利用郭载的恐惧,逼问出了韦皋宝藏的秘密,并毒杀了郭载灭口,派遣亲信王长寿暗中寻找藏宝图。
除了王继恩之外,杨柳青则是另一个知悉宝藏秘密的人。她既从军帐后偷听到郭载告知王继恩的一切,且因曾入宫参加大蜀王李顺酒宴,比王继恩知晓更多讯息。她以为李顺是孟昶遗腹子,料想其人既死,藏宝图亦必毁于战火。然而她知道李顺并没有得到钥匙,只要能找到钥匙,便有希望寻到宝藏。
王继恩后来被召回朝中,王长寿等亲兵并未随其返京,继续留在蜀地寻宝,但始终一无所获。后来王继恩失势被贬,王长寿也就失去了靠山。但想必他本人亦垂涎那笔巨大宝藏,所以依然不辞辛劳,率领手下在蜀地寻宝。
要找到宝藏,一是需要藏宝图,二是需要钥匙,王长寿在蜀地多年,一直找不到钥匙,那么便只能转而寻找藏宝图。他大概也相信了李顺未死的传闻,料想李顺既是孟昶遗腹子,手中握有藏宝图,早晚有一天会回来成都寻宝,于是找到坚持认为李顺未死的前禁军将领张舜卿,与其结为同盟,令其专职寻找李顺。一旦寻到李顺,张舜卿便能得到一大笔财富,是以他怦然心动,甘愿来到蜀地追随王长寿。
张咏说完自己的推测,笑道:“张舜卿既是前禁军将领,该知道朝廷公论李顺已死,便是定谳,断无更改,何况事情过去了这么多年?当今皇帝绝不会再翻先皇旧案,李顺活着,也只能当他死了。郭老弟说张舜卿是为了声名,我说他是为了宝藏。你们觉得哪个推测更合情理些?”
孙辟好不容易等到话题由杀人转到了宝藏上,忙道:“张舜卿人已经死了,他的心意只有他自己最清楚,旁人实难揣测。张知府,杨柳青带着喻雯去了嘉州凌云山乐山大佛处,喻雯是建筑能手,杨柳青多半是要请她察看乐山大佛结构。”
张咏道:“莫非喻雯就是木工巨匠喻浩之子?”
孙辟道:“喻雯是个女子,是喻浩喻公的孙女。我听从了张知府建议,特地从杭州请了她来主修新藏书楼。”
张咏“呀”了一声,连声道:“巾帼不让须眉,巾帼不让须眉。喻雯如是,杨柳青亦如是,她竟然能想到请喻雯去勘验藏宝地点。”
孙辟急不可待,忙道:“郭震说李顺一伙很可能在暗中跟踪她们两个,想藉此找到藏宝处。张知府,请你……”
张咏一拍大腿,招过心腹侍从邹容,命道:“你立即选派精干人手,便衣轻骑赶往嘉州凌云山,将杨柳青、喻雯、李顺那些人全部带回来,一个不漏。尤其是喻雯,一定要保护她的安全。”
邹容问道:“如果杨柳青她们已经找到宝藏了呢?该当如何处置?是不是要出示张公令牌,命嘉州知州派兵看护?”
张咏笑道:“韦皋何等人物,一个做了二十年西川王的人,能轻易让杨柳青这干既没有藏宝图又没有钥匙的人进去藏宝洞?打死我也不信。你快去办事吧,把人带回来即可。”
邹容应声退出。
孙辟朝郭震使个眼色,正待跟出去,张咏叫道:“哎,你,站住!还有郭震,你们谁都不准去。”又命道:“李畋,你亲自照顾李延志。如果郭震关于他身世推测的没错,藏宝图一定在他手上。你放心,我会多派些人手给你。”
李畋道:“可李延志不是已经跟白头翁余党结盟了吗?藏宝图多半已经在那些南诏人手上。”
张咏道:“如果白头翁余党已经有了藏宝图,他们还会冒险来救李延志吗?不过这也不合理,如果藏宝图还在李延志手上,那黑衣男子为什么还要杀他灭口呢?”颇为费解,问道:“郭震,你怎么看?”
郭震踌躇道:“或许白头翁余党已经从李延志手上得到了藏宝图,但仍有许多地方未曾参透,所以尚有用得上李延志的地方。但今日黑衣男子难以救走李延志,若任凭他落入官府之手,便有泄露机密的危险。两权相利取其重,两权相害取其轻,所以黑衣男子才想要杀了李延志灭口。”
张咏沉吟了一会儿,道:“有道理。”拍了拍郭震肩头,笑道:“有郭老弟在身边,我当真不用那么费神呢。今天就劳烦你跟着我,随时为我排忧解难。孙公子,你还没去过新府署吧?我今天有空,亲自为你做向导,带你游览成都府署如何?”
孙辟料想张咏是要设法将自己和郭震拘束在他身边,以免再涉入宝藏一事,心中虽不情愿,却也无可奈何,只得应声道谢。转头狠狠瞪了郭震一眼,深怪他一直隐瞒真相,导致喻雯也被卷入。
出来李府,正遇到几名民众扛着数串铁钱往家走。张咏笑吟吟地道:“这一定是刚从交子铺兑换现钱回来的。”
郭震问道:“张公素来对成都交子持支持态度,为什么今日一大早派侍从邹容到交子铺挤兑现钱?”
张咏道:“你猜呢?”郭震摇头道:“张公心意高深,常人难以揣度。”
张咏道:“郭老弟不知道十六商家不团结吗?我听说他们内部老是闹矛盾,而今已有分崩离析之势态。”
孙辟忍不住插口道:“张知府一大早派人赶到交子铺兑换大批现钱,还有意搞得满城风雨,全城人都闻风而动,跑去交子铺挤兑,这不是让十六商家雪上加霜吗?”
张咏笑道:“孙公子是想指责我落井下石吧?我确实有心令交子铺陷入两难局面,不过十六家也没有因此而彻底闹崩,反而比以往更加紧密合作呢。”
郭震心念一动,问道:“正是因为听说十六商家不和,张公才有意如此吗?”
张咏笑道:“还是郭老弟了解我的心思。十六商家因各种蝇头小利争执不休,听说连负责印刷交子的工匠都被气走了。照这样下去,成都交子铺早晚完蛋。除非有一场大危机骤然降临,那些人为求自保,才会一致团结对外。”
孙辟道:“这么说,张知府有意挤兑十六商家,反倒是为了成都交子着想?”
张咏笑道:“以我新任成都知府之力,都没能将十六商家搞垮,而今成都交子的声誉,是更上一层楼了。”又道:“我派邹容兑出的几大车现钱,过几日自会再存入交子铺。”
孙辟这才释然,道:“张知府果然敢想常人之不敢想,为常人之不敢为,竟能用这样的法子来令十六商家和好如初。”
张咏笑道:“我这不过是雕虫小技,论到敢想常人之不敢想,为常人之不敢为,杨柳青当数一个。一介青楼女子,能周旋于李顺、王继恩之间,还能全身而退。”
郭震忙道:“我有一个请求,请张公念在杨柳青并非为自己寻找宝藏的分上,不要追究她隐瞒不报之罪。”
张咏笑道:“谁说她发现了宝藏,就该有责任上报的?自古多少富翁都是靠意外之财起家,拾带重还早就是古人之风了。”
郭震正色道:“青娘虽然因寻宝用了不少手段,可她是真心为民,从未起过贪心。反倒是朝廷,对待蜀民跟强盗无二,大肆掠走蜀地财富,养活了朝中一班无能大臣,对外作战从来是一败涂地,对内镇压倒是不遗余力。张公上一次到成都就任,亲眼见到民间惨状,不说那些跟随李顺作乱的大蜀军将,只说无辜的平民百姓,至少有十万人都是死在官兵刀枪下。”
孙辟忙道:“那些都是旧事了。朝廷往日确实有失策之处,但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呢。自上次张知府到任,已大肆革除余弊,成都有今日繁荣的局面,全赖张知府之力。”
郭震道:“张公为人治迹自是有目共睹,但这也改变不了过去。人可以朝前走,但不能忘记走过的路。张公一直问我为何不肯出仕,这就是我的答案,我不能忘记朝廷曾经视蜀人如贱狗。”
孙辟不知好友为何突然言辞变得如此激烈,生怕由此惹怒张咏,招来祸端,忙假意斥道:“郭震,你昨晚喝高了,现下还宿醉未醒,尽说胡话呢。”
张咏笑道:“哎,孙公子莫着急,我看郭老弟非但清醒得很,还话中有话呢。”一敛笑容,肃色道:“郭老弟是不是想让我将那批宝藏用于蜀地蜀民?”
郭震见对方猜中自己心意,忙道:“取之于民,用之于民。若张公肯允诺,莫说郭震,蜀地千千万万百姓都深感大恩大德。”
张咏道:“郭老弟算是我的忘年交,我不怕实话告诉你,这件事,我做不了主。目下边事紧张,西北西夏、北方辽国都是大小战争不断……”
郭震登时露出了失望的神bbr>藏书网情,道:“我早该猜到答案,只不过因你是张咏张公,我还抱了一点儿侥幸之心,原来你到底还是大宋的臣子。”不再理会张咏,就此转身离去。
孙辟忙道:“郭震无心冒犯,我替他向张知府道歉。”作了一揖,匆匆去追好友。
张咏长叹一声,竟没有阻拦。
孙辟追上郭震,问道:“你这是有意使计脱身,好去追杨柳青她们吗?”
郭震道:“不,到了目下局面,宝藏必然会落入张公之手。我是真心希望他能将其用于蜀地蜀民,好稍微弥补一下朝廷之前的过错。但现下看来,是根本没有希望了。杨柳青一定会因此而恨死我,而一想到朝廷会将这批财富如数运走,供他们君臣享乐,我更不能原谅我自己。”
孙辟道:99lib.“抱歉,我是担心喻雯和杨柳青会有性命危险,才一心逼你将实情告知了张知府,当时实没想到你早有远虑。”
郭震道:“你做得没错,性命当然比宝藏更为重要。现下邹容已经带人赶去嘉州凌云山,以他的本事,当可将喻雯和杨柳青安然无恙地带回来,你大可以放心了。”
孙辟见好友怅然若失,心中也颇难过,忽灵机一动,道:“张知府不是很有把握地说,就算乐山大佛当真是藏宝所在,没有藏宝图或是钥匙,杨柳青等人也进不去。如果我们能抢先一步找到藏宝图或是钥匙,还是有机会能将那批宝藏用于造福蜀地蜀民。”
郭震道:“不单杨柳青,还有王继恩的亲信王长寿等,他们都寻找钥匙好多年了,处心积虑也未能找到,我们仓促之间如何能寻得到?”
孙辟道:“你别忘记还有藏宝图的线索啊,藏宝图上一定有关于钥匙的指向,而钥匙一定在成都城中,所以李延志才会每年都到成都来。”
郭震道:“但藏宝图多半已经落在了白头翁余党手中。我们既不知道那些人是谁,也不知道他们藏身何处,如何能得到藏宝图?”
孙辟道:“别人找不到他们,你郭震一定能找得到。你忘记了吗?那些人跟你有旧怨,不然为何你当年尚未回成都,便已有刺客扮作伙夫潜入军营,准备行刺于你?”
郭震道:“那件事,我始终没有想明白。若是因为我之前预料了蜀地动乱,略有声名在外,南诏人预谋作乱,想先除掉我,那倒能理解。可我后来知道白头翁就是那女人……”一时顿住话头,难以续言。
孙辟道:“你跟玉局观观主到底有什么旧怨?我听李畋说,葵因临死前,说她只报复负心男子,而你是个负心男子。邹容后来将这一段禀报了张知府,但张知府并未说什么。李畋虽告诉了我,却一再叮嘱我不要问你这件事。可我实在憋不住了,难不成葵因是景倩什么人,她报复你,是为了你毫无来由地抛弃了师妹?”
郭震摇头道:“不是,那件事发生在我跟小倩分手之前……”蓦然想到了什么,忙道:“你先回去,照看好任介,别让他出门,我怕李顺那些人还会抓他来对付杨柳青。”
孙辟道:“你可是想到了什么?”
郭震道:“不算特别有用的线索,我去验证一下。”
孙辟道:“那好,我先去安顿好任介,再去李畋家守着。万一李延志醒过来,也许能问到有用的线索。”
郭震道:“好,一会儿我跟你在李家会合。”走出几步,又特意回头告道:“我们私下寻找藏宝图和钥匙的事,可别让李畋知道。”
孙辟道:“知道,他目下有一半是张知府的人,不让他知道也是为他好,免得他夹在朋友和官府之间为难。”
与孙辟分手后,郭震径直回来家中。堂嫂杨茕正在庭院中陪着一子一女玩耍,见郭震进来,虽则脸色一沉,似是不大高兴,但还是吩咐婢女去准备热水饭菜。
郭震道:“我不饿,多谢嫂嫂。”命婢女带着侄子、侄女玩耍,自引杨茕进堂,掩好门窗,道:“我有一件事情想问嫂嫂,希望嫂嫂能如实答我。”
自郭震回到郭家,虽悉心照料杨茕母子,却一直客客气气,尽量避免与堂嫂单处一室,以免惹人闲话。杨茕从未见过小叔如此神色,一时有些担忧起来,问道:“出了什么事吗?叔叔想问什么?”
郭震道:“嫂嫂可去过玉局观?就是你家老宅不远处的道观。”
杨茕道:“当然去过呀,离我娘家才二三里地,我跟葵因观主还很熟呢。她为人虽然不怎么和气,但还算得体。后来听说她就是白头翁,做了那些伤天害理的事,我全然不能相信。”
郭震道:“那么葵因观主可知道……知道,嗯,你我幼时曾约定婚姻一事?”
杨茕登时满面通红,扭过头去,再回头时,已是泪流满面。她咬咬嘴唇,用了很大决心才说出来:“当日叔叔拒婚,我听说后很是伤心难过,想要寻死,可又舍不得留下哥哥一个人。便干脆离家出走,又不知往哪里去,不知不觉就去了玉局观。葵因观主看我泪流不止,赤着双脚,都磨出了血,便好心为我治伤,询问究竟。我一时抵不住伤痛,就将经过全部告诉了她。葵因观主着意安慰我,说世间男子多是负心之辈,不值得为他们流泪。只有好好活着,狠狠报复那些负心男子,才能为女儿家争口气。”
郭震这才恍然大悟,暗道:“难怪葵因派人捉了我,原来是要替杨茕出头。可葵因没有就此杀我或是打我,只是用计迫我与小倩分手,这一招,可比杀了我还厉害百倍。后来我离开成都,李顺及王继恩都先后派人到郭家寻我,葵因大概听说了此事,知道我日后必定归来。她大概年轻时曾遭男子背叛,所以深恨世间负心男子,不能容忍我有此风头,是以派手下先行潜入军营,预备等我归来成都军中做客时行刺杀之事。如此,旁人绝不会怀疑到她头上。至于后来我由白头翁案追踪到她头上,则是机缘巧合而已。”
葵因冒充白头翁绑架少女是为了买卖赚钱,绑架少年则是为了供她自己虐待取乐,以发泄对世间男子的仇恨。当日郭震在山洞中发现的囚犯基本全是青春少年,只有一名中年男子,那男子被折磨得最厉害,又关押日久,手足镣铐处都生出了厚厚的血痂,他一定对葵因有特别的意义,极可能就是曾经负过她的男子。
一念及此,郭震忙欲辞出。
杨茕举袖抹了抹眼泪,问道:“叔叔重提旧事,到底是为什么?”郭震道:“我……嗯,这个……”
杨茕道:“叔叔自小与我约有婚姻,后来不发一言地决绝而去,留下我一人面对世人风言风语,可有想过我心中之苦?”
郭震见她梨花带雨,楚楚可怜,心中大震,暗道:“是了,我竟从来没有为她想过。我自觉有负小倩,每每看到她神伤,都恨不得以己身替代。我虽从未对杨茕动情,可我毕竟有负于她。这么多年来,她默默忍受了多少痛苦,这都是我一手造成。”
一时大起歉疚之心,却不知该如何抚慰,只好道:“实在抱歉。嫂嫂怪我怨我,那是我应得的。可事已至此,还希望嫂嫂能忘记旧事,将心思用在侄子侄女身上。”
一语出口,心中又是一漾,暗道:“我适才还对张公说:‘人可以朝前走,但不能忘记走过的路。’但我现下又在劝嫂嫂忘记前事。”摇了摇头,开门走了出去。
离开郭家,郭震便径直赶来城南万里桥。
万里桥横跨于流江,相传三国时费祎出使吴国,诸葛亮送他到此登船,称:“万里之路,始于此桥。”由此而得名。
这一带风光秀丽,古迹极多。桥南不远处就是祭祀刘备、诸葛亮的合庙武侯祠,唐代大诗人杜甫有《蜀相》诗吊云:
丞相祠堂何处寻,锦官城外柏森森。映阶碧草自春色,隔叶黄鹂空好音。
三顾频烦天下计,两朝开济老臣心。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
映阶碧草,隔叶黄鹂,遂成为武侯祠的代名词。
万里桥西即是举世闻名的杜甫草堂,杜甫名句“门泊东吴万里船”即是指其居处靠近万里桥。草堂虽仅是几间低小的茅斋,却因为其主人的显赫诗名而成为胜迹。晚唐诗人雍陶有《经杜甫旧宅》诗云:
浣花溪里花多处,为忆先生在蜀时。万古只应留旧宅,千金无复换新诗。
沙崩水槛鸥飞尽,树压村桥马过迟。山月不知人事变,夜来江上与谁期。
杜甫本人亦有《绝句》描写草堂附近景色道:
迟日江山丽,春风花草香。泥融飞燕子,沙暖睡鸳鸯。
江碧鸟逾白,山青花欲然。今春看又过,何日是归年。
足见南郊春光旖旎,岁月静好。
郭震径直进来杜李书肆,找到店主杨烈,问道:“他人在吗?”
杨烈道:“刚才还在后院看到他。”
这个“他”,就是被从山洞中营救出来的中年男子。这位无名氏起初被官府拘押,以期得到口供,然后来成都知府张咏见始终问不出什么,便将他释放。
无名氏疯疯癫癫,只以乞讨为生。郭震见他可怜,又因葵因曾与自己有过节,便暗中将他安置在朋友杨烈处,予以照顾,既是出于怜悯之心,也盼望有朝一日他能清醒过来,说出真相。
而今郭震既从杨茕口中得知葵因部分言语,推测无名氏便是昔日背叛葵因之人,便忙寻来书肆,希望能得到验证,更想从无名氏口中得到白头翁余党的相干线索。
进来后院时,无名氏正在院角劈柴。他已不复是山洞中邋遢的囚徒形象,换了干净衣裳,发髻梳得整整齐齐,仪表堂堂,能看得出年轻时一定是个美男子。
郭震叫了一声,走过去问道:“还记得我吗?”
无名氏点点头,道:“你是郭震,是店主妹妹的小叔子。”
郭震道:“你记忆力很好啊。那么你可还记得以前的事?”
无名氏一呆,立即扔下斧子,双手抱头,大叫道:“不记得了!什么都不记得了!”
杨烈忙过来道:“你怎么又来了?你明明知道一提前事,他就会发病。”招手叫过仆人,命他带无名氏到万里桥边去看河水,又告道:“他每每发疯,只要带他到河边坐下,他便会慢慢安静下来。”
郭震道:“他在这里的这些日子,可有人来找过他?”
杨烈白了一眼,道:“你不是说他没有亲人,没有朋友,连自己名字也不知道,哪会有人来找他?”
郭震道:“不一定是他的亲人朋友。你知道白头翁吧?噢,就是玉局观观主葵因。”
杨烈道:“我当然知道葵因。我从小就不喜欢她,她看人的眼神怪怪的,让人浑身起鸡皮疙瘩。但我妹妹跟她还挺合得来,时不时到玉局观去玩。”
郭震道:“葵因人死了,可她手下大多逃了。今日余党又在城中出现,还以毒刀杀死了两个人。这无名氏曾被葵因关押了很久,多少会知道她的秘密,我怕她的余党会找上他。”
杨烈冷笑道:“找上他又怎样?他什么都不记得了。再说了,他来我这里好几年了,要杀他灭口早杀了,为何反而现在才找他?”
郭震想了想,道:“也是,那是我多虑了。多谢你一直帮我照顾他。”
杨烈道:“我是不是也要多谢你一直帮我照顾我妹妹呢?”
郭震一愣,不知对方为何今日脾气特别大,也不好多问,只好就此告辞。
过桥时,郭震见到无名氏坐在河边发呆,一时不忍打扰,正欲离去,对方忽然抬起头来,以极为古怪的目光凝视着郭震。那目光中,分明有特别的意味,至少绝不是一个疯子的目光。
郭震一愣,正要下桥招呼。忽听到伙计杨帆在书肆门口叫道:“喂,天要黑了,书肆要关门了,快些回来。”
无名氏便迅疾低下头去,爬起来往书肆去了。
郭震心中微感异样,然见天光已暗,只得疾步离去,正好赶在城门关闭前入城。他自昨晚便不停奔波忙碌,又累又饿,便就近找了家饭馆,吃得肚子圆圆,这才往李畋家赶来。
孙辟果然人在这里,与李畋一道寸步不离地守着李延志。郭震朝他微微摇了摇头,示意未能找到线索。
等了好大一会儿,孙辟有些不耐烦起来,道:“李畋,你就没办法让病人快些醒过来吗?”
李畋道:“李延志伤重昏迷,我能有什么法子?”
孙辟道:“我记得以前书上说过,那些酷吏用刑拷问犯人时,往往下手过重,将犯人打得昏死过去,但总有法子能令犯人重新醒过来。那是些什么法子?”
李畋道:“无非是泼冷水、拔热醋之类,能骤然造成知觉刺激,令昏迷之人苏醒。哎,说说可以,可别妄想将那些法子用在李延志身上。他是张公特意交代要照顾的病人,可不算犯人。”
孙辟道:“那我们不能就这样一直等下去,天知道他什么时候才醒。”
李畋道:“你着什么急?张公不是已经派人去救喻雯她们了吗?现下人大概已经到嘉州了,你静候消息便是。”
孙辟朝郭震连使眼色。郭震一时无奈,问道:“李畋,如果你提过的法子不会对病人造成身体损害,能不能权且试一试?毕竟李延志身世只是我的推测,他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只有他自己才能说出来。万一因为他始终昏迷不醒而误了事,就等于是我的过错了。”
李畋素来信服郭震,闻言只得道:“那就拿热醋试一试吧。”扶李延志半坐在床榻上,命仆人烫了一碗热醋,亲手将醋递到他鼻子下。
李延志鼻子抽了几下,当真缓缓睁开了眼睛。
孙辟喜道:“想不到这法子当真管用,一试即灵。”
李畋忙问道:“延志兄,你感觉可还好?”李延志道:“不怎么好……我的背……”转眼望见郭震,忙叫道:“郭兄,你过来,我有要紧话要告诉你……”
忽听到院子中“咚”地一声,似是有重物坠地。仆人忙赶过去查看,刚一开门,便当头挨了一下,软倒在地。
数名蒙面男子闯了进来,均手执明晃晃的兵刃。为首一人喝道:“想活命的都让开些,我们只要李延志。”
李畋又惊又怒,道:“你们可知……”一语未毕,便被一名蒙面男子抢上制住。
那男子将短刀横在李畋颈间,喝道:“都让开,别逼我们动手。”
郭震和孙辟手无兵刃,难以反抗,只得退到一旁。为首男子走到床榻边,俯身凝视着李延志,道:“你终于醒了,我们救你来了。”
李延志“啊”了一声,又晕厥了过去。
为首男子便命一名手下抱起李延志,临出门时,又问道:“这里谁是李畋?”李畋道:“我是。”
为首男子便走过去提起药箱,命道:“把他一并带走。”又指着郭震、孙辟道:“在我们离开之前,你们二个乖乖待在这里。不然我就对李畋不客气。”
郭震冷冷道:“李畋是大夫,你需要他来救助李延志,你不会对他怎样。”
为首男子道:“那么隔壁那些人呢?我可不需要他们。”
李畋见对方拿自己家人来威胁自己,忙道:“我跟你们走便是,只求你们别伤害我家人朋友。郭震,你和孙辟也听他的,千万别轻举妄动。”
郭震只得俯首听命,任凭对方带了李延志及李畋出去。
李畋被带出偏院后,便被绑住双手,以黑布蒙眼,带上一辆马车。一人附到他耳边,低声告道:“你敢呼救,我就杀你全家,明白吗?”
李畋点了点头,缩坐在一角。他能感觉到马车中还有两人,一人呼吸沉重,应该就是重伤未愈的李延志。另一人坐在对面,大约是看守。另有数骑跟在马车前后。
一行人一路北行,大约走了小半个时辰,车子停了下来。李畋被人从马车上拖下来,坑坑洼洼走了一段,灯火忽然大明,似是来到一处房中。
有人揭开李畋眼上黑布,解开绑索,引他进来房中,指着床榻上的李延志问道:“你是大夫,你告诉我,他昏迷了一路,为什么还不醒?”
李畋道:“他本来就受了很重的刀伤,适才又受了颠簸,怕是一时很难恢复意识。”
那男子道:“不行,你得医治好他,尽快让他醒过来。你的药箱我带来了,还需要什么,尽管开口。”
李畋便过去为李延志搭脉,试探问道:“你们是什么人?捉李延志来做什么?”
那男子喝道:“你只管治病,别的不许多问。”
李畋道:“他脉息微弱,得好好调养才行。”
那男子道:“不行,你今晚就得把他弄醒,我有重要事情要问他。”一边说着,一边手抚刀柄。
李畋本怀疑对方是白头翁余党,听了这话,又疑心其人是王长寿一伙。
那男子见李畋不应,立即声色俱厉地道:“你不依从的话,我这就去杀了你的家人。”
李畋忙道:“我勉力试试。请取一碗热醋来。”依然依照前法,用热醋将李延志熏醒。
李延志连打两个喷嚏,这才呻吟一声,环顾四周,问道:“我这是在哪里?”
那男子推开李畋,揭下蒙面黑巾,上前笑道:“李官人还记得我吗?我是你朋友的手下张三,他专门派我来救你。”
李延志却露出疑惑的神情来,不解地问道:“救我?我怎么了?”
张三道:“李官人不记得了吗?你被人砍了一刀,然后被李畋救了。次日官府就寻上门来,不过因你伤势太重,便派了大批官差,将你就地看押在李宅中,预备等你醒了再行审问。”
李延志“啊”了一声,道:“我记起来了。”略带埋怨地看了李畋一眼。
李畋料想对方以为自己报官,忙道:“我没有报官,是有人发现了李宅附近血迹,一路追踪过来。不得已,我只好对官府说了实话。”
李延志哼了一声,颇不高兴,又转头谢道:“是张兄带人从官差手中救了我吗?那可要多谢了。”
张三笑道:“都是自己人,道什么谢。李官人,我有要紧事要问你……”
李延志道:“我肚子好饿,没有力气说话,可否麻烦张兄……”
张三忙道:“我这就派人去取吃食来。”
李畋道:“延志兄昏迷了许久,一直未曾进食。他才刚刚苏醒,不能随意吃东西,只能喝稀粥。”
张三狐疑问道:“是这样吗?”
李畋道:“延志兄是我朋友,我怎会害他?”
张三道:“这大半夜的上哪里去找稀粥?”嘀咕了几句,仍然出去寻粥了。
李畋见房内暂时无人,忙走到榻边,问道:“延志兄,这些人是什么人?”
李延志道:“我不知道啊。”
李畋道:“事已至此,延志兄还要隐瞒吗?你在生命垂危之际,选择到我府外求助,足见你是信任我的,如何这件事上不肯以实情相告?”
李延志急道:“我当真不知道这些人是谁,也不知道那张三口中的‘朋友’是谁。”
李畋道:“他们是白头翁余党,你不是跟他们结盟了吗?”
李延志道:“什么白头翁余党?白头翁是数年前闹得纷纷扬扬的食人事件吗?那案子不是早破了吗,听说郭震功劳不小,哪还有什么余党。”
他言之凿凿,李畋却是不信,此人隐瞒身份多年,早就该练就了顶尖的撒谎功夫,于是道:“我朋友已经猜到延志兄的真实身份,你是后蜀后主孟昶遗腹子,对不对?”
李延志惊得一下子怔住,呆了半晌后,摇头如拨浪鼓,连声道:“荒谬,太荒谬了!谁说的?快叫他出来跟我对质。”
李畋道:“这是郭震的看法。”
李延志一愣,问道:“郭震?他……他怎么会……”又问道:“郭震有没有事?”
李畋道:“郭震当然没事。他最近凑巧见过真的李顺,对方亲口承认他并不是真的孟昶遗腹子,只是冒名而已。而你和李顺都跟孟昶画像甚像,李顺只是巧合,你可不是。延志兄还想否认你就是孟昶遗腹子吗?”
李延志“哈哈”了数声,笑道:“荒谬,越来越荒谬了。李顺早就死了,许多年前,朝廷就已明文张榜公告天下。”
李畋也不理睬,继续道:“外面那些人找你,不过是因为你知悉藏宝图的秘密。你可知道,昨日他们差点要杀了你灭口。”
李延志道:“李兄弄错了,那些人也找错人了!什么藏宝图,我从来都没听说过!”
李畋见李延志矢口否认,不由得也有些狐疑起来,心道:“李延志可以对我撒谎,但外面那些人是白头翁余党,他们不是应该已经得到藏宝图了吗?不然为什么昨日那黑衣男子要杀人灭口。李延志既已知外面那些人是他盟友手下,为何还要对我撒这种马上就能被揭穿的谎言?”
还是说,外面那些人根本不是白头翁党,手中根本没有藏宝图,所以李延志才会极力当着李畋否认知悉藏宝图一事?那他们又是什么人呢,为什么要冒险营救李延志?
李延志见李畋目光中尽是疑问,很是着急,道:“我真的不认识这些人,也不认识什么白头翁余党。”又道:“李兄想想看,如果我认得这些人,这些人又刚刚救了我,我为什么要否认?”
李畋见他神色不似做伪,不禁有些相信起来,低声告道:“那么这些人一定是为你手中的藏宝图而来。他们既不是你朋友,你交不出藏宝图,怕是就有生命危险了。”
李延志道:“什么藏宝图,我根本没有,怎么交出来?还有,李兄说的这些故事,都是从哪里听到的?”
李畋问道:“你当真不是孟昶遗腹子?”
李延志嗤笑一声,道:“我姓李,又不姓孟。我家居广州,世代经商,这是李兄早就知道的。”
李畋道:“那你为何跟孟昶画像如此相像?”
李延志道:“李兄说郭震见过真的李顺,他有没有问李顺为什么跟孟昶画像那么像?真真好笑,我哪里跟孟昶像了?蜀地民间处处都挂着孟昶画像,我年年来成都,从来没有人说我长得像孟昶,怎么今年就这般蹊跷呢?你们希望我是孟昶遗腹子,所以才会越想越像。”
李畋见他一口一个孟昶,都是直呼其名,没有半分敬意,心中不禁有些打鼓,暗道:“难道真的是我们想错了,李延志其实跟后主孟昶没有半点干系?”想了想,又问道:“那当日我在大街上遇到你,你匆匆忙忙的,是不是在躲避谁?”
李延志道:“有个疯子拿着孟昶画像到大圣慈寺转来转去,逢人就抓住,比照画像打量一番,人人都说他有毛病。后来他不知怎么盯上了我,我也站在那里给他看了,可他还不肯罢休,上来就抢我身上的东西。我本来想呼救报官,可看到他还有几名同党赶过来。李兄是知道的,我是外地来的生意人,最怕跟本地人闹事起争执,所以只好先溜之大吉再说。”
李畋道:“正好那时你遇到了我。那么当晚在夜市,你撞上郭震又是怎么回事?”
李延志道:“甩开那疯子后,我在外面逛了大半天,等到天黑后才回去大圣慈寺,我行囊都还在那里。进来知客院时,遇到一名僧人,说是有讨债的在等我。我还好奇呢,我没欠过谁的债啊。进去一看,原来是那疯子和同党守在僧房外,一见我就追了过来。我不明就里,只好转身就跑。那会子夜市还没有散,我就是在那里撞上郭震,他正跟一位漂亮的小娘子在一起。”
李畋道:“那你后来又怎么会被人砍了一刀?”
李延志道:“还不是那疯子和同党做的好事?我以为甩脱了他们,但后来还是快要被他们追上。我看追兵中有人亮出了兵刃,吓得不轻,便朝官署跑去。这时候有人发了怒,将刀子猛甩过来。我只觉得后背一痛,便扑倒在地。刚好这时候有一队弓手巡逻经过,看到了疯子和同党,却没有看到伏在暗处的我。弓手过去将他们围住盘问,疯子解释说在追一个欠债不还的广州药商。弓手不相信他的话,他的同党便出示了一个什么东西。弓手这才笑道:‘原来是自己人。’我听了这话,料想报官也是无用,便强忍疼痛爬起来,赶去李家向李兄你求助。”
李畋这才明白究竟,忙告道:“你口中的疯子,名叫张舜卿,原是禁军将领。他的同党,我们推测应该是王继恩手下的亲兵,他们原先都是军人,且领头王长寿职位不低,手中应该还有军中令牌之类,估计给弓手看的就是那个。”
李延志不解地道:“那么这些人为什么要找上我?”
李畋道:“还是因为你和孟昶画像有几分相似吧。其实他们要找的是李顺,但真正要找的是孟昶遗腹子手中的藏宝图。”
李延志道:“李兄到底在说些什么,绕来绕去,我都糊涂了。”
李畋便详细解释道:“是这样,后蜀后主孟昶给一名怀孕宫人留了一幅藏宝图,那宫人后来改嫁民间李姓男子,生下一子,藏宝图就在此遗腹子手中。而延志兄你和李顺跟孟昶画像都有几分相似,又都姓李,所以都有可能是孟昶遗腹子。但李顺已亲口承认他不是孟氏骨肉,手中也没有藏宝图,那么就只剩下延志兄你了。张舜卿不知道李顺是冒牌货,以为他就是孟昶遗腹子,所以一心要找到他。但张氏没有见过李顺,只能凭借孟昶画像来寻找,结果没找到李顺,反而先找上了延志兄你。”
李延志道:“原来是这样。可我真的不是什么孟昶遗腹子。我如果有藏宝图,早就取了宝藏出来当太平富翁了,如何还会辛苦奔波于广州、成都两地?”
李畋已相信对方解释,不便再提及开启宝藏钥匙一事,道:“我相信延志兄。”
李延志所述遭遇,有头有尾,不由得人不信,起因源于张舜卿、王长寿误将他当作了李顺。那么疑问随之而来——
眼前这些人是什么人,是王长寿一伙还是白头翁余党,为什么要自称是李延志朋友所派?
白头翁余党又是如何知道李延志可能是孟昶遗腹子,且寻上李家门劫夺?他们手中是否已有藏宝图?如果没有,为何要在无法救走李延志的情况下改杀他灭口?
白头翁余党跟南诏王族有关,而唐代韦皋治蜀时,与南诏极为亲近,是历史上两国最和睦的时期。是不是南诏王族早已从另外的渠道得到了另一幅藏宝图,但因宝藏后世又经了孟昶之手,有所变更,白头翁余党仍需要孟昶遗腹子来解决其中难题?
李延志见李畋脸有忧色,长吁短叹不已,问道:“怎么了?”
李畋叹道:“延志兄既不知情,目下我二人怕是麻烦大了。”
李延志道:“什么麻烦?”李畋道:“性命之忧。”
李延志一呆。想了好半天才会意过来,道:“如果我是孟昶遗腹子,就能保住你我二人性命么?那我便假装承认我是孟氏后人,如何?”
李畋道:“这些人找你,的确是因为他们以为你是孟昶遗腹子,可他们真正要得到的是藏宝图,你拿不出来,或是无法说出所以然,就算假装成孟昶遗腹子,又怎能蒙混过关?”
李延志道:“那么我便告诉他们藏宝图不在我手中,藏在了大圣慈寺某处,你我带他们去找,途中再乘机呼救脱身,如何?”
李畋道:“这倒是目下最可行的法子,但是延志兄伤得这么重,走路都很困难,怕是……”
李延志道:“总比送命要好。无论如何,我们都得勉力一试。”
房门忽然被推开,张三大笑着走了进来,笑道:“你们当我傻子吗?我又不是不认得到大圣慈寺的路,只需要你交代出藏宝图地点即可,哪用得着你二人引路?”
李畋、李延志这才知道张三一直躲在外面偷听二人谈话,计既难成,对方亦已知李延志根本不是孟昶遗腹子,登时面如死灰。
张三道:“来人,把李畋抓起来。”
两名手下应声上前,捉住李畋手臂,拖到房中,强迫他跪下。
张三道:“我知道你在撒谎,你就是孟昶遗腹子,对不对?藏宝图在哪里?快些交出来。”
李延志苦着脸道:“你都听到了,我根本不是孟昶遗腹子,哪里来的藏宝图?”
张三便命道:“先将李畋拖出去杀了。”
李延志忙叫道:“等一下!”
张三道:“交出藏宝图,你和你朋友就能活命。不然我先杀李畋,再以残酷的法子对付你,不怕你不说。”
李延志道:“可我真的没有藏宝图。就算我骗你说藏在大圣慈寺某处,你去了那里,不还是找不到吗?”
张三脸色一沉,挥了挥手。两名手下便将李畋拖了出去,只听见他闷哼一声,便再无声息。
李延志惊道:“你们……你们当真杀了李畋?”
张三冷然道:“你想成为下一个吗?不过你既然知晓藏宝图的下落,可不会像李畋死得那么爽快。我要一刀一刀割下你的肉。”
李延志摇头道:“我伤得这么重,反正只剩下半条命了,随便你怎么做,我也没有藏宝图可以给你。只是连累了李畋,唉,我们这么多年的朋友,我竟害得他死于非命。”极是懊悔,竟流下眼泪来。
张三嘴角流露出一丝残酷的笑意,道:“那好,我这就送你去见他。”拔出刀来,朝李延志当头斩下。
李畋宅第偏院中,郭震和孙辟为蒙面男子所胁,倒真不敢轻举妄动,听到外面车马走远,这才赶出来查看。却见庭院内外的便服官差横七竖八倒了一地,好在都只是晕了过去,并没有出现真的尸体。
再去隔壁,李畋父母妻儿安然无恙,压根儿就不知道隔壁出了事。郭震不敢将事情告知,只含糊其辞过去。
孙辟道:“这白头翁余党还真是胆大包天,白天闹了一场,晚上还敢再来。”
郭震道:“你怎么知道一定是白头翁余党?”
孙辟道:“是了,也可能是王长寿那伙人。”
对白头翁余党而言,李延志已与他们结盟,藏宝图也落入了他们手中。对他们而言,李延志也许还有用处,但最要紧的是利用藏宝图找到宝藏,所以那黑衣男子才会在无法带走李延志的情况下选择杀人灭口。就这一层而言,他们也不会再冒巨大的风险返回李宅救人。
对王长寿一伙而言,因借助张舜卿之力,他们顺利追踪到了李延志,也就是他们眼中的李顺。但他们没有藏宝图,势必要着落在李延志身上,因而无论如何都要保住他性命。
而就现场反应来看,这些蒙面人悄无声息地放倒了官差,且不待命令便能分头行事,有观察望风的,有把守住门户的,有制服李畋的,训练有素,配合紧密,倒极像是军人作风。而王长寿及手下正是前禁军将士。
另有一点亦能佐证蒙面人身份。若是白头翁余党,他们不可能不认识郭震,郭震不但是他们首领葵因一再要对付的人物,且提供了关键证人及线索,这才导致轰动全城的白头翁案被侦破。也就是说,郭震是他们不共戴天的大仇人,他们既已完全控制局面,完全可以将他和李畋一并带走,或是当场杀死。而这些人既对郭震没有加害之意,甚至没有动他一根手指头,只出言微加恐吓,更像是王长寿一伙所为。
如此,便引出了新的问题,那便是李延志和李畋未来安危如何。
若李延志为白头翁余党救走,他们原是同盟,性命倒也无虞。李畋是保住李延志性命的大夫,又与对方相识多年,算是好朋友,应该不会有多大问题。但若是李延志落入王长寿手中,情况则大大不同。李延志若是交不出藏宝图,或是拒绝吐露有用信息,必会受到严刑拷问,以他目下伤势而言,怕是绝难挺过刑罚。而一旦李延志被拷问致死,李畋没有了价值,命亦不久矣。
孙辟听了郭震分析,道:“这么说起来,我倒希望刚才那伙人是白头翁余党了。”转念想到若是来者是白头翁余党,只怕郭震已横尸房中,忙道,“我们还是得赶紧去禀报张知府,让他设法派人营救李畋和李延志。就算我们不说,这些官差醒过来也会立即禀报的。”
郭震一时无奈,只得与孙辟朝成都府署赶来。
成都府署位于罗城西北正府街,“东挟戍兵二营,南有资军大库”,为张咏第一次镇蜀时修建,规模很大,包括厅、节堂、堂、楼、道院、使院、官厨、四署、公库、直室、客位、食厅,还有马厩、酒库、园果、疏流等,“得屋大小七百四十间,二营不在数”,张咏专门作有《益州重修公署记》叙其事。
最特别的是画厅,内中置有张咏搜罗的后蜀画师黄筌的画屏及壁画,四时花竹,兔雉鸟雀,无不栩栩如生。最奇的是南壁的六只白鹤,警露者、啄苔者、理毛者、整羽者、唳天者、翘足者,精彩体态,更愈于生。
张咏离蜀之后,成都虽又经王均之乱,且王均占据城池比李顺更久,但王均出于军人操守,约束部下严守军纪,即使兵败逃亡时,也未如同其他失败者一般焚毁破坏城市建筑,因而府署完好无缺。张咏第二次知蜀,总算得以住进亲自主建的府署。
来到府署,等候通报时,孙辟抚摸着大门前的石狮,感慨道:“当年经历李顺之乱后,成都完全不成样子,后蜀宫城和策勋府即原先的成都府署都被大蜀军放火烧毁。但这次王均兵变,叛军占据成都大半年,城市风貌倒没什么变化,也堪称奇迹了。”言语之中,对王均有颇多赞赏之意。
郭震却是不答。王均叛乱时,他与侄子郭放被迫滞留在南城外,数月无法入城,而等到王均败出成都后,他再进城,听到的却是堂兄郭仁渥为王均乱兵所杀的消息。
孙辟一时未能想到此节,以为郭震因与张咏争吵不久,却又不得不上门求助,有些不好意思,忙安慰道:“这不算求张知府帮忙,李畋是其心腹幕僚,他理该救人。”
忽见府署施然走出一人来,却是交子铺工匠林剑。他与郭震认识,一眼望见,便走过来打了声招呼。
郭震道:“你来这里做什么?”
林剑不无得意地道:“张知府派人叫我来的。”
原来自上次清算闹崩以后,林剑一怒之下离开了交子铺,无论总掌柜王昌懿如何相劝,也不肯再回来。但今日忽有官差来到林家,称新知府要见他。林剑不知出了什么事,忐忑不安地来到府署。不想新知府张咏和蔼可亲,虚心询问请教了许多交子事务,又劝说林剑要为大局着想,早些回去交子铺开工。
郭震问道:“那么你同意回交子铺了吗?”
林剑笑道:“当然同意了。张知府这样的大人物,苦口婆心地劝我,我能不同意吗?况且张知府还做东请我吃了晚饭。”又道:“我得早些回家收拾收拾,明日一早还得赶去交子铺呢。”
孙辟凝视着林剑轻快的步伐,咋舌道:“张知府还真是包罗万象,面面俱到呢。”
郭震“呀”了一声,道:“你这话倒是提醒我了。以李延志的真实身份而论,你觉得他地位如何?”
孙辟道:“那还用说吗?后蜀后主孟昶遗腹子,不说尊贵无比,那也是极受人尊敬爱戴的。不然为何当年李顺起事要有意冒充他的身份?”
郭震道:“后蜀亡国已近四十年,而今已是大宋的天下,就现实而论呢?”
孙辟道:“现实而论,李延志手中有藏宝图,得到它后,只要再寻到钥匙,转瞬便能富可敌国,要什么有什么。你想想看,李延志先是被人砍了一刀,再有两拨人为他打得你死我活,刚才更有一伙前军人冒死将他劫走,我实在想不到成都城中还有比他更受重视的人了。”
郭震道:“你能想到这些,张公应该也能想到,那么他为什么要将李延志留在李畋家中,而不是带来这里?”伸手指了一下戒备森严的府署。
孙辟道:“李畋是大夫,方便照顾啊。”
郭震摇头道:“这不是一个具有说服力的理由。”正好见到差役在招手示意,便道:“走,我们进去见张公。”
差役引着郭震、孙辟二人进来会客厅。张咏笑道:“刚送走林剑,你们二位就到了。嘉州那边还没有消息传来,等明天吧,明天邹容一定会派信使回来禀报。”
孙辟道:“我们来不是为了那件事。适才有人闯进李家,将李延志和李畋劫走了。”
张咏眉头一皱,道:“我不是派了官差守在那里吗?”
孙辟道:“是,可对方来的人数不少,又相当厉害,一下子就将官差全部放倒了。”
张咏问道:“竟有人如此胆大妄为!会是白头翁余党吗?”
孙辟道:“我本来也以为是他们,但郭震觉得是王长寿和他手下。如此,李延志、李畋可就性命堪忧了。”
张咏便问道:“郭老弟,你为何认为是王长寿带人下的手?”
郭震道:“我本来以为是王长寿和他手下人所为,也有充足的理由,但我现下改变主意了。”
张咏沉吟道:“如果白头翁余党所为,他们应该认得郭老弟,为何放过了你?”
郭震道:“因为来者不是白头翁余党,当然也不是王长寿一伙,而是张公你的手下。嗯,我猜应该是张公临时从军营调派的一队人马。”
张咏此次赴任成都,不仅身任最高行政长官,还兼有益州兵马钤辖的军职,可以任意调发成都驻军。
孙辟张大了嘴,惊骇无比,张咏倒是一点儿也不吃惊,笑道:“我听说郭老弟今晚也守在李家后,就猜到一定瞒不过你。”
孙辟讶然道:“当真是张知府指使人所为吗?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张咏道:“当然是为了验证郭震的推测是否正确,最好能一并诓骗出藏宝图下落。”
李延志已与白头翁余党结盟,昨日其党营救不成,不惜杀他灭口。而当时李延志昏迷未醒,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如果张咏派人冒充白头翁余党再度前去李宅营救,李延志一定以为是盟友派人前来。如此,即使他手中已经没有了藏宝图,张咏依然能从他口中得知他真实身份及来历,甚至可能套出白头翁余党及藏宝图的下落。
孙辟听说是张咏派人劫了李延志,这才放了心,道:“难怪官差们仅仅只是受伤晕了过去。”又问道:“李畋知道这件事吗?”
张咏笑道:“当然不知道。不然他戏演得不好,露了馅怎么办?”
郭震道:“那么张公这法子可奏效了?”
张咏道:“目下李延志仍昏迷未醒,李畋正想法弄醒他。”又道:“不过我实在料不到你们两个今晚会守在李家。是不是你们也想从李延志身上套取信息,好私下去寻找宝藏?”
郭震不愿意撒谎,也不愿意承认,便只以沉默应对。
忽有侍从进来,低声禀报了几句,张咏登时露出了惊奇之色,问道:“郭老弟,你推测错了,原来李延志根本就不是孟昶遗腹子。”
那张三一伙果真是张咏从军营调发的一队人马,按照张咏授意伪装成白头翁余党,将李延志从李宅中救出,安顿在北城一处私宅。张三虽自表身份,但他对李延志与白头翁余党双方关系一无所知,言谈之中必会露出破绽,是以等李延志清醒后不久便寻机退出房去,留下李畋与李延志单独相处。李畋不知这是张咏之计,只以为是白头翁余党所为,一定会向李延志追问清楚。而那间内室床榻后墙壁上凿有几个小洞,张三等人可以从隔壁偷听到房中谈话。
事情也正如张咏所预料那般发展,李畋一心要查明真相,追问不止。然李延志的回答却相当令人吃惊,他竟然否认自己是后蜀后主孟昶遗腹子。张三起初也以为是李延志在撒谎,然在李畋步步紧逼的追问下,他言语中丝毫没有露出破绽,且急得满头大汗,一心想让李畋相信他的话,显然不是做伪。后来得知利害关系后,为了保命,更是想出了假冒孟氏之子的主意。
一直偷听的张三见再难以进行下去,便直接进去,以夺取藏宝图歹人身份威胁李延志,假意命人杀了李畋,又扬刀要砍李延志。李延志竟始终不肯屈服,只闭目待死。张三这才相信对方真的不是孟昶遗腹子,忙派人赶来府署向张咏禀报,请他示下。
张咏大致说了经过,问道:“郭老弟,你怎么看?到底是李延志在说谎,还是他真的不是孟昶之子?”
郭震道:“我人不在现场,观察不到细节,只从张公手下转述情形来看,李延志讲的应该是真话。”
郭震最初起疑,是因为李延志昏迷前再三叮嘱李畋不要报官,除非有见不得光的事,不然为何宁可被人追杀,也不愿报官?官府介入虽会惹上麻烦,至少能保住性命。但现下李延志给出了完美解释,他被张舜卿、王长寿一伙追赶时,听到弓手称王长寿一伙是自己人。他不明究竟,又中了一刀,恐慌之下,当然会选择不相信官府。
张咏也道:“不错,李延志言语前后没有任何矛盾之处。尤其他听李畋陈述了利害后,想冒充孟昶遗腹子以保住性命,愈发能证明此点。”顿了顿,又道:“但我还有一个问题,为何李延志昏迷前,要让李畋去找郭老弟?据我所知,他因为贩卖药材,跟李畋算是朋友,但跟你郭老弟应该没什么交往。”
郭震道:“的确没什么交往,我不知道李延志为什么一定要找我。目下他人已在张公手中,张公何不直接问他?”
张咏笑道:“说的是。来人,去将李畋和李延志带来府署。”
郭震见李畋已然无事,本待辞去,张咏却不肯放他走,笑道:“难道郭老弟不想知道李延志指名找你的原因吗?你和孙辟就暂时留在府署,明日还会有杨柳青等人的消息,何必跑来跑去。”
郭震无奈,只得与孙辟留下来。
等了两刻功夫,侍从先引李畋进来。李畋已在途中知道究竟,又见郭震、孙辟在场,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张咏笑道:“抱歉,事先没有知会,让你受惊了。”又问道:“你认为李延志说的是真话吗?”
李畋道:“是真话。当时那种局面,只有承认是孟昶遗腹子才能活命,李延志却宁可死。藏宝图再有用,又怎能抵得过性命呢?”
张咏便带着郭震等人来到客馆,李延志被临时安置在这里。他受惊不小,人倒还清醒着。
李畋道:“延志兄,这位就是新任成都知府张咏张公。”
李延志“啊”了一声,还欲起身,张咏忙道:“你身上有伤,不必多礼。”又道:“你应该已经知道了,今晚之事,完全是出于我的计策,目的在于证实你的真实身份,并找出藏宝图下落,想不到结果却大出意料。”
李延志道:“实在抱歉,如果我有藏宝图,一定会拿出来救李畋兄性命,可是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张咏道:“我相信你。但我还有一个问题……”转头指着郭震问道:“你昏迷前,为什么指名要找他?”
李延志一呆,问道:“我有吗?”李畋道:“你不记得吗?你当时在我家里,让我不要报官,又让我去找郭震。”
李延志想了想,道:“啊,我想起来了。那晚我先在夜市遇到郭震,看到他身上有血,只是我自己也被那伙歹人追赶,来不及多问。后来李畋兄救了我,我便又想到了郭震,他是你的好朋友嘛,担心他有事,所以催你去找他。”
郭震从未提及被李顺用刑一事,张咏尚不知道,转头问道:“郭老弟那晚也受了伤?”
郭震不及回答,李畋已然答道:“胸口被人划了一刀,伤得不轻。”
张咏忙过来掀开郭震衣衫,果见其胸口缠着纱布,问道:“是李顺那伙人伤了你?”郭震道:“一点小伤,不算什么。”
张咏沉吟半晌,道:“已经是半夜了,大伙儿先去歇息吧。李畋,你陪郭震、孙辟二人住在客馆,没有我的命令,不准离开。”
李畋道:“是。”送走张咏,安顿好李延志,这才进来客房,问道:“你们又做了什么事?张公为何要将你二人软禁在府署中?”
孙辟道:“张知府担心我们私下去寻找宝藏,与他争锋。”大致说了昨日争论。
郭震道:“你已是张公心腹幕僚,不必再参与我们的事,也不必为难,只听张公之命行事便好。”
孙辟也道:“我们是真心拿你当朋友,不会让你两面难做的。”
李畋急道:“放屁!我是张公幕僚没错,可我首先是一个蜀人,我当然也希望能将那批宝藏,而不是运去朝廷做什么军费。”又问道:“你们想怎么做?”
郭震道:“你私下帮助我们,可能会因此而触怒张公,断送了前程。”
李畋摇头道:“杨柳青尚且能冒着性命为民寻宝,难道我还不如一名女子有见识吗?”
郭震见好友意志坚决,只好道:“既然前人做了周密安排,要得到宝藏,藏宝图和钥匙必然缺一不可。之前我和孙辟到你家里守着,原是打算从李延志口中套话,也许能追查到藏宝图下落,可他既然不是孟昶遗腹子,藏宝图也无从着落在他身上。”
李畋道:“适才我不知真相,被关在那处宅子时,曾想过白头翁余党也许手中已有藏宝图。宝藏虽经后蜀后主之手,其实是唐代西川节度使韦皋所留,而后来韦皋莫名暴死,不及安排后事。当时南诏与韦皋关系紧密,韦皋能在西川甚至朝中呼风唤雨,与南诏的支持不无干系。”
郭震道:“你是说,白头翁一党本是南诏王族,或许因为这一层的关系,很早就已经得到了藏宝图?”
李畋点头道:“但到了后世,宝藏又经后蜀后主孟昶之手,所以单凭原先的藏宝图,已经难以取得宝藏,他们非得找到孟昶遗腹子,来解决其中的疑问。”
也只有这样,才能解释白头翁余党最初是想从李宅劫走李延志,只是计划难成,便转而选择杀其灭口。
郭震道:“不错,李畋这个想法大妙,完全解释得通,那么我们就先假定最先的藏宝图落在白头翁余党手中,另一幅仍然下落不明,应该是在真正的孟昶遗腹子手中。”
孙辟道:“就算白头翁余党和孟昶遗腹子手中的藏宝图都能用,不是还需要钥匙吗?”
郭震道:“可杨柳青和王长寿两方人马寻找钥匙已经很久了,他们苦苦寻觅,这么多年都没有找到,我们一时能上哪里去找?”
孙辟道:“未必。杨柳青也没有得到藏宝图,不一样还是推测出乐山大佛最可能是藏宝之处吗?她算得上聪明,可最终凭的还是任介那书呆子的学识。我们几个脑袋加在一起,只要用心想,肯定能想到。”
李畋道:“不错,我们几个聚集起来,好好计议,不怕想不到。”
孙辟道:“任介还在我家,不如这就赶去我家,顺路叫上昌懿。”
李畋道:“张公命你二人留在府署,你们擅自离开,等于逃走。他一定会派人去追,或者暗中监视,如此便不能任意行事。”
郭震道:“你有什么办法?”李畋道:“去景倩家里。你们两个先去,我去通知昌懿和任介。”
三人大模大样出来,门口差役见有李畋,也没有阻拦。出了府署,三人便即刻分手,李畋往东,郭震和孙辟往北,往武担山景宅而去。
景倩已经歇下,听说师兄深夜到访,料想出了大事,忙迎了出来。
郭震歉然道:“抱歉打扰了师妹休息,不过我们也是迫不得已。”进堂坐下,大致说了经过。
景倩笑道:“众位师兄能再聚景楼,师妹求之不得呢。”忙命仆人去烧水沏茶,准备点心。
第一遍鸡鸣时,李畋、王昌懿、任介三人终于到了。孙辟笑道:“想不到我们玉垒七子还有不是因为吃喝而聚在一起的时候。”
众人听他说得有趣,忍不住笑了。景倩叹道:“要是杜龄师兄还在就好了,那么就是真正的玉垒七子再聚了。”
郭震不忍见到师妹伤感,便实话告道:“杜龄还活着,芳华也还活着,他二人已携手归隐山林。”
众人听完经过,大感欣慰。王昌懿笑道:“这可真是个好消息,实在太好了。我也恨不得要归隐山林呢。”
景倩掩嘴笑道:“王师兄家大业大,是最不可能归隐山林的一个了。”
王昌懿笑道:“这可难说。哪日我王家破产,我两手空空,不归隐山林还能做什么?”
任介忙道:“哎,我们将来一起归隐山林,重新回去玉垒山,比邻而居,做真正的玉垒七子如何?”
孙辟正好坐在他旁边,忙应道:“好啊。”
李畋问道:“杜龄和芳华会不会已经回去了玉垒山?”
任介道:“你想知道的话,为什么不自己回去看?”
众人戏闹一番,这才归入正题。郭震原原本本说了经过,任介一直被妻子瞒在鼓里,当属座中最震惊的人。
郭震道:“召集大家来是孙辟和李畋的主意,他二人觉得任介既能为青娘想到乐山大佛是藏宝地,我们六个加在一起,集思广益,肯定能想出钥匙藏在哪里。”
任介见旁人都望着自己,不免莫名其妙,道:“你们都看我干嘛?之前我又不知道柳青是为了寻找宝藏才问东问西。”
景倩笑道:“其他几位师兄的意思是,钥匙是先人所留,必定跟古迹有关,而青娘一定早就这些问过任师兄了,所以我们不必再费力去想,只需要任师兄将青娘问过的成都古迹再复述一遍就好。”
任介道:“原来是这样,还说什么集思广益,原来只是要用我和柳青的脑袋。”嘀咕几句,仍将杨柳青问过的地方全部说了。
孙辟道:“合江亭、散花楼、大圣慈寺、锦官城、武侯祠,甚至司马古琴台,这些都是常人能想到的,杨柳青能想到,王长寿也能想到,肯定都找过无数遍了。”
李畋道:“真正跟后蜀后主或是唐代韦皋有关的,也只有合江亭了。”
然合江亭是两江交汇之处,随时有被江水冲垮的危险,绝不可能是钥匙藏处。
景倩道:“根据知情者的说法,唐代韦皋藏宝后应该再没有人动过,即使后蜀后主发现了宝藏,也没有人派人搬运,因而宝藏一定还在最先的地方。韦皋遗迹荡然无存,所留宏伟建筑唯有乐山大佛,所以青娘想到那里最有可能是藏宝处。但藏宝图和钥匙就不同了,它们相对细小,容易收藏。既然藏宝图和钥匙最终是经后蜀后主之手流传,会不会钥匙就收藏在王宫中?当时宫城尚且完好无损,后主将藏宝图交给了怀孕宫人,钥匙则就地藏在了王宫某处。”
郭震道:“李顺入城为主时,已从老宫人口中得知藏宝图和钥匙一事。他不便张扬手中没有藏宝图一事,但一定在王宫大肆搜索,试图找到钥匙,但却一无所获。不过王宫甚大,钥匙又是细小之物,只要稍微藏得隐秘些,便难以寻到。”
孙辟道:“王宫已经被李顺放火焚毁,就算钥匙还在那里,早已被掩埋在残垣断壁中,如何还能找到?”又推了一下身边发呆的任介,催道:“书呆子,你读书最多,可有别的想法?”
任介道:“我有一点觉得奇怪,那后蜀后主是不是有点笨啊,当时宋军濒临城下,他既知危在旦夕,为什么要将藏宝图交给怀孕宫人,而将钥匙藏在王宫或是别的地方呢?为什么不将钥匙一并交给宫人带走呢?”
王昌懿沉吟道:“或许这只是预防措施,怕万一有变,便能防止两样东西同时落入奸人之手。我有商道同行有时就会这么做,派一个人去送箱子,但箱子钥匙却不在那个人身上,而是另外再派人专送钥匙。”
任介道:“那后主可以将藏宝图交给怀孕宫人,再将钥匙交给另一名心腹,等他儿子长大,心腹再去送还钥匙不就好了吗?他明知道王宫即将易主,怎么还会将钥匙藏在宫中?”
王昌懿道:“任介说的对,后主不是傻子,一定不会将钥匙藏在王宫中。换作我,也一定会将藏宝图交给宫人,将钥匙交给另一名心腹带走,日后再合二为一。”
郭震摇头道:“未必会如此。当日李顺在王宫举办宴会,一名年纪极老的宫人明确告知钥匙藏在某处,而不是在某人手中,这是杨柳青亲眼所见的事实。那老宫人认定李顺是后蜀后主孟昶遗腹子,一再下拜,热泪盈眶,绝不会谎言欺骗。”
王昌懿道:“即便如此,钥匙也一定不会在王宫中。江山易主,王宫成了禁地,将来后主后人想要取回钥匙,岂不是难度太大了吗?”
任介道:“那我就想不明白了。假如我是后主,我知道自己即将做俘虏,我将藏宝图给了宫人,出于安全考虑又将钥匙交给心腹,但却不是让心腹收藏,而是让他出宫将钥匙藏到某处,这得有多不合情理呀。”
郭震道:“呀,任介,你还真是聪明,只有你想到了。你说得对,当时后主应该将钥匙交给宫人或是心腹带出王宫,他之所以没有这么做,一定是钥匙不在他手中。”
李畋奇道:“宝藏虽是唐代韦皋所留,却是后蜀后主所传,后主手中怎么可能没有钥匙?”
郭震道:“小倩说宝藏还在韦皋所藏原地,也许钥匙也在原来的地方呢?”
他当众一直客气地称呼景倩为“师妹”,忽随口冒出一句“小倩”,登时引来众人惊诧的目光。他自己恍然未觉,续道:“也许韦皋藏好宝藏后,又将钥匙藏在稳妥之处,这才绘制了藏宝地图。后来后主得到藏宝图,因为后蜀府库本身充裕富足无比,后主又认为宝藏属于意外之财,所以并没有去取钥匙,只留下了地图。”
任介道:“呀,这套解释听起来合情合理多了。”
如果这样的话,只有后蜀后主孟昶遗腹子才会知道钥匙所在,他手中又握有藏宝图,只需取到钥匙,便能打开宝藏大门。白头翁余党或许有另一幅藏宝图,但却不知钥匙所在,所以才必须得找到孟昶遗腹子。但从他们宁可杀掉李延志灭口也不愿意他落入他人之手来看,钥匙亦并非不可寻到。
孙辟道:“还是那个理,任介能帮杨柳青想到乐山大佛是韦皋藏宝所在,合我们六人之力,一定能猜到钥匙所在。”
既然钥匙还在原处,那么那处地方一定跟韦皋有关。可韦皋执掌西川距今已有两百年,残存建筑寥寥无几,且成都所有相关古迹都有人反复寻过,应该不会有所遗漏,既然没有收获,钥匙肯定不在这些地方了。
景倩道:“会不会钥藏书网匙就藏在乐山大佛身上?所以青娘才会带上喻雯赶去凌云山。”
孙辟道:“这倒是极有可能。钥匙果真在大佛身上的话,喻雯一定能找到。”
李畋道:“可张公已派心腹侍从邹容率人赶去凌云山,喻雯果真找到钥匙的话,一定也落入了邹容之手。”
王昌懿道:“我倒觉得钥匙未必就在凌云山。凌云山既是藏宝之地,又是钥匙藏处,那里游人如织,香客如云,若有人侥幸得到钥匙,岂不是直接便可以打开宝藏大门?民间俗谚还说不要将所有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韦皋号称‘西川王’,为人精明谨慎,岂能将钥匙和宝藏放在同一个地方?”
孙辟道:“昌懿说得倒也有理,但是除了乐山大佛、合江亭、解玉溪之外,我们再也想不出别的韦皋遗迹了。”
郭震道:“一定还有什么地方,是我们没有想到的。也许那处地方,跟韦皋并没有直接关系,容易为人忽视……”
李畋道:“我想到了,一定是那里!”一时得意非凡,仰天大笑起来。
第九章 此时凝睇
等到堂内彻底安静下来的时候,心中忽然涌起一股奇异的感觉。他想起了很多,而蜂拥而至的回忆如此繁杂,又令他的脑子一片混沌模糊。他甚至觉得记忆远不如想象中那么确定,而是始终处于遗忘和被遗忘的持续斗争中。许多被遗忘的,许多想要被遗忘的,掩盖了一切。
雨过新声出苑墙,烟轻馀韵度回塘。
短亭疏柳临官道,平野西风更夕阳。
八斗陈思饶赋咏,二毛潘岳易悲凉。
感时偏动骚人思,不问天涯与帝乡。
——李宗谔《馆中新蝉》
李畋自称想到了宝藏钥匙所在,不待说出,先得意地大笑起来。旁人莫名其妙,也不相信他一下子就猜出了钥匙藏处。李畋笑得够了,这才道:“怎么,你们不相信吗?”
孙辟道:“卖什么关子,快说。”
李畋道:“就是大圣慈寺最大的名胜,第五重殿中那尊二丈五尺高的铜像,传说中蜀地命脉所在。”
郭震道:“啊,我记得李畋说过,你们李氏家谱中曾记载那尊佛像并非秦时蜀地郡守李冰铸造,而是唐代韦皋所铸普贤像,故意以铭文冒李冰之名。”
李畋道:“正是。”
传闻大圣慈寺第五重殿佛像是海眼所在,由李冰亲自铸像镇守,一旦移动,海水涌入,成都将会陆沉。是以蜀地最困顿之时,众多佛像被民众拉倒铸成铜钱缴税,唯独那尊佛像无人敢动。
众人这才恍然大悟。孙辟道:“怪不得会有这么离奇的海眼传说,原来是韦皋为了保护佛像及佛像里面的钥匙有意散布的谣言。”
王昌懿连声道:“高明,太高明了。”
既已知钥匙所在,便议及要如何瞒天过海、不动声色地取出钥匙。想那佛像被成千上万香客瞻仰供奉了两百年,钥匙一定不会在显眼之处。万一藏在佛身或佛座下,要想在不惊动外人的情况下取出来,可就难如登天了。
孙辟道:“目下张公已经盯上我们,或许会派人暗中监视,我们不能轻举妄动。不如等喻雯回来,先请她去看佛像构造。她是行家,应该比我们更容易看出门道。”
众人一时也想不出别的办法,只好暂且同意。
景倩道:“既然朝廷不会将那笔财富用于蜀地,张公一定会阻止师兄们寻宝,或是干脆强取豪夺,等我们寻到钥匙后以武力夺取。到时不如由我陪喻雯前去大圣慈寺。我们都是女子,又未参与其事,张公不会留意我们。”
众人也觉得这主意好,李畋道:“那就有劳师妹了。”
郭震忽道:“李延志相貌确实与孟昶画像有几分相似,如果说这是巧合,那么他每年来成都后都住大圣慈寺中,也是巧合吗?”
李畋一愣,答道:“李延志是药商,药材市集就在大圣慈寺,他住在那里,没有什么奇怪的呀。”虽然为李延志辩解,但话一出口,自己也觉得难以置信。
李延志有着与孟昶、李顺相似的容貌,如果说张舜卿、王长寿只是误将他当作了李顺而追踪他,那么洞悉更多秘密,甚至极可能以握有藏宝图的白头翁余党为何也坚定不移认为他是孟昶遗腹子呢?
本来郭震、张咏都确认李延志便是后蜀后主孟昶遗腹子,却因为张咏今晚的试探之计而将之前的推测全部推翻。如果李延志是在做戏呢?他当然不会拿自己的性命冒险,但如果他早从张三等人言谈举止中看出了破绽,抑或知道对方对藏宝图势在必得,绝不会杀他呢?
假设郭震之前的推测是正确的,李延志的确是后蜀后主孟昶遗腹子,他有藏宝图在手,又知道钥匙在大圣慈寺海眼处,只是不知具体位置。而那尊佛像太过巨大,又位于正殿之中,他不可能采取过大的动作,只能年复一年地去那里打探察看,希望能找出门道。
当然也有可能这一切只是巧合,李延志并非孟昶遗腹子,他只是凑巧有着跟孟氏相似的容貌,凑巧姓李,又凑巧住在钥匙所藏的佛寺中。
李畋叹道:“听郭震这么一分析,我又开始怀疑李延志了。”
王昌懿道:“不错,一处巧合还算是巧合,两处巧合则必有蹊跷,三处巧合则必事出有因了。李延志一定是孟昶遗腹子,只是今晚他戏演得太好,将你们所有人都瞒了过去,连张知府那等人物都着了他的道儿。我倒觉得我们可以利用这一点,与李延志合作。”
郭震道:“怎么个合作法?”
王昌懿道:“李延志手中只有藏宝图,他虽知道钥匙所在,却无法取出来。我们可以设法取到钥匙,再利用他手中的藏宝图,一起寻宝,顶多找到宝藏后分他一些。”
孙辟笑道:“昌懿还真是做买卖做惯了。不过这也是个法子,谁叫李延志手中有藏宝图呢。”
郭震道:“但李延志未必肯答应。今晚他顶住了极大的压力,也没有承认自己的真实身份,更一再否认藏宝图一事,足见他不愿意外人染指这笔财富。他怎么肯突然同意跟我们合作呢?”
王昌懿道:“李延志目下受了伤,该知道以他个人之力,绝难取到钥匙,合作才是上策。况且我们拿到宝藏又不是为了自己,他应该能理解。”
李畋也道:“我认为李延志会同意,只要同意分给他一笔钱,替他瞒住身份,他从此远走高飞,快快乐乐做他的富足翁。”
郭震道:“也好,不妨试上一试。”
孙辟道:“但李延志目下人在府署客馆中,你我不是刚刚从那里溜出来吗?”
郭震道:“我们再回去。张公命我们三个住在客馆,我们也得遵命才行,正好还可以探听凌云山方面的消息。”
计议已定,外面天光已蒙蒙发亮,郭震、孙辟、李畋三人忙重新回来客馆,回客房躺下,小憩了一会儿,等到旭日升起时,便一道进来探访李延志。
郭震也不绕圈子,直截了当地说了仍然认为李延志是后蜀后主孟昶骨肉。
李延志一呆,问道:“郭兄为何如此固执己见?”郭震道:“因为你姓李,因为你与后主孟昶容貌相似,因为你住在大圣慈寺。”
李延志苦笑道:“我以为我昨晚已经解释得够清楚了。”
李畋道:“延志兄,我们已经猜到海眼的事了。你住在大圣慈寺中,是为了寻找佛像中的钥匙,对不对?”
李延志骇然呆住,吃惊地瞪着李畋,张大了嘴,却说不出话来。
孙辟道:“在我看来,这就是承认的表情了。喂,你别怕,我们不会张扬出去的,我们可以帮你取到钥匙,但你要交出藏宝图。找到宝藏后,会分你一份,其余的要用在蜀地蜀民身上。”
李延志怔了好大一会儿,才道:“你们这些人全疯了,非要说我是孟昶遗腹子,还说我有什么藏宝图。李畋兄,我受伤后你为我换过衣衫,可有发现我身上有图?我的行囊就在大圣慈寺僧房中,你们随意搜,只要有你们说的藏宝图,我给你们所有人磕头当儿子。”
李畋不免又狐疑起来,转头去看郭震。郭震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处置,场面甚是难堪。
张咏忽大踏步进来,问道:“你们三个一大早又跑来这里,是不是仍然认为李延志就是孟昶遗腹子?”
郭震等人面面相觑,既不愿意承认,也不能否认。
李延志忙叫道:“张知府明鉴,郭震他们三个一大早就跑来这里,非逼我交出什么藏宝图,吵得人不能睡觉。实在冤屈死了,我哪里有藏宝图。”
张咏笑道:“你可知道郭震三人昨晚本已离开府署,但后来又重新回来客馆,不是为了听从我的命令,而是因为你,因为你才回来。所以我能够肯定,他们一定发现了新的线索,能够证明你就是真的孟昶遗腹子。”
李延志道:“难道张知府也这样认为吗?”
张咏笑道:“当然,我相信他们三个的判断不会错。你应该知道,你无论如何是拿不到宝藏了,脱身也是极难。我可以先行将你下狱关押,再不惜人力物力,派手下到广州调查你祖宗三代,亲人朋友,街坊邻居,直到查清楚你真实身世为止。你觉得到那个时候,你还能抵赖吗?”
李延志本是一副极委屈的样子,听了张咏这番话,这才开始神情闪烁,流露出惊慌之色。
张咏顿了顿,又道:“我可以给你另外一个选择,如果你肯说实话,交出藏宝图,那么你还是李延志,李顺才是孟昶遗腹子,而且早已经死了。”
如此便是暗示李延志如果交代真相,便能就此脱身,继续以李延志的身份生活。
张咏道:“虽然得不到宝藏,但人生幸事,无非‘平安’二字。从此你心中再无牵挂,身份也好,财富也好,全都抛开一边,过起平凡人的平静生活,难道不好吗?”
李延志极受震动,垂头沉思半晌,昂然道:“张知府说的极有道理,但我确实不是你们所认为的孟昶遗腹子。不过我有个朋友,他似乎符合张知府的描述。”
张咏道:“噢,你朋友是谁?”
李延志道:“他姓李,相貌跟后蜀后主孟昶画像有几分相似,自广州来,一直住在大圣慈寺中。”分明是假朋友代他自己,如此没有直接承认身份,日后还有回旋的余地。
张咏道:“好,就说说你这位李姓朋友的事。”
他最好奇昨晚试探之计未能奏效一事,先问道:“你那位朋友昨晚宁可舍弃性命也不肯承认身份,是不是早已看出破绽?破绽在哪里?”
李延志道:“我那位朋友本不知究竟,听到那黑衣人张三自称是他的朋友手下时,愈发困惑,但有意没有当场揭破。后来李畋兄称张三那些人是白头翁余党,我那位朋友便知道一定有伪。”伸手指了指郭震,道:“我听说当年破获白头翁一案,郭震功劳不小。那些人如果是白头翁余党,一定会杀了郭震。”
张咏道:“他们既然对郭震熟视无睹,便一定不是白头翁余党。嗯,这的确是一处大的破绽,因为我事先没有料到郭震人会在那里。”又问道:“那你为什么不认为张三是张舜卿、王长寿手下,他们不是正对你穷追不舍吗?而且之前你一直昏迷,并不知道张舜卿已被白头翁余党杀死了呀。”
李延志道:“那位朋友是不知道张舜卿人已经死了,但他见过张舜卿及同党两次,他们都是普通百姓打扮,随身没有长兵刃,短兵刃也都是藏在身上,这是因为朝廷禁止公然携带大尺寸的兵器。而将我那位朋友从李宅中救走的张三一伙人,随身都佩有长刀,且是军用武器。我那位朋友走南闯北多了,仅从广州到成都,一路要过上百处关卡,别的不说,兵器总还是识得的。而且张舜卿那伙人,也不会自称是我朋友的朋友。”
张咏道:“呀,我再三叮嘱,原来张三还是坏了事。”
李延志道:“他们是军人,习惯以武装为第一要务,怎么会放弃自己称手的兵刃呢?实在怪不得他们。”
张咏道:“所以你那时就知道张三是官府的人?”
李延志点了点头,道:“既然官府已经知道此事,我那朋友想来想去,想不出还有谁会插手,只能算在官府头上了。既然张三是官府的人,那么杀死李畋、又举刀杀我,一定是在做戏了。”
张咏自认才智无双,精心安排的计谋徒劳无功,还差点被李延志骗了过去,不免深以为戒,又问道:“你既是后蜀后主孟昶后人,手中一定握有藏宝图了。”
李延志道:“李姓朋友身上确实有一张藏宝图,但一直没有取到钥匙,所以也没有得到宝藏。这次他来到成都后,被那疯子张舜卿盯上,一路追赶不已。他见到张舜卿手上拿着后主画像,料想对方是为了寻找后主后裔,以期得到藏宝图。为了稳妥起见,李姓朋友想将藏宝图先藏起来,免得为对方捉住后将图搜去。他本来是打算藏在大圣慈寺中,但一入寺就被张舜卿及其同伙发现,于是急步逃了出来。正好看到郭震和一位小娘子在夜市衣摊上买衣服,因为事情紧急,他不及多想,便有意过去撞了郭震,顺手将图藏在了他身上。后来发生的事情,各位已经都知道了,无须我赘言。”
郭震“啊”了一声,几乎难以相信自己的耳朵,道:“你……你将藏宝图放在我身上?”
李延志纠正道:“是我那朋友放的,不是我。”
众人这才知道李延志为何昏迷前要求李畋去找郭震,原来是想尽快找回藏宝图。
孙辟问道:“藏宝图呢?”
郭震道:“我不知道。我回家后就脱了衣衫……坏了,坏了。”忙欲回家寻找藏宝图。
张咏道:“李畋,你先别走,我有话对你说。”
郭震也不及等待好友,便与孙辟先行赶回郭宅,径直奔入房间,里里外外找了一遍,不但不见藏宝图踪影,连先后换下的衣衫也不见了,便去寻到堂嫂杨茕,问道:“前晚我回家,脱下的衣衫本放在房中,可后来不见了,是嫂嫂命下人拿去浆洗了吗?”
杨茕一怔,想了想才道:“叔叔最先脱下的那件新衣衫,是我拿出去交给下人了,已经洗过了,还晾在外面呢。”
郭震道:“当时李畋找我,我一时不及换衣,穿着那件带血的外袍出去了,噢,就是嫂嫂为我缝制的那件。后来我又回来换了一次衣衫,换下的那件袍子呢?”
杨茕道:“那我可不知道,应该是下人收拾房间时收走浆洗了吧。”
孙辟问道:“嫂夫人拿走那件新衣衫时,可有发现什么?”
杨茕道:“那是一件新衣衫,除了内里染了点血,没有其他啊。”又问道:“叔叔是不是在找什么东西?”
郭震不及回答,忙来到后院,却见血袍尚躺在井边木盆中,新衣衫则晾在一旁竹竿上。忙先去翻血袍,里面什么都没有。再去查看新衣衫,才发现里兜塞有一片帛布,展开一看,虽依稀有山川地形模样,然墨迹沾水后四下沁开,已全然看不出原貌了。
杨茕跟过来问道:“叔叔找的就是这个吗?呀,实在抱歉,是我看到衣衫丢在地上,便自作主张拿出去交给了下人,竟没有翻看里面。我可是坏了叔叔大事?”
郭震忙道:“不要紧。嫂嫂事先又不知道,只是完全出于一片好心。”
一时也无法可想,只得带了帛片进屋,与孙辟一道细细研究,想找到办法尝试恢复地图原貌。
李畋进来告道:“张公让我转告你,他已经请了景倩到府署做客。”
郭震一愣,问道:“张公找小倩做什么?”
孙辟道:“这还用说吗,张公是要用景倩做人质,即便你找到了藏宝图和钥匙,也得乖乖送回府署去。”
郭震道:“我不信张公会这么做。”
李畋正色道:“不要以为张公称你是忘年交,你便很了解他的心思,他是一个将朝廷利益放在首要地位的人,为了得到宝藏,他可以使出任何手段。”
孙辟道:“张公素来以‘宽而见畏,严而见爱’著称,其狠辣一面也是蛮可怕的,你忘了‘倚门之望、结发之情’那件案子了吗?”
张咏上次主蜀时,有个百姓因私宰耕牛畏罪而入伙李顺大蜀军。李顺败亡后,张咏令人告知百姓,许他自首即行释放。百姓不愿听从,逃入山中躲了起来。差役便逮捕其母拘禁,催他自首,百姓不肯出来。十天之后,官差释放其母,改拘其妻,百姓一晚即出。张咏很是恼火,判道:“禁母十夜,留妻一宿,倚门之望何疏?结发之情何厚?旧为贼党,因之逃亡。许其首身,犹尚顾望。斩!”此案一断,被胁从加入大蜀军的百姓纷纷出来自首,均获释回乡复业。
郭震无奈,只得带了帛片,与李畋往府署而来,孙辟自去寻找任介和王昌懿,商议钥匙一事。
张咏正在会客厅与景倩闲话,见侍从引进来,笑道:“正说郭老弟呢,你人就到了。”
郭震点点头,道:“这就是李延志放在我身上的藏宝图,我家下人已经浆洗过,全然看不出原貌了。”
张咏拿起帛片,细细看了一番,半句不提地图一事,只赞道:“这还真是块上好蜀锦。倩娘,你看呢?”
景倩道:“这是挑纹织锦,这种针法只有唐代才有,失传已经很久了。”
张咏道:“这么说,这藏宝图是韦皋传下来的了。”
李畋道:“可地图已经被水浸泡得一塌糊涂,什么都看不清楚了。”
张咏笑道:“无妨,不是还有李延志吗?他自小研习这张藏宝图,一定早将所有细节了然于心。现下郭老弟要告诉我,钥匙在哪里?”
郭震道:“张公为何要问我,而不是直接去问李延志?”
张咏道:“李延志说他不知道钥匙藏处,他若是知道,早就跟藏宝图合二为一,去取宝藏了。但他说郭老弟你知道。”
郭震一时沉吟不答,钥匙藏处是最后的筹码,他当然不愿意就此说出。
张咏道:“我知道你们几个寻宝也不是为了自己,这样,一旦寻到宝藏,我留下一半,用于兴建蜀地水利,赈济贫苦百姓,帮助他们自立,甚至我还可以拨一部分给十六家商铺,作为扩大交子发行的资助,如何?”
郭震料想张咏对宝藏势在必得,凭己方之力绝难与他对抗,只得点头道:“好,一言为定。”
张咏听说钥匙极可能藏在传说中的海眼后,恍然大悟,道:“韦皋果真高明,难怪李延志一直取不到钥匙,空有藏宝图。嗯,钥匙在佛像中,的确是个大难题,总不能为了一把钥匙就将佛像毁坏推倒。”
景倩道:“那处佛像是传说中的成都命脉所在,不仅是一座佛像,还是蜀地的象征。”
张咏道:“所以你们才一直没有行动,是在等喻雯回来吗?”
郭震道:“张公料事如神,什么都瞒不过您老人家。”
张咏连连摇头道:“未必,未必,我差点让李延志给骗过去了。”又引郭震等人来到客馆,特意屏退外人,关好门窗,这才告知李延志藏宝图已毁一事。
李延志看了那帛片一眼,轻笑一声,道:“这不是我朋友放在郭震身上的藏宝图。”
张咏道:“不是吗?这明明是上好的唐锦啊。”
李延志道:“是不是唐锦我不知道,这块锦可比我朋友那张藏宝图织得细密多了,颜色也更鲜艳些。”
张咏道:“有人暗中掉了包?”转头去看郭震。
郭震惊然道:“不是我,我从衣衫中取出来的就是这块帛片。”
张咏摇头道:“我从来就没有怀疑过郭老弟。怎么,你现下还想不到吗?”
郭震很是不解,问道:“想到什么?”
张咏道:“你堂嫂杨茕,她也是白头翁一党。”
郭震脸色骤变,失声道:“什么?这怎么可能?”
张咏道:“这是唯一的可能,而且能解释清楚所有的事情。郭老弟不是不明白为什么你当年刚回成都,便遭白头翁刺客行刺吗?如果杨茕就是白头翁一党,那么这件事就顺理成章了。她是你自幼订婚的妻子,你却断然将她抛弃。郭杨两家为了门面,让杨茕改嫁给你堂兄郭仁渥,做了你的嫂嫂。但她心中一定恨你入骨,多年来都没有忘记,一心要报复你的背信弃义。”
当年李顺起事,郭震因为事先有所预料,且曾伏阙上书而声名大噪,成为李顺、王继恩争相上门延请的人物,一定给杨茕造成了极大刺激,不免记起旧恨来。她料想成都饱受战乱之苦,郭震惦记亲人朋友,迟早会回来家乡,而他又是宋军主帅王继恩倾力寻找的重要人物,于是派人预先混入军营做了伙夫,等到王继恩宴请郭震的那一天,以毒刀行刺。事情未成,又因张咏到任,白头翁案风声愈紧,只得就此作罢。
且不说杨家老宅距离白头翁巢穴极近、杨茕与玉局观观主葵因熟识等种种巧合之处,单说藏宝图一事。李延志为逃避追踪,巧妙将藏宝图放进了郭震衣兜,郭震浑然不觉,回家后即脱掉衣衫。杨茕是郭震之后第二个经手衣衫之人,也是最有可能拿走藏宝图的人,而之后发生的一切愈发证明了此点。
次日,白头翁余党即寻到李畋家中,意图带走李延志,然因张舜卿等人极力阻拦,目的难以到达,遂又决意杀死李延志灭口。白头翁余党既已知李延志是核心人物,极其重要,却仍不惜杀他灭口,免得落入旁人手中,表明他们手中已有藏宝图,虽则需要李延志解惑,但已不是关键。
原先李畋等人推测白头翁余党手中的藏宝图传自南诏,不同于李延志手中的地图,而目下来看,两图本是一图,李延志将藏宝图悄悄放到郭震身上,又为杨茕所取。她弄明白了究竟后,立即派出手下到李畋家中劫人,并交代如果不能带走活人,也要留下死尸。
然李延志命大未死,对杨茕而言是个致命祸患,一旦李延志供出藏宝图在郭震身上,众人怀疑的目光便会立即转到杨茕身上。她早料到此点,并因此想好了对策,找出一幅陈年旧锦,绘成地图形状,再用水泡过后,放入郭震衣衫内兜中。如此,即便郭震回家寻找,仍然能搪塞过去。
其实这一对策只能解决暂时的危机,毕竟李延志能识别出藏宝图真假,杨茕依然冒险为之,或许是认为李延志亦不甘心宝藏落入他人之手,会顺势谎称藏宝图已毁,日后再根据记忆另绘一张藏宝图自己寻宝。不想李延志为新任知府张咏言语打动,决意放弃惦念了一生的寻宝念头,脱身而去,竟立即指出藏宝图已被人掉包。
至于赝品藏宝图所用挑纹唐锦,品质精良,历经百年而鲜丽如初,愈发暴露杨茕及同党跟南诏王族有极深的渊源,须知韦皋执掌西川时,曾将大批上好蜀锦作为礼物赠送给了南诏王。
张咏说完一番推论,拍了拍郭震肩头,道:“我知道郭老弟不愿意相信,不是不相信杨茕会做出这种事,即便她是你自幼订婚的妻子,你实在不了解她。你不相信的是,你自己竟然是这一切的始作俑者,因为你,她才走上了邪路。”又转头告知景倩道:“倩娘,你正好在此,我虽不知细节,但我敢向你打包票,当年郭震与你分手,一定是受了杨茕逼迫。”
景倩望了郭震一眼,道:“我知道郭师兄一定有苦衷,可是……”
张咏道:“可郭老弟也不是随便就肯屈服之人,对吧?能令他同意与你分手,除了倩娘你的性命,还会有其他吗?”
景倩“啊”了一声,一双眼睛瞬间充满泪水,注视着郭震,颤声问道:“当真是这样吗?”
郭震凝视着师妹的朦胧泪眼,思绪万千——
当日他拒婚反出郭家,虽伤了郭杨两家面子,却因为他与师妹青梅竹马,感情深厚,又是郎才女貌,极为般配,因而获得了世人的同情与谅解,朋友们没有不支持他这么做的,郭家甚至也默许接受景倩做郭家的儿媳。但景倩却觉得郭震与杨茕自幼订有婚约,郭震此举有背信弃义之嫌,颇觉难堪。郭震本是个浪子,并不在意违背自己意愿的婚约,但既然景倩觉得难为情,便决意带她远走高飞,找个没人的地方隐居起来。
那一日,郭震去找景倩商议行程之事,途中听说师妹忽然晕倒,被送往医馆就医,大惊失色,忙赶去医馆探望,刚到巷口时,便被人自后打晕。
等郭震再醒来时,发现自己竟已被剥光衣衫,一丝不挂地反吊在房梁下。那房间四面无窗,只有灯火,四周摆满了各种阴森恐怖的刑具。右面挂有一道红色纱幔,纱幔后似乎有一张床榻,榻上躺着什么人。
郭震一时不明所以,几乎怀疑是在梦中。然略一挣扎,便觉得双臂及手腕被勒得剧痛,脚上镣铐也是哗哗作响。他思索了好大一会儿,才清醒过来,心道:“这到底是什么地方?什么人抓了我?那些人是用小倩生病诱捕了我,小倩会不会也被他们捉了?”
一想到景倩可能有危险,不免心急如焚,然无论他如何大力挣动,也无法脱开束缚,铁链反而勒得越紧,深陷肉中。
这时候,有人推门进来,却是个中年妇人。她面罩寒霜,神色极冷,上下打量着郭震的裸体,似在品度货物一般。
郭震一时顾不得羞愧,忙问道:“你是什么人?为什么抓我来这里?”
中年妇人道:“你不必管我是什么人,只需要知道我是代天下女子来审判你。”
郭震道:“审判我?我做错了什么?”
中年妇人道:“你自幼与杨家女儿订有婚约,你本该娶她为妻,然你又另结新欢,为了新欢而拒婚出走,算不算背信弃义?”
郭震道:“你是谁?你认得杨茕吗?是她要你来对付我的吗?”
中年妇人道:“我不认得杨茕,但我听过她的事。我最恨负心男子,我得替她讨回公道。”
郭震道:“我跟杨茕虽自幼订婚,可我们并无感情。而娘子口中的新欢,才是我自小喜欢的女子。而今杨茕已嫁给我堂兄,做了我嫂嫂,也是极好的归宿。”
中年妇人扬手重重扇了郭震一巴掌,喝道:“负心男子,还敢狡辩。”来回走了几圈,冷笑道:“郭震,我宣布你负心罪名成立。只是杀你太过便宜你,我要你和新欢分手。”
郭震本以为中年妇人认得杨茕,气愤之下要替杨氏出头教训自己,现下才明白她只是个疯子,也不屑再多解释,冷笑道:“你觉得你能做到吗?”
中年妇人道:“当然能。你还没有见过我炮制负心男人的手段。”
走到一旁,扳动机括,将吊索放下,迫使郭震跪在地上。又从怀中掏出一只小罐,拔开塞子,托起郭震下巴,强迫他喝了下去。
郭震只觉得所饮之物甜腻无比,一下肚腹,便有一股热气直升上来,又惊又怒,问道:“你给我喝了什么?”
中年妇人道:“一会儿你就知道了。”一边说着,一边将纱幔拉开,却见另一边的床榻上躺着一名少女,双目紧闭,身上也是一丝不挂。
郭震吓了一跳,急忙将头转开。然他身子却越来越热,心底深处升起了一股强烈的渴望,不由自主地去看那少女裸体。仿若他是一条干渴之极的鱼,床榻上的胴体便是无边无尽的海洋。他越来越难受,浑身如火爆一般,神志模糊,再也控制不住自己,挣扎着站起身来,便往床榻上扑去……
等郭震再清醒过来时,人就躺在那少女旁边,只是自己依然双手反剪,少女也仍旧昏迷未醒。
中年妇人站在一旁冷冷道:“为了你这负心男子,又多坏了一个女子清白。”
郭震已大概明白那中年妇人以药物控制了自己,令自己对身边少女做下了不可原谅的事,又惊又愧,可又无话可说。
中年妇人道:“你已经玷污这女子清白,可同意与你的新欢分手,改娶她做妻子?”
郭震惊怒交加,道:“你这疯妇人,怎能迫人做出这样的事?”
中年妇人也不多说,将郭震从床上拉起来,以衣衫包头,拉扯到另一个房间,这才取下衣衫,指着房中一个大铁笼道:“这里面的男人,跟你一样,也是个负心男子。”
铁笼中关着一名中年男子,亦跟郭震一样,全身赤裸,手足均戴了镣铐,形容邋遢,目光呆滞,想来被关押折磨已久。那男子起初只缩在一角,似是对中年妇人极为畏惧,不久满脸通红,奔到笼门前不断摇晃叫喊。
中年妇人道:“他跟你一样,喝了我的药,现下心中最想要的就是女子。”
纱幔慢慢拉开,那躺在床榻上的裸体少女不是旁人,正是景倩。郭震大叫一声,正要奔过来,却被中年妇人踩住脚镣,重重摔倒在地,登时两眼昏黑,再也动弹不了分毫。
中年妇人道:“听说你自视甚高,只有你的宝贝师妹才能入你法眼。如果你不跟景倩分手,我这就打开铁笼,你该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郭震道:“不要……我求你,不要这样做……”
中年妇人冷笑道:“你一个负心男子,有什么资格求我?你不同意是吗?我这就去开了铁笼。”
郭震心如刀割,可他又怎能亲眼见到心爱的女子在自己面前受辱,只得强忍痛苦,叫道:“好,我答应你,我跟景倩分手。”
中年妇人道:“而且你不能说出真相,我要让你新欢也尝尝被别人抛弃的滋味。”
郭震道:“好,我答应了。只要你放了景倩,我什么都答应你。”
中年妇人这才走到铁笼边,从怀中取出什么东西,对准中年男子口鼻处喷了一下,那男子瞬间便晕了过去,人事不知。
中年妇人又将郭震扯回原先房中,迫他跪在床榻前,面朝榻上的裸体少女。
郭震惊道:“我已经答应你要我做的事,你还想做什么?”
中年妇人指着榻上少女道:“你将要娶她做妻子,当然得培养一下感情。”又道:“你放心,她中了迷药,不服解药是不会醒的,将来醒来,这期间发生的事也不会记得,你的新欢也是一样。”
郭震道:“不管你想对我做什么,请你快些放了景倩。”
中年妇人道:“急什么,我答应你放她,又没说什么时候放。反正你二人不是打算私奔吗,同时失踪,家人只以为你们已经离开成都了。”又冷笑道:“你放心,我要折磨的是你这个负心男子,不是景倩,你既已答应离开她,对她的惩罚便已经够了,我不会再让人动她的。”
郭震道:“你……”刚一张口,便又被迫饮下一罐药。
接下来数日,郭震都被那中年妇人以春药控制,与榻上少女日夜交欢。后来大概中年妇人自己也厌倦了这游戏,告道:“明日便会放你和新欢走。你醒过来第一件事,便是要跟新欢分手,再娶渔家女玉莲做妻子,明白吗?”
郭震心中恨极,却也无可奈何,只好同意。等到次日他和景倩在医馆中醒来,便约师妹来到武担山,于石镜边提出了分手,并在众人惊诧的目光中,迅速娶了渔家女玉莲为妻。
那之后,郭震完全变了一个人。当然,他再也没有见过那中年妇人,只以为她当真是痛恨负心男子,出于义气主动替杨茕出头,却不知道她为什么选择玉莲做了他妻子。
然而后来郭震得知中年妇人就是玉局观观主葵因,葵因就是白头翁之后,这才想明白玉莲原本是葵因要绑架卖去外地的女子,葵因牺牲了她的清白,迫使他娶了她做妻子,只是为了整治他。而今他既知杨茕也是白头翁一党,便愈发对葵因当年折磨他的动机一目了然了。
原本以为这是一段不堪回首的往事,然自从再回成都,经历了那么多事后,再回想起来,心绪似乎平复多了。只是面对心爱女子的疑问,郭震仍然不能回答。葵因虽然已经死去多年,他也必须遵守对她的承诺,不泄露真相,更不想世人知道他是在那样的情况下娶了玉莲,她嫁给他后,是多么爱他敬他呀。
景倩见郭震不答,催问道:“师兄你说实话,当真是这样吗?”
郭震微微叹了口气,转身冲出门去。
景倩呆了一呆,举袖抹了抹眼泪,便欲跟出,却被张咏举臂拦住。
张咏正告道:“倩娘不能去。你若跟在郭震身边,杨茕一定会再次对你不利。等我调派兵马,将白头翁余党这干人尽数擒获,你再去与郭震团聚不迟。”
景倩道:“郭师兄一定是去找杨茕对质了,她尚未就擒,手下又有那么多人,一定会对郭师兄不利。”
张咏道:“倩娘也是性情中人,岂不知爱与恨,往往只在一线之间?爱之愈深,才会恨之愈切。杨茕不会加害郭震的,不然郭震早就死了,哪还有命活到今日?”
李畋道:“当初杨茕也曾派刺客潜入军营行刺郭震啊,刺客刀上还淬了剧毒,可见她也是一心想要郭震死的。”
张咏摇头道:“你虽已娶妻生子,却还是不懂女人心思。杨茕想要郭震死,那是在见到他之前,安排刺客行刺也是在那之前。而之后她见过郭震本人,心立即软了。不信的话你问倩娘,是不是见不到人之前恨得要死,见到人后就不那么怀恨在心了?”
景倩只是默默流泪,始终不肯言语。
李畋道:“但无论如何也不能让郭震去冒险,我这就去阻止他。”
张咏道:“我会派人跟着郭震的,如果杨茕人还在郭家,正好可以将她逮捕归案。如果她人已经逃走,郭震才是捉到她的最大希望。”
李畋问道:“难道张公是想利用郭震来诱捕杨茕?她果真逃掉的话,哪还会再回来?”
张咏摇头道:“未必,杨茕嫁入郭家多年,已经是两个孩子的母亲,有诸多羁绊,可不是想走就能走的。”又道:“你别管这件事了,暂时留在客馆照顾李延志,根据他的描绘再制作一幅藏宝图。倩娘,你先留在这里帮李畋绘制藏宝图。有郭震的消息,我会即刻派人来告诉你。”
郭震匆忙出来府署,欲回郭家找堂嫂杨茕当面对质,走不多远,便见到前面有一人朝自己招手,竟是杜李书肆的伙计杨帆。杨茕既是白头翁一党,甚至能调动那些人行事,只怕是个首脑人物,其兄长杨烈多半也牵连在其中,微一踌躇,即走过去问道:“是杨烈叫你来找我的吗?”
杨帆笑道:“不是,是郭夫人叫我来的。”
郭震上前扯开杨帆衣领,一眼望见其肩头的金缕鸟烙印,当即恨恨道:“你们当真是白头翁余党。”
杨帆笑道:“三公子既然已知真相,何不跟我去见郭夫人?”
郭震道:“我正要去找她。想必她人已经不在郭家了吧?她人在哪里?”
杨帆道:“我自会带三公子去见郭夫人,只是公子身后有官府官差跟着,怕是不方便。”
郭震回头一看,果见有一队官差远远跟着自己,便冷笑道:“怎么,你怕了?你以为你们逃得掉吗?”
杨帆道:“还请三公子多为令兄一子一女着想。”
郭震大怒道:“你居然敢拿我侄子侄女威胁我,可知道你们郭夫人是孩子的亲生母亲。”
杨帆笑道:“那又如何,孩子毕竟姓郭。三公子若是还惦念令兄仅存的骨肉,就乖乖听话跟我走,不然的话,这辈子都休想再见到两个孩子。”
郭震道:“你想要我怎样?后面那些官差是张知府手下,他们又不会听我的。”
杨帆道:“那就请三公子先设法甩掉他们,一会儿跟我在青龙街街井会合。”又笑道:“三公子别玩花招,我会暗中监视你。”
郭震无奈,只得同意。他先有意往郭宅方向走,路过商铺时,忽举步进去,却不买东西,直接从后门出来,又穿了两道弄巷,这才彻底甩掉官差。再赶来青龙街,杨帆果在街井处等候。二人一前一后一路西行,来到西城门附近的一处宅子。
杨茕正等在堂中,见杨帆引郭震进来,便笑意盈盈地迎了上来。
郭震道:“郭放和郭怀呢?”
杨茕笑道:“孩子们都还在郭家,有管家照顾,叔叔大可放心。”
郭震大为惊讶,问道:“那你为何要派人将我诱骗到此?”
杨茕道:“因为我需要叔叔来帮我找到宝藏。”
郭震冷笑道:“张知府已洞悉你的身份,知道你跟白头翁是同党,你还妄想得到宝藏吗?对了,你是怎么跟玉局观观主葵因勾结到一起的?她做的那些伤天害理之事,你可有参与?你兄长杨烈可知道这些?”
杨茕笑道:“叔叔一口气问出了这么多问题,叫我答哪个好呢?嗯,玉局观观主葵因真名叫杨虹,是我的亲姑姑,这个答案如何?”
郭震大惊,道:“你……难道你也跟南诏王族有关?”
杨茕拉开衣领,露出左肩的金缕鸟烙印,笑道:“如果叔叔当年娶了我,不是早就发现了吗?实话告诉叔叔,这确实是南诏部落的神秘标记,但我们却跟南诏王族无关。嗯,也不算无关,究根溯源,我们也算是南诏王族的直系子孙。”
郭震问道:“你到底是什么人?”杨茕傲然道:“我是大义宁国的公主。”
郭震“啊”了一声,道:“你是大义宁国杨干贞后裔?”
杨茕笑道:“叔叔当真聪明,一猜就中,可比我那死去的丈夫强上百倍。”
南诏灭国后,汉人权臣郑买嗣自立大长和国。大将杨干贞又杀郑买嗣,自立大义宁国。杨干贞名为渔民之子,其实是南诏最后一任国主世隆的私生子。其母弥灵是西南著名美人,为世隆私幸后怀孕生子。南诏将灭时,弥灵带着尚在襁褓中的儿子逃走,嫁给渔夫杨氏为妻,儿子遂改姓杨,名干贞。杨干贞在艰难困苦的环境中长大,终练就了一身本事,成长为大长和国的第一猛将。他不忘自己是南诏王族后裔,设法杀死汉人郑买嗣,报了父仇,并自立为国主。然其人残暴好杀,即位仅八年,便为白族贵族段思平逐走,段氏自立一国,即为今日西南之大理国。
杨干贞本人被迫出家为僧,却命心腹部将带着两个儿子逃往蜀地,以求积蓄力量,日后东山再起。杨氏起先栖身在成都西北二十里的万佛寺中,机缘巧合发现了山北的秘密山洞后,遂控制了玉局观,又将杨氏宅第修建在山北不远处,以就近策应。
到了杨茕生父杨秉这一代,恢复祖宗基业、称霸西南之心已极为淡漠,其妹杨虹自小隐瞒身份,养在玉局观中,反而更有胆略,于是杨氏部属皆听她号令。
杨虹少时野心勃勃,曾亲自到西南联络南诏旧部,在滇池一带遇到一名汉人男子朱范。二人一见钟情,迅速陷入热恋之中。那是杨虹生平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恋爱,她将自己的处子之身给了深爱的男子。
朱范出身楚地大族,喜爱四处游历,允诺将来一定到蜀地迎娶杨虹。杨虹痴心等了几年,始终不见朱范的影子,于是到楚地寻找,才发现朱范已娶有娇妻美妾。而面对杨虹的质问,朱范也毫不在意,称当年不过是逢场作戏而已。杨虹大受打击,竟将朱范绑架,带回西川,关入山洞密室中。之后,杨虹成为玉局观观主,只以羞辱折磨朱范为乐。
后来杨秉过世,长子杨烈全然不理杨氏事务,自行搬去万里桥以开书肆为生,杨虹愈发肆无忌惮。西南夷人擅长炼毒炼药,杨虹亦精于此道,将朱范当作试药的工具。朱范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经过许多年的折磨,终于不堪忍受而发了疯,变得神志不清。杨虹失去了乐趣,便想要寻找新的目标。某日她偶遇到一名迷路少年,便将他掳回山洞中,锁在密室中,开心时便以药物控制对方,与其交媾,烦闷时便鞭打一顿出气。那少年受不住药物药力,不到半年便死去。杨虹便主动出去寻找面貌姣好的少年郎,找到后再设法带回山洞囚禁。她下属都是精壮男子,多未成家,杨虹亦准许他们暗中掳掠美貌少女,关入山洞中,专供奸淫取乐。部属均乐而为之,这便是成都府一带开始有少男少女失踪的原因。
杨茕出嫁前多是一个人在家,寂寞孤独,常常去寻姑姑聊天解闷。杨虹爱惜侄女,亦将杨茕引入山洞密室,想教她如何在少年身上得到快乐。杨茕虽然拒绝,但她理解姑姑当年所受伤害之深,也不觉得其所作所为有什么不对。
不久,杨茕被郭震拒婚,痛不欲生,只能向姑姑倾诉。杨虹告诉天下男子尽是负心薄幸之辈,不必为郭震在意。她口中虽然安慰侄女,心中亦恨死郭震,决意报复,于是派人捉了郭震和景倩,以景倩清白逼迫郭震同意分手。
那时杨虹刚刚开始与人贩子合作,往京师贩卖年轻美貌的蜀女,渔家女玉莲本是其中之一,但为了报复郭震,杨虹又强逼郭氏娶了玉莲为妻。
杨茕虽然最终嫁了郭震堂兄郭仁渥,但心中仍然不能释怀,后来玉莲死去,郭震大受打击,甩手离去,再不闻音讯,她的心绪才逐渐平复下来。
李顺占据成都自立为王后,郭家因郭震而成为城中仅有的没有被“均贫富”的两家富户之一。宋军收复成都后,主帅王继恩亦派人登门寻访郭震,由此再度触发..了杨茕心中的怒意。她有大义宁国公主的身份,有下属见公主对郭震切齿痛恨,便主动要求杀了郭震报仇。杨茕闻言大是心动,但她已是郭家媳妇,决计不能牵累自己,遂派下属先行潜入军营——一旦郭震回到成都,宋军主帅王继恩自会邀请郭震前去做客,那么下属便可乘机行刺。
后来果然如此,只是新任成都知府张咏昔日曾为江湖游侠,身手敏捷,救了郭震一命。下属料想无法逃脱,被?99lib?捕后势必受尽酷刑,干脆转刃自杀。
杨茕得知下属行刺未能成功后,且惊且喜,那时她才知道,她并不是真的盼望郭震死去。
没过几日,郭震等人追查白头翁案到了万佛寺附近,正好被杨虹手下看到。杨虹听说郭震跟一名娴雅女子在一起,料想其人必是景倩,大为愤怒,立即命人前去擒拿郭震,同时将他的同伴尽数杀死。幸亏张咏 6d3e." >派了侍从邹容暗中保护,这才令景倩等人免遭毒手。
然杨虹已然有所警觉,料想官府早晚会找上门来,于是派人知会了宋军将领张嶙,又令部属先行躲避,日后听杨茕号令。
杨虹本可以与部属一道逃命,只是怕自己一走之后,牵连出杨家来。外人不知她也姓杨,她只需留下顶罪,便能将杨家置身事外,且杨家本是王族的秘密仍可以保存下去。
当日张咏率大队人马搜索万佛寺一带,杨家成为张咏的重点调查对象,由此验证了杨虹的担忧。她有意派部下唐大米等在山路,将差役引入山洞暗道,这才及时令杨家摆脱了嫌疑。
杨虹也没杀山洞中的少年及朱范灭口,无非是这些人清醒后能成为官府证人,指证所有坏事都是她一人所为,杨家便能彻底置身事外。事情果然由此平息,张咏虽然对杨虹下属大多逃脱有所不满,但再也没有怀疑过杨家。
至于部属唐大米,则是为杨虹亲手杀死。唐大米将弟弟唐小米之死归咎于郭震,一心要杀他报仇。杨虹知道侄女杨茕其实并未真正忘情于郭震,又担心杀死郭震引发更大的乱子,因而一再阻止唐大米复仇。玉局观真面目即将浮出水面之时,杨虹既已决意自杀,为防日后杨茕无力压制唐大米,便干脆先杀了他,一了百了。
白头翁案了结后,杨茕虽然伤心姑姑自杀而死,但因为某种缘由,也没有就此怨恨郭震,且约束部下不得向郭震及其朋友报复。郭震虽住在外面,时不时地回来看望兄嫂及孩子,能常常见面,她亦觉得很满足。
但杨氏部属亦有主见者,昔日杨虹虽然性情偏激,但其人亦是能力出众,不但能靠诸多手段如走私物品、贩卖人口等敛聚大批钱财,还能设法与官兵结盟。当年李顺起事,杨虹亦持支持态度,欲等李顺割据西川后,便与其联盟,借兵南下,重建大义宁国。不料大蜀军人数虽多,却尽是乌合之众,李顺很快兵败身亡,此计遂不能成。杨虹既死,杨烈完全不理事,杨茕是女流之辈,又只沉溺于儿女情长,倚靠这对兄妹,恢复大义宁国毫无希望,杨氏部属决意自行起事,成功后便奉杨茕之子郭放为主。部属积极联络故国族人,又用杨虹留下的钱财购买兵器,做了许多准备。
刚好此时成都发生兵变,宋将王均占据成都。杨氏部属见王均军纪严明,且能以数千之众抵挡十万官兵于城外,屡战屡胜,很是叹服,于是主动与王均联盟,提供了大量毒药给王均。王均命人将毒药淬到箭头上,杀伤力巨大,沾血即亡。王均遂许诺一旦成功占领西川,便发兵南下,攻灭大理,助杨氏恢复故国。
然后来张咏侍从邹容以奇计攻入成都,王均兵少,他见大势已去,遂率残部出城。但他既知杨氏是南诏王族后人,也想借助南诏在西南的影响力安身立命,遂先带人赶来郭家,想带走郭放。
杨茕事先已得部属禀报,悄悄溜出家门,在街边迎候王均,告知郭放不在城中,而且她也不能准许王均将儿子带走。
杨氏部属见局面甚僵,便劝杨茕干脆乘机起事,以王均残部为先锋,径直南下,一旦灭掉大理,杨氏仍是国主,王均便是第一功臣,可封宰相。王均欣然同意,杨茕亦有野心,但又不想舍弃现下的生活,尚在犹豫。
不料丈夫郭仁渥半夜醒来不见妻子,寻了出来,刚好听到众人谈话,大惊失色,忙上前劝妻子不要跟随王均作乱,又称大义宁国存国仅八年,亡国已有几十年,根本没有复国希望。杨茕本就不爱丈夫,当众难以收场,便顺手拔出王均腰刀,一刀杀了郭仁渥。
王均及杨氏部属见到杨茕如此决绝狠辣,都认为她是能成大事之人,很是钦佩。简单商议后,决定先由两名杨氏部属引王均部众南下入大理国起事,等到攻下城池有了据点后,杨茕再带着儿子及余众南下会合。王均遂引军而走,杨茕则称丈夫被乱兵杀死,假意晕倒在地。
而王均一行尚未走出川中,便为官兵追及围困,王均自杀,部属或是被杀,或是被俘后斩首示众。杨茕见复国之事终不能成,也只好作罢。
至于藏宝图一事,早在中唐时,蜀地便盛传西川节度使韦皋将一笔数目巨大的宝藏埋在了乐山大佛中。神偷精精儿也相信这种说法,曾溜进戒备森严的节度使官署寻找藏宝图,以至中了机关,为韦皋所擒。当时南诏与韦皋交好,南诏国主听到传闻后,还将这件事记进了王室秘录中。后来这本秘录到了杨干贞手中,又传之后人。到了杨茕父亲这一辈时,杨秉决意彻底放弃复国之梦,断然将祖传秘录焚毁。杨茕虽未亲眼看过秘录,却听姑姑杨虹提过,只不过是当作逸闻趣事闲谈,也并未太当回事。
那晚广州药商李延志情急之下将藏宝图放到了郭震身上,本欲脱身后即刻设法取回,不想为王长寿所伤。而郭震浑然不觉,回家后即将怀有藏宝图的衣衫脱下,扔在一旁。
郭仁渥死后,郭震搬回了郭家,好照顾侄子侄女。杨茕一度幻想能与郭震再续前缘,因而对其格外体贴照顾。那晚她听到动静,进来郭震房中查看时,刚好李畋在大门外叫唤,郭震便匆匆赶去应答。杨茕随手将衣衫捡起时,意外发现了藏宝图。她虽然不如杨柳青、郭震等人一般清楚藏宝图来历,但她从姑姑杨虹口中听到南诏王室秘录所记韦皋宝藏一事,立即从图上的韦皋图章猜到这便是传说中的藏宝图,大喜过望,由此将图私藏了起来。
那时起,杨茕已决意要找到宝藏,用其来匡复故国。她之所以在这个时候下定了决心,是因为郭震明白地告诉她,要她忘记旧事,将心思用在子女身上。她至此方才知道郭震永远不会回应她的感情。她虽没有再像从前那样恨上郭震,却燃起了从所未有的雄心——她要做回公主,做回女王,等她将来得到了天下,所有的男子都将臣服在她脚下,包括郭震。
后郭震又再度回房,换了件干净衣衫,跟随李畋离开,似乎并不在意那件不见了的衣衫及衣衫中的藏宝图。杨茕一直在暗中观察,怀疑郭震对藏宝图在他身上并不知情,后来愈发从郭震言行验证了这一点。
她虽不知道藏宝图如何到了郭震身上,但为了以防万一,仍找出一块旧唐锦,大致绘成地图,放入郭震衣衫中,交给下人浆洗。这只是她在不明缘由的情况下所采取的权宜之计。
次日,跟踪郭震的杨氏部属禀报广州药商李延志前晚重伤住进了李畋家中,一直昏迷未醒,且官差登门后不久即发出了通缉前禁军大将张舜卿的告示。杨茕已知郭震是应李畋之邀连夜赶去探访李延志,料想多半是李氏将藏宝图放在了郭震身上,而其人亦是跟宝藏有关的关键人物,于是派出部属前去劫夺李延志,意图从其口中逼问真相。部属难?以成功时,担心李延志醒来后会说出已将藏宝图放在郭震身上,于是改而杀其灭口,不料却被张舜卿等人所阻。
但即便杨茕手里有了藏宝图,且知道宝藏在嘉州凌云山那里,仍然不明地图奥秘。而且李延志后来被成都知府张咏派人安顿在官署客馆中,那里守卫森严,她无论如何都难以再接近。李延志或许不会交代出真相,试图脱身后自行从郭震手中取回藏宝图,但也有可能捱不过知府张咏逼迫,将所有经过和盘托出。如此,郭震迟早会回郭家寻找藏宝图。杨茕所绘假藏宝图即便能瞒过郭震,也一定瞒不过李延志。她早料到此点,便已做好安排,甚至派人通知了兄长杨烈。杨烈恍若未闻,毫不动心,倒是一直跟随他的侍从杨帆转而投向了杨茕。
郭震回郭家取到假藏宝图带去官署后,杨茕已料到事情即将败露,但她需要得到关于更多关于藏宝图的信息,于是逃离郭家后,仍安排了杨帆在官署外监视。杨帆顺利截到郭震,又用郭放、郭怀性命作为威胁,将他带到杨茕面前。而杨茕逃离郭家时,曾犹豫许久,最终仍没有带走孩子。她料想寻宝过程充满凶险,将孩子留在郭家反而安全,因为他们毕竟是郭氏骨肉,郭震一定会全心全力照顾他们。
郭震却不知道杨茕的细密心思,听她称堂兄为“死去的丈夫”,语气颇为轻蔑,忙问道:“你肩头既有金缕鸟烙印,堂兄是不是早猜到了你的身份?”
杨茕道:“我跟郭郎成亲之日,便给他看了金缕鸟烙印,告诉他我有大义宁国公主的身份。他很意外,也很欣喜,发誓要永守秘密,保护我一辈子。所以即便后来他知道了玉局观那些人肩头都有金缕鸟烙印,也没有说什么,甚至没有问过我半句。”重重叹了口气,不无遗憾地道:“郭郎可真是全心全意地爱我,比叔叔你强多了。要不是他发现了……”
郭震大为震动,问道:“我堂兄发现了什么?难道他发现了你暗中跟王均勾结,你便杀了他灭口?”
他本是随口一猜,杨茕竟点头承认,又笑道:“叔叔就是太聪明,你什么都猜到了,岂不是烦恼更多?”
郭震怒气上冲,一个箭步上前,双手扼住杨茕咽喉,道:“你这个恶毒的女人,竟敢对自己的丈夫下毒手。”
几名下属忙上来将郭震制服拖开,取出绳索,欲将他绑起来。杨茕摆手道:“不必。”喘息略平,这才笑道:“叔叔下好重的手。”
郭震怒道:“你别再叫我叔叔,你亲手弑夫,从此不再是郭家的人了。我还要亲手杀了你,为我堂兄报仇。”
杨茕笑道:“你非但不能动我,还要保护我。”
郭震怒极,道:“你这个疯女人,跟你姑姑一样是个疯子。我为什么要保护你?你杀了我堂兄,犯了十恶不赦之罪,已被逐出郭家。”
杨茕道:“别人可以杀我,唯独你郭震不能。郭放其实不是我和我丈夫的孩子,而是你郭震的儿子。你若杀了我,就是杀死你自己亲生儿子的母亲。”
郭震道:“什么?这怎么可能?你又在疯言疯语了。你这疯子,别妄想用胡言乱语来骗取我的同情,我跟你从来没有过……”
杨茕道:“当日姑姑将你和景倩捉入山洞,我一直在暗中观看。虽然你最终被迫答应跟景倩分手,我却没有大仇得报的快感。后来姑姑用药物控制你跟那名渔家女交欢,我在一旁看到,一时妒火中烧,便将渔家女推开,自己上前应你。你神志不清,只以为我是那渔家女,几下便将我衣衫扯烂……”
她到底还是女人,说及此处,脸色已是绯红一片,顿了顿,又道:“那一阵,我心中不快,一直未与丈夫交媾,可不久后便有了身孕,不是你的还能是谁的?”
郭震呆了一呆,道:“不,不可能,你在骗我,我怎么会跟你……”
杨茕道:“你只是被药力驱使,身不由己。但不管怎么说,你对我做了那样的事,我由此怀上了你的孩子。”
郭震道:“我不信,你不过想骗取我的同情,然后好从我口中套取宝藏的秘密。”
杨茕道:“不错,我对宝藏一事知之甚少,还有许多疑惑想请教叔叔。但关于郭放是你儿子一事,我绝没有骗你。”
郭震道:“我不会告诉你任何关于宝藏的事情,你要么杀了我,要么放我走。”
杨茕道:“藏宝图在我手里,叔叔难道就不想得到宝藏,与我共享富贵吗?”
郭震道:“你杀了我堂兄,我恨不得手刃你,还谈什么共享富贵!你有藏宝图又如何,原主李延志研习这张图已有几十年,任何细节都一清二楚,他一定能凭记忆再画出一份来。所以你手中的藏宝图,有等于没有。”
杨茕笑道:“叔叔没有亲眼见到真的藏宝图,所以才会天真地以为那地图是笔墨所绘。”
从怀中取出一片锦缎,当着郭震的面展开——那是一幅五彩织锦,山川地貌全以深浅颜色不一的丝线织就,没有半点笔墨痕迹。
杨茕道:“这是幅极为精密的织锦,图上每一根丝都是地图的经脉,每一段线代表着实际中的数里地,任世上最好的丹青妙手,也不能绘制出这样的地图来。”
不等郭震细细看完,便将地图收起,笑道:“叔叔现下该相信,我手中的藏宝图是独一无二的,没有它,休想寻到宝藏。”
郭震道:“就算这样,你也拿不到宝藏。官府已经死死盯住这件事,张知府的精明厉害,你是知道的,想在他眼皮底下取走宝藏,世上没有人能办到。”
杨茕道:“如果我一定要你办到呢?”
郭震摇头道:“我办不到。就算我能办到,你是我杀兄仇人,我为什么要帮你?”
杨茕道:“如果你帮我找到宝藏,我就让你杀了我为你堂兄报仇,且死而无怨,如何?”
郭震道:“当真疯了,你人都死了,还要宝藏有什么用?”
杨茕笑道:“我死了,宝藏还可以留给你和我们的儿子呀。”
郭震道:“你是个疯子。”转身欲走,却被杨帆率人拦住。
忽有人进来,附到杨茕耳边,低声禀报了几句,她登时花容失色,惊惶地望着郭震。郭震冷冷道:“怎么,是官府找上门来了吗?”
杨茕道:“我的孩子……被人绑走了……”郭震一怔,问道:“是真的吗?”
杨茕跺脚道:“为什么连这件事你也不相信我?”转身欲出,郭震忙拉住她,道:“你不能去。这一定是张知府之计,他大概已经知道那幅藏宝图不可复制,于是派人捉了你的孩子当筹码,逼你出去。”
杨茕喜道:“原来你还是关心我的。”
郭震哼了一声,道:“我恨不得杀了你,哪会关心你?不过你的孩子也是我的亲人,我总得为他们着想。”
杨茕道:“张知府为人行事难以琢磨,只怕他真的会对孩子们不利,现下该怎么办?”
郭震道:“目下也没有别的法子,你将藏宝图交出来,我带去给张知府,你自己和手下人逃命去吧。你的孩子,我会好好抚养照顾的。”
杨茕道:“不行,藏宝图是我手上仅有的筹码,若不是因为它,我也不会暴露身份。”白皙的脸上泛出两朵红晕来,声音亦低沉了许多,道:“那样我还能同叔叔在一个屋檐下生活,共同照看孩子们。”神色黯然,言语中颇有后悔之意。
郭震道:“难道藏宝图比你的亲生骨肉还重要吗?你以为你手中的藏宝图是奇货可居,可是光凭藏宝图是找不到宝藏的,还得有钥匙。不然那原主李延志为何坐拥藏宝图几十年,却始终得不到宝藏。”
杨茕道:“那钥匙在哪里?”
郭震为了让她尽快死心,便实话告道:“钥匙在大圣慈寺佛像中,张知府已经派了兵马严密看管,无论如何你是取不到的。”
杨茕道:“原来如此。”随即嫣然笑道:“多谢叔叔告知钥匙所在。”
郭震见她瞬间全无焦虑之色,登时醒悟过来,道:“你竟然利用自己孩子的安危来从我口中套话,真是无药可救。”心中气愤之极,转身便往外走。这次杨茕那些下属倒没有再阻拦。
郭震离开那处宅子,匆忙赶回郭家,却见门前站着许多官差,不禁一愣,心道:“难道杨茕没有骗我,小放和小怀确实被张知府派人带走了?”一时更加失望,暗道:“她对亲生骨肉尚且如此不理不顾,也堪称冷血到家了。”
成都府孔目官范度刚好从郭宅出来,见到郭震,忙招呼道:“郭公子去了哪里?我正派人到处找你。你侄子侄女被人掳走了。”
郭震倒也不太吃惊,只道:“不是张知府派人做的吗?”
范度先是一愣,随即摇头道:“张知府怎么会做这样的事?你们郭府管家和两名婢女都被杀了。”
郭震这才大惊失色,忙进来院子。果见管家倒在台阶下,当胸挨了一刀。两名婢女一人死在桂花树下,一人倒在甬道旁,均是背后中刀。
范度道:“仆妇和厨子还活着,他们人在后院,听到前院动静,跑过来看时,看到一伙人杀了管家和婢女,将两个孩子强行抱走了。但他二人只看到了背影,没看清面孔。”
既然动了刀杀了人,那么一定不是张咏派人所为了,这位张知府做事不拘一格,却不是滥杀之辈。杀死管家、婢女,掳走孩子,针对的目标一定杨茕,对方想要她手中的藏宝图。可藏宝图落入杨茕手中一事,只有张咏、李畋、景倩寥寥几人知晓,且刚刚发生不久,杨茕自己当然不会外传,这些杀手如何能这么快得知究竟,还抢在前头掳走了孩子?
宝藏一事,最初的知情者只有李延志,后来则有李顺和杨柳青,再后来大宦官王继恩亦从前任知府郭载口中得知了此事,并派遣心腹手下王长寿寻找宝藏下落。到目下为止,加入寻宝行列的共有六拨人马:一是李延志一方;二是徐沛、杨柳青一方,郭震及好友也算是这一方;三是李顺、王江儿一方;四是王继恩手下王长寿一方;五是成都知府张咏一方;还有最后加入了杨茕一方。
李延志受了重伤,行动困难,且人被软禁在府署客馆中,算是退出了寻宝之列。徐沛、杨柳青已先后赶往嘉州凌云山勘测藏宝处,李顺、王江儿等应该也紧随其后,追踪前往,所以这几日不见动静;张咏和杨茕两方都不可能杀人,那么就只剩下王继恩手下王长寿一方了。
王长寿一直试图靠追踪李顺来得到藏宝图,没找到李顺,反而先找到了更为关键的李延志,且误将其当作了李顺。然后来王长寿派张舜卿到李畋宅中劫夺李延志不成,就此失去了他手头所有的线索。他为寻宝耗费了数年时间,一定不会就此罢休。或许王长寿知道李延志最终被安顿在了府署客馆中,便设法买通安插了眼线,由张咏与众人的谈话中得知藏宝图落入了杨茕之手。他随即带人赶来郭宅,杨茕早已逃去,他便掳走了两个孩子作人质,好逼迫杨茕回头。
范度见郭震神情闪烁不定,问道:“郭公子是不是知道是什么人做的?”
郭震道:“我猜应该是王长寿和他手下。”
范度道:“郭公子说的王长寿,是以前王继恩王大将军的卫队长吗?”郭震道:“就是他。”
范度道:“那好,我这就回去府署,请张知府签发通缉告示。郭公子,烦请你跟我一起回府署,好录份口供。”
郭震道:“实在抱歉,我还有事要办,办完事我自会到府署寻孔目官。”
匆匆出来,返回西城门附近的那处宅子,却是人去宅空,杨茕等人都已经不见了。
郭震心道:“杨茕既知还需要钥匙才能打开宝藏大门,一定是去找钥匙了。她人不傻,该想到张公多半已派重兵在大圣慈寺设伏,所以她也不会轻易露面。”
一时也不知到哪里去找杨茕,可偏偏只有她手中的藏宝图才能救回侄子侄女。
既然郭震找不到杨茕,王长寿多半也找不到,他又要如何通知杨茕以图与孩子做交易呢?郭宅出了命案,已被官差团团守住,王长寿断然不会再来,那么他会以什么法子知会杨茕,告知他手里握有两个孩子性命呢?
郭震想了想,忙朝万里桥赶去。一进杜李书肆,便觉得不妥,书肆中本只有两名伙计,而今却多了好几个,且都是生面孔。
有伙计招呼道:“公子要买书吗?”
郭震冷笑道:“你们也别装模作样了,我知道你们是什么人。杨烈人在哪里?”
伙计笑道:“就在后面。”
郭震点点头,大踏步进来内室。杨烈当真就在里面,额头有伤,苦着脸坐在交椅中。一旁还站着一名三十来岁的男子,腰挎长刀,甚是英气。
郭震道:“你就是王长寿吗?我侄子侄女在哪儿?”
那男子道:“我不是王长寿。郭公子不认得我了吗?你没见过我的脸,总该记得我的声音。”
郭震道:“啊,你就是昨晚从李畋家中带走李延志的那伙人的头领。”
那男子点头道:“我叫张三,是军中将领。”
郭震道:“是张知府派张将军来书肆逮捕杨烈吗?”
张三道:“我只受命监视杜李书肆,如有可疑人出现,一律捆送回府署。但我人到这里时,杨公子已经受了伤。我问他发生了什么事,他始终不发一言。书肆其他人都跑了,只有个疯子在后院玩耍。”
郭震问道:“是不是王长寿先来找过你?”
杨烈只是看了他一眼,沉默不答。
郭震道:“你的事,我都已经知道了。那些人掳走了小放、小怀,要令妹拿藏宝图去换,他们找不到令妹,就来找你传话,是不是?”
杨烈道:“你都知道了,还来问我做什么?”
郭震道:“那些人总该告诉你如何跟他们联络吧?”
杨烈道:“你先找到我妹妹再说。”
郭震道:“她是你妹妹,我如何能找得到她?”
杨烈很是恼怒,道:“是我妹妹,我就能找到她?她心思大得很,谁知道她躲去哪里了?你也知道我只是姓杨而已,从来不管杨家的事。一心想远离麻烦,麻烦还是会找上门来。这件事要不是关系着两个孩子,我也不想管。”
郭震道:“我知道你痛恨自己的身份,可你生下来就姓杨,有什么法子,你又不能选择自己的父母。你告诉我,一旦你寻到令妹,要如何与王长寿联络?”
杨烈道:“我不能告诉你,不然只会害死放儿和怀儿。你想救人,就先去找我妹妹拿回那张该死的藏宝图。”
忽有伙计引着李畋进来。郭震讶然道:“你怎么来了?”
李畋道:“张公已经知道令侄被人掳走一事,也料想杨茕一时不会露面,派我带来这个,也许可以作为权宜之计。”
从怀中掏出一片帛布,正是杨茕伪造的赝品藏宝图,只不过这次上面已经重新添画上了山川地形图。
郭震道:“张公想以这张假图骗过王长寿?”
李畋道:“这张假图曾骗过了我们所有人,除了原主李延志,应该能骗得过王长寿。”又道:“据李延志说,原图是丝线织就,根本无法用笔墨还原,但这块唐锦上的地图,是我根据李延志的描绘加画,大致模样差不多。”
郭震道:“也只好如此了。”转头问道:“我要如何与王长寿联络?”
杨烈道:“你用假图换人,万一被对方看穿,两个孩子岂不是有性命危险?还是先找到我妹妹的好。”
郭震道:“那你觉得以令妹的为人,她会主动拿出藏宝图去换孩子吗?她若在意孩子,就不会将放儿和怀儿扔在家中,独自逃走了。”
杨烈摇头道:“或许我妹妹从不在意旁人,但她对你郭震……”忽意识到失言,忙改口道:“她对两个孩子绝对是真心实意。”
郭震见对方极为固执,很是生气,道:“那你可知道令妹亲手杀了她丈夫,也就是我堂兄郭仁渥。她连自己的丈夫都能下得了手,那可是两个孩子的亲生爹爹……”
蓦然又想到杨茕坚称郭放是自己之子的言语来,竟说不下去。
杨烈大骇,道:“是我妹妹杀了妹夫吗?”
郭震道:“她当面亲口承认了,还能有假吗?快些告诉我如何联络王长寿。”
杨烈只得道:“他们告诉我,一旦找到我妹妹,就让我带着藏宝图到大圣慈寺市集,自然会有人找我。”
李畋道:“为什么是大圣慈寺?难道王长寿已经知道……”
郭震道:“王长寿不可能知道那件事。应该是大圣慈寺市集人多,便于隐藏逃走。”
李畋便将那张赝品藏宝图交给了杨烈,告道:“你到了市集,有人联络你后,一定要看到孩子,才能将藏宝图交给对方。”
杨烈没好气地答道:“这个我知道,孩子是我外甥,我会不在意吗?”
郭震道:“我跟你一起去。我是孩子叔叔,跟你一起出现,他们不会起疑。”
张三道:“烦请郭公子和杨公子稍晚些再出发,我先带人过去,做好安排。”
杨烈很不高兴,道:“对方只是要藏宝图,这张图看起来挺像那么回事,应该能换回孩子。官府胡乱插手,万一出了漏子,危及孩子性命怎么办?”
张三道:“杨公子放心,我们只是暗中监视,不会贸然行动,一定会等到你换回孩子后再动手抓人。”
杨烈无可奈何,只得多待了半个时辰,这才与郭震一道出发,李畋自回府署向张咏禀报。
刚出堂门,那中年男子无名氏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笑嘻嘻地问道:“二位要去哪里?”
杨烈道:“我们要进城去,你留下来好好看店。”
无名氏道:“好,早去早回。”
郭震道:“你不会不知道你姑姑玉局观观主的事吧?”
杨烈道:“你怎么又提杨家?我不是说过我不想理那些事吗?”
郭震道:“那无名氏应该跟你姑姑有过一段往事,他变成现在这样,全是被你姑姑囚禁在山洞中折磨所致。如果你知道些什么,譬如他的姓名籍贯等,何不说出来,也好送他返乡,与家人团聚?”
杨烈道:“我不想理睬别人的闲事。你将无名氏送来我这里,我管他吃喝,已经是破天荒头一回了。”
郭震道:“这不是别人的闲事,是你们姓杨的作下的孽。你既姓了杨,就有责任偿还,况且只是让你说出他的名字而已。”
杨烈很是不耐烦,道:“是不是我不说出他的名字,你就要纠缠我一路?那好,我告诉你,我很小的时候听说姑姑恋过一个名叫朱范的男子,一心想嫁给他做妻子,但后来婚姻没成,姑姑伤心欲绝,就出家做了女道士。至于无名氏是不是朱范,我不能确定。我知道的全告诉你了,你别再问东问西。”
郭震见杨烈烦恼不堪,一时颇为同情。他本是淡泊名利之人,想来自小就为摆脱大义宁国太子身份而做了不少抗争,然还是摆脱不了身世的困惑,以及亲眷作恶延及的麻烦。如果张咏不是想诱捕杨茕,只怕早已经逮捕杨烈下狱拷问了。
进城后,杨烈便欲径直东行。郭震道:“不行,我们先得到商街铺子中转上一圈。”
杨烈道:“为什么?”
郭震道:“王长寿虽然已经让你带了话,但猜想令妹也许会来书肆找你,应该在那附近设了眼线监视。”
而王长寿一行来过后,进出杜李书肆的只有张三一行、郭震及李畋,均是不可能身怀藏宝图之人。如果郭震和杨烈直接跑去大圣慈寺,监视之人未见二人与杨茕接触,必会觉得有诈。如果郭震和杨烈先加以在商铺中转上几转,跟踪之人不知真相,大概会以为二人是在跟杨茕或是手下人见面。
杨烈这才会意过来,道:“还是你心思缜密。”又问道:“这么说,王长寿手下早看到张三那些人化装成伙计,埋伏在书肆中了?”
郭震道:“一定是这样,而且他们也知道张三已带人赶去大圣慈寺埋伏。”
杨烈道:“哎呀,那些人一再警告我,若敢报官就要对孩子不利。现下他们知道有官兵埋伏在大圣慈寺,还会再出现吗?”
郭震道:“官兵是因为要捉拿杨茕才赶来书肆,又不是你报的官。监视之人看得很清楚,会如实禀报的。他们要的是藏宝图,一定会出现的,只是会更加警惕。”
杨烈道:“咦,你既早猜到王长寿暗中派了人监视书肆,为什么不告诉那姓张的武官?他可以派人逮住那监视者,拷问出王长寿藏身之处,不是就能找到两个孩子了吗?”
郭震道:“我有这么想过。但王长寿一伙都是亡命之徒,就算捉到他手下,怕是他也没那么容易招供出地点,还有可能打草惊蛇,促使王长寿对两个孩子下手。”
二人当真在商街一带转悠了小半个时辰,觉得时候差不多了,这才往东而来。
正值春日,春光明媚,大圣慈寺市集果然人山人海。杨烈和郭震来到寺门前站定,过了好大一会儿,有个小贩手撑摊子走过来,问道:“二位可要果子,新鲜的果子。”
杨烈道:“不要,多谢。”
郭震见那小贩不断挤眉弄眼,心念一动,忙叫道:“让我尝尝。”随手抓起一把樱桃,慢慢品味。
那小贩忽低声问道:“藏宝图带来了吗?”
杨烈一怔,忙答道:“带来了。”
小贩果然问道:“你在哪里找到的杨茕?”
杨烈道:“在我家商铺中,她把藏宝图交给我就走了。”
小贩又指着郭震问道:“他是谁?”
杨烈道:“是孩子的叔叔。”又问道:“两个孩子呢?”
小贩道:“孩子在别处。先把藏宝图交出来。”
杨烈道:“不行,你先把孩子交出来,我再把藏宝图给你。”
小贩笑道:“你当我们傻子吗?这里四周都有官兵埋伏,我一交出孩子,还能活着离开这里吗?”
郭震道:“官兵也想捉拿杨茕,派了人监视着杨烈,我们也没办法。但不见到孩子,我们绝不会交出藏宝图。”
小贩道:“那好,你跟我走,我带你去看孩子。杨烈先留在这里引住官兵。”
杨烈道:“那我们要如何交接?”
小贩道:“两刻功夫后,你去逛北面的摊子,留意那边街角,只要看到孩子出现,就把藏宝图交给顶头水果摊子的摊主。记住,动作要快,不要让官兵发现,不然我们会将郭震和孩子一块儿杀了。”
杨烈无奈,只好同意。小贩匆忙离开,赶去水果摊前,自与摊主耳语了几句,又将摊子放下,往街角走去。郭震见他回头示意,便朝杨烈点了点头,自行跟了过去。
等了一会儿,张三打扮成香客模样,走过来叫道:“哎,打听个事。”走近身前,才低声问道:“那小贩是王长寿手下吗?郭震去了哪里?”
杨烈道:“跟着小贩去接孩子了。”
张三“咳”了一声,拔脚就要去追郭震,杨烈忙拉住他,告道:“不要去追,免得打草惊蛇。藏宝图还在我这里。那人还会再回来交接。还有,你快些走开,叫你手下也不要靠近我。那些人已经知道有官兵埋伏在这里,要是被他们知道我跟官兵合谋骗人,他们会杀了郭震和孩子的。”
张三踌躇片刻,便转身退开,又暗令手下离些杨烈远。
过了两刻工夫,杨烈离开大门,假意去逛北面摊子,眼角余光不断扫向街角。来回次数多了,竟有些魔怔了,满头大汗,头昏眼花。
水果摊主问道:“这位公子,你没事吧?”
杨烈举袖抹抹额头汗水,道:“没事,我没事。”
忽一眼见到郭放和郭怀转过街角,大喜过望,忙举步去迎。跑出数步,才想到未曾交接地图,忙转身回来,将藏宝图塞给了水果摊主,自己奔过去迎接孩子。
两个孩子一见到杨烈,大声呼叫,直奔过来,一边一个,抱住了舅舅大腿。郭怀脸上泪水晶莹,郭放也是脸色惨白,惊魂未定,显然吓得不轻。
杨烈安慰道:“好了,有舅舅在这里,不要怕。”转头不见郭震,忙问道:“你们郭叔叔呢?”
郭放到底年长些,勉强定了定神,告道:“没有见到叔叔啊。”
杨烈这才意识到不妙,张三已率人拿下那水果摊摊主,赶过来问道:“孩子都还好吧?”
杨烈道:“还好。不过郭震他人不见了,多半是被那小贩带走了。”
张三不明所以,忙命人带过水果摊主,问道:“你的同党藏在哪里?”
摊主大叫冤枉,道:“小人哪有什么同党?”
张三道:“你负责接应,藏宝图就在你身上,还敢狡辩?”
摊主道:“什么藏宝图,这是那边那位公子硬塞给小人的,小人还纳闷怎么回事呢。”
杨烈觉得不对劲,忙问道:“你不认识适才那小贩吗?”
摊主道:“不认识啊。他一早来这里,说是要找人,给了小人一些钱,拿摊子装了一些水果,四下转悠售卖。后来他说不找人了,又将摊子和水果都还回来了。”
张三道:“啊,我们上当了。王长寿多半已经知道藏宝图是假,不但不会派人来取,还倒打一耙,利用假图将我们稳在了这里。”
杨烈道:“可王长寿既没见过真的藏宝图,甚至连这张赝品都没有看过一眼,怎么能预先知道是假的呢?”
张三也想不明白究竟,便将杨烈及孩子连同水果摊摊主一并带回府署。
张咏抚慰了两个孩子一番,命人送去客馆,先暂时交给景倩看管。这才叹道:“我之前还真小看了王长寿,他非但事先料到藏宝图是假,还顺势将郭震诓骗走了。”
张三很是不解,道:“真的藏宝图在杨茕手中,以她的两个孩子作为人质不是更有价值吗?为什么要放回孩子,捉走郭震?”
李畋忙告道:“郭震是宝藏的知情者,张公所知一切,都是从郭震那里听说的。”
张咏道:“大概王长寿也看透了杨茕为人狠毒,知道她不会拿藏宝图去换孩子。”顿了顿,又道:“不过王长寿这么快便已知道藏宝图在杨茕手中,想必在官署中安插了眼线,对其他事也应该都知道了,为什么还要抓走郭震呢?”
杨烈忍不住插口道:“我妹妹也许不会拿藏宝图去换孩子,但一定会去换郭震的。”
张咏瞪大眼睛,道:“原来是这么回事。”又道:“女人心思难以捉摸,你是哥哥,当然明白妹妹的真实心意,可王长寿又是如何知道的呢?”
杨烈见新知府目光如刀,不禁打了个寒战,颤声问道:“难道张知府怀疑是我向王长寿通风报信,有意用郭震换回了两个孩子?”
张咏道:“不是你,还能有谁?”表面是在质问杨烈,却将目光转而投向了张三。
张三一怔,问道:“张知府是怀疑下官吗?”
张咏道:“你与王长寿是旧识,对不对?”
郭震跟在小贩身后,过了两条街,进来东城客栈,正好遇到外地行商张檩、张杉兄妹。张杉招呼道:“郭公子,好久不见了。”
郭震不便应答,只略略点点头,依旧跟着小贩前行。小贩却不上楼,而是穿过庭院,自后门出来,穿出后巷,又拐进临近小巷,曲曲折折走了一大段,这才来到一处民宅前。小贩拍了拍门,门一开,便抢出两名黑衣大汉,一左一右执住郭震手臂,将他拖入院子。
小贩跟上来细细搜了一遍身,这才示意黑衣大汉松手,笑道:“郭公子,想不到这么容易就请到了你,我就是王长寿。”
郭震听出对方话中有话,忙问道:“我的两个侄子呢?”
王长寿笑道:“孩子目下不在这里,不过我这就派人去接他们来与郭公子团聚。”
郭震忙抢开几步,从靴子中拔出短刀,退到墙角,道:“不是说好以图换人的吗?你们怎能不守信用?”
王长寿道:“杨烈身上的藏宝图是假的,郭公子以为我当真那么好骗吗?快放下兵器,我们有这么多人,你逃不掉的,动起手来,只怕会伤了郭公子你。”
郭震便倒转兵刃,对准自己胸口,道:“你既知藏宝图是假,又知道大圣慈寺有官兵埋伏,仍不惜冒险,亲自出马,将我诱到这里来,一定是对我有所图。放了我侄子,我便任你们摆布。若是不肯放人,我便当场自杀,一拍两散。”
王长寿万万料不到此节,沉吟半晌,道:“也罢,反正孩子也无多大用处,我就放了他们。”招手叫过一名手下,命他送孩子去大圣慈寺。又道:“我已经按郭公子说的办了,你也该放下兵器。”
郭震道:“你满口谎言,我怎知道你会信守诺言?”
王长寿正色道:“是郭公子失信在先,妄图用假藏宝图引我入网,我这才以谎话骗你到此,这叫有来有往。而今我既当面应承释放孩子,当然会做到。我是军人,我有这么多手下在此,我若失信,日后怎么率领他们?”
郭震闻言,便默默丢了短刀。两名大汉上前将他执住,反剪了双臂,拖入房中,拴在柱子上。
郭震道:“你想要从我身上得到什么?”
王长寿笑道:“当然是藏宝图。我听说杨茕根本不爱她丈夫,连丈夫都亲手杀了,想来也不会爱那两个孩子。但郭公子自小跟她订婚,她一直对你念念不忘,一定会拿藏宝图来换你。”
郭震闻言大为震惊,道:“你怎么会知道?”转念他只在杜李书肆对杨烈提过杨茕亲手弑夫一事,在场者唯有好友李畋和武官张三,登时醒悟过来:“啊,张三就是你的内应。”
如此,便能说得通了。新任知府张咏将关键人物李延志安置在府署客馆后,内外看守都用的是张三那队人马,是以他能接近客房,偷听到谈话。今日张咏刚刚揭破杨茕是白头翁一党且藏宝图已为其所夺后,王长寿便立即得到消息,迅即赶往郭宅劫走了孩子做人质,行程刚好在郭震之前。
而张咏授意杨烈以假藏宝图换回孩子一事,即使有破绽,王长寿未曾亲眼见到赝品便知是假,足见他已事先听到风声。此计张咏只告知了李畋,其后知情者唯有郭震、杨烈、张三三人而已,不是张三泄密,还能是谁?他与王长寿曾为禁军同僚,多半相识,或许他已为其收买,或是受了宝藏巨利所诱,暗中做了眼线。
王长寿笑而不答,只道:“昔日我在王大将军手下为将时,便时常听过郭公子你的名字。后来我受命外出办事,无缘得见,也算憾事。郭公子有大声名在外,我本不想伤害你,但杨茕那妇人连自己的丈夫都敢杀,又甘愿舍弃孩子,可谓世所罕见,应该很不好对付。我只能先来点颜色给她看,实在抱歉了。”命道:“来人,先割下郭公子的一只耳朵。”
一名下属应声上前,拔出短刀,握住郭震左耳。忽听到外面有人叫道:“王将军是在找我吗?”
王长寿听出是女子的声音,惊然色变,道:“难道是杨茕亲自到了?”命手下将刀横在郭震颈中,自己赶出来查看。
院门打开,果是杨茕站在门前。王长寿忙命手下将她带进来,又命人出去巡查,看是否还有伏兵或是帮手。
杨茕道:“王将军大可放心,只来了我一个人。”
王长寿问道:“娘子是如何找到这里的?”
杨茕道:“郭震跟你走时,我的人就跟在你们身后。”
王长寿道:“娘子倒是有胆有识,竟敢一人来到这里。”
杨茕笑道:“这里又不是什么龙潭虎穴,有什么不敢来的。”
王长寿哼了一声,问道:“娘子应该知道我要什么吧?”
杨茕不答,只问道:“郭震人呢?”
王长寿道:“郭公子人在里面,幸好娘子及时赶到,不然我就不能保证郭公子完好无缺了。”
杨茕便径直进屋,见两名大汉一左一右,持刀顶住郭震,不禁哑然失笑道:“这是做什么?你们这么多人,还怕我一个弱女子强行劫人吗?”
郭震担心侄儿安危,见杨茕点了点头,示意孩子已然无恙,这才放下心来。
王长寿挥手令手下人退开,道:“郭公子人在这里,娘子只需交出藏宝图,便可以带他走。”
杨茕道:“我没带藏宝图来。”
王长寿立即冷下脸,喝道:“不交出藏宝图,娘子休想活着离开。”招手叫过手下,命道:“这妇人诡计多端,她手下一会儿就会跟来这里,准备撤离。”
杨茕道:“王将军别着急,我来这里,是因为我有一个两全其美的提议,我们两方联手如何?”
王长寿一呆,问道:“娘子是想与我联手寻找宝藏?”
杨茕道:“昔日王将军亦曾跟玉局观观主……”
王长寿勃然色变,道:“你怎么会知道那件事?”
杨茕道:“葵因观主本姓杨,是我姑姑。我看过她留下的记事簿及账册,里面记载了……”
王长寿忙道:“原来娘子是葵因观主的侄女。”
杨茕见对方一再打断自己的话,显然不想继续这个话题,便改口道:“那宝藏数目巨大,就算我们两方平分,每个人都能分得一大份,几辈子都花不完。目下我手上有藏宝图,王将军手上可是什么都没有,我们联合,其实还是我吃了亏。”
王长寿已知杨茕藏宝图取自李延志之手,而李延志这条线索其实是他费尽心力才追寻到的,杨茕等于白捡了个现成的大便宜。他闻言虽颇为心动,但仍然心有不甘,道:“我扣下娘子,不就等于我有藏宝图了吗?”
杨茕道:“就算将军从我手下那里得到了藏宝图,你也得不到钥匙。只有我们两方联手,才有可能取到开启宝藏的钥匙。”
王长寿虽知钥匙一事,但却不知其下落何处,忙问道:“娘子已经知道钥匙藏处了?”
杨茕道:“我当然知道。只是那个地方人力难及,只凭我方之力,实难取出,若是与王将军联手,倒还有一线希望。”
王长寿微一思索,即慨然道:“好,我答应了。”命手下倒了两碗酒,割破手指,滴血入酒。杨茕亦依葫芦画瓢照做。
王长寿端起酒碗,道:“今日我与娘子结成同盟,共寻宝藏,共保富贵。”一饮而尽。杨茕也将酒喝了。
王长寿正欲过去解开郭震绑索。杨茕笑道:“郭震不会加入我们这伙儿的,不能放开他。”
王长寿“哦”了一声,问道:“那娘子预备如何处置郭震?”
杨茕道:“先关在这里吧。不然他一回去,便会将我们双方结盟一事告知张知府了。”
王长寿便命手下将郭震带进内室囚禁。郭震叫道:“杨茕,你不要一错再错了。”
杨茕也不理睬,笑道:“我们这就商议如何取到宝藏钥匙吧。王将军不是在官府中有内应吗?要拿到钥匙,必须得用到这个内应。”
王长寿很是好奇,问道:“娘子怎么知道我在官府有内应?”
杨茕道:“王将军若是没有内应的话,怎么能在官府前头赶到郭家,抢先掳走我的孩子?”
王长寿道:“娘子说非得有内应不可,难道钥匙已经落入 4e86." >了官府之手?”
杨茕道:“不,钥匙还在原处,在大圣慈寺的佛像中,但新知府张咏亦已经知道这一点,派有重兵看守。”
王长寿道:“如此,即便我有内应,能够靠近佛像,也难以悄无声息地取到钥匙。”
杨茕笑道:“谁说我们要自己去取钥匙,自会有人替我们取出来。”随即与王长寿低声商议一番。
王长寿踌躇道:“听说张知府极其精明,这样的话,对方要冒很大险。”
杨茕道:“为了那么一大笔宝藏,冒险总是值得的。”
王长寿道:“那好,我先跟对方联系,有消息再告知娘子。”
杨茕起身笑道:“那么我就静候将军的好消息了。至于郭震,就烦请王将军先好好照顾他,等事情完结后再说。”
王长寿满口答应,刚送走杨茕,一名部属便上前问道:“这妇人心机深沉,我们又杀了她的管家和婢女,她竟半句不提,若无其事,将军怎能同意跟她结盟?”
王长寿道:“藏宝图落在了她手上,这只是不得已的权宜之计。”
部属道:“可我们在官府中……”
王长寿挥手道:“先别提这件事。去,带郭震出来。”
部属遂将郭震押了出来。王长寿道:“这里不再安全,我们得尽快撤离。郭公子,我不能杀你,可带着你又是个累赘。万一你半途呼救,还会牵累我们。你说我该怎么处置你?”
郭震道:“你想放我走,可又不想我泄露你和杨茕结盟的秘密。”
王长寿道:“难怪人人都说郭公子聪明。只要你答应不吐露今日所见所闻,我便放你走。”
郭震道:“如果我不答应呢?”
王长寿道:“那我只好将郭公子绑在这处空宅中。如果有人进来救你,那是你命好。如果没人发现你,那你只好自己渴死饿死了。当然,如果杨茕问起,我会告诉她郭公子人在这里。”
见郭震不应,知道对方衔恨己方杀了郭府管家及婢女,耻于向自己低头,便不再多说,挥手命道:“来人,将郭公子绑在柱子上。绑得牢固些,可别让他自行挣脱了。”
部属便将郭震拖到堂侧,迫他倚柱坐下,用粗索将他牢牢束在柱子上。又将他双眼蒙住,以破布塞口,以防他出声呼救。
郭震无法视物,等到王长寿等人离开,堂内彻底安静下来的时候,心中忽然涌起一股奇异的感觉。他想起了很多,而蜂拥而至的回忆如此繁杂,又令他的脑子一片混沌模糊。他甚至觉得记忆远不如想象中那么确定,而是始终处于遗忘和被遗忘的持续斗争中。许多被遗忘的,许多想要被遗忘的,掩盖了一切。
忽听到有人蹑手蹑脚地走了进来。那人应该已经看到了被绑在堂中的郭震,但既没有出声,也没有立即走过来察看,只是小心翼翼地走进内室,里里外外寻找了一遍,确定再无他人后,这才走到柱子前,伸手取下郭震眼睛上的黑布。
郭震满以为将要见到他最不想见到的人——杨茕,或是她的手下,不想揭开蒙眼黑布、挖出他口中破布的人竟是无名氏,也就是当日他从山洞中救出的中年男子。
第十章 去也茫茫
他们本是青梅竹马的知心恋人,自小的愿望就是长大后结为夫妇,厮守终身。然天意弄人,有情人终未能成眷属。隔了这么多年,经了这么多事,在付出青春最动人的年华后,二人终于能够彻底坦开心扉,再无顾忌地相拥在一起。一时心中充满对上苍的感激,只希望幸福不是水月镜花,能够长久下去。
春色将阑,莺声渐老。红英落尽春梅小。画堂人静雨蒙蒙,屏山半掩余香袅。
密约沉沉,离情杳杳。菱花尘满慵将照。倚楼无语欲销魂,长空黯淡连芳草。
——寇准《踏莎行·春暮》
郭震讶然问道:“怎么是你?”无名氏道:“郭公子。”略略招呼一声,即走到柱子后动手解脱绑索。
郭震问道:“你怎么知道我人在这里?”
无名氏道:“郭公子被这些人抓来这里,其实是因为我,实在抱歉。”
郭震不明所以,问道:“这跟你有什么关系?你……你是叫朱范吗?”
无名氏一呆,道:“原来世间还有人知道我的名字。”如此便等于承认了。他摇了摇头,又告道:“是我将郭公子和杨烈的计划告知了王长寿。”
原来朱范早已恢复了神志和记忆,深恨杨虹害他一生,虽然杨虹已死,他仍想要报复杨氏。然郭震凑巧将他安置在杨烈的杜李书肆中,他怕遭杨氏部属灭口,遂仍然装成记不得旧事、半疯半癫的样子。
杨茕得到藏宝图后,决意一力寻宝,但料到此举可能令杨氏身份彻底暴露,于是先派人通知了兄长杨烈。朱范偷听到后,便来到成都府署,本意是要向官府告发杨氏,但此时他看到了郭震与李畋一道进了府署,想到郭震对自己有恩,若就此告发杨茕,必会牵连郭家,便暂且打消了念头。
正好此时杨茕手下杨帆跟踪郭震到此,朱范忙闪避到一边,却被在府署外监视的王长寿逮住。自李延志住进府署客馆后,王长寿便一直严密监视府署动静。他亲眼见到朱范行踪诡秘,似乎也是在跟踪与李延志有重大关联的郭震、李畋二人,怀疑对方就是杀害了张舜卿及手下的白头翁余党,于是将其擒住,预备拷问出白头翁余党下落。
朱范听王长寿盘问白头翁余党详情,料想对方会成为杨茕的对头,立即将实情全盘告知。王长寿大喜过望,许诺朱范一定会搞垮杨氏,助其复仇。
王长寿既知藏宝图落入了杨茕之手,便迅即带人赶往郭家,不料却扑了个空,只掳得了两个孩子。王氏又赶去城南万里桥附近的杜李书肆,赶走余人,将杨烈暴打了一顿,告诉他务必从妹妹杨茕手中拿到藏宝图,再到大圣慈寺市集交换孩子。
朱范虽加入王长寿一伙,仍然留在杜李书肆,以窥测杨烈等人应对之策。王长寿亦命一名手下留在万里桥附近,以暗中策应联络。
不久,禁军将领张三率一队便衣军士赶来万里桥,将书肆内外监视起来。但张三一行只为抓捕杨茕而来,尚不知书肆之中另有变故。张三表明身份,杨烈却始终不肯吐实。
后郭震、李畋陆续到来,几人在内室商议以假藏宝图骗过王长寿时,朱范人就在后院,自墙上小洞偷听到了室内谈话。等到张三等人离开后,朱范便将郭震等人的计划一字不漏地告诉了王长寿手下。手下忙赶回城禀报。
朱范本意只为自己复仇,也不如何相信王长寿那伙人。反之亦然,王长寿也不相信朱范,甚至连藏身之处亦没有告知。郭震、杨烈到大圣慈寺时,朱范也跟到了市集,想看最终如何收场。他看到王长寿打扮成小贩,引郭震离开时,意识到不妙,便暗中跟了上去。又见到杨茕手下杨帆也在跟踪王长寿、郭震二人,愈发好奇。原来王长寿听说杨茕十分在意郭震,竟在官兵眼皮底下将郭震诓走扣作了人质,后更与杨茕结成了联盟。
朱范怕被人发现,躲在远处,虽不知究竟,但见杨茕独自进去与王长寿谈判,不久又春风满面地出来,王长寿更是亲自送出大门,料想两方必定达成了妥协。他料想王长寿多半会杀自己灭口,不敢轻举妄动,但又关心郭震安危,便一直等在外面。
不一会儿,王长寿一行尽数离开,其中却并无郭震。朱范以为郭震已被杀害,很是后悔,但又不敢声张,等到王长寿率众走远,这才赶进来查看。
朱范大致说完经过,又告道:“我本意不是要害郭公子的侄儿,只是想报复姓杨的一家人,除了杨烈之外,他们都不是好人。但没想到王长寿又捉了郭公子。郭公子是个大好人,是你一手破了白头翁案,将我从那不见天日的囚牢中救了出来。当年我神志不清时,流浪街头,又是你救了我,将我安置在了杜李书肆中。”
郭震站起身来,抚了抚手腕,道:“抱歉,我原先不知杨氏原来就是白头翁余党,只因为杨烈书肆清静,所以才将你送去那里。”
朱范道:“杨烈不是坏人,郭公子事先又不知情,怎能怪你?你两次救我性命,我却害得你身处险境……”
忽听到有人走进院子,郭震忙“嘘”了一声,与朱范一道闪避到门后。
只有一人走进了院子,他径直走到堂屋门口,跨进半步,却不进来,只拉起门扣,似乎打算将大门掩上。朱范手中紧握着一只小板凳,正要冲出去袭击对方,郭震拉住他,摇了摇头,忽自门后闪身,问道:“阁下是谁?”
那人猝不及防,吓了一跳,本能地欲往后退,却忘了半只脚还在门槛内,当即跌了个跟头。
郭震上前扶起他,问道:“你是什么人?来这里做什么?”
那人忙道:“我不是盗贼,我是隔壁家的王麻子。”
郭震道:“原来是邻居。你来这里做什么?”
王麻子道:“有人叫我来的呀。适才我在大街上遇到他,他说他忘记锁门,让我来帮他把堂门掩上。”
郭震道:“他是谁?”王麻子道:“不知道名字,是个熟脸,就是住在这宅子里的人。我见过他好多次,心想都是街坊邻居,就帮他一下啰。”
郭震忙问道:“他只有一个人吗?”王麻子道:“住在这里的应该有好几个人吧。”
郭震道:“不是,我是说大街上跟你说话的人,他是独自一人吗?”王麻子道:“是啊。”
那个“他”应该是王长寿手下,他告诉街坊王麻子说忘记锁门,分明是想借对方之手营救郭震。郭震心道:“难道那人看不惯王长寿作为,所以暗中设法营救我?”
王麻子被盘问了半晌,这才想起来询问对方,狐疑问道:“你们二位又是谁?我怎么从来没有见过你们?”
朱范忙道:“我们也是来找这里主人的,但来得不凑巧,没有遇到。”
王麻子这才释然,笑道:“原来是这样。”又道:“二位还是改日再来吧,我得替他们把门关了。”
郭震应了一声,与朱范一道出来,告道:“若是杨茕及其部属知道你早已恢复神志,怕会对你不利。不如我送一笔盘缠给你,你这就动身返乡吧。”
朱范道:“可是我……”
郭震道:“我知道你想报复杨茕,但她手下众多,又与王长寿结盟,不是那么好对付的。多行不义必自毙,杨虹的下场正应验了此点。你离开家乡几十年,实该早日回去与亲人团聚。”
朱范料想以己之力,难以与杨氏对敌,只得同意。郭震便就近来到交子铺,写了一张欠条,取了一些银钱交给朱范,告道:“朱兄只需雇船东下,便可直达楚地。”
朱范很是感激,道:“救命大恩,不敢言谢。青山不改,绿水长流,他日郭公子有空,一定要来楚地做客。”拱手作别。
刚送走朱范,便见到王昌懿陪着张檩、张杉兄妹进来。
王昌懿一直为生意忙碌不停,尚不知道郭震为人所捕又意外被营救一事,见好友出现在此,忙问道:“你是来找我的吗?刚刚孙辟和任介听说郭家出了事,赶去你家找你了。”
郭震道:“我在交子铺打借条借了点钱,回头我自会送还。”
王昌懿道:“这不算什么,有需要尽管取用。”又道:“要不你先等我一会儿?我跟他们二位还有一点生意上的事要谈。”
郭震见张氏兄妹径直进了内室,颇为顾虑,叫道:“昌懿你……”
西夏李继迁自叛宋之后,一直不断侵扰大宋疆域领土,灵州更是双方争夺的焦点。灵州曾是古丝绸路上的重镇,位于黄河上游、河套以西,“大河抢流,群山环拱”“北控河朔,南引庆、谅,据诸路上游,扼西陲要害”,地形极为险要。而“灵武地方千里,表里山河,水深土厚,草木茂盛,真牧放耕战之地”,这里土地肥沃,地饶五谷,尤宜稻麦,水草肥美,农牧两宜,且有秦汉延、唐徕等渠引黄河水,灌溉大面积农田。灵州的西侧就是中原通往西域的要道——河西走廊,当时这一地区主要散居着回鹘部落。灵州的西南则是吐蕃部落分布地区。对李继迁来说,只要取得灵州,便能“西取秦界之群蕃,北掠回鹘之健马,长驱南牧”。对大宋而言,灵州为西北咽喉要冲,“西陲巨屏”,不但是宋朝购买西北边区马匹必经之地,也是控制西北少数民族地区的枢纽,如果失去灵州,“则缘边诸郡皆不可保”,对宋廷的影响不可估量。
正因为如此,李继迁和宋廷对灵州都是志在必得,灵州之战不但十分激烈,而且旷日持久。宋真宗即位后,李继迁见屡次进攻灵州失利,便乘新皇帝登基的机会,主动派遣使者与宋廷通好。宋真宗明知道李继迁狡诈难服,但因国有大丧,不想节外生枝,便同意了李继迁的请求,任命其为定难节度使。
然和平并不长久。李继迁率军拦劫了宋军的大批粮草,解决了后勤问题后,立即重新开始部署夺取灵州的战斗。他集合所有人马,联合蕃部,倾全力进攻灵州。通往灵州的饷道全部被阻断,灵州危在旦夕。宋灵州知州裴济用指血染红奏书,表示十万火急,请求朝廷派兵增援。宋廷调派的六万援军还没赶到,灵州城破,裴济战死。李继迁立即改灵州为西平府,作为西夏的都城,本人也迁居于此。
灵州之失对宋廷的意义绝不是仅仅丢失了一块土地。自唐朝失去河西之地后,灵州一带便成为宋军主要的马源之地。李继迁占据灵州,中国从此丧失了马源,再也没有大力发展骑兵的可能,直接决定了之后与游牧民族的对抗中处于难以扭转的弱势。
夺取灵州对李继迁意义格外重大,声威大振,势力越来越大。宋军防线被迫后撤,回鹘朝贡宋廷的道路也被阻断。在这种情况下,宋真宗不得不与李继迁议和,正式承认了他对银夏四州的统治。然而李继迁雄心不已,狂妄放言道:“我将借灵州为进取之资,成霸王之业。”
郭震深知西夏野心勃勃,虽表面接受与大宋议和,其实正厉兵秣马,图谋河西腹心之地,张檩、张杉兄妹有为西夏人走私铁钱的前科,此时再度出现,怕不是巧合,转念想到王昌懿精明过人,不会不知道这些,无须自己从旁提醒,便道:“我有急事赶去成都府署,回头我再来找你。”
王昌懿应了一声,也不多闲话,陪张氏兄妹进去里屋,又叫道:“林剑呢?林剑人呢?快叫他来见我。”
郭震急匆匆赶来府署,差役已知新知府正派人到处找他,也不待通报,径直引他进来。到大堂前时,正好见到两名差役架着禁军将领张三出来。张三浑身是血,站都站不稳,显然是刚受过重刑。
郭震瞬间即会意过来,正如他怀疑过张三一样,知府张咏也一定怀疑张三与王长寿暗中勾结,不惜动用了重刑拷问,忙上前问道:“张将军,你人可还好?”不待对方回道,又告道:“我已经知道王长寿为什么总能抢先知道消息,并事先做好安排。”
张三勉力提一口气,问道:“郭公子也怀疑是我向王长寿暗通消息吗?”
郭震道:“不,与张将军无关,是杜李书肆的伙计朱范所为。抱歉,我知道真相后该立即赶来府署向张公禀报,不然张将军也不会多受这一番苦。”
张三摇了摇头,勉强抬起手来,指着颈中一道血痕道:“不怪郭公子。张知府杖责我,不是因为怀疑我向王长寿私泄了机密,而是因为旁事。”
原来新任成都知府张咏得知王长寿在官 5175." >兵严密监视下骗走郭震后,立即怀疑王氏有内应,张三显然是最大嫌疑人。受到张咏当众怀疑后,张三起初尚且辩解,极力声明自己虽与王长寿是旧识,却已经多年没有见过面,勾结无从谈起。
然以当时情况而论,旁人尚不知有朱范在场,张三又曾与王长寿交好,嫌疑实难洗清。张三见难以取信,便顺手拔出佩刀。众人惊呼连连,均以为他要对张咏不利,或是持械杀出大堂逃走。不料他却只是横刀颈中,道:“既然张知府不肯相信下官,下官又无力澄清,只好一死来证明清白。”用力朝脖颈中抹去。
张咏大叫道:“住手!”
眼见张三颈中有血线渗出,已是来不及阻止。再巧不过的是,张咏侍从邹容快骑自嘉州返回,直奔入堂禀报,正好撞见张三欲横刀自刎,听到张咏喝叫阻止,忙上前握住张三手臂,抬腿猛击其后腰,令其失去行动能力,这才顺势夺下佩刀。虽然刀锋已割出一长道血口,所幸入肉未深,并无大碍。
张咏拍案震怒,走到张三面前,点其额头道:“你是禁军大将,吃的是朝廷禄米,这身皮肉早不是你个人的。本府不过才问你几句话,你便受不得委屈,竟然敢在公堂上横刀自杀,简直了不得。”
张三道:“明明不是下官所为,可下官又不能自证,只好以死明志。”
张咏骂道:“你有个狗屁的志!你怎么知道我没有相信你的辩白?”
张三登时喜形于色,道:“原来张知府相信下官是清白的,那我就放心了。”
张咏道:“你身为禁军将领,却不知为国自身,还敢以性命要挟公堂。来人,给我脊杖五十。”
此令一出,满堂皆惊。只有张三一人喜滋滋地道:“下官愿意受罚。”主动脱下上衣,伏在地上。
邹容甚是钦佩张三气节,劝道:“目下正是用人之际,何不先将五十杖记下,命张将军戴罪立功?”
张咏摇头道:“不行!刚才张三吓了我一跳,去了半条老命。要不是你及时赶回,他这会儿已是血溅当场,我总不能去阎王殿找他说理。现下他既然还活着,就该让他明白一个道理,军人只能死在战场,不能死在公堂。来人,用刑。”
邹容道:“可五十杖实在太多了……”
张三道:“邹兄不必为我说情,五十杖我受得起。”
邹容无奈,只得退开。张咏遂下令动刑。到二十杖时,张三已是血肉横飞,几不能喘气。邹容于心不忍,遂上前低语劝道:“这样硬挺下去,张将军不被打死,也会变成残废。不如服软认个错,张公素来吃软不吃硬。”
张三道:“我受得起……再来……”
李畋忙道:“张公本意是要让张将军得个教训,他现下已经知道错了,还请张公再给他一个机会。”
张咏见张三已难以动弹,这才勉强道:“念在李畋求情的份上,今日就到这里,剩下的三十杖权且记下。”
李畋早已准备好药箱,简单为张三处理了下后背伤口,这才为他穿好上衣,令差役扶他起身,还欲跟出去进一步救治,张咏叫道:“不准去,这里还有许多正事要办呢。”
李畋无奈,只得停下脚步。差役搀扶着张三出堂,正好在堂前遇到了郭震。
郭震听说张三是因为“旁事”被张咏责打,正想问旁事是什么,忽听到堂内张咏叫道:“是郭震到了吗?还不快进来。”
郭震只得舍了张三,进堂参见,先问道:“我侄子、侄女人呢?”
张咏道:“孩子们都没事,人在客馆中,有杨烈、景倩陪着呢。”
李畋上前握住好友双手,喜道:“张公担心你落入了王长寿手中,正与我商议营救之事,想不到你自己回来了。”
刚好孙辟、任介也赶来府署寻找李畋,欲打探郭震情况,张咏便命人引了进来,将众人一并请到会客厅中坐下。
孙辟见到邹容侍立在一旁,忙问道:“喻雯、杨柳青她们人可还好?”
任介也极是关切,连连催问。
张咏摆头道:“嘉州那边的事,总而言之就是谁都没有找到宝藏,喻雯、杨柳青安然无恙,这件事回头再说。郭震,你先说你是怎么脱身的?”
郭震便大致说了经过,又道:“之前我也怀疑过张三将军,若不是朱范出面救我,主动说出了经过,只怕我现下还是怀疑他。”
李畋问道:“张公起先怀疑张三将军是王长寿内应,后来又如何相信了他的辩白?”
张咏摇头道:“不,我一直怀疑张三,并非其他,实是因为他是唯一的嫌疑人。但他后来宁可横刀自杀……我看出了他的决心,这才相信他是清白的。”招手叫过一名侍从,道,“你多带些人,全部换上便衣,埋伏在郭震提及的宅子附近,只要有人进去,一律抓来见我。”
孙辟道:“既然王长寿任凭郭震一个人留在宅子里面,连看守都未做安排,想来不会再回去。”
张咏道:“是这个道理。但杨茕不会放任郭震生死不理,她知道郭震独自被绑在空宅中之后,一定会派人甚至亲自去解救。”一边说着,一边意味深长地看了郭震一眼。
郭震忙告道:“在朱范救了我之后,又有个街坊进来了。”
众人听了究竟,均觉困惑,不知那名王长寿手下为何要主动营救郭震。李畋沉吟道:“也许这个人是杨茕的人?”
郭震道:“应该不是。一开始王长寿就是宝藏的知情者,只不过没有得到藏宝图而已。而杨茕是最近才意外介入,之前一直对藏宝图一事一无所知。他们两方人马之前或许因白头翁案件有过交集,但自杨虹自杀、王继恩离开成都后,肯定再没有任何联络。”
他见张咏眯缝起眼睛,似是若有所思,正想询问对方想法,张咏忽一挥手臂,道:“那么这边的事就算说完了。目下藏宝图落在了杨茕手中,但她没有钥匙。不管她自己行事也好,与王长寿结盟也好,只要我派人死死盯住大圣慈寺佛像,不怕他们不出现。”又命道:“邹容,你再将你去嘉州所见所闻讲述一遍,好让郭公子他们几个知晓经过。”
邹容刚刚应了一声,任介已迫不及待地问道:“柳青人在哪里?”
邹容道:“杨柳青一行正由官兵护送返回成都,大概明日会到。”大致说了经过。
那日邹容受命后,即率精干人手飞骑赶往嘉州。蜀地多山,修路不易,通往嘉州只有一条大道,只要加紧追赶,一定可以追上杨柳青及尾随其后的李顺一行。果如所料,邹容当晚便在嘉州境内一处密林中发现了杨柳青及李顺两方人马。
杨柳青一方,除了杨柳青、喻雯之外,还有徐沛等人。而李顺一方,以李顺外甥王江儿为首,李顺并不在其中。当时两方虽剑拔弩张,却并没有立即动手,反而先进行了谈判。
杨柳青道:“那笔宝藏数目巨大,我们两方联手,亦足够分了。”
王江儿道:“你又没有藏宝图和钥匙,凭什么要跟你联手?我们人数比你们多,目下占了上风,完全可以将你们都杀了再去寻宝。”
杨柳青道:“我有喻雯,她是鲁班第二喻公之后,有她在,等于拿到了钥匙。况且没有藏宝图,我不也猜到宝藏就在乐山大佛中了吗?可比你们无头苍蝇一般撞来撞去强多了。”
王江儿闻言颇为心动,沉吟片刻,道:“你有什么条件?”
杨柳青道:“找到宝藏后,我们两方各占一半,谁也不吃亏。”
王江儿道:“这倒也公平。好,就按你说的办。”
杨柳青道:“除此之外,我还想要一个人的命。”指着明大道:“他杀了环儿,我和徐老爹均跟他势不两立。除非杀了他,不然联手只是空谈。”
明大大惊失色,忙道:“少主,我是为了打听杨柳青下落才不得已杀了环儿,是为了少主大计。”料想杨柳青和徐沛既然已知真相,决计不会放过自己,忙劝道:“少主千万不要相信杨柳青的话,她诡计多端,为达到她自己的目的,从来都是不择手段。”
王江儿道:“明大只是一时错手,环儿之死不能全怪他。不如这样,我多分一份给徐沛,当作补偿如何?”
徐沛大怒道:“原来在你们眼中,人命都是可以用钱买到的。”
王江儿脸色一沉,喝道:“徐沛,你本是大蜀大臣,而今我是大蜀少主,你竟敢对我无礼!”
杨柳青道:“你既自称是大蜀少主,就该拿出点儿少主的样子来。明大原是徐老爹部属,为私利背叛旧主不说,还杀了徐老爹的女儿。你是少主,你说该怎么处置?”
王江儿看了看明大,神情闪烁,显然下不了决心。
明大忙道:“少主千万不要中这妇人挑拨离间之计,她想借少主之手先杀了我,然后便会对少主你下手。她为寻找宝藏花费了许多心力,哪会甘心与人平分财富?”
杨柳青冷笑道:“论到背信弃义,没有强过你明大的。他今日可以背叛徐老爹,明日便能背叛你少主。”
王江儿虽然略有心动,但权衡之后,仍然觉得被挟制当众杀死自己部属太失面子,摇头道:“我不会把明大交出来的。除此之外,其他好商量。”
徐沛已强行忍耐许久,闻言立即拔出刀来,喝道:“今日就为我女儿报仇。”
明大已知今日不杀徐沛等人,自己万难活命,是以徐沛一动,便立即亮出兵刃迎战。
王江儿忙往后退了几步,命道:“留那两个女人性命,其余人尽可以杀了。”
一直潜伏在暗处偷听的邹容见双方动上了手,怕杨柳青吃亏,正待出面阻止,忽有一支羽箭呼啸而至,从右侧射穿王江儿脖颈。他用手摸了一下创口,低头看看满手鲜血,嘀咕了一声什么,便歪倒在地,抽搐了几下才死。
事出突然,众人尽皆愣住,徐沛已乘机一刀插入明大胸膛。明大吐出一口鲜血,伸出右手,往空中虚抓了几下,慢慢跪倒,再软倒在地。
王江儿部属正不知所措时,李顺手持长弓,从树林暗处走了出来,喝道:“我说过不要再染指宝藏,你们都不听了吗?再敢有非分之想,王江儿就是你们的下场。”
部属愣了一愣,随即一哄而散,连王江儿尸体也不顾了。邹容见事情起了变化,便又重新隐伏下来。
李顺扔下长弓,走到杨柳青面前,歉然道:“我以为已经跟江儿讲明白了道理,却料不到他还是垂涎那笔宝藏。”
他亲手射死外甥,那么当日放走杨柳青和郭震,便是出于真心了。然转头凝视王江儿尸体时,依然脸有悲戚之色。
杨柳青道:“李公有什么打算?”
李顺摸了摸光头,道:“不是都传说我出家当和尚了吗?我既没有别的去处,只能让这传闻变真了。”走过去拍了拍徐沛肩头,长叹一声,转身又往树林深处走去。
但李顺的故事并没有就此告一段落。宋仁宗景祐年间(1034-1038),有人向官府密告李顺尚在广州。巡检使陈文琏将其捕获,年已七十多岁,推验正身,为真李顺。于是用囚车押送京城,复审此案,皆得实情。朝廷因平蜀将士功赏已行,李顺也早已宣布斩首,所以不欲再公布此事,只在狱中暗中处死李顺,赏陈文琏升官两级。但陈文琏私下将此案经过详细记录了下来,还告诉了朋友沈括,沈括后将此案记于其名著《梦溪笔谈》中,明确指出李顺虽然失败,但在民间很得人心,人们愿意掩护他,所以他才得以逃脱三十余年。
长相酷似李顺的李延志更有一番奇遇。他伤好后即返回了广州,与当地军营兵卒许秀等人饮酒时,常谈及昔日王小波、李顺故事。许秀怀疑他就是李顺,于是向当地官府告发。李延志被逮捕送往开封。枢密院以为俘获了真李顺,特意向朝廷上表称贺。御史台审讯后,认为李延志不是李顺。枢密使王钦若想以真李顺定案,御史吕夷简坚决不同意,最后以事实上奏。最终判决李延志黥面发配安州,许秀等人杖脊遣回。而真李顺被巡检使陈文琏捕获,则是在李延志流配事件之后。这是后话。
伏在暗处的便服官兵见李顺离开,正欲追赶,邹容忙扯住他问道:“做什么?”
那兵士道:“不去捉他,他就要逃了,那可是李顺。”
邹容道:“你疯了吗?朝廷多年前便公告李顺已死,你现下捉个李顺回去,让张公如何处置?说先皇和朝廷搞错了,以前死的李顺是假的?还有,李顺于杨柳青那干人有恩,他们是不会轻易让我们带走李顺的。”
兵士道:“可是……”邹容斥道:“可是什么。”等李顺不见了人影,这才率众起身,走过去向杨柳青表明身份。
杨柳青惊道:“张知府已知藏宝图一事,特意派你们来捉我们回去?”
邹容道:“不,我只奉命带各位回去,谈不上一个‘捉’字。尤其是喻雯小娘子你,张公特别交代要予以善待,保证你的安全。”
喻雯颜色甚冷,也不问原因,只点了点头。
杨柳青道:“那刚才……”邹容道:“我都看见了。”
杨柳青便过去与徐沛低声商议了几句,这才过来告道:“徐老爹新丧爱女,伤痛不能自持,想就此退隐山林。”料想张咏不会轻易放过宝藏一事,言外之意,是要让徐沛等人置身事外了。
邹容微一思索,即点头应道:“他们一行人尽可自便,但青娘和喻小娘子须得跟我回去。”
徐沛引手下挖了个坑,将王江儿和明大葬了,因天黑路险,便就此在林中歇宿。
邹容问道:“青娘找到宝藏了吗?”
杨柳青摇了摇头,道:“徐老爹一无所获。我原本打算为环儿报仇后,再与雯娘及徐老爹赶去凌云山乐山大佛勘验的。”
邹容道:“你知道王江儿一行在跟着你?”
杨柳青道:“当然。不过我不知道王江儿是背着他舅舅李顺行事,而且我也料不到他竟不肯舍弃明大性命。”
邹容道:“王江儿不是舍不得明大性命,而是他不能在下属面前受你胁持取手下人性命,这会让他日后难以立足。”
当晚无话。等到天亮,徐沛等人与杨柳青依依惜别,告辞离去。因喻雯在昨晚争斗中被人推倒,不慎扭伤了腰,邹容遂命手下护送杨柳青、喻雯缓行,自己快马加鞭,先行赶回成都向张咏禀报。
等邹容说完经过,张咏双手一摊,道:“实在比我预想的平静多了,现下你们都该放心了吧。”招手叫过邹容,低声吩咐了几句什么,便令他先行退出。又问道:“你们是打算继续自己忙活呢,还是一起合作?”
众人均想事已至此,谁也再难在宝藏上插上一脚,只能接受张咏的条件,共同寻宝。
张咏又招手叫过任介,道:“听说你妻子杨柳青多年来一直在暗中救济山区贫苦百姓,当真可钦可佩。我虽然不知道她从哪里弄到足够的钱财,但财力终究有竭尽的时候,她可有想过从根本上帮助那些贫民?”
任介怔了一怔,问道:“怎么从根本上帮?”
张咏道:“我初入仕途时被分发任崇阳县令,崇阳一带百姓一向以种茶为生。我得知后告诉他们说:‘茶得利多,以后朝廷一定会权衡利害改变政策,不如早点自行更改。’下令强行砍掉茶树,拔茶栽桑,养蚕发展丝绢生产。开始百姓纷纷叫苦,然不久后朝廷便开始在全国范围内榷茶,鄂州其他各地茶园户或破产失业或贫困不堪,独崇阳县桑树成林,丝绢年产百万匹,百姓以缣纳税,生活安定富足。”
任介道:“蜀人本多以种茶织锦为副业,然朝廷已将这两项全部官营霸占了。”
张咏道:“我只是打个比方,并不是要那些山区百姓真的改种茶为种桑养蚕。你日后将我这番话转告给杨柳青,她自会明白。”
任介应了一声,话题仍然回到了宝藏上。李畋问道:“目下藏宝图仍在杨茕手中,但她没有钥匙也取不到宝藏。张公是预备先行设法取出佛像中的钥匙,还是要将钥匙留在原处,以诱捕杨茕等人?”
张咏道:“能取出钥匙来当然最好,不然总派人守着也是劳心劳力。明日喻雯一到城中,你们几个便随我一起去大圣慈寺勘验如何?”
李畋等人满口应了,就此辞去,只等明日去大圣慈寺成都命脉之处寻找钥匙。
张咏只留下郭震,告道:“杨茕、王长寿等人不会就此罢休。我有一计,可以诱出杨茕及藏宝图,但却需要郭老弟配合。”
郭震道:“张公是要利用我吗?她不会为了任何人交出藏宝图的。”
张咏道:“杨茕当然不会为了郭老弟交出藏宝图,不然她也不会选择跟王长寿结盟。这一招真是聪明,她大概也知道没有能力与官府对抗,凭她自己,绝无可能从大圣慈寺佛像中取到钥匙,所以顺势利用你郭老弟落入王长寿手中一事,主动与其结盟,目的是要利用王长寿取到钥匙。”
郭震道:“但王长寿也一样难以从佛像中取到钥匙。”
张咏道:“可能杨茕认为王长寿曾是禁军将领,会有一些便利条件,譬如在官署安插有内应等。不管他们两方怎么想,他们一定会等到我取到钥匙后再动手,这是唯一的途径。”
佛像太过巨大,不知钥匙具体所在,又处于官兵的严密监视之下,别说杨茕、王长寿,任谁也难以下手。确实如张咏所言,等到他设法从佛像中取出钥匙后,这才是杨茕等人最好的下手机会。张咏当然可以将钥匙妥善秘藏,但那些居心叵测的人依然在暗中时时窥测,府署从此永无宁日。而张咏手中没有藏宝图,钥匙也只是一柄毫无用处的金属而已。唯有先发制人,将杨茕等人诱出,既能消除隐患,又能夺到藏宝图,方可从根本上解决这一事件。
张咏又道:“王长寿逃离军营多年,早已被禁军除名。他虽长久滞留蜀地,却一直专注寻找李顺及钥匙,我不大相信他能在官署中安插内应。既没有内应,诱敌之计便很难下手。”
郭震道:“不妨弄一把假钥匙,让王长寿盗去。然后再预先在凌云山乐山大佛处设下伏兵,自可将王、杨两方一网打尽。”
张咏笑道:“王长寿不是傻子,我也不是傻子,他更知道我不是傻子,我能轻易让他盗到钥匙吗?”顿了顿,又道吗“反而是杨茕眼中,有一处缺口。这缺口就是郭老弟你,不过不是你本人,而是你的弱点。杨茕极可能利用你的弱点,威逼你来盗取钥匙。我之前将景倩留在府署客馆中,就是怕杨茕对她不利,但如果我放她出去……”
郭震“啊”了一声,瞬间猜到了张咏的计划:景倩离开府署后,极可能被杨茕派人捉去,杨茕再利用景倩来要挟郭震盗取钥匙。
张咏又道:“她是你的杀兄仇人,你却是她所信任的人,你交出的钥匙,一定能取信于她。当然我也会让你盗去真的钥匙。然后再如郭老弟所言,我预先在乐山大佛处设下伏兵,便可将她和王长寿一伙一网打尽。”
郭震道:“不行,此计涉及小倩性命,太过冒险,我不能同意。”
张咏道:“那么你可有别的计策能引出杨茕?”
郭震道:“没有。张公何不顺其自然,等奸人按捺不住,自会露出马脚来。”
张咏摇头道:“我能等,战事不能等。目下北方狼烟突起,我急需为朝廷找到这笔宝藏作为军费。”
原来辽军正大举攻宋,北方州县频频告急。之前太宗皇帝一朝时,赵光义为正得位不正之名,多次对北方用兵,倾全国之力进攻辽国,前后丧师五六十万。仅“雍熙北伐”就损失宋军二十余万,名将杨业亦死于此战中。由于太宗皇帝的急功近利,宋军精锐尽失,且耗光了府库所积,之后大宋再无能力对辽国发动进攻,不得不全面转入防御。
时下辽国国主为辽圣宗耶律隆绪,因年纪尚幼,由母亲萧燕燕摄政,史称“燕燕太后”。萧氏本名萧绰,小字燕燕,父亲萧思温为辽国重臣,母亲燕国公主耶律吕不古则是辽太宗耶律德光之女。她自小许配给汉人大臣韩知古之孙韩德让,二人青梅竹马,感情极深。辽景宗听到萧燕燕美貌多智的贤名后,横刀夺爱,将萧燕燕召入宫中,册立为皇后。
辽景宗对萧燕燕十分宠爱,二人十四年的夫妻生活中,一共有四子三女共计七个孩子,萧燕燕几乎是到了专宠的地步,而丈夫对她的宠信还给她带来了尽显治国才能的机会。辽景宗因体弱多病,常不视朝,朝中刑赏、政务、用兵等,均交给皇后萧燕燕裁决。辽景宗曾对大臣说:“在书写皇后的言论时也应称‘朕’或‘与’,可作为一条法令。”这是辽景宗在法律上将妻子的地位升到与自己等同的高度,可代行皇帝职权。实际上,到了此时,萧燕燕已经成为辽国的女皇帝,“以女主临朝,国事一决于其手”,因而辽国有“只知有萧后,不知有景宗”的说法。
萧燕燕性格果断刚毅,素有机谋,“明达治道,闻善必从,兼习知军政”,善于驾驭左右大臣,群臣竭忠尽职,人皆乐于为其所用。她重用汉人,并且信而不疑。对于之前有过婚姻之约的韩家,她也加以重用。韩德让由此平步青云,忠心辅佐,“孜孜奉国,知无不为”,后来为辽国兴盛起了重要作用。
辽景宗身体不好,三十五岁便撒手西去,死前留下遗诏:“梁王隆绪嗣位,军国大事听皇后命。”十二岁的儿子耶律隆绪即位为辽圣宗,二十九岁的萧燕燕摇身变成了皇太后。其人虽是女流之辈,却是胆识过人,兼通韬略,她励精图治,扭转了契丹自辽穆宗以来的中衰之势,辽国的国力达到最鼎盛时期。实力强了,野心也就大了,辽军不断南下侵宋,北方边境频频告急。
今年萧燕燕和辽圣宗更是御驾亲征,集结二十万大军南下,气势汹汹。刚当上宰相不久的寇准私下写信给好友张咏,告知府库空虚,军费严重不足,希望他能利用蜀地物产丰富之优势,设法为宋军解决一部分财用或物资。
郭震听后正色道:“我能理解张公一切为国着想,换作是我自己的性命,我会毫不犹豫地同意。但若是拿小倩性命冒险,我决计做不到。”
张咏道:“如果我坚持要这么做呢?”
郭震道:“那么我会立即带小倩离开成都,再也不会回来。”
张咏哈哈大笑道:“倩娘,你可听见了?”
却见屏风后转出一名丽人来,正是景倩,虽略见羞涩,却是笑意盈盈,娇羞可人,心情极佳。
郭震先是愕然,随即满脸通红,问道:“张公为什么要这么做?”
张咏笑道:“不为什么,只是想撮合一对有情人而已。”又道:“你二人都留在府署客馆中,没我的命令,不得随意离开。”
郭震应了一声,带着景倩出来。天光已暗,却见孔目官范度引着差役押着一名五花大绑的囚犯进来,那囚犯居然是他的好友王昌懿。
郭震大吃一惊,忙问道:“出了什么事?”
王昌懿只是摇了摇头,不肯回答。范度神色极为严肃,也不多言,只朝郭震点了点头,便押着王昌懿进去面见张咏。
郭震料想王昌懿出事多半又与张氏兄妹有关,忙道:“小倩,你先回客馆歇息,我去看看怎么回事。”
景倩点了点头,道:“师兄自己小心些。”
郭震道:“这里是府署,能有什么事?”忙折返回会客厅。
张咏本已起身,欲回后衙歇息,不料范度押了王昌懿进来,称有机密大事禀报,只得重新坐下,问道:“王昌懿犯了什么事?”
范度道:“回张知府话,王昌懿勾结西夏人,图谋倒卖物资。”
张咏皱眉道:“西夏人不是在西北吗,怎么跑到成都来了?”
范度道:“张知府可还记得当年的张檩、张杉兄妹?”
张咏似是十分疲累,打了个大大的呵欠,才道:“当然记得。张氏兄妹是王昌懿的朋友,以金银换走了大量不值钱的铁钱,结果刚好发生了挤兑事件,王记兑不出现钱,还是临时向郭、孙两家借钱,才暂时应付了难关。不过现在没有这回事了,我刚刚派人挤兑过十六家交子铺,现钱全部兑出来了。”
范度道:“有证人指证张氏兄妹是西夏人。”
张咏道:“西夏人?那对兄妹明明说一口地道川话呀。”
范度便命一旁的证人站上前来,告道:“他是从西夏逃出来的汉民,名叫廖七。廖七,你将你告诉我的话一五一十禀报张知府。”
廖七应了一声,道:“张知府明鉴,那对张氏兄妹确实是蜀人,讲得一口地道川话,但却是西夏人的间谍。他兄妹是党项首领李继迁心腹幕僚张浦子女。”
张浦是李继迁最重要的心腹大臣,有辅佐之功劳。李继迁得以在西北崛起,与大宋争锋,张浦功不可没。张咏年轻时曾在开封见过张浦,乍然听到他的名字,亦是眉毛高挑,显然极是意外。
廖七又道:“张浦原是蜀人,后蜀亡后逃去了西夏。多年来,他派一双子女化装成商人,频繁刺探大宋军情。”
张咏问道:“你真是西夏逃出来的汉民吗?口才真是不错。”
廖七道:“是,小人一家原在边地榷场做生意,因为口才好,生意也比旁人好很多。”眼睛中虽然明显有着小人物的闪躲与卑微,但语气中还是流露出几分自豪来。叹了口气,续道:“后西夏叛宋,出兵大掠边境,将小人一家掳去西夏,做了奴隶……”声音明显低沉悲愤起来,显然是一段不堪回首的往事。
西夏自叛宋之后,常以“打掳”的方式抢掠物资人口,在边境六七百里之内“焚荡庐舍,屠掠居民而去”,因此而受害的宋民不计其数。
廖七定了定神,又续道:“后来大宋与西夏议和,小人侥幸寻得机会,逃归宋土,到长安一家客栈做了打杂伙计。不久前,张氏兄妹住进了客栈中。小人曾在西夏见过他们,知道二人真实身份,可惜店家不相信小人的话,还说张氏兄妹做的大生意,跟本地官府关系很好,警告小人不要胡说八道。小人心有不甘,偷听到张氏兄妹要来成都,便一路跟着来了这里。”
张咏道:“真是辛苦你了。你一路跟踪,可有发现张氏兄妹行不法之事?”
廖七道:“他们押运了大批物资南下,肉干、皮货、毛毡纺织品之类,均是中原没有的紧俏商品。不过那对兄妹轻骑先行,物资目下似乎还没有抵达成都。”
张咏道:“这不对啊。目下西夏虽夺取了灵州,究竟还是物资匮乏之地,按理张氏兄妹该往西夏倒运物资才是。”又问道:“你还听到些什么?”
廖七道:“张氏兄妹在长安时,曾躲在房中商议什么交子,我问过店家后才知道交子是什么。”又指着王昌懿道:“这姓王的是成都交子铺主人,张氏兄妹一到成都,便与他联系。我跟了这么久,只看到他们兄妹找过姓王的一人,所以他定然也是西夏奸细。”
范度道:“下官到华阳县署办事时,正好遇到廖七到衙门报官。下官见事关重大,王昌懿有通敌卖国之嫌,便立即带人去了交子铺,不过只抓到王昌懿一个人,张氏兄妹都不见了,东城客栈也不见人影,不知是已经离开成都,还是闻风躲了起来。”
张咏点点头,命范度带廖七下去歇息。
范度问道:“是否要在蜀境紧急发出通缉张氏兄妹的图像告示?”
张咏道:“暂且不必,你安置好证人,此案由我亲自断处。”
范度见张咏语气,似并太当回事,先是一愣,随即料想大概是因为宋夏已然议和,张咏不欲大张旗鼓,要低调处置。他既知张咏智识过人,便不再多言,遵命引着廖七去了。
打发走范度等人,张咏这才命侍从解开王昌懿绑索,问道,“廖七所言可是事实?”
王昌懿道:“我与张氏兄妹交往多年,算是交情不错的朋友,也知道他们频繁往返于大宋、西夏之间做生意,却不知他们其实是西夏人,只以为是行商而已。”
张咏和颜悦色地道:“这不怪你,张氏兄妹讲得一口地道川话,我也猜不到他们竟是在西夏长大。”
郭震一直等在一旁,听到廖七告发张檩、张杉名为商人,实为西夏间谍,心登时直往下沉。目下大宋虽与西夏议和,然这只是因为宋真宗新即帝位后被迫采取的权宜之计,西夏狼子野心,宋廷又软弱无能,党项再度反叛只是迟早之事。郭震本以为王昌懿这次无论如何难逃一劫,必受牵累,不想张咏似乎并不将这件事看得严重,料想其心中只有宝藏一事,忙道:“就算张氏兄妹真的是西夏人,跟王昌懿也不过是正当的生意往来,实在谈不上通敌卖国。况且朝廷已与西夏讲和,对方目下连敌也算不上了。”语气之中,对宋廷失策在先,促使党项走上独立之路,后来又一再败师丧土,竟被迫承认西夏合法的软弱态度很是不以为然。
张咏摆了摆手,示意郭震不要插嘴,又问道:“张氏兄妹这次来成都做什么?”
王昌懿犹豫了下,道:“确实如适才那廖七所言,他们兄妹运了大批物资来到蜀地。”
张咏道:“那张氏兄妹想要什么回报,这次不会又是铁钱吧?”
王昌懿道:“不是,他们用这批物资换了面值三十万的交子。”
张咏“呀”了一声,道:“这可是想不到。交子是十六家私营的有价凭证,只通行于成都,想不到连西夏人都愿意收了。”他也不问张氏兄妹要拿交子做什么,只问道:“那批物资现下在哪里?”
王昌懿道:“还在途中,预计二十日后方才能抵达成都。”
张咏道:“我买了你这批物资,如何?你也不必再费力运来成都,我直接派人去接管。”又道:“我不会少你一文钱,只是目下不能动用公库,我就用即将浮出水面的部分宝藏作为抵押,如何?”
王昌懿闻言惊愕无比,不敢作答。郭震忙告道:“目下契丹南侵,前线物资奇缺,你手里的这批货,正好可以大派用场。”
王昌懿这才会意过来,料想张咏不追究张氏兄妹是西夏人之事,也是因为急需这批物资,反正张咏许诺会出钱,他不会吃亏,当即满口应允。
张咏又笑道:“那宝藏目下已有一份属于你王家,你和郭震得好好帮我想个法子引蛇出洞才行。”
王昌懿道:“是,我们一定尽力而为。”
张咏又打了一个大大的呵欠,挥手道:“年纪大了,不中用了。我实在是乏了,你们都退下吧。”
出来会客厅,郭震问道:“你可知道张氏兄妹要那么一大批交子做什么?”
王昌懿道:“他们是往来于南北的行商,至少表面的身份是这样,当然是要拿交子到外地购买物资。”
原来西夏及西北诸多夷族粮食及基本生活消费品不能自给,必须得依靠同宋朝贸易,譬如粮食、瓷器、铜铁等,都需从宋朝输入,西川的茶叶、绢帛等尤其受欢迎。而自党项李继迁叛宋以来,大宋关闭榷场,禁止边境贸易。目下宋、夏双方虽已议和,停止了战争,但李继迁正经营河西,夺取河西重镇凉州后,又大力进攻吐蕃六谷部酋长潘罗支。为了抑制西夏的扩张,大宋与潘罗支结盟,授其为朔方节度使,兼灵州西面都巡检使,并继续对西夏实行经济制裁,禁止边境贸易。
绢帛、瓷器等也就罢了,西夏以肉食为主,需要饮茶祛除膻腥,补充体内所需,不然便会得病,因而急需茶叶、布帛等基本生活物资。但在蜀地,茶、帛等物资已尽为官府垄断经营,当年王小波、李顺起义便是源于宋廷榷茶。王小波、李顺本是茶农,兼做茶商,依靠贩卖茶叶生活。而宋廷垄断茶叶经营后,禁止私人售卖,且以极低价格向茶农买进茶叶,王小波等人一下子陷入了贫困,终于愤而起义。事平后,宋廷虽并没有就此改变茶法,但却对民间走私贩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再苛责。除此之外,朝廷为了筹措战备物资,大行“入中之法”,因而大量川中物资流向了西北。对张檩、张杉兄妹而言,反倒是陕西边境更容易买到所需物品,不少大宋官兵也将积存或是挟带的私货拿出来高价兜售。而交子因携带方便,尤其受商民欢迎,已是边境的硬通币。
郭震听了解释,反而愈加困惑,问道:“既然如此,张氏兄妹为何不在边境将肉干、皮货、毛毡之类卖了,再购买茶、布等必需物资,或者干脆以货易货?何必要大费周章地将这些货运来成都呢?”
王昌懿道:“肉干那些货在边境不值什么钱,运来川中可就身价百倍。除去路上消耗,还能赚取好几倍利润。无非就是人辛苦些,来回跑了一趟,这就是为商之道。”
郭震这才明白过来,听说张氏兄妹拿交子也只是为了换取茶叶等基本生活物品,不再涉及军用物资,也就罢了。
送走王昌懿,郭震回来客馆。景倩正帮着哄孩子睡觉,杨烈不待郭震进来,便拉着他来到中庭,问道:“我妹妹那件事到底要如何才能了结?两个孩子整日吵着要娘亲不说,我们也不能总住在衙门里。”
郭震道:“令妹手中握有藏宝图,她不交出地图,怕是你们一日也不能离开。”
杨烈道:“你去劝劝我妹妹,劝她就此罢手吧,回去南诏也好,亡命天涯也好,总之不要再让两个孩子因为什么宝藏而身处险境。”
郭震摇头道:“令妹不会听我的。就算我愿意为了孩子再次出面劝她,可我又不知道令妹藏在哪里。”
杨烈道:“你想找她,总有法子的。就算我求你。我从来都没有求过你,这一次,也是为了两个孩子。”
郭震想了想,道:“那好,我想想办法。”
正好景倩出来告道:“放儿和怀儿都睡下了。”
杨烈便拍了拍郭震肩头,隐有拜托之意,叹了一声,自行进房去了。
景倩问道:“杨公子是在为他妹妹担心吗?”郭震道:“嗯。”
景倩歉然道:“如果不是我,师兄遵约娶了杨茕的话,她或许不会变成现在这样子。”
郭震道:“不,这跟你根本没有关系,是杨茕自己的选择。”又道:“夜色已深,你先去睡吧。”
景倩料想郭震必是想设法去寻杨茕,也不劝阻,只道:“师兄自己多加小心。”
郭震点了点头,走出几步,蓦然回首,景倩依然站在原处,正殷殷翘望,深情款款,目光中尽是关爱。他心中大为感动,便又转身回来,恳切地道:“小倩,我当日受歹人逼迫,同意与你分手,终身不能娶你为妻,而且不能告知你真相。我知道你心中一直有我,我也从来没有忘记过你,可我始终不能违背誓言。”
景倩柔声道:“师兄只是答应对方不能娶我做妻子,又没有承诺永远不跟我在一起。”说到后半句时,话音已是低不可闻。
郭震忙握住师妹双手,问道:“你愿意不计名分,今生今世都跟我在一起吗?”
景倩道:“师兄都当着张知府的面说要带我离开成都,这会子还问我这个做什么?”羞得满面通红,想要甩脱掌握,却被郭震乘势揽入怀中。
他们本是青梅竹马的知心恋人,自小的愿望就是长大后结为夫妇,厮守终身。然天意弄人,有情人终未能成眷属。隔了这么多年,经历了这么多事,在付出最青春最动人的年华后,二人终于能够彻底坦开心扉,再无顾忌地相拥在一起。一时心中充满对上苍的感激,只希望幸福不是水月镜花,能够长久下去。
郭震抚摸爱人的秀发,喃喃低语道:“你放心,等这件事一了,我就带你离开这里。”
景倩道:“是回玉垒山吗?”郭震道:“你想去哪里,我们就去哪里。”
景倩歪着头思虑半晌,才笑道:“一时也想不起来到底想去什么地方,到时再决定吧。”
离开府署,郭震便径直往东,欲去之前王长寿囚禁自己的宅子。他料想杨茕得知王长寿将自己独自一人留在那里后,极可能会派人去解救自己。虽则知府张咏已经安排了人手埋伏在宅子中,他大可以在来人进院子前将其拦下,再请对方带自己去见杨茕。
走不多远,忽见一个身影走出昏黑夜色,来到前面的兵营。兵营辕门灯笼高挂,那人微微侧脸,赫然便藏书网是王长寿。他从怀中取出什么东西晃了一下,说了几句什么,门前兵士便挥手放行。
郭震一见之下大吃一惊,正待赶去军营向守卫示警,侧旁忽闪出一人,极为敏捷地将他拉到一边,低声告道:“切莫打草惊蛇。”却是知府张咏的侍从邹容。
郭震忙道:“邹兄你来得正好,王长寿刚才进去了军营。”邹容道:“我知道,所以我才提醒郭兄切莫打草惊蛇。”
郭震大为不解,问道:“邹兄是在跟踪我吗?”邹容道:“不,我受命监视军门。”
郭震奇道:“张公早料到王长寿会来军营吗?”邹容道:“是。”
之前王长寿下令将郭震独自绑在宅子中,但其后又有手下人偷偷折返回来,向街坊王麻子求助,请他代为掩上堂门,实际上是想借王麻子之手解救郭震。若不是朱范抢了先,只怕救出郭震仍是那神秘手下及王麻子,而郭震等人均猜不透那神秘手下的来历及动机。
张咏听闻后,却立即想到这是王长寿的欲擒故纵之计——有意令手下放走郭震,想借其口令张咏得知杨茕主动与王长寿结盟一事。如此,官府必定怀疑王长寿在官府中有内应,而与王长寿熟识的张三则首当其冲成为头号嫌犯。这大概正是王长寿的目的,令张三身陷困境,备受怀疑,他再乘机接近,劝诱张三加入己方,助其夺取钥匙。
朱范未现身前,郭震和张咏都不约而同地怀疑过张三,张三难以自明,甚至不惜当堂横刀自杀明志。但朱范既道出究竟,王长寿这一招便不能成功,张咏却想将计就计——反正张三也受了杖刑,便对外宣称是张咏怀疑张三与王长寿有勾结之事,为逼其交代,不惜动了大刑。但张三挺了过去,不肯松口,兼之众人求情,张咏这才勉强作罢。料想王长寿打听到消息后,必以为其计得逞,多半会亲自登门拜访张三,以诱其做内应。
听了邹容解释,郭震这才恍然大悟,一时也为张咏心机深刻感叹不已。又问道:“张三将军是不是已经得到张公暗示,知道王长寿可能寻上门来求助?”
邹容道:“当然。张将军不惜自刎以证清白,张公很是感动,已命我将全盘计划告知,嘱咐他见机行事。”
张咏想要的当然不止将王长寿一党一网打尽,他最需要的是杨茕手中的藏宝图。难怪邹容适时出现,阻止郭震示警,无非是要让张三乘机接近王长寿,再循迹找到杨茕,夺到藏宝图。
邹容又问道:“郭兄才刚刚脱险,这么晚离开府署,想要去哪里?”
郭震料想瞒不过对方,况且王长寿既有意纵自己逃走,杨茕多半已然知晓,也不会再派人去那处宅子解救自己,只得如实告道:“我本来是想设法寻到杨茕,劝她早日回头的。”又问道:“王长寿到军营找张三将军,无非是想借张将军之手取到钥匙。而张公则想要尽快拿到藏宝图,想必不会等到那一步,可是已有了周密安排?”
邹容不答,只道:“郭兄的心意我能理解,然事已至此,杨茕不会再回头了。”
郭震猜想今晚王长寿既已露面,必会陷入官府严密监视中。倘若张三假意同意帮助王长寿并取信于对方,王氏多半会立即与杨茕联络,好商议下一步计划。而跟踪王长寿的官兵一旦确认杨茕在场,便会发出信号,伏兵蜂拥而出,将这两方人马彻底拿下,下场亦可想而知。
郭震虽然气愤杨茕所作所为,尤其对其亲手弑夫痛恨不已,然想到两个孩子丧父之后,又即将失去母亲,还是心有不忍。他也知道以己之力,无力阻止,却又不愿就此离去,便跟在邹容身边,想一道监视军门,静观事态发展。邹容虽摇了摇头,倒也没多说什么,任他作为。
等了一个多时辰,仍不见王长寿出来。有隐伏在附近的便服官兵不耐烦起来,奔过来请示邹容是否要进军营察看。邹容想了想,道:“张三将军身上有伤,行动不便,或许要设法取信王长寿,花的时间长了些,还是先等等再说。”
又过了一个时辰,依然不见王长寿踪影,邹容这才觉得不妥,命人进营查看。等了好大一会儿,那人出来禀报道:“张三将军营房房门紧闭,不过房中灯火大明,似是张将军在与王长寿对饮。”
邹容皱眉道:“张三将军做事素有分寸,今晚怎么会这样?”
郭震也道:“而今这种局面,王长寿竟然敢在军营中跟张三将军喝酒,未免胆子太大了些。”
邹容仍不敢擅入,便命人先按兵不动,自己奔回府署向张咏禀报。不想张咏和衣卧在榻上,竟然昏睡了过去。仆人心疼主人年事已高,又有病痛缠身,一时不忍,等了半个时辰才进去叫醒张咏。
张咏急呼邹容进来,问道:“事情可是办成了?”
邹容道:“没有。”说了王长寿还在军营与张三一事。
张咏道:“不好!”从床上一跃而起,穿好衣衫,与邹容一道往军营而来。
郭震仍等在原处,见到张咏,忙告道:“王长寿仍然没有出来。”
张咏也不理会,径直率人进来军营,到张三营房前,只见人影映窗,似是张三在与王长寿推盏言欢。张咏一脚踢开门,闯了进去。张三果真在与人对饮,只不过那人却不是王长寿,而是他手下一名将校。那将校见张咏亲至,慌乱不已。
张咏喝道:“王长寿人呢?”张三刑伤极重,无力起身参拜,只告道:“下官有负张知府重托。我已将事情原委尽告王长寿,他得知张知府已设下伏兵后,便从营房后门走了。”
张咏气得浑身发抖,怒道:“你身为武官,竟敢违抗军令,坏我大事。”
他匆忙出来,未曾携带兵器,便随手拔出邹容腰间佩剑,欲将张三当场斩于剑下。张三似是早有心理准备,也不出声争辩求饶,只挺了挺身子,低下头去。
郭震忙抢上几步,有意无意地挡在张咏与张三之间,问道:“张将军是有意造成王长寿滞留营房与你对饮的假象吗?”
张三道:“是。王长寿答应就此罢手,一早便会离开成都。我为了让他有机会逃脱,所以才叫了部下进来,与我一道饮酒。”
郭震道:“张将军为什么要这么做?”
张三道:“我初入军中时,王长寿帮过我许多。我们亦曾结为兄弟,有过同生共死的誓言。而今我和他立场不同,我决计不会为了他背叛朝廷,哪怕张知府真的怀疑我是内应。张知府要我用计来引王长寿上钩,我本以为我能做到,所以一口应承下来。但真见到王长寿时,忽然想起了许许多多的往事,那些我以为早已经忘记的点点滴滴,原来还在我心里。我这才发现做不到出卖兄弟,于是我说了实话,告诉王长寿说张知府早预料他会来找我,且已设下了罗网。”
郭震道:“王长寿当真会离开成都吗?”
张三点点头,极为肯定地道:“一定会。他当着我的面跪下,对天立下重誓,绝不会食言。”
郭震道:“张将军可知道这样做的后果?”
张三正色道:“当然知道,我已经做好了准备。郭公子,请你让开些,就让张知府当场斩了我,以正军法。”
他一意求死,张咏反倒不便下手,当即冷笑道:“我杀了你,反倒成全了你。张三,你包庇重犯,就此革去军职,交由司理院审讯。”又命道:“立即派兵封锁城门,缉拿王长寿及其同党。”
邹容道:“已是五更天,城门已开,怕是来不及了。”
张三道:“张知府最关注的是藏宝图,王长寿率人退出夺宝行列,不是正好可以孤立杨茕一党吗?”
张咏怒道:“你坏我大事,还敢狡辩。来人,快些将他押走。”虽然震怒,踌躇片刻,仍道:“不必再专门派人追捕王长寿。暂且放他一马,等这件事了了,再往全国发布通缉告示,不怕他不落网。”
王长寿受到张三警告,深知寻宝无望后,即刻率众逃离成都。他回到了家乡陈留,在那一带啸众起义,聚众数千人,攻取州县,颇有声势。王氏勇敢多谋,当然不是有意闹事,与朝廷作对,只是他已被官府点名追捕,若不想自此亡命天涯,便要搞出些大的动静来。按照惯例,朝廷通常会派人招安,他只要全盘接收,便又能重回禁军做官。不想王长寿这次打错了如意算盘,宋真宗不但拒绝招安,还委派专人出兵追捕。王长寿率众与官兵周旋了一阵后,最终寡不敌众,中计被俘,受酷刑而死。而张三因违抗张咏军令,被判流放,后遇大赦还乡,终得全身而退,算是有一个比较好的结局。这是后话。
王长寿逃走,虽然少了一派争夺宝藏的强劲对手,却也就此中断了追踪杨茕的线索。而杨柳青、喻雯等人返回成都的路途亦不平静。一行人将要入城时,忽遭遇一伙蒙面人袭击,杨柳青受了伤,喻雯也被劫走。所幸护送二女的兵士拼死奋战,这才将喻雯夺了回来。
郭震等人均怀疑是杨茕手下所为,但这次那些人居然没有使用毒刀,大概是怕误伤了喻雯,杨柳青亦由此侥幸逃过一劫。张咏料想杨茕试图派人劫持喻雯,亦是想借其手取出佛像中的钥匙,便不再迟疑,接到喻雯后,便立即偕同诸人来到大圣慈寺。
郭震见孙辟和任介均未到场,很是奇怪。王昌懿道:“我来的时候去叫过孙辟,他昨晚到新藏书楼查验时,不慎摔了一下,起不了身。一会儿这里完事,我们还得和李畋一道过去瞧瞧。”
郭震问道:“任介呢?他还住在孙辟家中吗?”
王昌懿道:“杨柳青受了伤,不愿意去府署客馆,要去孙辟家住。任介忙着照顾她,哪里还顾得上这里?”
郭震虽关切孙辟和杨柳青伤势,但亦好奇韦皋到底将钥匙藏在了何处,便决意等钥匙取出后,再去孙府探望。
自从知晓宝藏钥匙可能在大圣慈寺第五重殿佛像中后,张咏便派了官兵驻守大殿。今日更是内外戒严,五步一岗,十步一哨,如临大敌一般。
喻雯脸色不大好,大概是腰伤未愈的缘故。她先绕着佛像转了一圈,这才扶着景倩的手登上早已搭好的桌台,往佛像周遭敲了一遍,连莲花座也没有放过。
张咏仰头问道:“如何?”喻雯道:“这座佛像是通体浇铸而成,内里虽是中空,但铜壁极厚,钥匙又如此细微,仅凭敲击,实难判断它藏在了何处。”
张咏道:“这么说,除非将佛像通体敲碎,不然是找不到钥匙的。”一边说着,一边转向郭震,明显是要征询他的意见。
郭震沉吟道:“韦皋为安顿好这笔宝藏而煞费苦心,想来也不会直接将钥匙封装在佛像体内,这法子太过笨拙。果真需要砸碎铜像才能取出钥匙的话,岂不是破坏了他好不容易才编排出的海眼传说?”
张咏道:“嗯,郭老弟说的不错,佛像上一定有什么机关之类。”
景倩一直跟在喻雯身边,好时时照料搀扶她,忽指着佛像道:“雯娘看头顶颜色,是不是与别处不同?”
喻雯摇头道:“头部积尘最重,僧人拂拭打扫最多,颜色理当比旁处深重些,算不得特别之处。”
她仰头望了片刻,似是觉得景倩的提醒有几分道理,便命兵士架好梯子,自己慢慢登了上去,将佛像头部和脸面一寸寸摸遍。忽有所醒悟,从腰间的工具囊中取出一只尖锥,往佛像鼻子处扎去。稍微用力,鼻孔封口竟由此而破。
喻雯将两只孔口通开,伸手入内,摸索一番后,从皮囊中取出一件前端带有钩子的细铁棍,伸入左鼻孔中,勾住了什么机括,微一用力,只听“咔嚓”响了一声。她又将细铁棍伸入右鼻孔中,如法炮制,又是“咔嚓”一声后,佛像金口忽然张开,吐出一件物事来。喻雯眼疾手快,将那件东西接住,随即举了起来,道:“应该就是这个了。”却是一件鱼状钥匙,形制古朴,看上去很有些年头了。
张咏大喜过望,迫不及待地招了招手。喻雯便先将钥匙抛给景倩,再由她奉给张咏,自己重新将机括关上,收好工具,这才慢慢爬下梯子。
张咏喜不自胜,又谢道:“行家就是行家,雯娘这么快就能发现关窍,果真不同凡响。”
喻雯点点头,丝毫不见欢欣之色,只道:“总算是不辱使命。我的任务完成了,喻雯这就告辞了。”
张咏道:“只怕日后寻宝之时,还有要借重雯娘之处。”
喻雯道:“等张知府找到藏宝图后再说。”略略行了一礼,转身出去。郭震料想她要回去孙宅,忙与景倩、王昌懿一道追了出去。李畋本想跟去看望孙辟伤势,却被张咏叫住,只得暂时作罢。
走出一段后,喻雯忽停下脚步,回头道:“你们三位还是不要跟来的好。”
王昌懿闻言很是不悦,道:“我们是去探访孙辟和杨柳青,又不是非要跟着小娘子。”
喻雯竟然道:“探望病人,总要带些礼物,可不像你们三位空着手。”
王昌懿道:“奇怪了,我们和孙辟、任介认识时,小娘子你还没出生,居然……”
景倩与喻雯近身接触过,早知她脾气古怪,忙道:“王师兄,雯娘是好意提醒我们,我们可不能失礼。”
王昌懿还待再辩,正好有伙计来报交子铺出了事,他顺势告辞,又道:“郭震,你代我告诉孙辟和杨柳青,等忙完我再来探望。”
郭震应了一声,他这边还在相送王昌懿,那边喻雯已抬脚疾行。郭震忙紧追上去,问道:“雯娘,可是出了什么事?”
喻雯没好气地道:“郭公子该知道我今早才刚刚遇袭,旋即就被张知府叫来大圣慈寺寻找钥匙,做下了亵渎佛祖的勾当,我心情不好,这可称得上郭公子口中的事?”郭震道:“原来如此。抱歉了,我等不该没来由地招惹娘子。”
喻雯遂不再理睬,抬脚便行。郭震与景倩相视一眼,仍不肯就此放松,忙紧追了上去。
喻雯再度停了下来,有些着恼地道:“我都说了我心情不好,你们还跟着我做什么?”郭震道:“我们是去孙府,正好与雯娘同路。”
喻雯跺脚道:“哎呀,郭公子不是一向都号称聪明绝顶的吗,怎么还不明白?”
郭震道:“明白什么?”喻雯道:“总之,你们两个不要来,我是为你们好。”
景倩很是不解,问道:“雯娘神色言辞如此奇怪,莫非孙府出了什么事?我们又不是外人,何不明言?”
话音刚落,便有三名男子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悄无声息地接近三人。为首者正是前杜李书肆的伙计杨帆。他抽出一把短刀,迅疾抵在景倩腰间,笑道:“几位最好识相些,莫要喊叫,我手里的刀子可是不认人的。”又转头问道:“钥匙呢?”
喻雯道:“之前我们有过约定,你们给孙辟、任介解药后,我才能把宝藏钥匙交给你们。”
郭震这才恍然大悟,道:“你们早猜到官府会请喻雯出马来取宝藏钥匙,所以预先劫持了孙辟,以他的性命要挟喻雯,强迫她将钥匙交给你们。”
景倩问道:“那刚才雯娘交给张知府的钥匙是假的吗,是从哪里得来的?”喻雯道:“那钥匙是这些人之前交给我的。”
原来之前杨茕主动与王长寿结盟,拜托对方取到宝藏钥匙,其实只是营救郭震的权宜之计。她心中早有盘算,并未真正指望王长寿,当然亦不希望对方染指宝藏。
昨晚孙辟和任介回家途中,即被杨茕带人劫持。杨茕倒也没有打骂或是囚禁二人,只给他们灌服了毒药。又威胁说若是二人敢声张或是向旁人求助,便派人杀了喻雯和杨柳青。孙辟和任介有所忌惮,不敢有反抗之心。杨茕再派手下护送二人回去孙府,寸步不离,严密监视。孙辟受制于人,只得乖乖听命,对外宣称受了伤,不能起身出门。
今日一早,杨茕又派杨帆率人出城拦截杨柳青一行,其实并非意图劫走喻雯,而是制造接近她的机会——
杨帆明明白白地告诉喻雯,孙辟和任介二人性命尽在杨茕掌握中,除非喻雯将取到的宝藏钥匙调包,不然二人性命难保。杨帆随即给了喻雯一柄假钥匙,并警告她不准告诉任何人,他会暗中监视她的一举一动。
喻雯本是杭州人氏,是受孙辟重金聘请,才千里迢迢自江南来到蜀地。她顾念孙氏安危,果然不敢轻举妄动。入城后,受伤的杨柳青坚持要回孙府,喻雯明知有杨茕派了人等在那里,仍不敢明言,只得与杨氏分手,自己随官兵前往大圣慈寺。她发现佛像机关后,伸手往皮囊取出工具的同时,即将杨帆所交的假钥匙藏在手心中。打开机括的一刹那,便用袖口接住了掉落的钥匙,再将早已握在掌心的假钥匙交给了张咏。当时大殿内外不下百人,虽是仰视,但喻雯既是有名的能工巧匠,眼疾手快远过常人,竟没有一人发现钥匙在众目睽睽之下被调了包。
而喻雯将钥匙收入皮囊后,即离开了大圣慈寺,却不想郭震几人意欲随她一道去孙府。她不愿意对方再陷入险境,但又无法明言,所以才有种种古怪言行举止。然等到杨帆率人出现、郭震会意过来时,一切都已经太迟了。
杨帆笑道:“三公子,这就请你和景小娘子随我一起去见夫人吧。”
喻雯忙道:“你们要的是钥匙,我交给你们便是了,何必牵涉旁人?请放郭公子和倩娘走吧。”
杨帆道:“不行,我若放他们走,官府立即就会知道钥匙被调了包,张知府会调派大队人马前往凌云山。如此,就算我们有藏宝图和钥匙,也难以取出宝藏了。”
不由分说,命人押着三人南行。却不是回去孙府,而是出了南城门,来到万里桥附近一处民宅。杨茕早就带人押着孙辟、任介、杨柳青三人等在那里,见到郭震出现,倒也不意外,只刻意扫了景倩几眼。
喻雯从皮囊中取出一个小莲花座模样的铜器,道:“宝藏钥匙就在这里,请郭夫人遵守约定,给孙公子和任公子解药。”
杨茕便取出两粒红丸,交给孙辟、任介二人,又迫不及待地夺过钥匙,婆娑不已。一想到这柄钥匙将要打开财富的大门,欣喜之情溢于言表。
杨帆催促道:“而今夫人既然得到了藏宝图和钥匙,不如尽快动身寻宝,迟则生变。”杨茕这才醒过神来,道:“好,我们这就出发。”
杨帆便命道:“来人,将这干人手足都绑起来,堵住嘴,留在这里。”
杨茕道:“带上郭震和喻雯,说不定能派上用场。”
她既然这般说了,杨帆也不能反对,于是指挥手下将孙辟等人绑好,押了郭震和喻雯上路。郭震虽不舍得景倩,但也庆幸杨茕一心寻宝,来不及往师妹身上施以毒辣手段报复,也不敢多看景倩,只老老实实地遵命出门。
杨茕得意非凡,问道:“目下藏宝图和钥匙都落在了我手中,叔叔还有何话说?”
郭震不答,生怕一语不慎招惹了她,她转身回去对付景倩。
一路南行,到了岷江边一片树林时,忽有弩箭射出,接连扫倒了数人。杨茕大惊失色,急忙用匕首抵住喻雯背心,将她身子挡在自己面前。
一群大汉敏捷地从树林钻了出来,个个手持弓弩,毫不留情地射杀了杨茕大部分手下,为首的正是前大蜀军枢密使徐沛。杨茕却不认识他,问道:“你是什么人?为什么射杀我这么多手下?”
徐沛扣动扳机,一箭将杨帆射死,冷冷道:“我是谁不重要,识相的就将藏宝图交出来。”
杨茕道:“原来你也想要宝藏。”忙将匕首横在喻雯颈中,道:“你敢上前一步,我就杀了她。”
徐沛道:“你杀了她,我就杀了你,一样可以夺到藏宝图。”
杨茕好不容易才得到了藏宝图和钥匙,且为此暴露了身份,放弃了原有的生活,如何肯轻易交出。
正僵持不下时,忽有快骑飞奔而来,却是杨柳青和任介到了。杨茕见杨柳青一改之前行动艰难的样子,轻轻巧巧跃下马来,这才会意对方是假意受伤,问道:“这些人是你同党吗?”杨柳青道:“不错。”
原来之前徐沛等人退隐山林只是幌子,不过是因为被官府盯上,想先行设法淡出张咏的视线。但他和杨柳青未放弃对宝藏的渴求,更是深知宝藏一旦为张咏所得,必会被上交朝廷、充入国库,而蜀民不会得到任何好处,因而得设法抢在官府前头。杨柳青亲眼见到张咏侍从邹容对喻雯极为客气,猜及张咏也许会利用喻雯来取出钥匙,决定将宝押在喻雯身上,坦然地请求喻雯协助自己取到钥匙。喻雯早知杨柳青寻找宝藏不是为了自己,也很钦佩她和徐沛等人的侠义情怀,满口答允了下来。
杨柳青本打算用李代桃僵之计,入城后设法寻一柄古式钥匙,好让喻雯掉包。不想人还未能进城,杨茕手下杨帆便杀了过来。杨柳青为了方便脱身,干脆乘机装作受了伤。喻雯被官兵夺回后,将杨茕的要挟告诉了杨柳青。
杨柳青知道杨茕是郭震嫂嫂,猜想其人已是宝藏知情者,且得到了藏宝图,登时计上心头,便让喻雯遵命行事,用杨帆给的假钥匙调包,再将真钥匙交给杨茕。如此,既能解救孙辟、任介二人,还能让杨茕同时拥有藏宝图和钥匙。她得意之下,必定会立即赶往乐山大佛取出宝藏。杨柳青只要令徐沛率人半途设下埋伏,便能一举夺得藏宝图和钥匙。
事情当真如杨柳青预料一般发展,杨柳青与徐沛手下联络后,便假装毫不知情,回了孙府,亦被杨茕手下制住,后又跟孙辟、任介一道被带出城去。等到杨茕取得钥匙,带着郭震、喻雯离开后,一直暗中尾随的徐沛手下便进宅解开绳索,放出了杨柳青等人。孙辟护送景倩回城,任介则跟妻子一道去追杨茕一行。
杨茕本以为占得上风,却不想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眼见徐沛已率人将自己包围,万难逃脱,便将喻雯推开,自己退到悬崖边上,手举那只莲花座钥匙,作势欲丢入江中。又冷笑道:“大不了一拍两散,就算你们能杀了我,却也永远得不到宝藏。”
她临江而立,身后即是波涛汹涌的岷江。江风吹起她的衣带,颇有飘飘的仙气。若不是四周布满阴冷的兵器及杀气,倒也是一幅绝佳的美人图。
郭震挺身而出,劝道:“事已至此,茕娘何必还要顽抗到底?你将藏宝图和钥匙交出来,我保你平安离开这里,日后或许还有机会与一双儿女团聚。”
杨茕似是颇为心动,从怀中掏出一幅五彩织锦来,正是当日她从郭震衣衫中取得的藏宝图。又招手叫道:“叔叔,你过来,我有话对你说,说完我就把藏宝图还给你。”
郭震便上前几步,叫道:“茕娘,你站下来些,那里太危险了。”
杨茕摇头道:“不,我就站在这里。反倒是这块临江的大石,让我有从所未有的安全感。”又嫣然笑道:“不过我还是很开心,叔叔还是关心我的安危的。”
郭震问道:“你到底有什么话要说?”杨茕道:“之前在万里桥的时候,我本想杀了景倩的。不过我看到叔叔跟同龄的孙辟、任介站在一起,明显要老许多,心中又有所不忍。叔叔这些年受了许多苦,算起来,也是因为我。”
郭震万料不到这个连自己亲生孩子都不太在意的狠毒妇人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不禁愣住。
杨茕又问道:“叔叔,你恨我吗?”郭震道:“以前我没有恨过你,因为你是我嫂嫂。可是……”
杨茕道:“可是你知道是我杀了我丈夫后,你便开始恨我入骨了,是也不是?”
郭震本能地点了点头,但随即又摇了摇头。杨茕承认是她亲手弑夫后,他确实恨得牙齿痒痒,恨不得立即手刃对方,为堂兄郭仁渥报仇。但她说出郭放是他郭震的亲生儿子后,他的心思起了微妙的变化。他虽然不愿相信,也不能相信,但心底深处却隐隐有所纠结。他开始相信她对他的浓烈情意一如初衷,从来没有改变过,他又怎么能恨一个爱自己到近乎发狂的女人呢?
杨茕见郭震神情闪烁,便幽幽叹了口气,道:“叔叔不愿意回答就算了。”忽然脸一红,露出羞涩的神情来,柔声问道:“震哥哥,我自小就对你柔情深种,总幻想着快些长大,这样我便能早些嫁给你做你的妻子。可是……可是你为什么不喜欢我?我有什么不好吗?”
她忽然恢复了儿时的称呼,流露真实心意,郭震先是一怔,随即坦然答道:“茕娘没什么不好,可男女之情要讲缘分,譬如我堂兄那么爱你,可你并未将他放在心中,最后还杀了他……”
杨茕点了点头,道:“震哥哥这么一说,我就明白了。那么,希望下辈子,我能跟震哥哥有缘有分吧。”又扬起了藏宝图,道:“这幅藏宝图取自叔叔身上,我现下将它还给你。如此,我们便算两清了。”一边说着,一边将织锦抛了过来。
郭震想不到对方如此爽快,忙伸手接住织锦,又顺势劝道:“茕娘何不把钥匙一并交给我?也算是为蜀地百姓做了一件好事。”
杨茕凝视钥匙片刻,摇头道:“不,钥匙跟叔叔没有关系,我不能交给你。反正我生无可恋,就让它跟我一道陪葬吧。叔叔,拜托你照顾好我们的孩子。”竟然就此转身,往悬崖下跳去。
郭震大惊失色,叫道:“不要……”
他尚不及抢救,一直在旁边密切关注的杨柳青已抢先冲上前去,欲夺取杨茕手中钥匙。恰在杨茕凌空的一刹那,她夺到了钥匙,但因冲势太猛,又被杨茕手劲一带,不及止身,亦一并朝悬崖下跌去。然就在那一瞬间,杨柳青及时将手中的钥匙抛出,那莲花座在石头上滚了几滚,最终停了下来。
郭震离悬崖最近,只比杨柳青慢了一步,奔过来抢救时,二女已落入江中。却见水流湍急滔滔,波浪汹涌,瞬间将二女吞没。
事出突然,站在后面的任介这才反应过来,惊痛交加,大叫了一声,奔过来便欲跳下悬崖,想去抢救妻子。郭震急忙将他抱住。任介大力挣扎,差点将郭震也带了下去。徐沛忙引人过来,七手八脚地将任介拖到后面。他挣脱不得,干脆一屁股坐在地上,放声大哭起来,情形极为凄凉。
郭震捡起那枚莲花钥匙,连同藏宝图一起交给了徐沛。一想到这是杨柳青用生命的代价所换,徐沛不由得老泪纵横,难以自制。
忽听到马蹄得得,却是成都知府张咏率大队人马到了,李畋、孙辟均在其中。郭震转头凝视着滔滔大江,江水东流不息,江面上遍布着冷酷的寒意及迷茫的气息。不知哪里又传来了山歌声:“山桃红花满上头,蜀江春水拍山流。花红易衰似郎意,水流无限似侬愁。”
郭震思绪是如此纷乱复杂,以致全无心思理会旁人。虽然也跟随张咏一行前往凌云山,却是浑浑噩噩,一路上一言不发,陷入了自我封闭的缄默中。然当乐山大佛藏宝洞打开的时候,他感受到了来自远古的深沉与凝重,迎面扑来的沧桑感立时将他唤醒。他没有跟着寻宝队伍继续前行,而是退出洞口,凝视着近在咫尺的乐山大佛——
巨大的石体呈现出遭受岁月剥蚀的痕迹,有些小灌木从石缝里钻出来,青青翠色,愈发衬得场景凄凉。这座大佛静静卧在三江交汇之处,就这样俯视着繁杂船只来往穿梭,不知不觉已经过去了几百年。
尾声
发明交子的并不是“宋初三大名臣”之一的张咏,也不是宋廷中任何能臣干吏,而是普普通通的民众。历史即使未能记全他们的名字,但从来没有忘记过——光芒诞生于巴蜀,这块生生不息的土地。王昌懿等人所创造的交子,带来的不仅是交易上的便利,其敢为天下先的创新精神,亦在人类文明发展史上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深藏于乐山大佛中的韦皋宝藏被发掘后,成都知府张咏将其中的一半交给了徐沛,让他继续率人完成杨柳青的遗愿,救济灾民,帮助贫苦百姓改行自立等。另一半除了一小部分被用来购买物资支援北方前线外,其余连同物资尽数解往汴京,财物价值近千万两白银,数目不菲。
张咏虽用财宝如数支付了成都首富王昌懿的赊欠,但却没有资助交子的扩大发行。而成都交子又平地生出另一场大风波来——
西夏张檩、张杉兄妹运送了大批物资到川中,换得了面值三十万的交子。王昌懿为了表示对老友的重视,特别令工匠林剑加印了这批新交子。不想新交子与以往成都交子不同,上面被印了暗记。边关官民事先已得到通知,拒收有暗记的交子,张氏兄妹意图以交子在边关换取西夏急需生活物资和铁钱的计划遂告破灭。
消息传到蜀地,王昌懿惊愕异常。了解缘由后,他才知道上了知府张咏的当——当日张咏劝服工匠林剑重回交子铺时,便交给他一项秘密任务,暗中留意异常情况,若交子铺突然印发大面额交子,便要立即禀报。因为有林剑做内应,张咏一开始就知道张氏兄妹以物资换取三十万交子之事,他有意压下范度控告王昌懿勾结西夏人一案,就是要让张氏兄妹将那批没用的交子带出蜀地。
对于王昌懿而言,从经济上来讲,他没有任何损失,张咏取出韦皋宝藏后,即如数支付了购买物资的费用,但王氏却损失了商人及交子最重要的东西——信用。交子本身没有价值,也不具有储藏价值,仅仅是一种信用货币,信用是其核心,一旦交子丧失了信用,它就是一叠废纸。张氏兄妹用大批物资换走了完全不能使用的交子,这笔账,终究要记到他王昌懿的头上。
经此打击后,王昌懿一蹶不振,将交子铺和王记事务委托给了同行打理,自己就此退出商界。此后,再也没有人见过他。有传闻称,这位昔日的成都首富跟同门任介一起重新回去少年求学的地方玉垒山隐居,同行的还有郭震、景倩及郭氏的侄子、侄女。玉垒七子中,只有李畋一人步入仕途。他一直跟在张咏身边,成为其得意门生兼幕僚。另一才子孙辟则热心于地方教育,将旧藏书楼改作了学堂,大有所成,名重一方。
成都知府张咏从川中运往汴京的大批财物解决了宋廷军费军资的燃眉之急,然辽国皇帝辽圣宗与母亲萧太后御驾亲征,辽军兵锋极锐,势不可当,目下已到澶州城下。如此,不光黄河以北大片领土陷入辽军之手,仅隔一河的都城开封也暴露在辽军铁骑的威胁之下。宋军告急的文书一日之内五至,京师大震,宋朝廷上下慌乱不已。唯独刚刚走马上任的宰相寇准平静如常,还将告急的文书都扣下来,不让宋真宗赵恒知道。
赵恒听到风声后质问寇准,寇准便将一堆急报都拿出来。赵恒一见这么多急报,立即慌了手脚,忙问该怎么办。
寇准不紧不慢地道:“陛下是想尽快解决此事呢,还是想慢慢来?”赵恒当然是想尽快解决。
寇准乘势道:“陛下要退辽兵,不过五天时间即可。”宋真宗自然不相信。寇准则乘机提出要赵恒率军亲征。
自古以来,皇帝御驾亲征非同小可,但到了宋朝却有所不同。宋朝开国皇帝宋太祖赵匡胤出身行伍,当上皇帝后犹自南征北讨,可以说是以武为生。其后是宋太宗赵光义,宋太宗小兄长十二岁,早在大宋立国前,便已是一员猛将,一手策划了陈桥兵变。当上皇帝后,宋太宗雄风不减,亲自率军讨平了北汉,虽然在与辽国的对垒中屡次大败,自己也挨了辽人两箭,但毕竟也是在战场上出生入死的帝王,有别于一般的皇帝。真正有本质变化的,是从赵恒开始,他长于深宫妇人和宦官之手,从来没有见习过兵仗,对打仗有着本能的畏惧。
而鉴于宋太宗赵光义之前有对辽军作战惨败的教训,宋真宗赵恒一直都有畏辽如虎的心理,现在突然听到宰相寇准提出要御驾亲征,立即面带难色,站起来就要回内宫。寇准连忙上前拦住,力劝赵恒不要动摇。赵恒性格软弱,一时难以拉下面子,便勉强同意第二天朝议亲征一事。
第二天,朝堂上爆发了激烈的争吵。不少大臣不但不主张皇帝亲征,甚至还力劝赵恒做迁都之议。参知政事王钦若是江南人,主张迁都金陵。另一佥枢密院事陈尧叟是川蜀人,极力主张迁都成都。
王钦若字定国,自小聪颖过人,读书作文都很出色。他曾经为开封某门客作有一屏联:“龙带晚烟归洞府,雁拖和色过衡阳。”一时广为传诵,声名鹊起。宋太宗赵光义率军进兵太原的时候,王钦若作《平晋赋论》进献,时年十八岁。宋太宗淳化三年(992年),王钦若进士及第。据说他在殿试中考了第一,也就头名状元,但他欣喜若狂之下,与同中一甲的袁州窗友许载纵情狂饮,袒腹失礼,宋太宗大怒,下旨再试,王钦若就此丢了状元。其人文才过人,宋朝四大部书之一《册府元龟》便是他与杨亿等主持修纂。王氏亦是大宋立国以来第一个江南籍的宰相,因其颈部长有一肉瘤,时人称其为“瘿相”。
陈尧叟字唐夫,宋太宗端拱二年(989年)状元,时年二十九岁。宋太宗召见时,见其人体貌英伟,器宇轩昂,举止得体,很是高兴,问左右道:“这个年轻人是谁的儿子?”有人回答说:“是楼烦县县令陈省华的儿子。”宋太宗于是召陈省华进京陛见,任其为太子允中。
次年四月,宋太宗同时任命陈省华、陈尧叟父子为秘书丞,并赐绯袍以示恩宠。秘书丞虽然官职不高,但父子同日升同样的官,受同样的赏赐,却是旷代殊荣,被传为一时佳话。
陈尧叟曾任广南西路转运使。当时岭南风气未开化,人们信巫,有病不服药,而是祷神祛灾。陈尧叟移风易俗,将《集验方》医书刻于石上,立于驿站,使之广泛传播。岭南炎热,当地人不会打井,饮水只靠河水或是下雨时的积水,陈尧叟教岭南人植树凿井,因而深得当地人拥戴。
王钦若和陈尧叟均是当世有才之人,尤其是陈尧叟,也曾经造福一方,有着极好的名声,但才气与品德、为人与气节往往不是一回事。这两人都是副宰相级别官员,名列执政,堂堂中枢大臣,竟然公然主张不战而逃,足见大宋朝野上下对辽军的畏惧心理到了何等严重的地步。新任宰相寇准勃然大怒,当着王钦若、陈尧叟的面道:“谁为陛下画此策者,罪可杀也。”声色俱厉地要求将主张迁都的人斩首,逃跑派大臣气焰这才暂时被遏制住。
寇准再一次提出要赵恒领兵亲征,大声告道:“只要皇帝亲征,人心振奋,文武大臣协作团结一致,辽军自可退去。辽军来攻,我们可出奇计骚扰,打乱其进攻计划;也可以坚守不出,使辽军疲惫不堪,再乘机打击。这样就可稳操胜券。如果退至江南或是四川,则人心动摇,辽军乘势深入,大宋江山还能保得住吗?”
寇准的意见得到了另一宰相毕士安及禁军最高统帅高琼的支持。赵恒内心实在很不情愿,但此时形势逼人,朝堂上主张亲征的一派占了上风,在迫不得已的情况下,勉强同意亲征,但却迟迟不肯动身。
临出发前,寇准奏请命参知政事王钦若出镇河北大名,因王氏富有心机,多智谋,擅权变,寇准生怕他留在京师会再想出什么主意阻挠赵恒亲征,因此抢先下手,搬去了一块绊脚石。朝廷中的主迁派失去了核心人物,宋真宗亲征终得以成行,但寇准却由此与王钦若结下了深仇大恨。
景德元年(1004年)十二月,宋真宗赵恒以雍王赵元份为东京留守,率军御驾亲征。然而,满朝文武对此战都没有信心,甚至表示支持寇准的宰相毕士安也借口有病在身,不肯随驾北征。
宋军正式开拔后,辽军日益迫近的消息如雪片般从前方飞来。宋军更是听说辽国太后萧燕燕不顾年过半百,戎装上阵,亲自擂鼓助威,辽军士气极旺,以致大军刚动,便开始军心动摇。跟随赵恒亲征大臣中又有人乘机提出应该迁都金陵。赵恒优柔寡断,本来就勉强出征,现在更是犹豫,想打退堂鼓,于是召寇准商议。
寇准坚决反对道:“现在大敌压境,四方危急,陛下只可进尺,不可退寸。进则士气备增,退则万众瓦解。到时辽军必然乘势来攻,恐怕到不了金陵,陛下就成了辽军的俘虏。”
握有兵权的殿前都指挥使高琼也支持寇准的意见。赵恒不得已,只好不再提撤退之事,继续北行。
当时的黄河尚未改道,流经澶州,河道将澶州一分为二,分为南城和北城。赵恒车驾到达澶州时,辽大军已经抵达北城附近。赵恒遥遥望见黄河对岸烟尘滚滚,显见战事激烈异常,心中胆怯,不敢过河,只愿意驻扎在安全系数较高的南城。寇准认为澶州北城将士正在浴血奋战,皇帝亲临,会极大地鼓舞士气,于是力请赵恒渡河,大声激励:“陛下不过河,则人心益危,敌气未慑,非所以取威决胜也。”
寇准所提出的“取威决胜”相当有道理,赵恒却很不情愿,只是公然拒绝宰相的提议无异于表明自己怕死,只好默不作声。寇准看见皇帝这副样子,自然明白过来,于是跑出去找主帅高琼,试探问道:“太尉深受国家厚恩,今日打算有所报答吗?”
高琼也是个血性汉子,当即慷慨回答道:“我身为军人,愿意以死殉国。”
寇准与高琼仔细商议一番后,再一起去见赵恒。赵恒才刚刚缓了口气,一见寇准又来了,立即头都大了。他已经料到寇准要继续游说他渡河,是以一开始就在心理上处于弱势。果然,寇准张口便道:“陛下如果认为我刚才必须要渡河的话不足凭信,可以问问高琼。”
赵恒还来不及回答,高琼便道:“寇相公的话不无道理。陛下千万不要考虑迁都江南,随军将士的父母妻子都在京师,他们不会抛弃家中老小随陛下只身逃往江南的。”又上前请求皇帝立即动身渡河。
赵恒进退两难,干脆不表态。枢密院事冯拯在一旁斥责高琼对宋真宗鲁莽无礼。高琼祖父原是辽国重臣,出使南唐时被杀,高琼本人在中原长大,年轻时曾沦为盗贼,后因武功出众得到赵光义赏识,由此起家。已年过花甲的他一直瞧不起冯拯这帮不懂军事的文人,当即愤怒地驳斥道:“你冯拯只因为会写文章,官做到两府大臣。眼下敌兵向我挑衅,我劝皇上出征,你却责备我无礼。你有本事,为何不写一首诗使敌人撤退呢?”
冯拯无话可说,宋真宗则继续一言不发。
高琼当机立断,命令兵士把赵恒的车驾转向北城行进。到了黄河渡河口浮桥处,赵恒又下令停下来。高琼不敢对皇帝无礼,便亲手执铁锤击打驾驶御车的辇夫的后背,终迫使赵恒车驾渡过了黄河。
尽管车驾中的赵恒本人心惊胆寒,然当大宋皇帝的黄龙旗在澶州北城楼上一出现,城下宋军与百姓立即齐呼万岁,欢声雷动,声闻数十里。宋军因而气势倍增。当时辽军围攻澶州,辽国萧太后亲自上阵擂鼓助威,辽军无不激动振奋,奋发向前,宋军看见辽军的声势,不战而寒。可以说,赵恒亲临北城,从根本上扭转了宋军的士气。
赵恒到澶州北城象征性地巡视后,仍坚持回到南城行宫。但宰相寇准就此留在北城,负责指挥作战。赵恒回到南城后,尽管有黄河天险,但还是不放心,数次派人前往北城探视寇准的举动。而寇准竟然与知制诰杨亿在北城城楼上喝酒下棋,“歌谑欢呼”,泰然自若,十分镇定。寇准如此表现,显然是胸有成竹。赵恒欣喜道:“寇准整暇到这样子,我还忧虑什么呢?”总算放了心,不再恐慌。其实这是寇准知道赵恒心中不安,为了安定皇帝和军心,故意而为之。果然,“人以其一时镇物,比之谢安”。
恰在这个时候,留守东京的雍王赵元份突然暴病而亡,赵恒于是借此机会回驾京师,将前线抗辽的军事大权全部交给寇准。
就在宋 771f." >真宗赵恒离开澶州后不久,宋威虎军头张瑰用威力惊人的床子弩射杀了辽军先锋萧挞凛,极大地动摇了辽军军心。?99lib?
此时辽军孤军深入中原腹地已久,供给线长,粮草不济,已经无力持久。加上辽军先锋萧挞凛被射死对士气影响极大,于是萧太后下令暂缓攻城。
而宋军方面,由于宋真宗御驾亲征,士气高涨,集中在澶州附近的军民,多达几十万人。局势明显对宋军有利,宋真宗却没有抗敌的决心。早在他离开京师的时候,就暗中派出了使臣曹利用往辽军大营与辽太后萧燕燕议和。只是因为当时战事激烈,曹利用一直未能到达辽营。而当宋辽两军在澶州对垒之时,曹利用一直谋求往返于两军之间。
萧燕燕见辽军处境不利,担心腹背受敌,便开始谋求议和,派宋降将王继忠与曹利用联系。
寇准坚决反对议和,主张乘势出兵,收复失地,如此“可保百年无事”。宋军将领宁边军都部署杨延昭为名将杨业之子,也坚决主战,上疏提出乘辽兵北撤,扼其退路而袭击之,以夺取幽燕数州。但由于宋真宗倾心于议和,致使宋臣中的妥协派气焰极为嚣张。这些人联合起来,攻击寇准拥兵自重,甚至说他图谋不轨。宋军主帅高琼的辽人身世也被翻了出来。寇准和高琼在这帮人的毁谤下,被迫放弃了主战的主张。
在辽军大将殒命、兵势受挫、宋军已经明显占据优势的情况下,宋辽两国的和谈就此开始——
辽军提出的议和条件是要宋朝“归还”后周世宗柴荣北伐夺得的“关南之地”。这显然是狮子大张口,因为燕云十六州本来就是中国的土地,收复失地是宋太祖、宋太宗两朝皇帝念念不忘的大计,而辽国竟然反客为主,俨然以主人自居,可谓极大的笑话。但由此却可以看出辽太后萧燕燕高瞻远瞩的政治家风度,当此宋军已经明显占有上风的局面下,她却能把握住赵恒软弱无能、企盼和谈的弱点,漫天要价,提出割地为盟。
宋方的条件则要软弱得多。只要辽国退兵,宋朝愿意以金帛代地,每年给辽国一定数量的银、绢作为补偿,但不肯答应领土要求,毕竟太失面子。
谈判在两军对峙中进行。萧燕燕十分懂得见好就收,最终按宋方的条件达成了协议。剩下的问题就是每年给辽国银绢的数量。曹利用就此请示宋真宗赵恒。赵恒道:“必不得已,二百万也可。”意思是说,只要不割地、能讲和,辽国就是索取百万钱财,也可以答应。
当时宋廷得到川中张咏支持,财力极为充裕,而宋廷往年岁收入折算成银绢,大约有几千万,宋真宗认为可以承担“岁币”之数百万,以此来换取和平。
曹利用承旨后..,刚从皇帝行宫出来,就被一直守候在门外的寇准拦住。寇准问明情况后,警告曹利用道:“虽然有圣上的旨意,但你去交涉,答应所给银绢不得超过三十万。否则,你一回来我就要砍你的头!”
曹利用后来成为风光一时的权臣,跟另一权臣丁谓联合起来,与寇准一派大搞党争,不过当时还未见显赫,只是个默默无闻的小吏,被寇准一吓,立即悚然而惊,喏喏应命而去。
经过谈判,曹利用果然以三十万银绢谈成。宋辽双方订立了和约,这就是历史上著名的“澶渊之盟”。澶渊之盟规定:
一、辽宋为兄弟之国,辽圣宗年幼,称宋真宗为兄,宋尊辽圣宗生母萧太后为叔母,后世仍以世以齿论。
二、双方撤兵,以白沟河为国界。双方各守现有疆界,不得侵轶,并互不接纳和藏匿越界入境之人。
三、宋方每年向辽提供“助军旅之费”银十万两,绢二十万匹,称为“岁币”,至雄州交割。
四、双方于边境设置榷场,开展互市贸易。
大宋立国之初,赵匡胤曾豪夺川中财富,并专建封椿库,放大言道:“我以二十四绢购一契丹人首。其精兵不过十万人,止费二百万绢,则敌尽矣。”然倾一生,也未能在与辽国争战中占到任何便宜。到了其侄宋真宗手中,更是发展到了以银帛进贡敌人以屈辱求和的地步。
好笑的是,和议达成后,宋真宗赵恒询问谈判结果,曹利用伸出三个指头。赵恒误以为给了辽国三百万,大吃一惊,说:“太多了!”但想了一想,又认为谈判既已成功,也就算了,勉强安慰自己道:“三百万就三百万吧。”
后来赵恒弄清了只给辽绢二十万匹、银十万两,合计数才三十万,不到宋年财政收入的千分之五,大大低于早先的估计,不禁大喜过望,重重奖赏了曹利用,甚至写诗与群臣唱和,以此来庆祝。?
宋真宗刚刚即位的时候,为了应付北方强大的辽国,以及西北与党项的战争,大肆扩军,招募禁军至五十余万人,加上地方上的乡兵,号称养兵一百万,数目相当庞大。澶渊之盟后,宋真宗立即着手裁减军队,遣散老弱残兵,精减编制,如取消富有战斗力的河东效顺一军,龙骑军原有十二个指挥,减为六个指挥等。
不仅如此,宋真宗为了表示友好的诚意,还将同辽国接壤的地名作了改变:改威虏军为广倌军、静戍军为安肃军、破虏军为信安军、平戍军为保定军、宁边军为永定军、定远军为永静军、定羌军为保德军、平虏城为肃宁军。
澶渊之盟以后,辽、宋长期保持友好往来,宋朝在雄州、霸州、安肃军、广信军,辽在新城、朔州,分别置榷场,进行双边贸易,边境地区的经济、文化交流得到加强。宋辽双方每逢有皇帝即位、生辰、丧事等,都互派使者来往,这种局面一直维持到北宋末年,时间长达百年之久。辽宋不曾兵戎相见,边境安定,时人评论道:“辽与朝廷和好年深,蕃汉人户休养生息,人人安居,不乐战斗。”藏书网
但在中国历史上,澶渊之盟却始终是个有争议的命题。辽国在不占有任何优势的情况下,反而从中大大获益。对于宋廷而言,澶渊之盟是带有屈辱性的城下之盟,既从法律上承认了燕云十六州属于辽国,又开“岁币”之滥觞。宋真宗赵恒也因而成为“岁币”的始作俑者,开宋朝以“岁币”求和的先例,直接导致此后两宋之积弱,使宋朝繁荣的局面江河日下。
宋辽结盟的消息传到成都后,张咏感叹道:“使寇公治蜀,未必如张咏;至如澶渊一掷,张咏不敢为也。”对寇准迫使宋真宗御驾亲征的胆识魄力钦佩不已。然对寇准而言,却是个人悲剧的开始。
澶州之盟签订之初,宋真宗赵恒认为南北停战是件大好事,是宰相寇准的功劳,因此加寇准为中书侍郎兼工部尚书,待其甚厚。寇准功盖群僚,有目共睹。后来王安石也在《澶州》一诗中赞扬过寇准:“欢盟从此至今日,丞相莱公功第一。”但早先与寇准结仇的王钦若一直想方设法地排挤寇准,一天退朝后,王钦若故意留下,在赵恒面前攻击寇准道:“寇准逼着陛下亲征,将陛下当作‘孤注一掷’,订立‘城下之盟’。这不是胜利,是君王的耻辱,怎么还能说寇准对社稷有功呢?”又说:“时议有谓,城下之盟,《春秋》耻之,澶渊之举,是城下之盟也。”这话相当震撼,宋真宗当时没有表态,但此后对寇准的疑忌加重。寇准逐渐失宠。
不久,宰相毕士安病逝,寇准失去强有力的同盟。寇准少年富贵,性喜奢侈,又好饮美酒,赵恒借机以“过求虚荣,无大臣礼”等罪名,罢免了寇准的相位,出知陕州,改任寇准同科进士王旦做宰相。此时,寇准当上宰相不过一年多时间。
寇准改知天雄军后,刚好遇到辽国使者路过。辽国使者故意问道:“相公德高望重,为什么不在中书省做官,却来到天雄军呢?”寇准被说中痛处,却回答得相当巧妙:“如今朝中无事,不需要我居中任职。皇上认为天雄军是北门锁匙,非我寇准执掌不可。”这话回击得无懈可击,由此也可见寇准相当自负。
寇准罢相的邸报送到成都时,张咏正在吃饭,边吃边读,读完便伏案恸哭许久,哭止又弹指许久,弹完又继续大骂王钦若。他与寇准是至交好友,又有重名在朝,料想寇准一倒,必然会牵连自己,必须得设法自保。
当晚,张咏邀请当地多名大富户到官署赌博。他从袖子中抛出骰子,神技惊人,赢了在座所有人,用所得巨款大买田宅。之后多有此类自污行为,王钦若一党听闻后,由此放过了张咏。然张咏在陈州任上病重后,仍于病中上疏,称王钦若与另一权臣丁谓是贼臣,不诛死二贼,无以谢罪于天下百姓。
与大宋周旋多年的党项人李继迁终于死去。他不听心腹谋士张浦劝阻,在与吐蕃六谷部酋长潘罗支争夺河西之地时,遭受伏兵袭击,大败而归。李继迁本人的左眼球被箭射破,败退回灵州后不久,便与他的老对手宋太宗赵光义一样,因箭伤发作死去,时年四十一岁。
临终时,李继迁一再嘱咐儿子李德明主动上表归顺大宋,并且叮嘱道:“一表不听则再请,虽累百表,不得,请勿止也。”这自然是卧薪尝胆、韬光养晦之计,因为此时党项的实力实在无法与宋朝进行长期对抗,之前连年的战争,已经使人畜大量减少,又缺乏必要的生活物资,党项军民已完全陷入了困境。
李德明遵从了父亲的遗言,数次派使者到宋朝朝贡,表示愿意归顺,但却开出了种种条件。宋真宗一味求和,一律批准,于是封李德明为定难军节度使、西平王,享内地节度使俸禄,并赐袭衣、金带、金鞍勒马、银万两、绢万匹、钱二万贯、茶二万斤。而李德明非但拒绝了送子弟到宋朝为人质的要求,也没有任何承诺,仅仅写了一张誓表,表示臣服宋朝。
李继迁死的这一年,他的孙子李元昊还不满周岁,这一年也刚好是宋廷与辽国签订澶州之盟的年头。这个一开始以党项的民族英雄出现在历史舞台上、令宋廷无比头疼的党项人死后,对宋朝的威胁并没有就此解除。伴随着李德明、李元昊的崛起,党项逐渐成为宋朝西北的心腹大患。这是后话。
虽则最早发行交子的王昌懿受挫后离开了成都,但交子的故事还在继续。张咏第二次知蜀时,已萌生将十六家发行的私交子收归国有的想法,然由于寇准意外被贬出朝,他本人亦失去朝廷支持,不久即调离成都,官交子一事遂不了了之。
大中祥符八年(1015年),薛田任益州路转运使,到任了解民间私交子的发行状况后,即上书朝廷,请求将交子发行权收归国有,但这一建议很长时间都未申报到朝廷。
这一年,刚好是张咏去世之年。蜀民闻之,皆罢市号坳。又将张咏遗像置于天庆观仙游阁,建大斋会,事之如生。
天禧四年(1020年),寇瑊任成都知府。因私交子所产生的民间诉讼激增,寇瑊不堪忍受,上书请求朝廷取缔并禁止私交子发行。因不久后宋真宗去世,奏疏耽搁了下来。宋仁宗即位后,太后刘娥听政,命薛田代寇瑊知益州,并与益州转运使张若谷共度交子利害。薛田报道:“废交子不复用,则贸易非便。但请官为置务,禁民私造。”认为如果废除交子,对蜀地的商业贸易极为不利,但私交子问题很多,建议由朝廷设置交子务,禁止民众私印交子。
宋廷接报后,经过讨论,最终予以批准。薛田于是派兵查封了十六家交子铺,销毁了印版及印章,私交子正式宣告倒闭。
宋仁宗天圣元年(1023年)十一月,宋廷正式在成都设益州交子务,由京朝官一二人担任监官主持交子发行。并“置抄纸院,以革伪造之弊”,严格其印制过程,这便是中国最早由政府正式发行的纸币——“官交子”。
官交子发行初期,形制流程完全仿照成都十六家所发行的私交子,面额依然是临时填写,加盖本州州印,后来才改为五贯和十贯两种。首届官交子以本钱三十六万贯为准备金,发行一百二十六万贯。规定分界发行,每界三年,实足二年,界满兑换新交子。交子由此堂而皇之地成为川陕四路的法定货币,与铁钱相权而行。
交子的出现和流通开辟了货币史的新纪元,对后世的货币制度产生了深远影响。到南宋时,纸币会子已成为币制的中心,与金属货币同时在全国流通。北方金国也仿照南宋会子,设机构经营制造纸币。
历史仿佛一棵大树,树冠上开满了光鲜亮丽的花朵,好比那些显赫于时代的帝王将相。然真正滋养大树的,却是泥土下的树根,恰如那些不被瞩目的平凡民众。
发明交子的并不是“宋初三大名臣”之一的张咏,也不是宋廷中任何一位能臣干吏,而是普普通通的民众。历史即使未能记全他们的名字,但从来没有忘记过——交子的光芒诞生于巴蜀,这块生生不息的土地。王昌懿等人所创造的交子,带来的不仅是交易上的便利,其敢为天下先的创新精神,亦在人类文明发展史上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附录 北宋四川行政区域
北宋地方行政区划,中央以下,基本设置分为路、州、县三级。
最高一级区划为路(相当于现在的省级),下辖府,州,军、监等。路不设长官,设转运使司(漕司)、提点刑狱司(宪司)、提举常平司(仓司)、安抚使司(帅司),沿边地区则设经略安抚使,实行军、政、财、刑分立而治。
二级区划为州。州虽设有刺史之名,实同虚设,实际掌事的是知州。各州设有通判,与知州同领州事,以文臣任之,被称为“监州官”,为宋代之特殊制度。这一级区划还包括府及带县的军、监。宋代在重要地方设府。有的是将重要之州升格为府;有的是某一皇帝即位前之封地或曾任官之地,即位后即升为府;有的是沿用唐、五代之旧名,在同一府地另有军、监等地方机构。
三级为县及不领县的军、监。县设有县令之名,而实际任事者则为知县。宋代的县有赤县、畿县、望县、紧县、上县、中县、中下县、下县之分。
北宋初年,宋太祖曾分全国为13道,基本沿用唐制。宋太宗太平兴国四年(979年),分全国为21路。至道三年(997年)改为15路,即京东路、京西路、河北路、河东路、陕西路、淮南路、江南路、荆湖南路、荆湖北路、两浙路、福建路、西川路、峡西路、广南东路、广南西路。
巴蜀地区,宋初置西川路,后分峡西路。宋真宗咸平四年(1001年),把15路中的西川、陕西两路合并,重划为4路:即益州路(后改成都府路)、梓州路(后改潼川府路)、利州路、夔州路,总称四川路,为“四川”得名之始。
四川4路所辖州县如下:
成都府路(益州路),路治成都(今四川成都),辖有1府、12州、1军、1监,分别为:
成都府,治成都。领9县:成都、华阳、灵金,广都、双流、温江、郫县、新繁、新都。
彭州,治九陇(今四川彭县)。领3县:九陇、导江、蒙阳。
汉..州,治雒县(今四川广汉)。领4县:雒县、德阳、什邡、绵竹。
绵州,治巴西(今四川绵阳)。领8县:巴西、罗江、盐泉、魏城、彰明、神泉、龙安、石泉。
茂州,治汶山(今四川茂县)。领7州2县:涂州、恭州、宕州、直州、珰州、时州、静州;汶山、汶川。
简州,治阳安(今四川简安)。领2县:阳安、平泉。
眉州,治眉山(今四川眉山)。领4县:眉山、青神、丹棱、彭山。
嘉州,治龙游(今四川乐山)。领5县:龙游、峨眉、夹江、洪雅、犍为。
雅州,治严道(今四川雅安)。领5县:严道、荣经、名山、百丈、卢山。
邛州,治临邛(今四川邛崃)。领5县:临邛、蒲江、安仁、火井、依政。
蜀州,治晋源(今四川崇庆)。领4县:晋源、江原、新津、永康。
威州,治保宁(今四川理县薛城)。领2州2县:霸州、保州;保宁、通化。
黎州,治汉源(今四川汉源青溪)。领1县:汉源。
永康军,治今四川都江堰。领1县:寻江。
陵井监藏书网,冶仁寿(今四川仁寿)。领2县:仁寿、井研。
梓州路,治郪(qī)县(今四川三台),辖有14州、2军、1监,分别为:
梓州,治郪县。领9县:郪县、中江、盐亭、涪城、安泰、射洪、铜山、飞乌、通泉。
果州,治南充(今四川南充)。领3县:南充、相如、西充。
渠州,治流江(今四川渠县)。领2县:流江、邻山。
合州,治石照(今四川合川)。领5县:石照、巴川、铜梁、汉初、赤水。
遂州,治小溪(今四川遂宁)。领..5县:小溪、长江、蓬溪、青石、遂宁。
普州,治安岳(今四川安岳)。领3县:安岳、安居、乐至。
昌州,治大足(今四川大足)。领3县:大足、昌元、永川。
资州,治盘石(今四川资中)。领4县:盘石、龙水、资阳、内江。
荣州,治荣德(今四川荣县)。领3县:荣德、资官、威员。
戎州,治僰(bó)道(今四川宜宾)。领1州2县:商州;僰道、南溪。
祥州,治庆符(今四川高县北)。领2县:庆符、来符。
泸州,冶泸川(今川川泸州)。领3县:泸川、江安、合江。
纯州,治九支(今四川合江先市西)。领2县:九支、安溪。
滋州,治承流(今吏州习水土城)。领2县:承流、仁怀。
广安军,治渠江(今四川广安)。领3县:渠江、新明、岳池。
怀安军,治金水(今四川金堂淮口镇)。领2县:金水、金堂。
富顺监,治今四川富顺。
利州路,路治南郑(今陕西汉中),辖有1府、9州,分别为:
兴元府,治南郑。领4县:南郑、褒城、城固、西县。
洋州,治兴道(今陕西洋阳)。领3县:兴道、真符、西乡。
巴州,治化城(今四川巴中)。领5县:化城、恩阳、曾口、通江、准江。
蓬州,治蓬池(今四川仪陇复兴)。领4县:蓬池、营山、伏虞,仪陇。
阆州,治阆中(今四川阆中)。领7县:阆中、南部、新井、西水、苍溪、奉国、新政。
利州,治绵谷(今四川广元)。领4县:绵谷、昭化、嘉元、葭萌。
剑州,治普安(今四川剑阁)。领6县:普安、剑门、阴平、武连、普成、梓潼。
龙州,治江油。领2县:江油、清川。
兴州,治顺政(今陕西略阳)。领2县:顺政、长举。
文州,治曲水(今甘肃文县)。
夔州路,治奉节(今四川奉节),辖有13州、4军、1监,分别为:
夔州,治奉节。领2县:奉节、巫山。
施州,治清江(今湖北恩施)。领2县:清江,建始。
达州,治通川(今四川达县)。领6县:通川、新宁、永睦、东乡、巴渠、通明院。
开州,治开江(今四川开县)。领2县:开江、清水。
万州,冶南浦(今四川万县)。领2县:南浦、武宁。
忠州,冶临江(今四川忠县)。领4县:临江、垫江、丰都、南宾。
黔州,治彭水(今四川彭水)。领2县:彭水、黔江。
涪州,治涪陵(今四川涪陵)。领3县:涪陵、乐温、武龙。
恭州,治巴县(今四川重庆)。领3县:巴县、璧山、江津。
溱州,治溱溪(今贵州习水温水北)。领2县:溱溪,夜郎。
珍州,治乐源(今贵州正安东北)。领1县:乐源。
播州,治播川(今贵州桐梓城南)。领3县:播川、琅川、带水。
承州,治绥阳(今贵州绥阳)。领5县:绥阳、都上、义泉、洋川、宁夷。
云安军,治云安(今四川云阳)。领1县:云安。
梁山军,治梁山(今四川梁平)。领1县:梁山。
南平军,治南川(今四川綦江东溪镇赶水)。领2县:南川、隆化。
遵义军,治遵义(今贵州遵义县东北马家湾)。领1县:遵义。
大宁监,治今四川巫溪。领2县:大宁、大昌。
后记 濯锦清江万里流
宋朝是中国历史上最为奇特的一个朝代。它结束了自唐末形成的四分五裂的局面,使中国又归于统一。但这种统一只是相对意义上的,终宋一朝,天下始终存在着多个政权并立的状况,外患最强烈。
宋朝也是中国帝制王朝时代中经济最发达、商业最兴旺、文化最繁荣的朝代,远远领先于当时世界的平均水平。而在大宋版图中,又以四川最为富庶。四川独处一隅,未经五代战乱,富得流油,因而最先成为宋太祖的攻击目标。后来宋太祖、宋太宗先后多次进行了南征北伐的战争,绝大部分军费取自蜀地。川中百姓因此而饱受掠夺与蹂躏,负担极为沉重,甚至难以存活下去。直到王小波、李顺起义爆发,义军席卷四川,一度展现出“水能覆舟”的力量,这 624d." >才警醒了执政者。
交子即诞生于这一历史背景下,它是中国古代劳动人民的重要发明,被公认是世界上最早使用的纸币,比北美(1692年)、法国(1716年)等西方国家发行纸币要早六七百年。
href='9120/im'>《交子》讲述的是宋初蜀地经济困境及民众利用才智自发走出窘境的一段故事。当时的蜀地如同白地,一片萧然。困顿卑微中的劳苦大众并没有就此消沉或是绝望,而是选择以智慧来改变生活。
书中涉及大量历史?
典故及典章制度。对于一些常见的名词,如官制、官职、称呼等,因本系列书籍已有多本宋代小说,内中均有详细注释,故后书不再重复。故事并没有仅仅局限于交子的产生和发展,而是尽可能全面地展现了当时成都的人情风貌。绝大多数人物均为真实历史人物,虽只在史书中留下寥寥几笔,但依然神采飞扬——即使在极端困难的情况下,他们也没有麻木不仁,或是逆来顺受,甚至为虎作伥,而是敢于正视惨淡的人生,奋力维护蜀人的尊严。
曾经有朋友问作者,在读写了诸多历史之后,是否早已对人性的阴暗面不意外、了然于胸。其实阅读历史常常是大喜大悲的体验,有那么多的杀戮与冷血,但也有那么多的辉煌与灿烂。看到历史残酷与阴冷的一面时,心境往往会无可避免地悲凉。如何能以写实却不失健康的笔触来还原历史,作者亦思索了很久,最终决定尽可能多地选取正面小人物作为故事主角,以他们的视角来展现一段生动而丰富的历史。这些小人物没有帝王将相的权势,也不是改变历史走向的重要人物,但他们却总是在关键时刻表现出人性中的光辉——乐观善良,不畏艰辛,bbr>?99lib?同情弱小,扶危济困,愿意为他人默默奉献,甚至敢于自我牺牲。如果有足够多的人像他们一样,社会风气亦会由此振作,走向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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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蔚
2015年4月30日于北京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