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 《江东二乔》 引子 苍天已死,黄天当立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 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慨当以慷,忧思难忘。 何以解忧?唯有杜康。 ——曹操《短歌行》 为家族墓群定做刻辞墓砖的那一年,曹操还是个张扬轻狂的任侠少年,或许有着远大的志向,却还不敢有勃勃野心。他并没有想到,“苍天乃死”会在他日成为一句谶语,引发了一场规模浩大的黄巾起义,导致东汉王朝就此走向衰乱。最令人意想不到的是,真正兑现这句“苍天乃死”谶语的并非黄巾军首领张角,而是他曹操本人。 汉灵帝建宁三年(170年),沛国谯县的工匠受雇为本地大族曹氏制作了一批宗墓墓砖,用来建造装饰墓室、墓前祠堂等墓葬建筑。按照当时的流行做法,墓砖入炉烧制前,照例要在上面刻辞即以书法艺术在砖上镂刻上文辞,写明墓主姓名、身世、生死年月,以及一些称颂哀悼的句子,此即后世所称“砖雕”艺术的起源。.99lib. 其中一块墓砖上,赫然刻着“苍天乃死”四个大字。而出大价钱定做这批墓砖的人,就是后来成为一代枭雄人杰的曹操。 曹操字孟德,小名阿瞒。这时候的他,才刚刚年满十六岁,却已经是京师洛阳大名鼎鼎的人物。与同郡同乡华佗少时即因医术扬名四海不同的是,曹操的大出风头,并非有什么特殊出众的才华,而是他刻意任侠妄为,以此来掩饰其显赫却又不大光彩的出身—— 曹操生父曹嵩自幼为乞丐携养,后被大宦官曹腾收为养子,由此飞黄腾达,官运亨通,后来更花一亿万钱买到了太尉的官职,为有史以来自费买官出价最高者。而东汉自中叶以来,宦官与外戚互相争权乱政,将朝堂搞得乌烟瘴气,声名极差。曹嵩虽得以跻身三公之列,但其阉宦之子身份不改,又是花费巨资买官,愈发遭到耻笑。世人讥讽他不知本姓,唯识姓曹。 既有这样的家世,曹操亦大大被人轻视,尤其是那些他一心想结交的文士及名家子弟,根本就瞧不起他。既不能选择父母,无法改变出身,便只能公然表明立场。为了表示自己与宦官势不两立,曹操手持利器去行刺臭名昭著的大宦官中常侍张让。只是运气不好,一进张府就被人发现。曹操临危不乱,“乃舞手戟于庭,逾垣而出。才武绝人,莫之能害”,这才有了后世“横槊赋诗,固一世之雄也”的赞语。 也有人表示九九藏书怀疑,认为这不过是曹操刻意编造的故事,实际上并没有发生所谓的行刺中常侍张让一事。虽则曹操祖父曹腾是宦官集团的中坚,但毕竟人已过世,张让时为宦官首领人物,权势熏天,若曹操当真闯入张府行刺,事后又岂能轻易脱身? 无论真相如何,这终归是一种明确的态度表达。行刺张让事件传扬开去后,曹操名声大噪,人们将其祖父曹腾的太监身份“存而不论”,争相与其结交,如太尉张温内侄蔡瑁等世家子弟争相主动找上门来,要与曹操称兄道弟,甚至连出自“四世三公”之家的袁绍、袁术也不例外。 袁绍、袁术是同父异母的兄弟,均为司空袁逢之子。袁术虽是弟弟,却是地地道道的嫡子,看不起庶出的兄长。然世事难料,袁绍后来被过继给了伯父袁成,以袁成唯一嗣子的身份,获得了袁氏长房长孙的特权,地位反而在袁术之上。本是同父生的兄弟因互相不服气而愈发不睦,势同水火。 既然只能在袁氏兄弟中选择一个做朋友,出于某种实际的考虑,曹操选择了身份更为显赫的袁绍。二人一起吃吃喝喝,出入成双,情若兄弟。 但颇令曹操不满的是,每每二人结伴出行时,旁人的目光总是落在袁绍身上,曹氏所热切关注的妙龄美貌女郎们亦是如此,根本没有美人多看他一眼。 其实这也是情理之中的事,除了出身之外,袁、曹二人在相貌身材上也有巨大的差异——曹操生得粗壮矮小,貌不惊人,而袁绍则高大威猛,英俊潇洒,难怪世人皆瞩目于他。自卑之余,曹操亦很是愤愤不平。争强好胜的他在心中暗暗发誓:有朝一日,必要占尽天下绝色美女。 当时洛阳有美女名何云,虽出身市井屠户之家,却有绝世姿容,号称“洛阳第一美人”,嫁给了大宦官张让养子太医令张奉。曹操既痛惜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又要刻意与宦官做对,便怂恿袁绍与自己一道去抢劫新娘。被人发现后,袁绍惊慌逃跑,跑不多远,便摔倒在地,因为害怕而双腿颤抖不止,死活爬不起来。曹操立即大声喊道:“劫妇贼在此!”追兵闻声而来,袁绍遂一弹而起,拔腿飞跑,比兔子还快。 当时何云之姊何宛已选入掖庭,得到汉灵帝临幸,生下皇子刘辩,并受封贵人。大宦官张让令其养子迎何云为儿媳,不仅是因其貌美,更因她是何贵人的妹妹,算是皇亲国戚。即便何云身份普通,抢新娘也绝对不是一件小事,袁、曹二人个性如此不同,能力高下立分,日后兵多将广的袁绍在官渡惨败于远远处于弱势的曹操之手,也就不足为奇了。 年少的曹操除了生性胆大、行为放荡外,还表现出精于权术的一面。譬如他为了掩饰阉宦之家的出身,除了与袁绍等名家弟子来往外,还竭力攀附当世名士。 在这之前,司隶校尉李膺因得罪宦官而遭逮捕下狱,诸多文人名士受到牵连,被诬为“党人”,内中包括太尉陈蕃、太仆杜密、御史中丞陈翔等当朝显贵。后诸人虽被释放,却皆归田里,禁锢终身,再不许入朝为官,此即历史上著名的“党锢之祸”。 党锢之祸起时,“四世三公”之家的袁氏表面谁也不得罪,实际上暗中庇护了许多党人,袁绍由此跟李膺、陈蕃等党人领袖人物交情极深。曹操极其羡慕袁绍的名士关系网,也主动与当世名士结交,去拜访南阳名士宗承。然他几度登门,宗承“薄其为人,不与之交”。 曹操碰了钉子,很不服气,觉得自己除了出身、相貌外,其他样样不比袁绍差,凭什么袁绍能有“孟尝君”的美名,他曹孟德就做不到? 为了表达诚意,曹操久候在门外,等宗承外出时,疾步上前,“捉手请交”,可谓诚恳之极。不料宗承非但甩开了手,还取出丝绢擦手,再将其扔掉。曹操大受屈辱后,这才明白自己受人轻蔑的不只是出身,还有行事为人——“任侠放荡,不治行业,故世人未之奇也”。 从南阳回到洛阳后,曹操闭门读书,发愤图强,谢绝与昔日的狐朋狗友来往。数年静心向学下来,居然在文学、音乐、书法上都小有成就。 二旬之外后,曹操自觉已然脱胎换骨,足以立于当世,遂决意再度出山,慕名去拜访名士乔玄。 乔玄字公祖,梁国睢阳人氏。原为地方小吏,因不畏权贵而被举为孝廉,由此步入朝廷,一路升迁,曾先后居司空、司徒、太尉高位。为人正直,为官清廉,是时人广为称颂的名臣。近年来,乔氏因对局势失望而辞官,住在洛阳南郊别墅中养病。 乔玄好提携后进。他居于高位时,提携举荐了不少才学之士入朝为官,如大名士蔡邕等。如果曹操能得到乔氏的提点,哪怕是简单的一句夸奖,便会身价倍增。 正因为乔玄名望太高,曹操心中亦忐忑不安,担心会遭受冷遇。他反复思量后,放弃乘坐轺车,改为单身骑马出城,对旁人则称外出游览散心。如此,就算如之前南阳之行一般吃了闭门羹,亦不会在下人面前丢脸。 将近乔府大门时,正见到一名中年文士携着一名两三岁的小女孩下车,显然也是到乔府拜访。曹操这几年虽闷在家中埋头读书,却也不是足不出户,颇关注京师动向。他立时认出那中年文士便是受到乔玄举荐而入仕的议郎蔡邕。 蔡邕字伯喈,出身陈留望族。其母袁氏亦是名门之后,为司徒袁滂之妹。蔡邕“少博学”,“好辞章、数术、天文,妙操音律”。举凡碑诔、辞章、史志等,靡不精通。又工书擅画,精于音律,兼及天文律历、阴阳谶纬术数等,亦无不博洽,是大汉立国以来极为罕见的通才。 如此才华横溢、学识渊博的人物,自然声名远播。汉桓帝时,大宦官中常侍徐璜听说蔡邕的琴艺出众,于是上奏桓帝,召蔡邕入京。蔡邕厌恶宦官奸虐弄权,煽动内外,更耻于成为娱乐宫廷的琴师,不愿意赴召。但彼时宦官“手握王爵,口含天宪”,“举动回山海,呼吸变霜露”,权势熏天,蔡邕也不敢公然拒绝,先假意动身出发,途中谎称病重,总算借此摆脱了这次征召。 返回家中的蔡邕不再与时人来往,而将时间精力都用在了文学创作上。直到三十八岁时,才应司徒乔玄征召,赴洛阳任其掾属。在乔玄的大力提携下,蔡邕很快被朝廷拜为郎中,进入东观校书。 东观位于洛阳南宫宫城内,建筑高大华丽,最上层高阁十二间,四周殿阁相望,绿树成荫,环境幽雅。汉明帝时,诏班固等人修撰《汉记》于此,书成名为《东观汉记》。汉章帝、汉和帝以后,东观成为宫廷收藏典籍、档案及修撰史书的主要处所,藏有五经、诸子、传记、百家艺术,后又辟为近臣习读经传的地方。能进入东观校书,是诸多读书人的梦想,蔡邕得此机遇,亦感到很兴奋,发誓要将撰集汉事作为自己的终生使命,立言以不朽。99lib. 东汉熹平四年(175年),蔡邕有感于儒学典籍距圣人著述的时间久远,文字多谬,被俗儒牵强附会,贻误学子,于是与五官中郎将堂溪典、光禄大夫杨赐、谏议大夫马日、议郎张驯、韩说、太史令单飏等人,倡议“正定《五经》文字”,汉灵帝予以批准。 在蔡邕主持下,东观诸人参照各家诸体文字经书,开始校定六经。工作完成之后,蔡邕用红笔以小字八分将校正的经文书在石碑上,让工匠刻好后,立于太学门外,因始刻于熹平四年,故称“熹平石经”。共刻七部经典于四十六块石碑之上,字体一律采用隶书,故又称“一体石经”。内容包括《诗》《书》《礼》《易》《春秋》五经,并《公羊》《论语》二传。 熹平石经是官经文,具有极高的权威性,一经问世,每天前往观看和摹写者将街巷都塞满了。各家对文字的争吵也就此平息,后来的儒者学生都将熹平石经作为标准经文。 蔡邕因石经立成而升任议郎,并名扬四海,俨然有一代宗主之相。曹操曾几次慕名到太学瞻观石经,某日刚好撞见蔡邕亲自在石经前为太学生们讲解,是以认得对方。 而此时在乔府门前,蔡邕却没有留意到曹操,只携了小女孩,朝门仆招呼了一声。小女孩亦“呀呀”叫着,朝门仆招手,似是有所祈求。那门仆便抽出一条手巾,随意挽了几下,便将那手巾折叠出一只老虎模样来,上前交给小女孩。小女孩嘻嘻接了,这才任由蔡邕抱了进门。 曹操来不及与蔡邕招呼,颇为遗憾,转念又想对方目下既在乔府,仍有机会结识,便翻身下马,上前将名刺递给了门仆。 那门仆姓罗名韬,很不喜欢这个眼睛中闪烁着狡黠光芒的矮小青年,看也不看,便将曹操名刺推了回来,冷然道:“府上今日不见客……”忽意识到议郎蔡邕刚带着其独生爱女蔡琰进府,辎车还停在一旁,便又补充道:“不见外客。”重重在“外”字上顿了一下,以示强调。 曹操料不到出师如此不利,卑贱的奴仆竟连名刺都不接,还要对自己使脸色,不由得很有些恼怒,勉强耐着性子道:“我姓曹名操,也不算无名小卒,今日特地来拜访乔公,还请通传一声。”有意掂量了几下手中的礼盒,示意盒中礼物极其贵重。 罗韬极少出门,压根儿就没有听过曹操的名字,也不为厚礼所打动,仍是神色冷冷,道:“乔公今日不见客,请曹君改日再来。”不再理会曹操,转身跨进门槛,欲关上大门。 正好乔府管家罗忠出来,见儿子欲关大门,忙斥道:“接生婆还没有到,着急关门做什么?” 忽一眼瞥见门前站着个矮小青年,双眼中闪烁着如火焰般炽烈的怒意,罗忠竟凛然一惊,心里头有些发毛。愣了一愣,忙向儿子罗韬询问究竟,得知情由后,遂上前赔笑道:“原来是曹君大驾光临,久仰,久仰。小臣是乔府管家罗忠,犬子有眼不识泰山,还望曹君海涵。” 曹操颇为意外,问道:“罗翁知道我是谁?”罗忠笑答道:“小臣久侍乔公身边,时常听他老人家提起曹操曹君的名字,自然是知道的。” 曹操本是一肚子不高兴,闻言立即转怒为喜,问道:“乔公时常提起曹某吗?” 罗忠恭恭敬敬地答道:“是的。乔公还说希望有机会面见曹君本人呢。只是曹君今日来得不巧,少夫人临盆在即,接生婆又还没到,府里乱成了一锅粥,实在是不便招待像曹君这样的贵客。” 曹操顿时释然,忙道:“是我来得不巧……” 话音未落,罗忠的小孙子罗汤急奔出来,告道:“生了!生了,是个女孩儿!” 罗忠一怔,道:“这么快?”又问道:“接生婆不是还没到吗?是谁接的生?”罗汤道:“是张大夫。” 罗忠又是一怔,一时不及多问,向曹操作了一揖,表示歉意,便匆匆引着儿子、孙子进去帮忙。 曹操这才知道乔府今日添了新丁,亦觉得在此种情况下再入乔府拜访不妥,可又舍不得就此离去。一想到本朝名臣乔玄曾多次提及自己,他心中便很有些激动,恨不得立即与对方促膝长谈。 正徜徉徘徊时,一名三十来岁的中年男子大踏步跨出门槛来。那人虽穿了长袍,却明显不大合身,似是借来的衣衫,兼之一脸阴沉,与乔府名门高第很是不符,应该不是乔府中人。他以极为冷漠不屑的眼光横了曹操一眼,便出门扬长而去。 曹操很不喜欢中年男子的那一眼,扬声叫道:“喂,你站住!” 中年男子恍若未闻,曹操立时大怒。尽管静心蛰伏了几年,但他骨子里那股亡命之徒的痞性和戾气仍然被轻易激发了出来,当即左手抚剑,欲追上前去,对那中年男子不利。 管家罗忠忽急赶出来,招手叫道:“曹君留步……我家主人乔公请曹君进府一叙。” 曹操大为意外,这才勉强回身,随罗忠进去。 曹操所不知道的是,适才擦身而过的中年男子便是他的谯县同乡——大名鼎鼎的神医华佗。即便未来曹操挟天子以令诸侯、成为左右天下局势的显赫人物,也丝毫不敢小觑这位神医,甚至不惜屈尊向华佗低头,但结局却不大好。 乔玄辞官已久,却没有离开京师是非之地,及早归隐故里,实是因为有不得已的苦衷——他身患怪疾,只在洛阳有良医能治。这良医,便是有“医圣”之称的张机。 张机字仲景,南阳涅阳人氏,自幼热爱医术,四处拜师学艺,兼之孜孜不倦地博览群书,成人后即成为一代名医。其人谦逊好学,成名之后,仍钻研医术不止,提倡终身坚持学习,曾道:“孔子曰:生而知之者上,学则亚之,多闻博识,知之次也。余宿尚方术,请事斯语。” 汉灵帝时,张机被举孝廉入朝为官,依旧利用闲暇空余时间为官民治病。每月他会定时到洛阳郊外乔府为乔玄悉心治病,但始终未能根治。凑巧最近神医华佗路过洛阳,慕名拜访算是前辈的张机。二人极是投缘,张机便干脆约了华佗一起来到乔府,想看看华佗是否有良方彻底根除乔氏之怪病。不想事不凑巧,今日刚好遇到乔氏长媳临盆,接生婆久候不至,张机遂临时充当了接生公,华佗则因为有事,先行辞了出来。 乔玄曾与前太尉曹嵩同朝为官,颇为熟稔,听说一度出尽风头的曹嵩之子曹操忽然到访,很是意外,然心情大好之下,丝毫不予避讳,忙命人请曹氏入府一叙。 曹操被引入乔府时,乔玄正抱着襁褓出来花厅,与门生蔡邕一道分享老来得孙的喜悦。 蔡邕先是极言道贺,又问道:“恩师可有为乔娘取好名字?” 乔玄也不掩饰,呵呵笑道:“本来期盼是个麟儿,早定了‘英’为名字,不过小娇娘也不错,嗯,既是女子,就加个女字,叫媖好了。” 蔡邕之女蔡琰年纪虽幼,却颇老成,奶声奶气地笑道:“我表字文姬,与媖娘的名字都有一个女字。”乔玄笑道:“将来你们一定会成为好姊妹。” 蔡琰问道:“媖娘表字?”乔玄道:“原本想称玉立,取英英玉立之意。女子就不必麻烦了,干脆就叫大乔吧。” 蔡邕忙接口道:“有大乔就有小乔,恩师必定嗣续有人,多孙多福了。” 乔玄本有两子,幼子乔笛年纪还小,只有七八岁,为后妻梁氏所生;长子乔羽早已成人,成亲多年,有妻有妾,却一直没有生育下一儿半女,人丁不旺。而今乔家终于添了长孙,虽然不是期盼中的男孩儿,却也令乔玄春风满面。年逾七旬的他听了蔡邕的祝辞,愈发欣然自得,喜不自胜。 医圣张机也称贺道:“华佗老弟称能寻到法子治愈乔公病症,他既然说了这话,一定是有把握。而今府上又新添了一位小娇娘,可谓是双喜临门。” 乔玄哈哈大笑道:“多谢,多谢医圣吉言。” 他将孙女交给奶娘抱回内宅,又郑重向张机道谢,这才赶来客厅,热情接待了曹操。本来乔玄出来会客只是出于礼节,然一番接席长谈后,他立时对故人之子刮目相看,叹道:“天下将乱,安民生者,其在君乎?” 曹操闻言欣喜若狂,当即起身下拜,视乔玄为毕生知己。之后更是频频登门造访,并得缘与乔玄门生故吏蔡邕相识。蔡邕是当世文学、书法、绘画、音乐大家,在诸多领域均已登峰造极,代表着东汉的最高成就。而曹操亦爱好文学书法,虽难以与蔡邕并肩,但他性情中不拘一格、任情恣性的一面恰好为蔡氏激赏。二人志趣颇为相投,结为至交好友,时人称为“管鲍之交”。蔡邕见曹操志向远大,只是很为出身烦恼,便指点他去找名士许劭。 东汉有品评人物的社会风气,名士郭泰则是这一风尚的领头羊。郭泰字林宗,因品行端正,学养深厚,为士林所仰慕,更被天下读书人奉为学习的楷模。某日郭泰外出游玩,正好赶上下雨,头巾沾湿,他随手将一角折叠了起来,结果立即被众人仿效,成为流行式样,人称“林宗巾”。郭泰游洛阳时,赶来投递名刺者络绎不绝,“载刺盈车”,收到的名刺多得必须用车拉运回去。而其人病殁后,“自弘农函谷关以西,河内汤阴以北,二千里负笈荷担弥路,柴车苇装塞涂”,有近万人赶去会葬,蔡邕为其撰写碑文,由此可见这位郭林宗名头之大。 郭泰在世时,善于鉴识品度人物。延熹九年(166年)他游太学时,针对当时宦官专权、肆行无道的腐败朝政,与贾彪等偕同太学生,大加挞伐,编顺口溜激浊扬清,褒贬朝臣。在郭氏的带动和影响下,一时朝野成风,“竞以臧否相尚”,致使“公卿以下”均惧其贬议,而不敢登太学之门。 由于名士在士林中有着巨大影响力,他们的“清议”往往可以决定一个人的仕途是否顺利。常人如果能得到郭泰这类大名士的褒赞,会立即受到各方关注,飞黄腾达,指日可待,是以有志之人常常千方百计地想要获得品评名士的褒赞。 郭泰之后,又有许劭,即蔡邕举荐给曹操之人。他是当世极负盛名的人物评论家,素有知人之名。经许氏评论过的人物,往往能一夜成名、身价倍增。名气大,派头也大,许劭只在每月初一点评一次,时人称之“月旦评”,又因看人极准,号称“金口”。就连同郡袁绍对许氏也是又敬又怕,回乡时有意精简车马仆从,装出谦虚节俭的样子,生怕得到一句恶评。 曹操决定听从蔡邕建议去找许劭时,心中还是很有些忐忑的,万一许劭说他不成材,抑或像南阳名士宗承那样当面拒绝,他该怎么办?但这是他人生中的一场豪赌,他不能就此错过。 曹操带着一车贵重礼物来到许家,卑辞厚礼,毕恭毕敬。许劭倒是及时出来见客,只是神色淡然,问道:“是蔡邕蔡议郎让你来的吗?” 曹操觉得好友的名气够大、地位却不够高,遂回答道:“是乔玄乔公。” 许劭点了点头,道:“乔公安贫守道,世之高士耳。” 曹操登时满头大汗,讪讪问道:“我何许人也?”许劭默然不应,不肯回答,内心实有不屑对方出身之意。 曹操感觉又要再现南阳宗承“拒而不纳”的一幕,他实在丢不起人,便老起脸皮,再三纠缠催促。 许劭审视了这个倔强的年轻人许久,最终还是开了口,道:“子,治世之能臣,乱世之奸雄也。”意思是说,你是太平时代的能臣,乱世时代的奸雄。 这话很有些刺耳,本是带有贬义的品评。然出乎许劭意料的是,曹操不怒反喜,大笑而去。反而是这一阵目空一切的笑声,令许劭不寒而栗,呆立良久。 曹操自己并没有意识到,在他身上,体现出了自卑与超越的统一,而他的矛盾与混乱,恰好与时代合拍。 经许劭品评后,曹操名声大噪,不久便被举为孝廉,入朝为郎,正式步入了仕途。 汉代立国后,尚未建立科举制度,汉初选任官吏主要通过四种方式:一是军功,如开国名将留侯张良等均是因军功而得封爵位。二是任子。俸禄二千石以上官吏任职满三年后,可保举子弟一人到京师为郎官。如西汉名臣苏武即是“少以父任,兄弟并为郎”。又如与曹操交好的世家子弟袁绍亦是年少为郎,以此步入仕途。三是赀选,即以财买官;四是积久为官,即凭年资升迁。 除此之外,还有因上书言事,受到皇帝赏识而为官者,譬如大名鼎鼎的智者东方朔。 这些选官方式都有一定的局限性,难以从平民阶层选拔到优秀人才。汉武帝刘彻即位后,除沿用旧制外,又开始实行征辟察举制。 征辟分征召和辟举两种:不经荐举,由皇帝直接下诏征用社会有名望的人士入朝为官,称为征召;年俸二千石以上官员聘请士人充当属官、幕僚,称为辟举。被征辟者通常都是声望极高的成名者,享受坐“公车”晋见的待遇,后世将参加科考的举子称为“公车”,即来源于此。 但征辟以自愿为主,偶尔也有被征辟者不赴召的情况。如名士蔡邕博学多闻,且多才艺,擅长音乐。汉桓帝时,经中常侍徐璜等人奏知蔡邕琴鼓得好,桓帝便征蔡邕入朝。蔡邕耻于以琴技扬名,遂装病不赴。 又如名臣乔玄曾因过失被罚服兵役,服刑完后,又被朝廷征召,出任汉阳太守。太守是二千石官员,亦有权辟举名士。当时有名士姜岐隐居山中,乔玄慕名召其出仕。姜岐托病不应。乔玄性格刚直急躁,立即命手下转告姜岐道:“如果不来,马上就让你母亲改嫁。”姜岐仍然不从。人们都认为乔玄太过,纷纷劝说,乔玄这才罢休,算是辟举不成功的典型例子。 有趣的是,乔玄任司徒后,亦慕名辟举蔡邕。蔡邕欣然赴召,受到乔玄的厚待。后又被召拜为郎中,升任议郎,在东观校书,参与刻印著名的熹平石经。 察举则是由下而上进行考察和推举人才的制度,比征辟更为广泛。起初,汉武帝下诏地方推举贤良方正直言极谏之士,以咨询“治国之道”,觉得很有成效,又诏令各地郡国推举孝子、廉吏各一人。为了表示重视,又下诏:地方官员不举孝者,以大不敬论罪;不察廉者,免其官职。察举遂成制度,以后每年郡国都要向上推举孝廉。 察举的对象主要是官府属吏和地方学校的学生,在察举中要经过乡间评议,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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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地世家大族的评议,以保证真实性。举荐标准则以德行、才能为主,由此打破了先秦贵族血缘世袭制的局限性,使更多平民得到了施展才华的机会。 东汉亦继承了西汉的察举征辟制,然已流弊丛生,尤其是察举制,成为地方官员与豪门大族结党营私的工具。时有民谣云:“举秀才,不知书。举孝廉,父别居。寒素清白浊如泥,高第良将怯如黾。” 姑且不论曹操因何被举为孝廉,他所任郎官是郎中令属官,“掌守门户,出充车骑,有议郎、中郎、侍郎、郎中,皆无员,多至千人”。照例,郎官任满,即可派出做县令、丞、尉。曹操当然不满足只做小小的郎官,积极谋求洛阳令的位子,但选部尚书梁鹗不同意,于是京兆尹司马防举荐曹操出任洛阳北部尉。曹操虽然不大高兴,然毕竟留在了京师,可以大有作为。他所需要的,只是一个一鸣惊人的契机。?99lib. 洛阳是京畿重地,皇亲贵戚聚集,倚仗权势行不法之事者大有人在,极难治理。曹操到职后,先公然申明禁令,并专门制作了十余根五色大棒,悬于官署左右,称要严肃法纪,“有犯禁者,皆棒杀之”。他也不只是口头说说,大宦官蹇硕叔父蹇图违禁夜行,当即被以五色棒处死。于是,“京师敛迹,无敢犯者”。 彼时蹇硕正备受汉灵帝宠幸,虽然曹操亦是宦官之后,但他为求显名而公然与蹇硕叫板的行为还是很快遭到了报复,被调离了京师,到一个小小的偏远之地顿丘任县令。曹操不怒反喜,毕竟他做了一件令时人刮目相看的大事。许多年后,他在给儿子曹植的书信《戒子植》中写道:“吾昔为顿丘令,年二十三,思此时所行,无悔于今。” “无悔于今”,恰如其分地描述了曹操当时的心情。然殚思竭虑、费尽心机的曹氏还是没有真正获得世家名士的认同,于是,他更加态度坚决地与宦官集团决裂,四下广交名士。 但对于“宁我负人,毋人负我”的曹操而言,在他内心深处,已经感到了深深的屈辱,所以日后才有了“唯才是举”的求贤令,才有了大肆网罗未经清议品评人才之举,才有了对高族名士的大肆打击和杀戮,孔融、荀彧、崔琰、杨修等当世名士均惨死在他手上。实际上,从曹操离开许劭住所时那一阵狂放的笑声中,已经可以预料到未来诸多名士的命运。自古以来,能保持本性且躲过政治旋涡席卷的名士寥寥无几,这其中,也包括被视为魏晋风度象征的“竹林七贤”。 中平元年(184年)甲子二月,“太平道”首领张角以“苍天已死,黄天当立,岁在甲子,天下大吉”为口号,聚徒众起义。因起义者均以黄巾缠头,时人称之为“黄巾”或是“蛾贼”。旬日之间,天下响应,许多人争相变卖家产以投奔张角,不惜千里迢迢,导致沿途水泄不通,据说光是在半路上争先恐后去投奔而被踩死的人就有一万余人。如此声势,不由得不令东汉朝廷震惊。 当时大汉在位皇帝为汉灵帝刘宏。他是中国历史上罕见的荒唐皇帝,一生宠信宦官,杀戮忠臣,搞得朝政日益凋敝,裸游馆、流香渠、鸡鸣堂、宫中市、卖官店诸多荒淫无耻的名堂都是他发明出来的。连东汉大臣亦道:“每念灵帝,令人愤毒。”其谥号“灵”便是取谥法中“乱而不损曰灵”之意。黄巾起义爆发后,平时只知道吃喝玩乐的汉灵帝彻底慌了神,急忙从各地调集精兵,围剿黄巾军。 这一场黄巾起义,也引发了权力的转移。为了防止黄巾军蔓延,尽快平定战事,汉灵帝不得不将军政实权从中央朝廷下放到地方。在这一过程中,各地方士族豪强为了维护自身利益,也纷纷起兵,配合官军镇压黄巾起义军。其中,最著名的有袁绍、袁术、公孙瓒、曹操、孙坚、刘备。这些人大多野心勃勃,趁围剿黄巾军之机大肆招兵买马,扩大自己的实力和地盘。而当黄巾军被彻底剿灭后,这些人羽翼已成,开始凭着手中的兵力拥兵自重,割据地方,为东汉末年群雄互攻混战揭开了序幕,也为日后三国分立种下了远因。自此,汉帝国一统天下的荣光成为了昨日昙花,局面一发而不可收,终至土崩瓦解,与曹氏“苍天乃死”墓砖刻辞不谋而合。 为家族墓群定做刻辞墓砖的那一年,曹操还是个张扬轻狂的任侠少年,或许有着远大的志向,却还不敢有勃勃野心。他并没有想到,“苍天乃死”会在他日成为一句谶语,引发了一场规模浩大的黄巾起义,导致东汉王朝就此走向衰乱。 最令人意想不到的是,真正兑现这句“苍天乃死”谶语的并非黄巾军首领张角,而是他曹操本人——二十六年后,他踏出了“挟天子以令诸侯”的一步;五十年后,汉家江山将在他儿子曹丕的手中彻底终结。 第一章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 “太史令张平子”即指张衡,是东汉以来最著名、最传奇的学者,不世出的奇才。一生“约己博艺,无坚不钻”,“敏而好学,如川之逝,不舍昼夜”,非但居东汉著名六大画家之首,且与扬雄、司马相如、蔡邕并称汉赋四大家,在传统文学、书画、史学上彪炳青史,还有“科圣”、“木圣”之称,在天文、地震、地理、算学、机械制造等方方面面均取得了惊人的成就。 西北有高楼,上与浮云齐。 交疏结绮窗,阿阁三重阶。 上有弦歌声,音响一何悲。 谁能为此曲,无乃杞梁妻。 清商随风发,中曲正徘徊。 一弹再三叹,慷慨有余哀。 不惜歌者苦,但伤知音稀。 愿为双鸿鹄,奋翅起高飞。 ——《古诗十九首·西北有高楼》 洛阳位于九州腹心,号称“天下之中”,自古以来,就是历朝历代建都立邦的“首善之区”。东汉都城洛阳则处于伊洛平原中心,北依巍巍邙山,南逾莽莽洛水,东西、南北各长二十余里,是彼时世上最大的都城。京华雄姿,帝都神韵,为天下人所景仰。 自熹平石经立成之日起,洛阳城南开阳门外的太学讲堂便成为莘莘学子们仰慕的圣地,全国各地赶来观览摩写石经者络绎于途,以至洛阳城外经常出现“车乘千余辆,填塞街陌”的盛景。甚至还由此带动了一方经济,南城郊外适时涌现出了众多专门为远道赶来太学抄录经文者提供食宿的“旅馆”。 诸多新晋旅馆中,以“八方旅馆”位置最佳,地处洛水边,环境极佳,且食宿条件不比西城外专事接待外宾的鸿胪寺差。当然价格亦是不菲,住在这里的基本都是富豪大家子弟。 来自江东庐江舒县的周瑜也是八方旅馆住客之一。只是今日一大早,他非但没有似往常一样赶去太学抄经,反而独自在大堂窗下闷坐,看上去有些心神不宁。 刚好店家郭瑞过来送早点,见周瑜神色不佳,试探问道:“周君昨晚没有睡好吗?”周瑜想了想问道:“店家昨晚可听到了琴音?” 郭瑞闻言一怔,随即连连摇头道:“正值国丧期间,哪里来的琴音?周君怕是听错了。况且今日还是先皇帝下葬之日呢。” 所谓“国丧”,即指两月前汉灵帝驾崩之事。汉灵帝姓刘名宏,汉章帝刘炟玄孙,河间孝王刘开曾孙,祖父刘淑和父亲刘苌世袭解渎亭侯爵位。刘开另有一孙,即为汉桓帝刘志。永康元年(167年),汉桓帝驾崩,无子继位。皇后窦妙临朝问政,与其父窦武等大臣商议后,最终决定选择与汉桓帝血缘亲近的从侄刘宏继承大统,是为汉灵帝。 桓、灵二帝执政是东汉王朝的转折点,直接导致了江河日下的局面。后来东汉灭亡、天下三分,蜀汉丞相诸葛亮兴兵北伐中原时,有《出师表》云:“亲贤臣,远小人,此先汉所以兴隆也;亲小人,远贤臣,此后汉所以倾颓也。先帝在时,每与臣论此事,未尝不叹息痛恨于桓、灵也。”以汉室继承者自居的刘备都痛恨桓、灵二帝,足以说明二人在位时的“政绩”。 先说汉桓帝刘志。永憙元年(145年)正月,年仅三岁的汉冲帝因病去世。当时被尊称为梁太后的汉顺帝皇后梁妠与弟弟大将军梁冀秉持国政,决定拥立时年八岁的汉章帝玄孙刘缵继位,是为汉质帝。 东汉中后期,皇帝多盛年早崩或无子嗣,因而屡有外藩入继大统者。当权者多会择选年幼无知的小皇帝,以便继续控制朝政,汉质帝之帝位即因此得来。 汉质帝即位后,外戚大将军梁冀胡作非为,贪婪暴虐,专横跋扈,不可一世。汉质帝虽然年幼,却是聪慧早熟,看梁氏十分不顺眼。在一次朝会中,汉质帝当着群臣的面,称梁冀“此跋扈将军也”。梁冀既怒又恨,担心汉质帝成人后难以控制,决定先下手为强。本初元年(146年)闰六月,梁冀命亲信暗中将毒药掺在煮饼中,奉给汉质帝。汉质帝吃过毒饼后,立时毒发身亡,在位不足一年。 当时刘志还是蠡吾侯身份,受太后梁妠征召来到洛阳,欲迎娶梁太后之妹梁女莹。婚礼尚未举行,便发生了梁冀毒杀汉质帝的大事。朝中议立新帝时,梁冀考虑到刘志年方十五,又娶了自己妹妹梁女莹为妻子,容易操纵,便提出要策立刘志。重臣太尉李固、司徒胡广、司空赵成等人为了削弱梁氏势力,坚决主张迎立年长的清河王刘蒜。刘蒜非但以“明德著称”,而且是汉质帝兄长,血缘最近。梁冀辩论不过群臣,便宣布暂停讨论。 下朝后,梁冀利用种种手段,威逼群臣同意策立刘志。大臣们都被迫屈服,只有太尉李固坚持己见。梁冀遂以梁太后的名义罢免李固,消除了阻力,最终以诸侯王青盖车迎刘志入南宫即皇帝位,是为汉桓帝。 策立桓帝后,梁冀权势达到巅峰,被尽委以朝中大权,甚至可以“入朝不趋,剑履上殿,谒赞不名,礼仪比萧何”。朝中大小政事,均由梁氏决定,“威行内外,百僚侧目,莫敢违命”。百官获得升迁任免,都要先到梁冀府中谢恩,之后才能到尚书台办理手续。地方郡县每年进献的贡品,亦是经梁冀挑选后,这才将剩下的次等货色献给汉桓帝。 侥幸登上大宝的汉桓帝虽怨恨梁冀横暴,自己在朝堂上无置喙之地,不甘心做一个傀儡皇帝,但又忌惮汉质帝的前车之鉴,不敢忤逆梁氏,只能仰其鼻息。更因为梁冀亲妹梁皇后、梁贵人都在宫中,不敢流露丝毫不满情绪。 皇后梁女莹是梁冀二妹,长相平庸,无才无德,只是倚仗姊兄荫势,专制内宫。其人生活恣极奢靡,宫幄雕丽,服御珍华,巧饰制度,兼倍前世。又禁止汉桓帝宠幸其他嫔妃,凡怀孕宫人,均遭其毒手。其为人如此嚣张好嫉,自然引发了汉桓帝的厌恶。 延熹二年(159年),被皇帝丈夫日益疏远的梁女莹忧愁愤恨而死。汉桓帝身边少了一双监视的眼睛,决意反击。然朝中文臣武将多为梁冀心腹,兼之皇帝深居内宫之中,行动不便,所能倚仗者,只有身边的亲信宦官。 某日如厕时,汉桓帝单独叫上宦官唐衡,直截了当地问他,宦官中有哪些人与大将军梁冀不和。唐衡心领神会,回答有单超、左倌、徐璜和具瑗四人。汉桓帝于是与唐衡等五人密谋诛灭梁氏,并当场用牙齿咬破手臂,歃血为盟。 经过一番周密准备后,汉桓帝在南宫前殿召见尚书令尹勋,宣告要惩办梁冀,命尹勋持节守卫宫廷,命心腹宦官具瑗率一千羽林军,与司隶校尉张彪共同包围梁冀住宅,收缴梁冀大将军印绶,徙封为比景都乡侯。 汉代皇帝降罪重臣,不会立即派兵入府抓人,而是先围住宅第,给对方服罪的时间。所谓服罪,即是自杀。梁冀与妻子孙寿双双选择了自杀,梁、孙两大家族全部弃市。卫尉梁淑、河南尹梁胤、屯骑校尉梁让、越骑校尉梁忠、长水校尉梁戟等受牵连而死者数十人。太尉胡广被免职,司徒韩、司空孙朗下狱,梁氏故吏宾客被罢免者三百余人,朝官几乎为之一空。由于梁冀穷奢极欲,残忍贪暴,民愤极大,民间百姓对汉桓帝诛杀梁氏之举莫不拍手称庆。 但这只是表象。夜如何其?夜色未央。漫漫长夜并没有就此结束。 外戚梁冀虽被铲除,宦官却又重新登上舞台,唐衡、单超、左倌、徐璜、具瑗五名宦官因功同日受封侯爵,时称“五侯”。五侯封侯贵宠后,有恃无恐,贪财纳贿,结党营私,卖官鬻爵,父兄子弟布列州郡,所在贪贱,为人蠹害。 名士赵岐多才多艺,对经学有研究,娶大儒马融侄女为妻,仅仅因为贬议过唐衡兄长唐玹,唐玹任京兆尹后,将赵岐亲眷家属全部逮捕杀害。赵岐逃难四方,卖饼北海市中,被北海名士孙嵩救至家中,藏在复壁内数年,后来才被赦出。 宦官涉政,比外戚更加贪暴,导致民不聊生,四处怨声载道。一些正直大臣和京师太学生不忍见到大汉政治衰颓、国势益弱,遂挺身而出,联合发起“清议”,议论政治,褒贬人物,激浊扬清,在舆论上对宦官集团进行猛烈抨击,要求朝廷整肃宦官、改革政治。于是清议之风大起,“匹夫抗愤,处士横议,遂乃激扬名声,互相题拂,品核公卿,裁量执政,鲠直之风,于斯行矣”。 时任司隶校尉的李膺为反对宦官的领袖。李膺名满天下,士人有幸被他接待者,叫作“登龙门”。荀子之后荀爽曾经去拜访李膺,为李膺赶车,回去后欣喜地四下宣扬道:“今日居然为李君赶车。”足见李膺被人敬慕之程度。 大宦官张让的弟弟张朔任野王县令时,无法无天,竟然杀害无辜孕妇,被李膺下令调查追捕后,畏罪逃回京师,躲在张让家夹柱中。李膺得讯后,亲率吏卒破门而入,拆毁夹柱,将张朔逮捕归案,并不等张让出面营救,迅即将张朔正法处死。 张让援救不及,痛惜弟弟惨死,进宫向汉桓帝诉冤。汉桓帝遂下诏召李膺入殿,亲自到廊上责问李膺为何要先斩后奏。李膺当面诉说了张朔的罪恶,义愤填膺。汉桓帝听到张朔残害孕妇之惨状,亦觉恻然,不便再多说,只好回头责备张让道:“这是你弟弟的罪过,司隶有什么过失?” 自此,宫中宦官均屈身敛迹,不敢大声出气,休假时也不敢随意出宫。汉桓帝很是诧异,惊问缘由。众宦官都叩头流泪道:“害怕李司隶。” 汉桓帝由外藩入继大宝,曾长期生活在外戚专权的阴影下,对权势看得很重,见李膺竟能有如此威势,心中很是不快。宦官们善于察言观色,对此看在眼中,并牢牢记在心里。 延熹九年(166年),方士张成推算天下将要大赦,便故意让儿子在赦令下达前犯案杀人。司隶校尉李膺派人收捕了张成之子,不久果有令赦免。李膺恼恨张氏故意杀人,不顾赦令,断然将其处决。张成善于占卜,素与宦官亲近勾结,汉桓帝也颇信其术。于是,宦官唆使张成弟子牢修上书诬告李膺等人蓄养太学游士,交结郡国生徒,“更相驱驰,共为部党,诽讪朝廷,疑乱风俗”。汉桓帝已恨李膺不顾赦令、未奏先杀,下诏逮捕李膺。 李膺一案影响重大,李氏本人又身处高位,须经太尉、司徒、司空三府案验。太尉陈蕃称李膺忠诚无私,认为“罪名不章”,拒绝平署诏书。陈蕃不肯签字,诏书便无法生效。汉桓帝勃然大怒,干脆跳过官方司法程序,将李膺转押到黄门北寺狱,令宦官对其拷打讯问。又诏令逮捕李膺“党人”。时受牵连者,有太仆杜密、御史中丞陈翔、名士陈寔、范滂等人。有名列党人者闻讯逃走,汉桓帝就重金悬赏。一时间,使者四出,相望于道。李膺等人均受三木酷刑,却始终不肯承认宦官乱加的罪名。 因党人皆为天下名士,一时之选,也有人主动投身党人之列。度辽将军皇甫规虽是名将,但平日名气不高,不在被缉捕的党人名单中。他自认为是西州豪杰,却未能侧身党人之列,深以为耻,乃上疏说自己曾依附党人,党人也曾依附自己,请依党人之例入狱。朝廷认为其无事生非,不予理睬。 次年,外戚窦武上书切谏,称李膺等人立忠秉节,志在维护汉室,都是国家栋梁之才,朝廷应该任用忠良,分清好坏。奏书递上后,窦武便称病不朝,上还城门校尉、槐里侯印绶,意即辞官。汉桓帝不许。 宦官一党见天下人都为党人说话,且党人在狱中故意牵引供出宦官子弟,也担心事态闹大了不好收场。刚好夏季时发生了日食,宦官便请求汉桓帝按照天时大赦。汉桓帝遂大赦天下,下诏将李膺等人赦归田里,但规定他们都终身禁锢,不许再入朝做官,此即东汉历史上著名的“党锢”。 除了信任宦官、禁锢党人外,汉桓帝另一大特色是沉湎女色。他曾大规模选取美女入宫,数量高达五六千人,创造了中国有史以来的最高纪录。只是极具讽刺性的是,后宫诸多佳丽,竟没有一人为汉桓帝生下儿子。 荒淫放纵的生活也消耗着皇帝的身体,永康元年(167年),即赦免李膺等党人的当年,三十六岁的汉桓帝病逝于德阳前殿,死前尚不忘擢升所宠爱的田圣等九名采女为贵人。 汉桓帝驾崩后,皇后窦妙以皇太后身份临朝,开始擅权。汉桓帝梓宫尚在前殿,窦妙便迫不及待地杀死了最得汉桓帝宠幸的贵人田圣,又任命父亲窦武为大将军,议立新帝。窦武召侍御史刘儵询问河间国中王子、列侯中的优秀者,刘儵推举了解渎亭侯刘宏。窦妙亦表示同意,派刘儵率领左右羽林军到河间迎接刘宏继位。 建宁元年(168年)正月二十日,刘宏抵达洛阳夏门亭。窦妙派窦武持符节,以王青盖车迎刘宏入宫。正月二十一日,刘宏即皇帝位,是为汉灵帝,时年十二岁。 汉灵帝即位之初,朝政大权尽由窦氏掌握。窦武自从辅政始,便常有剪除宦官之意,名臣陈蕃也素有此心,二人重新征召之前被汉桓帝废黜的名士李膺、刘猛、太仆杜密、朱寓等齐集朝廷,共同商定计策。 当年五月,天象异常,再度发生日食,窦武以此为由,请求窦太后下诏诛除宦官。窦太后受宦官首领曹节、王甫等人谄媚侍奉,又认为自汉元帝时就有宦官参政,属正常现象,心中有所迟疑,一时不能下定决心。 时间拖到了八月,窦武亲信侍中刘瑜写信劝窦武、陈蕃立即动手,以防意外之变。窦武便罢免了黄门令魏彪,以亲信小黄门山冰代之。又将宦官一党中最有智谋的郑飒逮捕,关入北寺狱。 陈蕃建议立即杀了郑飒,以绝后患。窦武却不同意,命人审问郑飒,预备用郑飒的供词牵连曹节、王甫等宦官,好一网打尽。 当晚,窦武归府歇宿时,宦官朱瑀偷看了窦武给太后窦妙的奏章,大为恐惧。宦官曹节、王甫等人听说后,惊慌失措,立即利用地利之便,关闭宫门,软禁窦太后,与皇帝乳母赵娆一起游说汉灵帝,诬陷窦武等人大逆不道,图谋废除汉灵帝。再以皇帝名义下诏书,紧急任命王甫为黄门令。 王甫持皇帝符节,带兵到北寺狱收捕窦武亲信山冰等人。山冰怀疑诏书有假,不予接受。王甫当场杀死山冰,释放出郑飒。郑飒旋即持皇帝符节,带兵搜捕窦武、陈蕃等人。七十余岁的陈蕃闻讯,率太尉府僚及太学生数十人到皇宫诉冤,尚未入门,便被宦官当场杀死。 窦武驰入步兵营,射杀使者,并召集北军五部数千人屯于都亭下,对军士下令道:“黄门宦官反叛,尽力诛杀者,封侯重赏。” 宦官王甫称窦武作乱,以汉灵帝名义下.99lib.诏护匈奴中郎将张奂讨伐。张奂是东汉名将,少立志节,常对朋友道:“大丈夫处世,当为国家立功边境。”后来长大成人,果真负责东汉对羌人、匈奴事务,长期屯守边疆,威信极高,后来雄霸一方的董卓即为其下属。 此刻,张奂刚刚回到京师,不明状况,听信宦官之言,真的以为窦武谋反,遂率虎贲、羽林围攻窦武。窦武虽有兵权,但其部下北军均畏惧张奂声望,军心涣散,逐渐离去。窦武无路可走,伏剑自杀,之后被枭首于洛阳都亭,并夷其族,宗亲、宾客、姻属均遭杀害。太后窦妙虽免一死,却被软禁于南宫云台。被启用不久的党人李膺等人也再度被免官,并禁锢终身。 张奂因“平叛”大功被提拔为大司农。当他得知真相后,追悔莫及,不但坚决不肯受印,还趁机上疏汉灵帝,要求为窦武、陈蕃等人平反。结果他本人也被罢官回家,禁锢终身。这一场大变故后,宦官再次完全控制了朝政。 窦武、陈蕃虽死,名望仍在。陈蕃友人朱震弃官不做,安葬了陈蕃尸体,并将陈蕃之子陈逸藏了起来。被人告发后,朱震全家被捕下狱,备受酷刑,朱震却始终没有说出陈逸的行踪。窦武府掾胡腾安葬了窦武尸体,也因此被禁锢终身。胡腾更是冒着生命危险,将窦武之孙窦辅冒认为自己的儿子,偷偷藏了起来。在世的李膺、杜密、范滂等党人更是声名远扬,一言一行都成为当时士人的楷模。宦官集团对此忌恨在心,精心策划后,诬陷前党人张俭与其同乡共二十四人“别相署号,共为部党,危及社稷”。汉灵帝年仅十四岁,对宦官言听计从,于是下诏速捕张俭等人。 张俭与孔子第十九世孙孔褒交好,便先逃到了孔家。刚好孔褒不在,孔褒之弟孔融自作主张收留了张俭。不料事情败露,孔褒、孔融均被捕入狱,两兄弟争相认罪。后由朝廷下诏,释放孔融,孔褒则被判处死刑。 张俭匆忙出逃,其所到之处,人人敬重他的品德,争相收留求得暂时存身。后泛指在仓促情况下,来不及选择存身的地方。清末戊戌六君子之一的谭嗣同变法失败后,在狱中写下了豪气冲天的《狱中题壁诗》。诗云:“望门投止思张俭,忍死须臾待杜根。我自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张俭即文中人物。杜根也是东汉人,因请求邓太后还政于汉安帝,被命杖死,但因行刑人手下留情,侥幸未死。">。不少人家为了掩护他的行踪而全家被害,“其所经历,伏重诛者以十数,宗亲并皆殄灭,郡县为之残破”,由此可见天下人对党人是何等的同情。 后来张俭辗转逃到东莱郡李笃处,正好外黄县令毛饮率兵搜捕到门前。李笃见避无可避,便走出去对毛饮道:“张俭知名天下,虽然四处逃命却并没有罪,即便能找到,你忍心将他抓走吗?”毛饮于是叹息而去。张俭后被人冒险送出塞外,终于幸免于难。 宦官集团并没有就此罢休,又污蔑李膺等人均是“钩党”,即与张俭有勾结,“欲图社稷”,意图谋反。李膺、杜密等百余人皆下狱死,其妻、子流徙边地,附从钩党士人皆禁锢终身。 汝南督邮吴导奉诏前往逮捕范滂,到了范滂家乡,忍不住趴在驿舍床榻上大哭。范滂听说后道:“督邮一定是因为不忍心对我下手才会这样。”便自行投案自首监狱。 汝南县令郭揖解掉印绶,要跟范滂一起逃跑。范滂道:“我死了祸事就结束了,怎么敢连累您呢?” 与母亲诀别时,范母对范滂道:“儿今日能与李膺、杜密齐名,死亦何恨?”范滂连连点头,从容赴死。 汉灵帝又诏令州郡举报钩党,大兴大狱,追查士人一党,天下名士及儒学有行义者皆被举为党人,加之挟怨相恶者官报私仇,死、流徙、罢免、禁锢者又有六七百人。这便是第二次“党锢之祸”。 八年后,熹平五年(176年),永昌太守曹鸾上疏为党人诉冤,言辞激烈,激怒了汉灵帝,曹鸾被活活打死。朝廷重申党人之禁,诏令州郡,凡是党人门生、故吏、父子、兄弟中任官的,一律罢免,禁锢终身,并牵连五族。党锢的范围进一步扩大,波及更多的无辜者,天下儒生几乎被一网打尽。 一直到后来黄巾起义爆发,汉灵帝知道党人遭禁锢多年,积怨甚深,生怕党人与黄巾军勾结起来一同作乱,这才下诏大赦党人,“党锢之祸”遂告结束。 而汉灵帝之胡作非为,更胜于汉桓帝。他除了宠信宦官、公然称宦官为父母外,生活荒淫,聚敛无度,为修宫殿苑囿而大肆搜刮民财,甚至不惜卖官鬻爵—— 朝廷公开宣布可花钱买到自关内侯以下至光禄勋下属虎贲、羽林等部门职位。官位标价以官吏年俸计算,价格是官吏年收入的一万倍,如年俸二千石的官位,标价是二千万钱,年俸四百石的官位,标价是四百万钱。地方州郡长官比朝官价格高一倍,县官则价格不一。官吏的升迁也必须按价纳钱。求官的人可以估价投标,出价最高的人就可中标上任。 更变本加厉的是,后来官吏调迁、晋升或新官上任,都必须支付三分之一或四分之一的官位标价。许多官吏都因无法缴纳如此高额的“做官费”而吓得弃官而走。 卖官所得收入,全部纳入皇帝个人腰包,专门用于西园的建设。汉灵帝在西园修建有“裸游馆”,馆中有一千间房屋,密如蛛网,用绿色苔藓覆盖在台阶上面,再引进渠水,绕着各处门槛环流,恍如仙境。渠水中种植着南国进贡的荷花,花大如盖,高一丈有余,荷叶夜舒昼卷,一茎有四莲丛生,名“夜舒荷”。又因为这种莲荷只在月亮出来后叶子才舒展开,而月神名望舒,故又名“望舒荷”。宫女们全部脱光衣服,在渠水荷叶中嬉戏追逐,供皇帝娱乐,此即“裸游馆”得名之来历。汉灵帝为此特作《招商》诗云:“凉风起兮日照渠,青荷昼偃叶夜舒。惟日不足乐有余,清丝流管歌玉凫,千年万岁喜难逾。” 还有更怪异的花样。后宫仿造街市建有市场,内里有各种商铺、摊贩,宫女嫔妃一部分扮成商贩叫卖,另一部分则扮成顾客,还有扮成说唱卖艺的。汉灵帝自己则穿上平民的衣服,装成商人模样,在这人造的假集市上漫步,或到酒肆饮酒作乐,或与店家、顾客吵嘴取乐。 皇帝追求各种花样娱乐,不理朝政,大权则全部落入了宦官手中。百姓不堪盘剥,民变蜂起。中平元年(184年),终于爆发了张角领导的黄巾起义,汉灵帝这才不得不从西园享乐中走出来。黄巾之乱虽然平定,土崩瓦解之势已成,叛乱此起彼伏,东汉王朝从此只是苟延残喘而已。 中平五年(188年)十月,汉灵帝下诏铸剑,取名“中兴”,并在平乐观举行了盛大的阅兵仪式。 平乐观始建于汉高祖刘邦,汉武帝刘彻增修,位于长安上林苑。东汉定都洛阳后,东汉第二位皇帝汉明帝刘庄取长安飞帘铜马移于洛阳西门外,置平乐观,为大型皇家园林。观中有高台,可供凭眺。高台下有宽敞华丽、层楼通阁的平乐馆,是达官贵人宴乐之处。还有平乐会场,有神兽龙雀蟠绕,大宛天马腾空。每年春节期间,朝廷都会在会场举行百戏演出,十分热闹。 阅兵时,汉灵帝自称“无上将军”,身穿铠甲,骑马持剑检阅军队。又设坛张盖,大坛上建十二重五彩华盖,高十丈,以夸示威风,似有振兴汉室之志。 然不过几月,尚属盛年的皇帝便一病不起,终于该年四月十一日在南宫嘉德殿逝世,年仅三十三岁。而今日,六月十七日,凑巧就是汉灵帝灵柩出洛阳、归葬文陵的日子。 周瑜字公瑾,出身江东名门世家,父亲周异曾任洛阳令,堂祖父周景、堂叔周忠都官至太尉。他本人英俊异才,精通音律,江东有“曲有误,周郎顾”之语。从来没有怀疑过自己耳力的他听到店家以“国丧”为由断定不可能有乐音,又想到那几缕琴音细若游丝,不成音调,却纯净得仿若来自天籁,一时竟也有些疑心起来,暗道:“莫不是我久不抚琴吹曲,竟幻听了?” 店家郭瑞将食水摆好,刚要走开,又想起一事,忙回身告道:“周君前次打听的人,是不是叫陈是?给皇宫当差的工匠陈是?”周瑜忙道:“对,就是他。我受他家人所托,有书信带给他。” 郭瑞左右望了一眼,刻意压低声音道:“那么周君可要当心了,而今陈是正被官府通缉,还是少跟他扯上关系为好。” 周瑜闻言大吃一惊,道:“陈是如何会被官府通缉?上次我请店家帮忙打听他下落,不是说人莫名失踪了吗?” 郭瑞摇头道:“到底怎么回事,小臣也不知情。只看到昨日南市市集上贴出了大张通缉告示,悬重赏捉拿陈是,说是他窃取了官家之物。”又补充道:“赏金可是高得吓人,有一千万钱,平常朝廷点名缉捕的钦命要犯,悬赏不及其一成呢。”又忖道:“会不会是陈是盗取的官家之物是皇宫宝物,不同凡响?” 周瑜一时不明所以,忙道:“多谢店家告知。”不及吃完早餐,回房拍醒仍在蒙头大睡的同伴孙策,告道:“陈是出事了。” 孙策字伯符,吴郡富春人氏,长沙太守孙坚长子,其父因讨伐黄巾起义而起家,长年征战在外。孙策留在家中照顾家人时,到处结交名士,由此与周瑜相识。二人年幼相知,一见如故,结为总角之好。后来孙策干脆举家移居周瑜家乡舒县,周瑜将路南的大宅院让给孙策全家居住,且升堂拜母,互通有无,情逾兄弟。这一次,二人联袂来到京师洛阳,除了慕名观摩熹平石经外,还有一个更重要的目的——找到工匠陈是,并将他带回江东。 孙策闻言一弹而起,懵懵懂懂地问道:“你终于找到陈是人了?”周瑜摇头道:“没有。”大致说了店家转告的官府通缉陈是一事。 孙策呆了一呆才会意过来,挠头道:“奇怪了,公瑾请这里的店家打听过陈是下落,我也亲自去过他家里,左邻右舍都说他失踪已经一个月了。如果说他一个月前便已盗窃了官家宝物出逃,为何官府那时没有发出通缉告示,而是拖延到现在?难道因为先皇帝驾崩,所有事情耽误了下来?” 周瑜道:“事情怕不是那么简单。”他知道同伴武艺超群,勇猛过人,但心思不够缜密,于是详细讲述了自己的推测—— 首先,周瑜并不相信陈是会窃取官家宝物。陈是出身吴郡工匠世家,是朝廷征召的在籍工匠,分配在西园当差,无论是私自离职,还是窃取官家财物,任何一样都会牵累家人。以周瑜之前的大致了解来看,为人至孝的陈是不会做出这样的事。 其次,单就窃取宝物的罪名而言,也颇为蹊跷。陈是本身就是能工巧匠,能制造出巧夺天工的宝物,官家又有什么宝物能入他的法眼,令他不惜以牵连家人入狱的代价去窃取? 还有第三点,周瑜得知陈是不知去向后,也曾向洛阳县署中父亲旧属打听过,根本没有人到官署报过案。而陈是所属的少府也没有派人追查手下工匠动向,甚至与陈是相熟的其他官匠向上报告后,也根本没人理会。以目下京师情势而论,汉灵帝新近崩逝,汉少帝刚即帝位,宫城内外气氛紧张,大小官署乱成一团麻,无人来管一名小工匠失踪的闲事,也是再正常不过。 孙策性子颇急,连连摇头道:“那我就不明白了,公瑾认为陈是不可能窃取宝物、私自逃走,可他人总归是不见了!而官府显然也不知道他的动向,所以才发了通缉告示。” 周瑜道:“我的推测跟伯符所猜并不矛盾。或许陈是不是私自逃离,而是受人胁迫,凑巧少府最近发现丢了极为贵重的宝物,便一并算在失踪的陈是头上。” 至于为何迟了一个月才发出通缉告示,或许是因为先皇帝新近病殁,具体管辖西园工匠的掖庭令毕岚也在一月前过世了,宫中忙乱,之前没人顾得上陈是失踪一事。 孙策这才会意过来,虎起脸皱着眉,怏怏不快地问道:“公瑾认为也有人跟我们一样,发现了陈是的价值?”周瑜点了点头,道:“这才是我最担心的事。” 孙策明显烦躁起来,道:“这一趟西来洛阳,父亲命我务必带回陈是,现下却被人抢了先。回去后,我该如何向父亲大人交代?” 周瑜取过外袍递了过去,道:“伯符先穿上衣服,我们仍然有机会寻到陈是。” 孙策很是不解,道:“陈是一月前便已失踪,大概那时他就已经被人强行带离了京师。我们晚了整整一个月,又不知道对手是谁,该如何寻找?” 周瑜道:“近来京师接连发生了诸多大事,内外警戒,进出不易,我猜陈是多半还滞留在洛阳。” 周瑜所称“诸多大事”,是指汉灵帝驾崩后,朝堂内外不同势力围绕谁来继承皇位所进行的激烈争斗。 汉灵帝有二子长大成人,一是皇后何宛所生嫡长子刘辩,二是王美人所生幼子刘协。何皇后出身屠户之家,性情刚烈,因貌美而入宫得幸。王美人姓王名荣,为官宦之后,不但身姿丰满,而且机敏有才,会书写算数,气质风度远胜何皇后。自王荣生下皇子刘协后,汉灵帝对其宠爱得无以复加,已有立刘协为嗣之意。何皇后嫉妒王荣母子更为得宠,派人毒杀了王荣。汉灵帝得知后大怒,想要废黜何皇后,但宦官首领张让与何皇后是亲眷,其养子太医令张奉娶了何皇后的妹妹何云,宦官们既已与何皇后结成同盟,便坚决阻止汉灵帝废后。汉灵帝禁锢党人多年,与朝臣相当疏远,唯一能信任倚仗者只有宦官,见张让等人站在何皇后一方,不得不就此作罢。 王荣死后,汉灵帝将幼子刘协交给母亲董太后抚养,又怜悯刘协年幼失去母亲,格外疼爱,还想立其为太子,公开指责嫡长子行为轻佻,没有帝王威仪,不适合做皇帝。但何皇后既有宦官的大力支持,其兄何进又在朝任大将军,手握兵权,统领左右羽林及北军五营,位高权重,汉灵帝有所忌惮,不敢轻举妄动。 中平五年(188年)八月,汉灵帝在洛阳西园设置西园八校尉,分别是:上军校尉蹇硕,中军校尉袁绍,下军校尉鲍鸿,典军校尉曹操,助军左校尉赵融,助军右校尉冯芳,左校尉夏牟,右校尉淳于琼。宦官蹇硕直接受命于皇帝,总管各军,袁绍以下,皆归其节制,一时声势浩大。时人均认为这是皇帝有意制约大将军何进的军权,也是汉灵帝即将立宠爱的幼子刘协为太子的前兆。 然不过几月,皇帝一病不起,弥留之际,托孤寄命,将幼子刘协托付给心腹宦官蹇硕,指令其务必辅佐刘协登基。蹇硕当时人在南宫嘉德殿中,欲先杀大将军何进,再立刘协为皇帝。然何进进宫时,受到蹇硕司马潘隐眼神提醒,遂声称有病,不再进宫,命车夫掉转马头,抄近道跑回军营,立即派兵围住皇宫,并进驻各郡国位于京城的官邸,控制了洛阳各交通要道。 蹇硕还想调动西园兵马,与何进对抗。但西园校尉袁绍、曹操、淳于琼等人素来厌恶宦官,又岂肯听其驱策?而皇宫中众宦官也支持何皇后所生嫡长子刘辩即位,十四岁的刘辩遂顺利继位为帝,史称汉少帝。 由于汉少帝年少,何宛以太后身份临朝称制,封九岁的刘协为陈留王。封后将军袁隗为太傅,与大将军何进同录尚书事。 何进既已掌握朝政大权,怨恨蹇硕想谋害自己,遂将其诛杀。蹇硕所领西园八校尉,尽归何进所有。何进早与中军校尉袁绍暗中相结,令其统率西园诸军。 这一系列明刀暗枪的重大变故均发生在这两个月间。自汉灵帝驾崩,洛阳便已全城戒严,内外兵马重重,无论官民,进出城门均要受到严格盘查。而今汉灵帝尚未下葬,京师戒备亦未解除。而陈是失踪,发生在汉灵帝驾崩、汉少帝即位后。陈是尚不知道家人已置于长沙太守孙坚的羽翼保护之下,对他而言,擅离京师意味着牵累家人,所以他必定不会轻易就范。而要将一个大活人从警卫森严的洛阳城中带走,亦不是容易之事。 孙策听完好友分析,先喜后忧,道:“就算如此,你我人生地不熟,要在偌大的洛阳找一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可谓海里捞针。” 周瑜道:“功夫不负有心人,先做我们能做的。”遂与孙策一道出门,先赶去南市查看画有陈是头像的通缉告示,好先识得其相貌。 洛阳既是京都,亦是中国商业中心——“惟市之由兴,自帝炎之所创;聚财货以利用,等厮事之莫尚。尔乃巷列千所,罗居百族;街衢相望,连栋接屋,则能目语额瞬,动嫒塞鼻,谈智于尺寸之间,窥窬于分毫之利”,商业气息十分浓厚。 众多市集中,以金市、马市、南市三市最为繁盛。金市在洛阳城内,位于南宫西北面,因西方属金、色白,故名金市。那里售卖的都是昂贵的金石玉器,及高档消费品,光顾者也多为高官贵戚。马市位于城东郊,亦名东市,为大宗交易集中地。旗亭建在高三丈的土台上,“上有二层楼,悬鼓击之以罢市。有钟一日,撞之闻五十里”,可见其规模之大。朝廷将此地选为刑场,常在此杀人。南市位于南郊,人流最多,既有列肆贩卖各种货物的商家,也有叫卖茶粥与饼一类饮食的流动小贩,喧闹繁华名列三市之首。 三大市都设有平准令和市长,官秩均为六百石,每年正月可以入宫参加大朝贺,算是有身份有地位的官员。平准令主管物价。市长有属吏三十六人,主要职责是维持市场秩序,保障商品交易顺利进行,也负责治安捕盗。汉桓帝时,京师有游侠盗发汉顺帝陵墓,取陪葬御物售卖于南市。市长率属吏追捕,却无法与武艺高强的游侠对抗,还险些被对方所杀。后朝廷动用虎贲武士,才将游侠抓获。 但今日的南市却是冷冷清清,几近无人,连市长等官吏也不见了人影,盖因为今日汉灵帝正式出葬,官民们都涌去了北城看热闹。 帝王下葬也算是民间难得一遇的盛事,周瑜、孙策二人毕竟少年心性,听到城中钟鼓齐鸣,哀乐响彻云霄,引人神动,一时也按捺不住,便欲往北城而去。 路过灵台时,刚好见到两名年轻男子一前一后从官署中奔跑而出,旋即听到有人一边大声呼叫“捉贼”,一边追了过来。 孙策当即一束腰带,上前拦住前面的青衣男子,揪住对方衣领,大声喝道:“好大胆的贼子,竟敢在天子脚下闯入灵台行窃!” 那青衣男子头巾掉落,露出一张略带惊慌的脸来。孙策一怔,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一向豪直的他竟有些结巴起来,问道:“你……你是叫陈是吗?” 青衣男子脸色大变,忽然发力,将孙策推开,继续朝前奔逃。孙策一时难以置信,竟迟疑未追,转头叫道:“公瑾,他……他好像是陈是……” 周瑜正挺身拦住落在后面的那名灰衣男子,闻言亦是一愣,问道:“你没看错吗?” 孙策心中有些嘀咕,也不能完全确定,遂奋然道:“不管错没错,我先赶去捉住他再说。” 周瑜见灵台卫士已然追出,忙点头道:“好,伯符先去,我留下来应付这些人,一会儿老地方碰面。” 陈是既是通缉要犯,目下要紧之事,是不能让官府捉住他。看目下情形,灵台卫士只以为在追捕贼人,尚未发现陈是身份,不然以其赏格之高,该是争先恐后捉拿他才对。周瑜称“留下来应付”,自然是要设法稳住灵台卫士。孙、周二人相处日久,极有默契,孙策旋即会意,遂拔脚疾追陈是。 周瑜又低声问那灰衣男子道:“你跟陈是是朋友吗?” 那灰衣男子瘦削孱弱,脸色苍白,虽被周瑜捉住,却极为镇定,笑道:“不是朋友,算是同道。” 周瑜道:“你偷了什么东西?先交出来,一会儿我会试着为你求情。” 灰衣男子笑道:“阁下是在说笑吗?这里是灵台,能有什么东西可偷?” 灵台是东汉国家天文观测台,始建于汉光武年间,隶属太史令,掌管观测云气物候,察看祥瑞,占候灾害变异等。主建筑高达六丈,十二门,分上下两层。下层为环筑回廊式建筑,上层大殿供观测天象的场所。四周各有五间建筑,为灵台衙署。西房墙壁涂白粉,东房涂青粉,南房朱色,北房黑色,以应“东青龙、西白虎、南朱雀、北玄武”四灵习俗。 灵台与对面的明堂、辟雍合称“三雍”,是礼乐教化的象征,属于皇家礼制场所,地位虽尊,然亦是清闲衙门。那灰衣男子一句反问,倒让周瑜一怔,心道:“是啊,这里是灵台,陈是明明已遭通缉,又为何冒险来这里?” 之前周瑜推算有人跟长沙太守孙坚一样,看中了陈是的独特技能,想为己用,所以暗中绑架了他,但照适才陈是现身于灵台的情形来看,推测显然是错的。那么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才导致陈是一月前离奇失踪呢?陈是潜入灵台官署,又是为了什么? 周瑜既要寻找陈是,便想不再为难其同伴,当即松开了手,欲放走灰衣男子。但这时灵台卫士已经赶了过来,拔出兵器,将周瑜和灰衣男子一并围住,不由分说,要将二人逮捕送官究治。 周瑜忙道:“我只是路人,听到有人叫捉贼,才停下来,想要帮忙。” 众卫士哪里肯听。一人道:“明明是你二人潜入灵台衙署,我等亲眼所见,还能有错?” 灰衣男子笑道:“捉贼捉赃,捉奸捉双,诸君口口声声说我等是贼人,可有搜出赃物?”主动掀起衣衫,任凭卫士搜查,果真身无长物。 卫士又要搜检服饰华贵的周瑜。周瑜见卫士几双眼睛一直在自己腰间玉佩上打转,登时明白过来,微一思忖,从怀里取出一串金珠,递过去道:“今日是先皇帝下葬之日,全城放假,诸位却还要当值,实在辛苦。这串珠子还值几个钱,几位拿去分了吧。” 卫士早知灵台除了收藏天文器械及图籍资料外,别无他物,所谓“贼人”,不过是想偷入官署一窥究竟的好奇者,这种事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以前发生过多起。他等呼喝追捕,不过是闲得无聊,也没有真心想要捉住对方送官,只想借机讹点油水,见到周瑜机智聪明,又出手大方,远超期待,登时眉开眼笑,收了金珠自去了。 周瑜无奈地摇了摇头,目送卫士进了官署,这才转头,先自报了姓名,又问道:“还没有请教阁下高姓大名。” 灰衣男子拱拱手道:“在下姓郭名嘉,字奉孝,颍川人氏,幸会。”又问道:“我见周君气宇不凡,料想不是普通人,为何要自轻身份,不惜贿赂卫士,以求息事宁人?是因为陈是吗?” 周瑜不答,只道:“我们走吧。”郭嘉道:“去哪里?”周瑜道:“当然是去见陈是了。” 郭嘉道:“我昨日曾见到官府张贴通缉告示,悬以高赏,追捕一名叫陈是的男子,跟适才那位陈是可是同一人?” 周瑜大奇,问道:“郭君不认得陈是吗?那你为何称他是同道?” 郭嘉笑道:“我们同日同入灵台,又同时被卫士发现追捕,不是同道是什么?” 周瑜这才明白闹了个大大的误会,他既不知郭嘉来历底细,而陈是又是朝廷点名缉捕的要犯,这谈话便无法再继续下去,当即拱了拱手,道:“今日得遇郭君,实是幸会。我还有事,先走一步,他日有缘再见。”走出几步,见郭嘉又跟了上来,便停下问道:“郭君还有事吗?”郭嘉笑道:“我很好奇。” 周瑜故作糊涂,问道:“好奇什么?”郭嘉笑道:“好奇那陈是到底是什么人。” 他料想周瑜也不会实言相告,又自顾自地解释道:“那陈是只是个普通工匠,却被官府悬以重赏追捕,这是一奇。不过这一奇也能解释得通,陈是在皇宫中当差,也许一时鬼迷心窍,窃取了相当了不得的宝物,所以转身变为钦命要犯。但这第一奇又与第二奇有矛盾之处。” 周瑜道:“郭君口中的第二奇又是什么?” 郭嘉道:“陈是既然窃取了官家宝物,理该立即逃亡,或是躲藏起来,等风声过去。为什么他非要冒着被捉的巨大危险,潜入灵台呢?当然,陈是选择今日,一定是跟我想的一样,先皇帝出殡下葬,百官放假,官署守卫松懈,大有可乘之机。但灵台里面到底有什么东西,会比陈是自己的性命还重要呢?” 周瑜道:“郭君潜入灵台,一样冒着被卫士抓获的风险,这又是为了什么?” 郭嘉笑道:“无他,只是好奇而已。我听说灵台有昔日张衡张令君制造的浑象、浑仪,运转得当,便能暗窥天机。郭嘉虽然不才,却也极想知道未来天下之大势。” 周瑜道:“或许陈是跟郭君所想差不离。试问谁不想知道未来天机呢?” 郭嘉摇头道:“不对,我比陈是早到。他进来灵台大殿密室后,看都没看浑天仪、地动仪一眼,而是四下往箱柜中翻寻,似是在找什么东西。”见周瑜面露诧异之色,又笑道:“我本不知道同道就是被官府通缉的陈是,没有认出他来,但现下知道了,当然好奇他想从灵台得到什么。不过我更好奇的是,周君一身贵气,适才那位同伴也是气宇轩昂,为何二位会跟陈是扯上干系?” 周瑜略一沉吟,即实话告道:“不瞒郭君,我和朋友来自江东。孙策刚好与陈是同郡,我二人受陈氏家人所托,有书信转交给他。我们找他有一阵子了,也是今早才知他被官府通缉一事。”大致说了缘由,连陈是一月前便已失踪一事也没有隐瞒。 郭嘉道:“原来如此。”他爱极对方的气度,遂上前握住周瑜双手,诚恳告道:“周老弟,我见你年纪比我小上几岁,我也就不客气了。既然周老弟坦诚相告,我也有一言奉劝,陈是目下是块极烫手的山芋,谁沾谁死,周老弟和贵友还是远离他为好。” 周瑜大惊失色,问道:“此话怎讲?莫非郭兄知道陈是惹上了什么事?” 郭嘉摇头道:“我新来洛阳不久,并不知悉什么隐秘内情,只是有一点猜测而已。周老弟可曾想过陈是窃取的官家宝物到底是什么,竟值得官府悬出一千万的重赏?” 周瑜摇头道:“我虽没有见过陈是……哦,刚才也算见过一面了……但以我对陈是家人的了解,他应该不会做出……” 郭嘉道:“玉玺!”周瑜一愣,问道:“郭兄说什么?”郭嘉道:“陈是窃取的官家宝物,极可能是传国玉玺。” 周瑜呆了一呆,旋即连连摇头,道:“这怎么可能?决计不可能。” 郭嘉道:“周老弟该知道,过世的先皇帝一直想把皇位传给幼子陈留王刘协。”周瑜道:“这是天下人皆知之事。” 郭嘉道:“陈留王既是庶出,又非长子,他登大宝之位,与礼制不合。但先皇帝对他情有独钟,一心要扶他上位,并事先做了精心安排。” 周瑜道:“不错,先皇帝特意建西园八校尉,以分大将军何进兵权。只是先皇帝失算,竟以大宦官蹇硕为首领,天下英雄豪杰人物,又怎肯听从阉宦调遣?据我所知,西园八校尉中的绝大多数,如袁绍、曹操等,都是支持大将军何进的。” 郭嘉笑道:“周老弟人在江湖,尚且知晓庙堂之事,先皇帝处于政治旋涡中心,又岂会不知内中奥妙?” 周瑜心念一动,道:“郭兄是说,先皇帝生前对皇子继位一事,其实另有安排?”转念想到当今汉少帝已以嫡长子身份登基,内有何太后、宦官撑腰,外有大将军何进支持,无论汉灵帝生前心意如何,大局已定,已是不争的事实,便不再关注皇位之争,问道,“就算如此,这些都是皇室内部的事,跟陈是又有什么关系呢?” 郭嘉道:“敢问周老弟,陈是以何手艺见长?” 周瑜略一犹豫,即如实答道:“陈是出身吴郡制镜世家,擅做铜镜。但陈是自幼天赋异禀,不但制镜上远胜前人,而且木工、玉工、金银之器,没有他不会做的。也正因为如此,他才会被召到京师,做了皇家专职工匠。” 郭嘉踌躇道:“那么愈发验证我的猜测了。” 周瑜笑道:“郭兄的猜测,就是陈是盗窃了传国玉玺吗?”他虽年轻,却是儒雅有度,明明认为对方言语荒诞不经,仍无丝毫揶揄之意。 郭嘉不答,只道:“听周老弟口气,似乎很信任陈是。” 周瑜道:“我见过陈是家人,从他对家人的眷顾来看,决计不会是有胆盗取传国玉玺的人。” 郭嘉道:“我信得过周老弟的判断。那么也许传国玉玺不在陈是手中,而是事先被大宦官蹇硕藏在了别的地方。”忽然鬼使神差,转头去看灵台,失声道:“该不会是在灵台密室中吧?” 周瑜怔了一怔,道:“郭兄,你可是把我彻底弄糊涂了。你又没有小道消息,如何会知道官家丢失的宝物即是传国玉玺,还非要跟陈是扯上干系?” 他本该尽快赶去与孙策会合,而不是站在大道边与萍水相逢的郭嘉胡扯,但对方信口谈笑间,竟散发出一股奇特的魅力,牢牢吸引住了他,甚至开始有几分当起真来。 郭嘉笑道:“周老弟那位朋友不是去追陈是了吗?想必应该追到人了。我和周老弟一道去见他,容我路上再慢慢解释。” 周瑜明知就此带郭嘉去见孙策、陈是并不妥当,孙策多半会生气,然却难以当面拒绝对方的要求,转念暗道:“反正郭嘉已经知道陈是是朝廷通缉的重犯,且已在孙策手中,带他见见也无妨。”便点头应允,引郭嘉朝太学方向而去。 郭嘉好奇问道:“不是去周老弟下榻旅馆吗?”周瑜道:“旅馆人多眼杂,而且店家特意跟我提过陈是被通缉之事,孙策不会带陈是回那里。” 郭嘉叹道:“大隐隐于市,太学倒是个好地方,混迹于众多士子中,官府也绝对想不到去那里搜捕逃犯。” 二人便朝东而去。路上,郭嘉详细阐明了他的推测—— 汉灵帝生前极爱幼子刘协,将他交给母亲董太后抚养,又不惜创建西园八校尉,以辅佐幼子登基。然汉灵帝在位时,只知信用宦官,禁锢党人,声名败坏,不得人心。也就是说,皇宫内外,汉灵帝都难以为爱子刘协找到可靠的同盟。想必他也知道单靠宦官蹇硕难以成事,但又不甘心皇位落入何皇后嫡子刘辩之手,必定还有备用计划。 而自秦始皇称皇帝以来,和氏璧所琢传国玉玺便是至高皇权的象征,历代帝王皆以得此玺为符应。若无玉玺,即便登上皇位,也只是个白板皇帝。汉灵帝生前未敢公然违反礼制立刘协为太子,他也知道百年后一纸遗诏并不能确保爱子刘协登位,因为宫中宦官、宫外朝臣大多站在何皇后一方,但他却可以事先将代表至尊身份的传国玉玺交给爱子。 按照郭嘉的看法,汉灵帝为人既荒唐滑稽,又任性妄为,曾开创出裸泳馆、后宫市集、鸿都门学等闻所未闻之名堂,极可能想出这一招。当然,传国玉玺是国之重宝,一日不见,便会举朝而惊。而何皇后扶持儿子刘辩登基,最先要得到的一定是传国玉玺,如果得不到,便会大索宫中,那时刘协也会陷于岌岌可危的处境。 在蹇硕不能成事的情况下,如何能保住刘协性命,又给爱子留下东山再起的重要筹码?汉灵帝想必为此而煞费苦心。既然外无朝臣、内无宦官可以倚靠,便只能在传国玉玺上下功夫。汉灵帝一定事先派人伪造了一方传国玉玺,此玺在蹇硕被杀后即落入何皇后之手,成为汉少帝登基的凭证。 伪造传国玉玺不是一件小事,汉灵帝一定会命人寻找最好的工匠,以防露出破绽。掖庭令毕岚专门负责天子珍玩器物,是汉灵帝的心腹宦官,也正是工匠陈是的上司。极有可能,毕岚命陈是伪造了一方玉玺,这也就是当今汉少帝刘辩手中的传国玉玺。 然隔了一个月,毕岚莫名身故,陈是本是假玉玺的知情者,怀疑长官死得不明不白,心中恐惧,于是主动失踪,消失不见,想以此来躲避杀身之祸。但京师戒严,他难以出城,只好先藏身城中,慢慢寻找机会。他虽是手艺行业的翘楚,但在执政者眼中,仅是只微不足道的蚂蚁,正逢灵帝驾崩、新帝继位,暂时也没有人来管他失踪一事。 到了近日,宫中有人发现了传国玉玺为假一事,想必何太后、汉少帝已派人彻底搜过陈留王刘协住处,却一无所获。事情一路追查下来,蹇硕已然被杀,掖庭令毕岚身故,玉玺一事,必然要着落在经手者陈是身上,兼之他人已消失不见,由此也被视为真传国玉玺的唯一知情者。于是一夜之间,工匠失踪案被极度重视起来,官府以窃取官物的名义悬以重赏,通缉陈是。 至于陈是出现在灵台,极可能是为了寻找被宦官蹇硕暗藏的传国玉玺。灵台既是国家天文台,又号称“明堂之友”,是观天、通天场所,而传国玉玺则是天子象征,或许蹇硕预先将玉玺收藏在了那里也说不准。陈是寻玺,当然也不是为了据为己有,而是他得知自己被通缉后,料想假玉玺一事已然败露,如果不寻到真的传国玉玺献给朝廷,追捕无休无止不说,还将牵累亲朋好友。 周瑜听完郭嘉洋洋洒洒一番推论,先是瞠目结舌,觉得匪夷所思,然细思之下,有头有尾,有因有果,且解释清楚了所有事情。 郭嘉笑道:“怎么,周老弟还觉得我是在信口胡说?” 周瑜迟疑道:“唔,这个……郭兄才识超群,敢想人之所不敢想……” 郭嘉道:“所以我一定要见见陈是,当面问他,以验证我这番推测。” 周瑜见对方一不关心传国玉玺下落,二不提及要将陈是送官领赏,显是超然于名利之上,很是欣喜,道:“那好,我们快些赶去太学,好及早验证郭兄之高论。”言谈之中,已有几分相信郭嘉之推测。 太学位于辟雍东北,讲堂“长十丈,宽三丈”,始创于汉光武帝建武五年(29年)。汉顺帝永建元年(126年),汉廷大肆扩建太学,费一年时间,用工徒十一万两千人,建成两百四十房,一千八百五十室,规模空前。所招学生称之为太学生,人数一度多至三万人,“内外讲堂,诸生横巷,为海内所集”。 今日太学却显得有些冷清,盖因为士子们大多赶去为灵帝夹道送葬了。周瑜带着郭嘉急急赶来熹平石经前,却未见到孙策及陈是,只见到三名女子在摩挲观赏石经。 熹平石经之所以为天下人激赏,除了经文权威外,还因蔡邕亲自书写的隶书达到了极高的水平——用笔方圆兼用,器量恢宏,端庄典雅,静穆雍容,虽然工稳整饬,却并不刻板乏味,还蕴含着一股罕见的书卷气,许多书法练习者将其作为书写的标准用字。 周瑜不敢多看石经,生怕再度为蔡邕书法所迷,只四下转了一圈,找不见孙策,便走过去,就近向荷衣女子打听道:“敢问小娘子,可有见到一位……” 那女子闻声转过头来,却只是一名十余岁的少女,长眉连娟,微睇绵藐,仙姿玉色,耀如春华。周瑜为对方容光所逼,一时竟然呆住。 那少女看到周瑜,先是怔了一怔,这才舒眉展颜,浅浅一笑,便如霞光荡漾。 周瑜竭力按捺住心跳,想掩饰自己的失态,结结巴巴地道:“那个……那个……” 荷衣少女抿嘴笑道:“公子想问什么?”周瑜道:“那个……小娘子有没有见到……见到……我同伴?” 荷衣少女笑道:“见到了啊,公子的同伴正在那边跟我姊姊聊天呢。” 周瑜转过头去,却是郭嘉在一旁跟一名黄衫女子搭讪,忙摇头道:“不是他。” 荷衣少女笑道:“那我就没有再见过别人了。” 周瑜见对方转身欲走,忙道:“在下姓周名瑜,还没有请教小娘子高姓大名。” 荷衣少女咬咬嘴唇,道:“我姓乔名婧,字小乔,公子就叫我小乔好了。那是我姊姊乔媖,表字大乔。”又指着另一名年纪大些的素服女子道:“那边那位是蔡姊姊。” 周瑜未及回答,郭嘉忽然大叫一声,直奔过去,冲着那位蔡姊姊指手画脚,似是十分激动。 周瑜吓了一跳,以为郭嘉骤然发疯,生怕他对那姓蔡的女子不利,忙奔过去将他拉开。郭嘉满面通红,连声叫道:“她姓蔡!她姓蔡!” 周瑜皱起眉头,低声问道:“郭兄这是怎么了?”郭嘉道:“哎呀,她姓蔡,她就是蔡伯喈的女儿!” 周瑜这才明白郭嘉失态的原因,竟是在嘉平石经前遇见了正主儿的女儿。他也好奇地转过头去,打量传说中的蔡氏大才女。却见她一身素服,头戴白花,显然是在服孝,登时心中一沉,心道:“蔡伯喈自遭金商门之祸后,亡命江湖十余年,一再遭人追杀,莫非他已经……” 那素服女子正是蔡邕独女蔡琰,新回到洛阳,寄居在乔家,今日特趁众人为汉灵帝送葬之机来太学观瞻父亲手迹。她见周瑜神色由明转黯,似是猜中他所想,忙先告道:“小女子是在为亡夫卫君仲道戴孝。” 原来蔡琰不久前出嫁河东卫氏,成婚后不久丈夫病死,卫家人称她有克夫之相,待她冷淡凉薄。她在夫家待不下去了,只能离开。然其父蔡邕正在逃难,在江南过着寄人篱下的生活。蔡琰已是寡妇的身份,不能再去给父亲徒增麻烦,只好动身回家乡去。南下时,收到乔媖、乔婧姊妹热情相邀的私信,便转道来了洛阳,留居在乔府中,教乔氏姊妹及一些权贵之女读书弹琴。 周瑜心道:“蔡伯喈为天下名士,琴技举世无双,听说其女亦是博学有才辩,妙于音律。乔府又恰好在八方旅馆附近,莫非我昨晚听到的琴音是她随手所奏?”但因正处国丧时期,亦不敢当面提及琴音之事,只拱手道:“久仰蔡伯喈父女大名,今日得遇娘子,当真是幸会。” 蔡琰微微欠身,道:“不敢当。” 郭嘉忙道:“我适才从大乔口中听说娘子便是蔡伯喈后人,一时兴奋不已,有所失礼,还请娘子见谅。” 蔡琰笑道:“不碍事。”神色之间,也颇以父亲在士林中有如此盛名而骄傲。 周瑜忙报了自己籍贯姓名,正待询问蔡琰父亲蔡邕下落,孙策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急奔过来,气急败坏地叫道:“公瑾,坏事了!” 忽转头看到不远处华容婀娜、亭亭玉立的乔媖,不由得呆住。乔媖正仰头观赏石经书法,竟丝毫没有留意到孙策。 周瑜一见好友神色,便知陈是多半已经逃走,或是落入了官府之手,只是不便当着蔡琰等人谈及此事。刚好乔婧适时走过来,叫道:“蔡姊姊,姊姊,我们该回去了。”招手叫了车夫,蔡琰等人遂欲乘车离去。 郭嘉奔过来拦住乔媖,颇为依依不舍,问道:“何时才能再见到大乔?” 即使在风气开放的东汉,这话也算是露骨。乔媖毕竟是名门闺秀,当即羞得红了脸,也不回答,埋头上车去了。 倒是乔婧临上车前,回头看了周瑜一眼,稚气地招了招手,笑道:“周公子,再会啦。” 周瑜只觉得胸口狂跳,又有些失魂落魄起来。人跟人的缘分是很奇妙的,有时候遇见一个陌生人,却觉得好像认识了对方很久很久,甚至有一辈子那么长。有时候来到一个全然陌生的地方,却有种熟悉的感觉。或许人当真有前世来生,他在前世便认得她,而在今世再度邂逅重逢。 正思及缘起的美妙时,孙策拿肩头撞了撞好友,闷闷问道:“那是谁?”周瑜深深叹了口气,道:“小乔。”孙策道:“我是问穿黄衣服的那个。” 车子已然驰远,周瑜这才略略回过神来?t>,道:“那是大乔。另一位是蔡伯喈之女。” 孙策立时大为称奇,道:“竟然在熹平石经前遇到了蔡邕之女,实是生平奇遇。” 周瑜叹了口气,问道:“出了什么事?陈是人呢?”孙策道:“陈是跑了。而且你我怕是还有更大的麻烦。” 原来孙策本已追上了陈是,陈是却竭力反抗,孙策不得已施展武艺,制伏了对方。正待解释事情原委,那八方旅馆店家郭瑞却忽然冒了出来,上前扭住陈是,称他也有份捉拿钦犯,要分一半赏金。孙策本就不是为捉拿陈是,闻言便松了手。郭瑞遂自己上前捉拿陈是,孙策忙上前阻止,二人纠缠之时,陈是竟趁机逃走了。郭瑞大为恼恨,一时口出恶言,称要去向官府告发孙策、周瑜二人与陈是同伙。孙策一时气急,出拳如风,登时将郭瑞打倒…… 周瑜知道好友武艺绝伦,又是年少气盛,听到这里,惊道:“莫非伯符一拳打死了郭店家?” 孙策道:“那一拳劲道不小,我也以为打死了他,不想那店家还有几两肉,人没死,只是晕了过去。我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心想反正事已至此,干脆一不做二不休,便拔出剑来……” 周瑜闻言大惊失色,道:“你竟杀了郭店家?” 孙策道:“我本想就此杀了他,一了百了,可剑指到他胸口时,忽然想他也没什么罪过,而且自从你我住进八方旅馆后,郭店家一直对我们不错。所以我只断下他衣带,将他手脚绑了,藏在一个隐蔽的地方,这才赶来找你,想商量个对策。” 周瑜这才长舒一口气,道:“郭店家人还活着就好,我们得想个法子来解决这件事。” 孙策见郭嘉慢慢挪了过来,不由一怔,问道:“那是跟陈是一道闯入灵台的男子吗?”周瑜道:“是他,不过他……” 孙策不及听完,几步跨过去,一把抓住郭嘉衣领,仿若老鹰捉小鸡一般,几乎要把对方拎起来,大声喝问道:“快说,陈是在哪里?我要立即找到他。这洛阳城,我一天也待不下去了。” 郭嘉几近窒息,却无挣扎之力,只叫道:“放手……快……放手……” 周瑜忙奔过来拉开孙策,将郭嘉真实身份告知。孙策闻言愈发沮丧,道:“这么说,郭嘉也不知道陈是会藏去哪里了?” 周瑜道:“但关于陈是之事,郭兄自有一番高论。”将郭嘉推测陈是涉入传国玉玺一事大致说了。 孙策闻言嗤笑一声,显然难以相信,见好友似乎并不觉得好笑,便问道:“难道公瑾也相信这番胡话?” 周瑜道:“似乎有几分道理,至少比我们之前的推测更合乎情理。” 孙策也不愿意多费脑子,道:“既然公瑾相信,我便相信。”又皱眉道:“果真这样的话,事情真是越来越古怪了。” 郭嘉笑道:“越古怪才越好玩呢。”又问道:“二位到底找陈是做什么?以二位身份,应该不是送信使者那么简单吧?” 孙策转头看了好友一眼,摇头不答。 郭嘉道:“孙君实在不愿意说就算了。不过我有法子能帮二位找到陈是。” 周瑜忙道:“愿听郭兄高见。”郭嘉道:“不管我的推测是否正确,陈是冒险潜入灵台,终归是要找东西,对吧?当时我人也在大殿密室中,据我观察,陈是还没有来得及找到他要的东西,便被巡查的卫士发现了。” 周瑜道:“郭兄是说,陈是一定还会再去灵台?”郭嘉道:“不错,你我只需在灵台外守株待兔,一定能等到他。” 孙策道:“那么我该拿八方旅馆的店家怎么办?既不能杀他,也不能放他,这该如何是好?” 周瑜沉吟道:“郭店家是生意人,无非求财,许以他重金,应该能封住他的口。不过朝廷悬赏太高,一半便是五百万,我们短期内实难筹到那么多钱。” 郭嘉笑道:“二位想要陈是这个人,而不是传国玉玺,对吧?那就好办了,我们想办法先找到陈是,利用他找到传国玉玺,再将玉玺交给郭店家,由他上交朝廷。堂堂传国玉玺,还换不到一千万钱吗?” 孙策本是因为周瑜才信任郭嘉,听到对方这番建议,反倒起了警惕之心,暗道:“这姓郭的谈论传国玉玺及一千万钱何等轻松,看他服饰打扮,也不是出身大户人家,如何会浑然不将钱财名利放在眼里?”但见郭嘉神色自如,全无盘算使诈之相,又有几分嘀咕起来,心道:“或许他当真是个奇人,不将世间俗物放在眼里。” 周瑜沉吟道:“郭兄这法子倒也行得通,但仍然有问题。一来我们不知道何时能找到陈是,二来就算郭店家上交传国玉玺,朝廷还是会想方设法处死陈是,我等离开洛阳可就不容易了。” 郭嘉笑道:“我倒是没想那么远,还是周老弟思虑周全。那么我们先解决第一个问题,找到陈是再说。” 孙策气鼓鼓地道:“所谓找,不就是到灵台附近等吗?守着是可以,但兔子什么时候出现就不知道了。那位郭店家可还被我绑着呢,挺不了多久的。” 郭嘉道:“孙老弟莫急,如果我猜得不错,今晚陈是必会再去灵台。” 周瑜道:“就在今晚吗?”郭嘉点了点头,道:“而今朝廷追捕甚急,陈是今日又露了行踪,一定会尽快取到所需之物。而今日是先皇帝出殡的日子,也是灵台警卫最松懈之时,白天又发生过一起潜入事件,没人想到他还会再回去。” 孙策仍是半信半疑,但反正也只是一晚上的事,当即道:“那好,我们就去灵台附近等候。” 三人当即在附近找了家饭馆,吃得饱饱的,捱到夕阳西下时,便往灵台而来,抢先守候在灵台东面的林子里。 不久夜幕降临,月上柳梢。今日是六月十七,刚过十五,月盘大而皎洁,照得大地亮如白昼。 又过了半个多时辰,孙策有些不耐烦起来,道:“这陈是该不会等到夜半才动手吧。” 周瑜道:“不会,如果我是陈是,一定会提早来到灵台附近,暗中观察卫士动向,等待最佳时机。” 话音刚落,便见到一个人影自东而来,走近树林时,露出警觉之色,微微侧脸,刚好被月光照到全脸,正是陈是无疑。 孙策大喜过望,附到郭嘉耳边道:“郭兄当真是料事如神。”他既服对方之能,也不顾场合,当即便盛情邀请道:“郭兄既有大才,何不跟我一道回去江东,共图大志?” 郭嘉亦是满口应允,道:“好呀,我早看出孙老弟不是常人,他日必成大器。” 孙策便用力握了握郭氏双手,这才起身,赶出林中捉拿陈是。陈是惊见人影闪动,急欲转身,却被绕到后面的周瑜挡住。 陈是便干脆朝灵台方向逃去,却被孙策追及,自身后大力抱住。陈是死命挣扎,却不敢呼喊出声。 孙策道:“你别怕,我们不是坏人,不会对你不利。你别再跑,我就放开你。”当真松开手,但仍然握住陈是手臂不放。 陈是转过身来,认出孙策,奇道:“怎么又是你?你紧追我不放,却不将我送官,到底是为什么?” 周瑜忙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小卷轴,告道:“我这里有陈匠师娘亲的信。” 陈是大为震惊,颤声问道:“你怎么会认得我娘亲?她老人家可还好?” 周瑜道:“一切安好。尊母不识字,这信是她口述,由我代写。但信中附有尊母的信物,陈匠师一看便知真假。” 陈是忙从怀中取出一枚小小黑管,随意一晃,那黑管一端便冒出火焰,如同烛火一般。他将黑管递给孙策,这才从周瑜手中接过卷轴,双手高举过顶,朝东面拜了一拜,这才展信阅读。 郭嘉对孙策手中的黑管很有兴趣,问道:“孙老弟就这么拿着,不烫手吗?”孙策道:“没觉得烫手呀,只有些温热。” 郭嘉奇道:“这是什么做的?既不见燃索,也不见灯脂,居然能比油灯还亮。” 陈是不答,只安静读信。一字一句地读完,又验证了信物,又朝东方隆重拜了三拜,这才起身,将信收入怀中。又从孙策手中索回黑管,轻轻一按,灯火“嗤”的一声便熄灭了。 周瑜问道:“尊母的意思,陈匠师可是读明白了?”陈是点头道:“明白了。她老人家让我一切听从孙、周二位公子的安排。” 孙策忙道:“既然如此,你这就先将传国玉玺交出来吧。”陈是一怔,反问道:“什么传国玉玺?” 郭嘉料准陈是今晚再现灵台,孙策由此对他关于传国玉玺的一番推测信心满满,然陈是的反应却大出人意料。 周瑜忙问道:“那么你前后两次潜入灵台是为了什么?”陈是道:“我是工匠,到灵台还能为什么,当然是想看看昔日张太史的神奇设计了。” 郭嘉摇头道:“不对。你可别忘了我当时也在灵台,你根本看都没看大殿中的浑天仪、地动仪,而是直奔角落,翻箱倒柜。” 陈是道:“太史令张平子之神器设计,可远远不止浑天仪、地动仪。” 陈是所称“太史令张平子”,即指张衡,是东汉以来最著名、最传奇的学者。张衡字平子,南阳西鄂人,是不世出的奇才,一生“约己博艺,无坚不钻”,“敏而好学,如川之逝,不舍昼夜”,非但居东汉著名六大画家之首,与扬雄、司马相如、蔡邕并称汉赋四大家——“自扬、马、张、蔡,崇盛丽辞,如宋画吴冶,刻形镂法,丽句与深采并流,偶意共逸韵俱发”,“张衡通赡,蔡邕精雅,文史彬彬,隔世相望。是则竹柏异心而同贞,金玉殊质而皆宝也”,其代表作《二京赋》被誉为“长篇之极轨”。 张衡不仅在传统文学、书画、史学上彪炳青史,还有“科圣”“木圣”之称,曾两度担任掌管天文工作的太史令,在天文、地震、地理、算学、机械制造等方方面面均取得了惊人的成就,号称“数术穷天地,制作侔造化”。 在天文学方面,张衡发明制作了利用漏壶滴水推动的大型“漏水转浑天仪”,是世界上最早利用水力推动的大型观察星象的天文仪器。这台仪器能够自动演示恒星和太阳周日运行,为铜质空心球体,轴贯球心,轴和球体相接的两点为北极和南极。球外套有地平圈和子午圈,立有黄道圈和赤道圈,二者成二十四度夹角,分列有二十四节气等。仪器全靠漏壶流出水的力量推动齿轮,齿轮带动浑象,一昼夜转动一周。仪器上星宿出没与天象完全吻合,形象而生动地揭示了日、月、星、辰的周日运行。浑天仪的制造成功和精确演示,一度轰动京师,闻讯赶来观看者络绎不绝,见者无不惊奇,叹为观止。 除此之外,张衡还著有《浑天仪图注》和《灵宪》两部不朽的天文学巨著,全面系统地阐述了天地的生成和结构,科学地解释了日、月、星、辰的本质和运动,揭示了月食的成因等。 中国自古地震频繁,为了测定地震方位,减轻百姓痛苦和损失,张衡在经过多年潜心研究后,发明创造了“候风地动仪”。地动仪以精铜铸成,圆径八尺,合盖隆起,形似酒樽,饰以篆文山龟鸟兽之形。中有都柱,傍行八道,施关发机。外有八龙,首衔铜丸,下有蟾蜍,张口承之。其牙机巧制,皆隐在樽中,覆盖周密无际。如有地动,樽则振龙机发吐丸,而蟾蜍衔之。振声激扬,伺者因此觉知。虽一龙发机,而七首不动,寻其方向,乃知震之所在。? 汉顺帝永和三年(138年),地动仪向西北方向的龙吐出了铜球,测出西北地区发生了地震。当时洛阳毫无震感,官民为此议论纷纷,责怪仪器不灵。过了几天,距洛阳约七百公里的陇西来报,那里发生了一次地震,时间正与龙吐铜球相应,众人这才叹服,同赞地动仪之神妙。 在地理学方面,张衡绘制了地形图,标画了中国主要山川的位置和各地风俗。在算学方面,张氏著有《算罔论》,并计算出圆周率值在3.1466和3.1622之间。 另外,张衡还精心制作了“候风仪”“独飞木雕”“指南车”“计里鼓车”“瑞轮荚”等机械。候风仪又名候风铜鸟,用于气象预测,可预测风力风向。 独飞木雕模仿鸟类高空翱翔设计,带有又宽又长的滑翔双翼,木雕内部则装有机关,称“腹内施机”,可推动木雕飞行数里。张衡在《应间》中云:“三轮可使自转,木雕犹能独飞。”“独飞”即指木雕依靠“腹内施机”的力量自身飞行,而无须像风筝那样由人牵行。 指南车是用来辨别方向的工具,在数千年前的中国古史传说中便已出现。传说当年黄帝与蚩尤作战,蚩尤大作雾气,令黄帝军队迷失了方向。后来,黄帝造出指南车,辨别了方向,终于打败了蚩尤。周朝周文王时,长白山肃慎氏入朝进贡,周公担心使者返回时迷失方向,特造指南车相送。尽管关于指南车的记载不少,但古籍中没有记录具体造法,更没有模型,张衡苦钻苦研,反复试验,终于造出了指南车。 张氏指南车由一辆双轮独辕车组成,车箱内装配有一种能自动离合的齿轮系统,车箱外壳上层置一木刻仙人,在机械原理和齿轮的作用下,无论车子朝哪个方向转动,木人伸出的手臂总是指向南方。 指南车问世后,立即获得了崇高的地位,被用于皇帝仪仗队中,且只有在隆重场合才会使用。车身高大华贵,行走时前呼后拥,全部驾士多达十二人。 计里鼓车与指南车原理相同,是用来计算里程的机械,“车为二层,皆有木人,行一里下层击鼓,行十里上层击镯”。 瑞轮荚则是世界上最早的计时器。在一个立轴上装十五个拨板,依次分别作用于十五个荚,内装机关,利用水力运动,对照应有的时刻升落,从每月初一起,每天转出一片木叶,十五日后每天再转入一片,到月落为止,循环旋转开合,相当于一个活动日历。 这些仪器均利用了机械原理,远远领先于世界水平。张衡本人虽才高于世,却无骄尚之情,从容淡静,不好交结外人。兼之中国自古不重视科技,张衡巧夺天工的设计虽然一度轰动四方,却无人继承发展其衣钵。而那些精密器械也只是被收藏在灵台密室,最终封存于尘埃中。 陈是又道:“听说张太史除了已经制作出的器械外,还有许许多多的精妙构想,都绘成了草图,只是来不及一一实现便过世了。” 周瑜道:“你冒险潜入灵台,便是为了偷取故太史令公的草图?” 陈是点了点头,道:“张太史乃旷世奇才,那些草图都是有益百姓民生的绝妙构想,若就此烂掉,而不是被制作出来,造福人间,岂不可惜?” 他之前在少府任职时,曾跟随长官掖庭令毕岚进过灵台一次,浏览了一些张衡遗留的手稿草图,但因为图籍资料很多,来不及一一整理,后来再想进去,却因为身份卑微,没有了机会。 周瑜闻言很是欣慰,道:“看来我们没有找错人,不枉我与伯符远道而来。”言外之意,是承认这趟洛阳之行是专为陈是而来了。 孙策忙道:“陈匠师偷入灵台的目的,我们算是清楚了。那么你一月前莫名失踪,而今被官府悬以重赏通缉,这些又是怎么回事?” 陈是长叹一声道:“说来话长。”郭嘉忙道:“不如我们先回旅馆,坐下慢慢再说。” 陈是犹自惦记张衡草图一事,转头朝灵台方向看了看,迟疑道:“可是……” 郭嘉笑道:“天下即将有大变发生,陈匠师只须在洛阳多留些时日,多得是机会进入灵台。” 陈是见孙策、周瑜也无异议,便点头应允。四人遂往八方旅馆而来,预备听陈是讲完事情原委,再设法解决旅馆店家郭瑞一事。 走不多远,便见到一队全副武装的骑士策马驰过。四人忙避到道旁,又听到旅馆方向人吵马嘶,料想出了变故,不由得小心翼翼起来,刻意放慢脚步。 将近八方旅馆时,却见大队禁军卫士已将旅馆团团围住,两名将官打扮的男子正在门前商议着什么,均是三十来岁模样,一人高大英武,一人则矮小壮实。 陈是暗中窥见,忙告道:“那是中军校尉袁绍和典军校尉曹操,一定是我白天露了行踪,他二人专程带兵来追捕我。” 孙策摇头道:“不,是我惹下的祸事。”指了指站在曹操身侧的中年男子,道:“那是旅馆店家郭瑞,想来他挣脱了绑缚,向官府举报了我。” 周瑜忙道:“官兵在旅馆找不到我等,一定会大举搜索附近一带,我们得先趁夜色寻个藏身之处。” 郭嘉忙道:“旅馆是投不得了,南郊民居也会成为重点搜索对象。”又转头问陈是道:“你之前藏身在哪里?” 陈是道:“唔,这个……”神情闪烁,显是不愿意暴露自己的藏身之所。 郭嘉便指着孙策、周瑜道:“他二人都不是凡夫俗子,这一趟却是专为陈匠师来到京师,你甘心见他二人落入官兵之手,横尸洛阳吗?” 陈是虽心有所动,却仍是犹豫不决。 周瑜忙道:“陈匠师不愿意说,必是有难言之隐,何必强人所难?我们先离开这里再说。” 陈是道:“乔府。我之前一直藏在乔府中。” 第二章 慨当以慷,忧思难忘 洛阳由宫城、内城、外郭城三重城圈组成。内城大致为方形,东西六里,南北五里,始建于西周时期,亦是洛阳建城的开始,著名的“周公营洛”即指此段故事。当时的洛阳称为郏鄏,城池落成之时,周成王专门将夏禹传国之宝九鼎迁移到新城的鼎中观,即“成王定鼎于郏鄏”之来历。 青青陵上柏,磊磊涧中石。 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 斗酒相娱乐,聊厚不为薄。 驱车策驽马,游戏宛与洛。 洛中何郁郁,冠带自相索。 长衢罗夹巷,王侯多第宅。 两宫遥相望,双阙百余尺。 极宴娱心意,戚戚何所迫? ——《古诗十九首·青青陵上柏》 典军校尉曹操带兵搜查到乔府时,心中很是感慨。自从多年前他受汉灵帝皇后宋氏被废一事牵连、被免官离开京师后,就再也没有来过这里。而等到去年被重新起用为西园校尉,却得知乔玄早已在几年前以七十五岁高龄过世,亦没有心情再登门拜访乔氏家人,不想这次却因为搜捕人犯,不得不站到了乔府大门前。 乔家主人乔羽正在外地为官,出来应付的并非传说中灵秀聪慧的大乔、小乔姊妹,而是曹操故人蔡邕之女蔡琰。曹操尚不知蔡琰人在京师,一见之下不免惊喜交加。自光和元年(178年)蔡、曹两家遭祸起,他便再未与蔡氏见过面—— 光和元年(178年),对曹操、蔡邕而言,都是人生中非比寻常的一年。当年京师洛阳发生了两起重大事件,一是宋皇后遭废,二是金商门事件。 宋皇后是汉章帝宋贵人堂曾孙女,为汉灵帝第一任皇后,其人端庄正直,并不受皇帝宠爱。先前大宦官中常侍王甫与勃海王刘悝结怨,王甫遂指示他人诬陷刘悝谋反,刘悝因此被逮捕下狱,因不堪侮辱而自杀,其妻、子等百余名亲眷均遭酷刑折磨,死于狱中。勃海王妃宋氏是宋皇后姑母,王甫担心会遭到宋皇后报复,遂联络宫中受宠嫔妃诬陷诋毁宋皇后,称宋后以巫蛊诅咒皇帝。汉灵帝本无主见,又视宦官为心腹,相信了王甫的谗言,下诏收回宋氏皇后玺绶,废黜其皇后之位,并将她关入暴室。 不久,宋氏莫名奇妙地死去,其父宋酆和兄长宋奇都受到牵连,被下狱诛杀。宋奇娶曹操从父曹炽之女为妻,又与妻舅曹操相为挚友,曹操受其牵连,被免去官职。正期待大展宏图的曹操就此折了羽翼,悻悻返回了家乡。相比于曹操的失势,蔡邕命运更为跌宕。这一年,他险些丢了性命。 当年,汉灵帝于洛阳鸿都门设置鸿都门学。汉灵帝虽然昏庸无能,却爱好文学书法,总想玩些前无古人、打破传统的新花样,遂设置鸿都门学,招收平民子弟入学。教学内容亦打破太学只专习儒家经典的惯例,开设辞赋、小说、尺牍、字画等课程。这些都是当时的新鲜事物,且士人不愿意与平民子弟一道入学,对鸿都门学普遍采取了抵制抗拒态度。宦官则乘虚而入,特别优待鸿都门学的学生,以壮大自己的势力。学生毕业后,多给予高官厚禄,有出为刺史、太守者,有入为尚书、侍中者。因而鸿都门学一时非常兴盛,学生多达三千人。 是年灾异频现,祸难不断,常有地震、冰雹、蝗虫为害。洛阳更出现了雷霆疾风,伤树拔木,京师人人惊恐。 通常天降异象,皇帝都会下诏求直言。汉灵帝遂召蔡邕与光禄大夫杨赐、谏议大夫马日、议郎张华、太史令单飏至金商门,入崇德殿,让中常侍曹节、王甫问他们关于灾异及消除变故所应当采取的办法。 众人答复后,蔡邕切言直对,最合汉灵帝心意。汉灵帝又单独召蔡邕入殿,告道:“近来灾异变故频频发生,不知是什么罪咎引起。朝廷焦心,朕亦载怀恐惧。每访群公卿士,想听到一些忠言,但他们都守口如瓶,不肯尽心。因为蔡卿你博学深奥,退食在公,所以朕特地召卿询问。卿当披演所怀,阐明得失,指陈政要所先后,不要唯唯否否,或依违顾忌。蔡卿放心,朕会为此保密,将奏章用皂囊封上,勿漏所问。” 蔡邕是才华横溢的名士,在政治上却是一派天真幼稚,被汉灵帝一句“博学深奥,退食在公”感动,便将皇帝的话当了真,认真准备了一份奏折—— 称宦官把持朝政干预政事,是怪异发生的原因,并指名道姓弹劾了王甫、曹节、程璜等大宦官及部分朝中大臣。.99lib. 汉灵帝看到奏章后,只叹息几声,便将“皂囊密封”的封事随手扔到一边,起身如厕去了。宦官曹节趁机偷看了奏章,将内容告诉了相关人等。众人遂决意联合起来,构陷报复蔡邕。一时间,“其为邕所裁黜者,皆侧目思报”。 当时蔡邕与司徒刘郃不和。蔡邕早丧二亲,与叔父蔡质及从弟同居,感情很是亲密。彼时蔡质担任卫尉一职,又与尚书令阳球关系不好。 刘郃是河间王宗室。其兄刘倏曾向大将军窦武建议立汉灵帝为帝,因而有定鼎之功,汉灵帝对其十分感激。宦官首脑王甫、曹节等人不愿意刘倏得宠,设计将刘倏外放为太守,再派刺客在途中将其杀害。汉灵帝追悯刘倏功劳,就以重用刘郃来回报。 此时刘郃已居三公高位,阳球又以残酷著名,且二人均是中常侍程璜女婿,宦官巧妙地利用刘郃、阳球二人对蔡氏发难。蔡邕、蔡质被以“阿附党人、诽谤公卿”的罪名逮捕下狱,审讯后,又以“仇怨奉公之吏,议害大臣,犯有大不敬罪”,被判处死刑。 朝中大臣畏惧宦官势力,不敢出声。只有另一名大宦官中常侍吕强怜悯蔡邕无辜,又知汉灵帝最爱诵读蔡邕赋文,主动向皇帝求情。汉灵帝顺势下诏判处蔡邕减死罪一等,受髡钳刑,令其与家属流放到朔方郡居住,且遇赦不得免罪。 阳球虽然精干,却是睚眦必报之辈,犹不满足,又派出刺客行刺蔡邕。刺客追及蔡邕一行,预备动手时,意外被稚嫩的蔡琰所打动。蔡琰时年五岁,亦与父亲一道被流放边远之地。刺客不忍再下手,遂出面将阳球的险恶用心告知了蔡邕,让他提高警惕,多加小心。 刚好当时阳球升任司隶校尉,预备利用手中职权铲除朝中宦官势力,一时也顾不上再追杀蔡邕。蔡邕遂得以平安到达贬地,居住在五原安阳县。 次年天下大赦,汉灵帝收到蔡邕奏章,略生恻隐惜才之心,专门下诏赦免,准许蔡邕返回原籍。自蔡邕被放逐到赦免,前后历时九个月。 启程时,五原太守王智专门设宴为蔡邕送行。酒饱饭足后,王智要求蔡邕弹琴助兴,一展其精妙琴技。 王智是大宦官中常侍王甫之弟,而王甫正是陷害蔡邕的主谋之一,兼之其时士大夫清流均耻于结交阉竖,蔡邕虽不得不参加王智的宴会,却尚能守住最后的底线,坚决不肯为其抚琴。 王智本是因为仰慕蔡邕盛名,才刻意笼络,想不到却在众多宾客前失了面子,当即破口大骂道:“罪犯也敢轻侮我!”蔡邕遂起身振衣而去。 王智怀恨在心,上书密告蔡邕心怀怨恨,诽谤朝廷。王甫、曹节、程璜等大宦官也继续诽谤蔡邕,一心要置其于死地。蔡邕料想这次难以99lib?t>幸免,于是逃命江海,远走吴会之地。 幸运的是,王甫很快失势。只是因为汉灵帝梦见汉桓帝就宋皇后被废一事向他兴师问罪。汉灵帝醒后十分恐惧,以此事向羽林左监许永问策。 许永道:“宋皇后亲与陛下共承宗庙,母临万国,历年已久,海内蒙化,过恶无闻。”建议汉灵帝为宋皇后改葬,赦免其亲族,并恢复勃海王刘悝的封爵。汉灵帝虽未采纳,但由此与当初力主废后的王甫疏远。 司徒刘郃虽是大宦官程璜女婿,却因王甫曾派人刺杀其兄长刘倏,一直有心报仇。而永乐少府陈球、步兵校尉刘纳、司隶校尉阳球也对王甫等宦官十分不满,四人遂联合起来,预备收集罪证,将宦官势力逐渐铲除。 正好此时京兆尹杨彪得到了王甫之前唆使宾客勒索敲诈郡国财物共计七千余万的证据,阳球便将此事上报汉灵帝。汉灵帝既已不再亲信王甫,便下令逮捕王氏及其家属。 阳球倒是丝毫没有辜负他酷吏的声名,亲自动刑拷问,五毒备极,王甫父子均惨死于杖下,之后还被分尸,悬挂在洛阳各城门示众。 阳球又道:“暂且干掉大头,其次再搞定豪右。”意思是要一个一个地对付宦官。京师畏震。权门闻之,莫不屏气。诸奢饰之物,皆各缄縢,不敢陈设。 凑巧此时洛阳发生一桩劫质事件。前太尉乔玄幼子乔笛独自外出游玩时,被三名男子劫持,并进入乔府楼阁,要求乔玄拿钱赎人。乔玄不顾妻子梁氏的苦苦哀求,严词拒绝。 不久,司隶校尉阳球率领河南尹、洛阳县令赶到南郊,包围了乔府。阳球虽以严酷著名,却钦佩乔玄谦俭下士,担心劫匪杀害乔笛,不敢下令围捕。 乔玄大声道:“奸人无状,乔玄岂能以一子之性命,而纵容国贼乎!”促令兵进。 于是阳球命人进攻,劫匪当场被杀,乔笛亦死,年仅十岁。 乔玄又入宫面见汉灵帝谢罪,请求皇帝诏令天下:“凡有劫质,皆并杀之,不得赎以财宝,开张奸路。” 汉灵帝如其所请,发布了诏令。当时洛阳劫质事件频有发生,且多是针对权贵大家,自乔笛事件后,再无一起劫质事件。 但京师并没有就此太平下来。大宦官曹节知道自己将会是阳球下一个目标,遂进宫告发阳球愆过之人,好为妄作,不宜担任司隶校尉,以骋毒虐。当时朝中非议阳球的大臣不在少数,汉灵帝也觉得阳球将王甫分尸示众有些过了,于是下诏改任阳球为卫尉。 阳球闻诏,紧急求见汉灵帝,磕头道:“臣无清高之行,横蒙鹰犬之任。前虽纠诛王甫、段颎、盖简落狐狸,未足宣示天下。假如给微臣一月的时间,必令豺狼鸱枭,各服其辜。”叩头流血。 汉灵帝已有不满之意,在殿上大声粗喝道:“卫尉扞诏邪!”反复喝骂再三,阳球不得不受拜为卫尉。 但阳球并没有就此熄灭诛杀宦官之心,又与司徒刘郃商议计划。曹节听闻后,遂串通阳球岳父程璜诬陷阳球、刘郃、陈球、刘纳四人谋反。汉灵帝见程璜亲自指证女婿阳球、刘郃犯法,信以为真,下诏将四人逮捕处死。 虽则曹节不久后病死,但汉灵帝又宠幸张让、赵忠等人,宦官集团始终得势,横行朝野,放纵为害。逃亡在外的蔡邕基于此点,一直不敢返回故乡,只能滞留吴地,流寓异乡。 蔡邕曾是曹操密友,曹操对其动向自然也颇为关注,只是他自己这些年亦是郁郁不得志,闲居乡野,新近才被重新起用为西园校尉。多年来,每每回忆起当年与蔡邕在洛阳的相识相知,他总是格外感怀,觉得二人不但是志趣相投,且是命脉相连——蔡邕起,他亦盛;蔡邕落,他亦败。而此刻忽然在乔府门前与故人之女相逢,见到当年的小女孩已长成为亭亭玉立的少妇,不由得心中激荡。只是还来不及叙旧,顶头上司中军校尉袁绍便驱军到了。 袁绍笑道:“有人举报曾见到乔府有可疑人等进出,我料想曹校尉虽与乔氏有旧,却不会徇私。然而为了堵人口实,我还是想亲自过来看看。” 曹操本只打算走下过场,却不想袁绍亲自赶到,言语之中还一再暗示他有徇私之嫌,不得已,只好请蔡琰退到一旁,大声下令道:“来人,细细搜查乔府,一棵花草都不能放过。” 军士大声应命,正涌入庭院时,忽有一名十四五岁的紫衣少女从内堂趋出,厉声喝道:“是谁要搜查乔府?谁是领队将官?” 曹操一怔,忙上前问道:“小娘子是大乔还是小乔?” 少女未及回答,袁绍已抢了过来,一面朝那少女行礼,一面告道:“这位是伏寿伏小娘子,是不其侯伏完伏公之女。” 伏完是西汉著名经学家伏胜之后,又娶汉桓帝刘志长女阳安长公主刘华为妻,是汉桓帝的乘龙快婿。伏寿是伏完小妾樊盈所生,非公主亲女,但已经被内定选入掖庭,是当今汉少帝刘辩未来的皇后。 刘辩出生时,汉灵帝诸子均已夭折,皇后何宛不敢将儿子养在皇宫中,于是改寄养在道人史子眇家里,亦不敢叫他本名刘辩,只称“史侯”,史家遂称为史侯府。史侯府位于城东永和里,与伏府相邻。刘辩时常在邻家玩耍,与伏寿青梅竹马,一起长大,感情很深。何皇后亦有意与伏氏结亲,很早之前就将伏寿当作了儿媳人选。 曹操离开京师已久,回到洛阳任西园校尉还不到一年,自然不知道皇宫之事。袁绍却是一直亲近中枢,对内外了如指掌,是以一认出伏寿,便慌忙上前行人臣大礼,赔笑道:“曹操与臣等不知伏小娘子在此,多有冒犯,实是罪过。”又转头厉声喝道:“曹校尉,乔府是名门高第,怎么可能窝藏贼人?还不快下令撤军?” 曹操登时灰头土脸,他虽与袁绍同为校尉,却要受对方节制,无可奈何,当即朝伏寿行了一礼,讪讪率军退了出去。 伏寿收敛怒色,笑道:“袁校尉,听说你年轻时风流浪荡,曾与曹校尉一道抢劫他人新娘,可有此事?” 袁绍登时大窘,既不敢否认,又不能承认,只好支支吾吾地道:“嗯,那个……臣不记得了……” 伏寿道:“听说二位校尉君所抢新娘,就是中常侍张让的儿媳,袁校尉可知她还有另一重身份,即是当今何太后的亲妹妹?” 当年曹操伙同袁绍去抢劫新娘何云,除了仰慕对方“洛阳第一美人”的名号外,另一层意义是要跟宦官作对。当时何云之姊何宛虽入宫受到汉灵帝宠幸,也仅是贵人身份,孰料日后竟成为皇后,而今更是太后,且兄长何进贵为东汉大将军,朝政大权均在何氏掌握之中。 袁绍的直接上司便是大将军何进,忽听伏寿提及封存许久的陈年往事,且语气阴森,料想其人不怀好意,一时冷汗直冒。出身名门、见过无数大场面的他,竟被一名少女当场噎住,不知该如何对答。 好在伏寿也没有再继续追问,挥了挥手道:“我还要继续跟蔡琰姊姊学习书法呢。袁校尉,你请自便吧。” 袁绍如蒙大赦,行了一礼,匆忙退出乔府。却见曹操还等在乔府门前,神情古怪地看着自己,隐有嘲讽之意,心中愈发恼恨,也不招呼,翻身上马,引军自去了。 乔婧一直躲在厅堂屏风后,见袁绍率军退去,便急忙赶来后院书房,将经过情形告知孙策、周瑜等人。 周瑜闻言很是不解,问道:“蔡伯喈是天下名士,袁绍出身名门世家,按理该给蔡家娘子几分面子,为何她阻止不了袁绍,伏寿反而可以做到?” 乔婧笑道:“周公子有所不知,伏姊姊已被何太后内定为未来的皇后。” 孙策等人虽然均是豁达率性之人,但毕竟还是平民百姓的身份,忽听到乔府中有一位未来的大汉皇后,且出手相助,帮忙喝走了官兵,不免很有些受宠若惊,各有惊讶之色。 乔婧忙道:“大家千万不要拿异样的眼光看待伏姊姊。其实她也不想做皇后,总说一入宫门深似海,只不过她与当今皇帝自幼相识,身不由己罢了。” 孙策问道:“那么伏寿小娘子知道我们几个藏身乔府、正被官兵搜捕吗?”乔婧笑道:“当然不知道。不让伏姊姊知道,不是不信任她,而是怕她为难。” 郭嘉赞道:“小乔当真是聪慧过人。” 乔婧嘻嘻一笑,露出几分少女的顽皮来,又似笑非笑地看了周瑜一眼,颇含情意。周瑜目光一直在乔婧身上,忽与对方视线交接,颇为难堪,忙假意抱拳掩饰,道:“多谢了。” 郭嘉拉过陈是,迫不及待地追问道:“陈匠师之前一直不肯说明缘由,说是怕牵累诸人。而今官兵已被伏寿喝退,你总该说个清楚明白吧。” 陈是尚在迟疑,乔婧已搬过一张高足凳坐下,又笑道:“我一直相信陈匠师不是坏人,所以才答应罗韬收留你,但其实我也一直想知道你为什么要躲起来,而今又被朝廷点名追捕。” 她是主人,既然发了话,陈是便不能再拒绝,只好大致说了经过—— 原来陈是并没有涉入什么宫廷秘密,所有事情都跟故掖庭令毕岚有关。陈是一直在毕岚手下做事,因精于巧思、技艺高超而极得对方宠爱。毕岚是汉灵帝心腹宦官,亦是十常侍之一,与张让、赵忠等大宦官朋比为奸,祸乱朝纲,制造出党锢之祸。又横征暴敛,卖官鬻爵,父兄子弟遍布天下,横行乡里,祸害百姓,无官敢管。 但与其他宦官不同的是,毕岚颇擅手工技艺。他曾主持铸造铜人,四列于苍龙、玄武宫阙。又曾铸造四口大钟,容量高达二千斛,悬挂于玉堂及云台殿前。 除此之外,毕岚还会自己设计器械,曾铸“天禄虾蟆”,依靠水力驱动,虾蟆口中能自动吐水。汉灵帝一见之下,很是欢喜,下诏将天禄虾蟆安置平城门外桥东,用其转水,引水入宫。 毕岚又制造出“翻车渴乌”,翻车靠旋转为动力,可从河水中取水,专门用来为京师道路洒水,节省了大量人力物力。 正因为毕岚在机械方面有所作为,因而他在朝野中的形象还不算太差。但外人不知道的是,那些为毕岚带来好名声的设计并非由他创造,而是陈是所制,毕氏不过是将他人成果据为己有而已。作为回报,毕岚除了在生活起居上竭力照顾陈是之外,还承诺自己死前会替陈是去除匠籍,放他还乡,早日与家人团聚。 然一月前毕岚病重不起,陈是慌忙赶到其府求见,请求毕岚兑现承诺。不料毕岚反悔不说,还称要让陈是为自己生殉,而且这是汉灵帝在世前已亲口允准之事。 “殉”即殉葬,又称陪葬,是指以财物、器具、牲畜等陪同死者葬入墓穴,以保证死者亡魂的冥福。生殉即以活人陪葬,是中国古代丧葬常有的习俗。殷、周时,用活人殉葬和祭祖的做法十分盛行,且规模很大,殉葬者人数众多,多为死者妻妾、侍仆等。 春秋战国时期,活人殉葬蔚然成风。秦国秦武公死时,“初以人殉死,从者六十六人”。秦穆公死后,“从死者一百七十七人,其中还有三位著名大臣”。秦始皇死后,秦二世胡亥下令宫中没有生育过的宫女全部殉葬,加上为秦始皇营造陵墓的工匠,殉葬者数以万计。 吴王阖闾爱女死后,阖闾为大造坟墓,“凿地为池,积土为山”,又雕制了精美的石椁,并用金鼎、银樽、珠玉等珍宝作为随葬品。到了下葬那一天,阖闾令人一路舞着白鹤,吸引大量百姓围观。到了墓地,阖闾“使男女与鹤俱入门,因塞之”,即派武士将跟随观看的民众全部赶进地宫,再封闭墓门。成千上万的观鹤百姓就这样被埋进坟墓,成了阖闾之女的生殉者。 西汉时,有盗墓者掘开晋幽公陵墓,见内中有百余具殉葬者,横相枕藉,尸体未腐,除一男子之外,全部是妙龄女子,或坐或卧或立,服饰肤色不异活人。 生殉制度十分残酷。墨家始祖墨翟曾论及此事道:“天子杀殉,众者数百,寡者数十;将军大夫杀殉,众者数十,寡者数人,舆马女乐皆具。为辍民之事,靡民之财,不可胜计也。”就连一向崇尚厚葬的名儒荀况亦道:“刻死而附生谓之墨,刻生而附死谓之惑,杀生而送死谓之贼。” 到了汉朝,生殉之风有所收敛,往往代之以木俑、陶俑。但若有奴仆主动愿意为主人殉葬,听凭自愿。陈是当然不会自愿为毕岚殉葬,竭力抗议,却被毕岚下令扣押,关入毕府密室,此即为他忽然消失、莫名失踪之缘由。 陈是被囚禁后,起初也愤怒毕岚的出尔反尔,但不久后便已想通——毕岚不是缺人生殉,而是要杀他灭口,如此,便永远不会有人知道虾蟆、翻车等名动京师的器械并非毕氏制作。明白了这一点,陈是亦一再对看守者承诺,保证永远不会泄露秘密,然始终无人理睬。那时他才意识到自己的幼稚,毕岚是非要他死不可。 没几日,毕岚便撒手西去。但此时正值国丧时期,汉灵帝尚未出殡,身为皇帝奴仆的毕岚当然不能抢在皇帝前头,因而毕府只能将丧事延后,预备等汉灵帝下葬后再为毕岚操办后事。自古殉人都是生殉,也就是说,要等毕岚灵柩入土时,再将陈是捆绑起来,一道活埋,因而他也暂时得以活命,只被锁在暗无天日的密室中。 陈是心中悲愤,不甘心就此坐以待毙。他既是能工巧匠,少年时代即精通机括之术,自有一番本领,终于在三日前设法打开镣铐,寻机逃出密室。他本想立即逃回家乡吴郡,然洛阳内外盘查严密,即使出了洛阳城,外围还有八关之禁,料想在汉灵帝下葬前,八关不会解禁,只得赶来乔府,投奔旧识罗韬。昔日乔玄在世,陈是曾受命为乔府制作屏风,发现乔府仆人罗韬亦擅机巧之术,二人极是投缘,由此结为好友。罗韬亦不问情由,请求乔府收留了陈是。 不想官府很快有告示出来,竟冠以陈是盗取官家宝物的罪名,悬以重赏通缉。陈是料想一切都是毕氏家人在捣鬼,意欲以官方之力捉拿自己,好送去为毕岚殉葬。他无力与其相抗,更不想牵累乔家,但心中又对张衡草图念念不忘,遂决意潜入灵台盗取草图,再设法尽快逃出洛阳。至于在灵台巧遇郭嘉,又同被卫士发现追捕,逃出官署时遇到孙策、周瑜,则是另外一番奇遇了。 众人听完陈是一番讲述,这才明白事情原委,既不耻毕岚沽名钓誉夺占他人发明,更气愤其以活人殉葬的行径。 陈是又道:“我本来也想死了算了,以免牵累家人,可实在心有不甘,兼之离开家乡几年,总想再见娘亲最后一面,是以才奋力逃离毕府。但我一时无法逃离洛阳,被困在这里,最担心的就是官府会对我家人不利,幸亏孙、周二位公子已将我娘亲接走,做了妥善安排,我真不知道该如何谢谢二位。”当即站起身来,朝孙策、周瑜跪拜了下去。 周瑜忙扶住陈是,安慰道:“我们一定会设法带陈匠师离开洛阳,让你与你娘亲早日团聚。” 郭嘉则很是失望,拍了拍脑门儿,长叹道:“看来我太过自负了!我全料错了,陈是被通缉,只是出于大宦官毕岚的私心,与传国玉玺根本扯不上干系。” 乔婧得知郭嘉一度认为当今天子汉少帝手中的传国玉玺是赝品,忙告道:“郭公子,我倒是认为你的推测有几分道理。我听伏姊姊说,皇宫中丢了重要宝物。她前几日进宫拜见太后时,何大将军正亲自带人在南、北两宫大索,何太后的脸色也很不好。” 周瑜也道:“如果只是毕氏家人从中作梗,令官府出面通缉追捕陈是,一千万的赏格,未免也太高了。” 姑且不论传国玉玺,会不会是宫中所丢失的重要宝物本是由掖庭令毕岚经手,而陈是是毕岚最信用的工匠,是以这窃取宝物的罪名辗转落到了他头上?而朝廷对追回宝物势在必得,是以悬以重赏通缉陈是,官兵追捕陈是,跟毕氏家人要以其生殉毕岚并无半点关系? 众人议论一番,也无半点眉目。陈是道:“这不过是平白无故扣在我头上的罪名,反正我从来没有盗取过官家宝物,各位何必再多费神?” 乔婧道:“关键是朝廷认为陈匠师窃取了宝物,且一心要追回,追捕将无穷无尽。要我说,还是得想个法子为陈匠师正名才好。” 周瑜立即点头表示赞同,道:“一千万的赏格极高,总有人会被打动,如此一来,等于民间遍布朝廷耳目,怕是陈匠师等不及逃出洛阳,便会落入官府之手。而八方旅馆郭店家已将我和伯符告发,官府定然已将我二人当作了陈是一党,不为他正名,等于也将我二人也置于从犯境地。” 陈是苦笑道:“要如何正名?他们都是手眼通天的人物,而我只是个小小的工匠。” 乔婧道:“未必。至少毕岚那一边,陈匠师不必再多烦心。且不说毕岚已死,人走茶凉,而今何大将军掌权,与宦官多有矛盾冲突,皇帝是何大将军的亲外甥,理该帮亲,怕是宦官一手遮天的日子已经过去了。” 众人见她小小年纪,又是女流之辈,却侃侃而谈,对时势洞若观火,无不佩服。 孙策忍不住问道:“小乔,你姊姊大乔也如同你这般聪慧吗?” 乔婧笑道:“我姊姊温婉贤淑,可不像我这般活泼好动,爱管闲事。”有意无意地看了郭嘉一眼,似是有意说给他听。 郭嘉却没有留意,仰天太息道:“如此,愈发表明天下将要大乱了。”语气中充满了悲天悯人的伤感。他似是不愿意继续这个话题,遂将话锋一转,道:“也不是没有法子为陈匠师正名,只要找到真正窃取宝物的贼人,便能洗清冤屈。而一旦陈匠师脱去罪名,周老弟之冤也随之而解,不会因为跟陈匠师亲近再遭官兵追捕了。” 周瑜道:“不错,这是个好办法,也是唯一治本的法子。”孙策道:“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要从哪里下手?” 郭嘉道:“如果能查到皇宫中具体失窃的宝物是什么,事情就好办多了。”目光炯炯,瞩目于乔婧,显是期盼她出面向伏寿探询。 乔婧立即会意,摇了摇头,道:“不,我不想让伏姊姊牵涉进这件事。她正因为即将入宫而苦恼,我不能再让她烦心了。” 孙策奇道:“伏寿就要当上皇后了,母仪天下,这是多少女子求之不得的事,还有什么可苦恼的?” 乔婧道:“高处不胜寒,世人只看到了皇后的风光,却看不到背后的凄凉。” 郭嘉立即附和道:“凡事各有利弊,做皇后显然是弊大于利。” 他还想再劝乔婧去试探伏寿,周瑜道:“郭兄何必强人所难,小乔既不愿意令伏寿卷入,我们便再想别的法子。” 乔婧面现红晕,感激地看了周瑜一眼,这才道:“我还有个疑问,朝廷悬出重赏,势必追回失物,想必是真的认为是陈匠师拿了宝物。那么他们为什么一心认定是陈匠师所为呢?” 陈是忖道:“想必是因为我一个月前就失踪了的缘故。” 乔婧道:“这只是一方面,更可能是因为那丢失的宝物确实曾经由陈匠师之手。” 郭嘉登时眼睛发亮,忙问道:“陈匠师,你被毕岚下令囚禁前,摸过传国玉玺没有?” 陈是先是一怔,随即连连摇头道:“当然没有。传国玉玺一直置放在南宫,我多在西园当差,去南宫也只是去官署办事。这一年来,我未进过南宫半步。”又道:“也许跟传国玉玺没什么关系,只是西园丢失了宝物,我人又凑巧失踪,所以他们才会怀疑到我头上。” 周瑜道:“陈匠师可能想到西园中有什么珍贵宝物,值得朝廷悬出如此高赏?”又补充道:“除非当权者如皇帝、太后等对这宝物有私人情感,它一定是能左右时势大局的宝物,譬如传国玉玺。” 陈是摇头道:“传国玉玺不在西园中,何太后母子也从未住在那里,甚至连先皇帝宠爱的陈留王也是住在董太后宫中,极少到西园来,我想不出来有什么西园宝物能左右大局。在我看来,那些珠宝玉石都不算什么宝物,真正的宝物在灵台中。” 周瑜道:“那么就无干私人情感了。那件丢失的宝物一定是有重大象征意义,朝廷不容它落到旁人之手,所以才会悬出重赏,追捕陈匠师只是次要,重要的是要寻回宝物。” 郭嘉道:“不错,一定是这样。可我想来想去,除了传国玉玺外,再也想不到还有什么宝物有重大象征意义。” 孙策道:“这类宝物也有不少,譬如龙袍、皇冠等。” 郭嘉道:“但这些物事是不能传承的,这个皇帝穿着这身龙袍,下个皇帝登基,则会制作新的龙袍。传国玉玺则大不相同,那可是秦代传下来的宝物,自秦始皇以来,每一代帝王都亲手摸过。” 乔婧道:“能够代代传承的宝物也不少,譬如高帝斩白蛇剑、骠骑将军夺自匈奴的祭天金人等。” 高帝斩白蛇剑即为大汉开国皇帝刘邦斩白蛇起义所用之剑,与传国玉玺并为大汉镇国之宝。金人即是佛像。汉武帝时,佛教尚未传入中国,汉武帝听说匈奴有祭天金人,是匈奴的庇护神,遂派骠骑将军霍去病率精锐骑兵深入匈奴腹地,以重大代价夺取了祭天金人,隆重地供养在长安甘泉宫中。 确如乔婧所言,高帝斩白蛇剑和祭天金人对大汉意义非凡,然二者均未能抵挡住历史的翻云覆雨。西汉末年,王莽从刘氏政权手中篡位,建立了新朝,之后又败于东汉开国皇帝刘秀,身败名裂。在一系列血腥的争斗、阴谋、屠杀中,高帝斩白蛇剑和祭天金人先后神秘而诡异地失去了踪影,自此下落不明。 但历史还在继续,刘秀建立了东汉王朝。刘秀是刘氏皇族后裔,未发迹前,居住在南阳,自幼钟情于南阳新野著名美女阴丽华,少年时期就立下一个心愿——“仕宦当作执金吾,娶妻当如阴丽华”。 阴丽华出身名门,阴家先祖是辅佐齐桓公“九合诸侯,一匡天下”的管仲一脉,传到第七代管修,以医术名世,从齐国迁居楚国,为阴大夫,便开始以阴为姓。阴家在南阳是高门望族。而刘秀虽是皇室后代,当时王莽已经篡位称尊,刘氏子孙更受到无情的压迫打击,刘秀一家早失去贵族的身份,在乡里的财势与声望上,刘家远远不及阴家。所以,刘秀想娶阴丽华的愿望在当时看来不过是不着边际的空想。然而时势造英雄,在风云变幻的历史大潮中,刘秀不但得偿所愿娶到了朝思暮想的阴丽华,还成为了中兴汉室的光武帝。 阴丽华虽为刘秀原配,却并非唯一,后来刘秀出于政治结盟,又娶了真定王刘扬外甥女郭圣通。刘秀称帝后议立皇后,他认为先娶阴丽华,又雅性宽仁,欲立其为皇后,但阴丽华认为郭氏已育有子嗣,又生长于皇室之家,身份尊贵,坚决辞让。最后还是立郭圣通为后,立其子刘强为皇太子。 但刘秀不忘旧情,对阴丽华非常宠爱,这使得郭皇后嫉恨交加,因此“数怀怨怼”,结果反而给了刘秀废后的借口。建武十七年(41年),刘秀下诏废除了郭圣通的皇后位,改立阴丽华为皇后。不仅如此,还废除了郭圣通子刘强的太子位,改立阴丽华之子刘庄为太子,刘庄就是后来的汉明帝。 本已经被遗忘的祭天金人的故事再一次从已经即位登基为帝的汉明帝刘庄开始了。 汉明帝登基后第七年,母亲阴丽华患病去世。汉明帝能够登上皇位,完全是因为汉光武帝刘秀对阴丽华的宠爱,因此他与母亲感情深厚,自母亲病逝,日夜思念,再也没有睡过一个好觉。 有一天晚上,汉明帝终于在疲累中睡着了,但他做了一个很奇怪的梦——梦中有一个金人,项间和头顶上有一圈白光,像是一个闪烁的日轮,忽闪忽闪的,在宫殿中四处飘浮摇晃,神情怡然自得。汉明帝十分惊讶,正要问他是谁,从哪儿来,那个金人却突然冉冉上升,升到半空,径自往西飞去…… 梦到这里就醒了。汉明帝吓了一大跳,仔细察看四周,除了闪烁不定的烛光,什么都没有。 汉明帝觉得这个梦有很强烈的暗示意味,于是在第二天上朝时将梦告诉了群臣。大臣们对皇帝这个莫名其妙的梦都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更无法预测吉凶。还是汉明帝自己说:“听说西域有个神,名字叫作‘佛’。我梦见金人是往西去的,说不定就是佛。” 博士傅毅见多识广,当即说:“从前骠骑将军霍去病征伐匈奴,带回来匈奴人供奉的祭天金人,据说这祭天金人是从印度传到休屠国去的。武帝本来把金人供养在甘泉宫里,后来打了这么多年仗,金人不知哪儿去了。皇上梦见的金人,一定就是那个祭天金人,是印度来的佛。” 众人都认为傅毅的说法很有道理。议论一番后,汉明帝听说西方不仅有叫佛的神,还有佛经,十分好奇,决定派郎中蔡愔和秦景到印度去求取佛像和佛经。 蔡愔和秦景离开中土后,历尽千辛万苦穿越了西域,准备前往印度之时,在大月氏意外遇见了来自印度的僧人摄摩腾和竺法兰。 当时中国对佛教仍属陌生,蔡愔和秦景所谓的西行求法,意义上完全不同于后世唐僧玄奘的求法。他们在大月氏遇到印度僧人摄摩腾和竺法兰后,认为只要邀请二僧一道回去中国,便是求到了佛法。永平十年(67年),蔡、秦带领印度僧人回到了洛阳,随身还带着白马,上面驮着佛像和佛经。 汉明帝看了印度僧人带来的佛像,也不记得是否就是梦中的金人,翻了翻佛经,全部是梵文,自然一个字也看不懂。而摄摩腾和竺法兰给他讲了一段经,他也完全听不明白。但因为来之不易,汉明帝还是下令画工画佛像,供奉在清凉台和显节陵上,佛经收藏在兰台石室。印度僧人则被安置在洛阳东门外负责外交事务的鸿胪寺中,驮佛经的白马也养在里面。在那里,摄摩腾和竺法兰翻译了一部分所携带的佛经,即为后世流传的《四十二章经》,为《阿含经》的节要译本,这也是中国最早的佛经翻译。 次年,汉明帝敕令在洛阳西雍门外三里御道北兴建僧院,为了纪念白马驮经之劳,以“白马”为名,这就是白马寺的来历。“寺”字即源于鸿胪寺之“寺”字,后来“寺”字成为寺院的泛称。 汉明帝因梦见金人而产生的求经想法,就是中国佛教的起源,此为最为传奇之处。正是在汉明帝的首肯下,佛教文化得以在中国传播。 有意思的是,汉明帝君臣最早不懂佛经,并不重视佛教,更谈不上信佛了。众人只是视白马寺中的佛像、佛经和两位印度僧人为外国传来的新鲜玩意儿,当作热闹来看。只有汉明帝异母弟楚王刘英特别有兴趣,专门派使者来到洛阳,向两位印度僧人请教。印度僧人满以为遇到了知音,特意画了一幅佛像,抄了一章佛经,交给楚王使者。刘英将佛像供在王宫里,学着为浮屠斋戒、祭祀,求佛祖保佑他“逢凶化吉、遇难呈祥”。这是史籍中所记载中国人中最早的信奉佛教者。 然而,当时中原对佛教认识的水平极为有限,僧人只是被视作方士一类,佛经也被当成谶纬看待。而楚王刘英也不过是打着信佛的幌子结交方士,他本人还有着更大的野心,刻制图文作为“符命”,说他本人该做皇帝。刘英的举止为人所告发,汉明帝派人调查后,废除了刘英的爵位。刘英见大势已去,不得不自杀了事,最终佛祖也没有帮助他实现野心。 最初,汉明帝因为梦见金人一事而供奉佛像,遭到了一些儒生的批评和反对,楚王刘英一案事发后,他们趁机奏请汉明帝专重儒教,此为中国史书上关于佛教与儒教之争的最早记录。汉明帝本来也不相信佛教,遂大肆安抚儒生,并亲自到鲁地祭奠孔子,因而东汉时即使有了新的佛像,却也未取得当年得自匈奴的祭天金人的地位。 乔婧早知高帝斩白蛇剑与祭天金人失踪日久,不过是顺口一提。陈是却得到提示,忽然又想起一事来,忙告道:“西园中曾经丢失了一把剑,就是先皇帝创建西园八校尉后为阅兵专铸的中兴剑,那剑是由毕岚主持铸造的。” 但中兴剑在半年前汉灵帝平乐观阅兵之后便已丢失,汉灵帝还为此大发雷霆,将当晚当值的将官免职。而今换了新天子,局面尚未完全稳定,新掌大权的何进、何太后兄妹不可能因为一把早已亡失的宝剑而大动干戈。 周瑜道:“先不管丢失的是西园宝物还是南宫奇珍,正如小乔所言,朝廷将失物罪名加于陈是头上,必定有他们的理由。” 孙策道:“但以陈是的身份,怎么可能接触到能左右大局的宝物呢?” 郭嘉忖道:“会不会是因为掖庭令毕岚的缘故?毕岚是十常侍之一,更是先皇帝心腹中的心腹,权位堪比三公。陈是接触不到宝物,毕岚却能。而在外人眼中看来,陈是是毕岚的心腹。” 陈是也觉得甚有道理,道:“这倒是极有可能。除了要以我殉葬这件事外,他……毕岚平日其实待我是极好的。” 孙策道:“但目下毕岚已死,死无对证了呀。” 周瑜道:“如果伯符你负责追回失物,你怀疑毕岚拿了宝物,偏偏他人在一个月前死了,你会怎么办?” 孙策道:“当然要首先追索毕岚家人。”周瑜道:“正是如此。” 宫中丢失了重要宝物,查证之下,掖庭令毕岚成为首要嫌犯。但其人已死,大将军何进一定会追索其家人,然官府随后发出的通缉告示却是针对陈是的,极可能是毕家人将矛头引向了陈是。凑巧一月前,掖庭令毕岚病死前将陈是秘密关押,外人不知真相,只以为陈是潜逃,正是最好的替罪羊。无论毕岚是否真的卷入宝物失窃一案,其家人是否真的知情,经过大将军何进一番追查盘问后,毕家人也一定知道失踪的宝物到底是什么。 乔婧拍手笑道:“周公子推测的极是,我们可以从毕氏家人那里打听到失窃宝物到底是什么,不必再麻烦伏姊姊。” 郭嘉摇头道:“就算毕氏家人知道失物是什么,也不会告诉我们。失窃宝物事关重大,他们撇清干系尚且来不及,怎么还会再置身事中?” 周瑜道:“郭兄说得不错。盘问毕氏家人这件事,你我都做不到,须得官家人出面才行。” 乔婧想了想,建议道:“找典军校尉曹操如何?他与先祖父是忘年交,有一份老交情在。当年跟蔡姊姊生父蔡伯喈也是至交好友,凑巧蔡姊姊目下住在我家。蔡姊姊已大略知道我家中藏人一事,一早请伏寿来府中以防万一,也是她的主意,不如就由蔡姊姊出面,请曹操出手相助。” 孙策道:“我听过曹操的名字。听说他年轻时游手好闲,行为放荡,又是宦官之后,信得过吗?” 不待旁人回答,郭嘉便抢先插口道:“我觉得曹操可信。” 孙策道:“郭兄只在昨晚远远见过曹操一面,何以能下此断言?” 郭嘉道:“理由很简单,听说曹父曹嵩曾花一亿万钱买太尉官职,曹氏如此富有,想来也不会将朝廷悬赏的一千万钱放在眼里。” 孙策闻言,不禁哑然失笑,道:“就因为这个吗?” 乔婧忙道:“我没有见过曹操本人,不知道其为人如何,但先祖父对他评价很高。听蔡姊姊说,蔡伯喈也认为曹操是个了不得的人物。” 周瑜道:“既是乔公、蔡伯喈所信任的人,我们当然也信得过。”想了想,又道:“不过这件事单提陈是即可,不必将我和伯符牵入其中。”显然是不愿意被曹操知道名字来历了。 乔婧一双妙目忽闪忽闪,充满狐疑,显是难解周瑜用意。 周瑜不愿意瞒她,便实话告道:“我与伯符这次自江东来洛阳,是专程来找陈是,要将他悄悄带回江东。” 陈是忙插口道:“我自己早就不愿意待在京师了。” 乔婧点了点头,道:“周公子的意思我明白了。几位稍候,我去与姊姊和蔡姊姊商议一下,看看要如何请曹操出面。” 周瑜亦跟着起身,道:“我送你出去。” 来到庭院中,周瑜踌躇道:“前晚我住在八方旅馆时,辗转难寐,曾听到几缕琴音……嗯,那个……我想问……其实我想问会不会是我自己起了幻听?” 乔婧抿嘴微笑,道:“周公子请跟我来。”引周瑜来到自己和姊姊平日读书作画的阁楼。 周瑜一眼便望见楼台案上摆着一具七弦琴,不由得又惊又喜,问道:“莫非前晚是……” 乔婧点头应道:“是我。那晚我亦难以入眠,是以独上高楼,见到月光照到这具七弦琴上,静谧难言。虽因国丧不敢弹奏,还是忍不住随手抚摸了几下,便发出了那几缕乐音。” 周瑜道:“这琴尾部如何会有烧焦的痕迹?”乔婧笑道:“它的名字就叫焦尾琴。不过不是我的琴,是蔡姊姊暂时寄放在这里的。”大致说了琴的来历。 原来焦尾琴新问世不久,是大名士蔡邕亲手制作。蔡邕在“亡命江海、远迹吴会”时,曾听到桐木在火中爆裂的声音,立即意识到那是一块好木材,忙赶去抢救,于烈火中拣出一段尚未烧完、声音异常的梧桐木。蔡邕依据木头的长短、形状,将其制成一张七弦琴,果然音色美妙悦耳。因琴尾尚留有焦痕,便取名为“焦尾”。 周瑜道:“原来这琴是蔡伯喈亲手制作,难怪如此不凡,仅仅几缕琴音,便如天籁。” 乔婧道:“周公子既是行家,又是解人,不妨等国丧期满后,来试试这具焦尾琴。” 周瑜喜道:“那实在太好了。如此,你我也算是因前晚琴音而结缘。难怪我第一眼见到小乔,便有异常熟悉的感觉。” 乔婧道:“小乔也是……”忽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举袖掩面,虽未将话说完,却露出喜色来。 二人出来阁楼,乔婧忽顿住脚步,道:“周公子,我有个不情之请。” 周瑜忙道:“乔府冒险收留我们,可谓是我周瑜的救命恩人,哪敢当一个请字!有事尽管吩咐。” 乔婧道:“我祖母、母亲均是庐江皖县人氏,与周公子同郡,祖母一直很思念家乡。周公子闲暇时,可否为她老人家讲讲江东的风土人情?” 周瑜道:“好啊,这事再简单不过了。”又问道:“尊祖母人在哪里?何不请出来相见?” 乔婧道:“祖母目下不在府中,改日我带周公子去拜见她老人家。”幽幽叹了口气,道:“自从祖父去世,家母便格外思念故乡,一直希望能带上祖母,举家迁回庐江去。家父也有这个意思。不巧又被朝廷征召,派去外地做官,事情便耽搁了下来。但近来家母来信,又提及此事,希望我和姊姊做好准备。” 周瑜大喜过望,脱口便道:“太好了。不如这次我们一道起程,结伴同行,路上也好有个照应。” 乔婧脸现红晕,道:“这件事,还得再议。而且还得帮周公子先解决陈是的事情,不然官兵亦会穷追不舍。” 周瑜见她眉头微蹙,娇羞可人,大为心动,正待趁左右无人,说几句倾心仰慕的话,郭嘉却大步跟了出来,问道:“怎么一直不见大乔?” 乔婧忙退开两步,站得离周瑜远些,这才告道:“我姊姊在前院陪着伏姊姊、蔡姊姊,一会儿送走伏姊姊,她自会出来见客。郭公子稍安勿躁,有什么需要,尽管告知下人,我去去就回。”行了一礼,自往前院去了。 郭嘉四下看了看,笑道:“这处宅子大,环境又好,我得好好逛逛,坐在屋子里太气闷。”周瑜拱手道:“郭兄请自便。” 再进来书房时,孙策正在询问陈是连弩之事。原来孙母吴氏是吴郡人,爱极陈氏所制铜镜,孙策自小便知道陈氏举家手艺精湛。而陈是更是自幼巧手,制作过许多器械。他曾帮一名猎户制作过一支弩机,装有三支箭槽,带有机关,三箭既可齐发,也能续发,十分神奇。孙策之父孙坚送妻子吴氏回吴郡探亲访友时,偶然听说了连弩之事,特意寻到猎户,借连弩一观。一见之下,孙坚立即大为叹服。他靠武功起家,当即意识到这连弩巨大的军事价值,又听说连弩是十年前制作的,当时陈是年仅十二岁,愈发惊叹,遂萌生了要将陈是收为己用之意。 虽则陈是早在几年前已被召入京师,成为皇家御用工匠,然自张角黄巾起义以来,地方武将拥兵自重,汉室皇权衰微,政令难以抵达。孙坚已是名重一方的武将,也不太将陈是的匠籍身份当回事,回长沙后立即写信给长子孙策,命他立即秘密操办此事。孙策闻风而动,在好友周瑜的协助下,先找到陈是家人,将其母亲接到庐江安顿,又以瞻观熹平石经的名义,东赴洛阳接应陈是。 虽则陈母在家信中命陈是一切听从孙策、周瑜安排,但陈是也是至此方知对方真正用意,怔了一怔,问道:“孙太守派二位来接我,就是为了让我为他制作连弩吗?” 孙策道:“这是其一。家父说你十二岁就能设计三箭连弩,而今已经成人,应该能制作出更精巧、威力更大的连弩。” 陈是道:“三连弩是我受猎户启发而作,当时还很是得意了一阵子。后来来到洛阳,方知天外有天,人外有人,世上早有人设计出了十连弩。相比之下,我那支三连弩完全是小孩子的玩具了。” 孙策闻言大吃一惊,与周瑜交换了一下眼色,忙问道:“竟然还有十连弩,我怎么从来没有听说过?” 陈是道:“因为十连弩未真正制作出来,我所见的,也只是图纸残片。” 周瑜问道:“莫非是张衡张令君生前设计绘制了十连弩草图,尚来不及制作?” 孙策曾听父亲孙坚对陈是的三连弩赞不绝口,料想制作非同一般,此刻忽听到世上还有十连弩,连陈是都自认不如,立即大为兴奋,忙道:“那图纸是不是还在灵台中?干脆我们再走一趟,这就去灵台将图纸盗出来。” 陈是忙道:“那图纸不在灵台,也不是张衡张令君设计的,而是蔡伦蔡常侍的作品。” 蔡伦字敬仲,桂阳人氏。桂阳自古号称“八宝”之地,因金、银、铜、铁、铅、锡等聚集而称为“大凑”。蔡伦出身于大凑山铁匠世家,自小精通冶炼铸造之术。汉明帝永平十八年(75年),蔡伦受京师到桂阳管理调运采冶铸铁的官员推荐,入宫为宦官,很快便脱颖而出,一再升迁。 到汉和帝即位时(89年),蔡伦升任中常侍,成为天子近臣,参预了许多重大宫廷事件。永初元年(107年),邓太后封蔡伦为龙亭侯,食邑三百户。建光元年(121年),邓太后卒,汉安帝亲政,下诏追查当年蔡伦审讯迫害祖母宋贵人一事,蔡伦遂自杀而死,其封邑被废除。 虽然蔡伦宦官身份为时人不耻,但其人在制造技艺方面确实有杰出才华。他以中常侍兼任尚方令时,掌管尚方,大幅改进制作工艺,“监作秘剑及诸器械,莫不精工坚密,为后世法”。晚蔡伦三四十年的大名士崔寔在其《政论》中记道:“有蔡太仆之弩,及龙亭九年之剑,至今擅名天下。” 蔡伦生平最为世人称道的,是其人改进了造纸术。他挑选出树皮、破麻布、旧渔网等物,剪断切碎后浸泡在大水池中。过一段时间,将池中之物捞起来。这时候,杂物均已烂掉,所保留下来的只有不易腐烂的纤维,此即造纸原料。再将原料放入石臼中,不停搅拌,直到成为黏糊糊的浆状物。然后再把浆淋在细竹篾上,平摊放好,等到浆完全干燥,揭下来就成了纸张。 蔡伦带着工匠们反复试验,终于试制出轻薄柔韧的纸张。元兴元年(105年),蔡伦向汉和帝献纸。他将造纸的方法写成奏折,连同纸张一起呈上。汉和帝称奇不已,并诏令在朝廷内外推广使用,天下均视作奇迹,称为“蔡侯纸”。由于蔡伦造纸法取材容易,来源广泛,因而价格低廉,很快得到了广泛传播。 蔡伦也因为造纸术而成为家喻户晓的人物,获得了朝野上下的交口称赞。虽然后来他因卷入宫廷权力争斗而自杀,封地被除,但其人声名不朽。工匠陈是上司大宦官毕岚也是看到蔡伦的例子,很是羡慕,亦想留名青史,所以才将陈是发明制作的虾蟆、翻车据为己有。 张衡与蔡伦大略同时代,蔡伦比张衡约大上二十岁。二人出身大不相同,张衡出身书香门第,蔡伦则出自打铁世家。后者虽不像前者那样在文学、书画、天文、机械设计等各方面均取得了惊人的成就,但由于出身之故,在工艺上有个人独到见解,擅长改进制造流程。尤其蔡伦精于冶炼之术,曾制作出许多经典的神兵利器,民间迄今还习惯将利剑称为“蔡伦剑”。 周瑜一听到陈是提及蔡伦,便恍然大悟道:“是了,如果说世间有人能造出十连弩,那一定是蔡伦。” 陈是摇头道:“未必。世界之大,能人极多。当年我在平城门外安装天禄虾蟆时,有一只管子始终插不上去。正着急时,看热闹的人群中挤过来一名男子,年纪跟我相仿,随手捡起一块小石子,塞在虾蟆舌头下,便立时解决了难题。” 他料想周瑜不会明白这其中的巧妙之处,便又补充道:“我遇到的难题不是装配,而是重量平衡,这是铸造时的固有缺陷,只有极高明极老到的工匠才能看出来。那男子不但一眼看到症结所在,而且立时找出了破点,足见眼光见识远远在我之上。这是我有生以来,遇到的第一个令我佩服得五体投地的人。” 孙策心道:“父亲大人认定陈是有大用,而能令他佩服的人,想必也不是普通人。”忙问道:“那人是什么来历?叫什么名字?” 陈是道:“好像是叫马钧,他是个结巴,说话听不大清楚。毕岚当时也在场,见我连连称赞感谢马钧,还特意上前搭话,有拉拢之意。马钧大概也是对宦官没有好感,转身就跑了。” 孙策道:“马钧,好,我记下了。先不说这个马钧了,你说的那张蔡伦十连弩图纸,收藏在什么地方?”陈是道:“在我家里。” 原来当年蔡伦自杀后,家产被抄,其著述也均被付之一炬,没能留下什么。去年年初,陈是到少府办事,翻阅档案时,在一处角落中偶然发现了三张残纸,竟是蔡伦手书。第一页尚属完好,叙述了他正欲制造十连弩和轮转式发石车,均为攻防利器。第二页便是十连弩图样,只是纸已残破大半,只能勉强辨别出大致形状。第三页应该就是轮转式发石车图样,可惜只剩一角,什么都看不出来了。 陈是发现蔡伦手书后,惊喜交加,立即报告给了长官毕岚。他知道毕岚很崇拜蔡伦,表示自己很希望能花时间研制蔡伦未能完成的十连弩和轮转式发石车,以用于充实边防。不想毕岚大加斥责,称少府专为天子造物,皇帝喜欢什么,才会造什么。又道:“你身为皇家工匠,却只想着去造这些诡异的兵器,莫非想造反吗?当年蔡伦就是因为沾了太多兵器,才会招来杀身之祸。”喝令陈是将蔡伦残稿烧了,安心为天子制作器物玩具。陈是虽然灰心,但没有就此毁掉蔡伦残稿,而是暗中带回了家,妥为收藏。 孙策闻言道:“朝廷所用非人,不能人尽其才,所以才会朝政日非,以致天下人心思乱,盗贼蜂起。陈匠师,你放心,等你到了家父那里,尽可以安心研制兵器,家父会提供一切便利。” 周瑜问道:“适才陈匠师说,那十连弩图样已残破了大半,你有多大把握能依照残样制出十连弩?” 陈是道:“那图样只剩轮廓,内部细节全看不到了,可以说没有太大用处。但若给我人力物力支持,我应该能尝试着制造出实物来。” 周瑜、孙策在灵台初遇陈是时,他正处于逃亡当中,集憔悴、疲累、恐慌于一身,甚至有些狼狈猥琐。但到了这时候,他整个人都生动明亮起来,且有一种自信而无畏的气度。孙策很是欢喜,道:“不枉我和公瑾千里奔波来找陈匠师,家父果然没有看错人。” 陈是道:“但我还是想回家拿蔡伦残稿,也许日后还有帮助。” 周瑜道:“你相貌被张贴得到处都是,如何还能进城?不如请你的朋友罗韬替你走一趟。” 陈是摇头道:“不行,残稿收藏在一个隐秘的地方,机关只有我能打开。哦,罗韬也擅长机巧,但那机关要靠我的右手掌才能打开。” 孙策大为惊奇,道:“你是说,除了你本人,旁人都打不开那机关?”陈是道:“是,也不是。如果有人砍下我的右手掌,凭断掌也一样能打开机关。” 孙策登时极感兴趣,道:“这是什么新鲜机关,我得亲眼看到才能相信。陈匠师,我陪你走一趟。” 孙氏要陪陈是冒险入城,周瑜当然也要一道前往。 陈是道:“我家在东城永和里,得趁天黑前入城,取到东西后再赶出来,一旦夜禁,城门关闭,就不能任意进出了。” 周瑜道:“是中东门附近的永和里吗?听说那是权贵聚居之处。” 陈是道:“是。我能住在永和里,是因为毕岚。我住的那个小院子,是他朋友张让的。”又补充道:“张让是宫里的大宦官,位高权重,跟当今何太后还是姻亲。” 周瑜道:“我知道这个张让。十常侍中最有名的就是他了,听说先皇帝常说:‘张常侍是我公,赵常侍是我母。’张常侍是张让,赵常侍是赵忠,对吧?” 陈是道:“是。张让特别得先皇帝宠爱,先皇帝在世时,从来不称呼他名字,只叫‘阿父’。”又道:“想不到周君第一次来洛阳,对宫里的事倒是知道得很清楚。” 孙策笑道:“你不知道公瑾出身官宦之家吗?” 陈是道:“这个张让是典型的两面三刀,他跟何太后结亲,之前又跟董太后极为亲近,不管哪位皇子登基当皇帝,他都不会失势。” 孙策是个急性子,不耐烦听这些宫廷逸事,先起身道:“先不管这些了,事不宜迟,咱们这就准备动身吧。” 三人出来书房,却见郭嘉正在花树下与乔媖站着攀谈。郭嘉大概说了什么有趣的事,乔媖举袖掩嘴而笑。她人刚好站在池边,风姿绝佳,当真是淡妆素艳,照影水之湄。孙策一眼望见,竟有些痴呆了。 郭嘉忽举起手来,往乔媖头上拂去,却是一片枯叶。孙策见状,很是不快,但又不好发作。 正好乔婧进来告道:“蔡姊姊已经同意了。只是我等妇道人家,不便公然抛头露面,蔡姊姊又是寄居在乔家,不可能公然请曹操登门,反之亦然。所以我们预备先以乔家的名义,请曹氏家眷到府中做客,再设法将实情告知曹操。怕是几位要多等几日,还望不要见怪。” 周瑜忙道:“无妨。诸位娘子与我等非亲非故,却是竭力相助,我等感激还来不及,哪敢见怪!多等几日也好,正好等风头过去。”又说了欲与孙策一道护送陈是进城取物一事。 乔婧不无忧虑地道:“几位一定要去冒险吗?”周瑜道:“一定得去。旁人也替代不了陈匠师。” 乔婧道:“既然如此,请几位务必多加小心。” 周瑜、孙策二人衣物尽陷在八方客馆中,乔婧命人找来几套旧衣衫。周瑜相貌英俊,绝难改装成役夫之类,只好依旧扮成士子,孙策、陈是则打扮成仆从模样。 乔婧还待让乔府仆人罗汤为三人赶车,周瑜决然道:“不行,此行危险,我三人被捉是小事,可不能就此牵累了乔府。也不能用乔府的车子,我等会自去南市雇一辆车子。” 乔婧闻言只好作罢,一直送到门口,这才依依作别。孙策始终不见郭嘉过来招呼,料想正与乔媖相洽正欢,不免心头愈发有气。 周瑜三人自后门离开乔府,先来到南市。幸运的是,市集上只张贴有缉捕陈是的告示,未见画有周瑜、孙策头像的新告示。或许才事隔一日,昨日又是汉灵帝出殡之日,官府之人大多仍在文陵送葬,一时未来得及请画工摹画图像。 南市虽不似昨日那般门可罗雀,却也是冷冷清清。自汉灵帝驾崩后,洛阳城内外一直被奇诡的气氛笼罩,市集明显萧条,再也没有往日的喧闹盛景。周瑜等人来回找了几遍,竟没有找到一辆可雇的车子。只在东角门大门边停着一辆装饰华丽的车子,车体半倾,正有人举锤往轮心上敲打,似是车轴坏了。 陈是在一旁看了看,忍不住出声指点道:“车轴虽然磨损得厉害,但应该不是主要问题,你看看右轮的辐条。” 那人道:“辐……辐……条……”辐了半天,也没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却是个结巴。 陈是登时如遭雷击,不敢再应,慌忙走开。 周瑜心念一动,跟了过去,低声问道:“他就是陈匠师之前提过的马钧,对吧?”陈是点了点头,道:“原来他是个修车匠。我们快些走吧,免得他认出我。” 周瑜道:“不,我们要用他那辆车。” 陈是很是不解,道:“不乘车子也没什么,路程不算太远,我们步行进城完全来得及啊。” 周瑜道:“而今城禁未解,入城多半要受城门守卫盘查,我和伯符还好,你早露了相,极可能被卫士认出,这是其一。其二,你家在永和里,那里是达官贵人聚居地,戒备本严,官府既然在你身上下了重赏,想来不会不派人监视你家动静,至少里坊的里正会格外留意,以防你万一回去。”又指着那辆车子道:“那是辆公车,车厢两侧涂朱,足见主人是二千石以上的大官。有了它,既可以轻易混进城去,到你永和里住处也不会引人怀疑。” 陈是这才明白原委,心中不免为适才暗地埋怨周瑜太过金贵而惭愧,忙道:“周君深谋远虑,全听你的。”又不无忧虑地道:“那车子一定是某位官员送来这里修的,我们要如何从马钧手里弄到车子?再说了,也没有马匹。” 孙策道:“我和公瑾所乘之马应该还在八方旅馆中,就算已被官兵没收牵走,后院马厩中也还有别家富家子弟的马,都是良马,我去设法弄两匹来。公瑾,你和陈是负责解决车子的问题,我们分头行事。” 周瑜一时也没有别的办法可想,只好点头同意,又道:“多加小心。”孙策便自往八方旅馆去了。 周瑜转过头去,远远见到马钧已经装好车轴,心中盘算着可行的计划,左手不由自主地去抚摸剑柄。陈是看到后吓了一跳,忙问道:“周君是不是想对马钧不利?这可不是我想看到的。” 周瑜正色道:“陈匠师放心,我不会伤害无辜的人。目下只有两个法子,上策是将实情告知马钧,再以言辞打动他,好言好语请他帮忙,将车子借给咱们。下策则是擒住马钧,以武力相逼。陈匠师觉得哪个法子更可行?” 陈是想了想,道:“就算日后我能正名,官府也会追究马钧私借公车之罪。还是下策吧,不会牵累他。” 周瑜笑道:“正是如此。上策费时费力,还不一定行得通,下策则最简单最实在。有时候,上策未必是好计,下策未必就是坏主意。” 陈是仍有顾虑,问道:“万一马钧宁死不肯屈服呢?”周瑜笑道:“这个嘛,我们得试过才知道。” 二人遂又朝东角门而来。马钧已将车轮辐条换上,转头看到陈是,结结巴巴地道:“轴……轴……没……没坏……” 周瑜见左右无人,便走近几步,问道:“你是叫马钧吧?”又指着陈是问道;“你可认得他?” 马钧点点头,又朝角门上张贴的通缉告示指了指。 陈是大为惊奇,问道:“马匠师刚才便已认出我了?”马钧道:“我……我结巴……不瞎……” 陈是道:“那你为什么不叫人拿我?那可是一千万赏金。” 周瑜见他二人似要开始婆婆妈妈地唠叨叙旧,那马钧是结巴,要说清楚缘由,还不知要费多少事,当即拔出佩剑,抵在马钧胸口,道:“废话少说,我们要借用这辆车子。这是谁的车子?”马钧道:“董……董……” 陈是久在京城,多少知道朝中之事,问道:“是不是骠骑将军董重?”马钧点了点头。 周瑜道:“抱歉,我们要借乘董将军的车子入城,还要请马匠师暂时委屈一下,做我们的人质,跟我们入城。” 陈是惊道:“我们要带着马钧吗?”周瑜道:“如果将他打晕绑起来,还得找个地方将他藏起来。万一再发生郭店家那样的情况怎么办?”陈是道:“不会的……” 马钧却道:“我……做人质……”周瑜问道:“你愿意做我们的人质?”马钧点了点头,指着车子道:“没有马……”周瑜道:“我有朋友去寻马了。” 等了小半个时辰,周瑜有些不放心起来,正预备赶去接应好友时,孙策带着两匹高头大马出现了。 周瑜大喜,忙迎上前问道:“可还顺利吗?”孙策不无得意地道:“再顺利不过了。” 原来孙策先在路边找了个小童,称他在八方旅馆附近看到了陈是,让小童去八方旅馆喊人帮忙围捕。小童到旅馆门前稚声稚气一叫,众人贪图重赏,蜂拥而出,竞相赶出,竟无一人剩下,孙策便趁机进去,从容到马厩挑了两匹好马。 周瑜听后大笑道:“这法子实在妙,够机智。” 孙策见陈是正与马钧对着车轴指指点点,似在讨论什么,好奇问道:“公瑾又用什么法子说服了马钧?” 周瑜道:“没费口舌,基本上什么都没说。那马钧是个再明白不过的人,主动愿意做我们的人质。”随即转头叫道:“喂,我们该进城了。” 几人将马套好,孙策与马钧并坐赶车,周瑜坐在车中,陈是则藏身在车座下。 周瑜笑道:“今日竟能坐上伯符赶的车子。”孙策也不以为意,笑道:“谁让我打扮成仆从呢。”遂往洛阳城驰去。 洛阳由宫城、内城、外郭城三重城圈组成。内城大致为方形,东西六里,南北五里,始建于西周时期,亦是洛阳建城的开始,著名的“周公营洛”即指此段故事。当时的洛阳称为郏鄏,城池落成之时,周成王专门将夏禹传国之宝九鼎迁移到新城的鼎中观,即“成王定鼎于郏鄏”之来历。 彼时洛阳还只是西周的东都,并非正式王城,到了西周末年,周幽王烽火戏诸侯,直接导致西周灭亡。其子周平王即位后,迁都洛阳,由此开创了东周王朝,并对洛阳开始了增筑扩建。 战国时期,秦国在河南设三川郡,以洛阳为治所,加封吕不韦为文信侯,食洛阳十万户。吕不韦对封地进行了大肆扩建,使得洛阳城达到了东西六里、南北九里的规模,俗名“九六城”,后世洛阳城基本沿用了这一建制。 大汉立国后,汉高祖刘邦起初定都于洛阳,并在南宫举行了盛大的庆祝酒宴,然由于娄敬、张良等大臣劝说,又在三个月后迁都长安,而改三河郡为河南郡,治所依旧设于洛阳。并于洛阳城置洛阳县,于东周王城地区置河南县。二县均属河南郡,以司隶校尉统之。 建武元年(25年)冬十月,曾与大汉京师擦身而过的洛阳再度迎来了历史的机遇,正式成为东汉王朝的首都。然汉光武帝刘秀认为“洛”字含水,不合大汉所崇火德,遂将洛阳改为雒阳。又改“河南郡”为“河南尹”,依旧领河南、洛阳二县。 此时的洛阳城仍为“九六城”规模,略有扩大。每隔百步就有一座防御工事,即所谓“百步一楼橹”。城周设十二座城门,由城门校尉和司马掌管。各门设侯一人,负责看守城门事务。城门每门各有三个门洞,平时关闭中门洞,仅走两边。只有皇帝出入,才能通过中间门洞。 东城垣三门,自北向南依次为上东门、中东门、耗门。 东汉初年某日,汉光武帝刘秀游猎晚归,夜至上东门门下。虽举起火把,亮明身份,上东门侯官郅恽仍以夜晚看不清楚为由,不准皇帝入城,刘秀不得不改由中东门入城。次日,刘秀欲召郅恽责问,不想郅恽奏章已递上案头,内中道:“昔文王不敢盘于游田,以万人惟忧。而陛下远猎山林,夜以继昼,其于社稷宗庙何?暴虎冯河,未至之戒,诚小臣所窃忧也。”刘秀阅后大为感慨,遂以恪忠职守奖励了郅恽,中东门侯官则受到严厉处罚。 西城垣设三门,由南向北依次为广阳门、雍门、上西门。上西门饰以红漆,并设有观测天象的铜玑玉衡等仪器。北垣有二门,由西向东依次为夏门、谷门。南城垣设四门,自东向西依次为开阳门、平城门、小苑门、津门。 相传开阳门刚刚建成而尚未命名之时,夜有一木柱自远方飞至门楼上。次日,琅琊郡开阳县上报其南城门上一柱飞走,不知去向。光武帝刘秀让来人辨认,果然是开阳县南城门木柱,因此遂命名为开阳门。是否真有其事,不得而知。 平城门为正阳之门,不置侯设南屯司马,与掌管宫门的官吏一样。举行祭祀典礼时,皇帝的车驾多由此门出入,是诸门中之最尊者。门前置有铜质天禄和蛤蟆吐水等装饰。 将近开阳门时,周瑜先跳下车子,自行步行入城门。孙策与马钧驾着车子继续前行,到右门洞门前时,照例被拦下。城门卫士大致一看,不见车中有人,遂问道:“这是谁的车驾?”马钧答道:“董……董……” 孙策着急,忙代答道:“是骠骑将军的车驾。不久前车子坏了,送去南市修理,而今车已修好,要送回董府。” 东汉设有五级常设将军,即大将军、骠骑将军、车骑将军、卫将军和前、后、左、右将军,直接隶属于皇帝,地位相当于三公,除统军外,也参与政事。董重不但官任骠骑将军,还是汉灵帝的亲舅舅,执掌朝政大权,军士一听,不敢再拦,遂挥手放车子过去。 孙策等人赶车走出一段,远离城门卫士视线,遂将车子停在道旁。不一会儿,通过检查的周瑜也赶了上来,重新登上车子。 伏在座下的陈是问道:“等到一会儿出城时,还用这个法子吗?”周瑜沉吟道:“怕是空车出城,引人起疑,得另外想个法子。” 孙策一路驱车,驰来永和里。将近西门时,转头叫道:“就要到了,我都看到前面坊门上‘永和里’三个大字了。”勒马停车,让周瑜先行下车。 陈是却骤然想起一件事来,忙告道:“一会儿进坊门时,怕是会遇到些麻烦。我跟骠骑将军都住在永和里,怕是里正或是坊卒认得这辆车子。” 孙策道:“那不是更好吗?他们认得这是骠骑将军的车驾,就不会拦下盘问了。”陈是道:“不好。他们认得车子,也认得车夫。” 孙策道:“这没关系啊,车子坏了送去南市修理,而今修好,自然是他人送车子回来。”又拍了拍马钧肩膀,笑道:“正牌修车匠就在这里,如假包换。”马钧急道:“不……不是……” 孙策道:“难道你不是修车匠?”马钧道:“不……是……” 孙策大急,问道:“到底是,还是不是?” 马钧又是摇头,又是点头,着急之下,愈不能说出一个字。 陈是忙道:“以骠骑将军的地位和身份,车子坏了,只会叫官匠上门修理。之所以送去南市,应该是在那附近坏了,所以才会就近。” 马钧大喜,连连点头道:“对……对……” 周瑜忙道:“我明白你二人的意思了。骠骑将军车子坏了后,就近送去南市修理,马匹却带回了董府。车子修好后,理该由董府车夫带马去南市取回。而今驾车的是陌生人,而且马也不是董府的马。里正稍微精明些,便会起疑心。我一时疏忽,竟没有想到这一点。” 孙策这才明白过来,但他为人刚急,不愿意再走回头路,遂决然道:“都已经到了坊门门口,临时改主意也来不及了,随机应变吧。”一拉缰绳,继续纵马朝前。 洛阳城中主要建筑是若干个宫殿。各种殿堂楼阁鳞次栉比,遍布城内,主要作为皇宫禁苑、仓库、官署等使用,礼制建筑、市场及一般居民区大都在城外。城内有二十四条大街,长衢夹巷,四通八达。铜驼街是最宽的中央大道,连接南、北二宫,中段有一对高大的铜驼,夹道相向而立。这条大街也是京师最重要的枢纽要害,“复道、三道行,天子从中道,从官夹左右,十步一卫”,戒备十分森严。 由于宫城占据了洛阳城大部分面积,可供官民居住的地方极少,只在东、西城有几块里坊。里坊均是封闭式结构,四周围以高墙,东南西北开有坊门,供居民出入。里坊设有里正,专门管理里坊治安等事务。 所有里坊中,以东城步广里和永和里位置最好。步广里靠近上东门,北为永安宫,西为北宫。永和里靠近中东门,南为东宫,西为北宫。二坊同为最靠近宫城的官民居住区,非贵戚不能入住。 快到永和里西大门时,孙策见到里正穿着官服,左右晃手,也不知是在打招呼,还是示意他停下来接受查验,一咬牙,竟然“驾”一声,驱车闯过了坊门。 后面周瑜远远看见,吓了一跳。所幸那里正只是愣了愣,旋即摇了摇头,退让到一边,并未有进一步的动作。大概仓促之间并未看清孙策、马钧面孔,只以为是董府车夫。又或许见到车夫如此嚣张蛮横,定是权贵家中奴仆,心中发怯,即使对方面生,也不愿意再多惹事端。 周瑜进来坊门时,里正转头看到,忙过来盘问道:“小公子面生得紧,应该不是住永和里吧?” 周瑜拱手道:“我是太学生,姓江名东,是骠骑将军的朋友,今日特来拜会。” 里正道:“骠骑将军人还在文陵,为先皇帝料理后事,尚未回城。”再打量周瑜的眼光,明显多了许多审视和狐疑。 周瑜忙道:“我当然知道骠骑将军去了文陵,但适才我在街上远远见到他车驾,以为他回到洛阳城了。” 里正闻言立即释然,道:“车子是骠骑将军的没错,但他人不在车上。” 他见周瑜气宇轩昂,又自称是骠骑将军的朋友,料想不是普通人,也不敢太过怠慢,便让到一边,道:“小公子不信的话,可自行去董府询问。” 周瑜笑道:“反正我也没什么事,就当闲逛了。”又向里正道了谢,这才慢慢踱进永和里。 孙策已将车马停在僻静处,自与陈是、马钧等在路口,见周瑜信步过来,忙迎上前问道:“怎么这么久?那里正拦你了吗?” 周瑜点了点头,道:“里正拦住我问了几句话。原来骠骑将军董重人还在文陵,不在家中,我冒充是他朋友,险些露馅。不过也正因为如此,里正才没有怀疑你,大概以为骠骑将军先派人驰车回府办事。” 陈是道:“适才孙君不理会里正,强行闯过坊门,可是吓死我了。里正手下有诸多坊卒不说,这里更是靠近宫城,附近驻有大量警卫,只要一击金柝,便能召来大量禁军。” 周瑜也道:“适才伯符所为,确实有些冒险。” 孙策笑道:“我当时可没想那么多后果,而是突然想到了卧虎的故事。” 周瑜奇道:“卧虎?”孙策道:“这次来洛阳的路上,公瑾不是给我讲过强项令董宣的故事吗?” 董宣字少平,陈留圉人。东汉初年任北海相、江夏太守、洛阳令等职,为人刚直,不畏强暴。湖阳公主奴仆曾仗势杀人,董宣时任洛阳令,下令追捕。湖阳公主名刘黄,是汉光武帝刘秀亲姊,自小操劳主持家务,很得汉光武帝敬重。湖阳公主自认为是皇帝之姊,享有特权,奴仆杀人也没什么,遂将奴仆藏在车中,予以庇护。董宣带人拦住公主车驾,以刀画地,大言数落公主过失。又命人拖奴仆下车,当场将其格杀。围观者如潮,皆拍手称快。 湖阳公主旋即进宫向汉光武帝刘秀哭诉。刘秀认为董宣捉拿奴仆是有公职在身,不算什么,但听到董宣竟敢当众以言语呵斥长姊时,勃然大怒,立即派人召董宣入宫,令其向公主叩头谢罪。董宣拒不低头,刘秀令人强按。年近七十的董宣用两只胳膊支撑着地,硬着脖子,怎么也不肯俯首。 一旁湖阳公主道:“弟弟还是普通百姓时,在家中藏匿逃亡和犯死罪的人,官吏畏惧你的声名,不敢上门搜索。而今你做了天子,威权不能行于一个小小县令吗?” 刘秀道:“天子不与白衣同。”又转头对董宣喝道:“你这个强项令,脖子可真够硬的,还不快点退下去!” 自此,京师豪族贵戚莫不畏惧董宣,号为“卧虎”。时有歌谣云:“枹鼓不鸣董少平。”董宣也由此成为正直官员的楷模。周瑜生父周异也曾任洛阳令,算是董宣的后任,极仰慕其人品,时常给儿子周瑜提及董宣风范。这次来洛阳途中,孙策想听名臣事迹,周瑜便特意讲述了强项令董宣的故事。 孙策又笑道:“公瑾说过,风从虎,云从龙,良臣得遇明主,之所以有卧虎董宣,也是因为有光武帝那样的明主。而今朝纲不振,权贵大多横行不法,其奴仆亦是仗势欺人。我既然冒充的是骠骑将军的车夫,那就该有骠骑将军车夫作威作福的威风,哪管什么里正。” 周瑜未及回答,马钧先连连点头,还朝孙策竖起了大拇指。 周瑜道:“既然里正已先入为主,我们一会儿还用这法子,直闯出坊里。再由上东门出城,称要去文陵迎接骠骑将军,如何?” 孙策拍手笑道:“大妙,大妙,就这么办!” 周瑜又安慰马钧道:“马匠师不必忧心,我们会将你和车子送回南市,日后官府追查,你大可说是为我等胁迫,被劫作了人质,不得不任由摆布,如此便可脱罪。” 马钧道:“多……谢……” 走不多远,便见到前面有一处大宅,亭台高筑,飞檐翘角,竟是从所未见的豪华。 孙策一见之下,大为惊奇,问明那便是大宦官张让宅第后,忍不住叹道:“当真是宦官得志,无所畏惧。早听说宦官仿照宫室营造私人住宅,今日亲见,方知传闻不虚。” 陈是道:“但这些宅子逾越规制,按理是要杀头的。先皇帝在世时,常登永安侯台远眺。永安侯台就在北面永安宫中,正好可以看到永和里的全貌。张让生怕皇帝看到他的住宅比皇宫还要华丽,就劝皇帝说:‘天子不应当登高,登高,老百姓就要虚散。’先皇帝当真听了他的话,从此不再登亭台楼阁。” 孙策摇了摇头,道:“虚散,怕是虚散之势不可抑也。” 来到陈是住处附近时,周瑜担心有人在暗中监视,遂让孙策等人不要露面,藏在一旁,自己先赶来陈家试探。 这是一处小巧玲珑的小偏院,正屋三间,带着一个小院子,刚好位于张宅东南角。当年大宦官张让大兴土木扩充宅第时,有方士说此角风水不好,血光之气太重,张让遂用高墙将其隔离出来,一直闲置,后来干脆做顺水人情借给了另一大宦官毕岚宠爱的工匠陈是居住。 周瑜装模作样地走到院门前,叩了叩门环,不见人应,便推门而入。刚跨进一步,便有人从门后闪出,一把捉住周瑜右臂,反拧到身后,待看清他面孔后,便松开了手。 周瑜武艺不弱,却被对方一招制住,虽事出突然,然自己竟无反抗之力,亦是大为称奇。 那人警觉之色不减,侧身堵在门前,手抚剑柄,喝问道:“你是什么人?” 周瑜见对方年长自己数岁,一袭青衣,长身玉立,更生有一把美髯,大有好感,便道:“我只是个路人,听说这家主人犯了事,一时好奇,想进来看看。阁下又是什么人?看你打扮,不是官家人,为何持械守在这里?” 那人不答,上下打量周瑜一番后,才道:“我跟你一样的目的。” 周瑜道:“请恕在下愚钝,此话何解?”那人答道:“这话还不明白吗?阁下来这里是为了什么,我就是为了什么。” 周瑜原以为对方是官差,或是永和里坊卒,奉命换了便服,躲在陈是家中监视,以防他万一回来,但听对方口气,竟不是官家人身份,一时大为疑惑,问道:“阁下以为我来这里做什么?” 那人松开剑柄,不满地道:“你这少年看起来一表人才,却是不够爽直。这样好了,一千万钱不是小数目,如果能逮住,你我平分,各得五百万,如何?” 周瑜这才恍然大悟,对方想捉住陈是后交给官府,以得到重赏,以为他进来这里,也是在找寻陈是踪迹。 那人见周瑜不答,连声冷笑,道:“怎么,五百万你还嫌少吗?陈是若是回来,我一人便可将他擒住。我见你年纪小,才肯让你。” 周瑜忙道:“阁下误会了。我真的只是路人,只是好奇才进来,并不是为了那一千万赏钱。” 那人半信半疑,道:“当真?”周瑜笑道:“阁下看我像是说谎话的人吗?” 那人摇头道:“这我可看不出来。你一身华贵之气,应该是出身豪族之家,但朝廷悬赏不是小数目,能打动你也未可知。更何况你口音不是洛阳本地人,却莫名闯进朝廷钦犯家中,我想不出除了那一千万钱之外,还有什么能吸引你进来这个旁人避之不及的地方。” 周瑜笑了笑,转头看到墙角堆放有食水,料想对方已在这里守了不止一日,不禁好奇问道:“陈是已被通缉几日,料想早已逃出京师,阁下却坚守在这里,如何知道他会再回来?” 那人微一踌躇,即道:“这个……我自有我的理由,但不必告知阁下。”周瑜闻言,亦不再追问遂拱了拱手,辞了出来。 周瑜退出陈是住处,赶来与孙策等人会合,告知有名武装男子守在陈是院内,而且还准备了充足的食物,似是不等到陈是誓不罢休。 陈是连声叹气,道:“这可如何是好?”孙策道:“不如用老法子,谎称在别处看到了陈是,将他诱骗开去。” 周瑜摇头道:“那人一看便是个壮士,有大丈夫气概,怕是不会轻易上当。” 孙策道:“既然如此,他只有一个人,不如我先进去擒住他,将他绑起来。等旁人发现时,我们早已出城了。” 周瑜道:“这倒是可行,但其中却有难处。那人武艺了得,怕是不在伯符之下。一旦你们交手过招,势必惊动旁人。” 众人一时无法可想,陈是急道:“天色已然不早,我们在城中又没有歇脚的地方,如果不能在不惊动旁人的情况下进去我家,只能先行出城,改日再想办法。” 周瑜道:“我和孙策已经在里正前露了形貌,我等劫持骠骑将军车驾一事也很快就会败露,不能再延后,必须得今日解决。”想了想,道:“你们先藏在一旁,我看能不能设法调开那人。” 他也不回陈是住处,而是赶来西坊门,告知里正道:“我仰慕张常侍宅子豪华,适才过去观看他家大宅邸时,听到东南角独院中有动静。听说那是朝廷钦犯陈是的住处,会不会是他偷偷潜回来了?” 里正大笑道:“陈是一个月前就已经消失不见,而今又被朝廷点名缉拿,逃亡尚且不及,怎么可能再回来这里?不过这几日确实有名男子在陈是家中,是个外地来的贪图厚赏的莽夫,大概以为陈是还会再回来,所以苦守在那里。不过他好像跟张常侍公子太医令张令君相熟,所以我命坊卒不用管他,随他折腾去。” 周瑜闻言颇为失望,他本想借里正之手驱逐守在陈是住处的男子,却不想对方早已知晓,一时无计可施,又怕里正起疑,只好假意道:“原来是这样。我倒是对那莽夫有兴趣,想问问他为何断定陈是一定会再回来。”转身便走。 里正在后面叫道:“不过是那莽夫异想天开罢了,小公子何必费事?”见周瑜只挥了挥手,头也不回地去了,忍不住摇头嘟囔道:“又是一个贪图厚赏的。” 里正当然也不是不垂涎那一千万钱,只是因为吃的是公家饭,捉拿钦犯是本务,就算捉拿到陈是,他也领不到赏金。 周瑜自往东南面而来。转过一个巷口时,忽听到有嘤嘤哭泣之声。循声望去,却见一旁大柳树下站着一名素衣少女,正举袖抹泪,梨花带雨,愈显楚楚可怜。周瑜另有要事要办,本不欲多管闲事,忽瞥见那少女腰间插着一支竹笛,丝纹细密,幽绿可爱,一时呆住。 少女蓦地转头,发现有名男子正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登时满脸通红,又羞又愧,狠狠瞪了周瑜一眼,转身便走。 周瑜忙叫道:“小娘子莫慌,我不是什么登徒浪子,而是见到小娘子腰间那支笛子奇妙异常,看得呆了,所以才会失礼。” 少女闻言停下脚步,问道:“公子也懂音律吗?”周瑜道:“略知一点。” 少女便将笛子抽出,递了过来。周瑜本不欲多耽误,但对方既将笛子拿给自己赏玩,也不能拂其好意,不得不接了过来,翻转一看,即道:“这笛子当是会稽郡良竹所制。听说当地高迁产美竹,最宜为笛,风清月明,登楼一吹,可以来凤凰,惊蛰龙,我仰慕已久。”顿了顿,又道,“但这支笛有些奇怪。一般都是寻到良竹,未经杀青便直接制笛,这支笛子,似是枯竹所制。” 少女闻言大为惊奇,道:“公子当真是个大行家,竟然一眼看出了这么多门道。会稽高迁有亭名柯亭,是个小巧玲珑的竹亭,尽为竹子所制。有游览者到柯亭休息歇脚时,发现屋东间第十六竹椽有异材,遂找来工匠拆亭取竹,方制成为此笛。” 周瑜大为惊叹,道:“那游览者竟能有此等眼力,敢问他姓甚名谁?”少女犹豫了下,这才答道:“是蔡邕蔡议郎。” 周瑜“啊”了一声,有所醒悟,问道:“小娘子是不是姓伏?” 那少女一怔,随即问道:“莫非公子就是藏在南郊乔府之人?”见周瑜有所迟疑,忙解释道:“我就是伏寿。适才乔府仆人罗韬骑快马赶来,专程告知公子几人要来永和里一事。我本来要立即派人去陈是住处查探,不巧刚好遇到嗣母,被她训斥,一时心中难过,奔出宅子,想不到竟在这里巧遇公子。” 周瑜极为意外,问道:“罗韬竟然来见过寿娘,他是受小乔所派吗?” 伏寿点了点头,道:“周公子莫怪,小乔不是多口之人,她不是有意要泄露你几人行踪,只是我凑巧住在永和里,或许能提供一些便利和帮助。” 周瑜问道:“寿娘如何知道我就是周瑜?” 伏寿微微一笑,道:“公子风流倜傥,一表人才,肯定就是小乔赞不绝口的周公子了。” 周瑜脸色一红,问道:“那个……那件事,寿娘也知道吗?” 伏寿道:“那件事是说陈是跟周公子在一起吗?我现下也知道了。周公子,旁人之事,我从来不关心,什么朝廷钦犯,官家失物,在我眼中只是狗屁。但我与大乔、小乔一起长大,情如姊妹,小乔托付之事,我一定会帮忙。周公子可有什么需要?” 周瑜正愁若是事情不顺无处安身,忽然得遇伏寿,以对方未来皇后的身份,当可倚为援助,惊喜交加,又感激小乔周道和细心,忙道:“我现下要赶去与陈是几人会合。若是事情顺利,我们会就此出城。如果不顺,又遇上夜禁,寿娘可方便收留我等一晚?” 伏寿道:“当然可以。家父和兄长们都在文陵,家母也去了舅舅家,府中只有我和嗣母。” 周瑜道:“寿娘嗣母,就是阳安长公主吧?”伏寿道:“是,不过公主适才约了舞阳君——哦,就是太医令张奉的妻子,也是当今何太后的亲妹——二人一道入宫去见何太后了,目下天色不早,她们今晚应该会留宿宫中,不及回坊。”又道:“这样,我先回府稍作安排,一会儿再派心腹婢女豆儿在此地相候。周公子若需要藏身之处,直接来这里便可。” 周瑜道了谢,就此与伏寿分手。赶来寻孙策几人商议对策,却见原处只有陈是、马钧二人,不由一怔,忙问道:“孙策人呢?” 陈是道:“孙君去我住处了。”又解释道:“周君久去不归,孙君很是烦燥,也很为周君那句话心烦。” 周瑜疑惑问道:“什么话?”陈是道:“周君说过:‘那人武艺了得,怕是不在你之下。’孙君似乎对此很不服气,念叨了好多遍,刚才忽然发怒,说是要去找对方比试。我阻止不及,又无法跟过去,只能等在这里干着急。” 周瑜“哎哟”一声,慌忙赶来陈是住处。尚未奔近,便听到前面金刃之声大作,显是孙策已与苦等陈是的男子动上了手。 赶到陈家院中时,正见到孙策与那青衣男子交手。孙策执剑,青衣男子手持双戟,酣战正热。周瑜大为焦虑,忙大声喝止,然二人棋逢对手,打得兴起,根本不予理会。周瑜有心阻止,却是刀光剑影,劲风激荡,始终近不了身。 几名坊卒闻声而到,见到院中有二人各执兵刃相斗,开始神情紧张,待认清面孔后,便笑嘻嘻地问道:“那持剑的是不是也想捉拿陈是领赏?”周瑜道:“唔,好像是的……” 年纪最大的老坊卒笑道:“人家都在这里守了好几天了,当然不会相让。” 一名年轻坊卒道:“要我说,这两个人都有毛病。陈是消失一个月了,人早跑到天南海北了,还会再回来吗?正主儿没有出现,这两个人反而为一笔根本不可能领到的赏金争得不可开交,真是疯子。” 老坊卒笑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嘛。一千万,想想也是好的。不过这两个人武艺倒是都不错。” 几名坊卒站在一旁看了一会儿热闹,听到夜禁鼓声响起,便转身离去,分头赶去各坊门,准备闭门事宜。 周瑜见坊卒走远,略略松了口气,回身叫道:“喂,别打了,你们别打了!” 孙策和青衣男子却都不肯听,周瑜无法靠近劝阻,只能站在一旁着急。 忽听有人喝道:“住手!别动,都别动!再动我可就放箭了!” 第三章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东汉实行的是南、北双宫城制,类似西汉的长乐、未央宫城。大汉开国皇帝刘邦得天下后,初定都于洛阳,在南宫大宴群臣,后来才改都城于长安。东汉开国皇帝汉光武帝刘秀称帝后,“车驾入洛阳,幸南宫却非殿,遂定都焉”,因而南宫地位更尊。 今日良宴会,欢乐难具陈。 弹筝奋逸响,新声妙入神。 令德唱高言,识曲听其真。 齐心同所愿,含意俱未申。 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飙尘。 何不策高足,先据要路津? 无为守贫贱,坎坷长苦辛。 ——《古诗十九首·今日良宴会》 霭霭暮色中,一名男子手持一具弩机,指向院中剧斗不止的孙策和青衣男子。那男子,赫然便是正被朝廷点名追捕的工匠陈是。他见对方不肯听从,便一扣弩机,一支黑箭发出,“嗖”地钉在孙策脚下,力道极大,竟深入地中,只余箭尾。 孙策吓了一跳,忙退开两步,跳出圈子。陈是便将弩机指向青衣男子胸口,喝道:“不准动,也不准叫喊出声。” 青衣男子讶然道:“你……你不就是陈是吗?” 见自己苦苦等候的钦犯蓦然出现在眼前,忍不住想要上前擒拿。刚刚抬起脚步,便有一只弩箭飞来,钉在身前。他有所迟疑,一时不敢再动。又见周瑜已关上院门,便点头道:“原来你们是一伙儿的。我走了眼,竟没有看出来,还以为你们也是来擒拿陈是领赏的。”转头看了陈是一眼,又走上两步。 陈是忌惮对方武艺了得,连连后退,又道:“快些抛下兵器。我这是五连弩,刚才射出两箭,还剩三支,三箭齐发,饶你武功盖世,也避不开去。”见青衣男子仍不肯屈服,便道:“你该知道我是京师最顶尖的工匠,不会骗你。” 青衣男子居然点了点头,应道:“我知道你这具弩的威力。早前我细细搜过你住处,在院子里发现了这具弩,精巧无比,为我生平仅见。我想你能造出这等神兵利器,不会轻易舍弃,一定会再冒险回来。” 周瑜好奇问道:“你便是因为这具五连弩而认定陈是必定会重返住处吗?” 青衣男子迟疑了下,答道:“我料想陈是不会轻易舍弃这具五连弩,但也料不到他会自己回来,只以为他会派同党或是托付他人,所以才苦候在此处。阁下气宇轩昂,适才进来后始终未朝屋里探望,我竟没有想到你就是陈是同党。” 孙策见青衣男子畏惧五连弩威力,不再有反抗之意,便上前夺下其手戟。周瑜从院角扯出一根绳索,将青衣男子反手缚好,押入堂屋,连人带索缚在柱子上。又撕下一片衣襟,塞入其口中,防止他骤然出声呼救。 陈是将门窗闩好,又放下厚厚的麻布帘子,这才点亮灯火。 周瑜道:“此处不能久留,刚刚又发生了打架斗殴之事,说不定坊卒还会再回来。你赶紧去取出东西,我们尽快离开。” 陈是踌躇道:“目下已经夜禁,不留在这里,我们还能去哪里?”周瑜道:“我自有去处。” 陈是遂进来厨下,将角落边的柜橱移开,墙上露出一个石槽来。又从火灶旁取了松毛、细枝等易燃物,堆入石槽,打火引燃。 孙策好奇问道:“陈匠师不是要取蔡伦残稿吗?生火做什么,不怕烧掉残稿吗?” 一直默不作声的马钧忽道:“光……光影……” 陈是讶然道:“马匠师果然是个大行家,一眼便看出了这机关的玄妙。” 只听“嗵”的一声,墙内壁后似有脂膏点燃,映得半边墙壁通红一片。墙面竟似半浊半透,呈现出几分玉石的质感来。陈是将右手举起,五指张开放在墙壁上。等了一会儿,便听到“咿咿呀呀”一阵响,墙壁上露出一个孔洞来,内壁之火亦蓦地熄灭。 孙策看得目不转睛,仍是不解其妙,问道:“这机关到底是怎么打开的?” 陈是道:“正如马匠师所言,利用光影。墙里一共有两重机关,火点燃时,第一重机关打开,点燃了内置的油膏。我手掌的投影遮住机关时,便打开了第二重机关。” 周瑜道:“那么陈匠师为什么说只有你的手掌才能打开?”陈是道:“那机关尺寸是按照我手掌大小设计的,它只有刚好被遮住时,才能打开。” 旁人这才明白情由,无不惊叹称妙。孙策更是欣慰,道:“陈匠师,你当真是世上第一巧人。我果然没有找错人,这趟冒险太值得了。” 陈是摇头道:“第一巧人可不敢当。面前这位马匠师亦是大能人,其技绝不在我之下。”探手入洞,小心翼翼地取出油布包裹来。 马钧问道:“这……这是……”陈是感激对方自愿成为己方人质,且一路配合,便实话告道:“这是蔡伦留下的几页残稿。” 马钧双眼立即有了神采,急道:“可否……让我……我……一眼……” 陈是见孙策和周瑜也不反对,便将油布包递给了马钧。 孙策问道:“一会儿离开这里,公瑾打算去哪里?”周瑜便低声说了小乔拜托伏寿暗中相助一事。 孙策喜道:“再没有比未来皇后家更稳妥的藏身之处了。”又笑道:“我本来以为今日会有不少波折,说不定还会被官兵识破伪装,由此大战一场,想不到竟如此顺利。这次乔氏姊妹可帮了我们大忙了。” 马钧果真只看了一眼,便将蔡伦残稿还给了陈是。陈是用油布重新包好,收入怀中。几人一道出来,陈是指着青衣男子问道:“他怎么办?” 周瑜道:“不如将他留在这里,日后自有人发现他。” 陈是道:“我们今晚出不了城,这人武艺高强,万一挣脱绳索呼叫,洛阳全城戒严,我们一个也走不掉。” 陈是的顾虑确实有道理,但也不能带着青衣男子去伏寿家中,万一事败,便会牵累伏氏、乔氏。想来想去,只有杀了他才是最稳妥的办法。 孙策却起了惺惺相惜之心,道:“这人是个壮士。家父正四处招徕人才,若是他能为我所用,家父麾下可添一员虎将。”便上前挖出青衣男子口中衣襟,道:“你功夫很好啊,我在江东人称小霸王,打架从来没输过,想不到却始终拿不住你。还没有请教阁下高姓大名。” 青衣男子不答,只道:“阁下武艺了得,怎么会助纣为虐,相助盗取官家宝物的盗贼?” 陈是急道:“我是冤枉的,我根本没有盗取什么官家宝物。” 青衣男子道:“就算你所言是真,私造五连弩这样的利器,也是死罪。”又转向孙策道:“阁下来自江东,又有一身惊人武艺,却跟陈是这样的人狼狈为奸,沆瀣一气,想必也是为了他手中的五连弩吧。” 孙策见话不投机,自己来到洛阳的目的也被对方识破,便隐约动了杀机,道:“今日你我胜负未分,你被擒住,只是因为陈是有五连弩在手。此刻我再对付你,实在枉称‘小霸王’三个字。但情非得已,情势所逼之下,我不得不如此。为表诚意,我将亲手杀你。你叫什么名字?我剑下不杀无名之辈。” 青衣男子道:“你们又是什么人?我即将见杀,总该知道杀我者姓名。” 孙策遂道:“我姓孙名策,这是我朋友周瑜。陈是你认得,那边那位叫马钧,跟你一样,是我们的人质。” 青衣男子点了点头,勉力挺起胸膛,这才傲然道:“我叫太史慈,动手吧。” 孙策失声道:“原来你就是太史慈。” 太史慈也很是意外,问道:“孙君也知道我的名字?” 孙策点点头道:“我多次听家父提起过你的名字。就是你,太史慈,害得青州刺史颜面失尽,还差点儿被免官下狱。” 大汉地方行政制度最早为郡县制。每郡置太守一人,官二千石。东汉郡太守不仅听郡政,而且典领郡兵,握有兵权,故又称“郡将”。 西汉初年,汉文帝以御史多失职,命丞相另派人员出刺各地,即为刺史,“刺”意为检核问事,但不常置。雄才大略的汉武帝即位后,为巩固皇权采取了一系列措施,如行推恩令以弱藩国,以内朝御外朝以削相权,文化上独尊儒术等,针对地方郡县,则进一步发展完善了刺史制度。元封五年(前106年),汉武帝分全国为十三州,各州置刺史一人。这时候的刺史只是中央朝廷派往地方的监察官员,官秩六百石,任务是周行郡国,刺探政情,年终回京复奏,并非固定的行政官吏。后来刺史职权进一步扩大,到东汉时,刺史官秩提高到二千石,已有固定治所和衙门,每年遣吏向司徒府汇报。如此,刺史便由监察官变为地方军事行政长官。 东汉时,全国有郡国一百零五个,分属于十三州。除司隶所部七郡外,豫州有郡国六,冀州九,兖州八,徐州五,并州九,幽州十一,青州六,荆州七,扬州六,益州十二,凉州十二,交州九。譬如孙策父亲孙坚任长沙郡太守,长沙郡又隶属于荆州。 按照制度,州统领郡,州刺史地位理应在郡太守之上,但郡守与刺史官秩相同,且东汉以后,地方军队归于郡守统领,太守是实际的地方最高军政长官,权势远在刺史之上,因而对所谓的上级并不服气。州、郡素来矛盾激烈,双方经常互相向朝廷告状。每每郡、州之间冲突时,朝廷鞭长莫及,不明地方状况,是非难辨,因而往往谁的奏章先到,便对谁有利。 数年前,青州刺史与东莱郡太守相互争斗。青州刺史抢先向朝廷告状,东莱太守得知消息时,青州刺史早已将奏章发出。东莱太守情急之下,急命下属推荐精干人选。彼时太史慈二十一岁,在东莱郡为小吏,被选中为使者,赶赴京师打探消息。 太史慈日夜兼程,抄小道抢先抵达洛阳,先在司徒府门前等候。不久,青州刺史使者来到司徒府,太史慈假意上前问道:“你是来呈送奏章的吗?”使者回答说是。 太史慈又问道:“你的奏章在哪里?署名有没有错误?” 青州刺史使者不知道太史慈身份,看他大大咧咧要检视奏章,以为他是司徒府官吏,便取出奏章交给了太史慈。太史慈一拿到青州刺史奏章,便几下毁去。 青州刺史使者大急,忙叫人抓捕太史慈。太史慈便表明自己东莱太守使者的身份,正色告道:“你不给我奏章,我也毁不了,我们双方都有过错。目下我二人处境一样,我有毁去奏章之罪,你有亡失奏章之罪,罪名不轻。不如我们结伴逃亡,也可以避免受到上司处罚。” 青州刺史使者大惑不解,问道:“东莱太守派你来,就是要阻止我呈报奏章,而今你已经达到目的,为何还要逃亡?” 太史慈道:“太守派我来,只是让我查探奏章是否已经上奏,但我适才冲动之下,毁了你的奏章。我有违上司命令,回去后必会受到惩罚,所以才想要跟你一起逃亡。” 青州刺史使者信以为真,便与太史慈一道逃跑。出洛阳不久,太史慈便扔下青州刺史使者,独自赶回东莱郡,向长官禀报事情经过。东莱太守立即派使者日夜兼程,将奏章递交给司徒府。等到青州太守得知事情经过、打算再次派人递送奏章时,朝廷责罚青州太守的命令已经下达。 因此一事,太史慈出尽风头,成为天下知名人士。但他的所作所为也将州、郡之间的矛盾彻底暴露了出来,天下州刺史均视他为眼中钉。半年之内,太史慈接连遭遇三次行刺,虽然侥幸化险为夷,但他自己也起了畏惧之心,辞去官职,亡命天涯,不知所踪。 孙策又道:“当日我听到太史君巧计设陷青州刺史使者一事,以为阁下只是个心计深刻的酸书生,今日一见,方知是当世英雄豪杰。”拔剑上前,割断了太史慈身上的绑缚。 太史慈抚摸手腕,不解地问道:“孙君明知我是敌非友,为何还要放我?” 孙策道:“陈匠师并没有盗取官家宝物,他只是被人陷害。之前一个月,他一直被关在掖庭令毕岚府中,若不是侥幸逃出,怕是已成了毕岚的生殉品。至于我和公瑾的洛阳之行,确实是为了陈是。陈是有过人巧思,却被朝廷拘在皇宫,专门制作娱乐皇帝权贵的无聊玩意儿。家父长沙太守孙坚孙公觉得该人尽其才,所以派我来找陈是,陈是自己也愿意跟我回去江东。”顿了顿,又道,“我已将实情尽数告知,太史君要如何应付,尽可自便。” 太史慈道:“孙君不怕我向官府告发吗?我只需一声叫喊,坊卒便会蜂拥而至,你们连这个门都出不去。” 孙策笑道:“你太史慈是当世英雄豪杰,不会做这样的事。”又道,“况且官府捉住我后,定会将我处死,那时太史君就再也找不到旗鼓相当的对手打架了。” 太史慈面色一直凝重而严肃,听了后半句话,这才松开眉头,微微露出笑容,道:“今日这场架打得痛快。” 孙策道:“有机会,咱们再大打一场,非分个胜负高下不可。”太史慈道:“好。”简短的一个字,就表明他不会再向官府检举告发孙策了。 周瑜忽道:“以太史君的声名,应该不会为了一千万赏钱而捉拿陈是,一定有什么特别的缘故吧?” 太史慈道:“我当年之作为,得罪了天下刺史,而今四海之内难有容身之地,连老母亲也受我牵累,不得不离开故里,远走他乡避难。这次我是为母亲求药来到京师,得人指点,称陈是所取官中宝物非同小可,若能将其寻回,将是盖世奇功一件。”又叹道:“这些年我历经江湖风雨,功名利禄之心早已淡去,只希冀能解脱祸事,陪老母重返故乡。刚巧这次来洛阳遇到陈是被官府通缉一事,故而决意挺身而出,替朝廷捉拿钦犯,以功弥过。” 周瑜忙问道:“既是盖世奇功,想必官家失物非同小可,太史君可知到底是什么?” 太史慈道:“不知道,指点我的人没提,应该是不方便提及。不过我想只要捉住陈是,总有法子能追索回失物。” 周瑜又问道:“那么指点太史君的人是谁?”太史慈有所迟疑,似是不愿意提及对方名字。 周瑜忙解释道:“我并非有意刺探太史君私事,而是陈是根本没有盗窃所谓官中宝物,我等想要为他正名,首先得探知失物是什么。” 孙策道:“太史君,其实我们也算是殊途同归,不如一起合作来调查这桩案子。一旦查明真相及真凶,贼人和宝物都归太史君所有,我们所要求的,只是朝廷不再通缉追捕陈是。如此,你我各取所需,皆大欢喜。” 太史慈心有所动,但仍有疑虑,转头看了陈是一眼。 陈是忙道:“我对宝物一事,决计一无所知。”挽起衣袖,露出手腕上一圈黑紫伤痕来,道:“我被毕氏家人锁在密室中一个月,这是锁链留下的。就算太史君信不过我的话,但这些新伤总不会是假的。”又将足踝上的淤伤展示出来。 太史慈这才完全释然,告道:“指点我的人是荀彧荀令君。” 荀彧字文若,颍川颍阴人,为大儒荀子之后。其父荀绲曾任济南相,叔父荀爽曾任司空。荀绲出仕时畏惧宦官,于是命荀彧娶中常侍唐衡之女为妻。与宦官交往通常被士林视为奇耻大辱,更不要说联姻,尤其是荀氏这样的名门世家。但荀彧年少时即有才名,虽娶了宦官之女,才学出众也是真事,被誉为“王佐之才”,倒也没有太多人敢当面讥议他。 荀彧一直未入仕途,直到最近,才被举孝廉,出任守宫令。守宫令掌管皇帝笔、墨、纸张等物品,官职不高,却因为日日亲近天子,能抢先知道许多机密大事。 孙策和周瑜一听到这里,不由自主地对视一眼,各有惊惧之意。二人均是一般的心思:荀彧称失物非同小可,一定是举足轻重。莫非正如郭嘉一开始推测的那般,那失物正是传国玉玺? 太史慈见二人脸色有异,问道:“怎么了?” 周瑜不便立即提起郭嘉推测的传国玉玺一事,只道:“荀彧应该知道官中失物具体是什么,但没有提及,一定有什么特别的缘由。” 孙策道:“荀彧也算是天下名士,恕我无礼,太史君跟他关系如何?” 太史慈道:“没有任何交情,只有这次来洛阳,替孔御史带了一封信给他,仅仅见过一次面而已。” 孔御史名孔融,字文举,是孔子的十九世孙。七世祖孔霸是汉元帝的老师,官至侍中。父亲孔宙曾任泰山都尉。孔融自幼丧父,却勤奋好学,博览群书,才学出众。第二次党锢之祸时,名士张俭受到朝廷追捕,因与孔融兄长孔褒交好,遂逃亡鲁国孔家。碰巧一家之主孔褒外出,只有孔融在家。当时孔融年仅十六岁,张俭认为孔融太过年轻,遂未提及自己的处境,预备离去。孔融看见张俭模样窘迫,忙道:“家兄虽然在外未归,我一样可以为东道主。”因此将张俭留了下来。后来事情泄露,孔褒、孔融被逮捕入狱。兄弟二人争相认罪。孔融道:“收容匿藏张俭的是我,有罪归我。”孔褒说:“张俭来找我,不是弟弟的罪过,罪在我,我心甘情愿。”官吏又问孔母,孔母说:“长者承担家事,罪责在我。”一门争着赴死,主审官员难以断决,于是向朝廷请示。汉灵帝亲下诏书,定孔褒有罪。孔褒被杀,孔融亦因此而闻名。何进任大将军后,为笼络天下名士,征辟孔融,举其为高第,任侍御史。孔融做了几天官,因与上司御史中丞赵舍不和,便托病归家。 太史慈自青州事件后,一直远离中原,避祸于辽东,然老母却不耐辽东苦寒天气,遂栖身于鲁国。孔融不知如何知道了此事,一直对太史慈母亲多方照顾。最近母亲生病,太史慈赶去鲁国探视,听说医圣张机有药能治老母之病,遂赶来洛阳找张机求药。孔氏与荀氏两家是世交,孔融听说荀彧被举孝廉为守宫令,遂备了贺礼及书信,请太史慈一并带及。 数日前,太史慈来到洛阳,打听之后,方知医圣张机已经辞官归隐,但太医令张奉一直跟随张机学习医术,算是半个弟子,医术也还算不错。虽则张奉是大宦官张让养子,情急之下,太史慈也顾不得许多,遂来永和里张让宅第等到张奉,求了一剂方药。 太史慈又去求见荀彧,将孔融贺礼、书信奉上。荀彧居然也知道太史慈当年诓骗青州官吏之事,颇同情他目下的处境,孔融也在书信中极力称赞太史慈是当世义士,托请老友方便时设法替其解祸。刚好有皇家工匠陈是被朝廷追缉一事,荀彧遂指点太史慈设法捉住陈是、追回宝物,一旦事成,就算有十起青州之祸,亦可迎刃而解。 对于荀彧这样大名士的话,太史慈当然深信不疑,遂将方药托人带回鲁国,自己留在京师,一心一意追捕陈是。他起初也认为陈是既已失踪一月,又盗取了官家重要宝物,一定早已逃出京师,但荀彧有所暗示,称陈是人一定还在京师。太史慈也是个聪明人,当即意识到陈是所盗宝物必与宫廷相关,那件宝物大概离开京师后就再无用处了,是以他先来到永和里搜查,想获取一些线索。 陈是住处早被官府翻了个底朝天,太史慈却不肯就此死心,料想钦犯是个工匠,有什么官差尚未发现的秘密机关也说不准。他里里外外转悠了几个时辰,终于发现了院中舂米槽下暗藏着一具弩机,精工细作,为他生平仅见。太史慈试射了几次,发现那非但可以五箭齐射,亦能连射,且配有用于瞄准的望山,极为精准,就是普通人也能成为神射手,大为称奇,心道:“若是军队都装配了这种弩机,当是无往而不胜了。”料想这弩机被藏在隐秘之处,陈是必是格外珍惜,多半还会回来,遂将弩机装好后重新放回原处,自己则死守在院中。 周瑜等人听完太史慈叙述,这才明白经过。 陈是道:“那五连弩只是我的试制,刚做成不久,也向上司毕岚禀报过,却被他厉声呵斥,让我不要再弄兵器之类。我一时舍不得毁去,遂先自己收藏了起来。” 太史慈见陈是似乎并不太将那五连弩当回事,很是纳罕,问道:“这五连弩何等威力,陈匠师却不放在眼里。你在厨下到底藏了什么东西,竟能比这神妙的五连弩还要珍贵?” 陈是未及回答,忽有狗吠声传来,周瑜忙道:“这里不能再留。太史君,我们几个正被官府追捕,行动不便,你不能跟我们在一起。你先留在这里,如果明日我们能侥幸出城,再设法在南郊太学相会。” 太史慈应了一声,道:“我会想办法打听那失物到底是什么。” 周瑜道:“当初荀彧不愿意明说,怕是现下仍不能说。”太史慈道:“总得试上一试。” 四人出来庭院,外面早已是黑漆漆一片。周瑜道:“马匠师,我们不能再带着你了。为了替你脱罪,得将你绑起来,藏在骠骑将军的马车里。车子停在僻静处,至少要明日天亮后才会被人发现,那时我们应该已经出城了。” 马钧点了点头。他也知道自己结巴,难以表达一句完整的话,便上前用力按了按陈是肩头,示意对方保重。陈是道:“多谢,马匠师也多多保重。” 孙策见陈是对马钧极为佩服,料想对方必有过人之能,忙道:“等到这件事了结,马匠师不如跟我们一起返回江东。” 马钧立即摇了摇头,朝地面指了指,示意这里才是他的家。孙策见难以勉强,只好作罢。 几人先摸黑回到车驾所停之处,周瑜取出绳索,将马钧手脚缚住,又以衣襟塞其口,将他塞入车里,这才引孙策、陈是往伏府赶来。伏寿心腹婢女豆儿一直等在巷口柳树下,听到周瑜报上姓名,便引几人从角门进来伏府。 周瑜问道:“寿娘人呢?”豆儿道:“小主母正在堂屋陪客,命奴婢接到几位公子,便直接引去那里。” 周瑜闻言一愣,不禁起了警觉之心,问道:“客人是谁?” 那豆儿甚是机灵,有意卖起了关子,抿嘴而笑道:“公子一见便知分晓。” 来到堂屋一看,那客人竟是乔媖、乔婧姊妹。周瑜大为意外。孙策更是惊喜交加,一个箭步跨过门槛,直奔到乔媖面前,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局促地招呼道:“大乔,你也来了。” 乔媖忙裣衽行礼,道:“孙公子有礼。”又上下打量孙策一番,抿嘴而笑。 孙策这才意识到自己穿着一身下人的衣服,忙道:“噢,我这是特意乔装打扮,装成周瑜的仆从。” 乔媖微微一笑,道:“孙公子气度异于常人,即便穿上奴仆衣服,也不会有半分相像。”孙策闻言,心下大悦。 伏寿甚是体贴人意,忙命婢女寻来一套衣衫,给孙策换上。 周瑜问道:“二位什么时候到的?”乔婧道:“我们刚好赶在夜禁前进来,来这里见过伏姊姊后,她说已经见过周公子,但不知道你……你们会不会来,说若是事情顺利,便有可能抢在夜禁前出城了。我还担心……”忽满脸红晕,没有再说下去。 她本已拜托伏寿暗中相助,却仍与姊姊赶来永和里,自然是因为担心周瑜、孙策。若是周瑜一行已经出城,就表明事情顺利,她却仍然说“担心”,下面的话显然就是“担心今晚见不到公子了”,足见已有“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之情。这本是极为微妙的少女心理,旁人难以明白,但周瑜既情之所钟,心之所系,此刻注意力更是全部在乔婧身上,一见她脸上红潮,立即会意,心中又是感动又是感激,恨不得立即上前揽佳人入怀,温言怜惜,可有外人在场,他亦不敢放浪造次,只低声道:“多谢。” 伏寿问道:“事情还顺利吗?”周瑜道:“托各位的福,还算顺利。” 伏寿遂命仆人先引陈是下去歇息,又命人为孙策、周瑜准备了一桌热饭热菜,二乔也陪着用餐。可惜国丧期间,不能饮酒,不免有所遗憾。 饭后闲聊,又谈及官家失物一事。周瑜便说了今日在陈是住处遇到太史慈一事。伏寿听说太史慈是得守宫令荀彧指点,道:“如此看来,通缉告示上所提的官家宝物,一定就是目下扰得皇宫不得安宁的失物了。” 周瑜等人之前觉得郭嘉关于传国玉玺的推测匪夷所思,此刻越想越像是这么回事。周瑜与孙策相视一眼,遂试探问道:“那失物既然如此重要,会不会是……”正有所迟疑时,伏寿已抢先问道:“传国玉玺?” 郭嘉虽然早有官家宝物即是传国玉玺的推测,但因事关重大,周瑜等人有所忌惮,不敢轻易提及。乔婧亦未告知过伏寿,此刻忽听好友一口道出,大为惊异,问道:“伏姊姊,你怎么会……” 伏寿道:“我只是自己猜的。我曾告诉过你,前几日我进宫拜见何太后时,何大将军正率人在皇宫内外大加搜索,说是丢了重要东西。” 乔婧点了点头,道:“我已经把这件事告诉了周公子他们几个。因为陈是是皇家工匠,那时我们就认为通缉告示上的官家宝物应该就是皇宫失物了。” 伏寿道:“另外还有一件事,我没有说。”摇了摇头,似乎颇为无奈,道:“昨晚皇帝来过永和里。当然,他是自行微服出宫,偷偷跑来与我相会。我们在隔壁史道人家中见了面,他神色很紧张,说怕是他做不成皇帝了。” 汉少帝刘辩与伏寿一起长大,前者性情懦弱,后者则刚毅深沉,有男子之风,因而刘辩自小便对伏寿十分依赖。伏寿见刘辩已贵为天子,却因为一点不顺便私下出宫,更是在她当面哭哭啼啼、惊慌失措,像个没有见识的妇人,心中颇为厌烦,但仍然好言抚慰。 刘辩一再说怕是他做不成皇帝了,伏寿问他为什么这么讲,刘辩又支支吾吾不肯明说。伏寿以为刘辩是担心董太后想立陈留王刘协为帝之事,便劝道:“陛下是皇后所生,有嫡子身份。陈留王只是美人所生,不过是个庶子。陛下还是先皇帝长子,无论立嫡立长,都是你占优。更何况还有何大将军作为后盾,陛下何必忧心。” 刘辩哭道:“不……不是……父皇在世时不喜欢我,使了些手段,而今董太后那边占了先……”未及说完,便被赶来的宦官扯走,带回了皇宫。 伏寿素知刘辩性格,只以为他又在杞人忧天,也没太当回事,而今既知守宫令荀彧指点太史慈追索官家宝物以脱昔日之祸,守宫令掌管皇帝文书,有诸多机会接近玺印,再将前后诸事联系起来,便立即想到那件失物极可能是传国玉玺。 周瑜不敢说郭嘉早已猜及传国玉玺一事,只道:“传国玉玺是国之重器,若果真丢失,倒能解释何大将军大索宫中,皇帝忧心坐不稳九五宝座,以及朝廷悬出一千万重赏之事。可我有一点不明白,追索失物是最近之事,而工匠陈是一月前便被人囚禁,为何忽然将罪名加到他头上呢?” 伏寿道:“我猜多半是先皇帝在世时,派掖庭令毕岚造了一方假传国玉玺,将真玉玺藏了起来,传给当今天子的则是假玉玺。但由于这件事进行得极为隐秘,知情者极少,假玉玺亦是做工精致,能够以假乱真。直到最近,有人发现玉玺为假,这个人极可能就是守宫令荀彧。听说他是荀子后人,博学多识,且精通古玩,能辨出玉玺真假也不足为奇。何太后得知后,忙召何大将军入宫,大索宫中,却未搜到传国玉玺,遂一路追查。掖庭令毕岚是先皇帝心腹,掌管天子器物,他本人亦精通工艺,肯定会成为首要嫌疑犯。他既已在一月前病故,何大将军必会追索其家人。传国玉玺事关重大,毕氏家人如果否认知情,势必遭受酷刑拷问。如果承认知情,即便交出传国玉玺,也是灭门大祸。毕氏家人不是傻子,知道最好的脱身办法就是找个替罪羊。刚好陈是在这个时候逃离了毕府,他又是皇宫工匠,是毕岚手下第一能人,只要毕氏家人巧妙应答,便能令何大将军相信是陈是伪造了假传国玉玺,而真玉玺的下落也只有他知道。我想何大将军也相信了这套说辞,遂以盗取官家宝物的罪名,悬重赏通缉陈是。” 这一番洋洋洒洒的推测,与之前郭嘉所猜大致不差,甚至在分析朝廷追缉陈是缘由上比郭氏更胜一筹。至于守宫令荀彧认定陈是人还在京师,必是以为他手持传国玉玺,且已投靠董太后一方。而汉少帝刘辩之前不得父皇汉灵帝宠爱,受了不少窝囊气,对其自尊、自信打击极大,而今又得知手中的传国玉玺是赝品,自己成了名副其实的白板皇帝,虽有母亲何太后及舅舅大将军何进撑腰,却还是心中没底,遂跑出宫来,向最信任的伏寿哭诉。 至此,众人皆已认定皇宫失物必是传国玉玺,一时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应对。 过了好大一会儿,乔媖才先开口,缓缓道:“传国玉玺涉及江山社稷,非我等凡夫俗子所能过问。而今既知陈是已跟玉玺一事绝无干系,可否请寿娘设法帮忙圆转,将真相告知何太后?如此,孙、周二位公子也不会因为与陈是亲近被官兵追捕。” 乔媖言下之意,无非是传国玉玺干系太大,以众人之力,根本难以干涉。目下最要紧之事,只是为陈是正名,如此孙策、周瑜亦可摆脱麻烦。至于事情真相到底是什么,是谁伪造了传国玉玺,真玉玺又在哪里,反倒不重要了。 周瑜想到曾应允与太史慈共查真相,不免有所犹豫。孙策却立即接口道:“大乔所言,正是我心中所想。”他既表了态,周瑜也不好反对,只好点了点头。 伏寿抿了一口蜜水,道:“大乔所托,我本该尽力而为。若在以往,这件事于我简直不费吹灰之力。但在目下,却是不行。” 乔婧很是不解,道:“为什么?伏姊姊不是很快就要进宫了吗?你进宫后便是皇后,只要你在何太后面前说上几句好话,便可立解众人之厄。” 伏寿踌躇道:“这个……我实有为难之处……” 乔媖还是第一次恳请伏寿帮忙,却被对方当面拒绝,心念一动,问道:“莫非……起了变故?” 伏寿咬咬嘴唇,道:“实话告诉各位,未来的大汉皇后不是我,我也没有再进宫的打算。几日前,就因为这件事,我跟何太后当面闹崩,何太后下令收缴注销了我入宫的门籍。我嗣母这几日一再训斥我,也是因为这件事。” 洛阳官民均知皇子刘辩在永和里史道人家中长大,与邻里伏氏之女有青梅竹马之情,而今刘辩当了皇帝,伏氏便是未来的皇后,这是众所周知之事,是以伏寿只要挺身而出,便能让中军校尉袁绍退兵。然此刻伏寿忽然神情落寞,道出她不会成为皇后,众人惊闻巨变,一时愣住,又因不知原委,不知该如何安慰。 周瑜忽想到初遇伏寿时她正在柳树下哭泣,尽管之前小乔曾说伏寿为入宫而烦恼,但那绵绵的哭泣声,显然是为不能入宫而难过了。 还是乔媖先道:“既然如此,也不好让寿娘为难,我们再想办法。” 乔婧道:“那好,天色不早,先各自歇息吧,我们明日一早出城,我和姊姊会将陈是藏在车上。孙公子,周公子,你们二位……” 孙策道:“我们分头走,出城后再在南郊会合。” 计议已定,遂各去安歇。 周瑜与孙策同睡一榻,抵足而卧。孙策一再感念二乔的深情厚谊,又道:“这趟洛阳之行当真不虚,不仅找到了陈是,还与佳人相识。公瑾,你我情同手足,我心思从不瞒你,我实话告诉你,我要娶大乔做妻子。” 周瑜道:“唔,大乔温柔貌美,又知书达礼,是再理想不过的妻子。不过伯符可曾当面问过她自己的意思?” 孙策嘻嘻一笑,道:“这个……当面问,我有点儿不好意思。大乔是大家闺秀,当面问这种事会不会让她难堪?再说了,我觉得大乔喜欢我啊,今晚一见面就朝我笑呢。”又道:“我看你和小乔也是情投意合,这样,我娶大乔,你娶小乔,咱们两个就是连襟了。” 周瑜含含糊糊地道:“那自然再好不过。只是目下我们危难未解,这件事,还得从长计议。” 孙策喜滋滋地道:“不需要从长计议。我早向乔府下人打听过,二乔尚待字闺中,均未许亲定亲。等这里事情一了,我便请父亲大人派人携带聘礼到乔家提亲,两份聘礼,我聘大乔,你聘小乔。我们再择良辰吉日同日成亲,岂不是美事一桩?” 周瑜不答,沉吟许久,才道:“婚姻大事,非同儿戏,总得你情我愿。还是先找个机会问问二乔心意到底如何,也许她们早有了心仪的对象呢。” 却听到鼾声大起,孙策竟已睡着了。周瑜叹了口气,合上眼睛,但始终无法入睡,又怕辗转反侧惊扰了好友,遂干脆披衣起身,出房散心。他知道伏氏是大户人家,生怕四下闲逛时遇到不知情的下人,令伏寿他日不好交代,便径自来到角门,开了门出来,来到巷口大柳树下乘凉。 夏夜星空繁星点点,银河飘渺浩瀚,被凉风一吹,当真有几分心旷神怡的感觉,连日来的奔波疲乏亦一扫而空。周瑜长舒一口气,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忽听到柳树后有窸窸窣窣之声,刚刚松弛下来的身体又崩紧起来。本想走开,又怕对方看到了什么,便低声喝问道:“是谁在哪里?” 柳树后走出一人来,却是个跟周瑜年纪相仿的少年,瘦削苍白,穿着短衣长裤,似是大户人家的僮仆。 周瑜问道:“你是谁?鬼鬼祟祟在这里做什么?”那少年道:“我睡不着……出来散散心。”朝后面宅院指了指。 周瑜道:“你是史侯府家的?”少年点了点头,问道:“你也是心中烦闷,难以入眠吗?” 周瑜道:“我确有苦闷烦恼之事。你又为了什么而烦闷?”少年道:“我……”迟疑了下,问道,“你愿意听我述说烦恼之事吗?我平日都找不到可以一吐心事的人。” 周瑜心道:“你只是个下人,哪里有人愿意听你的心事?”但他自己并不轻贱他人,又见对方与自己年纪差不多,遂道:“当然,你可以将烦恼之事讲给我听。” 那少年道:“我有个心仪的女子,想娶她做妻子,可是目下我不能再娶她……” 周瑜听到这里,忍不住摇了摇头。那少年见状颇为着恼,道:“怎么了,你觉得我很可笑?”周瑜忙道:“不是,我的苦恼也跟你大致类似。” 少年“哦”了一声,大起同病相怜之意,遂再无忌讳,道:“我自小允诺要娶她做妻子,可目下情势有变,我不能再娶她做……做正妻,只能做侍妾,这是她决计不能容忍之事。” 周瑜本以为那少年是史侯府僮仆,听到“正妻”“侍妾”,才知有所误会。 那少年又道:“她告诉我说,宁可不嫁,也不要做侍妾。可我的婚事是大人们决定的,我自己完全做不了主。她也不肯再见我,我该怎么办才好?” 周瑜道:“她若是真心爱你,一定能体谅你的难处,不会计较妻妾的名分。” 少年一怔,问道:“是这样吗?”周瑜道:“是这样。但如果我是你,一定要尽力给心爱的女子一个名分。” 少年忙道:“这也是我想做的,可是我做不了主,该如何是好?”周瑜道:“既然你非她不娶,她非你不嫁,何不一道远走高飞?” 少年“哎哟”了一声,未及回答,便听到有人喝问道:“谁在那边?不知道夜禁了吗?”却是坊卒提灯过来了。 少年忙道:“我该回去了。”又道:“谢谢你,刚才那些话说出来,我心里好受多了。”周瑜道:“我也没帮上什么忙。” 少年迟疑道:“那些话……”周瑜拍了拍胸脯,道:“放心,我决计不会对第二人说起。” 少年这才会心一笑。二人也不互问姓名,就此拱手作别,各自回去安歇。 过了几日,周瑜才意外知道,他在大柳树下巧遇的少年,便是当今大汉天子汉少帝刘辩。其人所苦恼之事,即是他与青梅竹马伙伴伏寿的婚姻—— 刘辩自幼立誓娶伏寿为妻,其母皇后何宛也默认这桩婚事,允诺等他当上皇帝,就立伏寿为皇后。然当刘辩即位后,何宛心思又起了变化,想为儿子选一位娘家势力更强大的皇后。而伏寿依然可以进宫,成为刘辩宠爱的美人或是贵人,只是没有皇后名分而已。 但伏寿却是名利之心极重,她虽出生名门,但只是庶出,其生母樊盈只是个地位卑微的侍妾。而嫡母阳安长公主刘华则是汉桓帝刘志之女。汉桓帝是历史上有名的好色皇帝,生平临幸的美女无数,但却没有儿子,只生有三女。刘华是汉桓帝长女,身份尊贵,且最为父皇宠爱,养成了强势霸道的性格,其所生六子亦是颐指气使。伏寿虽是唯一女儿甚得父亲宠爱,却还是避免不了要受嫡母和同父异母的哥哥们的气,所以她自幼发誓,将来一定要出人头地。但她只是妇人之身,无论如何也不会强过男子,既无功业,便无权势地位,唯一所能倚仗者,便是婚姻——能嫁一位人中龙。 而上天也格外青睐伏寿,她身边凑巧出现了一位人中龙——虽然不是才华横溢的杰出人物,却有无比显赫的皇子身份,父为皇帝,母为皇后——这便是养在史道人家的刘辩了。她费尽心机接近这位未来的大汉皇帝,多年下来,终于完全占有了他的情感世界。 刘辩因在宫外长大,没有皇子威严,甚至性格还有些软弱,遇事完全依赖伏寿。譬如汉灵帝不喜欢刘辩,一直想立幼子刘协为太子。汉灵帝先建西园八校尉,总领骞硕位在大将军何进之上。汉灵帝还带着幼子刘协到平乐观阅兵,已是明显的要立刘协为嗣的信号。刘辩听到旁人议论后,惶恐无助,当着伏寿的面痛哭流涕,告诉她自己做不了皇帝,而她也当不上皇后了。伏寿却甚是镇定,一再抚慰刘辩,分析局势,称其母何皇后与宦官联姻,背后有宦官集团支持,其舅大将军何进手握兵权,而刘辩自己更是有嫡长子身份,是朝臣心目中储君的不二人选,因而皇宫内外都会支持刘辩,他也一定能当上皇帝。刘辩素来对她言听计从,这才平复情绪,重新有了信心。 皇后何宛听说后,也很佩服伏寿的见识,特意将她召入宫中,当面承诺只要等刘辩登上皇位,她便是母仪天下的皇后。伏寿当场泪下,她终于看到了即将出人头地的那一天。 不想等到刘辩在刀光剑影中即位为汉少帝后,事情又起了变故—— 汉灵帝虽死,其母董太后仍然在世。大汉以孝治国,东汉自汉光武帝刘秀之后,每位皇帝的谥号都带有一个孝字。按照礼法,董氏懿旨高于何太后懿旨,何太后懿旨又高于汉少帝圣旨。董太后在宫中日久,身后也自有一股宦官势藏书网力支持。兼之其兄董重任骠骑将军,地位不在何太后兄长大将军何进之下。而陈留王刘协由董太后抚育长大,董氏一直希望能立刘协为帝,所以大宦官骞硕虽死,宫中隐患仍在。 为了进一步巩固势力,何太后希望能为儿子刘辩选娶一位实力更强的皇后,正如东汉开国皇帝刘秀明明已有结发妻子阴丽华,却又不得不娶真定王刘扬外甥女郭圣通为正室一样。 但伏寿没有阴丽华的隐忍与谦让,坚决不肯以贵人身份入宫,还带信给汉少帝刘辩,威胁说如果不能以皇后身份入宫,她宁可不嫁皇帝。话说得斩钉截铁,这下刘辩着慌了,慌忙去见母亲何太后,恳求允准立伏寿为皇后。 何太后见儿子不识大体,为了一个小女子全然不知所措,也有些生气,数落道:“伏寿不知天高地厚,竟敢要挟天子,她不嫁便不嫁吧,天下多少女子想求入宫为一采女而不得呢。” 懦弱的刘辩不敢忤逆母亲,却又舍不得伏寿,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掉。宦官们见天子落泪,均从旁相劝。何太后心软了下来,这才道:“伏寿不能立为皇后,这是我和你舅舅商议后定下的事,不容更改。但伏寿可以入宫为贵人,你可以多宠爱她,多作弥补。天下哪有女子不想嫁皇帝的?你只要哄哄她,她也会顺水推舟同意的。” 何太后随即又召伏寿入宫,半劝半命地让她尽快入宫。伏寿听说只能封作贵人,竟当面抗拒,表示宁可终身不嫁,也不要跟生母一样做他人侍妾。何太后出身卑微,原是屠夫之女,入宫后也是母因子贵,生下皇子后进为贵人,后来才得封皇后,见伏寿言辞如此激烈,也是勃然大怒,命人立即收缴伏寿入宫门籍,将她赶出宫去。 刘辩听闻事情变得更糟,整日忐忑不安,接连两次溜出宫来,想劝伏寿找机会向太后赔罪—— 第一次,伏寿应约来了史侯府,态度坚决,向刘辩表示不做皇后绝不入宫。无论刘辩如何恳求,她都不肯松口。 第二次,刘辩再度溜到史侯府,派人去隔壁请伏寿时,她却再也不肯出来相会。刘辩在史侯府中徘徊,望墙兴叹,不肯轻易离去,竟由此赶上了夜禁,滞留在永和里过夜。他难以入眠,跑来伏宅附近窥探,又由此在巷口大柳树巧遇周瑜,更在对对方身份毫不知情的情况下一吐心事。 尽管黑暗笼罩大地,仍然有人在夜幕下取下伪装,流露出了真性情,这应该算是周瑜一生中最离奇的际遇吧。但他和皇帝之间的故事还远未结束。 次日晨醒鼓声一响,孙策便从床上跳了起来,见窗外天光已亮,忙拍醒周瑜,道:“该准备出城了。”周瑜慌忙起身。 孙策见好友双眼发红,不由一愣,问道:“怎么,公瑾昨晚没睡好?” 周瑜不提昨晚偶遇史家少年一事,只摇了摇头。 陈是已等在院中,见孙、周二人出来,忙告道:“二位乔家娘子已经准备好车马,预备出发了。” 孙策道:“这么早?”陈是道:“二位小娘子说是怕出意外,还是早些动身好。” 周瑜忙问道:“她们人在哪里?”陈是道:“在侧门,我引二位过去。” 伏府婢女豆儿匆匆过来,叫道:“孙公子,请留步,我家小主母请你过去一趟。” 孙策大为意外,问道:“寿娘只叫我一个人吗?”豆儿道:“是。时间不等人,孙公子请跟我来,怕是长公主一会儿就要从宫中回来了。” 孙策遂朝周瑜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和陈是先走,自己随豆儿来见伏寿。 伏寿已穿戴得整整齐齐,从容候在堂屋中。孙策进来便径直问道:“寿娘找我,有什么吩咐?” 伏寿道:“我找孙公子来,是要当面告诉你,昨日大乔当面嘱托之事,我会尽力去办。” 孙策大为惊讶,问道:“寿娘是说会去将真相禀报何太后吗?可是你……你不是已经不能入宫了吗?” 伏寿道:“只要我肯,我今日便能入宫,只是稍稍委屈我自己而已。” 孙策闻言,便深深行了一礼,道:“大恩不敢言谢。以娘子的显贵身份,我目下也只能说一声谢了。” 伏寿摇了摇头,瞩目孙策片刻,道:“我见孙公子气度异于常人,料想将来必会出人头地。若是伏寿未来需要孙公子援手,还望不要推辞。” 孙策一怔,对方是名门之后,更是当今皇帝钟爱的女子,入宫后即便做不了皇后,也必有贵人封号,贵不可言,竟然当面嘱托,暗示可能需要自己的帮助,既大感意外,又受宠若惊,当即慨然道:“古人云:‘受人滴水之恩,当以涌泉相报。’更何况寿娘于我有大恩。无论现下,还是将来,只要寿娘有用得着孙策之处,一声吩咐,孙策甘为驱策,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伏寿笑道:“万望孙公子不要忘记今日之承诺。” 此时孙策还是个十几岁的少年,预想不到自己未来会有雄霸江东的局面。而伏寿则在日后成为了汉少帝弟弟汉献帝刘协的皇后,为使皇帝丈夫摆脱傀儡地位而竭力对付另一位大枭雄曹操,孙策亦成为其计划之一,若非曹操心腹谋士郭嘉及时识破阻止,本大有成功的可能。这是后话,后面再表。 孙策既知伏寿会出面相助,想来今日之内,朝廷通缉陈是的告示便会被撤销,而自己和周瑜也不会再被官兵追捕,一想到这些,脚下亦轻快了许多。赶来侧门时,却见二乔已带着陈是离去,只有周瑜还在门边等候。 孙策道:“我不是让公瑾先走吗?”周瑜笑道:“伯符是我的仆从,我怎能舍你独去?” 孙策哈哈大笑,又告知伏寿今日便会入宫禀明何太后一事。 周瑜沉吟道:“如此再好不过。只是你曾当面允诺太史慈要调查陈是案子的真相,二乔又不希望我们继续卷入此事,要如何处置才好?” 孙策道:“你想不想知道陈是案子背后的真相?” 周瑜道:“想是想,只是这背后风险太大,万一卷入是非,怕会惹来杀身之祸。我受孙太守重托,护送伯符西来洛阳,可不想你有什么闪失。” 孙策笑道:“我们已经圆满完成了任务,找到陈是不说,还有蔡伦十连弩的残稿,陈是也已经制出了五连弩实物,比之前的三连弩还多了两弩,只怕家父知道这些后要欢喜得发疯了。继续追查传国玉玺案,是我自己的选择,就算将来有大祸临头,那也不关公瑾你的事。”又拍了拍好友肩膀,道:“而且我知道你一定会留下来帮我。” 周瑜叹了口气,道:“我当然会帮你。那么陈是呢?” 孙策道:“等到通缉告示一撤,就让陈是自己先回江东。我会写封书信给家父,说明情况。” 周瑜道:“可二乔已经知晓我们是为陈是来到洛阳,若陈是回去江东,你我二人留下,如何解释?” 孙策笑道:“这还不好办?就说你我留恋洛阳繁华,想多待些时日。当然,她们会以为我们其实是为姊妹二人而留下,这也是实情,不必掩饰。” 周瑜见好友心意已决,只得答应。二人遂离开伏府,预备先离开永和里,再尽快出城。料想西坊门直通北宫,是四座坊门中最重要的一座,里正多半守在那里,不欲与其照面,便打算取道南门出坊。 刚出巷口,便见到大批禁军军士分成数列奔跑过来,瞬间便占据了两边道路,将整条街道封锁起来。 孙策遽然色变,道:“莫非二乔车马上藏有钦犯一事已然败露?”心下大急,欲赶去查看,却被军士挺长戟拦住,喝道:“这里不准通行,退后!”孙策无奈,只得重新退回巷子中。 周瑜道:“情形不对!这些禁军似乎不是来拿人的,没有立即展开搜索,只是封锁了街道。”又指着一名骑着高头大马的官校道:“那不是典军校尉曹操吗?那晚他曾带人到八方旅馆搜捕你我二人。” 孙策道:“果然是曹操。他来这里做什么?” 周瑜道:“之前不是跟小乔他们商议要请官家人来帮我们查案吗?而今已过去一天一夜,会不会蔡琰已设法将事情经过告诉了曹操,他是为你我而来?” 孙策道:“这倒是有可能。我们先站过去,静观其变。若曹操果真是受了蔡琰托付,他看到你我二人,应该有所反应。” 二人遂来到路边站定,军士只是禁止人通过,倒也不予驱赶。曹操驰到近前时,只略略扫了孙策、周瑜一眼,便策马朝前去了。 孙策颇为失望,道:“看来跟你我无干。” 等了好大一会儿,才见曹操护着一辆轺车出现,往西驰去。那轺车四周围以青幔,看不清乘坐者面孔,但能劳动禁军入坊迎接,甚至封锁达官权贵云集的永和里街面,想来也并非常人了。 轺车过去后,仍不见禁军解禁。周瑜遂上前试探问道:“诸位是专程来迎轺车的吗?那车子已经走了,总该让我们过了吧。”一名军士扭头答道:“上头没有命令,我们不敢随意撤走。” 又等了一刻多工夫,才有武士飞骑过来,挥动手中令旗高叫道:“收兵!”禁军遂开始往西坊门方向撤去。 忽有一名坊卒奔过来叫道:“不好,出事了!那边有人劫持了骠骑将军的车驾,车里还捆绑有人质!” 一名禁军军侯忙道:“立即封锁里坊,禁止任何人出入!”又命人赶去禀报长官曹操,自己则引人跟随坊卒去查看车驾。 孙策不由得跌足道:“你我本可早些离开,偏偏赶上禁军来接什么人。现下马钧被人发现,永和里全坊封锁,怕是会立即展开搜查,我们只能暂时退回伏府。” 周瑜道:“不妥……”一语未毕,便有人纵马过来叫道:“长公主回府。” 孙策“哎哟”一声,问道:“这长公主,莫非就是伏府女主人阳安长公主?” 周瑜道:“应该是。先皇帝只有一女,封万年公主,目下年纪尚幼,仍养在宫中。能被称长公主的,只有桓帝之女,你我怕是不能回去伏府了。” 孙策道:“伏寿已应承入宫,将真相告知何太后,就算今日你我被官兵捉住,是不是也能脱身?” 周瑜却没有那么乐观,道:“伏寿能否再入宫,还要看何太后的意思。她之前得罪过何太后,万一何太后不肯原谅她,你我岂不危哉?说不定何太后恼恨伏寿为之求情之人,又要防止传国玉玺遗失一事泄露出去,将你我二人秘密处死不说,还会牵累孙、周两家,令尊虽贵为一方太守,怕是也难逃一厄。”顿了顿,又道:“能指望自己时,千万不要依赖旁人。这,也是我不反对伯符你继续追查传国玉玺一案的原因。” 孙策闻言一凛,当即道:“公瑾说得不错,能指望自己时,千万不要依赖旁人。我们只能将伏寿之助当作锦上添花,不能视为雪中送炭。” 周瑜道:“长公主既已回府,伏府是回不去了。实在不行的话,只好先躲入陈是住处,应该不会有人去那里搜查。如果太史慈还在那里的话,对我们就更有利了。”又想到先行一步的二乔与陈是,再度忧心忡忡起来,叹道,“也不知道他们三人脱险出城没有。” 二人见军士尚未挨家挨户开始搜索,遂先朝东南方向而来,预备找机会潜入陈是住处。二人装作互不认识的样子,一前一后,有意拉开了数步距离,万一有事,也不至于一同落网,还能互相援救照应。 刚走不远,便听到有人高声叫道:“那边那个白衣少年,快,抓住他。” 闻声一看,竟是昨日照过面的里正率领禁军军士赶了过来。周瑜一听“白衣少年”四个字,便知是指自己,忙道:“伯符,别管我,你先走。” 孙策刚一转身,想去援救好友,却见军士已弯弓搭箭,三面朝周瑜围去,料想自己上前也是送死,只得作罢,但也不肯离去,只装作看热闹的路人,让到一边,欲伺机而动。 里正与周瑜、孙策均照过面,却只认出了周瑜,昨日孙策是仆从打扮,今日换了长衫,一表人才,他从其面前经过,都没有认出来。 军士上前制住周瑜,解下他腰间佩剑。正好军侯带着马钧赶过来。里正忙指着周瑜告道:“这少年昨日来到永和里,自称姓江名东,是名太学生,还是骠骑将军的朋友。我告知他骠骑将军人在文陵,他说看到了骠骑将军的车驾,坚持要进来。后来又来找我,有意无意打听钦犯陈是之事。” 军侯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周瑜道:“江东。” 军侯问道:“你当真是太学生,是骠骑董将军的朋友?” 周瑜料想若再说谎话,很快就会被揭穿,遂道:“不是。”又道:“我那么说,只是为了给自己脸上贴金,撒谎是犯法吗?” 军侯便招手叫过马钧,问道:“你说你被人绑架,是这个人绑架了你吗?” 马钧摇了摇头,道:“不是……不是他。绑……绑架架……我……我的……是个大……大汉……” 里正蓦然醒悟,忙道:“听坊卒说,昨日傍晚时,有人闯入陈是家中,跟守在那里等待捉拿陈是的青衣男子大打了一架。那闯入者一定就是劫夺车驾、绑架人质的人。” 军侯皱紧眉头,问道:“青衣男子又是谁?” 里正道:“好像叫太史什么,来过永和里几次,跟太医令张令君有些交情。不过今日一早他已匆匆离开了。”又指着周瑜道:“昨日那两人打架时,听说这江东人也在场,还一再出声劝架,明显是那闯入者的朋友。” 周瑜大叫道:“我只是听到有人打架,赶去劝架而已,怎么反倒成了同党了?” 军侯一时难以分辨真假,便又问马钧道:“你见过这江东跟绑架你的人在一起吗?”马钧连连摇头。 周瑜双手一摊,道:“连这被绑架的受害者都证明我是清白的,为何里正还要冤枉我?” 刚好典军校尉曹操过来,听了经过,挥手命道:“来人,先把江东绑起来带走。” 周瑜大声呼冤,道:“我犯了什么罪?为何要绑我?就算我撒谎说我是骠骑将军的朋友,那也只是我趋炎附势,不算犯法,好不好?” 曹操问道:“那么你昨日来永和里做什么?你昨晚歇宿在哪里?可有人为你作证?” 后面两个问题十分厉害,一下子就问到了关键,周瑜一怔,再也答不出来。 曹操冷笑一声,命道:“立即绑了,押去洛阳县署严刑拷问。” 周瑜被五花大绑起来。他远远见到孙策手抚剑柄,走过来两步,忙摇了摇头,示意他不要动手,先行逃命要紧。孙策见在场军士众多,且个个全副武装,料想即便能成功劫夺周瑜,也无法冲出永和里,只得退开。 曹操亲自押解周瑜前往洛阳县署。刚走过半条街,忽有一阵香风袭来,迎面奔来一辆轺车。路过周瑜身边时,车子忽然停了下来,有妇人娇声笑问道:“这不是典军校尉曹校尉吗?” 曹操忙翻身下马,上前拜见道:“臣参见舞阳君。” 那妇人姓何名云,是大宦官张让的儿媳,太医令张奉的妻子,还是当今何太后的亲妹,被朝廷封为舞阳君。她也不大理会曹操,半掀纱幔,瞟了周瑜一眼,问道:“你们绑他做什么?” 曹操少年时曾伙同好友袁绍一道抢劫新娘,那新娘便是时有“洛阳第一美人”之称的何云,那时曹操无论如何都想不到何云会成为当今皇帝的小姨。也正因为这段陈年往事,他对何云怕得要死,此刻竟当面遇上,叫苦不迭,又不能就此避开,只好恭恭敬敬地禀告道:“这白衣少年名叫江东,来历不明,还撒谎是骠骑将军的朋友。刚好昨日发生了贼人劫夺骠骑将军车驾事件,我怀疑江东有些干系,所以捉他去洛阳县署拷问。” 周瑜大叫道:“冤枉,我根本就不认得什么贼人,我是……”何云笑道:“他是我的客人。” 曹操一怔道:“舞阳君说什么?” 何云道:“江东是我的客人。他来永和里是为了找我,不巧我昨日被长公主拉去宫中见太后,所以他没有见到我。” 曹操问道:“那江东为何谎称是骠骑将军的朋友?” 何云笑道:“你说呢?莫非曹校尉也想做本君的入幕之宾?”言如蜜糖,又柔又腻,充满挑逗意味,令人怦然心动。 曹操大窘,不敢再招惹对方,忙命人解开周瑜绑缚。 何云笑道:“不必,人交给我就好,本君要亲手为江郎解缚。”也不避嫌,命人将周瑜扶上车,坐在自己旁边。 周瑜满鼻香气,心中更是困惑不已,低声问道:“邑君为何要出面救我?” 何云嫣然一笑,道:“回头你就知道了。”命人驱车回府。 里正先是目瞪口呆,随即一拍脑门儿,道:“我知道江东自称骠骑将军朋友是谎话时,便该猜到他是来找舞阳君了。他生得那般英俊好看,唉。” 曹操很是不解,问道:“里正为何这样说?” 里正道:“校尉君新来洛阳不及一年,不知舞阳君的风流韵事,也不足为奇。” 原来太医令张奉身有残疾,偏偏妻子何云风流成性,丈夫既不能满足她需要,遂四下搜罗美少年,养在府中供自己享用。那时她姊姊何宛已是皇后,张奉也不敢多管。直到几年前何宛、刘辩母子失宠,汉灵帝一心要立幼子刘协为储君,何云在姊兄的警告下,不得不有所收敛,将畜养的美少年全部放出。而今刘辩既已登基为帝,何进、何宛共掌朝政大权,何云又故态重萌,尚在国丧期间,便公然与美少年同车出游。 曹操听了里正讲述,这才明白究竟。然东汉贵族妇女多有淫乱好蓄美男子者,最著名的当数阴城公主,这也不是他所能干涉之事,只得拍了拍里正肩膀,率军回营去了。 周瑜被带上车后,何云不解其绑缚,只拿手不停抚摸他大腿。周瑜有所醒悟,意欲转头呼叫曹操,告知自己并非何氏朋友,却被何云拿丝帕塞入口中。又附耳上来,轻笑道:“只要你听话,我会好好待你,洛阳城没有人再敢动你。” 自周瑜被禁军逮捕,孙策一直跟在后面,试图寻机营救。不想事情忽然出现了大转折,舞阳君何云出面营救周瑜,称周瑜是她朋友,曹操连屁都不敢放一个,便立即将人交了出去。孙策远远望见,不明情由,又不敢随意打听,只好继续跟在何云车后。 忽听到有人叫道:“孙公子!”却是乔婧站在路边朝他招手,身旁还有一名高大雄伟的男子,正是太史慈。 孙策大奇,忙过去问道:“你二人如何在一起?”乔婧道:“我和姊姊一早出坊时遇到点麻烦,有个醉酒的浪荡子率恶仆拦住车子,非要我们姊妹下车陪他饮酒。因为车上藏了陈是,我们也不敢出声呼救。幸亏太史公子及时出现,三拳两脚赶走了那些恶人,我们才得以脱身。躲在车上的陈是认出了太史君,说他就是昨日跟孙公子大打一架的人,也算是机缘巧合了。” 孙策道:“大乔和陈是人呢?”乔婧道:“我们出坊不久,便见到大队禁军朝永和里赶来。我怕二位公子会遇到麻烦,就让姊姊先乘车带陈是回去,太史公子则陪我进来找你们。不过适才里坊封锁,禁军不准人通过,我们等了很久才赶来这边。”又问道:“周公子人呢?” 孙策道:“周瑜本来被禁军捉住了,但那个叫什么舞阳君的妇人出面营救,人被她带走了。” 乔婧登时色变,失声道:“舞阳君带走了周公子吗?” 孙策道:“怎么了?我昨日好像听伏寿提过舞阳君的名字,她也算大有来头,是当今何太后的亲妹,对吧?我就纳罕了,她与我们素昧平生,为什么要当众营救周瑜呢?会不会是伏寿托付了她?” 乔婧跌足道:“孙公子全然想错了,舞阳君可不是什么好人。她……她……”本有些不好意思说出口,但见孙策急欲知情,只好道:“她好勾搭美男子,曾掳取过不少美少年,养在府中。” 孙策怔了一会儿,才会意过来,大怒道:“天子脚下,还有王法吗?”转身便欲去追何云车子,将周瑜劫夺回来。 乔婧忙道:“不能直接这样闯去。舞阳君是张让张常侍的儿媳,住在张府中,那里戒备森严。这些年来,想行刺张让的侠客义士不计其数,却没有一人得手,足见防范之严密。” 太史慈也道:“我曾去过张府两次,确实非同小可。” 孙策很是气愤,道:“这舞阳君公然掠取男子,就没人管她吗?” 乔婧道:“这种事在京师常有所闻,当权者都不觉得有什么了不起。” 太史慈皱紧眉头,问道:“这种淫乱之事,朝廷竟然不觉得有什么了不起?”又道:“舞阳君是太医令张奉的妻子,对吧?我因为母亲求药,跟张奉打过两次交道,觉得他人还不错,跟一般宦官子弟大不相同,他如何能容忍妻子的行径?” 乔婧叹了口气,问道:“太史公子知道扶风班氏吗?” 太史慈道:“当然知道。天下没有听说过扶风班氏的人,怕是没有几个。可惜……” 东汉初年,学博才高的扶风大儒班彪醉心于史学,想写一部继司马迁 href='9038/im'>《史记》的后续之作,于是采集前朝历史遗事,还从旁贯穿一些异闻,写成《后传》六十余篇,斟酌前史,纠正得失。班彪病逝后,其子班固修成《汉书》,史料多依班彪,实际上是其修史工作的继续。 汉和帝永元元年(89年),外戚窦宪因擅权被杀,班固受到牵连,死于狱中。汉和帝听说《汉书》未竟,下诏命班固之妹班昭到东观藏书阁,补充兄长所未及完成者。扶风班氏由此显名于世。 除班固、班昭之外,班彪还有一个更为著名的儿子,即班超。班超字仲升,是班彪幼子。班超与长兄班固、妹妹班昭性格完全不同,不喜欢文案工作。起初他为了生计,经常替官府抄写文书,但每日伏案挥毫,心思却不在文书上,常辍业投笔叹道:“大丈夫无他志略,犹当效傅介子、张骞立功异域,以取封侯,安能久事笔砚间乎?” 班家是当世名门,学术渊源深厚,旁人都因此而取笑坐不住的班超。班超道:“小子安知壮士志哉!”一气之下去找人看相。相士道:“君额头如燕,颈脖如虎,飞翔食肉,当封侯万里之外。”自此,班超便有了投笔从戎的打算。 永平十六年(73年),奉车都尉窦固出兵攻打匈奴,班超随其北征,因为作战勇敢,屡立战功,又奉命出使西域。当时西域各国与汉朝已断交五十余年,局势复杂。班超在极为凶险的情况下,先后促使西域诸国脱离匈奴统治,重新与汉朝恢复了外交关系。永平十七年(74年),东汉朝廷在西域重新设置西域都护府及戊己校尉府,任命陈睦为都护、耿恭为戊校尉,关宠为己校尉。 匈奴不甘心失去对西域的统治,永平十八年(75年),匈奴所控制的焉耆、龟兹等国突然发兵攻击汉西域都护府,都护府被攻陷,汉都护陈睦被杀。 次年,东汉朝廷得到消息,立即派援军击退匈奴,将戊校尉耿恭和残存的吏士二十余人从大雪中救了回来。 经过这次战役之后,中原地区因连年灾荒,在政治上、经济上都有困难,无力继续应付西域的局面,于是撤销都护和戊、己校尉。又担心班超独处边陲,无力支撑,遂召班超回国。 西域各国担心汉使一旦撤离,匈奴卷土重来,势必进行野蛮报复,因此都苦留班超。班超离开疏勒时,疏勒举国忧恐。都尉黎弇道:“汉使弃我,我必复为龟兹所灭耳。诚不忍见汉使去。”竟然拔刀自刎而死。 至于阗时,于阗王侯哭着拦住班超,不肯放行。班超大为感动,便毅然决定留在西域,完成他立功异域的宏愿。 此时西域的形势对班超相当不利。东汉朝廷撤走了都护和戊己校尉后,匈奴重新占据了天山以北和山南北道的广大地区,并切断了西域通往内地的通路,班超完全处于孤立无援的包围圈里。 在这种不利的局面下,班超依靠西域诸国力量,阻止地区纷争,再孤立亲近匈奴的国家,逐步削弱匈奴势力。当时西域已与中原不通,班超的一系列活动,东汉朝廷毫无知情,自然也不会有任何援助。然到了建初五年(80年),班超再度打通了西域通往内地之路,并上书给当时在位的汉章帝,建议东汉朝廷增兵保护西域。 永元元年(89年),匈奴被东汉大军击败,被迫西迁,天山南北麓各国大都归附东汉。东汉朝廷遂以班超为西域都护,驻守龟兹,并复置戊己校尉。永元六年(94年),焉耆等国归汉,西域五十余国全部内属,班超以此受封为定远侯,终于实现了他投笔从戎的愿望。 班超在西域居住了三十一年,久在他乡,年老思归,向汉和帝上疏道:“臣不敢望到酒泉郡,但愿生入玉门关。”皇帝感念不已,遂诏班超回国。 永元十四年(102年)八月,班超抵达洛阳,被朝廷拜为射声校尉。他离开西域时本已有病,兼之旅途劳顿,回家一个月就病逝了。享年七十一岁,葬于洛阳邙山之上。 班超之后,又有班勇。班勇字宣僚,是班超少子,年少时便有父亲风范。班超去世后,班勇代父进驻西域,进一步巩固了汉朝在西域的统治,在西域各国中威名很高。班勇死后,东汉朝廷再无力控制西域,西域内部情况也混乱起来。 班勇兄长班雄也是一员虎将,多次任屯骑校尉,率军平定羌人反叛。班雄有子名班始,娶阴城公主为妻。 阴城公主是汉顺帝刘保姑母,恃贵而骄,淫乱无道,下嫁班始后,常常与美男子在帷帐中厮混,却有意召丈夫进屋,令其伏于床下。班始敢怒不敢言,后来终于忍无可忍,于永建五年(130年)某日拔刀杀死阴城公主。 班始以为自己占理,又是定远侯之孙,顶多只是流放边关,然最后他不但搭上自己的性命,还牵连了整个班氏家族。勃然大怒的汉顺帝以最残酷的腰斩之刑杀了班始,班氏举家被杀,尸体被陈列在马市示众。扶风班氏自此衰落,此即为太史慈所叹“可惜”者。 太史慈道:“当年班氏举族遭灭一事甚为蹊跷,传闻是因为班氏卷入了宫廷争斗,原来……原来……” 乔婧道:“阴城公主荒淫无耻,又是被丈夫亲手杀死,终归不是什么值得宣扬之事,是以朝廷谎称班氏是因卷入宫廷争斗而遭祸,阴城公主则是殉夫自杀而死。” 太史慈道:“奇闻!天下奇闻!”想到名闻天下的班氏只因为一名贵族女子的淫乱而遭夷族之祸,只觉得怅恨无穷,甚至觉得自己那点儿祸事也不算什么了。 孙策道:“难怪舞阳君公然给丈夫戴绿帽子,张奉却吭都不敢吭一声,原来是怕步班始后尘。”又道:“我们总得想个法子救周瑜出来。” 乔婧道:“这其中有个难处,孙公子和周公子仍被官兵追捕,不好暴露身份。” 孙策道:“哎呀,我还没有来得及告诉小乔,伏寿已经答应今日进宫,将真相禀报何太后,以解我等之厄。不过周瑜怀疑此事未必能成,伏寿之前大大得罪了何太后,何太后也许不会原谅她。” 乔婧道:“伏姊姊是个有主意的人,但何太后也是个倔强性子,后宫之中,没有人不怕她。伏姊姊当面忤逆她,肯定不会有好结果。我们还是要自己想办法营救周公子。” 孙策忽然笑了起来,道:“小乔说话的语气,跟周瑜很有几分相像呢。他说:‘能指望自己时,千万不要依赖旁人。’小乔你则说:‘要自己想办法。’算是一个意思。”颇有打趣的意思。 乔婧跺脚道:“都这个时候了,孙公子还笑得出来吗?快些想个办法。” 孙策道:“我的办法就是直接冲进去,可小乔你说动武不行。太史君,你当年以巧计设计青州刺史,在后人一步的情况下扭转局面,足见是个能够随机应变的人,可有想到什么主意?” 太史慈道:“适才小乔说伏寿会入宫将真相禀报何太后,到底是怎么回事?” 乔婧道:“这个……”微有迟疑,不知说出传国玉玺一事是否妥当。 还是孙策道:“我答应过太史君,要跟他共同调查这桩案子,不妨将事情全部告诉他。” 乔婧便大致说了经过。太史慈瞪大眼睛,道:“原来是传国玉玺。” 乔婧又道:“对朝廷而言,目下最重要的是要找回传国玉玺。我们推测如果何太后知道事情与陈是无干后,极可能会撤销对陈是的通缉,孙、周二位公子的困境也自会烟消云散。” 太史慈道:“应该是这样。新皇帝即位不久,何氏势力也尚未稳固,没有传国玉玺,无论如何会坐不安稳。”又道:“也许我有法子能救周瑜。”大致说了计划。 孙策道:“有些冒险,但结果应该与伏寿入宫是一样的。就这么办!”又道:“小乔,你不能露面。你先回去,我一个人去找舞阳君。” 太史慈道:“我跟孙君一起去,也好有个照应。”孙策大喜道:“如此再好不过。” 乔婧道:“那好,我先去伏府找伏姊姊,她没有了门籍,不能随意进宫,只能等何太后宣召。照情形来看,她应该还没有进宫。我让她不要再管陈是这件案子,万一事情变糟,可以少一份牵连。” 孙策道:“这样最好。不过还是要谢谢伏寿,也请转告她,我对她的承诺不变。” 乔婧一怔,也没有再多问,转身去了。 孙策和太史慈遂联袂赶来张府,对门仆称来拜访舞阳君何云。 门仆道:“舞阳君刚刚从宫中回来,正在歇息。二位可有名刺?”孙策挺了挺胸,道:“我本人不就是最好的名刺吗?” 门仆古怪一笑,又认出太史慈来,道:“你不是之前来向我家少主求药的男子吗?” 太史慈道:“正是我,前次是求见太医令,这次是求见他妻子舞阳君。” 门仆又是一笑,笑得十分诡异,点了点头,道:“那好,二位解下兵器,在门厅候着,小臣进去禀报。见不见二位,还要看舞阳君的意思。” 孙策与太史慈遂将兵器交了出去,静静等候。门厅里站有两名全副武装的守卫,非但佩有长短兵器,还背着弓箭,神情警觉,不断上下打量审视孙策、太史慈。 孙策很不自在,喝道:“看也该看够了,没见过男子吗?” 一名守卫鄙夷一笑,道:“我等看看算什么,关键是舞阳君看不够才好。”大概也将孙策当作了来投靠何云的面首。 孙策大为恼恨,然想到好友周瑜尚陷身在张府,少不得要忍气吞声。等了一刻工夫,门仆进来,招手叫进一名婢女,命她引客人进去。 一路穿堂入室,曲曲折折走了许多路。沿途彩花种种,金间玉错,芳香入鼻,幽远可爱。终于来到一处花丛包围的楼阁,匾上写着“腾云楼”三个隶体大字。婢女引孙策二人来到堂前,却不让二人进去。 只听到里面窸窸窣窣有卷帘之声,旋即有人叫道:“那个年轻些的少年,让他进来。”婢女遂引孙策进堂。 却见堂首地毯上斜卧着一名三十岁出头的美艳妇人,长发散地,只穿着绮罗轻纱,半明半透,兼之酥胸半裸,妩媚诱人。 堂东竖置着一个大大的圆形木盒,下有支柱,盒面镂空,呈花鸟缠枝状。木盒里面不知装有什么机关,竟有轻风徐徐从盒孔中吹出,拂动那美妇的轻纱秀发,极具仙气。孙策一见之下,呼吸便立即紧促起来,喉咙发干,胸口“咚咚”剧烈跳个不停。 那妇人笑道:“你这少年倒是大胆,竟敢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看。” 孙策咳嗽一声,清了清嗓子,道:“你就是舞阳君吗?邑君也没不让我看呀。” 那妇人正是舞阳君何云,也不以为意,问道:“你叫什么名字?来见我做什么?”孙策道:“我叫孙策。适才舞阳君带回的男子叫周瑜,我是他的朋友。” 何云道:“就是那被禁军捉住的美少年吗?他自称叫江东。”孙策道:“我二人都来自江东,叫江东也无妨。” 何云笑道:“你这少年性情有趣,就一道留下来,跟你朋友周瑜一起陪我吧。他人就在里面呢。” 孙策决然道:“不行。”何云笑道:“你说不行就不行?这里可轮不到你来发号施令。” 孙策道:“不妨实话告诉舞阳君,我和周瑜正被官兵追捕,是朝廷要犯,留下来只会牵累舞阳君。” 何云拍手笑道:“那样更好了,你们没有别处可去,只能倚仗我的庇护。孙郎不知道我的身份吗?我可不是怕被牵累的人。” 孙策道:“我二人并没有犯下过错,只是因为跟陈是亲近而遭通缉。” 何云端起金盏,轻抿了一口葡萄酒,问道:“陈是又是什么人?”孙策道:“呀,舞阳君竟然连陈是是谁都不知道!那么皇宫中丢了重要宝物,邑君总该知道吧?” 何云霍然坐起,将金盏随手抛掉,叫道:“来人!快来人!” 最先闯进来的却不是守卫,而是太史慈。他上前几步,将何云拉起来,反拧其手到背后。几名守卫闻声而进,见状忙拔出兵刃,喝道:“大胆贼子,竟敢在这里造次!快放开舞阳君!” 太史慈用脚钩起金盏,伸手抄住,用盏尖对准何云咽喉,喝道:“都别动,再动我可就对舞阳君不客气了。舞阳君,请你下令,让他们退出去。” 何云吓得花容失色,脸色惨白,一时说不出话来。 孙策也料不到会有此局面,忙道:“我们对舞阳君并无恶意,只是想要将陈是一案的真相禀报邑君。”示意太史慈放开何云。 太史慈道:“请舞阳君先放周瑜出来。” 何云道:“他……他人在里面……”指了指挂在颈间的金钥匙。孙策便上前扯下钥匙,进来阁中—— 却见周瑜全身赤裸,四肢伸展张开,被镣铐锁在矮榻上。他口中塞了木丸,无法叫喊,只能“呜呜”出声。孙策忙拿钥匙开了镣铐,扯开皮绳,挖出好友口中木丸,问道:“有没有失身给舞阳君?” 周瑜哼了一声,道:“伯符再来晚些,怕是就发生了。” 他从榻下扯过自己的衣衫穿上。出来时,见太史慈挟持何云,仍与守卫对峙,便道:“舞阳君于我有恩,不必如此待她。”上前夺下金盏,扶何云坐下,又从旁取过外袍,为她披上。 何云虽惊魂未定,却更意外于周瑜举止,略略定了定神,便挥手命守卫退出。 守卫尚在迟疑,周瑜道:“我们绝无恶意,只是有要事禀报舞阳君,说完任凭舞阳君处置,要打要杀,绝不反抗。” 孙策忙将周瑜拉到一旁,道:“绝不反抗我可做不到。除了解救你之外,你知道我和太史慈还想做什么?”周瑜会心一笑,道:“当然知道。” 何云道:“你们都退出去,他们几个是我朋友,刚才一时起了口角,闹着玩儿的。” 守卫虽然半信半疑,然见太史慈已让到一边,何云完全可以从容离去,但她仍然坚持如此,只得躬身退出。 何云这才道:“我那样对待周郎,周郎连一句恶言也没有,反而妥善照顾我,当真是个奇男子。”眼波勾魂摄魄,在周瑜脸上转来转去,又有挑逗之意。 周瑜正色道:“我和朋友有求于舞阳君,不得不如此。” 何云道:“你和孙策既是受陈是牵累成为朝廷钦犯,想让我入宫向太后求情吗?” 周瑜道:“求情不敢,只请舞阳君能将真相转告何太后。” 何云问道:“什么真相?”孙策早已按捺不住,径直问道:“皇宫中丢失的宝物,可是传国玉玺?” 何云登时色变,死死盯着孙策,虽然未答一字,但神色已表明一切。 孙策道:“看来确实是传国玉玺了。” 何云霍然起身,神色紧张,尖着嗓子问道:“你们是陈是的同党,是不是?他人在哪里?快些将他和传国玉玺交出来,我可以为你们向太后求情,也许能勉强保住性命,不然将是灭族大祸。” 周瑜忙道:“舞阳君不必着急,请听我们说完。”大致说了陈是被掖庭令毕岚家人囚禁一月,对传国玉玺一事一无所知之事。 何云难以置信,狐疑问道:“你二人只是因为替陈是带封家信,才无意中卷了进来?” 周瑜道:“我等绝不敢对舞阳君撒谎。邑君不信的话,可以召八方旅馆郭店家盘问,正是他向官府举报我和孙策是陈是同党。其实陈是没被通缉前,郭店家还帮我们打听过陈是下落。” 何云道:“既然如此,你们又如何知道官家丢失的宝物就是传国玉玺?” 周瑜道:“完全是凭空猜测。但如果不是传国玉玺,朝廷如何会开出如此高的悬赏,仅为捉拿一名小小的工匠?” 孙策道:“这正是我等想舞阳君将真相告知太后的原因。传国玉玺失踪一事决计不能外泄,但我等只是外地来的小民,都能猜到陈是一案与传国玉玺有关,京师许多见过大场面的官民,又怎么会猜不到呢?” 周瑜也道:“陈是本就无辜,朝廷再悬重赏通缉,只会欲盖弥彰,令更多人猜到事情与传国玉玺失踪有关。” 何云思虑了一番,才问道:“那照你们看,应该怎么处置才好?” 孙策忙道:“依我看,朝廷应该立即取消通缉令,公告已经找到官家宝物,为陈是正名。”又特意拍了拍太史慈肩膀,道:“再选派精干人手,秘密调查传国玉玺失踪一事。譬如这位太史慈,就是个极厉害的人物,人人都以为陈是已逃出京师,或是躲在了什么隐秘之处,只有他猜到陈是一定还会再回住处。” 何云莞尔笑道:“说来说去,你们无非是想让我设法取消对陈是的通缉令,如此,你二人便也是自由身了。”顿了顿,又道:“不过你们说得也有几分道理,如此大张旗鼓地追捕一个皇家工匠,还真是欲盖弥彰。” 周瑜深深一揖,道:“我等今日才与舞阳君相识,舞阳君却能够相信我们的说辞,周瑜深为感激。” 何云笑道:“周郎当真是个君子。要我帮你们不难,但我有个条件,你们得留在这里。只要你们愿意束手就擒,我现下就入宫禀报太后。” 孙策大为惊奇,问道:“舞阳君既相信我们的话,为何还要拿我们?” 何云道:“传国玉玺干系重大,万一我姊姊何太后不愿意玉玺失踪一事外泄,要杀你们灭口,我交不出人来,可是要受责罚的。” 周瑜等人闻言,不由得面面相觑。 何云又嫣然笑道:“不过在我看来,你们都是朝廷的功臣,如果不是你们来告知真相,只怕家兄何大将军还是在倾尽全力追捕陈是,最终也只是徒劳无功而已。二位放心,有我在,一定保你们安然无恙。”又走到太史慈面前道:“你就难说了。你不得我召唤,擅自闯入腾云楼,还胁持我做人质,按照律令,这可是要斩首弃市。” 周瑜忙道:“太史慈只是一时情急,才会冒犯舞阳君,并非故意。” 何云道:“这个人,是你们昨晚才在陈是住处结识的,对吧?” 孙策道:“是,我们大打了一架,起了惺惺相惜之意。这本不干太史慈的事,他当我们是朋友,才会与我一道来见舞阳君。还望邑君手下留情,不追究他冒犯之过。” 何云笑道:“那得看我心情如何了。”忽大声召进守卫,命道:“将他们三个带去地牢囚禁,不必上缚,不可怠慢,但要严加看管,不能让他们逃走。” 何云时常下一些出人意料的命令,守卫也不惊讶,上前便来执拿周瑜三人。太史慈一甩手臂,立时将身侧的守卫摔倒。孙策亦不甘心就此陷入囹圄,欲出手抗拒。 何云正色道:“我们有言在先,除非你们束手就擒,我才会入宫去见太后。你们跑来腾云楼,跟我说了一番匪夷所思的真相,总该表示点诚意。” 孙策道:“诚意就是我们的自由吗?” 何云笑道:“不然你们还有什么?我若要强留,孙郎一样无法活着走出腾云楼,这里可不是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地方。” 周瑜便道:“舞阳君说得有理,我们应该拿出点诚意。这样,我愿意留下来,无论将来朝廷如何处置我,或放或杀,我都毫无怨言。但请邑君放他二人走。” 孙策道:“不,我也留下。请邑君放太史慈走。他只是一心想捉住陈是,在今日进张府前,他都不知道事情跟传国玉玺有关。” 何云道:“那好,看在周郎面子上,我再退让一步。太史慈,我本来最不愿意放你走,是你运气好,交了两个这样的好朋友。” 太史慈点了点头,道:“还望舞阳君记住今日的承诺,要保孙策、周瑜安然无恙。如果他二人有事,我一定会再回来找你。”也不看旁人,转身大踏步走了出去。 一名守卫忙道:“这人好生无礼,竟敢当面威胁舞阳君,不如由臣率人追上去将他乱箭射死。” 何云摆手道:“不必,由他去吧。”又命人带孙策、周瑜下去囚禁,自己则梳妆打扮,预备进宫去见何太后。 孙策、周瑜被带来地牢,关入一间石室。二人心中都有些没底,何云非但臭名在外,而且性格捉摸不定。她应该是相信周瑜等人的话,她的立场和态度也在很大程度上决定何太后是否会相信真相,但何太后会作何反应呢?就算何太后决定不杀人灭口,陈是一案就此作罢,一向肆意妄为的何云又会如何处置孙、周二人?会不会继续打二人的主意,当作面首包养起来? 孙策忽然大笑起来,道:“想不到你我二人也会有今天,栽在了妇人之手。” 周瑜道:“这不算什么,而今大汉天下,不是也被妇人掌握吗?我倒不觉得有什么委屈。你看那曹操手握重兵,平日威风凛凛,一见到何云,立即矮缩了半截。” 又想到之前还曾想通过蔡邕之女蔡琰与曹操交结,设法调查陈是一案真相,不想两日之内变故连连,非经曹操插手,便已确认宫中失物是传国玉玺,不由得很有些感慨。 忽听到隔壁“咚咚”作响,似是有人在凿什么东西。孙策走过去敲了敲墙壁,大声问道:“什么人在那边?”无人回应,但“咚咚”之声却是响个不停。 孙策忍不住奔到门边叫来守卫,问道:“隔壁是什么人,闹这么大动静?” 卫士道:“那是府里的工匠在凿东西,忍忍就好了,我们都习惯了。” 孙策好奇问道:“贵府工匠也住地牢吗?” 卫士道:“不然还能住在哪里?他在上面敲敲打打,大家伙儿都嫌吵,只好让他把工房搬到地牢来,他在地下敲,除了地牢里面,其他地方都听不到。” 周瑜道:“听这声响动静,应该是泥石工,贵府还专门养有这类工匠吗?” 卫士道:“我们张府地大园子大,工匠都是自养。”不再理睬,挥手自去了。 好在隔壁那“咚咚”声也没响太久,过了一会儿便停了下来。周、孙二人本来以为至少要等到下午或是晚间才会再见到何云,不想入牢不及一个时辰,便有一群人冲了进来,看服饰,并非张府守卫,而是羽林军士。军士执住孙策、周瑜,又拿起手梏,分往二人手上套去。孙策惊问道:“做什么?舞阳君人呢?” 军士不答,给二人手足均上了械具,以麻核塞口,黑布套头,拉扯着带到张府后门,塞入早已停在那里的一辆囚车,一路西行。 周瑜一见到禁军出现,便有所醒悟,料想何太后已经见过何云,大概觉得真相难以令人相信,便下令带自己和孙策进宫,当面讯问。但一入宫门深似海,怕是见过何太后,交代清楚一切后,他和孙策便会被处死灭口,或是秘密关押起来拷问陈是下落和其他知情者,就算是何云有心,也救不了他二人。 然事已至此,只能听天由命。况且结局也不算太意外,只是几种可能中最糟糕的一种而已。 走了小半个时辰,又通过了许多关卡,车子终于停了下来。周瑜被粗暴地拉扯下来,挟持着前行,最后停在一间屋子里。军士迫他跪下,这才取下黑布、麻核。 周瑜左右一望,除了看守军士外,并无他人,不由一怔,问道:“怎么只有我一个人?孙策人呢?”一名军士喝道:“老实点,别说话。” 等了一刻工夫,一名四五十岁的男子大踏步进来,虽然年纪已大,却是壮武异常。周瑜一见其打扮及腰间紫绶金印,便知是大将军何进到了。果听到军士喝道:“这是何大将军,还不快些参拜。” 何进字遂高,是屠户何真之子,先丧母,其父再娶,生有一子何苗及二女何宛、何云。后来何真去世,何进以长子身份,一人养育全家五口人,极为辛苦。其继母及异母弟妹均视他为一家之主,极为感激。直到何宛被选入皇宫,因美色受到汉灵帝的宠幸,封为贵人,一家人的生活才好起来。何进被拜为郎中。光和三年(180年),何宛被立为皇后,何进也因此而拜侍中、将作大匠、河南尹,成为洛阳最高长官。后黄巾起义爆发,汉灵帝恐惧异常,又拜何进为大将军,保卫京师。 汉灵帝晚年,因喜爱幼子刘协,欲废长立幼,但又忌惮大将军何进握有兵权,不敢妄动。后来汉灵帝虽然采取了一系列措施来分何进的兵权,甚至想将他调出京师,但何进取得了禁军首领人物袁绍的支持,又博征智谋之士为己所用,其主簿便是大名士陈琳。在众人奇谋妙计的辅佐下,何进多次化险为夷。汉灵帝驾崩后,何进再度侥幸逃过宦官蹇硕的圈套,以重兵围困皇宫,终于扶持外甥刘辩登上皇位。何进则尽握兵权,成为举朝第一权臣。 何进是穷苦出身,显贵后也没什么架子。他走到周瑜面前,来回打量了一番,便命军士去掉械具,扶周瑜起身,自己则往案后坐了,问道:“你就是江东来的周瑜吗?”周瑜道:“是,周瑜参见何大将军。” 何进道:“闲话不提,你将你卷入陈是案子的经过原原本本讲一遍。”周瑜道:“是。”大致说了经过,只是不提来洛阳找陈是的真正目的,略去乔氏、伏寿曾暗中相助等情节。 何进道:“那么你昨日潜入永和里,又是为了什么?”周瑜道:“陈是曾在少府官署中捡到几张蔡伦残稿,视为珍宝,我想替他取回。” 何进一怔,随即叹道:“陈是这个人还真是个呆子,被朝廷点名缉捕,念念不忘的却是灵台张衡草图及家中蔡伦残稿。”站起身来,道:“你先留在这里,听候发落。” 周瑜应了一声,又问道:“我朋友孙策呢?” 何进道:“何太后正在亲自讯问他。如果你的说辞跟你朋友的不一样,你可知道会有什么后果?” 周瑜道:“当然知道。臣不敢欺瞒大将军。” 何进点了点头,转身自去了。周瑜虽然手足桎梏已解,但既不知身处何处,旁边又有禁军军士虎视眈眈,亦不敢轻举妄动。 过了一个多时辰,何进再度进来,身后跟着一人,却是孙策。周瑜惊喜交加,忙迎上去。孙策却不像好友这么自在,只是苦笑一下,想来吃了何太后的苦头。 周瑜见好友换了一身新衣衫,头发也是湿漉未干,颇为惊讶,问道:“外面下雨了吗?” 孙策未及回答,何进已道:“我和太后相信你们的话,我个人也很感激你二人肯冒险出面告知真相,我已经派人取消了对陈是的通缉令,也不会有官兵再追捕你们。” 这便是最好的结局,还是由大将军当面告知,周瑜大喜过望,忙道:“多谢大将军。” 何进却又板起了脸,道:“可你二人也闹了不少事,譬如打伤了八方旅馆店家,劫走骠骑将军车驾,甚至还试图劫持舞阳君,这些都是大罪。不过此时正值用人之际,你二人可愿意将功赎罪?” 周瑜与孙策交换了一下眼色,试探问道:“大将军所说的将功赎罪,可是要臣等代为寻找传国玉玺下落?” 何进道:“正是如此。”长叹一声道:“之前我与太后一直以为是陈是盗取了传国玉玺,但他既然与事情无干,线索便就此中断。目下我实在无法可想。我妹妹舞阳君说你二人都是聪明人,竟能从蛛丝马迹中推测官家宝物便是传国玉玺,实有过人之能。如若授以权柄,应该能追查到传国玉玺的下落。我已经跟太后商议过,她也无异议。你二人可愿担此重任?” 周瑜未及回答,孙策已喜滋滋地应道:“当然愿意。”又道:“不过我还想找一个朋友帮忙。在推测出传国玉玺这件事上,他功不可没。” 何进道:“可以,但一定不能过多张扬。另外,我会派中军校尉袁绍从旁相助。” 周瑜忙问道:“大将军如何会认为事情一定跟陈是有关呢?是掖庭令毕岚家人说的吗?” 何进摇了摇头,却不肯说出实情,似有所顾虑。 周瑜道:“这件事很关键,极可能是重要线索。” 何进犹豫良久,才道:“是董太后身边的人告诉何太后的。” 原来两月前汉灵帝驾崩于南宫,经过一番惊险的明争暗斗后,何进扶外甥刘辩即位,也诛杀了威胁极大的大宦官蹇硕,将其统领的西园禁军收归自己麾下。但这并不代表危机解除—— 蹇硕临死前称汉灵帝留下遗诏,诏令陈留王刘协即位,何进公然违抗皇帝圣旨,是为大逆不道。蹇硕虽然被杀,汉灵帝遗诏却未找到。是为危机之一。 汉灵帝生母董太后尚且在世,且亲自抚育陈留王刘协长大,一直想立刘协为帝。何进虽贵为大将军,但董太后兄弟董重任骠骑将军,均佩紫绶金印,地位同尊。何太后是董太后儿媳,地位还略逊一筹。董氏朝野势力不及何氏,但极可能董太后手中握有汉灵帝遗诏。此为危机之二。 何进兄妹自知刘辩皇位尚不稳固,便预备用最古老的联姻法子来巩固刘辩的地位,为他选一位娘家实力强大的皇后。另外,为了应付来自董太后一方的威胁,何太后派人秘密收买董太后宫中宫人,严密监视董氏及陈留王刘协的一举一动。 数日前,守宫令荀彧意外发现汉少帝刘辩手中的传国玉玺是赝品,紧急报告给了何太后。何太后又立即召兄长何进入宫,以禁军大索皇宫,连董太后寝宫也没有放过,但却没有搜到传国玉玺,也无人知情。甚至连张让等大宦官听到传国玉玺被人掉包一事时,也是目瞪口呆,震惊异常,显是一无所知。 于是又有了危机之三,何氏、董氏势均力敌,互相制衡,各有所惧,但如果任意一方有了传国玉玺,便会占据上风。尤其对董太后而言,如果同时拿出汉灵帝遗诏和传国玉玺,只怕拥戴她的大臣也不在少数。是以何氏一方必须夺回传国玉玺。 何进怀疑掖庭令毕岚是知情者,偏巧其人在一个月前死去,正想要逮捕毕家上下拷问时,董太后宫人送来一个秘密消息,称董太后一再向兄长董重追问陈是去了哪里,为何东西还未送来。陈是虽是皇宫第一能工巧匠,为掖庭令毕岚亲信,但以董太后身份,提及陈是这样一个地位卑微的工匠未免太不寻常。再派人去陈家搜索,找到几块残留玉石及许多玉屑,枕头下还藏有传国玉玺“受命于天,既寿永昌”花鸟篆字图样,遂成为陈是是伪造传国玉玺工匠的铁证。但陈是已于一月前失踪,去向不明。既然董太后还没有拿到传国玉玺,玉玺应该还在陈是手中。何进不敢大肆张扬传国玉玺失踪一事,只以盗取官家宝物罪名发出通缉令,悬出重赏通缉陈是。另一方面,为防陈是与董氏联络,也派了大量精干人手暗中监视陈留王、董太后兄妹及其亲朋好友。 孙策、周瑜听了何进讲述,这才知道追捕陈是的缘由。 孙策好奇问道:“且不说那些证据是真是假,但看起来确实像那么回事,为什么大将军还肯相信陈是是无辜的?” 何进道:“本来那些证据都是铁证,但舞阳君为你二人作保,称你们都是世间罕见的奇男子。既然你们在灵台遇到陈是真有其事,去他住处帮他取蔡伦残稿也是真有其事,那么就表明他是清白无辜的,所谓证据,只是遭人陷害而已。” 周瑜忙道:“大将军实在英明!如果陈是果真有传国玉玺在手,哪还会管什么蔡伦残稿!” 孙策道:“这些用来陷害陈是的证据,未免做得太逼真了些。” 周瑜踌躇道:“陷害陈是这件事,只有两个可能。” 守宫令荀彧识破汉少帝刘辩手中传国玉玺为赝品后,何太后召何进率禁军大索宫中,虽然只说是搜寻重要宝物,但如此大规模的搜索从所未有,不免人心惶惶,流言四起。而董太后早知有一真一假两方传国玉玺一事,但她尚未拿到真的传国玉玺,因宫中耳目众多,何氏一方又监视甚严,遂决意先转移视线,将事先准备好的证据放在皇宫工匠陈是家中,再派心腹宫人向何太后放出假消息,果然由此将何氏视线引到陈是身上。 何进思虑片刻,道:“周卿推测有几分道理。但我还有一个疑问,如果陈是不是因为生殉毕岚一事逃走,他定会立即落入有司之手,过堂讯问,命他说出传国玉玺下落。陈是既然毫不知情,当然只能竭力为自己自辩。如果有司相信了他的话,还是会掉转过来重新调查。” 孙策不以为然地道:“自古官威如虎,又有那么多证据指向陈是,就算他全力自辩,有司会相信他的话吗?肯定是动用酷刑逼供。陈是挨不过苦刑,只好胡乱招供,说已将传国玉玺丢入洛水之类,有司急于交差,案子便就此了结。” 此话甚为无礼,有公然指责法司滥行淫威之意,周瑜连使眼色,示意孙策不要信口开河,孙策只佯作未见。 何进居然不以为意,只道:“现下仍有那么多实证指向陈是,我不是一样相信他是清白的吗?” 周瑜道:“我大概明白大将军的意思了。大将军是说,如果有司禀报陈是有可能是无辜的,你便会怀疑证据真假。首先要怀疑的,就是董太后的宫人。” 何进忙道:“周卿,你果真是个聪明人。我自小家中贫困,读书不多,说话也常常词不达意,旁人很难明白我的意思,你一下子就领悟了,难怪舞阳君一再夸奖你。”极力称许了周瑜一番,这才道:“我正是这个意思。董太后在宫中数十年,经历过许多大风大浪,她所设计谋,一定会思虑周全,不会留下这样一个隐患。” 孙策反而糊涂了,挠头道:“我不明白你们二位到底在说什么。” 周瑜道:“就是说董太后为转移视线而派人陷害陈是的可能性很小,因为董太后深处内宫,不会知道陈是早已失踪一事。陷害陈是的人,一定是知道陈是一个月前便已失踪的人,而且这个人一定是皇宫中人,而且是掖庭令毕岚的朋友。这个人,也就是真正知道传国玉玺下落的人。” 事情经过应该是,大将军何进大索皇宫后,某人料想是在搜索传国玉玺,心中发慌,生怕怀疑到自己身上,于是决定找个替罪羊。某人知道掖庭令毕岚生前留有遗命,要让工匠陈是为其殉葬,而陈是也早被拘禁在毕府密室中,遂选中他为替罪羊人选。安放好相关证据后,果然将何进的目光吸引了过去。 如果陈是没有逃出毕府,便会被一道埋入毕岚坟墓。除了毕氏家人,没有人知道他死了。而拿皇宫工匠为宦官殉葬这种事,毕氏家人也不会对外透露半个字,否则也不会事先将陈是秘密囚禁了。 如此,官府只以为陈是畏罪潜逃,不遗余力地追捕,将全部精力都放在他身上,浑然不知被追捕者早已被埋在了邙山之下。 孙策道:“陷害陈是的人,是掖庭令毕岚的朋友,知道陈是是将死之人,他又是皇家工匠,是最完美的替罪羊。但为什么说这个人一定是皇宫中人呢?” 周瑜笑道:“如果不是皇宫中人巧妙安排,何太后如何能得到董太后一再提及工匠陈是的消息?” 何进道:“周卿,你转瞬之间便想明白这么多事,要是早些找你帮忙就好了。”颇有相见恨晚的意味。又道:“那个传话给何太后的宫人,我会派人将她秘密逮捕审讯,有什么消息,我再知会二位。”走出几步,又回头问道:“二位认为毕氏家人会不会也知道些什么?要不要将他们尽数逮捕,下狱拷问?” 周瑜忙道:“目下最要紧的是寻回传国玉玺,如此大张旗鼓地逮人,奸人会有所防范,一旦狗急跳墙,将传国玉玺丢弃或是毁掉,可就是大大的遗憾了。” 何进道:“也对。那好,就照周卿的意思办。” 孙策道:“我还有一点不明白,那人既知传国玉玺下落,又是皇宫中人,为什么不设法将玉玺交给董太后?”忽意识到失言,忙道,“抱歉,我不是有意这么说,那个……” 何进道:“孙卿不必解释,我明白。很简单,那人如果不是自己有异图,就是想坐观其变。”又问道,“二位住在哪里?”周瑜道:“八方旅馆。” 何进道:“好,我记下了,稍后我便会派袁绍去八方旅馆与二位相会。若仍有不便之处,也可以到永和里找我妹妹舞阳君。”微一点头,自引人去了。 禁军军士引周瑜、孙策出宫,二人问过军士,方知身在南宫。 东汉实行的是南、北双宫城制,类似西汉的长乐、未央宫城。大汉开国皇帝刘邦得天下后,初定都于洛阳,在南宫大宴群臣,后来才改都城于长安。东汉开国皇帝汉光武帝刘秀称帝后,“车驾入洛阳,幸南宫却非殿,遂定都焉”,因而南宫地位更尊。 最初,东汉以南宫却非殿为大朝正殿。但由于却非殿位于南宫稍南处,不符合正殿“居中”的原则,汉光武帝刘秀遂于建武十四年(38年)正月兴建了崇德殿,作为南宫的前殿。崇德殿在却非殿之北,南宫中央。又在都城南墙开辟平城门,北对宫门,郊祀法驾所由从出,平城门遂成为南宫正门,亦是洛阳城所有城门中地位最尊者。 南宫宫殿甚多,排列紧密,除崇德殿、却非殿外,还有东宫、西宫、嘉德殿、承福殿、宣德殿、乐成殿、宣室殿、长秋宫、广德殿、千秋万岁殿、杨安殿、玉堂、东观、云台、太极殿、和欢殿、灵台殿等殿台。其中,东宫、西宫分别为汉帝和皇后使用。东观则是收藏图籍和名儒校书的场所,著名的《东观汉记》即是在这里完成。司徒府、司空府和太尉府等中央府曹则分布在南宫东侧。 相比于南宫,北宫规模更大。永平三年(60年),汉明帝重建北宫及诸官府,五年后,北宫始成。呈方形,位于南宫以北略偏西,即中东门大街以北、津门大街以东、谷门大街以西、北靠城墙的区域。 北宫正殿是德阳殿,极为宏伟,“南北行七丈,东西行三十七丈四尺”,“殿周旋容万人。陛高二尺,皆文石作坛。激沼水予殿下。画屋朱梁,玉阶金柱。天子正旦节会朝百僚于此。自到偃师,去宫四十里,望朱雀五阙、德阳,其上郁律与天连”。自此,德阳殿与崇德殿南北对峙,故有诗云:“两宫遥相望,双阙百余尺。” 北宫主要是太后、嫔妃的住所,但也被用作正旦节等重大节日之际的朝会之所。除正殿德阳殿外,还有章德殿、含德殿、宣明殿、寿安殿、温明殿、白虎观、增喜观等,也十分宏丽。永元四年(92年),汉和帝亲临北宫章德殿,讲经于白虎观。班固据此撰有《白虎通义》一书。 北宫西侧有濯龙园,东北为太仓和武库,东侧有永安宫。永安宫是皇家苑囿,周回七百丈,..规模宏大,建筑华美。张衡在其名作《东京赋》中云:“永安离宫,修竹冬青。阴池幽流,玄泉冽清。” 南北两宫均有四座同向同名的阙门。四门名东为苍龙,西为白虎,南为朱雀,北为玄武。门两侧有望楼,门阙高达百余尺。 二宫南北纵列稍错,平面大致呈现“吕”字形。两宫相去一里,其间有复道相连,中间道备皇帝行,从官陪行于两侧道,并以大屋相覆。 巍峨的宫阙,华丽的殿宇,凝聚着无数能工巧匠的血汗。汉章帝时,扶风人梁鸿偕同妻子孟光途经洛阳,遥望京都,触景生情,作《五噫歌》云: 陟彼北芒兮,噫! 顾瞻帝京兮,噫! 宫阙崔巍兮,噫! 民之劬劳兮,噫! 辽辽未央兮,噫! 以洛阳二宫的“宫阙崔巍”来反衬“民之劬劳”。不巧的是,这首诗传到了汉章帝耳中,汉章帝大怒,下诏搜捕梁鸿。梁鸿被迫逃亡,改姓运期,改名耀,南逃至吴地,为人佣耕。东家见孟光进食举案齐眉,认为妻子对丈夫如此敬重,绝非平常佣工,乃以礼相待,从而梁鸿得以闭门著书。 周瑜、孙策也不知方位,只跟在军士身后,转来绕去,走了一刻工夫,才到了宫门。军士道:“这是苍龙门。出门往南,就是开阳门。” 周瑜道了谢,等军士走远,才叹道:“早闻宫阙崔巍,辽辽未央,今日亲临其境,方知更在其中。”所称“宫阙崔巍”“辽辽未央”,正是引自梁鸿《五噫歌》。 孙策回望宫门,颇为得意,道:“想不到何大将军竟会亲自托付我二人协助寻找传国玉玺,这可是大大的面子,也不枉我今日受了一番苦刑了。” 周瑜惊然道:“何太后拷打过你了?你这身新衣衫……呀,你有没有受伤?” 孙策道:“受伤倒没有,只是吃了些苦头。我一被带进去,何太后就下令把我吊起来,要先打二十鞭示威。舞阳君从旁劝阻,说万一人是清白的,打坏了就不好办了。” 周瑜道:“如此看来,舞阳君为人还算不错。” 孙策愤然道:“狗屁!舞阳君接着给何太后出主意说,不如找个不会落下伤口的法子拷问。随即命人抬来一口大缸,往缸里灌满了水,再将我头按进去,直到我快要溺毙时,才将我拉出去。如此反复多次,我力气.耗尽,除了喘气之外,连手指头都不能动了。” 周瑜道:“想不到何太后果决狠辣,远在其兄之上。” 孙策道:“正是如此。那舞阳君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何太后只是要立威,她则是以折磨人取乐。后来何大将军赶来,何太后这才命人放开我,盘问了一番。何大将军命人松了绑缚,带我去换衣衫。再后来,他就带我来见你了。” 周瑜道:“看来如果不是有何大将军在场,何太后多半会杀了你我灭口。” 孙策道:“一定是这样。你是没有见过何太后,长得倒有几分姿色,却是眉眼森森,令人不寒而栗。我当时就想,到底不愧是屠户的女儿,眼光都是带着杀气。”顿了顿,又道:“而且她对兄长何大将军似乎也不如何亲近。” 周瑜道:“大概因为是同父异母吧。” 孙策道:“不是同产,就不是亲兄弟吗?”周瑜道:“当今河南尹袁术与中军校尉袁绍也是异母兄弟,听说二人不但不亲近,还势同水火,跟仇人一样。” 孙策道:“我也有异母兄弟,我是嫡出,他们是庶出,但感情一样很好啊。” 周瑜道:“这跟人有关。听说主要是袁术气量狭小,容不得庶出的兄长袁绍地位在他之上。” 孙策之父孙坚虽自称孙武后人,然只是出身小吏之家,为提高地位,曾拜在袁术门下,算是门生。孙策遂不便公然附和,只哼哼了两声,算是应答。 二人因着急让二乔知道自己无事,略作商议,决定孙策先回乔府,周瑜则赶去永和里伏府寻小乔。 路过中央官署时,果见通缉陈是的告示已被扯下,另有公告云官家宝物已寻回等。周瑜长舒一口气,加快脚步,来到永和里西门,正好遇到里正。里正忙迎上来招呼。 周瑜好奇问道:“里正知道陈是一事吗?”里正笑道:“知道。不久前河南尹派官吏驰告全城,说陈是无罪,我们这坊是最早得到通知的。” 周瑜遂点了点头,径直进来里坊,到伏府门前时,却见门前站着大队禁军,不禁一愣,心道:“这是来迎伏寿入宫的吗?为何只有军士,不见法驾?” 正待上前请门仆通报,忽见典军校尉曹操大踏步走了出来。曹操一眼望见周瑜,居然举手招呼。周瑜便抱拳行礼,道:“周瑜见过校尉君。” 曹操点了点头,问道:“周君来伏府做什么?”周瑜道:“我……我找伏小娘子有点事。” 曹操也不多问,只道:“伏小娘子人在里面,周君请。” 进来见到伏寿时,她神色已比昨日好了许多,不再见恹恹之气。周瑜也不及寒暄,迫不及待地问道:“小乔人呢?” 伏寿道:“小乔早已经离开了呀。之前她来知会我,说孙公子会通过舞阳君将真相禀报何太后,让我不要再多管这件事,说完她便走了。之后有个叫太史慈的也来寻过小乔,听说她人不在便走了。” 周瑜与乔婧彼此一见倾心,小乔对他青眼有加,更是在他处于危难之时,为他冒着生命危险而东奔西走。原以为她担心自己安危,定然还留在伏府,却不想已经离去,料想是赶回家中与姊姊乔媖商议对策去了,便道:“小乔应该是回家了,我这就去乔府看看。” 伏寿叫道:“周公子,你和孙公子已然无事,何须着急?我一直很担心你们,舞阳君那个人性格难以捉摸,我还怕你们被她……被她玩弄了。” 周瑜忙道:“舞阳君也算帮了忙,将真相转告了何太后,何太后与何大将军相信了我们的话,而今已经没事了。” 伏寿拍手道:“实在太好了!其实我见到周公子泰然自若进来时,应该就猜到这一点了。”又问道:“舞阳君把周公子带走后,发生了什么事?” 周瑜因伏寿曾在自己困窘时伸出援手,又与二乔情若姊妹,也不瞒她,大致说了自己与孙策被带入南宫问话,而今大将军何进嘱托追寻传国玉玺一事。 伏寿道:“原来如此。想不到朝廷追捕陈是一事,内中竟有这么多玄妙。”又问道:“寻找传国玉玺一事,可有什么眉目吗?” 周瑜道:“目下只有董太后宫人那条线索,宫廷机密重大,我和孙策只是平民百姓,不能插手皇宫之事,何大将军会自行处置,有了进一步消息,再往下追查。” 伏寿道:“甚好。”亲自送周瑜出来,告道:“请周公子转告二乔及蔡姊姊,方便时我自会去南郊探望。” 周瑜应了一声,告辞出来。走不多远,便有一名仆从模样的人拦住去路,问道:“你是叫周瑜吗?我家主人想请阁下到府中一叙。” 周瑜问道:“你家主人是谁?”那黑衣仆从道:“周君去了,一见便知。” 周瑜道:“抱歉,我还有要事在身。你若方便,就请留下你主人姓名住址,改日我再登门拜访。若是不便提及,就请代周瑜向你家主人致歉。” 那仆从立即变了脸色,道:“今日你不去也得去。”打声呼哨,邻近巷子里钻出四五个人来,个个手持兵器,上来将周瑜围住。 周瑜愕然道:“请不到便要强请,这算什么待客之道?各位更是手持利刃,意欲当街劫人,天子脚下,还有王法吗?” 黑衣仆从冷笑一声,道:“废话少说!来人,把他抓起来带回去。” 周瑜身无兵器,无法抵抗,只好高声叫道:“救命……”忽听到有人大声喝道:“你们在做什么?”却是典军校尉曹操率人赶了过来。 那仆从一见禁军出现,慌忙舍了周瑜,带着人从巷子里跑了。 曹操奔过来问道:“周君可有受伤?” 周瑜摇了摇头,见曹操阻止手下军士追赶黑衣仆从一行,不由一怔,问道:“莫非校尉君认得那些人?” 曹操微一踌躇,即实话告道:“不瞒周君,那些人是骠骑将军董将军手下。应该是骠骑将军知道了车驾被劫一事,所以派手下来找周君。” 周瑜心道:“当日劫持骠骑将军,不过是巧合,并非针对董将军本人。何大将军都已称既往不咎,堂堂骠骑将军,有多少大事要办,还会对这点小事斤斤计较吗?” 如果骠骑将军董重对车驾被劫一事怀恨在心,又查明周瑜与其相关,大可直接派人将他当街暴打一顿,犯不上请回府中做客。会不会是董氏知道了周瑜入宫一事,想从他口中探些风声? 曹操似乎并不知道传国玉玺一事,只告道:“骠骑将军极不好惹,一次不成,怕是还有第二次,要不要我派人护送周君回去?” 周瑜摇头道:“不必,不敢有劳校尉君。”曹操道:“周君自己当心些。”拱了拱手,自引军去了。 周瑜刚走出数步,适才那黑衣仆从不知又从哪里钻了出来,更是明目张胆地追上来叫道:“周君留步!” 周瑜道:“怎么,阁下是非要跟周瑜纠缠到底吗?” 黑衣仆从道:“适才周君见问我家主人姓名,不怕告诉周君知晓,敝上是骠骑将军董大将军。董大将军想请周君到府上一叙,来不来,全在周君自己。”言语极为倨傲。 周瑜遂抱拳道:“多谢告知贵主姓名,周瑜目下确实有事要去办,改日再登门拜访董将军。” 黑衣仆从一怔,随即冷笑道:“天下有多少人想结识我们骠骑将军而不得其门呢,周君可不要不识抬举。” 周瑜不卑不亢地道:“是,我也算是想结识骠骑将军的天下人之一,只是现下的确有不便之处。改日我一定会登门拜访,当面向骠骑将军赔罪。” 黑衣仆从这才勉强道:“那好,周君先去办事,我家主人随时恭候大驾光临。” 周瑜一路急奔,出开阳门,来到南郊乔府。却见太史慈正在大门外徘徊,神色焦虑。 周瑜忙上前问道:“太史君在这站着做什么,为何不进去?”太史慈忙问道:“周君见到小乔了吗?” 周瑜道:“我刚去过伏府寻她,伏寿说她早走了。”太史慈道:“之前我也去过伏府,那时小乔便已不在那里,可她人也没有回家。” 周瑜心中一沉,隐约感到不妙,忙问道:“孙策人呢?”太史慈道:“孙君人在里面。” 周瑜道:“先进去再说。” 二人进来乔府,刚及中门,便听到中庭有争吵之声。跨门一看,孙策半跪在地上,身下还压着一名男子,正是郭嘉。二人在争论着什么,却有意压低声音,听不清楚内容。 周瑜见状大吃一惊,忙赶过去拉开孙策,扶起郭嘉,问道:“你们这是做什么?” 太史慈也好奇地问道:“怎么你们两个突然打起来了?” 孙策气鼓鼓地道:“你们问他。”郭嘉道:“那好,我便实话实说了……”孙策忽恶狠狠地道:“不准说!敢说一个字,我就杀了你。” 周瑜忙道:“好了,二位不要闹了。目下还有更紧急之事,小乔可能失踪了。” 孙策一怔,问道:“怎么回事?” 周瑜未及回答,仆人罗汤便引着一名禁军将领进来,告道:“这位校尉君说要找孙、周二位公子。” 那将领抱拳道:“我是……”周瑜道:“中军校尉袁校尉,久仰。” 那将领正是袁绍,虽是军将,却不失名门大家风范,与众人一一见礼。 孙策问道:“袁校尉是受何大将军之命前来吗?”袁绍道:“是,我刚去过八方旅馆,二位不在那里。幸好有人报称见过周君,我打听了方向,便赶来了这里。二位马匹、行囊等物,我也一并从八方旅馆带来了,就在外面。”一面说着,一面将之前被禁军收缴的周瑜佩剑还了回来。 周瑜道了谢,又问道:“可是何大将军那边发现了新的线索?” 袁绍道:“这个……”一边踌躇,一边将眼光投向郭嘉、太史慈二人。 周瑜忙道:“他们二位都是信得过的朋友,也是知情者。” 袁绍遂答道:“何大将军命我转告二位,不必再追查那件事了。”他虽然没有明说“那件事”是什么,但显然就是指传国玉玺了。 孙策愕然道:“为什么?” 袁绍起初有所犹豫,思忖了好大一会儿,才道:“本来我只是受命传话,不该多口,但二位既曾受托追查那件事,想必是何大将军深信之人,告诉你们也无妨。那传话给何太后的董太后宫人,已被人抢先灭口。何大将军带人赶去逮捕她时,只在北宫一口井中找到了她的尸体,手足被绑,口中还塞着麻布。” 曾以传话给何太后来陷害工匠陈是的董太后宫人遭人灭口,即表明追查传国玉玺的唯一线索已断。就算知道这一事件的主谋是掖庭令毕岚的朋友,预知工匠陈是将会被生殉,然毕岚是十常侍之一,宫中大宦官个个都是他的朋友。仅以此点来追查的话,宦官集团首脑人物都有嫌疑,牵连实在太大。宦官在皇帝左右者有的已几十年,封侯贵宠,内外勾结极为巩固。东汉历史上有好几次外戚与宦官争权,但最终都是以外戚惨败遭族灭而告终。汉灵帝在位晚年,已着手制衡削弱何氏势力,而今汉少帝新即帝位,何进新当重任,地位尚不稳固,素来也忌惮宦官势力,当然不能冒险得罪整个宦官集团。 对何氏而言,危机还不仅仅是失去了传国玉玺。孙策、周瑜入宫被讯后,才有何进嘱托二人协助追查传国玉玺下落的一番对话,那时才推测出董太后宫人有重大嫌疑。何进随即引兵去捉,宫人却被捆绑起来丢入井中灭口,表明何氏——无论是太后,还是大将军何进——身边都有主谋的耳目,所以对方才能抢先一步。没有什么比知道身边伏有心怀叵测之人,却不知道对方是谁更可怕的事了。何氏连自己身边之人都搞不定,又如何敢冒险去得罪根深蒂固的宦官集团?是以何进才有停止追查传国玉玺下落之命。 袁绍又道:“目下宫中大乱,两宫太后差点儿打起架来。” 原来董太后得知心腹宫人被杀后,从永乐宫赶去南宫,当着汉少帝刘辩的面,大大闹了一场。何太后身为儿媳,不便出声。大将军何进出面劝了几句,董太后便将他斥出。何太后本不是什么好脾气之人,忍无可忍,上前道:“天子在此,还请太后自重。” 董太后忿恨责骂道:“你现在这般强横跋扈,是倚仗你哥哥的权势吗?应当敕令骠骑将军董重斩断何进之首拿来。” 殿上汉少帝刘辩见祖母与母亲争吵,自己却无法劝阻,便起身避回内宫。董太后见天子拂袖而去,这才作罢,愤愤离去。 郭嘉闻言,道:“京师怕是将有流血之变了。”袁绍一怔,问道:“郭君说什么?”郭嘉摇了摇头,自转身去了。 袁绍道:“袁绍不辱使命,已将何大将军之命带到。得此机缘,能够与几位相识,更是幸哉。”着意结纳孙策、周瑜二人。 太史慈见不惯袁绍的做作,先行离去。孙策遂道:“家父是长沙太守孙坚,曾受袁尹君将举荐,算是袁氏门生。孙策是后生晚辈,不敢劳袁校尉折节下交。” 袁尹君将即指袁术,官任河南尹,是洛阳最高长官。袁术与袁绍虽是同父异母的兄弟,但素来不睦。 袁绍闻言,“啊”了一声,道:“原来孙君是孙太守的虎子。”料想孙坚既以袁术为宗主,孙策、周瑜二人也不会投向自己,神色立即淡了下来,随意聊了两句,便借口公事匆匆辞去。 孙策道:“这袁绍名气那么大,想不到却是个虚伪之人。” 周瑜道:“何必管他,先谈正事要紧。” 进来见到乔媖,告知未在城中见到乔婧一事。周瑜不敢提“失踪”二字,只问道:“小乔还可能去了哪里?” 乔媖道:“会不会去河南尹府找袁蜜了?也许小乔对舞阳君没有把握,想再寻援助,以防万一。袁蜜是河南尹袁术之女,袁尹君很得何大将军信任。” 袁蜜幼时曾与伏寿来乔府与乔氏姊妹一道读书,但其人性格大大咧咧,不爱书册爱习武,所以没几天便退出学堂,但与乔氏姊妹仍偶有往来。 周瑜忙道:“极有可能,我这就去河南尹府找她。”太史慈忙道:“我跟你一起去。” 孙策想多给好友制造单独与佳人在一起的机会,忙道:“哎,又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周瑜一个人去就行了。太史君,你和我一道去送陈是上路。” 周瑜道:“陈是这么快就要离开洛阳了吗?”孙策道:“宜早不宜迟。我总觉得京师气氛不大对头。” 周瑜低声问道:“那么陈是念念不忘的张衡张令公草图呢?他不是一直想再入灵台窃取吗?” 孙策道:“陈是只是个工匠,却惹上了传国玉玺这样的惊天大案,受惊不小,而今劫后余生,已是庆幸,也顾不上再去灵台窃取张衡草图了。”又连使眼色,示意好友快些去接乔婧。 周瑜点了点头,道:“天色不早,我速去速回。”挂了佩剑,骑马直奔城里而来。 来到河南尹官署,门吏却说未见过乔婧。正好袁蜜从外面回来,听到乔婧的名字,便跳下车子,走过来问道:“小乔出了什么事?” 周瑜见对方比乔婧年纪还小,一脸稚气,却学男子一般,腰间挂着一柄短剑,忙问道:“你是袁蜜吗?我是小乔的朋友,特来这里寻她。” 袁蜜笑道:“我已经很久没有见过小乔了。也许刚好我出门,错过了也说不准。”又问门吏道,“今日可有人来找过我?”门吏道:“没有。” 周瑜闻言,颇为失望,只好道:“小乔没有回家,大乔揣度她可能来找袁小娘子了,不想却没有。实在抱歉,打扰了。”拱手辞去。 袁蜜叫道:“喂,记得转告二乔,我过几日就去南郊看她们。” 周瑜应了一声,翻身上马,行了一段,不知该往何处去寻乔婧。又见天色不早,若不尽早出城,一旦夜禁,便要困在城中了。 正踌躇不决时,忽见路边有一名铜脸男子在朝自己招手,周瑜便策马过去,问道:“阁下是叫我吗?” 铜脸男子点了点头,道:“你是在找人吧?我知道你找的人在哪里。” 周瑜大奇,遂下马问道:“阁下如何知道我在找人?你知道我要找的人是谁吗?” 铜脸男子笑道:“当然知道。”伸出右手,掌心露出一枚金色饰物,正是小乔的束发金环。 周瑜立时拔出长剑,指住铜脸男子胸口,喝道:“小乔人在哪里?你是什么人?” 铜脸男子笑道:“你杀我容易,想再见乔家娘子可就难了。” 周瑜道:“我这就送你去河南府,官府酷刑厉害,三木交下,不信你不交代出来。” 铜脸男子道:“慢着!你若以厉害手段对付我,我同伴也不会对乔家娘子客气。那样一个娇媚可人的小美人……” 周瑜大怒,挺剑刺入那男子肌肤,喝道:“快说,小乔在哪里?” 铜脸男子道:“你交出兵器,乖乖听话,我就带你去见乔家娘子。” 周瑜咬牙出血,却又无可奈何,只得收剑入鞘,将佩剑交给对方。铜脸男子笑道:“这才像话。咱们走吧。” 周瑜左顾右盼,想有意引起路人注意,留下一些痕迹。 铜脸男子道:“你别使花招,我见过的场面多了,你有什么诡计,都瞒不过我。” 周瑜道:“我不是使花招,而是在想我的马怎么办。” 铜脸男子道:“一会儿自会有人来牵走。快走,一会儿就该夜禁了。” 二人一前一后往东而行,到了耗门附近,夜禁鼓声开始响起。周瑜问道:“我们是要出城吗?” 铜脸男子道:“你话怎么那么多?”忽举手招了招,道,“他人在这里,快来拿下他!” 周瑜刚一回头,便听到脑后生风,不及避开,只觉后脑一痛,眼前一黑,登时什么都不知道了…… 第四章 呦呦鹿鸣,食野之苹 身子僵硬、膝盖麻木之后,肉体的痛楚似乎稍微减轻,但饥饿又紧随而至,难受程度甚至超越了刑具所带来的伤害。又困又乏又饿之下,竟然产生了许多幻觉,幻想跟小乔一起弹琴论乐,携手徜徉于山水之间。这真是奇特的体验。人在最苦难之时,往往产生许多最纯真的幻想,而这幻想总是一种魔力,引导人走出心中的阴霾,奔向光明。 迢迢牵牛星,皎皎河汉女。 纤纤擢素手,札札弄机杼。 终日不成章,泣涕零如雨。 河汉清且浅,相去复几许。 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 ——《古诗十九首·迢迢牵牛星》 汉灵帝归葬文陵不到三日,京师洛阳便发生了重大事件—— 大将军何进与其异母弟车骑将军何苗及三公等上奏,称汉灵帝之母董太后指使前中常侍夏恽、永乐太仆封谞等人交结州郡,垄断各地珍宝财货,将贡品全部送进董太后所居永乐宫。又依据藩王之后不得留住京城之故例,请求将董太后迁回封国。汉少帝刘辩虽不喜欢祖母,却也觉得此举大为过分,只沉默不语。临朝听制的何太后遂以皇帝名义表示同意。 洛阳城随即全城戒严,禁军封锁了所有交通要道。大将军何进亲自带兵包围了永和里骠骑将军董重府第,显是要报复董太后那句“敕令骠骑将军董重斩断何进之首拿来”。董重为免受辱,自杀而死。董太后则在迁往封国的途中中毒而死,朝野风传是何太后派人所为。大汉以孝治国,何太后不尽儿媳之礼,为了争权夺势,更是不惜对婆婆下毒,因此而声名俱毁。 除去董太后兄妹后,何进亲自带人搜索永乐宫及董重府第,拆墙毁屋,掘地三尺,也未搜到传国玉玺。玉玺线索彻底中断,无迹可查,何氏又不敢声张汉少帝是个白板皇帝,只得继续以假玺冒充真玺,并严令知情者不得泄露半句。 对于孙策等人而言,重大事件并不是董、何两宫之争,何氏冒天下之大不韪将董氏铲除,而是乔婧、周瑜二人先后失踪。然当日众人确认周瑜失踪时已是夜禁,到次日欲进城找寻时,洛阳城又因宫变而全城戒严。即使孙策搬出大将军何进的名头,也未能如愿通过城门,还险些被逮捕送官府究罪。 还是乔媖道:“或许周公子找到小乔时已是夜禁时分,今日又遇到戒严,无法出城,就跟我们不能进城一样。我们还是先回去,安心等待。” 戒严持续了一日一夜。第三日天光刚亮,一夜未眠的孙策便迫不及待朝城里赶去。路过八方旅馆时,却被人意外拦住。对方称孙策之前在八方旅馆盗窃了他的马匹,要求归还。孙策理屈,又着急去找周瑜,便将自己的座骑赔给了对方,徒步进城。一路小跑,到开阳门附近时,正见到周瑜手扶胸口,跌跌撞撞地走了过来。 孙策惊喜交加,忙上去扶住好友肩头,问道:“这两日你去了哪里?好让我着急。” 周瑜被孙策大力一摇,几乎摔倒。孙策这才留意到好友脸色惨白,忙问道:“你受伤了吗?”周瑜摇头道:“没有。只是饿的。” 孙策一时难以置信,大叫道:“你周瑜是世家子弟,还能饿成这样?” 周瑜苦笑道:“我也料不到我人生最痛苦的经历居然是饿了两日一夜。” 孙策莫名其妙,问道:“到底怎么回事,你没找到小乔吗?” 周瑜道:“我见到小乔了。”重重叹了口气道:“说来话长,我们路上再说。”一路讲述了这两日的离奇经历。 原来那日周瑜被铜脸男子带到耗门附近后,随即被打晕过去。等到他再醒来时,人侧卧在地上,头上套了黑布,只隐约觉得灯烛摇红、人影憧憧,浑然不知身处何处。手脚微缩,才发现双手已被牢牢缚在背后,动弹不得。 周瑜刚挣扎着坐起身来,便有人走过来,揭下他头上的黑布套,正是那设计捕捉他的铜脸男子。 周瑜道:“阁下答应带我来见小乔,为何不能信守承诺?” 铜脸男子遂打了个手势,门边两名黑衣守卫走过来,一左一右,将周瑜提起,将他拉到一堵墙壁前。铜脸男子走过来,打开墙上一扇滑板,道:“乔家娘子人就在隔壁,你好好看看。” 却见灯光映照中,乔婧和衣躺在木榻上,神色甚为安详,仿佛只是在熟睡,并不是身处危险中。 周瑜惊问道:“你……你们对她做了什么?” 铜脸男子道:“乔家娘子只是吸了迷烟,昏睡了过去。”关上滑板,命守卫将周瑜重新拖回室中。 那囚室甚为古怪,空空荡荡,只在室正中立有一根碗口粗的柱子。周瑜被迫倚柱跪下,一名守卫从墙角拖过来一具粗笨的立式木桎,放在柱后,将周瑜双脚分开,拘入桎孔中,另一名守卫则合上固在木柱上的枷板,锁住他脖颈。那枷板带有一个销子,拔掉销子,就能上下移动。周瑜身材颀长,守卫将枷板上移,直到周瑜被迫高高仰起头、下巴完全托在枷板上为止。周瑜只能勉强贴紧木柱,挺直身子,好减轻下巴及脖颈的拉伸力道,颇为难受。 铜脸男子挥手命守卫退出,这才道:“现在我有些话要问你,你据实回答,若有一个字不实,我便去对付乔家娘子,你听清楚了吗?” 周瑜竭力仰起头来,道:“阁下也是堂堂七尺男儿,却挟持要挟一个弱女子,算什么好汉?”铜脸男子摇头道:“我不是好汉。我也是受命于人,不得已而为之。” 周瑜道:“你想知道什么?”铜脸男子道:“传国玉玺。你将你所知道的事全部说出来。” 周瑜心念一动,问道:“你是不是骠骑将军董重手下?”铜脸男子道:“这不是你所该过问之事。” 周瑜道:“骠骑将军何须如此!今日我虽未曾赴邀,拂了骠骑将军面子,但也答应他日必登门赔罪,又何必使出如此手段?” 铜脸男子道:“你已是阶下囚,说这些有什么用!而今我为刀俎,你为鱼肉,你只能原原本本交代一切。” 周瑜道:“我尽吐实情,你便会放了小乔吗?” 铜脸男子倒也干脆,直截了当地道:“不会。”顿了顿,又道:“这件事,没什么商量的余地。你如果不说,我便会尽力对付乔家娘子,你想得到、想不到的手段我都会用上。你不忍亲眼见到她受苦,最终还是会交代一切。所以你现下老实交代,对我们三方都好——乔家娘子不会受罪,你不会伤心,我也可以省些力气。” 周瑜道:“那么我交代一切后又会怎样?”铜脸男子道:“我会放你走,留下乔家娘子做人质。但不管怎样,你终究还有营救乔家娘子的机会。” 周瑜与铜脸男子一番对答,见对方喜怒不形于色,料来是个厉害角色,只得大致说了事情经过,从在灵台遇到陈是开始,到后来被带入南宫面见大将军何进,又受对方嘱托追寻传国玉玺,然董太后宫人刚刚被杀灭口,线索已断,何进决意放弃,等等,均没有隐瞒。 铜脸男子听了颇为惊奇,道:“你所提之事,不少我早已知悉,你竟没有撒谎,我还以为你会编一番谎话来骗我呢。” 周瑜苦笑道:“阁下之精明犀利,我生平未见。你能知道我心系小乔,利用她来捕捉我、讯问我,足见是知晓内幕之人,我撒谎也骗不过你。” 铜脸男子道:“你既然交代了原委,我也会遵守诺言。目下已经夜禁,你先暂时留在这里,明日我自会放你走。” 周瑜道:“那么小乔呢?你已经得到了你想要的,还扣着她做什么?” 铜脸男子道:“周君这般聪明,还猜不到吗?” 周瑜“啊”了一声,道:“你……难道你想要传国玉玺?” 铜脸男子道:“不错,我要你继续追寻传国玉玺,一旦找到,不可直接交给何大将军,而是交给我,那时我自会把乔家娘子完整无缺地还你。” 周瑜正色道:“这我做不到。且不说我根本不可能找到传国玉玺,就算找到,也不能任由它落入你这样别有用心的奸人之手。” 铜脸男子道:“乔家娘子也不值得你付出吗?” 周瑜道:“在我心目中,小乔自然比传国玉玺贵重百倍,但日后小乔若知道我拿传国玉玺交换她性命,绝不会原谅我,我便会永久失去她的心。” 铜脸男子怔了一怔,沉默片刻,忽转身去了。 周瑜大叫道:“喂,你去哪里?对付一个弱女子算什么本事,有种冲我来。”却是无人回应。等了一会儿,并未听到隔壁有动静,他这才略略放心。 过了半刻工夫,铜脸男子重新回来室中,问道:“你当真不肯交出传国玉玺吗?”周瑜苦笑道:“我手中没有传国玉玺,你让我如何交出来?” 铜脸男子道:“我是指寻到传国玉玺之后,你也不肯交出吗?”周瑜摇头道:“不肯。” 铜脸男子道:“那好,我这就带小乔过来,当着你的面奸污了她。” 周瑜忙道:“等一下。之前你曾经承诺,只要我交代一切,便会放我走,还算不算数?”铜脸男子道:“当然算数。” 周瑜道:“如果你对小乔无礼,我出去后便立即自杀,那么之后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不会知晓。” 铜脸男子奇道:“你居然以你自己的性命来威胁我?” 周瑜道:“我人一死,小乔就是空质,对你也没什么用,你顶多杀了她。如此,我们仍然能在黄泉路上做伴。” 铜脸男子冷笑道:“你是在赌我不敢对乔家娘子动手。来人,带乔婧过来,先剥光她衣衫……” 忽听到有人敲了敲墙壁上的滑板,铜脸男子闻声,便立即转身出去了。 周瑜心道:“原来还有人在隔壁偷听我们对答。难怪要将我摆布成这般模样,让我跪在这里,以木枷束住我颈项,令我面朝滑板方向,最终目的是要让隔壁之人看清我面孔。似乎这囚室是专门审讯重犯用的,将犯人绑得一动不能动,审讯之人还能从隔壁观察犯人细微神情。这些人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会专门设置这样的囚室?” 百思不得其解,又忖道:“那厉害男子说他只是受命于人,隔壁偷听之人,应该就是他的上司了。会不会就是骠骑将军董重本人?” 一想到这不择手段的骠骑将军正跟昏迷中的乔婧同处一室,大为心急,然手脚均被束缚住,无法挣脱,只能干着急。 铜脸男子听到敲板声离开后,再也没有回来。那间囚室四面无窗,室门也是一整块木板,不见阳光,也不知时日。周瑜双脚和脖颈被刑具牢牢固定住,禁住他双脚的木桎孔高出地面不少,致使他全身重量大多落在双膝上,若是挣动身子,力道便会传到膝盖和下巴上,时间一久,极为痛苦。他几次想要呼叫守卫进来,恳请对方打开枷板,但又强行忍住。 身子僵硬、膝盖麻木之后,肉体的痛楚似乎稍微减轻,但饥饿又紧随而至。周瑜自清晨离开伏府起便滴水未进,开始肚子还只是饿得咕咕作响,后来饥饿感的难受程度甚至超越了刑具所带来的伤害。又困又乏又饿之下,竟然产生了许多幻觉,幻想跟小乔一起弹琴论乐,携手徜徉于山水之间。 这真是奇特的体验。人在最苦难之时,往往产生许多最纯真的幻想,而这幻想总是一种魔力,引导人走出心中的阴霾,奔向光明。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周瑜终于被从柱子上解了下来。他已经奄奄一息,枷板一打开,身子晃了两晃,便扑倒在地,如同铁板一样。守卫似乎已经司空见惯,也有应对的法子,一左一右提起周瑜,将他在囚室中来来回回拖了十几圈,等到周瑜全身筋骨稍活,这才扶他倚柱而坐。 一名守卫端来一碗热粥,喂周瑜喝下。周瑜这才觉得有了点儿生气,似乎又从濒死中活过来了,低声道:“多谢。” 那守卫道:“目下已经夜禁,等到明日天亮,就会放你走。你再多忍耐一晚。” 周瑜惊道:“之前那人审讯我时,便说目下已经夜禁,要我先暂时留在这里,明日才会放我走。但时间似乎过了很久,我来这里几日了?” 那名守卫犹豫了一下,仍然答道:“你是昨晚被带进来的,现下是第二个晚上。” 周瑜道:“为什么多关了我一日?那古铜脸男子不守信用,叫他来见我。” 那守卫道:“不是他不守信用,而是京师发生了大事,全城戒严,没有何大将军亲笔手令,谁也出不了城,不得不多留你一日。” 周瑜遽然而惊,忙问道:“什么大事?”那守卫却不愿意多费唇舌,道:“明日你出去后自会知道。上头交代不得与你交谈,告诉你这些,已然是冒了风险了。” 另一名守卫忍不住道:“你年纪轻轻,骨头倒是硬,被锁在这根刑柱上的人,没有捱过十个时辰的,你竟然挺了十二个时辰。” 周瑜问道:“这里是什么地方?” 守卫摇了摇头,拿了空碗,起身自去了。 周瑜双手仍被缚在身后,但已不似原先那样被拘禁得不能移动。他先略微活动了一下身子和双腿,觉得力气稍复,慢慢站起身来,挪到墙壁前,张开嘴唇,用牙齿咬住滑板边角,一点一点挪动。费了好半天劲,终于滑开一道缝隙。凑过去一看,隔壁房间木榻上空无一人,乔婧人已经不在那里。料想已被带去了别处,也不知那些人会如何对待她,一时惊惧交加。 他被折磨了一日一夜,困乏之极,守卫喂服的那碗粥不知添加了什么,似有催眠的作用,在极度忧心的状态下,他还是不由自主地昏睡了过去。 再醒来时,那铜脸男子已站在面前,正冷然瞪着他。周瑜忙问道:“小乔人呢?” 铜脸男子道:“乔家娘子已经被送去另一个安妥的地方。不过你放心,我可以向你保证,在我下次联络你之前,我决计不会动她一根毫毛。” 周瑜道:“下次联络我,是等我找到传国玉玺吗?” 铜脸男子道:“你明白就好。”又从袖中抽出一条帕子,告道:“这帕上有迷药,你嗅过后便会晕过去,再醒来时,人会在洛阳街市上,你大可就此自便。但你若是自杀,我便会毫不犹豫地杀死乔家娘子,好让你们黄泉路上做伴。至于你寻到传国玉玺后要怎么处置,那是以后的事,到时再说。” 周瑜道:“好,我答应你,我不会自杀,也会尽力去找传国玉玺。但正如你所言,寻到传国玉玺后要怎么处置,那是以后的事。” 铜脸男子道:“正是如此。”又道,“也许到时你会改变心意,愿意将传国玉玺交给我。” 周瑜沉吟片刻,又问道:“万一别人抢在我前面找到传国玉玺呢?” 铜脸男子道:“那要看情况。如果你已经尽力,我还是会放了乔家娘子。如果你有意让他人得到传国玉玺,与我作对,我一样会杀死乔婧。” 周瑜道:“如果我始终找不到玉玺呢?目下连何大将军都放弃了追寻传国玉玺,足见难如登天,我就算尽力而为,也未必能如愿以偿。” 铜脸男子道:“那么我也会在适当时候释放乔家娘子。” 周瑜大为意外,追问道:“当真?”铜脸男子道:“但只是适当时候。” 周瑜问道:“什么叫适当时候?”铜脸男子道:“到时你就会知道。” 周瑜又问道:“阁下如何称呼?万一我改变主意,该如何联络你?” 铜脸男子道:“需要时,我自会与你联络。”又正色道:“我知道你不会改变主意,你只是想探听我的身份,好设法营救乔家娘子。我明白告诉你,没用的。”一边说着,一边将帕子捂上周瑜口鼻。周瑜难以闪避,吸了几口气,便晕了过去。 周瑜再醒来时,果如铜脸男子所言,人已在洛阳街道上。他手上绑缚已去,躺在靠近耗门的小巷中,正是他当日被打晕的地方。一时不及多想,只觉得又饿又累,然身上物品尽为铜脸男子搜去,连买一张胡饼的钱也没有,只好出开阳门,往南郊乔府而去,正好迎面遇到孙策。 孙策听了经过,忙告道:“绑走你和小乔的奸人,绝对不是骠骑将军董重手下。” 周瑜愕然道:“为什么这么说?除了董氏,还能有谁如此想得到传国玉玺,不惜采取极端手段?” 孙策道:“骠骑将军董重已经自杀死了,董太后也已经离开了洛阳,在迁往封国的途中。” 周瑜大吃一惊,问道:“这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事?”孙策道:“昨日。” 周瑜“啊”了一声,呆了好半晌,这才道:“难怪那些人将我多关了一日,还说京师发生了大事。适才我出城时,也明显感到守卫戒备比平日严密了许多。” 他本来极有把握是骠骑将军董重派人绑架了乔婧,预备自己一旦脱离险境,就去求见大将军何进,利用何氏来牵制、制衡董氏,再设法营救出乔婧。而今既知董氏已在昨日一败涂地,再从铜脸男子最后露面时依然神色自若来看,他肯定不是骠骑将军手下。那么他又是哪一方的人呢? 传国玉玺之争,本来是何氏与董氏之争,事关汉少帝刘辩和陈留王刘协谁当皇帝。汉灵帝在世时,为废长立幼埋下种种伏笔,但传国玉玺一事,是不是真出于汉灵帝的安排呢? 汉灵帝死时,身边只有心腹宦官骞硕,骞硕也接受了汉灵帝遗命,辅佐庶出的小皇子刘协即位。按照骞硕的计划,先以汉灵帝之命召大将军何进入宫,杀其于汉灵帝灵柩前,如此,何后、刘辩母子便失去了最大的强援。骞硕再联合董太后及骠骑将军董重,以武力扶持刘协登基。如果计划顺利,何进被杀,刘协当上了皇帝,那么刘协得到的传国玉玺,会是真玺,还是假印? 这是一个再也无法得到答案的问题。骞硕计划失败,他本人也被何进杀死,何氏占了上风,刘辩当上了皇帝,却只拿到了一方假传国玉玺。即便它能以假乱真,也依旧只是赝品。如此便可知道,那手握传国玉玺的神秘人物肯定不是站在何氏一方。但他也未及时将传国玉玺交给董氏,这便是大将军何进所言“那人如果不是自己有异图,就是想坐观其变”。 再从何进之言进一步推测。先说“坐观其变”。神秘人物是皇宫中人已是确认无疑的事,他应该能清楚看到,无论是从权位上,还是声势上,何氏都已占据上风,刘辩更是以嫡长子身份登上了皇位。而董氏一方势力虽然也不小,但要扶刘协上位,首先得先废除汉少帝刘辩皇位,这本身就是于礼法不容的事,困难极大。那一直观望的神秘人物既清楚大局已定,应该主动将真传国玉玺交给何氏。就算他想立下拥戴之功,改扶刘协为帝,也会立即将传国玉玺移交董氏,好让董太后一方取得优势。而今何氏苦寻传国玉玺未得,董氏也被何氏一举铲除,就表明神秘人什么都没做,传国玉玺仍在他手里。什么都没做,就表明不是“坐观其变”那么简单了。 再说“有异图”。神秘人握有传国玉玺,有异图无非是他自己想当皇帝,或是扶持其亲眷做皇帝。也只有如此,才能解释他在何、董双方争斗最烈时始终不拿出传国玉玺。他既能接触传国玉玺,再以假换真,定然是汉灵帝近臣。那么他事先伪造传国玉玺一事,到底是他自己的主意,还是出于汉灵帝的授意呢? 再回头对照那个再也无法得到答案的问题——如果刘协当上了皇帝,那么他得到的传国玉玺,会是真玺,还是假印?似乎前一种的可能性更大,即那神秘人野心勃勃,自己事先伪造了传国玉玺。 孙策听完周瑜分析,摇头道:“管那神秘人是什么目的!他肯定是宫中的大宦官,所以何大将军也不愿意再继续追查传国玉玺一事,宁可自毁声名,先对付董氏。而今最要紧的倒不是神秘人,他手里已经握有传国玉玺,不会再绑架小乔好要挟你去寻传国玉玺。要紧的是查出谁绑架了小乔。” 周瑜道:“天下想得到传国玉玺的人估计不少,但有能力在京师绑人者却不多。我们先回乔府,将事情告诉大乔,再商议个对策,想办法寻到小乔。” 孙策忙道:“你不是说有能力在京师绑人者不多吗?何不去请何大将军帮忙。那奸人一心想得到传国玉玺,也算是何大将军的对头。” 周瑜摇头道:“不可。我与小乔倾心相许之事,没几个人知道……”孙策忙插口道:“你连我都没告诉,是我自己瞧出来的。” 周瑜道:“我谁都没告诉。依小乔性子,多半也只告诉了大乔和蔡家娘子。但奸人却知道我会为小乔赴汤蹈火,事先绑架她来要挟我。” 孙策道:“你是说,我们身边一定有奸人的耳目?” 周瑜点头道:“而且是极亲近之人。”叹了口气,道:“目下为难的是,我们不能公然去查他,一来是可能促使他对小乔不利,二来我们是寄人篱下,不便指出身边有奸细。” 孙策揣度道:“奸细会不会就是郭嘉?” 周瑜一怔,问道:“那日你跟郭嘉动手是因为什么?”孙策忽然忸怩起来,道:“没什么。” 周瑜道:“那你刚才为什么又怀疑郭嘉是奸细?”孙策道:“太史慈肯定不会是奸细,除了郭嘉,我们身边就再也没有外人了。总不会是大乔和蔡家娘子吧。” 周瑜正色道:“伯符,等洛阳事了,我请你务必带一个人回江东。”孙策道:“你是说陈是吗?我已经送他离开洛阳了呀。” 周瑜道:“不,我是说郭嘉。这个人看起来散漫随意,却极其敏锐。当日我们初遇,在尚未有任何迹象的情况下,他便能猜出陈是一案与传国玉玺有关。这等洞察力极为罕见,世上没有几人能够做到。” 孙策与郭嘉相识不久即服其能,然后来郭嘉常与大乔亲近,令他不由自主地生出怨气来,也不愿再认郭嘉有异才。又听到周瑜夸赞郭嘉,心中更觉不快,当即反驳,道:“那不过是郭嘉信口开河,碰巧对上罢了。” 周瑜见好友面色不豫,显是对郭嘉成见已深,料想一时难以劝转,便道:“先回乔府再说。” 到乔府时,太史慈和郭嘉正在牵马,预备进城寻人,见到孙策引着周瑜回来,又惊又喜。 太史慈忙问道:“小乔人呢?周君可有找到她?”周瑜道:“小乔她……” 孙策既对郭嘉起了疑忌之心,便不欲当其面提及诸事,忙插口问道:“大乔呢?”郭嘉道:“她去相送蔡家娘子了。” 原来蔡琰小姨赵五娘病重,托人带信给蔡琰,说想临死前见她一面。蔡琰自幼丧母,由小姨抚育,感情深厚,接信后也顾不得小乔失踪一事,连夜打点行囊,今早便启程返回家乡陈留去了。 孙策忙道:“是了,我倒忘记蔡家娘子今日要动身返乡这件事了。她们是往东去了吗?我去接大乔。” 郭嘉道:“不必。大乔说她去去就回,让我们先进城找人。周老弟,你人倒是回来了,小乔人呢?” 周瑜心道:“就算郭嘉真是奸细,发生了这么多事,他早就知道了,不必瞒他。”遂道:“小乔被人绑走了,扣作了人质。具体经过情形,等大乔回来,我再一并告知。” 太史慈闻言大急,道:“快说,是什么人绑走了小乔?救人要紧。” 周瑜道:“对手相当厉害,我连他的身份都猜不到。”被太史慈一再催促,不得不大致说了经过情形。 太史慈道:“这么说,小乔是因为周君才会被歹人捉去了?” 周瑜面露愧色,道:“我深知此点。一会儿见到大乔,我会当面请罪。” 太史慈跺脚道:“人都被掳走了,请罪有什么用?先想办法救人吧。周君不是见过审讯你的男子吗?可还记得他的相貌?” 周瑜蓦然醒悟,道:“是了,至少我们可以找画工把那人相貌画出来,按图索骥,总会有些线索。” 郭嘉忙指着自己鼻子道:“不必去找画工,这里就有现成的。” 周瑜道:“太好了,我们这就进去画像。”有意落在后面,告知孙策道:“我怎么也看不出郭嘉是奸细,他似乎全不知情。” 孙策反问道:“如果奸细不是郭嘉,那会是谁?”周瑜摇头道:“我不知道。” 孙策道:“这不就得了,奸细就在你身边,你这么聪明的人,一直没看出来。郭嘉何等老谋深算,能让你看出来吗?” 周瑜见孙策认定郭嘉是奸细,便不再多言。 进来乔府书房,郭嘉先备了笔墨,周瑜则随意找了些吃食,大吃猛吃。等笔墨备好,周瑜描述了一番那铜脸男子外貌,郭嘉勾画出大致轮廓,再一一添加上眉毛、眼睛、鼻子和嘴,若有差异,便及时修正。如此反复多次,终于画成。 周瑜道:“就是这个人。郭兄,想不到你画技相当不错。” 郭嘉笑道:“不过是主人不在,我越俎代庖罢了。大乔如果在这里,一定比我画得好上许多。” 忽听得有人问道:“你们在谈什么?”却是乔媖回来了。 孙策忙迎上前问道:“大乔原来也会画工?”乔媖道:“略知一二。”走过去看了看,问道:“这画像中的人是谁?”郭嘉道:“就是这个人掳走了小乔。” 乔媖大为惊讶,未及询问,周瑜已上前一步,双膝跪下,道:“小乔是受我牵累,才会至此。乔氏于我有恩,在危难之时,不避凶险,将我等收留于府中。而今我尚未报答恩情,反而害得小乔落入奸人之手。” 乔媖忙将周瑜扶起,道:“周公子不必如此。小乔遭此厄难,也是她的命数。不过事情到底是如何发生的,还望周君告知。” 她当真有名门风范,家无长男,骤遇大事,却仍然不失沉静。 周瑜抹了抹眼泪,正待将经过详细道出,忽听到一阵银铃笑声,旋即有人风风火火闯了进来,却是河南尹袁术之女袁蜜到了。 袁蜜笑道:“大乔姊姊,好久没来这里了。”跨进房中才意识到气氛不对,“咦,这么多人,大乔姊姊是在会客吗?哎哟,实在抱歉,我听说大乔姊姊来了书房,便径直寻过来了。”又转头看到周瑜,忙问道,“你不是前日到河南府寻找小乔的那个人吗?后来在哪里找到了小乔?” 周瑜道:“唔,这个……”他对袁蜜一无所知,一时不知该不该将小乔之事告诉她。 乔媖因旧日情分,也不瞒袁蜜,说了小乔被歹人绑架一事。 袁蜜闻言,既惊讶又愤怒,道:“这洛阳城当真乱得不成样子,居然有人当街绑人。”又问道,“为什么要绑架小乔呢?是不是要索取赎金?” 周瑜见乔媖信任袁蜜,也有心利用对方官宦之女身份追查小乔下落,便实话告道:“不是,全是因为我。奸人想逼迫我去寻一件东西,所以绑架了小乔做人质。” 袁蜜道:“周公子跟小乔是很要好的朋友吗?为什么我从来没听她提过你?” 周瑜闻言颇为尴尬。乔媖忙道:“周公子是最近才来洛阳,机缘巧合下跟小乔认识,虽然时日不长,交情却是很好。加上周公子义薄云天,是肯为朋友两肋插刀之人,所以奸人就利用了这一点。” 袁蜜这才释然,又问道:“那小乔有没有危险?那些人有没有对她怎样?” 周瑜道:“我只匆匆见过小乔一面,当时她人在昏迷中。后来我再设法弄开滑板时,她人已经被带走了。” 郭嘉问道:“什么滑板?”周瑜道:“我被关押的囚室很奇怪,应该是一间专门用于讯问的囚室,我虽然只是被绑在柱子上,没有挨打,但难过程度比受刑还要厉害。”大致描述了一般。 袁蜜“呀”了一声,问道:“周公子,你说你被带到一个地方盘问,对方没有动刑,只将你以特别的姿势绑在柱子上,但却比酷刑还要厉害?” 周瑜道:“是。我因为气血不畅,全身僵直,几度濒死,被解下来时,动都不能动了。” 袁蜜忙道:“我曾听说过那间囚室。” 众人本毫无线索,不想却从袁蜜口中突然冒了出来,还告知知道那间刑讯周瑜的囚室,不由得大喜过望。 周瑜忙问道:“莫非那是河南尹的秘密囚室?” 袁蜜道:“不是,跟河南尹没有关系,我是听我伯父说的。想来各位也知道家父和伯父不和,但伯父对我还算疼爱,常常接我去他府里玩儿。前一阵子,家父为了一桩案子苦恼,没有实证,只能靠犯人口供。但那犯人挺过了所有酷刑,还很狂妄地说:‘久闻官府刑罚厉害,原来也不过如此。’我伯父知道了这件事,当着我的面讥笑道:‘河南尹当真没什么用,连个犯人都治不了,把他带到我们军营监狱去,不用动手拷问,只绑在刑柱上,不出十个时辰,他就会乖乖招出一切。’” 周瑜道:“之前我被关在囚室时,一名守卫说:‘被锁在这柱子上的人,没有捱过十个时辰的。’看来跟娘子所言是同一个地方了。”又道:“伯符,你还记得之前你我被带入宫时,禁军用黑布套住你我二人吗?” 孙策道:“那应该是为了不让你我看到四周情形。” 周瑜道:“那晚我初醒过来时,人躺在地上,双手背缚,头上也套着块黑布。现下想来,那黑布同之前带我们入宫时禁军所用黑布,似乎没什么两样。” 郭嘉道:“听起来,那黑布应该是禁军秘密捕人时的惯用装备。” 周瑜忙问道:“郭兄认为掳走小乔的奸人也可能是禁军吗?” 郭嘉道:“不是可能,而是肯定。周老弟所提那间囚室,肯定是官家所有,寻常人哪会在家里专门造一间讯问犯人的地方?还设计得如此巧妙。不过如果不是袁小娘子提到军营监狱,我会认为这是某处诏狱,譬如暴室狱,又譬如黄门北寺狱。” 周瑜道:“但目下已经能肯定不是骠骑将军董重及手下所为,我想不出还会有别的禁军将领卷入此事。” 袁蜜未知详情,听到这里完全糊涂了,问道:“你们到底在说什么呢?禁军将领是说我伯父袁绍吗?难道你们怀疑他派人绑架了周公子和小乔?” 周瑜忙道:“不是。尊伯父袁绍袁校尉完全没有嫌疑。” 袁蜜却道:“为什么说我伯父没有嫌隙?他是禁军首领,也是个敢作敢为的厉害人物。如果周公子和小乔当真曾被关在军营监狱的话,他不会不知情。”又特意加重语气道:“你们放心,如果真是我伯父所为,我一定不会袒护他。大乔姊姊,我知道你担心小乔,我这就去找我伯父,当面向他要人。” 乔媖知道袁蜜是个刚猛性子,言出必行,忙道:“蜜儿先不要着急。周公子既然说袁校尉完全没有嫌疑,一定是这样。” 周瑜与乔媖低声商议了几句,因想借助袁蜜之力,便将原委和盘托出。 袁蜜瞪大眼睛,失声道:“传国玉玺?原来奸人要的是传国玉玺。难怪家父提到宫中失物时,面色凝重。”又忍不住细细打量周瑜,道:“周公子虽然一表人才,可是你……你凭什么能找到传国玉玺?” 周瑜苦笑道:“这也是我困惑的地方。” 孙策道:“大概奸人认为周瑜聪明,只有他能找到传国玉玺。” 袁蜜道:“这么说,奸人一定很了解周公子了。” 周瑜与孙策交换了一下眼色,一时无语。 郭嘉却道:“周老弟来洛阳时间不长,交游也不算广。但最近发生了许多事,奸人打听到周老弟牵涉进陈是的案子,又设法为其正名,由此认定周老弟有能力寻到传国玉玺,这倒也不足为奇。但传国玉玺牵涉重大,连何大将军都放弃了追查,奸人又如何知道周老弟肯为小乔挺身而出、利用小乔来要挟你呢?” 周瑜道:“唔,这个……” 郭嘉道:“我不是瞎子,我早看出周老弟对小乔……”忽见乔媖向自己连使眼色,便改口道:“我的意思是,我赞同袁家小娘子的说法,奸人一定很了解周老弟,甚至可能派有耳目在我们身边。” 周瑜与孙策虽早已推测出此点,然听郭嘉公然说了出来,还是一怔。 乔媖见众人面面相觑后,都望向自己,便以主人身份告道:“这里的人我都信得过,耳目只是一说,也许只是有人见到小乔和周公子在一起,无意中说了出去,遂为奸人利用。耳目这件事,就此作罢。我们先想办法救出小乔要紧。” 孙策闻言大为佩服,竖起大拇指,道:“大乔,你当真有气度,巾帼不让须眉。” 乔媖红了脸,摇头道:“我妇道人家,哪里比得上各位!” 袁蜜早已按捺不住,问道:“周公子为何说我伯父一定没有嫌疑?” 周瑜道:“尊伯父袁校尉是何大将军心腹,之前何大将军曾命他协助我等追查传国玉玺下落,但后来何大将军又主动放弃此事。如果袁校尉想要我继续帮忙寻找传国玉玺,只要开口说一声就行,不必使用这种极端手段。” 郭嘉却道:“未必。” 袁蜜问道:“什么未必?”郭嘉道:“也许这只是何大将军之计,表面放弃了追查,但暗中仍在寻找传国玉玺。皇宫内外宦官耳目众多,他知道无法动用官方力量,遂仍想借助周瑜之力。” 孙策当即驳斥道:“又在胡说八道!就算何大将军想私下追查传国玉玺,犯得着派人捉小乔当人质吗?他只要再派袁校尉来知会一声,我等自会尽力。” 郭嘉不以为然地道:“你们不管说什么,都只是推测,没有任何实据。但周瑜曾被带到军营监狱审讯,却是铁一般的事实。适才袁小娘子说过,她伯父袁绍袁校尉是禁军首领,不可能不知道自己治下监狱发生了什么事。 8881." >袁校尉既知情,此事又是为了传国玉玺,必是受何大将军之命。” 孙策有心反驳,却只是嘴唇动了动,找不出半个字来。 乔媖道:“我倒认为郭郎言之有据,而今只有这张画像,以及军营监狱囚室的线索。蜜儿……” 她呼叫郭嘉为“郭郎”,称呼孙策却是“孙公子”,亲疏立分。孙策心中很不舒服,幸好众人都在看袁蜜的反应,没有人留意到他的异常。 袁蜜忙道:“我会帮忙,我这就带着这张画像去我伯父的军营,看能不能打听到他的姓名住址。” 周瑜忙道:“不可轻举妄动。军营非等闲之地。况且大家也只是听我描述,未必能完全肯定那间囚室就一定是在军营监狱中。万一弄错了……” 袁蜜笑道:“要验证还不简单,我设法带周公子到军营监狱去,果真是那间囚室的话,不就能确定了吗?” 周瑜一怔,见乔媖点了点头,便道:“如此,就多谢小娘子了。” 乔媖不无忧虑地道:“蜜儿,这件事万一跟你伯父有关……” 袁蜜道:“大乔姊姊放心,我一定不会偏袒我伯父,他弄得灰头土脸我才高兴呢。周公子,事不宜迟,我们这就走吧。” 周瑜道:“请小娘子稍候,我先去换一身衣裳。” 太史慈一直一言不发,忽起身道:“我也去。” 孙策自然也要跟周瑜同行,但见郭嘉不动,不愿意他留下来与乔媖单独相处,忙道:“那我留下来做策应。”嘴里说着,眼睛却望着郭嘉。 郭嘉也不理睬,道:“大乔,你我各执画笔,将这张画像再多复制几份,也好方便未来寻人使用,如何?”乔媖道:“我正有此意。” 孙策在一旁站了一会儿,颇觉冷落,遂讪讪道:“我还是跟周瑜一道赴军营吧,也好有个照应。” 乔媖忽然想起一件事来,忙告道:“起初因不能确认陈是到底为何被官府通缉,孙公子等人想请典军校尉曹操曹校尉暗助一臂之力,我便以蔡姊姊的名义发了请帖给曹校尉小妾卞氏,请她到乔府做客……”见孙策露出困惑之情,忙解释道:“曹校尉原配丁夫人尚留在其家乡,只有卞氏带着儿子来了洛阳。” 孙策问道:“卞氏已经来过府上了?”乔媖道:“没有。当日答复说是这几日忙着为生病的孩儿打点行装,要将他先送回谯县老家去,请神医华佗治病。等送爱子上路后,她再来拜访。今日我送蔡姊姊上路时,正好遇到卞氏一行,原来她孩儿曹丕才三岁。虽然年幼,但看起来不像有病的样子。只是母子骨肉分离,卞氏抹泪不停,看着好让人心酸。” 郭嘉摇头道:“生病一定只是个借口。母子强行分离,实在不同寻常。” 乔媖道:“我想多半是曹操曹校尉觉察到京师气氛不对,所以想先行将爱子送回家乡,以防万一。不过正好蔡姊姊有事离去,卞氏也许不会再来乔府。” 孙策道:“这曹操还真是奇怪性子,送走儿子,留下小妾,让母子生生分离,他就忍心吗?那可是他自己的儿子。” 乔媖迟疑了下,还是告道:“听说卞氏原是江湖舞伎,才艺双绝,曹校尉一日也离不开她。” 孙策道:“原来如此。”听到袁蜜在外面催叫,便顺手取了张铜脸汉子的画像,揣在怀中。 乔媖又想到一事,便匆忙赶来客房。周瑜刚换好衣衫,见乔瑛独自寻来,忙问道:“大乔可是还有什么嘱托?” 乔媖问道:“小乔可有跟周公子提过我乔家的不幸往事?”周瑜一怔,答道:“没有啊,什么不幸往事?” 乔媖道:“十一年前,我小叔乔笛遭歹人绑架,索要巨额赎金。祖父认为不能纵容歹人之行为,不肯屈服,急催司隶校尉阳球派兵围攻歹人。歹人当场被杀,我小叔亦在混乱中被歹人先行杀死。”叹了口气,又道:“那件事后,祖母难以释怀,离开了乔府,始终不肯再回来。再过了几年,祖父亦病重过世。而今家父、家母均在外地,乔府只有我和小乔二人。父母大人一再叮嘱我好好照顾小乔,却不想她又遭奸人绑架……”想到一向相依为命的妹妹生死未卜,不由得潸然泪下。 周瑜忙道:“请大乔放心,我一定不会再让悲剧上演。就算拼上周瑜自己的性命,我也一定会救出小乔。” 乔媖问道:“如果周公子找到传国玉玺,会拿它向奸人换回小乔吗?” 周瑜之前本无交玺之意,而今既知乔笛之事,心思便起了变化,毫不迟疑地点头道:“会。虽然我也不愿意传国玉玺落入奸人之手,但既然能救得一人性命,且是对周瑜重要之极之人,我愿意将玉玺交出去。” 乔媖当即盈盈下拜道:“多谢周公子。”周瑜忙扶住她,道:“事情因我而起,我理当尽力。” 出来大门时,孙策等人已等在门前。袁蜜先行登上车子,引周瑜等三骑径直来到上西门附近的军营。到辕门时,诸人分下车马,却被军士挺戟拦住。 袁蜜板起脸道:“怎么,你们不认得我吗?”军士告道:“袁校尉被何大将军召去大将军府了,人不在军营中。小娘子进去也是白跑一趟。” 袁蜜道:“我准备了酒食和礼物,要先送进军帐,好给伯父一个惊喜。” 军士却仍不肯放行,道:“军营重地,没有校尉命令,不敢放闲人入营。” 刚好典军校尉曹操引军出营,见到周瑜,很是惊讶,问道:“周君如何来了这里?”周瑜道:“我陪袁小娘子。” 曹操遂上前招呼,问道:“蜜儿是来见袁校尉的吗?他去见何大将军了,人不在军营里。”又指着周瑜等三人问道,“蜜儿如何会跟他们在一起?” 袁蜜信口道:“他们三位都是旁人推荐的忠勇侠义之士,我预备引荐给我伯父。让开,我要先进去做好安排,好给我伯父一个大大的惊喜。”将辕门守卫一把推开,自行进营去了。 守卫待去追赶,曹操摆手道:“权且放她进去,立即派人去禀报袁校尉。” 周瑜、孙策、太史慈三人见状,忙紧随袁蜜步入军营。 曹操又追了上来,道:“适才蜜儿说这三位都是忠勇之士,周君我认得,还没有来得及请教这两位高姓大名。” 袁蜜很不耐烦,但曹操素有声名,当年以五色棒杀大宦官蹇硕叔父蹇图一事迄今仍在京师流传,生怕他一怒之下搬出军令,命人将己方一行强行逐出军营,遂勉强引见道:“这位是孙策。这位是……”这才想到还不知道太史慈的名字。 太史慈忙道:“在下太史慈。”曹操“呀”了一声,道:“你就是青州太史慈?”太史慈道:“区区贱名,不足挂齿。” 曹操笑道:“蜜儿,你可真是有眼力,这三位果真都是才俊豪杰之士。” 袁蜜道:“莫非曹校尉也在打他们三个的主意,要跟我伯父争夺一番?” 曹操忙道:“不敢,不敢。”饶有意味地看了周瑜一眼,拱手去了。 袁蜜道:“原来你叫太史慈,我好像在哪里听过你的名字。” 太史慈不愿再提往事,遂道:“我只是一介平民,来到京师还不到十日,怕是小娘子听错了。” 袁蜜“唔”了一声,也不再追问,引三人来到西面军营监狱。门前守卫抚刀问道:“你们几个来这里做什么?” 袁蜜先表明了身份,又指着周瑜三人道:“他们都有过人本领,是我伯父将要任用的人,但都当惯了闲云野鹤,不大服管束,所以我想带他们先到监狱看看,好煞煞威风。” 那守卫名叫董大,居然信以为真,笑道:“小娘子真来对了地方。” 孙策嗤笑一声,低声道:“太史兄,这位袁蜜小娘子说谎的本领,可不比你当年诓骗青州使者差。”太史慈不答,只苦笑了一下。 那守卫董大又不无得意地告道:“我们军营监狱不但比官府监狱周全严密得多,也自有一套独特的刑罚。因为犯人多是训练有素的军人,普通刑罚对他们不起作用。” 袁蜜忙问道:“那你们最厉害的刑罚是什么?是夹手指,还是夹双脚?” 董大道:“都不是。我们这里有一间囚室,只要将犯人绑到刑柱上,他一动不能动,会越来越难受,一般两三个时辰就会屁滚尿流地求饶了。”一边说着,一边引着袁蜜等人进来,又特意告道:“小娘子当心些,里面秽气重,臭得很。不是万不得已,小臣都不进来的。” 来到一间囚室,室中有柱,柱上有枷,墙上有板,与周瑜之前的描述一模一样。周瑜又抢到墙壁前,看到滑板边角齿印犹在,这才对袁蜜点点头,示意正是这间囚室。 袁蜜便问道:“这几日有没有讯问过什么犯人?” 董大道:“最近一直没有。倒是上军校尉蹇硕被杀后,袁校尉抓了一些小黄门来这里拷问,没有一个能挺过一个时辰的。” 袁蜜道:“真的没有吗?”又指着周瑜问道,“你有没有见过他?” 董大看了看周瑜,摇头道:“没有。” 袁蜜道:“你前日、昨日都当值吗?”董大道:“当值啊。” 太史慈瞬间爆发,将董大一把推到墙上,喝道:“你还敢撒谎!”指着周瑜道:“他昨晚就被关在这里。前晚隔壁还关过一个女子,她人在哪里?快说!” 董大大叫道:“来人……反了……”刚喊了两声,便被太史慈扼住了咽喉。 对方腕劲奇大,董大难以挣脱,便将求助的目光投向袁蜜。袁蜜指着柱子笑道:“你不是说那刑罚很厉害吗?不如我们来试试,看你能挺多长时间。” 董大道:“我……不想……试……” 袁蜜道:“那你就说实话,是谁带这位周公子来这里的?隔壁那位小娘子又被谁带走了?” 太史慈略略松手,董大喘了几口气,道:“小臣真的没见过这位周公子,也没有什么女子被带来这里。” 孙策怒道:“这个人是不见棺材不落泪。来,把他拖过来,锁到柱子上。” 众人正要一起动手,忽听到脚步声纷沓而至,随即有人喝道:“蜜儿,你在这里做什么?”却是袁绍带人到了。 袁蜜没想到伯父如此快速赶回军营,一时语塞。袁绍扫了众人一眼,喝道:“都拿下了!” 周瑜忙道:“校尉君别误会,我们并没有什么企图,只是想问这位军爷几句话而已。是不是?” 守卫见袁蜜正凶巴巴地瞪着自己,不敢得罪她,只好道:“是,是。” 袁绍不明所以,遂道:“先去我军帐再说。” 来到中军军帐,袁绍先道:“我适才半途遇到曹操,他说蜜儿要给我引荐几位忠勇侠义之士,就是他们三个吗?” 袁蜜不过是为了应付曹操随口瞎编,此时也不得不硬着头皮撑下来,只得道:“是。” 袁绍道:“我早在乔府见过他们几个。”袁蜜道:“那我也可以继续为伯父引荐啊。”袁绍道:“好。你先回去,我要跟他们三个好好谈谈。” 袁蜜摇头道:“我不走。我一走,伯父就会派人把他们三个抓起来,对他们不利,说不定还会严刑拷打。他们都是我的朋友,我不准你这么做。” 袁绍愕然道:“我怎么会那么做?孙策、周瑜二位都是何大将军信重的人,我岂敢对他们无礼?还有这位孙策,他父亲是长沙太守孙坚,是你父亲的得意门生呢。” 袁蜜道:“呀,还有这种事。”又摇头道:“总之,我不会走。” 袁绍对这位侄女颇为无奈,只好道:“那好,你到外面等着,一旦听到我要对他三人不利,你再进来阻止,总可以吧?” 袁蜜干脆地答道:“不可以。”但她也不是一味地蛮横,料想自己若坚持留在帐中,也不会有什么结果,遂撇撇嘴,道,“那好,我就等在外面。伯父可不准对我的朋友无礼。” 袁绍等侄女出去,这才问道:“是我弟弟袁术派你们三个来军营捣乱的吗?” 周瑜反问道:“校尉君看我等像是没事找事的人吗?”袁绍道:“不像。你们到底来我军营做什么?” 太史慈冷笑道:“袁校尉何必明知故问?你大概料不到刚刚送周瑜出去,他便又溯迹寻回来了吧。” 袁绍皱了皱眉,勉强保持温和的风度,问道:“到底怎么回事?各位有话,但请直说无妨。” 周瑜遂道:“我前晚受人挟持,被带到一个地方讯问,直到今早才被放出。”大致描述了一番自己被绑在囚室受审的情形。 袁绍不待他说完,便惊然问道:“莫非周君是指你之前被关在我军营监狱?” 周瑜道:“我也觉得难以相信,所以才一定要进军营亲眼验证,这便是我们今日来军营的目的。” 袁绍摆手道:“先不谈这个。对方抓了周君审问,想知道什么?是关于传国玉玺的消息吗?”见周瑜等人露出惊奇之色,便笑道:“你们不必惊讶。几位可别忘了,我也是知情者。我知道何大将军曾托付孙、周二位追寻传国玉玺,还不到一日,便有人找上周君,还如此大费周章,一定是因为传国玉玺。” 太史慈冷然道:“袁校尉否认与这件事有关吗?可我们刚才去过监狱,周瑜能肯定昨晚被关在那间囚室中。” 袁绍道:“那间囚室确实是军营监狱独有?,但也许有人想利用这一点,故意引周君怀疑是我所为。” 孙策道:“莫非袁校尉认为有人仿造了一间一模一样的囚室,有意将周瑜带进去讯问,好让我们怀疑是袁校尉你所为?这种说法,怕是袁校尉自己都不能相信吧。” 袁绍奇道:“周瑜知道的事情,我全部知道,何须多费力气讯问?” 孙策道:“因为袁校尉还想要周瑜替你寻找传国玉玺。为了要挟他就范,还事先掳走了小乔做人质。” 袁绍一怔,随即连连摇头,道:“没有的事,决计没有的事。一定是有人造了一间相同的囚室来陷害我。那人既意在传国玉玺,定然也非等闲之辈,别说一间囚室,一座监狱都能造出来。” 太史慈道:“盖房子耗费时日,得一砖一瓦、一木一石才能建起来。何大将军托付周瑜还不到一日,便有人捉了周瑜,还临时仿盖了一间囚室审讯他,好嫁祸给袁校尉。袁校尉倒是说说看,这种可能性有多大?” 袁绍一时语塞,随即沉下脸道:“我已经说过,我对此事毫不知情。看在蜜儿面子上,今日就不追究你三人擅闯军营之罪,下次再让我遇到,可就没这么容易脱身了。各位请便吧。” 周瑜道:“请校尉君息怒。还有一处细节,我未来得及提起。我昨晚被关在囚室中时,为了察看隔壁小乔是否还在,曾用牙拨弄过墙上的滑板,留下齿痕。适才我在贵军营监狱检视过,咬印还在。校尉君不信的话,可以亲自去查看。不过我相信袁校尉跟这件事无关。” 袁绍颇为困惑,问道:“你同伴适才口口声声指斥我是主使,周君既然已能肯定你受刑之处就是军营监狱,为何还要相信我?” 周瑜道:“对方手中已握有小乔,无须对我动刑,我便会说出一切。如果对方还想折辱于我,随便想个法子,都可以达成目的。但那木柱刑罚太过特别,令人印象深刻,且也不难打听到这是军营监狱所独有……” 袁绍蓦然醒悟,道:“周君是说,是有人故意把你带来军营监狱审问,好让你怀疑是我所为?” 周瑜道:“我认为这种可能性最大。但即便如此,这个人也必是位高权重,能够自由进出军营之人,袁校尉应该明白我的意思。” 袁绍忙道:“当然明白,这是有奸人要暗地整我。” 袁蜜忽然进来问道:“为什么说有奸人要暗地整伯父?”她虽然勉强出去,却一直躲在帐外偷听,此刻终于忍不住疑问,又冲了进来。 袁绍道:“何大将军已下令停止追查传国玉玺,奸人却在借周瑜之手继续寻找玉玺,还有意将证据指向我,弄得好像是我派人掳走了小乔,再逼迫周瑜寻找玉玺。一旦事发,何大将军定会以为我有野心,意图窥测大宝,这可是灭族大祸。” 袁蜜吐了吐舌头,道:“这么厉害。” 袁绍见侄女仍然不当回事,知其年纪太小,不懂政治险恶,忙问道:“蜜儿,你老实回答我,你是怎么赶上周瑜这件事的?你为什么要帮助他们进军营?是不是你父亲指使你这么做的?” 袁蜜呆了一呆,问道:“伯父是在怀疑家父吗?” 周瑜忙道:“袁小娘子卷入这件事,完全是巧合。”大致说了自己前日去河南府寻小乔、曾遇到袁蜜一事。 袁绍仍难释疑心,道:“可蜜儿为何偏偏在周君被放出后去了乔府,还告诉周君,你所受刑罚正是军营木柱之刑?” 太史慈忽道:“袁校尉适才自己也说了,如果奸人嫁祸给你计谋得逞,将是灭族大祸。你跑不掉,你弟弟袁术也跑不掉。他官任河南尹,与你官秩相同,会不知道这些吗?” 这一诘问极为有力,袁绍立即笑了,道:“是了,我一着急,竟没有想到这一点。蜜儿,实在抱歉,我不该怀疑你父亲的。” 袁蜜居然笑道:“这没什么啊,伯父你不怀疑家父才不正常呢。” 袁绍尴尬一笑,又道:“各位也该知道昨日京师发生了大事,自清晨开始,西园禁军全部出动,都不在军营。我和典军校尉曹操一直跟在何大将军身边,另外六校尉则封锁全城,分守京师要道。” 周瑜道:“军营非等闲之地,就算禁军尽数而出,也还有卫士把守。再说我是前晚被带进来的,监狱总该有人当值。” 袁绍闻言,忙命人去带昨日监狱当值的卫士。 孙策从怀中掏出那铜脸男子画像,道:“就是这个人,这是根据周瑜描述画出来的。” 袁绍看了看,摇头道:“不认得。”又拿给几名将官看,也都说没见过这个人。 过了一会儿,军营监狱守卫董大被带了进来。袁绍询问周瑜曾于监狱刑柱被拷问一事,董大忙道:“小臣虽然当值,却从来没有见过周君,适才袁小娘子就问过了。” 袁绍喝道:“周瑜人在这里,当着证人的面还敢撒谎。来人,拖出去打二十大棍。” 董大慌忙磕头求饶,哀告道:“小臣说的都是实话,真的没有见过周君,请校尉君饶过小臣。” 事情牵涉袁绍自身,他哪能轻易放过,厉声喝道:“拖出去,打!” 周瑜自己曾身受酷刑,不愿牵涉更多人进来,忙道:“等一等!”指着董大道:“我确实没有见过他,因而他说没见过我也有可能。”又将铜脸男子画像拿给董大看,问道:“你见过这个人吗?” 董大道:“没有,真的没有。” 袁绍怒道:“放屁!你是狱门守卫,有人带周瑜进监狱拷问,你会不知道?” 董大哭丧着脸道:“近来监狱没什么事,小臣有时候会开溜,坐到墙角打个盹儿。也许有人乘隙带人进去拷问也说不准。小臣极少进去,里面发生了什么事,小臣也不会知道。” 周瑜道:“除了铜脸男子外,我还见过其他两名守卫,那二人应该是监狱里的人。”大致描述了一下二人的相貌特征,又道:“那二人眉眼有几分相像,似乎是亲兄弟。” 董大蓦然醒悟,道:“这是张简、张丹兄弟,专门负责囚室事宜。” 袁绍忙问道:“张氏兄弟人在哪里?”董大道:“刚才人本来还在的,但突然有人来把他们叫走了,说是他们的母亲生病了。” 袁蜜道:“这么巧?一定是我们进来军营时,有人看到周公子,怕他认出张氏兄弟来,所以赶紧通风报信。” 袁绍忙取了令牌,派一名将官率兵去逮捕张氏兄弟,又喝令拿下董大,等日后查明真相,再行处罚。 董大磕头道:“校尉君饶命。小臣上有老,下有小,小儿子才刚刚满月。求校尉君饶命。” 袁绍身后一直站着一名三十来岁的男子,一身袍服,似是幕僚、文书之类,从始至终未曾开言,此时忽然举手,轻轻咳嗽了声。袁绍闻声,便匆忙走下帐过去与他低声商议了几句什么,再回身时,挥手命军士放开董大,只训斥了几句,命他退了出去。 袁蜜奇道:“伯父就如此算了吗?这董大分明在撒谎。他是监狱守卫,周公子这么个大活人,被带进去再带出来,就发生在鼻子下,他会不知情?” 袁绍挥手道:“我自有处置。”又将身后的袍服男子介绍给众人,道:“这是我帐下幕僚午远午先生,我会委派他来调查这件事。周君,你可否将这张画像留下来?” 周瑜忙道:“当然可以。我们绘制了多份,就是为了预备这种情况。” 袁蜜道:“不如也给我一张,我拿回去交给父亲大人,请他以河南尹的名义发出通缉告示。”袁绍忙道:“万万不可。这件事,决计不能张扬。” 袁蜜道:“为什么?”袁绍道:“目下这件事,只有周瑜一人的证词,除此之外,再无其他,很难证实真有其事。” 袁蜜道:“可是伯父已经派人去拿张氏兄弟了呀,一旦拿到他二人,真相不就清楚了吗?” 那幕僚午远忽道:“即便拿到了张氏兄弟,如果他们也像董大一样,一口咬死说没见过周瑜,事态就会变得不利,旁人会认定根本没有这回事。” 袁蜜道:“莫非伯父还在怀疑周公子说谎?”袁绍忙道:“当然没有。但指证要的是证据。周君,我想你和你的几位朋友也不会放弃追查,你们想要找乔家娘子,我也想找到这件事的主谋,你们就跟午先生通力合作,有什么需要,尽管开口。我得立即赶去见何大将军。” 周瑜问道:“袁校尉是要将这件事禀报何大将军吗?” 袁绍点了点头,不无忧虑地道:“这件事分明是针对我。而且我有种不祥的预感,即便追查下去,也未必有什么好结果,所以我得立即将事情经过对何大将军预先禀明。”拱了拱手,匆匆去了。 袁绍是禁军首领,统领西园八校尉,兵权极重,却说“即便追查下去,也未必有什么好结果”,周瑜等人听在耳中,不免又添一分忧惧。孙策本来尚不能肯定袁绍是否真的对此事一无所知,但见到袁氏如此神色,才确信他不知情。 周瑜本来还想询问袁绍为何会忽出此语,那幕僚午远却甚为倨傲,只摆手道:“各位先回去,等事情有了眉目,我自会派人去通知各位。”竟就此拂袖而去。 袁蜜大为气恼,道:“我伯父手下还真养能人呢。”又问道:“我们下一步该怎么办?” 孙策道:“目下别无线索,只能等袁校尉手下捉到张氏兄弟后再说了。” 太史慈忽道:“那监狱守卫董大一定是在撒谎,不如我们再去找他,暴打他一顿,不信他不说实话。” 周瑜道:“袁校尉应该没有相信董大的话,却就此放过了他,表明另有安排,譬如派了人暗中监视之类。” 太史慈道:“万一董大想等风声过去,始终没有异动呢?他等得及,小乔还在奸人手里,可是等不及。” 周瑜道:“我猜董大肯定知道些什么,但他不会随便开口。” 袁蜜道:“那我们就把董大绑到刑柱上,看他能熬到几时。” 周瑜道:“这法子有用的话,尊伯父袁校尉一定已经用上了。我猜刚才袁校尉本来就是打算这样做的,但为那幕僚午远阻止。午远应该已经看了出来,就算酷刑缠身,董大都不会开口的。” 袁蜜道:“奇怪了,他怎么看出来的?我为什么没看出来?我觉得那董大就是猥琐小人,打他几下,说不定就招了。” 周瑜道:“蜜娘可曾听到董大求饶时称‘上有老,下有小,小儿子才刚刚满月’?这是他无意中说出来的,表明这些人是他心目中最重要的人。但按照常理,一般下面会说全家全仗我一人养活,然后才是饶命之类,但董大却没有提这一句。” 太史慈插口道:“他一定是被人重金买通了。” 周瑜道:“这是一种可能,也有可能董大家人性命被他人掌握,他不敢随意开口。或者两种可能兼而有之。” 太史慈道:“那我们还等什么,这就是找董大家人吧。”孙策道:“不如先找一趟董大。” 几人遂往监狱而来。走不多远,便被一队军士赶来拦住,称奉命立即送诸人出营。 袁蜜道:“你们不认得我是谁吗?我伯父都出营去了,你们奉谁的命令?” 对方答道:“上头的命令。”不由分说,将周瑜一行驱赶了出来。 太史慈若有所思,道:“这倒是验证了周君的猜测,袁校尉一定派了人暗中监视董大。监视的人看我等欲去监狱,便迫不及待地出面阻止。” 出来军营时,正好遇到典军校尉曹操。曹操道:“我适才遇到袁校尉了,蜜儿见过他了吗?”袁蜜道:“见过了。” 曹操笑眯眯地道:“怎么,袁校尉没收留蜜儿推荐的三位忠勇侠义之士吗?”袁蜜没好气地道:“要你管。” 然出了军营,却不知如何打听董大住处。袁蜜到底还是官宦之女,颇有见识,道:“董大既是本地人,又做狱卒的营生,说不定河南尹有认得他的。”于是又赶来河南尹署,果然从尹狱一名狱卒那里得知了董大家地址。 出来时,正好遇到河南尹袁术。袁蜜刚要闪躲,袁术已然叫道:“蜜儿。”袁蜜只得上前拜见。 袁术笑道:“听说你一早就出了门,今日倒是回来得早。”袁蜜道:“我有事,还要再出去。” 袁术扫视着周瑜等人,问道:“这些是你朋友吗?”袁蜜道:“是。”报了三人姓名。 孙策因袁术是父亲孙坚座主,便先上前拜见。 袁术笑道:“久闻孙坚长子精明强干,今日一见,果然是一表人才。”又问道:“孙君何时来了京师,竟不事先知会一声?” 孙策道:“我与朋友纯粹是来京师游玩,想到袁尹君公务繁忙,不便打扰,所以就没有登门拜访,还请袁尹君见谅。” 袁术笑道:“既然我与孙太守有师生之谊,说起来也算是一家人。这几日京师不太平,官署里事多,改日清闲些,我备下酒宴,再请孙君和朋友过府做客。”孙策满口应了。 袁术又将女儿拉到一旁,问道:“你是要跟孙策他们出去游玩吗?”袁蜜道:“是啊。莫非爹爹不同意?” 袁术叹道:“好好的女儿家,偏偏是一副男孩子的性格。如果不是这样,你本来可以选入宫中,说不定还会成为皇后呢。” 袁蜜道:“爹爹又在胡说八道了。谁稀罕当皇后?再说了,未来的皇后是伏姊姊,当今皇帝从小就喜欢她,而且只爱她一个。听说已经好几次为她偷偷溜出宫,甚至还留在宫外过夜,把太后都吓死了。” 袁术摇头道:“而今情况有变,伏家女儿未必能当上皇后。” 袁蜜一惊,问道:“怎么会是这样?” 袁术不愿多提,遂岔开话题道:“那位周瑜周公子仪表堂堂,看起来很不错啊。” 袁蜜道:“当然了,他们三个都不错。”忽见父亲笑得奇奇怪怪,蓦然醒悟过来,登时红了脸,慌忙转身跑开。 众人一路向东,出耗门,过马市,一路打听寻来董村董大家,却见一男一女两个孩童在门前追逐奔跑,董父坐在槐树下编织渔网,董妻则背着襁褓中的婴孩,往簸箕里翻晒菜干。全家人都是面带笑容,大人虽然劳作辛苦,却也是其乐融融的样子。 这情形大出众人意料。袁蜜道:“我无论如何也看不出这家人有遭人威胁胁持的迹象。周公子,你能看出异样吗?” 周瑜摇了摇头,遂上前问道:“阿翁可是董大的家人?”董父忙停下手中活计,起身道:“我是董大阿爹。公子找董大吗?他人在军营监狱当值,好几日没回来了。” 周瑜问道:“董大多久回来一次?” 董父道:“以前是三天回来一次。而今家里又添了一张嘴,要多花不少钱,董大便主动替人代值,好多赚些禄米,往往得十天半个月才能回来一次。”又问道:“公子找他有事吗?不方便去军营的话,留话也可以的。” 周瑜忙道:“不必了,我自去军营找他。”走出几步,再回头时,董父又重新坐下织网。他见这家人如此勤劳淳朴,实在想不出董大会卷入什么阴谋。 出了村口,太史慈不免有些灰心,道:“本以为董大家人是条重要线索,可就目下情形看来,董大极可能确实与这件事无干。” 话音刚落,便有数名黑衣男子平地冒了出来,拔出佩刀,四下散开,呈合围包抄之势。周瑜急忙挺身挡在袁蜜面前,道:“难怪尊父说京师不太平,今日亲见,方知所言不虚。” 袁蜜面色一红,定了定神,随即喝问道:“你们是什么人?光天化日之下挡住去路,是要抢劫吗?” 孙策卷起衣袖,摩拳擦掌,道:“是强盗倒好了,我便可以大打一场了,正好一肚子火没处发呢。” 周瑜忙道:“且慢动手!”又问那些黑衣男子道:“你们是中军校尉袁绍手下吗?”对方一怔,却是迟疑不答。 周瑜道:“各位不必疑虑我等身份,这位是袁绍袁校尉侄女袁蜜。” 袁蜜狐疑道:“你们当真是我伯父手下?为何做起了拦路抢劫的勾当,不想活命了吗?” 太史慈道:“他们不是做强盗,而是奉命监视董大家人,再暗中抓捕与董氏联络过的人。料想袁校尉着急去见何大将军,不及思虑如此细致,这一定是午远之策。” 一名首领模样的男子颇为惊奇,问道:“你如何知道?”周瑜忙告道:“我们也是来找董氏家人查线索的。”那首领便拱了拱手,喝退手下自去了。 袁蜜好奇问道:“周公子为何一眼看出他们是我伯父手下?” 周瑜道:“这些人脚步轻盈,个个身怀武艺,四面包抄之时,配合默契,暗合阵法,应该是久经操练的军士。董村甚为偏僻,住在这里的也都是乡民,突然冒出一群军士,不难想到跟董大有关。” 袁蜜道:“我们来董村一无所获,那些军士不也是白等吗?现下要怎么办?” 周瑜道:“尊伯父那位幕僚午远十分厉害,想来已在董大和张氏兄弟身上下足功夫,这也是我们手头仅有的线索,怕是一时难有进展。” 袁蜜道:“不是还有那铜脸男子画像吗?” 周瑜道:“嗯,蜜娘说得是,这也是条重要线索。不如我们分头行事,蜜娘和太史君先回乔府,拿了画像去南市、马市这等人多之处打听,看有没有人见过他。我和孙策去追踪传国玉玺。奸人意在传国玉玺,一定也在倾力找寻,也许我们会有交会之处,由此查到对方身份也说不准。” 太史慈道:“甚好,就这么办。” 袁蜜却道:“不好,我要跟周公子一道去找传国玉玺。”忽觉得直言不妥,忙解释道:“我不是不关心小乔,而是打听人这种事不是我所长。我好歹也是河南尹的女儿,在传国玉玺这件事上应该能帮上忙。” 孙策也道:“袁小娘子身份特别,她跟公瑾一道,也许会有所帮助。” 周瑜满腹心思全在尽快找到乔婧上,也不及思虑更多,点头道:“好,就这么办。” 四人遂就此作别,孙策、太史慈直接往洛阳南郊驰去,周瑜、袁蜜则往城中赶来。 袁蜜颇为兴奋,问道:“我们要从哪里着手?”周瑜道:“我也不知道,目下我们只能先去见一个人。” 他猜想传国玉玺必在宫中某位大宦官手中,极可能便是十常侍之一。然他不熟宫中之事,不知该如何查起,便预备去找伏寿,设法从她口中多问一些宫中情形,譬如各宦官性格、爱好等,再来判定谁最有嫌疑。 袁蜜听说要去永和里找伏寿,忙道:“我也好久没见过伏姊姊了,也正想念她呢。”顿了顿,又道:“不过我爹爹说也许伏姊姊当不上皇后了。” 周瑜早已知道这件事,倒也不意外。袁蜜却很是为伏寿不平,又道:“我就不明白,伏寿哪里不好了,人长得好,又有见识,虽然是庶出,却是伏家唯一的女孩儿,长公主也视她为亲女。而且她跟皇帝一起长大,感情深厚,这是谁也及不上的。” 周瑜不便议及宫廷之事,只能嘿然不语。 到中东门时,有一名仆从模样的男子奔过来叫道:“尊驾是周瑜周君吗?小臣是张府家奴。舞阳君命小臣来告知周君,闲暇时,不妨到腾云楼坐坐。”又特意补充道:“不必非是现下,等到周君有空方便时。” 袁蜜哼了一声,抢先应答道:“舞阳君有空,周公子可没空。舞阳君方便,周公子可不方便。” 周瑜颇为尴尬,忙道:“我知道了。你先回去转告舞阳君,说我有空时自会登门拜访。” 等仆从走远,袁蜜古古怪怪一笑。周瑜问道:“怎么了?”袁蜜不答,只抿嘴暗笑不止。 到了伏府,居然未能见到伏寿,说是她一早便被接进皇宫了。 周瑜很是意外,心道:“伏寿曾当面忤逆何太后,而今又发生了何太后以儿媳身份驱逐长辈董太后事件,难保不会让人有所联想。我还以为以何太后狠辣的性格,一定有所忌讳,拒绝再让伏寿入宫呢。看来还是皇帝在其间起了作用。” 袁蜜不知究竟,喜道:“这么说,伏姊姊就快要成为皇后了?实在太好了。” 门仆面露愧色,犹豫了下,还是答道:“未用皇后车舆,只用了普通采女之礼。” 袁蜜奇道:“普通采女?怎么可能?” 周瑜见她口无忌讳,忙将她拉开,道:“这种事,就不要再问啦,不然只会让伏家人难堪。” 袁蜜道:“是了,我竟没有想到这一点。”又问道:“现下我们该怎么办?本来了解宫廷的人也有不少,譬如长公主,但我们又不能随意张扬我要找传国玉玺这件事。” 周瑜道:“是,蜜娘思虑得很周全,不能随随便便找个人。”袁蜜被他一语褒赞,登时满面喜色。 周瑜又道:“我们这就去找舞阳君何云吧。” 袁蜜讶然道:“舞阳君?是因为她刚派人邀请过周公子吗?” 周瑜道:“不是。她算是知情者,而且在为陈是正名一事上帮了大忙。” 袁蜜迟疑道:“可是舞阳君……她……她声名可是不大好。” 周瑜道:“我知道,但就目下而论,舞阳君是最合适的人选。” 袁蜜见周瑜已策马向前,也只得命车夫跟上,又问道:“我在京师日久,只听过舞阳君的大名,却没有见过。听说她年轻时有洛阳第一美人之称,她……她当真有那般美貌吗?” 周瑜想了想,道:“舞阳君虽然年纪大了些,却还是风韵绝佳。” 来到张府,门仆通报后,有婢女迎面出来,称舞阳君只让周瑜一人进去。袁蜜很是气愤,指着自己鼻梁道:“怎么,我堂堂袁氏,河南尹之女,配不上舞阳君名门高第吗?可别忘了,姓何的自己……” 周瑜生怕袁蜜说出何云只是屠户之女之类的话来——如此,不仅冒犯了何云,还大大得罪了何太后及大将军何进、车骑将军何苗等一干人——忙道:“想来舞阳君不是有意不见蜜娘,只是有不便之处。” 门仆忙道:“是,舞阳君从来不见女客。不过小娘子可以到门厅等候,小臣自会奉上汤水。” 袁蜜自恃名门之后,却被人拒于门外,这还是从所未有之事,忍不住义愤填膺,但周瑜一再使眼色,又用力握住她的手,略觉安慰,遂道:“那好吧,周公子速去速回。” 周瑜应了一声,随婢女进?99lib?门。刚到中庭,迎面遇到一大群人。为首老者眉发全白,却是皮肉细嫩白净,颌下无须。婢女忙拉着周瑜避让到一边。虽素未谋面,然从这前呼后拥的架势来看,老者显然就是大宦官张让了。 张让眯缝着眼睛,一副慈祥面容,但双眼陡然睁开时,便可见到一股凶顽之光。他脚下未停,只迅疾转头扫了周瑜一眼,眼珠咕噜转了两下,便又眯成一条缝,引人继续朝前去了。 婢女长舒一口气,道:“幸好常侍君没有过问周公子身份,要不然婢子还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呢。” 周瑜愕然道:“我姓周名瑜,有事向舞阳君请教,正大光明地登门拜访,有什么不好回答的?” 婢女也不应答,只古怪一笑。 一路曲折,再度来到腾云楼。婢女刚卷起竹帘,便听到何云笑道:“我还以为周郎再也不会踏入我这腾云楼了。” 周瑜大踏步进来,躬身行了一礼,道:“舞阳君近来可好?” 何云笑道:“有什么好不好的,还不是变着花样打发无聊又无趣的日子呗。” 周瑜道:“无事不登三宝殿,我便直说了,今日我来,是想向舞阳君打听一些宫中之事。” 何云柳眉一挑,问道:“周郎还想寻找传国玉玺吗?我哥哥已经下令停止追查,你小小百姓,竟敢违抗大将军的命令?” 周瑜料想袁绍已将事情经过禀报了何进,何云稍后也会知道,便道:“我是受人所迫,不得不如此。”大致说了原委。 何云笑道:“如此看来,小乔在周郎心目中一定很重要了?” 周瑜道:“小乔是受我牵累,如果不是我,她便不会卷入这些事,我无论如何也要救她出来。” 何云道:“周郎只是打听宫中之事,可找的人很多,为何独独要来腾云楼找我何云?是因为伏寿入宫了吗?” 周瑜只得道:“是,什么都瞒不过舞阳君。”又问道:“听说寿娘是以采女身份入宫,她当真愿意吗?” 何云笑道:“这是伏寿自己提出来的。她原先虽然做不了皇后,却还可以封为贵人,但偏偏她脾气坏,当面让我姊姊何太后下不了台,所以已经没有入宫的可能。虽然我那皇帝外甥成天在太后面前哭哭啼啼,但太后的性子也不好惹,一直不肯松口。可昨日伏寿忽然请长公主出面斡旋,称愿意以采女身份入宫,只要能有机会服侍太后,就死而无憾。”顿了顿,又道:“也是贱吧,还以为伏寿多有骨气呢。她虽然不是长公主亲生,可长公主也不愿意伏家女儿只做一个卑贱的采女,遂请太后原谅伏寿之前的过错,念在她和皇帝青梅竹马的情分上,给她一个贵人的名分。但太后却认为这是伏寿以退为进之计,今早便派人以采女礼仪迎她入宫,在太后宫中做了一名扫洒的宫女。” 周瑜这才明白经过,心道:“伏寿表示愿以采女身份入宫,其实只是一种妥协求饶的姿态。她原先是皇后人选,怎么可能只做个普通宫女?这何太后当真不容小觑,不肯让步不说,还果断将伏寿以采女身份召入宫中,有意加以折辱。可伏寿是皇帝爱慕的女子,何太后如此作为,等于公然与皇帝作对。日后皇帝亲政掌权,伏寿还是能爬上枝头变凤凰,但太后与皇帝的母子关系却是彻底疏远了。” 何云笑道:“周郎是不是在想我那皇帝外甥非伏寿不欢,日后她一定能出人头地?” 周瑜心道:“这妇人表明淫荡好色,其实心如明镜,我当是找对人了。”便道:“我今日登门,不是为了伏寿而来,她未来命运如何,也轮不到我来指点。” 何云道:“甚好。周郎想知道什么?”周瑜道:“只想请舞阳君详细介绍宫中头面人物。” 何云也不推辞,当真如数家珍,从自己的公公张让开始,将宫中十常侍等权宦尽数介绍了一遍,连已经过世的毕岚也没有放过。又笑道:“周郎以为这样就能找出谁窃走了传国玉玺吗?我姊姊何太后在宫中十余年,对南、北二宫之事了如指掌,还不是一样找不到传国玉玺?” 周瑜道:“那么舞阳君认为那暗窥传国玉玺的奸人为何一定要找上我?” 何云笑道:“我猜一是因为周郎你聪明,能识常人之所不能识,所以我当日才向我哥哥何大将军力荐由周郎你来追寻传国玉玺。二来嘛,对方应该也想乘机整一整袁绍。第二点其实是无干之事,并不能回答周郎的问题,但这一点倒是让我格外好奇对方的身份了。” 周瑜苦笑道:“姑且认为奸人也如舞阳君一般赏识我周瑜吧,但其实我并不想如此。” 何云道:“传国玉玺失踪已有两月,可能还不止两月,太后和我哥哥将所有能想到的地方都彻底搜过,终是一无所获。就算周郎聪明绝顶,想在短时期内寻到玉玺,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周瑜苦笑道:“我自然知道。可是对方挟持了小乔,我不得不勉强为之。” 何云道:“何不从奸人身份着手?周郎真正关心的不是传国玉玺,而是小乔安危,只要追查到奸人身份,不难救出小乔。” 周瑜道:“我已绘制了绑架者的相貌,托请朋友在四下寻找。” 何云摇头道:“洛阳几十万人,仅凭画像去寻一个人,如同大海捞针。何不查查是谁最想整治袁绍?” 周瑜之前曾想到此节,但料想袁绍幕僚午远亦会将重心放在此处,所以未曾深入探究,此刻听到何云建议,忙问道:“照邑君看来,谁最希望整垮中军校尉袁绍?” 何云道:“袁绍一时之杰,虽智不能济,却能爱士养名,倾心折节,以宽厚得众心。我想不出除了他那同父异母的弟弟河南尹袁术之外,还有谁想整垮他。当然,这件事也不可能是袁术所为,私窥传国玉玺,一旦坐实罪名,将是灭族大罪。” 她顿了顿,又道:“这件事,未必是直接针对袁绍,或许是针对我哥哥。袁绍是我哥哥手下第一能人,他垮了,我哥哥便少了一个有力助手。”周瑜道:“邑君分析得有理。” 何云道:“而且袁氏即将有更大的富贵临门,太后已选中袁家女儿为皇后,预备等国丧期满,就正式迎其入宫呢。” 周瑜闻言大吃一惊,问道:“袁家女儿?是袁蜜吗?” 何云笑道:“不是袁蜜。袁蜜那大大咧咧的性子,太后怎么能看得上?是太傅袁隗的女儿,袁绍的堂妹,袁蜜的姑姑。” 原来太后何宛为儿子汉少帝选中的皇后人选,正是太傅袁隗之女,也就是袁绍、袁术的堂妹。袁隗是安国康侯袁汤幼子,年少做官,娶海内大儒马融之女马伦为妻。马氏家世丰豪,出嫁时嫁妆巨万,连出身四世三公的袁隗也极为惊叹。袁隗仕途极顺,比其兄袁逢更早登三公位,先后任太尉、太傅,宠贵当时,其妻马伦亦有名于世。 就地位及实力而论,满朝文武中,没有一人能比得上袁氏。汉灵帝在世时,袁绍任中军校尉,掌管禁军,地位仅次于上军校尉骞硕。袁术任河南尹,掌管京师大小事务。其叔袁隗则以太傅身份与大将军何进参录尚书事,总揽朝廷政务。 何云又不无得意地道:“这其实是我出的主意,太后一听便拍案叫绝,其他人也没有意见,袁家女儿可谓众望所归。”又道:“何、袁两家联姻,必将势倾天下,所以针对袁绍之举,极可能是针对我哥哥的。本来董氏最有可能,但现下来看,也不太像。会不会是宫中宦官呢?” 周瑜奇道:“莫非邑君是指那位手握传国玉玺的权宦吗?他已有传国玉玺,为何还要利用我来找寻?” 何云摇头道:“不是他,而是另外的中常侍。周郎该知道,我哥哥手下的大将,如袁绍、曹操等,都是极力反对宦官涉政的。” 她本来意态慵懒,说到此处,神色忽然警觉起来,起身朝外看了一眼,又道:“这一点,我也不想多提,周郎自己会意吧。”匆匆将周瑜打发了出来。 周瑜对谈话戛然而止颇为惊讶,以为何云发现了帘外有人偷听,然出来腾云楼时,并无异常之处,然何云已下令放下竹帘,只得就此离开。 出来张府时,却不见了袁蜜。门仆告道:“适才有人来告诉袁小娘子,说河南尹遇刺受伤,她一时等不及周君出来,先行赶回去了。” 周瑜惊道:“河南尹遇刺了吗?”门仆道:“小臣也不知情。” 周瑜心道:“先是有人用一箭双雕之计陷害袁绍,接下来又是袁术遇刺,看来有人忌惮何、袁两家即将联姻,想先行铲除袁氏。这两件事都非同小可,应该是同一伙奸人所为,主谋就是那铜脸男子的主人。也不知道河南尹属吏捉到刺客没有,也许可以从刺客来追查奸人身份。” 正待赶去河南尹查看究竟,忽听到有人叫道:“周君是在找人吗?” 回过头去,一人正站在巷口朝他招手。那人不是别人,正是之前绑架讯问他的铜脸男子。 周瑜乍然见到正苦苦追寻的人,极为意外,随即走过去,问道:“河南尹并未遇刺,是你派人用谎言诓骗走了袁蜜,再绑架了她,是也不是?你好大胆子,竟然绑架袁氏之女。” 铜脸男子摇头道:“我可没那么大胆子!我知道袁蜜是什么人,只是派人将她用谎言骗走,她人正在回河南府的路上呢。” 周瑜这才略略放心,问道:“阁下忽然现身找我,是为了什么?” 铜脸男子道:“你明知处境,不全心全意追查传国玉玺下落,反而一再追查我的身份来历,不怕我对乔家娘子不利吗?” 周瑜料想若不是身边伏有奸细,便是对方派了人暗中跟踪监视自己,也不否认,只道:“我正遵你之命,全力追寻传国玉玺,但对小乔无辜被掳一事,我的朋友们也不能袖手旁观。” 铜脸男子道:“如此说来,倒也公平。” 周瑜道:“阁下自认为身份隐秘,我那些朋友找不到你吗?” 铜脸男子道:“我不关心你朋友找不找得到我,找得到是本事,我会很佩服。我只关心传国玉玺,你既找舞阳君打探过,可有什么收获?” 周瑜道:“我猜传国玉玺一定在某位权宦手中。”铜脸男子道:“这我也知道。你得找出这个人是谁,玉玺又藏在何处。” 周瑜负气道:“阁下能将我带入军营拷问后再秘密送出,且不留下任何痕迹,而今连袁绍袁校尉都找不到线索,这番本事,世上没几人能做到。如此本领,连阁下都查不到传国玉玺所在,我周瑜只是个小小百姓,又如何能做到?” 铜脸男子道:“有人认为你能做到。而且现下乔婧在我手中,你更是不得不做到。” 周瑜默然半晌,问道:“小乔人可还好?” 铜脸男子不答,只道:“你不安心寻找传国玉玺,反与同伴四处追查我下落。而今你一无所获,没有玉玺的任何线索,我主人很不开心,今日将会有一场大大的惊喜送上。请你即刻回去乔府,静心等待。” 周瑜吃了一惊,问道:“什么大大的惊喜?”铜脸男子道:“到时你自会知道。” 周瑜料想对方必要去对付乔婧,说不定会割下耳鼻送来乔府,又急又怒,叫道:“不行!今日我绝不能再让你走脱。” 一边说着,一边上前扭住铜脸男子,想以武力制伏对方。忽觉胸口一紧,铜脸男子不知从哪里掏出一具黑色小弩,贴在他胸前,喝道:“想让我用强吗?别说你不是我对手,就算你擒住我杀了我,我手下也照样会对付乔婧。” 周瑜无奈,只得松开手,退开数步。 铜脸男子道:“你先回去。惊喜不日即到。”见周瑜不肯走开,便一边倒退,一边用弩指着其胸口,到巷口方才收手,翻身上马去了。 周瑜急忙牵过自己的马匹,跨马去追,忽听到背后大呼小叫—— 回过头去,却是张府门仆追了出来,一边挥手,一边大呼小叫,大概是何云又叫他回去。周瑜挂念乔婧安危,不及返身招呼,就此策马而去。 一路追到耗门,已不见了铜脸男子踪迹。周瑜心道:“前晚我在这一带被他打晕,今早醒来时人也在这附近,现下又是在这里失去对方踪迹,莫非这一带有什么玄妙?” 遂下马打听,然无人声称见过铜脸男子。周瑜身无画像,描述起来极是费劲,又想到那句“惊喜不日即到”,忧心如焚,一时又无法可想,只得先赶回乔府。乔媖等人均出门未归,应该是携带铜脸男子画像四下打听去了,府中只有罗韬、罗汤父子。 周瑜便往书房取了一张画像,预备再赶去耗门,设法打听铜脸男子踪迹。 罗韬叫道:“天色不早,眼看就要夜禁了,周君还要进城吗?” 周瑜未及回答,忽有一队禁军飞骑而到,却是典军校尉曹操率军到了。 曹操问道:“周君要去哪里?”周瑜道:“出去随意逛逛。” 曹操道:“天就快黑了,还要出去随意逛逛?不是想要逃走吗?”周瑜诧然道:“此话何解?” 曹操喝道:“来人,将周瑜给我拿下了!” 周瑜退后两步,大声抗议道:“为何要拿我?我犯了过错,自会承担,但请曹校尉给一个交代。” 曹操道:“那好,我问你,你适才去了哪里?”周瑜道:“城里。” 曹操道:“城里哪里?是不是永和里中常侍张让府上?” 周瑜见对方已然知情,只得实话答道:“是,我去永和里见过舞阳君。” 曹操肃色道:“你不但见过舞阳君,你还杀了她。” 第五章 车辙马迹,经纬四极 中国锁具历史悠久,早期多为竹、木结构,起源于门闩。著名巧匠鲁班在门闩基础上改进创制了木锁,于木栓内设堂奥机关——在木栓上挖一圆孔,内装上下两根圆木柱,只有专制的铜钥匙才能打开木柱,由此打开木栓。在这之前,钥匙均为鱼形,鲁班则将钥匙改制为Z形,大大提高了保密性,由此开启了锁具机巧之纪元。 东城高且长,逶迤自相属。 回风动地起,秋草萋已绿。 四时更变化,岁暮一何速! 晨风怀苦心,蟋蟀伤局促。 荡涤放情志,何为自结束! 燕赵多佳人,美者颜如玉。 被服罗裳衣,当户理清曲。 音响一何悲!弦急知柱促。 驰情整巾带,沉吟聊踯躅。 思为双飞燕,衔泥巢君屋。 ——《古诗十九首·东城高且长》 周瑜被曹操逮捕后,并没有送去洛阳县或是河南尹,或是司隶校尉府,而是径直带到了西园军营。此时夜色已浓,曹操也没有立即审问周瑜,只下令将他绑在囚室的刑柱上,便率人离去。 周瑜开始尚不明究竟,他头上套了黑布,口中亦塞有麻核,无法出声询问。临进军营的一刹那,才蓦然恍然大悟—— 这一定就是铜脸男子所称的“大大的惊喜”。对方竟设法杀了舞阳君何云,而周瑜刚好到过张府,由此成为重要嫌犯。之前张府门仆大叫着追出,大概就是发现何云已死,想拦截住周瑜。 但疑问随之而至——铜脸男子既说“惊喜不日即到”,表明他已知道官府一定会立即找上周瑜,那么追查传国玉玺一事又该如何进行?还是说,铜脸男子只是要让周瑜吃点苦头,比如像他现下这般再度被绑在刑柱上,而之后周瑜自有办法证明自己无罪? 另一处更大的疑问是,张府戒备森严,腾云楼处于腹心之地,铜脸男子又是如何在不惊动旁人的情况下,悄无声息地杀了何云?之前何云骤然露出警觉之色,随即将周瑜送走,是不是觉察到帘外有人,而那人正是凶手? 他越想越是困惑,然既无朋友可以商议,也无法询问经过情形到底如何,只是被孤零零地绑在柱子上,忍受着难以名状的折磨。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忽听到外面有人争吵,竟是袁绍和曹操的声音。 袁绍道:“笑话,这军营还有我袁绍不能去的地方吗?我一定要见见周瑜。” 曹操道:“臣是为校尉君着想,周瑜涉案非轻,之前校尉君又跟他甚为亲近,目下犯人尚未录取口供,袁校尉若是见他,怕是有人说闲话,还是等何大将军亲自派人来审讯为好。” 袁绍平日以宽厚温淳知名,但对曹操却始终态度不大好,怒道:“既然逮捕了犯人,又带来了军营,就该立即审讯,以防他还有同党,以及同党闻讯逃脱。”顿了顿,又道,“如果曹校尉不放心,就跟我一起进去好了。” 曹操道:“如此,臣便无话可说了。” 袁绍大踏步进来,命人取下周瑜身上黑布、麻核,径直问道:“周瑜,我问你,是你杀了舞阳君吗?” 周瑜道:“不是。臣只是刚好到张府拜访舞阳君……”本想说袁蜜可以做证,转念想到死者何云非等闲之辈,既是大宦官张让儿媳,又是何太后及何大将军之妹,此案不知道会发展成什么样,还是尽量少牵涉旁人为妙,遂吞下后面的话,续道:“我辞出时,舞阳君人还好好的,张府婢女可以做证。” 曹操冷笑道:“你当然要这么说了,因为你将婢女一道杀了。” 周瑜先是一怔,随即问道:“杀人是极重的罪名,更何况是连杀二人。曹校尉一再指认是我杀人,可有凭据?” 曹操便命人取来一柄带血的长剑,却是周瑜的佩剑,当日被那铜脸男子收去,对方一直未曾归还。 曹操道:“这是你的佩剑吧?上面刻有一个‘周’字。” 周瑜道:“是。可此剑早前已经失去,我入张府时,并未携带兵刃,门仆可以做证。” 曹操道:“外人不得携带兵器入张府,这一点,我倒是相信。但极可能是舞阳君替你找到了失剑,想要归还于你,你却用这柄剑杀了她,又杀了在场的婢女灭口。” 周瑜道:“杀人总要有动机,说起来,舞阳君还对我有恩,我为何忽然起意杀她?再说了,我如果用自己的佩剑杀了人,为何还要将佩剑留在现场?” 袁绍忙道:“不错,这是两个重大疑点。” 曹操道:“料想周瑜也不会说实话,我来替袁校尉解答困惑。当日周瑜在永和里被里正指认,我当场将他抓捕。结果途中遇到舞阳君,称周瑜是她的朋友,强行带走了他。后来我才知道这是舞阳君的谎言,真实情况是,周瑜英俊潇洒,舞阳君一眼看中,想让周瑜做她的男宠。以我所观察,周瑜是不以为荣、反以为耻的那类人,一定就此怀恨舞阳君。而今张府上下都拿他当舞阳君男宠看待,他愈发觉得愤恨,今日一时忍不住,便杀了舞阳君。”又道:“至于第二个疑点。张府非等闲之地,周瑜不可能携带兵器出府,也来不及掩藏,只能先行脱身而去。” 周瑜忙道:“没有的事,我根本没有杀人。” 曹操道:“张府上下都力证除了你周瑜之外,再无旁人进过腾云楼。而案发后,门仆听到叫喊,追将出来,你还策马逃走,可有此事?”周瑜道:“我是策马离开,却不是逃走。” 曹操道:“周瑜,我劝你早些坦白,也少受些皮肉之苦。” 周瑜见情况对自己极为不利,忙道:“袁校尉应该知道我去找舞阳君是为了什么事,校尉君也相信我杀人吗?” 袁绍道:“张府非等闲之地,别说普通人,就是身怀绝技的江湖游侠也难以逾越一步。你是唯一进过腾云楼的人,现场又有你的兵器,令人没有理由不怀疑你。”叹了口气,转身自去了。 曹操很是得意,命人将对话记录下来,作为讯问结果飞送大将军府。 周瑜道:“等等,你们不能将我绑在这里秘密审问,至少要上公堂,召齐证人对质。” 曹操冷笑道:“你杀的不是普通人,还想上堂公开审讯?这不是让何太后和何大将军丢脸吗?杀死舞阳君时,你怎么没想到这一点?” 命人重新以麻核塞入周瑜之口,防他害怕受不住刑罚而先行咬舌自杀。又命守卫将木桎抬高数寸,好让犯人更加痛苦,笑道:“上次你能挺十二个时辰,这次看你能挺多久。”幸灾乐祸地嘲笑了一番,又命道:“没有何大将军手令,任何人不得再进这间囚室。”这才扬长而去。 周瑜暗道:“以目下情形看来,只怕我难逃一劫。那奸人到底作何想,为何掳了小乔迫我寻找传国玉玺,转身便以如此大的阴谋陷害我?我身陷囹圄,对他又有什么好处?” 百思不得其解。但肉体的痛楚越来越深。他几次出声呼叫,想要解手,但苦于嘴中塞了麻核,喊叫不出来。 好在这次没有过十二个时辰那么长,仅过了一个多时辰,便有一名中年文士进来。他看起来甚是温和,一进来就命人将周瑜从刑柱上解下来,绑缚也去了。周瑜道:“多谢。我想先解个手。” 文士忍不住微笑起来,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他又觉得失态,忙咳嗽一声,正正姿态,命守卫带周瑜出去解手。 周瑜方便完,又重新被带回囚室,问道:“敢问阁下高姓大名?” 文士道:“我叫陈琳,是何大将军的主簿。” 周瑜道:“啊,你便是大名士陈琳陈孔璋?我在江东,亦久闻你的大名。” 陈琳笑了笑,道:“先说正事吧。何大将军不相信是周瑜君杀人,但目下所有的证物、证人、证词都指向周君,几乎可以说是铁证如山。何大将军命我来问周君,你可有什么证据,能证明你未曾杀人?” 周瑜摇头道:“没有证据。但只要何大将军信任我,这就足够了。如果何大将军放我出去,三日之内,我必能找到真凶。” 陈琳讶然问道:“周君知道真凶是谁?” 周瑜便从怀中掏出铜脸男子画像,道:“这个人,即使不是凶手,也必与凶手有关。” 陈琳道:“我已经看过之前袁、曹二位校尉君讯问周君的笔录,没有详细记录行凶的过程。” 周瑜摇头道:“我没有行凶杀人,而且之前我根本没有机会讲出经过。” 陈琳道:“那好,就请周君将经过情形叙述一遍,书吏会如实记录下来。” 周瑜便从乔婧被铜脸男子胁持讲起,一直到后来自己与河南尹袁术之女袁蜜为追寻传国玉玺线索去找舞阳君何云等。 陈琳道:“这么说,一切都是那铜脸男子在捣鬼。可他既然要周君去寻传国玉玺,且一副势在必得的样子,为何又要用周君佩剑杀人,以此来陷害你?” 周瑜道:“这也是我百思不得其解的地方。陈先生是当世高人,也许能明白其中奥妙。” 陈琳道:“这铜脸男子窥测传国玉玺,明显有不轨野心,杀了舞阳君,或许是想挑起事端,引发争斗……” 周瑜奇道:“争斗?什么争斗?” 陈琳微微侧头,沉吟半晌,才道:“告诉周君也无妨。舞阳君身份特殊,既是何太后亲妹,还是张常侍儿媳,算是外戚和宦官的纽带。而今她被人残忍杀死在家中,凶手是周君你,至少证物和证人证词显示是这样。宫城内外,不少人知道何大将军瞩目于周君,是他信任器重之人。在旁人眼中,早将周君看成了何大将军的心腹,而今你杀了张常侍的儿媳,宦官们会怎么想?难免会联想到何大将军身上。” 周瑜惊问道:“难道宦官们会认为是何大将军指使我杀了舞阳君吗?舞阳君可是何大将军的亲妹妹。” 陈琳道:“并非同产亲妹,只是同父而已。周君大概不知道,何大将军厌恶宦官,但何太后和舞阳君,还有车骑将军何苗,他们三位同产,都是亲近宦官的。除了因为舞阳君是宦官儿媳外,何太后当年得保皇后之位,也是全赖宦官之力。”顿了顿又道:“这铜脸男子一定熟知宫廷秘事,也许他的主人就是宫廷中人,竟能想到以杀死舞阳君来挑起争斗。目下宫中炸了锅,张让张常侍哭着请求何太后将周君碎尸万段,何太后也有此意,若非何大将军一再力谏,怕是周君早不能活着站在这里了。” 周瑜蓦然醒悟,道:“所以何大将军目下处于两难境地,他明明相信我没有杀人,却不得不屈从于压力,要将我正法,以正视听。” 陈琳道:“不错,是这样,周君能体谅何大将军的难处就好。目下董氏已败,何大将军这方与宦官势力冲突日益激烈,奸人选择这个时候杀害舞阳君,明显是要进一步激化矛盾。这里面虽有大阴谋,但那铜脸男子也分明有刻意针对周君之意,这一点,我就想不通了。而且那张府内外戒备,铜脸男子又是如何下的手呢?” 周瑜道:“敢问陈先生,张府比起这西园军营如何?” 陈琳一怔,随即答道:“西园驻有八部校尉,每部五千人,总共超过四万禁军。张常侍势力再大,也不及西园一毛。” 周瑜道:“这便是了!西园军营如此森严,那铜脸男子依旧能带同我出入,且事后不留下痕迹,连西园总领袁绍袁校尉也追查不到。区区张府,对他而言又算什么?” 陈琳一怔,随即叹道:“想不到周君能用之前的疑点来解释现下的疑点,实在妙不可言。不错,这是极为有力的自辩。”又拿起画像,自言自语道:“这铜脸男子到底是什么人,能如此手眼通天,出入军营、张府如履平地呢?” 忽有一人进来道:“这个人,何大将军和袁校尉都不认得,算什么手眼通天。”却是袁绍幕僚午远到了。 周瑜忙问道:“午先生可捕到了张氏兄弟?” 午远摇了摇头,道:“张氏兄弟失踪了,想来不是遭人灭口,便是已经潜逃。不过这倒是提醒了我一件事,这铜脸男子手段再高明,也需要有人做内应。张氏兄弟就是他在军营监狱中的内应。” 周瑜心念一动,问道:“莫非午先生认为奸人在张府中也有内应?” 午远点了点头,道:“各位想想看,当日周瑜被带来这里拷问,事后追查,竟查不到蛛丝马迹,所有人都声称没有见过外人出入军营。若不是袁校尉相信周瑜为人,旁人不免以为他在胡说八道。再看今日之事,周瑜明明没有杀人,但所有证据、所有人证都指向他,他百口莫辩。这两件事,何其相似,明显是同一奸人所为。” 周瑜闻言大喜,道:“多谢午先生信任我。” 午远却道:“我对周君一无所知,谈不上信任,只是就事论事而已。这两件事前后相连,一定涉及极大的阴谋。”一边说着,一边朝身后望去。 周瑜起初不明所以,待看到墙上的滑板时,这才恍然大悟,隔壁一定还有旁人在听审。 又有人大步进来,却是大将军何进到了。他面色极为难看,也不多言,挥手命陈琳、午远退出,手抚剑柄,森然道:“刚才的话,我在隔壁都听到了。但无论怎样,太后命我务必带着你的首级去见她。周瑜,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周瑜本以为生机已现,却不想仍是如此结局,很是气愤,道:“我死不足惜,但杀害舞阳君的凶手就此逍遥法外,舞阳君地下有灵,该何等痛惜!何太后爱惜亲妹,也不能罔顾事实,滥杀无辜。” 何进道:“事实就是,所有证据都指向你周瑜,不由得太后不信。”一边说着,一边缓缓拔出剑来。 周瑜见势不可挽,便道:“既然大将军已决心杀臣,臣也只能认命。但臣有一个请求,臣死后,请大将军务必派人继续追查铜脸男子,营救小乔。” 何进道:“这就是你最后的遗愿吗?乔婧是乔公孙女,我一定会尽力营救。” 周瑜道:“多谢。”退开两步,转身背朝何进跪下,道:“动手吧。这就请何大将军斩下臣的首级,带入宫中向太后谢罪吧。” 想到乔婧生死未卜,而自己也即将身首异处,再也不能与她相见,不由得满心凄凉,几乎就要落下泪来。转念又想到世事多艰,自己出身富贵,已比艰难谋生的寻常小民好了不知多少倍,遂收敛泪意,勉强露出笑容。心道:“此生能结识孙策、小乔,也算无悔了。” 等了一会儿,始终不觉长剑砍下,忽听到金刃滑动之声,转头看去,何进竟已收剑入鞘。 周瑜奇道:“大将军……”何进道:“你起来。”来回踱了数圈,这才道:“适才你说如果我放你出去,三日之内,你必能找到真凶,可有把握?”周瑜点了点头。 何进道:“可能正如陈琳所言,这件事,是要挑起我和宦官相斗。而今太后也对我不满,我实不便再出面。我放你出去,三日之内,你交出真凶给我。如若不能,我仍然要砍下你的人头,向太后赔罪。” 周瑜道:“是,多谢大将军。” 午远忽不顾卫士阻挠,再度冲进囚室,道:“大将军,臣有一计……” 何进因其是袁绍心腹谋士,也颇为客气,问道:“午先生有何妙计,但说无妨。” 午远道:“而今世人皆以为是周瑜行凶杀人,何大将军顶住巨大压力,愿意放他出去追查凶手,此等胆识,令人佩服。只是公然行事的话,不免引人议论。何不一切秘密从事?暗中派人送周瑜出营,不露其事,对外则称他坚决不肯认罪,受不住酷刑,人已昏死过去。” 何进便对着墙壁问道:“袁校尉,陈先生,你们以为如何?” 不一会儿,袁绍和陈琳鱼贯而进,齐声道:“这是个好主意。” 何进便道:“那好,就依此计行事。我会回禀太后,说此案仍有疑点,需再行审讯,但周瑜人已受刑昏死,只能再等几日了。袁校尉,你调派心腹人手封锁监狱,除了我本人,任何人不得入内。”又森然道:“这件事,只有我们五人知道,如果走漏风声,诸位该知道后果如何。” 周瑜道:“但奸人一方势力不小,我还需要我朋友及袁校尉的帮助。” 袁绍忙告道:“周君,你的朋友目下都在军营中。” 原来孙策等人从乔府仆人口中得知周瑜被禁军逮捕后,便联同袁蜜连夜赶来军营,要求见周瑜一面,却被军士拦住。袁蜜大吵大闹不已。袁绍因侄女之故,便勉强放众人入营,却不敢违令带他们去见周瑜,只命软禁在军帐中。 周瑜闻言大喜,忙道:“那好,这就请袁校尉带我去见他们。” 午远却道:“不行。奸人在军营中应该还有内应,周瑜一旦露面,便会被奸人知晓。而且周瑜也不能找自己的朋友帮忙。目下他们留在军营中,反倒是最好的幌子。” 孙策等人闯来军营,无非是想见周瑜一面。如果他们始终徘徊于军营中,就表明周瑜人还在监狱,的确是绝佳的掩护。 周瑜亦觉有理,踌躇道:“但奸人身份非同小可,凭我一人之力……” 午远立即自告奋勇道:“我愿意与周君一道追寻真凶。”袁绍忙道:“我再挑数名精干人手,充作二位侍从,从旁协助。” 何进遂道:“那好,就这么办。”又正色告道:“周瑜,我可是为你冒了不少险。三日,你只有三日时间。如果三日内你还找不到凶手,我可就要取你的项上人头了。” 周瑜点了点头,换上戎服,打扮成大将军卫士,与午远一道随何进车骑出营。袁绍自留在军营善后。 出来军营时,天光新亮,晨鼓已响,竟是一夜过去了。到了大将军府附近,周瑜等人才离开队伍,寻了一个隐蔽地方,换上事先准备好的便服。 午远问道:“除了画像之外,周君手上可还有什么线索,所以才如此有把握?” 周瑜道:“目下我不能多言,但我确实有条重要线索,只是时间紧迫,不能用常规法子,需要用些厉害手段。” 午远道:“只要能查到真相,手段激烈些也无妨。” 周瑜道:“那好,午先生可知典军校尉曹操住在哪里?” 午远“啊”了一声,惊异之极,问道:“周君为何忽然提及曹校尉?莫非怀疑他牵涉此事?” 周瑜道:“不错,我敢肯定曹操一定牵涉其中。” 午远道:“那你为什么适才不当面向何大将军告发?” 周瑜道:“因为我并没有确凿证据来指证曹操。而这是我救出小乔的唯一线索,一旦打草惊蛇,后果不堪设想。午先生,我看你神色古怪,指认禁军首领人物也非同小可,如果你现下想要退出,我也不阻拦。” 午远忙道:“周君如此坦诚,为我生平仅见。我适才惊异有加,实是因为我与曹操有旧,而今并不方便再见到他。而且昨夜曹操当值宫中,此刻应该还没有离宫,你我不可能在他家遇到他。” 周瑜道:“我是去找曹操爱妾,不是找曹操本人。”遂往曹府而来。 曹操祖父曹腾原是大宦官,在步广里有一处豪宅,虽然曹氏势衰,宅子还在,只是有些破旧了。 到了曹宅附近,周瑜命侍从以乔府名义诓骗曹操爱妾卞氏出来。卞氏听说乔媖邀请自己急赴乔府,信以为真,告知侍从道:“我曾听夫君说起小乔遭人绑架,乔府与夫君有故,我还正想要去乔府安抚大乔呢。”又见天色尚早,迟疑道:“我夫君受过乔府大恩,而今他在皇宫当值未归,应该很快就会回来,不如等我禀报过他后,再与他一道赶赴乔府。” 侍从道:“大乔有急事找娘子商议,人命关天,请勿迟疑。” 卞氏闻言,急忙随侍从出来,正待登上自己的车子,却被侍从自后面拦腰抱住,横上马背。侍从自己随即飞身上马,风驰电掣而去,瞬间便没了踪迹。 曹府车夫这才反应过来,大叫道:“抢人啦!抢人啦!” 曹府下人闻声而出,却是手足无措,全府登时乱成一团麻。 周瑜、午远均未走开,只躲在远处暗中观察。 午远道:“这卞氏原是琅琊开阳人氏,就是洛阳南门开阳门那个开阳,出身倡家,世操卑贱职业,以声色谋生。后来家庭出了变故,四散飘零,卞氏流落到谯地,以卖艺为生。当时曹操受宋皇后遭废一案牵连,免官还乡,在城外筑起别墅,读书放猎,自娱自乐。机缘巧合下,他见到了才色过人的卞氏,十分爱慕,遂纳为侍妾,自此一日也离不开她。一年前曹操受征为典军校尉,不带正妻长子,只携卞氏及所生幼子上任,在谯地一时传为笑柄。” 周瑜道:“午先生对曹操家事倒是了如指掌。” 午远道:“年轻时交往多些,而今早已疏远了。”又想起一事,问道:“曹操与乔玄乔公有旧,这我知道。但周君目下亦与乔府走得极近,曹操一定知道这一点,为何还要用乔府的名义诓骗卞氏出来?” 周瑜道:“这正是关窍之处。” 曹操得知爱妾被掳后,第一反应应该是立即赶去乔府。当他得知乔媖人在军营、根本与之无关后,便会即刻报官,甚至自己调派军士搜索寻找卞氏。 但这只是正常人的反应,若曹操果真如周瑜所疑,卷入小乔一案,所谓以乔府名义邀请卞氏,就显得别有深意了。那等于是说——我已经知道你曹操掳走了乔婧,而今我也掳走你爱妾,一报还一报。 午远听了周瑜阐述,深觉有理,道:“曹操心计颇深,一定会立即联想到乔家娘子。” 周瑜道:“午先生熟知曹操性情,若他果真有染其间,先生认为他会如何应对?是报官,还是出动禁军大索城中?” 午远摇头道:“如果我是曹操,一定不会这么做。” 对头瞬间追查到曹操,还敢当街掳走其爱妾,表明其来历也不简单。既然之前在军营拷问周瑜是针对中军校尉袁绍,而今杀害舞阳君又有牵累大将军何进之意,那么极可能对头就是袁绍,甚至是大将军何进。曹操位处袁绍之下,更无力与何进明争,只能设法暗中了结此事。 午远细细分析了一遍,又道:“所以,曹操既不会报官,也不会调派禁军四下搜寻,因为他知道这是徒劳无功的。如果我是他,会立即去召铜脸男子,命他设法斡旋,看是否能以小乔易换卞氏。”又笑道:“周君应该早猜到此处,所以才坚持留下来暗中监视吧?” 周瑜点了点头,道:“又或者,曹操背后还有主谋,他料想对头已经怀疑到他身上,所以才有意掳走卞氏。他不敢轻举妄动,又挂念爱妾安危,不得不立即赶去向主谋请示。” 午远讶然道:“怎么,周君认为曹操背后还有主谋。他可是个极有野心的人,当年月旦评许劭称他是‘治世之能臣,乱世之奸雄’。如今之世道,无论如何也不算治世吧。” 周瑜道:“午先生是暗指曹操是奸雄吗?”午远点点头,似又思及往事,道:“不过……” 周瑜道:“不过什么?”午远道:“没什么。周君,你怀疑曹操背后另有主谋,可有凭据?” 周瑜道:“我其实不了解曹操为人,只是感觉他一个禁军校尉,怎么可能跟袁氏甚至何大将军做对?” 午远道:“不错,也许另外有人在背地里支持曹操。他与袁绍年轻时交好,后来反而不大和睦,这是众所周知之事。他想暗中整整袁绍,这倒不是奇事。但他绝对不敢窥测传国玉玺,更不敢与何大将军做对。想来想去,敢与何大将军叫板者,只有宦官了。不过曹操虽是宦官之后,但其人一直反对宦官呀。” 周瑜道:“此一时,彼一时也。”午远道:“也对。比起声名,曹操更爱权势。当然,这也是天下绝大多数男子的通病。” 周瑜又问道:“早前民间风传曹操曾入张府行刺张让,还与袁绍袁校尉一道抢劫张让儿媳,也就是舞阳君,可是真有其事?” 午远笑道:“前一件是子虚乌有,若真有其事的话,以张让的势力,曹操还有命活到今天吗?先皇帝在位时,可是一直称呼张让为阿父的。后一件倒是有,不过是少年浪荡,喝醉了酒,糊里糊涂闹事而已,当时也没人太当回事。” 周瑜道:“舞阳君会不会因此跟曹操有了芥蒂,而今曹操重返京师为官,担心遭到舞阳君报复,便寻机杀了她?” 午远想了想,道:“以曹操之为人,倒是能做得出这种事。” 二人等了小半个时辰,天光开始暗淡,仍然不见曹操回府。正困惑时,负责监视的侍从奔过来告道:“曹校尉单骑急驰出宫,奔永和里去了。” 周瑜奇道:“他一个人去永和里做什么?”与午远交换了一下眼色,二人齐声道:“张府。” 午远忙问道:“可有派人跟踪曹校尉?”侍从道:“有,一直跟进了里坊。” 午远忙道:“你先留在此处,严密监视曹府动向。”翻身上马,与周瑜朝永和里赶来。 到永和里北门时,早有侍从等在那里。周瑜忙问道:“曹操可是进了张常侍张府?”侍从道:“不是张府,是那边史侯府,就是抚养过当今皇帝的史道人家。” 周瑜闻言大为惊讶。他既认为曹操与宦官勾结,得知其人赶赴永和里后,立即猜想曹操是去找大宦官张让。张让不但有能力与何进、袁绍做对,而且有强烈杀死儿媳舞阳君何云的动机——何云好包男宠,令他丢尽了脸面。不想却是去了史侯府,一时之间,又想起那晚在大柳树下邂逅的单衣少年来。 午远还不大相信,追问道:“你可看清楚了,果真是史侯府吗?” 侍从道:“小臣看得真真切切。曹校尉下马后大力拍门,先有一人开门出来,跟曹校尉简短说了几句什么,然后才引他进去。” 周瑜料想铜脸男子或是背后主谋必在其间,说不定小乔也关押在那里,一时按捺不住,连马也舍了,朝史侯府奔跑过去。 午远忙召过侍从,命道:“你速回军营,将经过禀报袁校尉,请他派人来接应。”这才去追赶周瑜。 周瑜脚快,先赶到史侯府,也不叫门,而是踩着石窝爬上高墙。午远赶到时,阻止不及,周瑜已跃入院中。不想曹操座骑正拴在墙边树上,受了惊吓,嘶叫出声。堂屋中有人闻声而出,为首之人,正是那铜脸男子。 周瑜见形迹已露,干脆大大方方地上前招呼道:“阁下还好吗?我们又见面了,当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 铜脸男子素来镇定,此刻却如见鬼魅,道:“你……你不是被关在监狱中吗?”一边说着,一边朝堂内看了一眼。 周瑜几步抢上台阶,果见到曹操人在堂中,也是愣在了当场。 铜脸男子遂拔出佩剑来,道:“周瑜,我本来不想害你性命,但你既寻到了此处,我不得不动手了。是你自寻死路,怨不得我。” 周瑜愤然道:“你害得我背负杀人罪名,还说什么不想害我性命。” 铜脸男子也不多言,挥剑急攻了过来。周瑜徒手难以相抗,连退数步,一直退到墙角。 又有几名侍从从内室抢出,持刀制住周瑜,将他拖来堂中跪下。 曹操这才醒过神来,走到周瑜面前问道:“是你派人掳走我小妾卞儿吗?她人在哪里?” 周瑜亦不示弱,反问道:“小乔人在哪里?曹校尉想要回爱妾,就拿小乔来换。”又道:“乔公于曹校尉有知遇之恩,而今校尉君就以绑架其孙女小乔来回报吗?” 曹操一时语塞,否认也不是,承认也不妥。 铜脸男子道:“曹校尉,你先行离开。你爱妾的事,我来处置。” 周瑜道:“曹校尉以为现下离开就能置身事外吗?你好好想想,我何以能从军营出来?” 曹操忙回身问道:“难道是袁绍悄悄放你出来的?”周瑜道:“不仅袁绍袁校尉,连何大将军也已经怀疑你。” 曹操怔了一怔,随即摇头道:“不可能,我自认做得机密,未曾留下半分破绽。” 周瑜道:“你是做得巧妙。可你逮我入军营时,不该说那句:‘上次你能挺十二个时辰,这次看你能挺多久。’这件事,除了我和眼前这位铜脸仁兄,以及已经失踪的张氏兄弟外,没有旁人知道。曹校尉如果不是跟奸人有勾结,如何能知道我曾在囚室受刑十二个时辰一事?” 曹操这才知道仅是失言之过,一时大为懊悔。 铜脸男子皱眉道:“曹校尉,你随口一句话,竟坏了大事。”明显露出恼怒之色来。 周瑜又道:“而今众人皆怀疑曹校尉勾结宦官,图谋不轨。亏你年轻时做了那么多事,口口声声宣称要跟宦官一刀两断。” 曹操忙道:“不是这样,我只是奉命行事。” 周瑜道:“奉命行事,奉谁的命令?我竟不知曹校尉的上司除了袁绍袁校尉、何进何大将军外,还有宦官。” 曹操大为窘困,道:“我……” 铜脸男子挥手道:“曹校尉,你速速离去,不必再来这里。” 曹操仍有所迟疑,道:“可是……”铜脸男子道:“我已经说过了,曹校尉爱妾之事,我会处置。”语气渐有严厉之意。 曹操却不肯就此离去,嗫嚅道:“史君还答应过不加害小乔。” 铜脸男子道:“我自会办到。”又指着周瑜道:“但这个人,我可不能担保。” 曹操劝道:“事已至此,史君何不实言相告?这周瑜是个再聪明不过的人,一定会理解你我之难处。而且他的本领,史君也亲眼见识到了,不过随口一句话,便令他追查到这里。若能借助他继续寻找传国玉玺,一定事半功倍。” 铜脸男子似有所动,转头凝视周瑜。周瑜大声道:“我决计不会助纣为虐,帮助你等乱臣贼子寻找传国玉玺。” 铜脸男子大怒,扬手扇了周瑜一耳光,喝道:“你说谁是乱臣贼子?”又挥手道:“曹校尉,这里不能久留,你先行一步,我随后就走。” 曹操见对方意态坚决,不得不点点头,转身趋出。 铜脸男子问道:“还有谁知道你人在这里?”见周瑜不答,便命道:“带他去后庭拷问,他不肯说,就剥光乔婧衣服,吊起来打。” 周瑜惊喜交加,道:“小乔果然在这里。”又道:“你不是答应过曹操不加害小乔吗?你不能对她动手。” 铜脸男子道:“我只是答应不害乔婧性命,并没有应承不对她动刑。” 侍从将周瑜拉起来,欲带去后庭拷问。周瑜始终不闻外面午远动静,很是困惑,忙高声叫道:“快些进来,小乔就在这里。目下证据确凿,他们再也无法抵赖了。” 曹操本已走到庭中,正待解马,闻言又回来堂中,问道:“还有谁在外面?” 周瑜料想午远因与曹操有旧,不愿相见,然此刻非得他现身解救不可,遂道:“是曹校尉的一位故人。” 曹操登时露出惊惧之色,问道:“是谁?”周瑜道:“午远。” 曹操一怔,忽听到有人拍门叫道:“曹校尉,你人在里面吗?劳烦开一下门。”竟是袁绍的声音。 堂内众人皆大为意外。曹操长叹一声,摇了摇头,露出沮丧之色来。 铜脸男子还想命人先将周瑜带去后庭囚禁,周瑜道:“阁下是个明白人,该知道目下已是山穷水尽。史宅已被禁军重重包围,这里不仅是史家宅子,更是史侯府,是当今皇帝的成长之所,莫非阁下真想弄得刀光剑影、四壁涂血吗?” 铜脸男子闻言,遂命侍从放开周瑜,又命人开了大门。禁军一拥而入,瞬间布满内外。 袁绍大踏步进来,扫了堂中诸人一眼,先问道:“这家主人史道人呢?”铜脸男子答道:“史道人入山修道去了。” 袁绍问道:“你是谁?”铜脸男子道:“我是史道人的侄子史春。” 袁绍道:“史春,好名字。我竟是不知史道人还有个侄子。” 史春冷冷道:“袁校尉地位显赫,如何能知道我这等山野草民的名字。” 袁绍又扫了一眼曹操,意味深长地问道:“曹校尉,你怎么也在这里?” 曹操不知该如何对答,只好漫应道:“袁校尉又如何来了这里?” 袁绍笑道:“不瞒曹校尉,何大将军派我到中常侍张府抚慰家人,顺便将审讯凶手的结果相告。不想途中有人赶来举报,说是见到有凶徒溜进了史侯府,我遂立即率军赶来了这里。” 曹操道:“杀害舞阳君的凶徒周瑜,就在这里。” 袁绍道:“凶徒周瑜正关在军营监狱,还是曹校尉亲自将他捉拿来的。不过眼前这个年轻人倒是跟周瑜长得有几分相像。” 曹操勉强问道:“那么袁校尉说的凶徒是指谁?” 袁绍从怀中掏出一张画像,问道:“曹校尉,你看这画像中的男子,像不像那个人?就是那边古铜色脸、自称史春的人。” 曹操看了史春一眼,不知所措。史春遂道:“袁校尉说我是凶徒,敢问我所犯何罪?” 袁绍道:“你绑架人质,任意出入军营,还杀害舞阳君,这些算不算大罪?来人,将史春拿下了。” 史春倒是爽快,解下佩剑,放在地上,任凭军士将自己反绑,又道:“这些都是子虚乌有的罪名,请袁校尉拿出实据来。” 周瑜忙道:“适才史春一再用小乔要挟我,她人应该就在这里。” 袁绍点了点头,示意周瑜带人到后面去搜。自己则走到曹操面前,痛心疾首地道:“阿瞒,你我也算少年相交,同吃同喝,同住同睡,而今你见我位在你上,心中不服,我也能理解。想不到你竟一心要整垮我袁氏,不惜采用卑劣手段。” 曹操见对方忽然称呼起自己的小名,便也称呼对方的小名道:“二郎,也许我是背着你做了不少事,可我决计没有任何针对你的意思。” 袁绍道:“你还敢狡辩!不是你居中策应,这史春如何能带周瑜出入军营如履平地?你有意选择军营监狱拷问周瑜,还敢妄称不是针对我?” 曹操道:“二郎,我实有难言之隐,请你体谅。”见对方全然不相信自己,又道:“我若要整倒袁校尉,何须用如此手段?袁校尉在帐中暗中养了不少幕僚,其中有个叫午远的。旁人兴许不知他来历,我可是一清二楚。我若将他真实身份上报,袁校尉自认能逃脱包庇反贼的罪名吗?” 袁绍先是一怔,随即笑道:“原来曹校尉早已认出了许攸。”顿了顿,又道:“当年那件事,我也略知一二。许攸谋事时,曾写信力邀曹校尉加入。曹校尉虽然回信拒绝,却并未及时向朝廷告发,这不也是包庇反贼吗?” 曹操料不到袁绍也对当年之事一清二楚,只好讪笑了两声,道:“适才周瑜说午远人就在门外,他是怕被我认出,才一直不肯现身的吧?”袁绍道:“不错。” 原来袁绍幕僚午远本名许攸,字子远,午远只是他的化名。许攸年轻时与袁绍、曹操交好,后袁绍、曹操步入仕途,许攸则继续游荡于四海,帮人出谋划策。几年前汉灵帝在位,许攸认为皇帝无道,信用宦官,才会导致天下大乱,遂与冀州刺史王芬、沛国周旌等联结豪杰,意欲趁汉灵帝回河间省亲之际发动政变,先诛杀黄门、中常侍,再废黜汉灵帝,改立皇室合肥侯为帝。 许攸认为曹操果断敢为,是能成事之人,又受宋皇后被废案牵连,被免职还乡,应该仇视汉灵帝等当权者,遂以旧友身份邀请他加入。曹操认为王芬等人不足以成事,严词拒绝,但也未向朝廷告发。 当时正好北方有赤气,东西竟天,太史上言“当有阴谋,不宜北行”,汉灵帝遂取消了河间省亲计划,并召冀州刺史王芬入朝。王芬担心阴谋败露,畏罪自杀,许攸等人则逃亡,后投在袁绍门下。袁绍以养士著名,也不嫌弃许攸亡命之徒身份,令其改名换姓,收为心腹幕僚,极少露面。只是料不到曹操早已识穿许攸,且一直没有说破。 曹操见事情有了转机,便道:“袁校尉,你我自幼知交,该知道我绝不会害你。” 袁绍道:“那你倒是说说看,你为什么要让史春在军营监狱拷问周瑜?” 曹操道:“那其实不是我的主意,也跟史春无关,我们都是受命……” 史春大叫道:“曹操,当日你立过重誓,要忠心于主,永不背叛,无论出现任何后果,都会自己一力承担。你怎能违背誓言?” 曹操闻言,便闭口不言。 袁绍道:“我听说曹校尉爱子患了重病,要送回家乡请神医华佗诊治,原来患病只是个借口,你真正担心的是史春所说的‘后果’。只是曹校尉既敢窥测传国玉玺,犯下谋逆大罪,难逃株连九族之罪,你爱子即便回到家乡,也一样难逃性命。只怕是你一番精心安排,全是白费工夫。” 曹操忙道:“袁校尉……二郎,请你务必相信我,我决计没有做出背叛朝廷的事,我只是……” 袁绍追问道:“只是什么?”曹操看了史春一眼,摇了摇头,再也不肯开口。 忽有军士赶出来报道:“禀报校尉君,周公子在后庭发现了一个密室,里面锁着一名年轻女子,正是之前失踪的乔家娘子。不过那锁链十分精巧,臣等费了半天劲,也未能打开。周公子命臣出来,向这家主人索取钥匙。” 袁绍便命人搜史春身上,却未曾找到钥匙,忙问道:“钥匙呢?”史春道:“不在我这里。” 袁绍又将目光投向曹操。曹操忙道:“我不知道。我见都没有见过小乔的面,一切都是史春操办。” 再问史春,却始终一言不发,不肯交代钥匙下落。袁绍因史道人对当今皇帝有抚育之恩,不敢随意对史春动刑,便命道:“四处找找,钥匙一定在宅子里。”亦不知该如何处置曹操、史春等人,便派人赶去禀报大将军何进,请他示下。 然搜遍史宅,亦未找到钥匙,袁绍只得亲自来到后庭。却见那密室建在书房书架之后,甚为隐秘。室以巨石垒成,内中有榻有案,还有帷幔,布置得颇为华贵,像是富贵人家的卧室。乔婧坐在榻上,半倚在周瑜怀中。其颈间戴有一副锃亮的颈钳,颈钳一端系以锁链,以铁汁浇铸在石墙上。 听到袁绍进来,乔婧慌忙坐直身子。周瑜也站起身来,问道:“可有寻到钥匙?”袁绍摇了摇头,告道:“我已派人去寻能工巧匠,应该有法子能打开锁。” 周瑜道:“要是陈是还在洛阳就好了,他一定有法子开锁。” 乔婧闻言忙道:“我府中下人罗韬亦擅机巧,不妨叫他一试。” 袁绍道:“好,我这就派人去乔府接罗韬过来。还请小娘子暂时委屈一下。” 乔婧道:“无妨。”转头看了周瑜一眼,柔情蜜意,款款若现。 周瑜忙道:“我会在这里陪着小乔,直到打开锁链为止。”又问道:“怎么不见午远午先生?” 袁绍道:“他不便与曹操相见,所以先走了。”也不隐瞒,大致说了当年许攸谋变之事。 周瑜倒不关心许攸之身份,只道:“原来曹操早已知道许攸身份。或许正如他所言,之前在军营讯问我一事,并非刻意针对袁校尉。” 袁绍却不相信曹操,道:“曹操确实可以利用许攸之事来整垮我,但他若举报许攸,一样会牵出当年他隐瞒不报之事。他知道在这件事上我二人同船而坐,一损俱损,所以才另想办法。周君被带去军营讯问之事,总不是假的,没有曹操的帮忙,史春一介平民,怎么可能随意进出军营?” 周瑜想想也觉得有理,又问道:“外面情形如何了?” 袁绍道:“人是拿了,可你也知道史侯府不是普通场所,我还在等何大将军示下。”又转问乔婧道:“当日小娘子是如何被奸人掳走的?” 乔婧道:“这个……”似有所迟疑。 周瑜忙道:“你若实在不愿意讲就算了。适才我一直未曾问及,就是怕触动你的伤心回忆。”他自找到小乔,便拥她入怀,一直抱紧她,温言抚慰,丝毫不提旁事。 乔婧道:“其实也没什么。当日我离开伏府,有人从后面袭击并打晕了我。我再醒来时,人便在这里了。” 袁绍道:“那些>人为了要胁周瑜,曾带小娘子到军营走了一趟,你可还有印象?” 乔婧道:“没有,我应该是晕了很久。回忆起当日之事,就如同梦魇,真真不堪回首。” 周瑜见爱人神伤,便连使眼色,示意袁绍不要再问。 乔婧是绑架案的关键证人,袁绍却不肯轻易放弃,又道:“除了曹操和史春外,小娘子在这里还见过什么人?” 乔婧讶然道:“曹操曹校尉也卷入其中了吗?”摇了摇头,告道:“我没见到曹校尉,只见过几名侍从和那个古铜色脸的男子,好像叫什么史君,是袁校尉所说的史春吗?” 周瑜忙道:“史君就是史春,是史道人的侄子,而今你人在史侯府。” 乔婧“啊”了一声,道:“原来是这样。” 袁绍又问道:“除了史春和他的侍从,再没有别人来过这里吗?”乔婧犹豫了一下,答道:“没有了。” 袁绍道:“那么他们可有对小娘子说过什么?” 乔婧道:“只说让我老老实实待着,不要妄想逃走。时候到了,自然会放我出去。” 袁绍见再也问不出什么,略略安抚了几句,忽听到前院有嘈杂之声,料想是大将军何进使者到了,便立即赶了出去。 周瑜重新坐下,握住乔婧双手,正色问道:“你没有完全说实话,对吗?”乔婧忙道:“我没有……” 周瑜道:“你骗得了袁校尉,骗不过我。刚才我说史春是史道人之侄、你人在史侯府时,你眼睛张得老大,显是意外之极,而那句‘原来是这样’,亦是饱含深意,好像是你终于想明白了困惑已久的问题。还有你回答还有没有别人进来过这里时,你停顿了一下,表明你在思考要如何回答,所以后面那句‘没有了’明显是谎话。”又恳切地道:“小乔,从第一次见面,我便倾心于你。到如今,你还不明白我的心意吗?我可以为了你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乔婧忙举手掩住周瑜嘴唇,不准他继续说下去,又叹道:“自我被掳做人质,我便已完全明白周郎心思。那人虽是个聪明人,但若不是周郎真情流露,如何会落入那人眼中,随即想到以我做人质来要挟周郎就范呢?” 周瑜道:“你完全明白我的心意?”又问道:“那人又是谁?” 乔婧不答,只道:“刚才我的确撒了谎,但我不能告诉周郎实话。这实话虽关乎真相,却只会给人造成负担。我亦是倾心爱慕周郎,不忍见到你承受更多压力。这负担,还是我自己来承担好了。” 周瑜呆了一呆,忍不住叹道:“小乔,你和你姊姊大乔真是我见过的最为奇绝的女子,偏偏还生得如此美丽。” 忽有军士进来,躬身道:“袁校尉请周君出去议事。” 周瑜道:“我不去。”乔婧忙道:“还是正事要紧,周郎这就去吧。反正日后有的是机会与周郎相处。” 说到后面一句,已是嘤嘤若蚊声。如此,便是私许终身了。周瑜大喜过望,也不顾军士在场,往乔婧脸上亲了一口,应承道:“等忙完这件事,我便写信回江东,请父母正式下聘,早日娶你为妻。” 乔婧满面喜色,又怕失态,忙深深埋下头去。 周瑜恋恋不舍地出来。却见前堂血流满地,史春肩膀不知如何被人斩了一刀,受伤甚重,正歪在堂中大口喘气。 周瑜大惊失色,问道:“这又是怎么回事?” 袁绍指着曹操道:“我念在相交一场的情分上,未曾收缴他兵器,也未对他上绑缚。适才史春以话语暗示曹操杀他,曹操当真就动了手。幸亏我手下眼疾手快,扑了史春一下,这才避开了要害,只砍中肩膀。” 周瑜走到史春面前道:“阁下当真是条好汉,佩服!如此愈发显得你背后有个大主谋了,你死了,便可以将所有的事扛下来,你背后的主谋也能安然无恙了。” 史春喘了几口粗气,道:“你不是聪明得紧吗?有本事,自己去查好了。” 周瑜道:“这么自信?老实说,我挺喜欢你的个性,狠辣果决,做事从不拖泥带水。” 史春道:“我也挺欣赏你,有情有义,而且确实很聪明。” 周瑜道:“那挺好啊,我们彼此欣赏,谈话就方便多了。”示意军士割断绑缚,扶史春倚墙坐下,好让他舒服些。 史春低声道:“多谢。”周瑜道:“真想感谢我的话,就把密室锁链的钥匙交出来。” 史春道:“我说过了,钥匙不在我这里,有人带走了。” 周瑜道:“你是这里的看守,却将锁链钥匙给了旁人。谁会相信这样的说辞?之前我闯进这里,你已有撤离之意,难道你打算就此率手下离开,而将小乔一个人留在密室吗?” 史春道:“我确实是这么打算的。我没有钥匙,一样打不开锁链,无法带走乔家娘子。” 周瑜道:“那好,我问你,带走钥匙的人是谁?是你背后的主谋吗?他倒是有闲情逸致,放着好好的主人不做,替你当起狱卒来了。” 史春冷笑道:“我告诉你实话,你反而不信,我也没有好说的。若以为松开绑绳就能让我领你的情,那可就大错特错了。就算你救过我性命,该怎样,我还是会怎样。” 周瑜见对方倔强,料想再盘问下去也不会有结果,便道:“我看你一时也死不了,但伤得这么重,流了一地血,应该也不好受。不如我们来玩个猜谜游戏,看我能不能猜到你背后的主谋是谁,如此也能转移你的思绪,略微减轻你伤处的痛苦。” 史春冷然道:“什么猜谜游戏,你只是想套我的话。从一开始我就说过,你有什么诡计,都瞒不过我。” 周瑜道:“你怕被我套话,大可以拒绝回答,就当我自言自语好了。”史春冷笑道:“有趣,有趣得紧。” 周瑜遂道:“我猜史君背后主谋在得知传国玉玺失踪一事后,便起了歹意,试图据为己有。在史君挟持我之前,你我未曾谋面,你肯定不会知道我和小乔的事,一定是有人告诉了你,有意或是无心。而这个人,应该跟小乔十分亲密。既跟小乔亲近,又跟史君相识,想来想去,只能是伏寿,对不对?” 史春登时露出骇异之色,半晌才叹道:“周君果真不枉此名。” 周瑜道:“适才小乔得知人在史侯府时,应该也猜到了这一点,但她却不肯提及伏寿半句,大概是怕我怪罪她。” 史春遂承认道:“不错,我是偶然从伏寿那里听说的,但她只是无心提起,她说她很羡慕你看着乔家娘子的眼神,饱含深情。” 袁绍、曹操及诸军士仍然在场,闻言一齐望向周瑜。周瑜面色一红,忙道:“史君和你背后的主谋绑架小乔的动机,已是不言自明。你利用我来寻找传国玉玺,一来你背后的主谋认为我有这个能力——事实上我自己也不知道是否能找到传国玉玺,二来即使事败,也不会暴露你背后的主谋。这一点我早已想通,但我不明白的是,为什么你会忽然杀死舞阳君呢?如果仅仅是为了嫁祸我,我人在监狱或是刑场,又怎能替你寻找传国玉玺?这不是与你最初的计划相悖吗?” 史春不无嘲讽地道:“周君到底还是有想不通之事。”言外之意,等于承认是他杀死了舞阳君何云。如此,便算是为周瑜洗脱罪名了。 袁绍长舒一口气,又转头问曹操道:“当日是你逮捕了周瑜,还迫不及待地指认他是凶手。杀死舞阳君这件事,你应该也有份吧?” 曹操知道何云身份非同小可,稍微牵涉其中,便会遭到何氏和张氏两方的疯狂报复,非但自己死得惨烈无比,曹氏全族将会身首异处,忙道:“我对此事全不知情。确实是我逮捕了周瑜。我当时人在永和里,听到张府出事,赶去查看。张府上下都说周瑜是舞阳君的新男宠,只有他进过腾云楼,指认他就是凶手。我开始还不相信,但却在现场找到了周瑜的佩剑,想到他虽然外表俊秀,却是副刚烈心肠,应该是对舞阳君视他为男宠一事不满,一怒之下动了杀机。我又听说周瑜刚刚逃离永和里,遂带军赶去南郊,果然在乔府门前堵到了他。当时他正要独自离开,分明是预备逃走。众多铁证之下,我不得不认定他是凶手。” 他极力要摆脱与何云一案的干系,又恳切地道:“别人不知道,袁校尉你应该最清楚不过,舞阳君地位显贵,我因为当年那件事,很是怕她,看都不敢多看她一眼,哪敢心起歹意?”所谓“那件事”,便是指少年时与袁绍一道抢劫新娘何云的事了。 袁绍一时忆起无限往事来,叹了口气,遂又问史春道:“你又为什么要杀死舞阳君?”史春不答,只不断冷笑。 袁绍慢悠悠地道:“我倒是有个推测,适才曹校尉所述说的他所认为的周瑜的杀人动机,大致也可以套用在史春身上。史春虽然生就一张古铜色脸,却也是个英武的美男子。史侯府与张府都在永和里,相距不远,或许舞阳君看上了史春,收作了男宠。不想近来舞阳君与周瑜来往频繁,史春误以为周瑜是舞阳君的新欢,心起嫉妒,找舞阳君理论,二人话不投机,史春一怒之下,便杀了舞阳君泄愤。” 史春大怒道:“胡说八道,我向来不住在京师,如何能与舞阳君相识?况且我大好男儿,怎会拜倒在那淫荡妇人裙下?” 袁绍道:“舞阳君可不是普通妇人,非但貌美,而且地位显赫。”一再暗指史春是何云男宠,是因为嫉恨何云喜欢周瑜才气愤杀人,而且有意嫁祸给周瑜,行一箭双雕之计。又道:“如果不是恨极周瑜,又如何解释你明明费尽心机逼迫他寻找传国玉玺,转身就栽赃令他身陷囹圄、险些丢掉性命呢?” 史春气怒之下,肩头创口再度崩裂,又是血流如注。周瑜见状,忙撕下自己衣襟,为他裹伤。 史春喘了几口粗气,道:“我知道袁校尉是在用激将之法,但我堂堂男子,实不能忍受被人怀疑是淫妇男宠。实话告诉你们,我没有杀人,舞阳君不是我杀的。” 袁绍冷笑道:“就算不是你动手,也是你派手下人所为。周瑜离开张府时,你人已等在门口,还称有一场大大的惊喜送上。这惊喜,就是指周瑜会因杀害舞阳君的罪名被逮捕了?如果你没有牵涉其中,如何知道舞阳君刚刚遇害?”顿了顿,又道:“再说杀人动机,你堂堂男子,如果不是因为情爱,如何会莫名其妙地去加害一名对你无害的妇人?” 史春道:“袁校尉说得都不错,只不过这个人不是我。我只是知道有人要舞阳君死,便充分利用了这一点。” 袁绍其实也知道史春不会是舞阳君男宠,他派人杀死何云应该是出于政治目的,但见对方心高气傲,便有意指斥对方与舞阳君有过勾搭。史春明知是计,却还是受不过激,居然说出了实话。 周瑜闻言大为意外,忙问道:“是谁要舞阳君死?”史春道:“我不能说。总之舞阳君这件事,跟我毫无关系。” 袁绍却是难以置信,道:“当日是你缴去了周瑜佩剑,而后这佩剑成了杀死舞阳君和婢女的凶器,怎么会跟你毫无关系?”史春道:“我说过,我只是利用了这一点。” 周瑜心念一动,问道:“是你有意将我佩剑交给凶手的吗?”史春道:“是,实在抱歉。” 周瑜大惑不解,道:“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如此,我不是就没命再为你寻传国玉玺了吗?” 史春摇了摇头,道:“这其实并非我本意。”叹了口气,道:“我已经说得够多了。” 袁绍忙将周瑜拉到一旁,道:“这史春性情高傲,应该说的是实话。我相信舞阳君一案另有玄机,应该是另外有人要舞阳君死,而且是那人一心要嫁祸给周君,姑且叫他某甲吧。虽然与史春胁迫周君寻找传国玉玺的计划冲突,但某甲应该来头更大,史春不得不从命。” 周瑜不解地道:“某甲为何要针对我?” 袁绍道:“也许针对的不是周君,而是何大将军。这某甲,是成心要挑起何大将军与那些人相斗。”朝西边皇宫方向指了指。又道:“某甲应该也知道史春正胁迫周君寻找传国玉玺,但在他看来,挑起朝中争斗比寻找玉玺更为重要,足见其人计谋之深远了。”说着说着,竟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战。 周瑜道:“舞阳君是大宦官张让的儿媳,因为之前我入宫见过何大将军一事,宦官会认为我是他这方的人,若是我成了凶手,宦官便会认为是受何大将军指使?这未免有些儿戏了。” 袁绍道:“周君觉得儿戏,宦官们却不会这么想。”左右望了一眼,又压低声音道:“之前在军营时我没敢说,何大将军除了与宦官不睦外,与何太后以及舞阳君及车骑将军也有矛盾。那三位是同产,而何大将军只是异母兄,隔了一层不说,他们还认为何大将军能有今日地位,完全是沾了何太后的光,因而言谈举止常有不尊不敬之处,甚至当着外人的面也是如此。何大将军虽然不说,但我看得出来,他也一肚子火。而今舞阳君被杀,凶手是你周瑜,又与何大将军有些干系,就算何太后相信何大将军不是主谋,但你想他们兄妹还会和睦吗?怕是连表面的姿态都做不到了。” 周瑜这才恍然大悟,道:“原来如此。想不到宫廷政治竟如此错综复杂。” 袁绍叹道:“谁说不是呢。而今何太后选中我堂妹为皇后,虽说对我袁氏大有好处,但为堂妹幸福着想,我倒不希望她入宫呢。她一个弱女子独处深宫,日后卷入这些是非,该怎么办才好?” 又议及某甲的身份。周瑜道:“他既不是宦官一方,也不是何大将军一方,更不是何太后一方,还会是什么人?” 袁绍道:“应该是一个能从三方争斗中得利的人……”忽见派去大将军府的心腹进来,忙迎上去问道:“为何去了这么久?大将军有何示下?” 那心腹道:“大将军跟陈主簿商议了很久,然后才说让袁校尉先等在这里,继续等他命令,犯人也先就地拘禁。” 史道人是何太后心腹,更于当今皇帝有抚育之恩,袁绍料想何进也是忌惮史氏身份,预备先入宫向何太后请示,忙问道:“大将军赶去宫中了吗?”心腹道:“臣不知。” 袁绍只得重新回转堂中,告道:“大将军让我们先留在这里,等他命令。” 周瑜道:“小乔身上锁链尚未打开,我反正都会留下来。”又想起一事,忙道:“我朋友孙策他们人还在军营中吗,可否请袁校尉派人知会一声?” 袁绍道:“周君离开军营后不久,何大将军便派人来将你朋友接走了,包括大乔在内,只留下蜜儿一人。” 周瑜先是一怔,随即想到因有三日之约,一定是何进担心自己会寻机逃亡,所以将孙策诸人预先扣作人质。一时颇为心冷,暗道:“我还以为何大将军完全信任我,甚至连那些大宦官也将我看作了他的人,却不想他仍然不放心。” 一旁曹操忽道:“而今周君已寻回小乔,又如愿洗脱了罪名,总该放了卞儿了吧?” 周瑜道:“呀,我倒是忘了这件事。”招手叫过一名军士,命他寻去关押卞氏之处,将其释放,送回家中。又在宅中寻了些药,过去为史春敷上。 史春低声道:“我一再害你,掳走你心爱的女子,又将你的佩剑交给旁人,以杀人罪名陷害你,你为何还要对我这么好?” 周瑜摇头道:“你只是受命于人,并非有意针对我。”忽然手上加劲,用力按住伤口。史春骤然吃痛,忍不住呼叫出声。 周瑜道:“原来史君还知道喊痛,我还以为你内外都是铁石做的。”又道:“我确实恼恨你对小乔下手,而且几次想要对她动刑,以污她清白来要挟我。” 史春苦笑道:“我只是那么说,好威胁你就范。我可不会也不敢动乔家娘子一根毫毛。” 周瑜正色道:“之前我被陷害,你应该料想不到何大将军会放我出来,而且我很快通过曹操追查到你的藏身之处。” 史春道:“不错,这些我都没料到,我认为你必死无疑。你能在这等困境下逃过大难,应该是福泽深厚之人,日后必将大有作为,扬名天下。” 周瑜摇了摇头,道:“不必扯那么远。你陷害我……不,应该是杀害舞阳君真凶陷害我的理由,袁校尉已经解释得清楚,我也不想再多问。我要问的是,我死之后,你预备如何处置小乔?我未能找到传国玉玺,而且再也没有机会,但总算尽了力,那是否算是你所说的‘适当时候’,你会放小乔走?” 史春露出古怪之极的神色来,注视周瑜好半晌,这才压低声音道:“多谢你为我治伤,我便告诉你一句实话,之前陷害你,是有人想要你死。而且你目下危机未解,仍然会遭遇极大的危险。” 周瑜道:“我知道啊,杀死舞阳君的真凶尚未捉到,他怕我追查到他,一定还会来对付我。”史春连连摇头,道:“不是这样。” 周瑜道:“那你告诉我实话,是谁想要我死?”史春闭口不答。 周瑜叹道:“我自认为人还算不错,不想来京师一月余,竟结下了如此厉害的仇家,非要置我于死地。” 忽想到一事,暗道:“那人既想要舞阳君死,又想要我死,莫非是深爱舞阳君的男宠?他误以为我是舞阳君新欢,所以由爱生恨,先杀舞阳君,再嫁祸于我,从而一石二鸟?” 但那人既能令史春俯首听令,甚至放弃胁迫周瑜追寻传国玉玺的计划,交出周瑜佩剑以为陷害之计,一定是个地位身份了不起的人。这样的人,又怎么可能是舞阳君的男宠? 想到这里,周瑜陡然心念一动,低声问道:“要我死的人,是不是太医令张奉,舞阳君的丈夫?” 史春面露惊奇之色,道:“周君如何会这样想?” 周瑜道:“张奉嫌疑最大,既有恼恨妻子不忠进而将其杀死的动机,也极可能误以为我是舞阳君什么人,刚好他也需要一个替罪羊,所以趁机嫁祸于我,要将我一并铲除。”顿了顿,又道:“而且只有张奉,才能悄无声息地进出腾云楼,而不为人觉察。” 史春道:“何云包养男宠已非一日,张奉又身有残疾,不能行人道,夫妇二人素来各过各的。” 周瑜本来也只是试探一问,但见史春神色反应,那要害自己的人,明显不是张奉了。心道:“我虽未见过张奉,但他曾拜医圣张机为师,医术高明,有乐善好施之名,太史慈也对他称赞有加。他可能会不满妻子行为放荡,但嫁祸他人这种事应该做不出来。那何云年轻时号称洛阳第一美人,虽然只是屠户之女,但自古男子多好色,想来其裙下之臣不少。或许她一直有个秘密情人,而今也是朝中显贵。那人知道何云曾当街救我,误以为我与她有私,遂将她杀死,再嫁祸于我。虽然袁校尉的分析更有道理,也与目下洛阳一触即发的时局吻合,但却不能解释对方为何一定要置我于死地。” 史春见周瑜神情闪动,显然还在思考真相到底如何,便道:“周君,你听我一句,即刻离开这里,离开京城,最好现下就走。” 周瑜道:“你也知道我不会走。除非你现下交出钥匙,我打开锁链,便会立即带小乔离开这里。” 史春摇头道:“不行,你不能带走乔家娘子,你得自己一个人走。” 周瑜不解地道:“这是何故?小乔是我要娶的女子,我怎可抛下她独自离去?” 史春道:“我言尽于此。无论周君再问什么,我都不会再说一个字。”果真就此缄默。 周瑜愈发疑惑。刚好军士引着乔府下人罗韬进来,周瑜大喜过望,忙带着罗韬来到后庭密室,让他设法打开乔婧颈间锁链。 罗韬大致一看,便告道:“这锁链是陈是所制,又精巧又牢固,小臣打不开。” 周瑜大为惊奇,问道:“当真是陈是的手艺吗?” 罗韬道:“上面刻有陈是的独门花记。周君请看,这锁孔的花纹,表面只是个装饰,其实是个异体的‘陈’字。” 周瑜道:“我明白了,皇家不允许工匠在器物上刻留姓名,但人总有留名的愿望,所以工匠总是会暗中想些办法。”又问道:“你与陈是是朋友,熟悉他的手法,当真打不开这锁吗?” 罗韬摇了摇头,道:“这锁是三连环锁,三锁锁扣连环相套,无法撬开,只能用钥匙,要转动三下,才能打开。而且这锁链材质并非铁铜,是一种极为稀少的石铁,贵重之极,寻常刀剑斩它不断。” 周瑜惊道:“难道这是宫中之物?”转念想到这里是当今皇帝的成长之所,有宫中之物也不足为奇,只是觉得略有些诡异。 乔婧本来颇为镇定,闻言也慌张起来,问道:“那要怎么办?没有钥匙,我就要终身被锁在这里吗?” 周瑜忙安慰道:“你别慌,我一定会想办法的。实在不行,就派人去江东将陈是追回来。” 乔婧摇头道:“来不及的。”周瑜道:“怎么会来不及?顶多多耗费些时日罢了。你放心,我会一直在这里陪伴你。” 罗韬忙道:“也许还有别的法子。这三连环锁并非陈是所创,他是学自另一位姓丁的工匠,名叫丁丈,是名匠丁缓后人。” 周瑜道:“是长安巧工丁缓吗?我在江南听人提过他的名字,他曾造出许多机巧奇物。” 罗韬道:“是。当年丁缓以设计制造七环锁、七枝灯、博山炉、被中香炉、七轮扇闻名,均是大型器械。那博山香炉高九层,每层雕镂成不同的奇禽怪兽,自行转动。那七轮扇是一轴上装有七扇,每扇扇叶都超过一丈长,一人运轮,满堂寒颤。” 乔婧道:“听起来很像罗叔早年为祖父制作的五轮扇。” 罗韬道:“道理是一样的,那五轮扇也是小臣根据传说中的七轮扇摸索出来的。但当年丁缓所造七轮扇早已毁去,此后再无人能制出七轮扇,丁丈也不能。” 周瑜忙问道:“罗叔所说的丁丈,而今也在皇宫中当差吗?” 罗韬道:“原先是。两年前丁丈因年纪已大,又时常患病,朝廷就让他回乡去了。”周瑜道:“那么得到长安去寻他了。” 罗韬忙道:“丁氏原是长安人,后来光武帝定都洛阳,召丁缓入宫,丁氏也举族迁来洛阳,就住在北郊邙山下。小臣曾陪陈是去过丁丈住处,不算太远。” 周瑜大喜过望,道:“太好了,就劳烦罗叔走一趟,请丁丈入城。” 罗韬道:“小臣这就动身。”又道:“不过怕是今日赶不及在夜禁前回城,得明日一早了。” 周瑜道:“无妨,我们就等在这里。”又笑道:“总比去江东追回陈是要快多了。” 送走罗韬,周瑜见乔婧仍是眉头紧蹙,忧心忡忡,便安慰道:“不必担心,不过多费一日而已。” 乔婧道:“我有种不好的预感,这件事,怕是不会那么顺利。”周瑜道:“不会的。就算真的不大顺利,我也会一直留在这里陪你。” 二人闲话一回,乔婧问及这几日所发生之事,周瑜便将原委经过细细述说了一遍。 乔婧叹道:“真想不到,几日之内,周郎吃了这么多苦,实在委屈你了。” 周瑜柔声道:“你才是受委屈的那个人,被锁在这处不见天日的密室中,而且全是因为我才会如此。” 乔婧笑道:“我一点也不埋怨,相反我还很欣慰,若非如此,我怎能知道周郎对我的心意?” 话音刚落,罗韬便急急闯了进来。原来他出永和里不远,便遇到一名相识的皇宫工匠,告知他丁丈因忍受不住病痛折磨,早已在十个月前跳河自杀。 周瑜忙问道:“丁氏应该还有其他人会制三连环锁吧?” 罗韬道:“会制三连环锁的人,世上只有陈是一人。倒是七环锁,丁氏中应该有不少人会制。” 原来丁氏最著名的锁具是七环锁及三连环锁。中国锁具历史悠久,又有“牡”“闭”“钥”“链”“钤”等多种称呼。早期多为竹、木结构,起源于门闩。春秋战国时期,秦穆公以五张羊皮从楚国赎回百里奚,用之为相,秦国由此大治,成为可与晋国、楚国争高低的强国,为日后秦国兼并六国、统一中国奠定了基础。某日,百里奚在家中宴饮,有妇人在堂下抚琴歌道:“百里奚,五羊皮,忆别时,享伏雌,炊扊扅,今日富贵忘我为。”扊扅即门闩。百里奚贫穷时,家里一度连烧火的柴禾都没有,只好让妻子用门闩为柴。听到歌声,百里奚立即认出妇人便是故妻,夫妻由此团聚,传为佳话。 当时的门闩,是在门扇内两侧各钉上一根中空木条,合上门扇后,将一根长木两端分置于两木条中空之处,如此门便被横木挡住,门外之人无法进来,横木因之被称为木栓。 不久,著名巧匠鲁班在门闩基础上改进创制了木锁,于木栓内设堂奥机关——在木栓上挖一圆孔,内装上下两根圆木柱,只有专制的铜钥匙才能打开木柱,由此打开木栓。在这之前,钥匙均为鱼形,鲁班则将钥匙改制为Z形,大大提高了保密性,由此开启锁具机巧之纪元。 发展到汉代,能工巧匠已经能制沟槽锁,采用金属簧片结构,精致奥妙,七环锁及三连环锁均属此类。七环锁形状狭长,共有七个锁眼。开动它时,必须用七把钥匙对号插入锁眼,然后按一定的顺序转动,方可打开。这种锁听起来很牢固,但其实没有三连环锁精巧。三连环锁三锁环环相连,只需要一把钥匙。不过两种锁用途大不相同,前一种多用在箱柜上,后一种则用来联结物品,但更多的是作为刑事锁使用,用来锁禁极为重要的犯人。 罗韬又道:“小臣曾听陈是说过,三连环锁太过机巧,丁氏除了丁丈一人,没有其他人学会。丁丈怕制锁之法失传,所以才传给了陈是。” 周瑜料想派人去追陈是回来洛阳并不现实,还是得设法从史春口中探明钥匙下落,遂让罗韬先回去,且不要张扬此事。 乔婧这次倒是没有惊慌,甚至也无沮丧之色,招手让情郎坐到自己身边,道:“周郎,你对我的情意,我已尽知。如果我求你一件事,你会答应我吗?” 周瑜笑道:“我早已将你当作我的未婚妻子,别说求,任何吩咐,我都不敢不听。” 乔婧道:“可是这件事对周郎而言,不是小事,周郎保证会尽力做到吗?” 周瑜道:“当然,即便要我舍弃性命,我也不会退缩半步。” 乔婧道:“那好,我要周郎离开这里,立即与孙策会合,动身返回江东去。” 周瑜大吃一惊,道:“为何你也这样说?你有什么事瞒着我吗?” 乔婧道:“还有其他人要周郎尽快离开吗?” 周瑜道:“史春,就是那个绑架你的铜脸男子,史道人的侄子。刚才他也让我尽快离开洛阳,却不肯说明原因。” 乔婧一怔,随即叹道:“想不到史春这个人冷面热心,还不算太坏。”又道:“史春是洞悉真相的人,他既然这么说,一定有他的道理,周郎应当听从。” 周瑜问道:“那么小乔你为何也这么说?” 乔婧道:“我……我只是觉得有人要对付周郎,竟以杀人罪名陷害你。对方一计不成,怕是不会就此罢手。” 周瑜这才释然,道:“他要对付我,尽管来吧,我不会怕他。” 乔婧道:“周郎在明,对方在暗,甚至连他的身份都不知道。他既能号令曹操和史春这样的人,一定大有来头,就算知道了他是谁,周郎也万万不是他的对手。希望周郎言而有信,这就与孙策一道离开洛阳。他日我若能脱身,自会寻去江东与周郎相会,不负今日之约。若是一年内不见我来,便请周郎将小乔忘了吧。”说到后来,已是泪如雨下。 周瑜疑心大起,问道:“我已经找到了你,打开锁链虽然麻烦些,也是有法可想,为何还说‘他日我若能脱身’?小乔,你告诉我,你到底有什么难言之隐?你是不是受人胁迫,服下了毒药之类?” 乔婧哭道:“我……我不能说……” 周瑜见爱人哭得梨花带雨,既心痛又愤怒,随即咬牙切齿地道:“一定是史春对你做了什么。这个卑鄙小人,亏我还以为他是个有骨气的男子,我这就去找他。” 乔婧忙扯住周瑜衣袖,道:“不要去……周郎也不要再追查这件案子,不会有什么好结果的。” 周瑜便重新坐下,柔声道:“我宁可做个言而无信的小人,也不会就此舍你而去。你告诉我你到底在害怕什么,我和你共同面对。如果你我仍然无法解决,那么我们死在一起,也是好的。无论如何,我都不会让你再离开我的视线。” 乔婧感泣不已,半晌才道:“我是怕周郎根本无力与对头相抗,周郎忘了这是什么地方吗?” 周瑜道:“这里是史侯府啊,虽然史道人对当今皇帝有抚养之恩,但他人并不在,只有他侄子……”忽然会意过来,“啊”了一声,道:“难道你是说……是……” 乔婧点头道:“肯定是他。除了他,还有谁能令曹操背叛何大将军?也只有他,才能任意使用这处史侯府,驱策史春如奴仆。” 周瑜本来只是有个模糊的念头,听了乔婧的回答,方能肯定“他”是谁。只觉得脑子忽然一片空白,人也迷离起来,浑然不知身处何处。怔了好久,才回神来,道:“可传国玉玺本来就是他的,他为什么要用胁迫我的法子来寻玉玺?就算怕宦官起疑,也完全可以选派忠直之士秘密进行。或是派史春直接找到我,我不会拒绝的呀。” 乔婧道:“我也不大明白。但他性情懦弱,不敢用常规法子解决问题,也属正常。” 周瑜道:“如此,就表明何太后和何大将军对此事一无所知了。” 乔婧道:“何大将军大概猜到传国玉玺失踪跟宫中宦官不无关系,但因新皇帝登基不久,而今又因铲除董氏一事而遭朝野非议,不敢再轻易得罪宦官,所以放弃了追寻传国玉玺。那个‘他’,听说后大概心有不甘,又听说何大将军曾托付周郎寻觅传国玉玺,料想周郎才智过人,所以想出了胁迫你的主意。” 周瑜道:“可他为什么要杀舞阳君呢?” 乔婧道:“这涉及宫中秘事,我曾听伏寿大略提过。舞阳君声名很差,在其姊当上皇后后愈发变本加厉。先皇帝开始不以为意,因为何皇后为他诞下了唯一的皇子,也就是当今皇帝。但不久后王美人生下了皇子刘协,也就是当今的陈留王,皇帝心思全部转到了王美人母子身上,便想以舞阳君淫荡为理由废除其姊皇后位,再立王美人为皇后,结果何皇后抢先毒杀了王美人。先皇帝震怒之下,打算立即废后,但宦官们却不肯。先皇帝拧不过宦官,只得作罢。后面的事,周郎就知道了。但那个‘他’忌恨此事,认为舞阳君险些害得他丢了嫡子地位,所以跟姨母一直不怎么亲近,据说见面连话都不大说。而今舞阳君又有故态重萌之势,那个‘他’杀她也许只是为了泄当年之愤,但一心嫁祸周郎就难以解释了。” 又问道:“周郎上次入宫,见到皇帝了吗?是不是有得罪他的地方?” 周瑜道:“没有。上次孙策还见到了何太后,我连太后都没有见到,只见过何大将军一人。”乔婧道:“这可就奇怪了。” 周瑜道:“但是有一件事,跟史侯府有关。”大致说了曾在伏府附近大柳树下邂逅一名史府少年。 乔婧忙问道:“年纪倒是跟那个‘他’相仿。少年长什么模样?” 周瑜便描述了一番少年外貌,问道:“会是他吗?” 乔婧摇了摇头,道:“我从未见过他,但那少年似乎很像是伏寿口中的人,莫非真的就是他?” 周瑜道:“一定是了。难怪次日禁军一大清早封锁了永和里,典军校尉曹操更是亲自赶来,原来是为了迎当今天子回宫,我竟然到现在才想明白。” 原来周瑜和乔婧所称的“他”,便是汉少帝刘辩。乔婧怀疑刘辩是这一切的主谋,也不仅仅因为人在史侯府。她被囚禁时,史春偶尔会进来点上一炉香,然后她便会昏睡过去。有了第一次的经历后,乔婧有所警觉,在将要昏迷时,用力咬破了舌尖,迫使自己保持清醒。她隐约看到史春捂着鼻子再度进来,封盖上香炉,又拿钥匙开了她颈间锁链,这才离去。片刻后,又有一名锦衣少年走近,到榻边坐下,凝视着她,伸手往她脸上摸来摸去。她本来还想抗拒,但还是抵抗不住药力,神智逐渐模糊,之后什么都不知道了。 再醒来时,乔婧隐约见到那锦衣少年正在穿鞋,却是半天套不上去,忍不住出声叫人。史春闻声而进,跪下来为那少年穿上靴子,态度极为恭谨。等少年起身,史春便用颈钳重新锁了乔婧。乔婧假意仍昏迷未醒,一动不动。那少年本已走到门边,却又回转身来,索要锁链钥匙。史春不敢多问,双手将钥匙奉上,送那少年出去。 虽然史春和锦衣少年均未有泄露身份之言行,但乔婧跟锦衣少年近距离接触过,隐约感到对方服饰华贵异常,定是出于显宦之家。之前她不知人在史侯府,只以为是某位京师权贵之子见到自己美貌,所以将自己掳掠囚禁在密室中,当作玩物取乐。待到周瑜寻来,之后又告知身在史侯府时,她已恍然有所觉察,怀疑那锦衣少年便是当今汉少帝刘辩,只是深有顾忌,一时不敢告诉周瑜。只盼能有法子打开锁链,尽快离开这个梦魇之地。 不想乔府仆人罗韬赶到,告知锁是三连环锁,为皇宫第一能工巧匠陈是所制,除了钥匙之外,怕是别无他法打开。虽然罗韬称前工匠丁丈也许会有法子,但随后又回来告知丁氏已因病痛而跳河自杀。 如此,便只剩下了最后一个法子,那就是向锦衣少年索取钥匙,但这显然是不可能的事。至于他的身份,乔婧想都不敢多想,只想保住情郎性命,所以才一再催促他尽快离开京师。然周瑜一番话又深深打动了她,她遂迟疑告知情郎她怀疑皇帝涉入了其中,只是不敢提锦衣少年到过密室之事。 一遍推测下来,等到周瑜告知曾邂逅史府少年时,乔婧已经完全能够肯定那锦衣少年就是汉少帝刘辩。一想到当今皇帝不知出于某种原因,一心要置周瑜于死地,而且还是用杀人嫁祸这等下三烂的手段,当真不寒而栗。又叹道:“我一直以为当今皇帝性子软,至少伏寿口中的皇帝是这样。但这些事,可不像他能做得出来的。” 周瑜道:“也许皇帝压抑得太久了。之前他养在宫外,不得父皇宠爱,即便有嫡长子身份,仍是过得战战兢兢。而今虽然做了皇帝,大权仍把持在太后和大将军手中。他有心想要反抗,但又做不了什么,遂想以寻到传国玉玺来证明他自己。想想他做的这些事,完全不像皇帝所为,倒像是个十来岁的叛逆少年在发泄怨气。” 乔婧道:“当今皇帝长在民间,性情自然跟前代皇帝大有区别。”忽站起身来,道:“我得去找伏寿,请她出面斡旋。只有这样,周郎才有活命机会。”走出几步,便被锁链扯住。她脖颈被勒,当即痛呼出声。 周瑜忙扶爱人重新坐好,告道:“伏寿已经入宫了。而且目下她处境艰难,只做了何太后身边的普通宫女。” 乔婧大为惊讶,道:“啊,这是何太后在有意报复伏寿。她现下自身难保,那么我也不能通过她恳求那个‘他’手下容情了。” 周瑜慨然道:“不必管他。就让那个‘他’来找我好了。就算要死,我也要问个清楚明白,我到底做错了什么事,他为什么一定要我死。”顿了顿,又道:“我还以为是我当晚说了那些话呢。” 乔婧道:“什么话?很过分吗?” 周瑜迟疑道:“也不算什么过分的话。他那时正为情感而困惑,很是苦闷,我不知道他是当今天子,就随口安慰了他几句。”顿了顿,又道:“会不会是因为我知道了皇帝的隐秘心思,他事后觉得丢人,才要杀我灭口?不过当时是夜晚,只能大致看清对方,我们也没有互通姓名,他不可能查到我身份啊。” 乔婧想了想,告道:“之前我不能肯定对方是谁,所以不敢告诉周郎,目下既然确认皇帝牵涉其中,我大概能知道他为什么针对周郎。” 周瑜奇道:“你知道原因?” 乔婧道:“我被关在这里时,皇帝偷偷进来瞧过。他以为我已昏睡过去,其实我还有意识。不过我想起初他不是为了我而来,只是来向史春查问事情进展,但他看到我后……”呼吸陡然急促了起来。 周瑜却尚未会意,问道:“皇帝看到你后怎么了?” 乔婧道:“我想他喜欢上了我,所以……他临走时,找史春要走了锁链的钥匙。” 这等于是一种男子主权的宣布——这女子已属我所有,只有我才能打开她身上的锁链。 周瑜恍然大悟,失声道:“原来是皇帝本人带走了钥匙,难怪这件事这么怪异。” 这才会意乔婧为何会如此镇定,这是一种决绝的冷静,知道完全没有了希望,惊慌无济于事。周瑜忙道:“不,也不是没有希望,我要想办法从皇帝身上拿回钥匙。” 但如何从皇帝身上得到钥匙呢?皇帝绝对不会承认跟绑架事件有关,也不会主动交出钥匙,得设法在他处理甚至扔掉钥匙前,将钥匙偷到手。然对象是皇帝,居住在天下守卫最森严的宫禁之中,又如何有可乘之机呢? 乔婧柔声道:“不要再想钥匙的事,我已经毫不在意了。就算我人永远地被锁在这里,我的心也会跟在周郎身边。而今我只希望周郎好好活下去。”见情郎流露出困惑之色,便解释道,“史春知道周郎关爱小乔,才掳了我做人质。皇帝应该也知道这一点,他既然喜欢上了我,当然要……要……” 周瑜“啊”了一声,接口道:“要下手铲除情敌!难怪之前史春明明有胁迫我寻找玉玺的计划,随即便将舞阳君之死栽赃到我头上,原来是皇帝改变了主意。” 乔婧点了点头,道:“现下皇帝计谋不成,周郎还追查到了史侯府,发现我被囚禁在这里。皇帝心中恼怒,即使不明里逮捕周郎问罪,也会再下手对付你。而我被困在这里,也不能随周郎一起逃亡。” 周瑜忽然笑道,“我是不是应该觉得很荣幸,我竟比传国玉玺还重要。本来是受命寻找玉玺的人,却因为小乔而被皇帝嫉妒,连玉玺也不管了,只一心要取我性命。” 乔婧嗔道:“都到了这个时候,周郎竟然还有心思说笑。”又正色道:“我实话告诉周郎,我可以为了你去死,但我更愿意你活着。周郎若坚持留在这里,只有死路一条,当然我也会陪你一起死。” 周瑜接口道:“我若离开,还有侥幸活命的机会。而小乔你非但没有性命危险,极可能会随皇帝入宫为妃,从此荣华富贵,贵不可言。” 乔婧道:“我猜应该是这样。周郎,你选择活,还是死?” 周瑜道:“那么小乔是选择活,还是死?我的决定全在你。” 乔婧笑道:“当然是死。我一开始就说了啊,我可以为了周郎去死。” 二人相视一笑,紧紧相拥在一起。既已决定同生共死,便再无畏惧。 过了许久,乔婧才轻轻叫道:“周郎,你该出去了。” 周瑜愕然道:“不是说好生生死死都在一起的吗?” 乔婧道:“我不是让周郎离开,而是让你出去将实情告知袁绍袁校尉,好让他有个心理准备。” 周瑜道:“是了,这几起案子,总该有个了结。”又踌躇道:“这其中还有个难处,袁绍袁校尉的堂妹已被内定为皇后人选,我该不该将皇帝喜欢上了你这件事告诉他?” 乔婧忙道:“当然不要,对谁也不要提,我不想再有人知道,只希望这件事快快过去,我好早些忘记了它。” 周瑜道:“那么袁校尉会很奇怪皇帝为何要取我性命。”乔婧道:“那就让袁校尉去问史春,看他怎么回答。” 周瑜便往乔婧额头亲了一下,这才赶来前庭,问道:“何大将军还没派人来吗?” 袁绍摇头道:“没有。”将周瑜拉出堂外,道:“这可有点奇怪,完全不像何大将军作风。” 周瑜道:“袁校尉,你我虽无深交,但你一直信任我。这次我能逃脱大难,你也算帮了大忙。有一件事,我要告诉你,希望你不要太过吃惊。” 袁绍笑道:“我袁绍也算是见过大场面的人,没有什么能让我吃惊的事。” 周瑜便大致说了怀疑皇帝是史春背后主谋一事。 袁绍骇异得张大了嘴,半晌才道:“周君,你真是吓到我了。这是小乔说的吗?她见到皇帝在这里出现过?” 周瑜道:“不,小乔只见过史春和他的侍从,没见过其他人,这是我自己推测的。校尉君想想看,史春只是史道人的侄子,眼下闹出了这么大的事,他还是杀死舞阳君的嫌凶,至少也是帮凶,别说他只是普通人,就是王侯将相,也会被立即下狱拷问,好及时追索真凶。但袁校尉向上禀告后,何大将军只说在这里候命,但这命令又久久不至,这不是很蹊跷吗?” 袁绍道:“是很奇怪。若是皇帝亲自下了诏令,倒确实可以令曹操俯首。难怪他一再声称只是奉命行事,从来没有背叛过朝廷。但皇帝为何要杀舞阳君,再嫁祸给周君你呢?前一件事,尚能勉强说通,舞阳君风流淫荡,好养男宠,令皇室丢了颜面,用行刺暗杀手段予以铲除,双方都有面子。但后一件,我可就实在想不通了。” 周瑜苦笑道:“或许只是皇帝碰巧不喜欢我周瑜而已。” 他只是随口一说,袁绍居然点头道:“那倒也有可能。皇帝既不喜欢舞阳君,当然也不喜欢跟她来往的男子。哦,我不是说周君跟舞阳君怎样,而是舞阳君当街从曹操手中救走了周君,全城人都在疯传,想必皇帝也知道了。” 周瑜心道:“我倒真希望是这样,而不是因为小乔。我也希望皇帝只是为了皇室颜面才决定杀死舞阳君,如此便不会涉及复杂的政治争斗了。” 袁绍又道:“周君能将这等事及时告知,足见对我信任之极,我深为感激。周君目下处境微妙,你不如暂时离开这里,先找个地方躲起来。如果查明不是皇帝有意找你麻烦,你再出来不迟。” 周瑜摇头道:“我不会再躲藏。这几件案子,我一定要查明真相。”又道:“皇帝不会亲自杀人,史春也不是下手者,一定另外有人杀了舞阳君,一个能任意进出张府的人。” 袁绍已认定皇帝多少参与其中,心中有些胆怯,不敢继续探究,只讪笑道:“还是等何大将军示下再说。” 周瑜便走到曹操面前,问道:“关于舞阳君被杀一事,曹校尉知道多少?” 曹操忙道:“一无所知。不瞒周君说,我当时赶来永和里,本是要来找史春的,但还未到史侯府,便听到张府出了事。后面发生的事,我早已详述过,不必再多提。” 周瑜道:“但曹校尉不会不知道我佩剑原本在史春手中吧?”曹操道:“那个……我确实不知道。” 周瑜正色道:“曹校尉是个聪明人,即便你开始不知情,但你在腾云楼看到我佩剑时,应该立即反应过来了。所以你毫不迟疑地认定我是凶手,立即赶去南郊逮捕我归案。” 曹操道:“铁证如山,人人都认定周君是凶手,我也是循章办事。” 周瑜道:“不对,你看到凶器正是我周瑜的佩剑时,便明白是怎么回事了。那个要你协助史春追寻传国玉玺的人,才是这起凶杀案的主谋。” 曹操闻言大震,随即紧闭双唇,转过头去。 周瑜却不肯就此放过他,又转到他正面,道:“但目下史春已承认杀人行凶者另有其人,舞阳君又非等闲之辈,曹校尉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做吗?” 曹操道:“什么下一步?”周瑜道:“只有交出动手杀人者,才能平息这件事。如此,也不会牵出主谋来。” 曹操惊道:“你……你已经知道了?”周瑜点点头,道:“告诉我,是谁动手杀了舞阳君,也许还有补救的法子。” 曹操道:“什么补救的法子?”周瑜道:“你我都知道不能牵扯出主谋来,但凶手不伏法,何太后和张常侍岂肯甘休?你有忠君为国之心,该知道君为大,到了目下局面,不是袒护凶手的时候了。” 曹操怔了许久才道:“周君竟有这样的心胸和见识。好,我实话告诉你,我确实是因为看到你的佩剑才反应过来,但到底怎么回事,为什么要杀舞阳君,又为什么要嫁祸你,还有到底是谁动的手,我全不知情。我所奉之命只是一切听从史春调遣,他才是首脑人物。” 周瑜道:“当真是这样吗?”曹操叹道:“你都已经知道‘君为大’,我还有什么可隐瞒的?” 周瑜又走到史春面前,道:“史君为他办事,换作旁人,一定是有恃无恐,但你却只求一死,好将所有罪责揽到自己头上,我很佩服你。” 史春木然看了周瑜一眼,道:“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周瑜道:“那么史君认为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 史春道:“我不想猜测自己未来的命运,徒增烦恼而已。但周君若不肯听劝,怕是有性命之虞。” 周瑜未及回答,便听到院外马蹄得得,随即有人高声叫道:“大将军到。”竟是大将军何进亲自到了。 何进大踏步进来,环视了一眼,先指着曹操命道:“放了曹校尉。” 袁绍已得周瑜提醒,立时猜到何进已知曹操只是替皇帝办事,忙命军士解开曹操绑缚。曹操也颇意外,不知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只退在一旁,不敢随意开言。 袁绍小心翼翼地问道:“史春和他手下人该如何处置?” 何进道:“这些人我都要带走。来人,全部带回大将军府。”等史春等人被押解出去,这才走到周瑜面前,道:“周君,我已派人送你朋友回去南郊乔府,他们正等你去相会,你这就走吧。” 周瑜道:“小乔人在密室,锁链未开,我不能走。” 何进问道:“什么锁链未开?” 周瑜便说了未找到锁链钥匙,却不敢说乔婧见到皇帝索走了钥匙,以免令她遭祸。 何进道:“原来是因为这个。你先回去,我自会想办法为小乔开锁。” 周瑜道:“开锁之后呢,大将军要如何处置小乔?” 何进道:“小乔是重要证人,我自有处置。” 周瑜见何进神色有忸怩之意,料想皇帝已将喜欢小乔的心意告知了这位舅舅,便摇头道:“我要留下来陪小乔。” 何进见周瑜神色坚决,料想对方不会轻易让步,遂命道:“来人,送周瑜出城。他若不肯听从,就将他捆缚起来。” 几名军士应了一声,上前来执周瑜。周瑜退后几步,随手拔出身侧军士佩刀,翻转手腕,横刀刃于颈中,喝道:“都退下!不然我将血溅当场。” 众人大为愕然。何进沉声道:“周君这是做什么?” 周瑜道:“我曾立下重誓,与小乔生生死死都要在一起。大将军若是强逼,我便当场自杀。我死后,小乔也不会独活。” 第六章 明明如月,何时可掇 夜色深沉,大地就此沉寂。对许多人而言,又是一个难眠之夜。天幕荫翳,没有月亮。但对于一些善良的人们而言,心头仍驻有月光。悬明月以自照兮,徂清夜于洞房。援雅琴以变调兮,奏愁思之不可长。案流徵以却转兮,声幼眇而复扬。贯历览其中操兮,意慷慨而自卬。 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 相去万余里,各在天一涯。 道路阻且长,会面安可知? 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 相去日已远,衣带日已缓。 浮云蔽白日,游子不顾返。 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 弃捐勿复道,努力加餐饭! ——《古诗十九首·行行重行行》 大将军何进一进史侯府,便下令释放了曹操,还命人将史春等人直接带去大将军府,不再让袁绍经手。周瑜料想何进已知皇帝涉案一事,他赶走自己,还不知道会如何处置乔婧,哪儿肯轻易离开?是以不惜以刀横颈。想来皇帝既对乔婧有情,何进即使不在乎周瑜,也该在乎小乔性命。 何进脸色愈发阴沉,沉吟不决,似乎颇为踌躇。 袁绍很是不解,问道:“小乔人困在这里,周瑜留下来陪她也是对的,大将军为何一定要赶周瑜走?” 何进忽然暴怒,怒斥道:“你猪头猪脑,懂个狗屁!” 他虽然出身卑贱,但自靠妹妹何宛平步青云以来,一直礼贤下士,对士人爱护有加,是以被袁绍等人寄予厚望,希望能借助何氏之力彻底清除宦官,为当年遭受党锢之祸的名士平反。此刻何进突然口出秽语,额头青筋暴露,又露出当年市井屠夫的本性来,袁绍等人无不吓了一跳。 一语骂出,何进自己也是一怔,随即挥手道:“你们都出去,我有话要私下跟周瑜说。” 袁绍等人忙不迭地退了出去,只有曹操上前道:“周瑜敢以自己性命要挟大将军,还可能做出更出格之事。为大将军安全计,臣不能就此离开。” 何进便示意周瑜抛下兵器,道:“我知道曹校尉忠心,但现下已不碍事,你出去吧。” 等曹操离开,何进这才走到周瑜面前,道:“我看你神色,似乎一点儿也不惊讶,应该已经猜到了。你是不是还告诉了袁绍?” 周瑜点点头,又道:“大将军放心,臣只告知了袁校尉一人,之后也不会再对他人提及半句,包括我的朋友们在内。” 何进这才略舒一口气,道:“周君果然是个解人。”又叹道:“我也想不到我那性格软弱的外甥会做出这种事。”以手抚额,似乎十分苦恼。好半晌,才道:“实在抱歉,周君,他如此待你,只是年少不懂事,又被他母后压抑得太久,所以才一时迸发。” 周瑜道:“臣对前事不敢有怨,只希望大将军能允准我跟小乔在一起。” 何进道:“这也是个难题。”支支吾吾了好大一会儿,终于还是说了出来:“皇帝对小乔……很是倾心,希望你能割爱。你有什么条件,尽管开口。” 周瑜道:“大将军该知道臣的为人,这话不必再提。” 何进道:“我这是为了你好。就算我能保你一时,也保不了你一世。你想想他连嫁祸这种事都能做得出来,对付你,还会有别的顾忌吗?他可是皇帝,虽然目下有太后训政,但将来朝政大权都要归到他手里。” 周瑜道:“大将军不必再多言,我意已决。” 何进长叹一声,道:“那好,你就留下吧。”招手叫进袁绍,命道:“袁校尉,你派人将史侯府内外封锁起来,不准人随意出入。” 袁绍看了周瑜一眼,迟疑问道:“那周瑜呢?” 何进道:“周瑜也是一样。”又道:“再说了,就算赶他走,他也不会走的。” 袁绍应了一声,送走何进,又进堂问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周瑜摇了摇头,道:“袁校尉还是不知道的好。” 袁绍便不再追问,道:“虽然大将军下了严令,不过我敬慕周君为人,还是愿意尽量行些方便。我这就派人置些酒食饭菜,送去密室。” 周瑜大喜道:“多谢。”又想到一事,忙道:“烦请袁校尉派人到南郊乔府向我朋友知会一声,就说小乔锁链钥匙尚未找到,等锁开了,我自会带小乔回去。” 袁绍道:“举手之劳而已。”又命人将史府搜出的兵器一并送去大将军府。 周瑜见一名军士手中拿着一具黑色小弩,心念一动,忙叫住军士,取过小弩来回翻看。 袁绍道:“怎么,周君很爱这具小弩吗?” 周瑜道:“史春曾用这具弩指住我,我也是一时好奇看看。” 袁绍笑道:“这弩虽然制得十分精巧,但只能近身使用,射不了太远,也就是权贵子弟的玩具罢了。改日我送周君一件好兵器。”自率人去了。 周瑜回来密室,说了大将军何进到来之事。乔婧道:“大将军如此处置,分明是要庇护史春那些人,还将周郎也软禁了起来。”周瑜笑道:“大将军本来要赶我走,是我自己坚持留了下来。” 乔婧叹道:“这些事,最终会如何收场呢?”周瑜道:“不管怎样,我都会留在你身边。” 二人久久相拥,直到几名军士端着饭食进来,这才放开。 周瑜见菜肴丰富,还有一小瓮酒,道:“是了,国丧期满,可以饮酒了。袁校尉考虑得实在周全。” 尚未举箸,便有军士进来告道:“有贵客要见周君。”周瑜奇道:“什么贵客?何大将军不是下令封锁了宅子,不准人出入吗?” 军士道:“周君出去一见,自会知晓。” 周瑜不得已,只得重返前庭。贵客却是一位眉发全白的老者。他斥退军士,细声细气地问道:“你就是周瑜?” 周瑜道:“尊驾就是张常侍吗?我在张府见过你。” 那老者正是大宦官张让。他也不回答,只眯起眼,上下打量周瑜。 周瑜问道:“张常侍特意找来这里,是来兴师问罪的吗?必须得先说一句,我没有杀死舞阳君。”张让道:“我知道。” 周瑜大为惊奇,问道:“张常侍是如何知道的?” 张让道:“有人告诉我的。我问你,你昨日到我张府见舞阳君,是为了什么?” 张让是宫中权宦,也算是传国玉玺一案的嫌疑人,周瑜当然不能将直言相告,道:“这个……我不想以谎言欺骗张常侍,但也请恕我不能明言。” 张让阴阴笑了两声,道:“原来还有不可告人的目的。” 周瑜道:“随张常侍怎么说。总之我坦坦荡荡,无愧于心。张常侍,你来找我,就是为了问这个吗?恕我无法相告。”本待离开,忽又想到舞阳君多少有恩于自己,便又回身道:“舞阳君不幸为人所害,还望张常侍节哀自重。张常侍既已知道我只是遭人陷害,可有查到真凶是谁?” 张让道:“嗯,人死不能复生,真凶是谁,也不重要了。”周瑜闻言,惊讶万状。 张让居然又道:“你也知道我那儿媳声名浪荡,一直是我肉中之刺,而今去了倒好,舒畅多了。” 周瑜讶然道:“可她到底还是张常侍儿媳,张常侍觉得她做得不对,大可以直接教训她。” 张让摇了摇头,道:“而今人已经去了,再说这些又有什么用?”又问道:“何大将军都走了,你为什么还留在这里?” 周瑜知道对方只是随口一问,自己也不欲回答,忽然心念一动,暗道:“这张让雄霸宫中几十年,受三代皇帝宠信,一定有过人之处。密室锁链是皇宫之物,也许他会知道是怎么回事。而且张让在朝野耳目众多,既知道自己人在史府,多半也知悉了一些事,且早晚会知悉全部真相。甚至极可能已然知晓全部真相,所以他刚才有意显出不再在乎舞阳君被杀一事。” 他虽不喜对方为人,但既关系爱人自由,少不得要勉力一试,忙有意朝外看了一眼,这才低声道:“这内中自有隐情。” 张让果然大感兴趣,忙道:“什么隐情?”周瑜有意沉吟了一会儿,才道:“这其中关联甚多,还牵涉了舞阳君被杀案,怕是……” 张让忙道:“如此我更要知道了。舞阳君是我儿媳,周君又跟她交好,说起来也都不算外人。” 周瑜吊足了对方胃口,这才道:“史道人的侄子史春绑架了我心爱的女子,以她做人质,胁迫我替他办事。” 张让追问道:“办什么事?”周瑜踌躇道:“这个……” 张让道:“史春已经就擒,还有什么不能说的?” 周瑜道:“可是这件事非同小可……也罢,正如张常侍所言,你也不算外人,我便实话告诉你,他要我替他去寻传国玉玺。” 张让吃了一惊,道:“我倒是知道何大将军曾找过周君帮忙,只是想不到史春一介平民,竟有这样的胆子。”又忙问道:“周君去找舞阳君,就是想找她帮忙吗?那她可有说过什么?” 周瑜道:“只是随意聊了聊宫中之事,也没什么线索,我便告辞出来了。紧接着就发生了舞阳君被杀一事……” 忽心念一动,暗道:“我如果不是知道这是皇帝和史春的设计,一定会以为事情跟张让有关,会怀疑他就是那盗取传国玉玺的人。他既知何大将军曾托我寻找传国玉玺,想必早已对我暗中留意。当日我进张府,正好遇到张让,或许他猜到我来是为了找舞阳君打听传国玉玺之事。舞阳君应该不知情,但张让却害怕我发现了什么,所以先杀了舞阳君,再嫁祸给我,如此,便一举除去两个隐患。而且这一切更顺理成章。可惜,偏偏杀人凶器是我的佩剑,表明事情跟张让无干。史春之前受激不过,说了不少事情,也间接证明了这一点。” 张让见周瑜神色有异,狐疑问道:“莫非周君想到了什么?” 周瑜道:“那时贵府门仆出来追我,我还不知道舞阳君被杀,只顾着去追史春……”忽又想起一事,问道:“张常侍既然不知道史春之事,杀人凶器又是我的佩剑,如何知道我不是凶手?” 张让转头朝外看了一眼,故作神秘地道:“既然周君告知我这么多秘事,那么我也不妨告诉周君实话,这是凶手自己告诉我的。” 周瑜“啊”了一声,忙问道:“凶手是谁?” 张让摇了摇头,露出无可奈何的神情来。 周瑜已知舞阳君一案主谋是皇帝,但行凶者应该另有其人,忽听到张让称凶手当面自承认罪,不由得大吃了一惊,心道:“难道是皇帝亲自将真相告诉了张让?这不可能。皇帝年少不更事,顶多因史春败露,不得不将真相告诉何太后、何大将军,哪会与张让当面对质?”再见到张让神色,立即醒悟过来,失声道:“凶手是令公子张令君吗?” 张让叹了口气,道:“犬子张奉不孝,酿成大祸。我适才已向何太后当面请罪,幸得太后宽宏大量,认为舞阳君德行有亏在先,决定不再追查此事,对外声称是飞盗杀了舞阳君。” 周瑜心道:“何太后不予追究,一定知道皇帝也牵涉其中,而不是什么舞阳君德行有亏在先。” 张奉是皇亲国戚,又官任太医令,常常接近皇帝。或许汉少帝刘辩看出张奉不满妻子舞阳君行为放荡,他亦不喜欢这位姨母。刚好刘辩因为爱上小乔而想要对付情敌周瑜,便想借张奉之手铲除小姨,再嫁祸周瑜,行一箭双雕之计。张奉深厌妻子已久,与皇帝合谋杀害衔恨之人,可谓有百利而无一害,遂一拍即合。史春事先将周瑜佩剑交给张奉,令其静心等待时机,又派人暗中监视周瑜行踪。不过他再有本事,也算计不到周瑜何时会再到张府,所以事先派人假扮成张府家奴,等在道边,称舞阳君邀请周瑜相会。就算周瑜不立即奔赴张府,也算是埋下了一个引子。 刚好周瑜到永和里寻伏寿不遇,不得不转道张府向舞阳君何云求助。史侯府就在张府附近,史春得报后,立即派人知会张奉,令其把握时机,做好准备。 周瑜人尚在腾云楼时,张奉应该已经到了楼外,打发走了附近的守卫,自己潜伏在一旁。而楼里的何云虽有所察觉,却也未曾多想。等到周瑜离开,张奉便提剑闯入楼中,将妻子和婢女杀死,又按照预定计划,有意将杀人凶器留在现场。 而早已知悉一切的史春竟有意等在张府外,当面嘲讽周瑜,料来也是认为其计划天衣无缝,更是有恃无恐。也难怪史春得意——这计划极为精巧周密,且需要准确拿捏,也只有史春这样的人才能办到。 后面一如史春所料,周瑜被禁军逮捕,关入军营监狱,因铁证如山,百口莫辩,几无逃脱可能。大概因为知道周瑜必死无疑,知悉内情的曹操有些得意忘形,随口一句话竟露了马脚。即便如此,周瑜的命运也依然不能由自己掌控,他的生死仍然徘徊在一线之间。 幸运的是,由于怀疑何云一案涉及权力斗争,大将军何进选择了相信周瑜。这其实也是史春失算。早前他出于某种目的,有意选择在军营监狱拷问周瑜。袁绍怀疑有人针对自己,恐慌之下,迅即将这一事件禀报了大将军何进,因而何进早有了先入为主的印象,认为凶案背后另有隐情,遂顶住来自何太后的强大压力,给了周瑜三日时间。周瑜亦不负所望,险中求生,在极短的时间内便追查到了史侯府。 这些事情刚刚发生不久,且只有袁绍等极度少数人知情,并未张扬。同住永和里的张奉大概看到禁军包围了史侯府,怀疑事情即将败露,遂决定站出来,当面向父亲自首。 也或许因为张奉身为医者,有悬壶济世之心,杀死妻子尚有缘由,嫁祸他人则非君子所为,他心中愧疚。又或许他怕牵扯出皇帝,不得不抢先站了出来。 不管张奉动机如何,真凶现身,何云一案算是了结。令许多人——包括何太后在内——长舒一口气,此事原来根本不涉及复杂的政治争斗,仅仅是夫妇之间的相爱相杀而已。何太后及大将军何进即便痛惜妹妹之死,然何云已死,目下最要紧的是不要牵扯出皇帝,乐得不追究张奉之罪。而张氏也未步昔日班氏杀死阴城公主之后尘,没有因杀死太后亲妹而遭灭族之祸,可谓皆大欢喜。 张让见周瑜沉默不语,以为他暗怪张奉嫁祸于他,忙道:“奉儿素来宽厚,从无害人之心。他这次一定是鬼迷心窍,受了史春挑唆。史春还有意将周君佩剑给奉儿,以嫁祸周君。奉儿说他事后知道周君因之被逮捕下狱,也很后悔,让我对周君说一声抱歉。” 周瑜摇头道:“我得脱大难,已是幸运,哪儿敢抱怨。” 张让道:“对了,周君还未告知为何独自留在这里?” 周瑜便说了乔婧被锁在密室一事,又道:“而今遍寻钥匙不到,史春又不肯交代钥匙下落。” 张让道:“这个史春心肠太坏,早晚会有报应。”又道,“不过是三连环锁而已,应该会有法子。” 周瑜闻言忙问道:“莫非张常侍有法子开锁?” 张让不答,只道:“我如果帮了周君的忙,我是说如果能帮上忙,周君要如何报答?” 周瑜道:“张常侍位比王侯,周瑜只是一介草民,有什么能用得上周瑜的地方,尽管开口。” 张让道:“目下我还想不到,但他日我若有借助周君之力,周君切不可推辞。” 周瑜心道:“这是一招厉害的伏笔,我若是答应,便就此受制于对方。张让何等样人,真来找我替他办事,一定是非同小可的大事。” 张让笑道:“只要周君肯答应,我有法子立即为乔家娘子开锁。” 周瑜心道:“让小乔尽快脱离苦厄要紧。就算日后张让要我做不法之事,我大可自残自杀了事,如此他也不能怪我不守诺言。”一念及此,当即应允道,“那,我们一言为定。”伸出右掌,与张让轻轻击了一下。 张让笑道:“这就请周君带我去见乔家娘子吧。”周瑜道:“张常侍不要另外召工匠能人帮手吗?”张让道:“不需要。” 周瑜大惑不解,但仍引张让来到密室。张让道:“这史侯府中还真是别有洞天。” 乔婧见有人近前,连忙起身。张让道:“小娘子受苦了。”略略寒暄,拿起锁链看了看,便往自己颈间摸索,扯出一根银色细链,细链上挂着个小小的钥匙。 乔婧一眼认出那钥匙跟之前史春手持的一模一样,大为惊奇,失声道:“张常侍你怎么……”一时不明所以,转头去看周瑜。周瑜也是困惑不已,只摇了摇头。 张让将钥匙取下,塞入锁孔,往右拧动三下,只听见“咔嚓”一声,颈钳应声而开。乔婧本已有终身被锁在此处的心理准备,忽得脱大难,喜极而泣,当即扑入情郎怀中。又立即意识到失礼,忙举袖抹了抹眼泪,向张让敛衽行礼。 张让举手虚扶,笑道:“张某与尊祖乔公交情颇好,而今小娘子受困于此,我能尽点力,也感欣慰。” 周瑜心头疑云大起,问道:“张常侍如何会有这三连环锁的钥匙?” 张让笑道:“这不是周君该关心之事。周君,枷锁已解,我算是不负重托。你与乔家娘子劫后重生,先稍事庆贺,之后我再派人与你联络。”拱了拱手,先辞了出去。 乔婧问道:“张常侍为什么那么说?周郎是不是答应了他什么事?” 周瑜道:“先别管那么多,我们先离开这里再说。” 乔婧道:“可是何大将军派禁军封锁了内外,怕是你我没那么容易出去。” 周瑜道:“何大将军并没有明言要将我关押在这里,你就更不用说了。再说了,何大将军明明说过禁止人随意出入,张让不也进来了吗?” 乔婧道:“我有个主意。”如此叙说一番。周瑜道:“终归得试上一试。”遂抱起乔婧,直奔前庭,高声叫道:“小乔晕过去了,怕是快要不行了。” 一名军士奇道:“不是说没有钥匙吗?乔家娘子身上的枷锁是如何打开的?” 周瑜道:“她人都成了这样,你还关心这个。”抱着乔婧便往外闯。领头的军侯上前拦住,道:“何大将军有令……” 周瑜道:“何大将军命将军强行将我留在此地了吗?”军侯道:“那倒是没有。” 周瑜厉声喝道:“军侯一再阻挠,小乔若是有三长两短,我发誓必取你项上人头。” 军侯是袁绍心腹爱将,知晓周瑜深得大将军何进信任,闻言退开两步,但仍道:“我有军令在身……” 周瑜道:“适才军侯放张让进来,便已经违抗军令了。况且我又不是逃走,只是带小乔出去治病。何大将军找军侯要人的话,大可以直接派人来南郊乔府找我。” 军侯闻言,只好挥手放行,还借了一匹马给周瑜。 周瑜将小乔扶上马,刚翻身上马,便见到孙策、太史慈二人急急赶来,大喜过望,忙策马迎了上去。 太史慈见乔婧双眼紧闭,歪倒在周瑜怀中,忙问道:“小乔怎么了?受伤了吗?” 周瑜略略摇了摇头。乔婧倏地睁开眼睛,调皮地眨了眨。太史慈一时怔住。 孙策奇道:“这是怎么回事?乔府下人罗韬刚刚还说没有办法打开小乔身上的锁链,大乔着急得很,让我们来看看,这会儿怎么又没事了?你找到钥匙了?” 周瑜回头看了一眼,见军侯正向一名军士吩咐着什么,大概是要将离开一事飞报大将军何进,忙道:“先离开这里再说。” 出来永和里,乔婧才坐直身子,告道:“周郎,你暂时不能回去乔府。” 周瑜倒不如何关心自己安危,只是怕皇帝会派人强行夺走乔婧,忙问道:“我们还能躲去哪里?” 乔婧想了想,道:“我知道一个地方,西郊的白马寺,我祖母一直留住在那里。” 周瑜已知当年乔笛事件后,乔婧祖母便离开乔府,去了白马寺潜心学佛,也不惊奇,道:“那倒是个好地方,且跟乔家没有任何关联。” 孙策问道:“公瑾不是已经洗清罪名了吗,为什么还要逃命?” 周瑜道:“一言难尽。目下我得罪了皇帝,最好是先躲一阵子。” 孙策便不再多问,道:“那好,我们一起去白马寺。” 太史慈道:“可大乔和郭嘉还在家里等着呢。”孙策道:“你们三人先走,我去接大乔。” 太史慈道:“还是我去吧。孙君和周君情如兄弟,如果皇帝要对付周君,怕是也不会放过孙君。我跟二位相识不久,身份到底方便些。” 孙策虽然极想亲自去接乔媖,但也觉得太史慈说得有理,遂表示同意。 一路西驰。周瑜生怕仍有人暗中跟踪监视自己,又刻意往人来人往的金市转了一圈,这才出雍门,往白马寺奔去。 白马寺是佛教传入中国后建立的第一座寺院,有“中国第一古刹”之称。中国佛教宗派繁多,寺庙林立,但都公认白马寺在中国佛教史上的特殊地位,尊其为佛教的“祖庭”和“释源”。 整个寺庙坐北朝南,为一长形院落,采用印度式格局及建筑,有五重大殿、四座大院以及东西厢房,规模颇大。红色门楣上,镶嵌着“白马寺”三字青石题刻,为始建时汉明帝亲书。 但彼时佛教在中国尚未传播开去,僧人也被视作方士一类,因而寺庙冷冷清清,信徒极少。二乔祖母梁氏便是极少的信徒之一,以至坚持要留住寺中学法。当时寺庙也未有不准女子入寺一说,乔氏姊妹见祖母能从佛法中获得极大的宁静和满足,便也任由她去。 来到白马寺,乔婧找到祖母梁氏,亲人相见,自有一番惊喜。乔婧称目下有些麻烦,想与朋友在白马寺避避风头。梁氏倒也平静,只道:“佛观红尘,冷眼悲悯。你们想留就留下吧,留多久都可以。” 孙策等梁氏出去,问道:“尊祖母神色如此冷淡,是不欢迎我们吗?” 乔婧忙道:“不是这样。我祖母经历过很多事,又在这里学佛法多年,所以跟常人不大一样。” 孙策愈发不解,道:“尊祖母不是乔公夫人吗?她应该也有朝廷封号,如何会来这种地方?” 乔婧叹道:“每个人的想法不同。祖母觉得这里好,能让她心里又平静又满足。” 孙策还是难以理解,但他没有耐性,便摆了摆手,道:“不说这些了。对了,公瑾,你到底是如何得罪了当今皇帝?” 周瑜看了看乔婧,叹了口气,道:“皇帝就是这一系列事件的主谋。”大致讲了经过。只是略去汉少帝刘辩到史侯府偷见乔婧,又喜欢上她一事。 孙策呆了半晌,道:“姑且认为皇帝是个好赌气任性的叛逆少年,做出了这些稀奇古怪的事,他既然要周瑜替他找传国玉玺,为何要以杀人罪名陷害呢?” 这是最明显的前后矛盾,任谁都能第一眼发现。周瑜正待回答,乔婧抢着道:“应该是皇帝已经找到了传国玉玺,周郎对他再无用处,但这件事又不能泄露出去,遂以杀人罪名陷害他。” 这解释甚为巧妙,孙策一听便信了,又道:“那史春不是说就算周瑜找不到传国玉玺,也会在适当时候释放小乔吗?兴许就是指这个。” 周瑜道:“虽然目下已知太医令张奉便是杀人凶手,但何氏和张氏双方各有顾忌,都表示不会再继续追究,这件案子算是了结了。只是我洞悉皇帝诸多秘密,怕是他不会就此甘休。” 孙策道:“还真是这样。虽然皇帝还没有完全掌权,可他究竟是皇帝,随便出几个捧臭脚的,像曹操、史春那样的,公瑾可就吃不了兜着走了。不过惹不起,还是躲得起,我们尽快动身,返回江东,如何?公瑾人不在京师,皇帝再想陷害你,也没有机会了。” 周瑜便转头去看乔婧,意思分明是要她也随他一道返回江东。孙策道:“不用看了,小乔也跟我们一起走。”乔婧红了脸,低下头道:“我听姊姊的。” 孙策道:“你姊姊人还未到,等她人到了,你们姊妹两个商议一下,最好都跟我们一起走。” 乔婧道:“以前祖母总说想返回江东老家去,我还得问问她老人家的意见。” 孙策道:“如果尊祖母也愿意一道走,那当然再好不过了。”又连连催促乔婧立即去找梁氏。 乔婧遂出来厢房。此时夜幕已然降临,依稀可见梁氏站在庭中的大树下,似在发呆。乔婧走得近些,方看到树下尚坐着一名老僧,只因其又瘦又小,且一身黑衣,与树干混成一体,稍微离得远些,便难以分辨。 只听到那老僧喃喃道:“洛阳上空连日出现血光之气,京师将会有大兵变,两宫流血。” 梁氏极为平静,漫不经心地应道:“如此,岂不是又要天下大乱了?” 老僧道:“谁说不是呢。虽说白马寺是方外之地,可这里距离京师太近,只怕这次也难逃一劫。阿梁,你早些去吧。” 梁氏语气明显急促些,摇头道:“我不走,我舍不得师傅。” 老僧道:“舍不得也得舍,有舍才有得。你孙女忽然来到白马寺避难,本身就是机缘。你要珍惜这种缘分,这就随她去吧。” 梁氏缄默不语言,老僧也闭上双眼,完全静默了下来。 二人对话起时,乔婧便往远处退开,不欲打断他二人。但寺庙静谧,她已完全看不到老僧身形,还是能听到对方的声音,不欲偷听谈话,仍尽收耳中。又见老僧和祖母默然于树下,自有一番天地,一时不知该不该去打扰,便先回来厢房。 周瑜和孙策正在议论乔媖之事。孙策不无羡慕地道:“而今你坐拥佳人,志得意满,我可还是孤零零一个人。”周瑜道:“你既仰慕大乔,何不直言表白?” 孙策摇了摇头,道:“我看得出来,大乔喜欢的是郭嘉。她知书达理,琴棋书画无所不通,跟郭嘉这种书生更为合拍,而我只是个赳赳武夫。”颇为黯然。 周瑜也不好相劝,只好道:“日后伯符一定能遇到更好的女子。” 孙策道:“公瑾觉得世间还有比二乔姊妹更好的女子吗?” 这不是问题,而是感叹。周瑜也没有回答,只道:“这次来京师,结识了不少特别的女子,除了大乔、小乔,还有蔡琰、伏寿,甚至舞阳君,都跟以前在江东遇到的女子大不一样。不过那个袁蜜的性情,倒是跟一个人很像。” 孙策笑道:“你是说我小妹吗?她二人真有几分相像,都是男孩子性格,好舞刀弄枪。” 刚好乔婧进来,闻言问道:“孙公子还有个妹妹?” 孙策笑道:“我有四个弟弟、三个妹妹呢。不过幼弟和大妹、二妹不是同产,是家父侍妾所生。大妹、二妹还好,小妹孙仁自小跟着我们男孩子厮混,结果女红什么的一概不会,倒是练就了一身武艺。” 乔婧道:“仁妹妹倒是个女中豪杰了。” 孙策笑道:“仁儿脾气不大好,日后小乔嫁到我们江东,跟她相处,得分外小心些。” 乔婧虽与周瑜私订终身,但此刻听到孙策随口一句“嫁到江东”,似是早将她当作了周瑜的妻子,还是颇为困窘。幸好有僧人来敲门,却是太史慈引着乔媖、郭嘉到了,随行的还有充作车夫的乔府下人罗汤。乔媖虽已听说妹妹安然无恙,但亲眼见到,仍是惊喜交加,姊妹二人紧紧搂抱在一起。 劫后重逢,均是喜不自胜。诸人最关心的还是周瑜如何得罪了皇帝,周瑜便将事情经过详述了一遍,只隐下汉少帝刘辩喜欢小乔一节。 郭嘉道:“周老弟竟被皇帝派人胁迫,又被皇帝派人陷害。自古以来,有如此奇遇者,唯周瑜一人了。”周瑜唯有苦笑。 太史慈问道:“那大宦官张让如何会有锁链的钥匙?” 周瑜道:“我和小乔也商议过这一点,料想张让是从皇帝手中取得了钥匙。” 郭嘉奇道:“小乔不是被关在史侯府吗?史春才是那处宅子的主人,钥匙如何又会到皇帝手中?”周瑜踌躇道:“这个……” 乔婧知道郭嘉、太史慈及姊姊大乔均是聪明人,不似孙策那般好瞒,又不忍见情郎为难,只得说了实话,告道:“我亲眼看到皇帝拿走了钥匙,不过我当时我还不知道他就是皇帝。” 众人听了原委,得知皇帝因钟情于乔婧才对周瑜痛下狠手,均大为愕然。 太史慈皱眉道:“那皇帝喜欢的人不是伏寿吗,怎么转眼就变了心思?难怪孝灵皇帝在位时,总指责皇长子——也就是当今皇帝——轻浮无行。” 郭嘉也道:“原来周老弟不是得罪了皇帝,而是皇帝的情敌。” 周瑜生怕乔婧有自责之心,忙道:“我追查到史侯府,揭破了秘密,不也是得罪了皇帝吗?” 郭嘉仍然困惑不解,道:“既然钥匙在皇帝手中,而今事败,他竭力撇清关系尚来不及,又怎肯轻易交出锁链钥匙给张让?” 太史慈道:“但皇帝既然喜欢小乔,总不能让她一直被锁在那里。皇帝将钥匙交给张让,再令他去史侯府解救小乔,也算是个折中的法子。不然张让明明知道是他儿子杀人,还跑去史侯府找周瑜做什么,当真是想说一句抱歉吗?” 周瑜道:“如果是这样,皇帝应该将事情原委告诉张让,至少要让张让知道这钥匙是做什么用的。但以我观察来看,张让来史侯府,似乎是为了打探什么而来,他得知小乔被三连环锁锁在密室时,神色相当意外。” 乔媖道:“我想到了一件事,罗韬提过这三连环锁很特别。” 乔婧忙问道:“对了,怎么不见罗韬?”乔媖道:“他不知你身上锁链已开,从史侯府回来后,忽然想到一件事,便又赶去北郊找丁氏了,尚未回来。” 周瑜道:“罗韬说过除了丁丈外,世上只有陈是能造三连环锁。而丁丈早已自杀身亡,他还去找丁氏做什么?” 乔媖道:“罗韬说虽然只有丁丈会造三连环锁,但其亲眷可能会保留有丁丈生前制造的三连环锁及钥匙,凑巧那种锁的钥匙是共通的。” 周瑜大为惊讶,道:“这么说来,张让身上的钥匙,并不是皇帝手中的那一把。” 乔婧道:“这就说得通了。张让是宫中大宦官,手上有三连环锁不奇怪,他也知道这种锁钥匙都是共通的。但奇怪的是,他如何会随身带着钥匙,还如同珍宝一样将它挂在颈间?” 孙策笑道:“这是张让的小秘密,暂且不必管他。开心的是,小乔安然脱身,而张让不知道小乔是皇帝要的人,还将小乔锁链打开,放走了人。事后张让必有麻烦缠身。这个不可一世的大宦官,怕是日后不会有那么威风了。” 众人细想,果是这个道理,均感好笑。 乔媖问道:“张让就那么爽快同意帮忙了吗?” 周瑜道:“他说日后会有借助我之处,让我到时不要推辞。不过我已经准备动身返回江东,张让要找我,也不是那么容易了。” 乔媖奇道:“周公子要回江东了吗?”忍不住转头看了妹妹一眼。 周瑜忙道:“我也想带小乔一起走,当然大乔你也可以跟我们一起回去江东。尊祖母和尊母都是江东人,不是一直想回江东老家吗?” 乔媖沉吟道:“话虽如此,但这件事没那么容易。我还得写信给父母大人,征询他们的意见。” 周瑜道:“尊父是在兖州任任城相吗?” 乔媖道:“是,家母也在那里。我姊妹二人是因为祖母人在白马寺,才没有离开洛阳。” 话音刚落,便有人叩门而进,正是乔氏祖母梁氏。她面无表情,也不招呼众人,只淡淡道:“我想动身回去江东故乡,你姊妹二人可愿意陪我一道回去?” 乔媖先是一怔,随即道:“那当然好,可是……”梁氏不待她说完,便道:“甚好。”转身而去。 孙策拍了拍周瑜肩头,低声笑道:“看来是天助你也。” 乔媖忙向乔婧使个眼色,又道:“我姊妹二人先行告退,也请几位公子早些安歇。其他事,我们明早再议。”急与妹妹去找祖母去了。 周瑜连续折腾多日,早已疲惫不堪,和衣往榻上躺倒。 郭嘉却仍然精神十足,坐到周瑜身边,推了推他,告道:“我觉得仍有疑点。当日史春胁持了周老弟,通过曹操的关系把你带入军营监狱拷问,以史春后来行事作风来看,他一定有什么目的,才会这么做,不会平白无故折腾一番。” 周瑜道:“袁绍是西园禁军首脑,这件事明显是针对他。先前我以为是曹操不满袁绍,故意如此,但后来听了曹操当面对袁绍的一番解释,又觉得不是。” 孙策道:“能指挥史春和曹操的只有皇帝,一定是皇帝对袁绍不满呗。” 郭嘉一拍大腿,道:“孙老弟说得太对了!一定是袁绍得罪过皇帝,皇帝对袁绍大为不满,但目下朝政都掌握在何太后与何大将军手中,袁绍又是何大将军心腹,皇帝拿他没办法,只好用这个法子来整他。其实也只是顺便,既可以给周瑜一个下马威,又能整治袁绍,跟杀死舞阳君再嫁祸周瑜一样,都是一石二鸟之计。” 太史慈皱眉道:“人人都说皇帝年少无知,他真有这个心计,还不会想方设法从何氏手中夺回大权吗?要我看,皇帝想不出这些计划,一定是那个史春的主意。” 周瑜道:“应该不是史春,他曾跟我说过陷害我非他本意。但皇帝身边谄媚的小人不少,也许是什么宦官的主意。这些所谓的计谋都是些小伎俩,没什么眼界,但却相当阴毒,也只有宫中的宦官才能想出来。” 郭嘉道:“你不是合眼睡着了吗?”周瑜苦笑道:“早被你那一下拍腿给惊醒了。” 太史慈道:“孝灵皇帝在世时,袁绍便力主立皇长子为太子。他本是大宦官骞硕手下,而骞硕想立陈留王为帝,全靠袁绍倒戈支持,何大将军才能顺利控制局面。按理说,袁绍有定鼎之功,又是出自名门高第,皇帝刚刚即位不久,笼络尚且不及,为何还要找他麻烦?” 周瑜忽然想到一事,忖道:“会不会是因为皇后人选?”郭嘉忙问道:“什么皇后人选?” 周瑜道:“听说何太后已选中袁绍堂妹为皇后,之前皇帝不是一心想立伏寿为皇后吗?也许因为这个,皇帝格外反感袁氏。” 郭嘉道:“这倒是符合皇帝小打小闹拿你周瑜开刀的个性。” 周瑜蓦然想到一事,道:“虽然是太医令张奉杀了妻子舞阳君,但皇帝肯定是唆使者。我现下明白皇帝为什么一定要舞阳君死了,正是舞阳君向何太后推荐了袁氏之女做皇后。” 郭嘉却仍狐疑问道:“皇帝既肯为伏寿搞出这么多事,情义之深厚,旷古罕见,为何他转身就爱上了小乔?” 太史慈道:“还有,皇帝指使太医令张奉杀死舞阳君,是因为她向何太后推荐了袁氏之女,导致伏寿当不上皇后。皇帝令史春嫁祸给周瑜,则是因为爱上了小乔,要先行除去情敌。这两件事,不是自相矛盾吗?” 周瑜神色登时凝重起来。郭嘉长叹一声,连连摇头,露出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来。 孙策道:“你们在说什么呢?官宦人家都有三妻四妾,皇帝左拥右抱,不是很平常吗?” 周瑜摇头道:“这件事情不是这样……” 忽有僧人叩门告道:“有客来访。” 房中诸人先是一怔,随即各现警觉之色,周瑜也从榻上坐起身来。孙策见太史慈已闪身到门口,便走过去开门。访客却是伏寿,一身宫装打扮,一见到孙策,便扑入其怀中,嘤嘤哭了起来。 众人无不愕然。孙策更是手足无措,想将伏寿推开,但闻到她身上的香气,又被她发丝轻拂颌下,不觉有些意乱情迷起来。 伏寿自觉失态,忙松了手,泣道:“小女子以为再也见不到孙公子,所以才会……才会……” 孙策忙让她进来坐下,问道:“你是专门来找我的吗?你如何会知道我在这里?” 伏寿告道:“我是逃出宫来的。何太后日日打骂,我实在受不了侮辱。皇帝念在昔日情分,助我逃出皇宫。我本想去投奔乔府,但见乔府空无一人,料想二乔不会轻易离开洛阳,必先来白马寺寻找祖母,所以我一路赶来。想不到先见到孙公子,我一时激动,才会忍不住。” 郭嘉道:“小娘子与皇帝有青梅竹马的情分,何太后如此虐待,皇帝就任凭她作为吗?” 伏寿道:“皇帝性情软弱,又长在民间,跟何太后并不亲密。在何太后面前,他就像是一只温顺的小绵羊,话也不敢多说一句。” 太史慈冷冷道:“这只小绵羊可是将周瑜害得不浅。” 伏寿愕然问道:“周公子出了什么事?”周瑜摇头道:“没什么。” 孙策见伏寿满脸泪痕,楚楚可怜,大为怜惜,特意取过自己披风为她披上,问道:“寿娘可有什么打算?” 伏寿泣道:“我是逃出宫的,不能回家,怕是何太后也不会放过我。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忽朝孙策跪下,哀告道:“请孙公子带伏寿回江东吧,我愿为奴为婢,终身服侍公子。” 孙策大惊,忙扶起伏寿道:“寿娘切不可如此。寿娘出身名门,我孙策只是一介武夫,才疏学浅,哪敢以娘子为奴婢?” 伏寿哭道:“那么孙公子是拒绝收留我了?”孙策忙道:“当然不是。如果寿娘不嫌弃……” 周瑜忽然叫道:“孙策!”孙策愕然回首,问道:“做什么?”周瑜道:“你不能答应她。” 孙策未及回答,郭嘉已摇头道:“孙策,我们三个都看出这位伏寿小娘子是在演戏,怎么就你看不出来?” 孙策不悦地道:“伏寿好不容易逃出皇宫,一路寻来白马寺,艰辛自不必说,如何还有演戏一说?” 郭嘉道:“我知道孙老弟对我不满,我说什么你也不会相信。周瑜,你来告诉他。” 周瑜只得道:“伏寿才是这一系列事件的主谋。” 伏寿愕然道:“周公子在说什么?” 周瑜道:“寿娘不必再演戏。如果你不出现,我们还只是怀疑你。目下你深夜寻来这里,愈发证实了我们的猜想。你逃出宫来,不是因为何太后虐待你,而是因为何太后知道了你才是这一系列事件的主谋,而不是皇帝。” 郭嘉道:“我猜是你想出了胁迫周瑜寻找传国玉玺的法子。” 伏寿愕然道:“我跟皇帝情分不浅,我为什么要找传国玉玺?”郭嘉道:“因为你若寻到传国玉玺,便能在何太后面前邀功,再度成为皇后的有力人选。” 周瑜道:“你知道何太后已选中袁家女儿做皇后,所以想出了一箭双雕的法子,有意令史春、曹操拷问我。你知道我早晚会查到那是袁绍军营监狱,如此便会怀疑是袁氏窥测传国玉玺,一番折腾下来,就算不能搞垮袁氏,也会弄得袁绍灰头土脸,袁家女儿入宫也就难了。” 伏寿道:“史春算是旧识,可我哪有这个本事去指挥禁军校尉曹操。” 郭嘉道:“你当然没有这个本事,皇帝却有。那时皇帝还深爱着你,肯为你做任何事,于是秘密召了史春、曹操,命他们按照你的计划行事。” 伏寿道:“你们可别忘了,当今皇帝只是个摆设,朝政大权全在何太后及何大将军手中。” 郭嘉道:“虽然皇帝尚未亲政,可他毕竟是当今天子,下一道诏令,史春、曹操敢不从命吗?” 孙策尚难以置信,问道:“当真是你吗?”伏寿脸色极是难看,只连声道:“荒谬!荒谬!” 周瑜道:“你承认也好,不承认也罢,于我们都没什么区别。在我们眼中,你就是个心肠歹毒,为当上皇后而不择手段的妇人。但我想二乔仍然信任你,所以我要你亲口承认你做了这些事。” 话音刚落,乔媖、乔婧便推门而进。她姊妹二人与祖母议妥回江东一事,听说有客来访,担心有意外,便赶来厢房,正好在门外听到周瑜等人指斥伏寿才是真正的主谋,骇异异常。乔婧问道:“伏姊姊,当真是你吗?” 伏寿见事已至此,便道:“不错,是我叫皇帝那么做的。”又指着周瑜道:“但这件事的起因,却是因为他。” 周瑜不免莫名其妙。乔婧忙问道:“周郎到底做错了什么,伏姊姊竟如此恨他?” 伏寿道:“周瑜告诉当今天子,说我不是真心爱他。” 周瑜大惊道:“这话从何说起?我虽入宫一次,却并没有机缘得见天子。” 伏寿咳嗽一声,学着男子的声音道:“‘她若是真心爱你,一定能体谅你的难处,不会计较妻妾的名分。’周瑜,你敢否认你说过这句话?” 周瑜这才恍然大悟,道:“原来那晚我在大柳树下遇到的少年,当真就是皇帝。” 伏寿冷笑道:“你的周郎还让皇帝放弃皇位,跟我私奔。这可是大逆不道。” 乔婧大惊失色,问道:“周郎,你当真说过这些话?” 周瑜道:“我是说过。可当时我不知道对方就是天子,只以为他是个为情所困的普通人。” 伏寿道:“后来皇帝派人将这番话告诉了我。皇帝虽然不知道对方身份,但提及在伏府角门附近所遇,我猜一定就是周瑜。我那时正为不能当上皇后,又被太后收去入宫门籍而烦恼,周瑜还对皇帝说了这样一番话,这不是成心添乱吗?” 次日一早,汉少帝刘辩被典军校尉曹操率军迎回皇宫,但皇帝离开前,派小黄门将周瑜一番话告诉了伏寿,目的是让伏寿拿个主意。伏寿由此而恼恨周瑜,但于她而言,最要紧的是解决自身困境。她既已从周瑜那里知悉传国玉玺失踪一事,便起了寻玺之意。如果她能寻到传国玉玺,将会大大增加当上皇后的机会。 小黄门将伏寿计划转告皇帝后,刘辩亦是拍手称快。刚好史春受叔父史道人之命入宫献药,刘辩自小养在史家,与史春相熟,立即命史春筹划寻玺之事,又秘密召见典军校尉曹操,命其协助史春行事。 之所以选中曹操,是因为刘辩在民间时,听说了许多有关曹操的逸闻趣事,譬如他行刺大宦官张让、抢劫新娘何云等,这些都令刘辩印象深刻,认为曹操做事不依常理,胆大敢为。而且曹操当年任洛阳北部尉时,曾以五色大棒杖杀大宦官蹇硕叔父蹇图。一年前,闲居多年的曹操重回京师,被任命为西园八校尉之一,其顶头上司正是上军校尉蹇硕。而曹操依然能与蹇硕周旋相处,并未受到打压排挤,这在刘辩看来,也是不可思议之事,表明曹操一定有过人权谋。因而刘辩早在登基为帝之前,便已经牢牢记住了曹操这个名字。这次既要选精干人手来执行秘密使命,皇帝第一个想到的人选就是曹操。 之后诸多事情皆出于伏寿之计。她既恼恨周瑜,有心要令他尝尝痛苦滋味。刚好乔婧来到伏府,称孙策等人计划借舞阳君之口揭开真相,让伏寿不必再管陈是一案。乔婧本是好心,不欲好友受到牵连,伏寿却更有恨意,认为乔婧认定自己入不了宫才会如此。她既恨周瑜,又恼乔婧,便起了恶意,派心腹婢女豆 513f." >儿以皇帝名义传令史春,令其在乔婧离开伏府后将其绑架,秘密囚禁在史侯府密室中。乔婧莫名失踪,周瑜必定焦急万状,可算是对他的报复。 不过伏寿只是一时恶念,至于之后如何收场,又如何处置乔婧,全然没有多想。 而史春虽对绑架乔婧一事莫名其妙,但皇帝选中他来寻传国玉玺,本身就是咄咄怪事。刘辩更是当面告知为避免惹人注意,会经常派小黄门到伏府赏赐财物给长公主,再通过伏府婢女豆儿传令史春。这其实是伏寿的安排,如此她便能暗中操纵史春、曹操作为。史春自是知道皇帝与伏寿青梅竹马,刘辩自小便极其依赖伏寿,料想伏寿亦在其中出谋划策,但他不愿意多问,身为臣民,怎能去质疑君主之命令? 后来周瑜意外得到大将军何进垂青,并托以追寻传国玉玺重任。汉少帝刘辩从伏太后那里听说后,忙派人通知了伏寿。伏寿遂起了以乔婧胁迫周瑜之意,命史春挟持周瑜,刻意带到军营监狱拷问,将袁绍牵连进来,好阻挠袁家女儿入宫为后。 除了袁氏,伏寿还有衔恨之人,那就是舞阳君何云。何云从一开始就不喜欢伏寿,后来也是她向何太后推荐了袁氏之女。但伏寿自己没有能力对付何云,仍然得借助皇帝之手。 汉少帝刘辩也对姨母早有不满,小黄门趁机告知张让父子其实都不喜欢舞阳君,张让不过是因儿媳是何太后亲妹才对其作为不闻不问。但对太医令张奉而言,被人在背后指指点点的痛苦早已超越了他对妻子身份的忌惮。刘辩听说张奉恨舞阳君入骨,如获至宝,派人与伏寿商议后,便微服来到史侯府,召张奉进来,有意无意地试探了一番,又将史春引见给张奉,便先行离去。 史春以言相激,张奉受辱多年,早有杀妻之心,又得皇帝为强援,亦不多问,当即应允。史春便将周瑜佩剑交给张奉,让他等待恰当时机动手。这亦是出于伏寿之计,如此便可将舞阳君命案转嫁到周瑜头上。 乔婧听到这里,忍不住出声问道:“伏姊姊明知那是周郎佩剑,却有意陷害,你真如此恨周郎,一心要置他于死地吗?” 郭嘉也道:“你不是还要周瑜替你追寻传国玉玺吗?嫁祸他成为杀人凶手,对你有什么好处?” 伏寿嘶声道:“我本来就没有指望周瑜能寻到传国玉玺。他虽然聪明,却只是一介平民,能比皇帝能耐还大吗?”顿了顿,又道:“至于为什么恨他,你们还想不明白吗?他建议皇帝跟我私奔,而皇帝竟一度真的起了这念头。一想到这个,我就恨不得将他碎尸万段。” 周瑜正色道:“我当时不知对方是皇帝,只是从普通人视角加以安慰,并非有意针对娘子。” 郭嘉接口道:“而今我们都知道,娘子爱的不是皇帝,而是皇帝的权势,你怎么能忍受皇帝抛弃皇位,跟你私奔呢?” 伏寿居然直认不讳,道:“那又如何?他如果不是皇帝,我看都不会多看他一眼。” 太史慈道:“从始至终娘子都是在利用皇帝,他知道吗?” 伏寿很是不屑地道:“知不知道又有什么关系,反正他是心甘情愿的。”又转头瞪着乔婧,一字一句地道:“可是我想不到事情会坏在小乔你身上。” 乔婧道:“你……你知道了?”伏寿点了点头,道:“皇帝当面告诉了我。” 一切计划本来天衣无缝,就算事败,也有皇帝挡在前头。而且伏寿一直隐藏在幕后,所有命令均以汉少帝刘辩的名义发出,即使是史春、曹操等知悉内幕者,也均以为计出皇帝。但事情也同样出在皇帝身上。刘辩厌恶宫中生活,微服到史侯府时,因好奇去看望了密室中的乔婧,被其美貌深深打动,甚至当面向史春要走了锁链钥匙。 而当时伏寿已经入宫,又在何太后宫中为宫女,行动多不自由。她原来计划先入皇宫,封作贵人也好,美人也好,可以与皇帝一起筹划诸多事情,遂上表请以采女身份入宫服侍太后。这不过是习惯性的谦辞,不料何太后正因为皇帝频繁出宫探访伏寿,甚至留宿宫外而不快,竟真的用采女之礼迎伏寿入宫,并安排她在自己宫中做了一名普通宫女。 汉少帝刘辩开始尚且与母后争论,想册封伏寿为贵人,妥善安置,但没过多久便不再据理力争。伏寿有所察觉,找到皇帝质问。刘辩抵赖不住,便干脆承认自己爱上了乔婧。伏寿大怒,若不是身在皇宫,不得自由出入,只怕要立即奔去史侯府,将乔婧一刀杀死。 刘辩到底还是念着旧情,便告诉伏寿,称日后还是会给她贵人名分,只请她先忍耐些日子。伏寿见事已至此,皇帝心中有了他人,也不再对自己言听计从,只得忍气吞声。 今日大将军何进忽紧急入宫,当面向皇帝质问史侯府一事。刘辩难以抵赖,遂承认史春、曹操均是受了自己指使。何进以为皇帝只是年少无知,妄图背着宦官势力追寻传国玉玺,虽然手段极端了些,但究竟还算有勇气,也没有过多责怪,只能先设法善后。刘辩仍念念不忘史侯府密室中的乔婧,便请舅舅先派兵封锁史侯府,只留下乔婧一人,等他日后亲自去处置,竟有金屋藏娇的意图。 何进闻言很是不满,道:“陛下惹出这么大的事,到现在,还只是惦记着一名女子吗?” 刘辩忽然大怒,道:“你们不让我娶伏寿做皇后,我同意了。目下我爱上了小乔,只是请舅舅先帮忙照看下,舅舅也要推三阻四吗?速去办事吧。还有,这件事不必再让他人知道,尤其是太后。” 他忽然一改性情,拿出皇帝的威严和架子来,倒让何进多了几分佩服,遂满口允诺。因事情重大,史侯府主人史道人更是何太后极为信任的人,何进又赶去禀报何太后。 收过伏寿好处的小黄门抢在前头,偷偷赶去何太后宫中,将一切禀报给了伏寿。伏寿听说皇帝心思全在乔婧身上,竟然一反常态地对何大将军下了命令,大起危机之感——何进性子粗疏,对外甥也算恭顺宽厚,但何太后精明异常,又深知皇帝性情,一定会猜到这一系列事定有他人出谋划策。而皇帝既移情别恋,对伏寿不会再似以往那么坚贞,一旦何太后召问,只需厉声训斥几句,他便会抵挡不住,将伏寿招供出来。旁事还好,杀死舞阳君这件事,何太后决计不能容忍。 一想到何太后手段厉害,伏寿大为恐惧,遂谎称要去南市为太后采办胭脂,以往日皇帝相送的信物作为凭据出宫,躲到南郊。又因一身宫女服饰太过扎眼,等天黑后,才去投奔乔府,欲以被太后欺凌者的形象露面,博取众人同情。不料乔府漆黑一片,空无一人。她立即想到乔婧心系周瑜,多半不愿进宫,又怕被皇帝宣召,所以先行躲藏了起来。于是到附近旅馆偷了一匹马,一路驰来白马寺。 孙策听到伏寿亲述,这才不得不相信眼前这个弱女子便是一系列案件的真正主谋,而她的动机很简单——就是要当皇后。他先是目瞪口呆,随即又大惑不解,问道:“寿娘既已逃出洛阳城,为何还要找寻乔氏,并一路跟来白马寺?” 周瑜也颇为不解,问道:“娘子做了那些坏事,其中还有针对小乔的,且不说你会不会心中有愧,难道你就不怕我们发现真相吗?” 伏寿抬头看了孙策一眼,又迅疾埋下头去,缄默不语。 郭嘉讶然道:“莫非娘子喜欢孙策?呀,你刚才不是还承认你喜欢的是权势吗?” 伏寿始终不答,只紧咬嘴唇,露出血痕来。 乔媖便回自己房中取了一包细软,交给伏寿道:“这些应该够寿娘过个三年五载,但我们不能再收留寿娘了,你走吧。” 伏寿不接细软,道:“我是为孙公子而来,能赶走我的人,只能是他。”昂起头来,目光炯炯,凝视着孙策。 孙策本是勇武之人,此时在众目睽睽之下,竟不知该如何自处。 伏寿点了点头,道:“我知道孙公子的意思了。”揭下披风,递还给孙策,转身跨门而出。 孙策犹豫片刻,“嗨”了一声,抬脚追了出去。 众人面面相觑。郭嘉问道:“孙策该不会想留下伏寿吧?”周瑜道:“不会。” 郭嘉道:“你怎么知道?这女子既有心计,又有手段,长得也不算差,再哭上几哭,孙策一定会心软。” 周瑜道:“孙策并不爱伏寿,即使心软,也不会留下她。”有意无意地看了乔媖一眼。乔媖先是一怔,随即满面红晕。 乔婧忙道:“目下既然知道不是皇帝要周郎死,而且最大的对手伏寿自己也踏上了逃亡之路,不能再兴风作浪,周郎危机已解,我们是不是不必再躲藏了?正好祖母还想再回一趟乔府,收拾一下祖父的遗物。” 太史慈道:“但皇帝对小乔念念不忘,可能随时会征召你入宫。” 乔婧道:“就算皇帝想召我入宫,那也是在册立皇后之后了。” 周瑜道:“又或许何大将军会将我宁死也不肯与小乔分开一事告知皇帝,皇帝知道强求不得,会就此作罢。” 乔媖也道:“目下皇宫发生了这么多事,皇帝一定受到很大的压力,应该暂时不会有所动作。” 既然她姊妹二人均赞同明日一早返回乔府,旁人也无异议。 郭嘉始终不见孙策回来,狐疑问道:“该不会被伏寿使什么手段拐走了吧?” 周瑜想到伏寿为人阴刻,也有所担心,正待出去查看,孙策便闷闷不乐地跨进门来,手中披风亦消失不见。 周瑜道:“伏寿走了吗?”孙策“嗯”了一声。 郭嘉道:“这个大祸害走了还不好吗,为什么还这副神情?” 孙策叹道:“她又返回洛阳城中了。” 乔婧惊道:“伏寿做了那些事,就算皇帝保她,何太后和宦官也不会放过她,她回去不是白白送死吗?” 孙策道:“她说没有别的地方可去,就算要死,也要见父母最后一面。”又叹道:“我总觉得好像是我的过错,是我不肯收留她,她才决定回去送死。” 郭嘉摇头道:“孙老弟又上当了。不错,伏寿这趟回城凶险无比,可她回城却不是想见父母,而是因为无处可去。最关键的是,她还没有完全放弃希望,如果皇帝对她仍然有情,兴许能保住性命,日后东山再起。” 孙策一呆,半晌才道:“这妇人心思,竟是这般深沉复杂吗?” 众人闻言,心头各有一番复杂滋味,见天色不早,便分去安歇就寝。 乔婧特意招手,将孙策叫到庭院中,问道:“孙公子可有想过伏寿为什么要走这一趟?” 孙策道:“这妇人心机深刻,我可不愿意揣摩。”乔婧道:“她应该对孙公子有情。” 孙策一怔,随即道:“她当着我的面承认只爱权势,连皇帝都只是她手中的棋子,我只是个平民百姓,她如何会对我有情?这不可能。” 乔婧道:“既是如此,伏寿为何还要费尽心思逃出宫来,这不等于兜了一个圈子,又转了回去?而且这一趟逃走,愈发会加重她的罪名。” 对于伏寿而言,权势地位是最重要之物,她虽然失败,却还有机会。以她的个性,宁可冒险,也不会离开皇宫。而她之所以逃了出来,是因为洗心得真情的那一刻,还有比权力名位更重要的东西吸引着她—— 这便是与爱慕的男子在一起。她辗转寻来白马寺,终于见到了孙策,实现了心愿。然她的出现也证实周瑜等人的猜疑,她由此而败露,再无容身之地,不得不黯然返回。 孙策很是不解,问道:“伏寿那样对待小乔,小乔为何还要帮她说话?” 乔婧摇了摇头,道:“我也不知道。” 真情易写,怨句难工。也许乔婧不愿意见到伏寿心底深处唯一的一线真情就此泯灭,不为他人所知,尤其是不为所钟情者知晓。 只是乔婧不知道的是,伏寿真正喜欢的人,并不是孙策,而是周瑜。自从那晚在永和里柳树下初遇周瑜,周瑜一眼认出她腰间竹笛取自会稽良竹,她便深深为对方仪表风度所倾倒。但当时周瑜与乔婧已彼此爱慕,二人虽未明言,但举手投足,无不昭然若现。伏寿一旁望见,颇生嫉妒之心。但相比于男子,她更爱权势,所以才一心要嫁给皇帝做皇后,对周瑜的爱意,不过是一时的少女怀春罢了。 然这依然在伏寿心底深处种下了一缕情愫,偶尔拿来作为美妙幻想的构思,直到后来她从小黄门口中得知了周瑜告诉皇帝的一番话,情愫立即转为极深的怨气——她暗中喜欢的男子,非但不喜欢她,反而告诉她要嫁的皇帝,说她不是真爱皇帝,还有怂恿皇帝与她私奔之举。这怨气如此之深,超越了她与乔婧的友情,以至她后来报复周瑜时不再有任何顾念。盖因为爱与恨,往往只在一线之间,而爱越深,恨也越深。 真相隐约浮出水面时,伏寿已知皇帝爱上了乔婧,不再那么可信,绝望之下,又想起了大柳树下偶遇周瑜的情形。她知道周瑜对乔婧情根深种,但能再见到他,总是好的。于是她辗转来到了白马寺,却当机立断地投入了孙策的怀抱中,自是因为周瑜已不可得,但身为周瑜好友的孙策,却大有可能落于她的掌握之中。而且她生长于豪门世家,自有阅人之能,早看出孙策不同凡响,日后必成大器,堪为终身依靠。 她心机无限,最终还是败给了自己的情感。她不知道周瑜等人已怀疑到她身上,赶来白马寺这一趟,只验证了众人的猜疑,成为她人生中的最大惨败。 直到许多年之后,已经成为汉献帝皇后的伏寿在写给东吴大将周瑜的信中,再度毫无隐讳地提及这段往事,并无追悔之意,只有惋惜之心。只是这封信,周瑜从来都没有拆开过。 而伏寿临时起意绑架囚禁乔婧,给乔婧所带来的伤害,远远不是担惊受怕数日那么简单,她还因此失去了少女最宝贵的东西——女子的贞操。 当晚,乔氏姊妹有一番不为外人所知道的对话。 乔婧平静地告诉姊姊道:“我已失身于人,先后遭人奸污两次,不再是清白之身。但我却不能告诉周郎。” 乔媖沉默良久,才道:“相爱的人应该坦诚相见。妹妹为什么要瞒住周瑜,是担心他不会娶你吗?” 乔婧道:“不是。无论我身上发生了什么,周郎都会娶我做妻子,但他却会对奸污我的人怀恨在心,我不愿意他这样做。” 乔媖道:“这是为什么?”乔婧道:“奸污我的人,就是当今皇帝。” 当日乔婧被史春用香迷晕后,再醒来时便发觉了异常——虽然依旧是和衣躺在床上,但下体有所异样,似是失去了处女贞操。虽然她从未与男子交媾,于性事毫无经验,但处女失贞这种事,总会有所感觉。她一时颇为慌乱,又不愿意相信这是真的,于是史春第二次端着香炉进来时,她咬破了舌尖,假装晕厥过去。 不一会儿,史春再度捂着口鼻进来,封上香炉,将乔婧抱到榻上仰面躺好,拿钥匙开了锁链。却又取过一条帛带,将她双手交叉绑住,伸过头顶,捆缚在榻首横栏上。乔婧满以为史春要对自己暗行不轨之事,虽然全身酸软无力,仍然打算出声责骂,不料史春做好这一切,立即转身退了出去。 一名锦衣少年迫不及待地进来,坐到榻边,伸手摩挲乔婧脸庞。乔婧此时尚未昏迷,仍有意识。她好奇对方身份,又知自己双手被缚,毫无反抗之力,便竭力忍耐,仍佯装未醒。 那少年摸得够了,便掀开乔婧衣衫,露出双乳,又褪下她内裤,欲将她奸污。她又是恐慌又是迷惑,随即感到一件物事径直插入了私处,随后便翻江倒海,随心所欲地扭动起来。而少年的一双手分握住她的左右乳房,不停地揉搓摆弄。她又是害怕又是空虚,不知是因为所吸迷烟药力发作,还是惊惧交加,抑或两者皆有,就此晕了过去。 也不知是乔婧之前刻意屏息、吸入迷烟有限,还是锦衣少年在她身上消耗了太多时光,等到她再醒来时,只觉得右乳又麻又酥。勉力抬头一看,锦衣少年正将头埋在她双乳中,双唇凑在她右乳房上,不停地吮吸。她惊怒交加,“啊”了一声,一拧身子,却是挣不开双手绑缚,又晕了过去。 第三次醒来时,锦衣少年正在穿衣,准备离去。乔婧微微抬头,见自己仍然裸露出双乳及大腿以上的部分,不由得羞愤交加,脑子一阵发热,浑然不知该如何应对。只希望眼前一切只是一场噩梦,等到从梦中醒来,这一切从来没有发生过。 那锦衣少年忽大叫了一声“来人”,乔婧吓了一跳。这一声叫喊亦让她略为清醒,她看到史春闻声进来,走近榻前跪下,为锦衣少年穿好靴子。 少年又指着乔婧道:“将床榻收拾干净了,别让她知觉。” 史春遂上前为乔婧拉上裤子,正好衣衫,重新拿颈钳锁了她脖子,这才解开其双手绑缚。又将她抱到一旁,换上新床单,再重新抱回床上安置好。 乔婧先后被两名男子看过身体,羞愤交加,却不敢睁开眼睛,似乎她看到对方,便如同看到了自己的胴体,那是一种难以名状的侮辱。但她听力未失,仍真真实实地听到了一切——锦衣少年离开时,居然开口索取锁链钥匙,并声明任何人都不准动她一根毫毛。史春亦毫不犹豫地将钥匙双手奉上,除了应命之外,问都不敢多问一句。 乔婧自被掳禁之后,史春看管甚严,照顾也颇周全,不时亲自来送食水、衣物等。她亦多次以言语试探,知其性情高傲冷酷,然此刻见到史春对那少年态度恭谨之极,登时疑心大起—— 之前史春以为她吸入迷香后已然昏迷,但仍用帛带捆缚住她,显是怕她万一醒来,奋力反抗,伤害了锦衣少年。而那少年虽轻佻淫邪,十分迷恋乔婧的肉体,但却有一种说不出的贵气,应该身份非同一般。然当时乔婧尚不知人在史侯府,丝毫未联系到当今皇帝身上,只是由此确定已两次失身于那锦衣少年,且其地位显赫,必是权贵子弟。 乔媖听到这里,不由得叹道:“可怜的妹妹,我真不敢想象,这样的事居然发生在你身上。你那时一定是如坠冰窟,痛不欲生吧?” 乔婧道:“是有过一阵那样的感受。但我想事情既已发生,我不能因为恶人的恶行毁了我自己,我还是要好好活下去。” 这当然只是乔婧对她自己的勉力宽慰,自小母亲便教导她说,如果不能对尘世始终保持着良好的希望和善意,就无法拥有长久的幸福与快乐。换句话说,不相信尘世的美好,便无法拥有美好的人生。尽管如此,失身于人的屈辱仍不时袭遍她全身。好在锦衣少年没有再来,周瑜也很快找到了她,她终于感受到了从所未有的安全感。只是当她猜到锦衣少年便是当今皇帝汉少帝刘辩后,早前的惊惧化作了震惊,震惊之后又是惶恐。她最终决定完全忘掉这件事,就当它从来没有发生过,当然也不会让周瑜得知。 乔媖缓缓道:“这件事,妹妹不说出来,别的知情者应该也不会说。你做得对,彻底忘掉它吧,也永远不要对周瑜提起。” 夜色深沉,大地就此沉寂。对许多人而言,又是一个难眠之夜。天幕荫翳,没有月亮。但对于一些善良的人们而言,心头仍驻有月光。 悬明月以自照兮,徂清夜于洞房。援雅琴以变调兮,奏愁思之不可长。案流徵以却转兮,声幼眇而复扬。贯历览其中操兮,意慷慨而自卬。 伏寿当真就此返回洛阳城中,回到永和里伏宅时,竟被嗣母阳安长公主拒于大门之外。她也不哭不闹,只默默来到皇宫,立即被门前禁军逮捕,捆送到何太后宫中。何太后才刚刚起床,也没有立即处死伏寿,只命她跪在庭中,等到汉少帝刘辩来问晨安时,这才当着皇帝的面,一一数说伏氏罪恶,并问刘辩该如何处置这等教唆皇帝犯罪杀人的恶妇。 刘辩嗫嚅了半晌,才说了一句话:“只求母后留她一命。” 何太后遂下令剃光伏寿头发,换上囚衣,戴上刑具,送去暴室囚禁。 暴室隶属于掖庭令,本是织作染练之所,故取暴晒为名。宫中妇女有病,及皇后、贵人等有罪,均幽禁于此室,因亦称暴室狱。自东汉立国以来,死在这里的宫人不计其数,其中不乏身份显赫者,如汉灵帝皇后宋氏等。一入暴室,基本等于被判了死刑,再无翻身之日。但伏寿却福大命大,非但没有被折磨死于暴室狱中,还奇迹般再逢生机,东山再起。这是后话,后面再表。 次日一早,周瑜等人协助乔氏祖母梁氏打点行装,预备启程时,才发现太史慈不见了。四下找遍,又等了许久,仍不见人影。 周瑜道:“我们先走。太史慈若是回来,自会知道我们回了乔府。” 一路南行,刚到广阳门附近,便见到太史慈匆匆驰来。原来他仍然不放心,担心事情尚有余波,所以天不亮就出发,先行入城打探了一遍,而且到南郊乔府查看过,并无异常,这才赶来与众人相会。 乔媖见太史慈一头汗水,显是奔波劳碌所致,感激异常,道:“多谢太史公子。”太史慈道:“这不算什么。” 周瑜招手叫道:“太史君,借一步说话。”又低声告道:“我与孙策商议过了,既然我们暂时还会留在京师,仍打算继续追查传国玉玺,但这次要以太史君为主。” 太史慈大为意外,问道:“出了这么多事,周君更是几次身临险境,还要继续追查下去吗?” 周瑜笑道:“孙策答应了你,就等于是我答应了你,目下尚有条件,当然要履行承诺。” 太史慈也是爽快之人,当即道了谢,又问道:“要如何查起?” 周瑜道:“传国玉玺必在宫中某位大宦官的手中,这是确认无疑的事。之前我们一直在找嫌疑人,想通过嫌疑人来找玉玺。但一个个排查的话,容易打草惊蛇。那些宦官个个位高权重,我们根本无力与其对抗。连何大将军也放弃了追查,更不要说我们了。现下我们不如换个法子,不找人,来找物。” 目下宫中的传国玉玺虽然是假,但也足以以假乱真,以至新皇帝即位两个月后才被人识破。要造一方好的玉玺,需要一块上好的良玉,且体积不小。但各地所产大玉石均被列为郡国贡品,要按时进贡朝廷,尤其是与传国玉玺玉质相近的玉石,更是如此。那奸人没有别的渠道获取大玉石,只能采用截取贡品的手段,这应该是能追索得到的。 太史慈骤然醒悟,道:“这倒是个好办法。如果能查看少府账簿就好了。” 少府长官许相出身名门,因“月旦评”而驰名的名士许劭即与许相同族。但许相素来以谄事宦官著名,在士人中名声很臭。如果通过许相查看账簿,宦官一定会抢先得知消息。 周瑜一时也没有好的办法,道:“我们先回乔府,等个一两天,如果朝中无事,再来想想办法。” 回到乔府时,刚好乔府仆人罗韬从邙山回来。他本来沮丧得很,忽然见到乔婧,大喜过望,忙奔过来问道:“是周君找到了锁链钥匙吗?” 乔婧点点头,道:“本来昨天就已经脱困了,只是来不及告诉罗叔,害得你多跑了一趟。” 罗韬连声道:“应该的,应该的。”又告道:“丁家倒是收藏有一副三连环锁,也有钥匙,是丁丈生前所造,但是是铜质的,跟小乔娘子那锁链材质不同,所以一样打不开。周公子找到钥匙就好了。”又从怀中取出一面铜镜,道:“这是丁家送小娘子的,说是它能给小娘子带来好运。” 那铜镜造型雅致,镜面如寒霜凛冽,光可鉴人。背面铸有铭文:“尚方御镜大毋伤,炼冶银锡清且明,巧工刻之成文章,左龙右虎辟不祥,朱鸟玄武顺阴阳,子孙备具居中央,长保二亲乐富昌,如侯王兮。” 乔婧十分喜欢,连声道谢,道:“这块铭文镜很是不凡,丁家人实在有心。” 罗韬忙告道:“这是丁丈生前所磨之镜,镜面这边有个异体的‘丈’字,是他的独有暗记。” 周瑜一眼瞟见,觉得那暗记很有些眼熟,忙道:“给我看看。”又问道:“这肯定是丁丈的独有暗记吗?” 罗韬道:“因为丁家已十分有名,所以都用名字作为暗记。” 周瑜道:“我在张府腾云楼中见过这暗记。”大致说了堂中竖立着一个圆形木盒,内中有风吹出之事。又道:“在那木盒下面,也有个这样的暗记。孙策和太史慈二位也见过的,对不对?” 孙策道:“我是看到了那木盒,当时还奇怪那玩意儿里面怎么有风吹出来,但没留意什么暗记。” 倒是太史慈道:“我也记得木盒下面有个这样的花纹。” 罗韬道:“那木盒似乎很像是传说的七轮扇,可是七轮扇制法已经失传了呀。会不会当年丁缓所制的七轮扇流出了宫,辗转落到了舞阳君手中?” 周瑜道:“不,那东西是木质的,看起来很新,绝不是陈年旧物。” 他想到了一些事情,便请二乔先护送梁氏进去,自己引罗韬来到书房,问道:“你这次去邙山,可有问过丁丈是如何过世的?” 罗韬道:“当然问过。我本来是要到丁丈坟前拜上一拜,但丁家人说那只是衣冠冢,丁丈跳的是黄河,尸体根本无法打捞。” 周瑜道:“那么可有人看到丁丈跳河?” 孙策早已不耐烦,问道:“公瑾你婆婆妈妈地问这些做什么?”周瑜道:“等我问清楚丁丈的事情,奥妙自现。” 罗韬道:“还真没有。丁家人只是发现丁丈人不见了,四下寻找,最后在黄河边发现了他的鞋子。” 周瑜若有所思,沉吟了好半晌,又问道:“那么丁丈自杀前几天,丁家那一带可有发生过奇怪的事情?” 罗韬讶然道:“周君是如何知道的?还真有奇怪的事发生。丁丈自杀前几日,那一带的狗都莫名中毒死了,包括丁丈最喜欢的大黄狗。丁家人说丁丈很难过,可能因此受了刺激,病痛加重,难以忍受,才跳河自杀。” 周瑜遂谢过罗韬,让他自去歇息。郭嘉问道:“周老弟问东问西,都是关于那丁丈的,又称在张府看到了丁丈暗记,可是有什么关联?” 周瑜道:“我怀疑丁丈并没有死,有人绑走了他,再故意伪造了他自杀的假象。” 太史慈忙问道:“莫非周君认为腾云楼那个能自己吹出风来的木盒,就是丁丈所造?” 周瑜道:“木盒上有丁丈暗记,我记得很清楚。不独于此,我还有别的证据。罗韬说过,世上只有陈是和丁丈两个人会造三连环锁。史侯府密室的三连环锁是陈是所造,罗韬亲眼看过,认出了他的标记。宦官张让颈中有能开陈是三连环锁的钥匙,表明他家中也有副三连环锁,而且锁着极为重要的东西,他才会将钥匙挂在颈中,亲自收藏。” 太史慈道:“这三连环锁一般是用来锁禁囚犯的,莫非周君认为被张让锁住的人就是丁丈?” 郭嘉摇头道:“这说不通啊。丁丈既会造三连环锁,那锁如何能锁住他?他大可以自己设法造一把钥匙打开锁链啊。你们别忘了,当初陈是被囚禁在宦官毕岚家的密室中,就是这么逃出来的。” 周瑜道:“罗韬说过,史侯府密室的三连环锁锁链材质特别,是一种叫石铁的矿石,极为罕见,寻常刀剑斩它不断。而且只有相同材质的钥匙,才能打开同材质的锁。张让颈间钥匙既然能打开小乔身上锁链,表明锁住丁丈的三连环锁也是石铁所制。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丁丈手工再厉害,但他既被囚禁,又怎能有法子寻到石铁,为他自己造一把开锁的钥匙?” 郭嘉道:“这么说倒是有几分道理。可张让势力不小,如果他是想要丁丈为他制作木盒风扇之类,何必用这种法子?难道他也想学毕岚,想等他死后,让丁丈为他殉葬?” 周瑜道:“就算有这个可能,张让费尽心机地绑架丁丈应该还有更大目的。我怀疑……” 孙策忽然插口道:“哎呀,公瑾,你还记不记得我二人被关在张府地牢时,有个人在隔壁凿什么东西,咚咚咚的,吵得要死。守卫说那是工匠的工房。会不会那工匠就是丁丈,人被锁在地牢里,专门给张府制作精巧玩意儿?” 郭嘉询问了究竟,“呀”了一声,道:“除了精巧玩意儿外,还有传国玉玺,一定有传国玉玺。”张让绑架丁丈,又用三连环锁将他锁在地牢,是为了让他制作一方假传国玉玺。至于其他新奇玩意儿,不过是顺带罢了。 众人自卷入传国玉玺一案,一直苦苦追寻其下落,忽然查到了重要线索,尽管不能完全确定玉玺就在张府,但可能性极大,一时欢喜异常,当即紧紧相拥。接下来便是想个法子,进入张府地牢,寻到工匠丁丈验证此事。如果丁丈亲口承认给张让造了一方假传国玉玺,事情就容易了,直接由太史慈密报大将军何进,即可解决一切问题。 郭嘉仍有疑惑,道:“伪造传国玉玺可是诛灭九族大罪,张让不是傻子,既已达到目的,为何还留着丁丈,不杀了他灭口?这不是留着一个大大的隐患吗?” 周瑜道:“张让大概是爱惜丁丈手艺,觉得还有用处,不舍得杀他。从张让颈间随时挂着锁链钥匙来看,他也许很自信丁丈不会透露秘密。” 太史慈道:“也许张让是拿丁氏家眷性命要挟丁丈。如此,就算我们进入地牢寻到丁丈,他也不会开口。” 周瑜沉吟道:“太史君思虑得很周全,稳妥起见,不妨先将此事禀报何大将军,告知我们的怀疑,请何大将军先派兵到北郊保护丁氏,再设法到张府地牢寻到丁丈。” 郭嘉道:“只是这一切得秘密进行,不然张让有所警觉,不但会杀人灭口,杀了丁丈,说不定还会毁去传国玉玺。如此,便是千古遗憾了。” 众人既已议定,便决定由周瑜和太史慈入城去见大将军何进。事关重大,二人即刻动身。入城时,满城正纷传董太后于赴封国途中被毒死一事,无不摇头叹息。 太史慈道:“何氏下手如此狠辣,却不知会如何处置陈留王。” 周瑜道:“孝灵帝只有二子,董氏已除,陈留王再无依靠,何氏应该不会再下狠手。顶多等到陈留王成人,将他迁到封国去。”顿了顿,又道:“不过陈留王目下仍居住在皇宫中,何太后性子跟何大将军大不相同,也不好说。”想到陈留王刘协还不到十岁,却也难免成为权力斗争的牺牲品,深为叹息。 太史慈道:“为了权势地位,多少人变得面目狰狞,连骨肉至亲都不顾了。” 来到大将军府,却见一队一队的军士持令驰出,络绎不绝,似是发生了大事。主薄陈琳正倚在门柱边叹息,周瑜忙上前招呼,询问之下,才知道何进受部将袁绍、袁术等人激励,有心诛杀宦官。他手握兵权,这本是举手之劳。但何进是因妹妹何太后而显贵,诸事均与何太后商议后方才定策。何太后久在宫中,对宦官颇为宠信,不同意何进诛杀宦官,道:“宦官统领禁省,自古到今,汉家老规矩,不可废也。况且先帝新弃天下,我怎能堂而皇之与士人共事呢?” 宦官听到风声,便告诉何太后道:“大将军擅杀左右亲信,专权以弱皇上。”何太后由此跟何进不睦。 何进不敢忤逆何太后之意,对诛杀宦官一事有所犹豫,又想只诛杀几名为首的常侍,作为对太后的让步。袁绍认为宦官亲近皇上,出入号令,如果不能一举全部消灭,以后一定会再度为害社稷。但何进一定要取得何太后同意后才肯动手。袁绍又出主意,建议何进多召集四方猛将及大批豪杰,使他们都引兵向京城,以此来威胁何太后就范。何进同意了。 陈琳劝谏道:“《易》称‘即鹿无虞’,谚有‘掩目捕雀’。夫微物尚不可欺以得志,况国之大事,其可以诈立乎?今将军总皇威,握兵要,龙骧虎步,高下在心。以此行事,无异于鼓洪炉以燎毛发。但当速发雷霆,行权立断,违经合道,天人顺之,而反释其利器,更徵于他。大兵合聚,强者为雄,所谓倒持干戈,授人以柄,功不必成,祗为乱阶。” 但何进不肯听从。适才周瑜所见一队一队的持令军士,便是受命驰往四方召兵入朝的使者。陈琳苦劝不成,只能深为叹息。 太史慈道:“何太后终究是妇人之见,何大将军位在三公之上,又手握禁军兵权,直接调兵入宫即可,何须多问太后?” 陈琳摇头道:“何大将军的性子就是这样。大将军虽是长兄,何氏当家做主的却是太后。当年如此,而今亦是如此。不过当年是何氏小家,而今是大汉天下。”太息了一阵,步履蹒跚地离去了。 周瑜、太史慈在门前等了许久,才得何进召见。何进听说周瑜等人怀疑传国玉玺在大宦官张让手中,当即屏退左右,告道:“昨晚太后召我入宫,张让人也在场,居然当面告知我曾奉先帝之命伪造了传国玉玺。” 周瑜大吃一惊,问道:“张让承认他手中有真的传国玉玺?吗?” 何进点了点头,道:“不过张让又说传国玉玺已再度失窃,所以他也不知道去了哪里。” 按照张让的说法,十个月前,汉灵帝忽然密召骞硕、张让、毕岚,交给三位心腹大宦官一个令人吃惊的任务——伪造一方传国玉玺。玉石可以以皇帝名义命少府许相选取,缺的只是一名能工巧匠。毕岚推荐了陈是,但汉灵帝更中意老工匠丁丈。于是张让派人伪造了丁丈跳河自杀的假象,将其绑架后囚禁张府地牢中,秘密进行造玺任务。四月前,伪玺造成,汉灵帝很是满意,将真玺交给了张让收藏,命他等到日后幼子刘协顺利即位再拿出来。当时汉灵帝已有所警觉,感到何氏势力太大,即便骞硕统领西园八校尉,也未必能成功辅佐刘协即位,传国玉玺不过是一招预防措施罢了。 正如汉灵帝所担心的那样,他刚刚撒手西去,骞硕便被大将军何进所杀,皇长子刘辩即位。如此,知悉传国玉玺一事者便只有张让、毕岚。二人既奉了汉灵帝遗命,除非是刘协即位,不然一定不能拿出传国玉玺,只好先隐忍不言。 但以大势看来,何氏主政已成定局。张让想顺天应命,将真的传国玉玺交出去,毕岚却不同意,且一再搬出汉灵帝之命,又告知张让一旦交出传国玉玺,定会被何氏报复,遭灭族之祸。但毕岚也知这其中的巨大风险,很快他便因为压力太大患病而死。 张让本打算就此交出传国玉玺,彻底倒向何氏一方,但这时候董太后有意立刘协为帝,又来拉拢张让。原来董太后非但手中握有汉灵帝命刘协即位的遗诏,而且也知道真传国玉玺在张让手中一事。董太后命令张让务必妥善保存传国玉玺,一定要等刘协即位后才能拿出来,如此才能不负先帝所托。张让心中犹豫不决,便打算等汉灵帝下葬后再说。 不想平地再起风波,守宫令荀彧发现了汉少帝刘辩手中传国玉玺是赝品,引发了宫中大搜索。张让恐慌之下,为引开视线,遂设计陷害工匠陈是。他知道毕岚病重时已将陈是秘密囚禁,官府也不可能捉到陈是对质,是最完美的替罪羊。至于陈是侥幸逃脱、自有一番奇遇,则是出人意料、又令人大跌眼镜之事。 后来周瑜等人涉入,令案情逐步明朗起来。何进既知事情与陈是无干,便立即怀疑到董太后宫人身上。张让抢先通知了董太后,董太后不得不杀宫人灭口,并借此大闹皇宫,反而触发了危机。次日,何氏抢先下手,一举铲除了董氏。张让见大势已去,便不再犹豫,欲取出传国玉玺上交何太后时,才发现玉玺竟已丢失。那收藏传国玉玺之处十分隐秘,又有玄妙机关,只有张让一人知道开启之法。他恐慌万状,又不敢大举搜索,只好亲自调查。 那日张让出府,迎面遇到周瑜,立刻便留意上他。调查后,方得知儿媳何云曾将周瑜、孙策关入张府地牢,凑巧关在工匠丁丈牢房的隔壁。张让怀疑周、孙二人设法从丁丈处得到了什么信息,由此知道了传国玉玺收在张府一事。又怀疑周瑜得何云相助,盗走了传国玉玺。但当时他正赶着入宫,便打算回头再对付周瑜。不想当日即发生了何云被杀、周瑜被逮入军营之事,等到张让有机会见到周瑜,已经是他人在史侯府之后的事了。 周瑜听到这里,这才恍然大悟,道:“难怪张让巴巴跑来史侯府,原来是要来试探我,想看看我是否知道传国玉玺的下落。” 何进道:“不错,张让也是这么说的。他还说,他一番刺探后,认定你不知情,但又转而怀疑史春。” 周瑜道:“难怪张让不问为何史春放弃寻找玉玺计划,要转嫁杀人罪名给我,原来他怀疑史春已查到传国玉玺藏在张府,不必再利用我。而巧妙利用杀死舞阳君一事,只是史春有意为之,好趁乱寻找玉玺。” 何进点头道:“张让是这么说的。但实际上,史春根本不知传国玉玺就藏在张府中,更无从窃取。” 周瑜忙问道:“史春人呢?”何进道:“他被曹操斩了一刀,受伤不轻,尚留在大将军府养伤。” 周瑜又问道:“大将军要如何处置他?” 何进沉吟道:“史春犯了许多重罪,但他是皇帝的人,实不好处置。”顿了顿,又道:“目下尚有更重要的事要办,先不管他了。” 太史慈仍有疑惑,问道:“大将军相信张让那套说辞吗?” 何进道:“我只是半信半疑,但太后却完全相信张让,还一再为他开脱,说他也是受了先帝之命,不得已而为之。目下只要张让设法寻回传国玉玺,便可将功赎罪。”一边说着,一边连连摇头,显然对何太后庇护张让一事十分痛心疾首。 周瑜问道:“大将军决意召猛将精兵入京,也是源于此事吗?”何进很是意外,问道:“你们已经知道了?” 周瑜便说了曾在官署外遇到陈琳,又劝道:“陈主簿说得对,大将军掌握兵权,统领京城禁军,或高或下,全在大将军心中,只需下定决心即可,何须抛弃利器,寻找外援?” 何进很是不悦,拂袖道:“这是军国大事,不是你等小民所能预闻。”他既然决心召集天下精兵云集洛阳,以武力兵谏太后,便不再关注传国玉玺下落。 周瑜见何进已是意不可转,便朝太史慈使了个眼色,一道退了出去。 太史慈皱眉道:“周君怎么看这件事?”周瑜叹道:“正如陈主簿所言,功不必成,祗为乱阶。” 太史慈道:“我不是说何大将军,他到底只是个屠户,当断不断,反受其乱,照他这般打算,洛阳非得大乱不可。我是说张让称传国玉玺失踪一事。” 周瑜道:“张让既敢承认手中曾有传国玉玺,表明当真有其事了。” 太史慈道:“但张让何等狡诈,岂能让旁人从眼皮底下盗走传国玉玺?要我说,从一开始就是他自己心怀不轨。他自称受先帝之命伪造玉玺,但能佐证其事的骞硕、毕岚、董太后等人都已经死了。如果真是孝灵皇帝下令伪造玉玺,为陈留王预留一记杀招,又岂能将真玺交给宦官,交给母亲董太后不是更可靠吗?” 周瑜道:“但一旦伪玺事败,最先受到怀疑的必是董太后,交给张让保管反倒更稳妥。先皇帝不是总称张让是阿父吗?也许先皇帝信任张让多过信任母亲董太后。而且玉玺失窃应该是真有其事,不然张让不会专门跑来史侯府,多方试探于我。倒是也亏得如此,才侥幸打开了锁链,不然小乔现下还困在史侯府密室中。” 太史慈道:“但张府戒备森严,玉玺一事,又是极度机密,连我们也是今日才怀疑到张让头上。什么人能事先知道,又悄无声息地盗走玉玺?” 议论一番,二人因不知张府秘密收藏玉玺之处情形究竟如何,也无法推断。 回来乔府,有位客人正等在堂屋,正是大宦官张让。 孙策先奔出来告道:“张让指名找你,却不肯说明缘由。我一时忍不住,直接问了丁丈一事,张让居然承认了,还说已经释放了丁丈,令其归家。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周瑜道:“我知道他来找我做什么,一定是想让我替他找回传国玉玺。”大致说了何进转告的一番话。 孙策道:“这可奇怪了。什么人能从张府盗走传国玉玺?” 周瑜遂进堂与张让见礼。张让满面堆笑道:“昨日我助周君开锁,周君答应日后我若有借助之处,周君不会推辞,我今日便登门求助来了。” 周瑜点点头,道:“张常侍请讲。” 张让道:“周君一早奔去大将军府,现下才回,又素与何大将军亲近,想来已经知道传国玉玺失踪一事了。我便开门见山道明来意,我想托请周君帮忙寻找传国玉玺。当然,不是为我,是为了朝廷。” 周瑜踌躇道:“这件事……” 乔府仆人罗汤忽引着一名男子进来,却是周瑜家奴马开,风尘仆仆,一脸疲累之色。 周瑜大为惊异,忙迎上前问道:“你怎么来了这里?”马开慌忙拜见主人,告道:“主母病危,想见公子一面,命小臣星夜赶来京师知会公子。” 周瑜闻言,二话不说,道:“快些去准备,我马上就要动身出发。” 孙策忙道:“我跟你一道回去江东。”自去收拾行囊,准备马匹。 周瑜对张让说了声抱歉,告道:“我朋友太史慈和郭嘉都是聪明绝顶、值得信任之人,他二人当可助张常侍一臂之力。” 不料太史慈冷冷道:“我很忙,没这个工夫,郭嘉也是。”昂然走了出去,显然是不愿意为宦官办事了。 张让早已对此种场面见怪不怪,只好摆手道:“周君至孝,得立即回乡探母,那么他日有机会再见吧。”拱手辞了出去。 周瑜遂打点行装,准备出发。乔婧自是依依不舍。周瑜温言安慰道:“不过是暂时分别而已。” 乔婧道:“等知会过父亲大人,我姊妹也会启程,护送祖母回去江东。”周瑜道:“那么我们江东再见,相见有期。” 论心空眷眷,分袂却匆匆。二人就此作别。却不知世事沧桑,二人再见时,已是数年之后了。 大将军何进用袁绍之计,召天下兵马兵谏何太后——西召前将军董卓驻关中上林苑,又使府掾太山王匡发动其郡强弩手,召东郡太守桥瑁驻城皋,使武猛都尉丁原烧孟津,火光映天,照得洛阳一片通红。众将都声称除非诛杀宦官,不然不肯退兵。但太后何宛却是个倔强性子,坚决不肯同意。何进因而与何太后关系极僵,甚至到了不再见面的地步。 何太后亲弟车骑将军何苗收了宦官重贿,一直站在宦官一方,前去告诉兄长何进道:“我们一家原本贫贱,一路能从南阳来到洛阳,都是依靠宫中获得贵富。国家大事也不容易,古话常说覆水难收,大将军应当好好考虑,应与宫中保持友好。” 何进才略不足,又优柔寡断,听了弟弟的话,心中有所犹豫。袁绍担心何进改变主意,一再劝谏。何进于是用袁绍为司隶校尉,持符节,专命击断,任命袁术为虎贲中郎将,王允为河南尹,何颙为北军中候,许攸为黄门侍郎,卢植为尚书,均是京师、朝廷要害之职。 袁绍一上任,便派洛阳方略武吏监视宦官,使董卓等驰驱驿上,准备进兵平乐观。一时四方兵起,京师震动。何太后终于害怕起来,下令罢退全体小黄门,使还里舍,只留何进平素亲近的人,守卫省中。 以张让为首的诸常侍小黄门惶惶然若丧家之犬,都赶去大将军府请罪,称任凭何进处置。袁绍再三劝何进趁此机会将张让等人一并处决,但何进始终不肯依从,只命宦官就此离开京师,各自还乡。 袁绍为踩断宦官后路,立即派骑士以何进名义驰告各州郡,命各地官府逮捕宦官亲属下狱。京师宦官们得知消息后无不恐惧,决定联合起来反击。张让通过车骑将军何苗求肯太后何宛,请求最后一次入宫,好向太后、皇帝告别。当年何宛因嫉妒下毒杀害王美人,即陈留王刘协生母,汉灵帝狂怒下,欲废黜何宛,是张让率众宦官拼死力保,又利用汉灵帝贪财的特点,凑了一笔巨额财富贿赂皇帝,这才保住了何宛皇后之位。何后一直念念不忘,深为感激,兼之恼怒何进兵谏之举,于是允准张让等人再度入宫。 张让等人召集心腹,携带兵器进入皇宫,又以何太后名义召何进入宫。何进见到之前何太后终于让步罢退宦官,以为事情已经解决,毫不提防,到嘉德殿时,被尚方监渠穆杀死。渠穆所持利剑,正是当年蔡伦监制尚方斩马剑,锋利无比,一剑挥下,便斩下了何进首级。 张让随即以皇帝名义发布诏书,用故太尉樊陵为司隶校尉,少府许相为河南尹。尚书卢植得诏板后,怀疑有假,道:“请大将军出来共同商议。” 宦官便将何进首级掷给卢植道:“何进谋反,已经杀掉了。” 当时袁绍、袁术等人有所警觉,已领兵布在宫外。袁绍得知何进被杀,即带兵冲入皇宫。袁术引军攻打宫城,焚烧南宫九龙门及东西宫。张让等人抵挡不住,遂利用地利之便,挟持汉少帝刘辩及陈留王刘协从复道仓皇外逃。 袁绍与叔父袁隗商议后,谎称奉有皇帝诏令,杀死宦官亲党许相、樊陵,然后列兵朱雀阙下,将没有来得及逃走的宦官赵忠等人捕杀。又下令关闭宫门,严禁出入,指挥士兵搜索宫中的宦官,不论老幼皆杀戮殆尽,死者多达两千多人。有些男子未长胡须,也被当成宦官杀死。除何太后本人外,何氏亲属如车骑将军何苗、何太后母亲等均被军士杀死。这一重大事变,史称“十常侍之乱”,东汉长期以来外戚宦官专权的局面,终于由此而终结。 袁绍在皇宫中大肆屠戮宦官时,奉召入京的前将军董卓率三千骑兵抵达洛阳西郊,于北邙阪下与张让一行相遇。 董卓字仲颖,陇西临洮人,出生于殷富的地方豪族,自小养尊处优,少年时曾漫游羌人居住地,形成了一种放纵任性、粗野凶狠的性格。他不仅体魄健壮,力气过人,还精通骑射之术,能同时携带两只弓箭左右驰射。后来羌人不堪东汉朝廷压迫,奋起反抗,东汉朝廷无力应付,只得起用地方豪族,董卓由此步入仕途,并因战功显赫一路升迁,汉灵帝在位晚年,已进为前将军,封台乡侯,食邑千户,整个陇西都是其势力范围。 董卓所部以凉州人为主体,兼杂胡人和汉人,战斗力极强。汉灵帝晚年亦对董卓有所警觉,多方采取了抑制措施,如征董卓为不掌实权的少府,又如拜董卓为并州牧,所属部队隶属皇甫嵩等,均为董卓拒绝,不肯就任。汉灵帝鞭长莫及,也无可奈何。 汉灵帝死后,董卓留意到朝中外戚与宦官争权,正密切关注时,便接到大将军何进密信,召他立即进京讨伐宦官张让,并以此来胁迫何太后。董卓接信后大喜过望,立即召集精兵赶赴京师,并遵何进之意上书汉少帝,要求“逐君侧之恶”“收让军,以清奸秽”。只是他尚未进抵洛阳,京师便发生了巨变,且在洛阳外巧遇汉少帝刘辩一行。 董卓听说皇帝车驾在此时,忙上前参见,又询问事变经过。汉少帝刘辩先是被张让劫持,又遇到董卓大军,吓得浑身哆嗦,双腿战栗,口不能言。张让等宦官也不敢吭声,生怕稍有闪失,便惹来杀身之祸。倒是九岁的陈留王刘协镇定异常,主动上前,一一讲述了事变经过。董卓由此对刘协大起好感,又自认为与抚育刘协长大的董太后同族,遂起了改立皇帝的心思。 刚好此时尚书卢植率军追到,杀死张让等宦官,与董卓合兵,将汉少帝和陈留王迎回宫内。 在大将军何进决定调董卓领兵入京时,已有人极力劝谏,但何进不听。何进部将鲍信受命外出募兵,回到京师时,董卓已经拥兵入城。当时京师百官以袁绍为首,鲍信忙告诉袁绍道:“董卓拥有强兵,居心叵测,如果不能及早采取措施,就要陷入被动,如果乘他长途行军,士马劳顿,发起突然袭击,还能擒拿他。” 袁绍也忌惮董卓骄横势强,有心将其铲除。然“性粗猛有谋”的董卓早有准备,引军入城后,半夜又让军队悄悄出城,第二日再度入城,旌旗招展,战鼓震天,浩浩荡荡,造成兵强马壮的假象。袁绍看到后有所畏惧,不敢轻举妄动。鲍信非常失望,就此离开了洛阳。 董卓见朝廷上下无人敢与自己抗衡,便决意行废立之事,傲慢地告知袁绍道:“天下之主,应该选择贤明的人。刘协似乎还可以,我想立他为帝。如果还不行,刘氏后裔也就没有留下的必要了。” 袁绍一听非常生气,道:“东西两汉王朝恩德布满四海,万民拥戴,国泰民安。今皇上年纪虽小,但并没有恶行传布天下。董公如果要罢黜皇上,改立新帝,恐怕没有人赞同你的意见。” 董卓当即凶相毕露,拔出他那柄有名的霸王刀昔日西楚霸王项羽所用佩刀。”董卓由此认为自己有天命,愈发自负。">,怒叱道:“我是有意看重你,没想到你如此不识抬举。今天不杀掉你,今后总是祸害。” 袁绍也横握佩剑,针锋相对地道:“天底下强大的人,难道只有董公你吗?” 董卓扬起手中佩刀,道:“我这可是西楚霸王之刀。” 袁绍却毫不退让,道:“我这是先帝孝灵帝亲赐尚方斩马剑,虽远远不及高帝斩白蛇剑,但挟我大汉之威,未必输于董公项羽之刀。” 昔日西楚霸王项羽“力拔山兮气盖世”,却最终“时不利兮骓不逝”,四面楚歌,败于垓下,汉高帝刘邦由此得天下。袁绍言语慷慨激昂,董卓遂不敢轻举妄动。袁绍这才向董卓拱了拱手,扬长而去。 袁绍以为董卓实力极强,不敢举兵与其相抗,但也不敢继续留在京师,将朝廷所颁符节挂在上东门上,连夜逃出洛阳。这等于是公然不给董卓面子,董卓大怒,下令通缉袁绍。 有人劝道:“废立大事,不是一般人所能理解。袁绍不识大体,因此害怕逃跑了,并非有其他意思。如果通缉他太急,势必激起事变。袁氏四代广布恩德,门生、故吏遍布天下。如果袁绍召集豪杰,拉起队伍,群雄都会乘势而起,那时,关东恐怕就不是明公所能控制得了,所以不如赦免他,给他一个郡守当当,那么,他庆幸免罪,也就不会招惹事端了。” 董卓听了觉得有理,便任命袁绍为勃海太守,赐爵位为邟乡侯。 袁绍逃走后,京城禁军群龙无首,全部被董卓吞并。不肯归附听令者,则被董卓心腹大将吕布杀死。 控制了军队,就等于控制了朝廷。董卓先逼着汉少帝刘辩免去司空刘弘,自己身居其位。接着又召集百官,议改立陈留王刘协为帝。群臣大惊失色,但慑于董卓淫威,大多不敢出声。只有尚书卢植当面反对,认为汉少帝尚且年幼,不算愚昧懦弱之主。董卓大怒,立即命令士兵将卢植推出斩首,幸亏新入朝为官的侍中蔡邕极力劝阻,卢植才免于一死。 第二天,董卓宣布废除汉少帝刘辩,贬为弘农王,立陈留王刘协为帝,是为汉献帝,时年九岁。太傅袁隗上前,从刘辩腰间解下玺绶,双手奉给汉献帝。再搀扶刘辩下殿,北面称臣。太后何宛人也在场,亲眼目睹,哽咽流泪。 董卓又命群臣议何太后之罪,称其毒杀董太后,不符合儿媳侍奉婆婆之礼,于是将何太后迁到永安宫囚禁。 不久,董卓又借故杀死废帝刘辩,用毒酒毒死何太后。何宛死后,董卓完全不按太后治丧礼仪,只让汉献帝到奉常亭为何氏举哀治丧,公卿百官身着白衣参加葬礼。 董卓立刘协为帝后,被关入暴室的伏寿也因为何太后母子倒台而再度崛起。某日董卓心血来潮视察暴室狱时,听说伏寿是受何太后母子迫害,便当场将她释放。又见她相貌端庄,是名门之后,遂封为汉献帝贵人。 年长刘协几岁的伏寿终于嫁给了皇帝,只是眼前的皇帝,早已不是当初的皇帝。日后在一系列的辗转逃亡中,伏寿表现出惊人的意志和毅力,令汉献帝印象深刻,遂立其为皇后,史称“孝献皇后”。这是后话。 刘协登基后,董卓自封为丞相,后又加封为太师,享有“赞拜不名、入朝不趋、剑履上殿”等特权,专擅朝政。其军队在洛阳实行所谓“收牢”运动,杀人放火,劫掠财物,奸淫妇女,无恶不作,把整个京师闹得鸡犬不宁,怨声载道。 董卓“性残忍不仁,遂以严刑协众,睚眦之隙必扳,人不自保”。为了威慑官民,经常派遣手下残暴虐待百姓,杀死郊外全部男子,割下首级,挂在车辕上,车上则装满掳掠来的妇女及财物。 又专门设宴宴请百官。酒过三巡时,董卓击掌示意,几百名俘虏被押入会场。军士当众一一剪掉俘虏的舌头,然后是挖眼割鼻,再斩断手脚,最后才一刀杀死。手段残忍之极,许多在场官员双手颤抖,连筷子都握不住。而董卓依然举杯饮酒,谈笑如故。 有不堪压迫而奋起反抗者,董卓将这些人擒住后,先用浇满油膏的布条缠住全身,头朝下倒吊起来,然后当众点火,活活将人烧死。 许多人不耻董卓倒行逆施,不愿意与他合作。如董卓入京后任命袁术为后将军,袁术出奔南阳。董卓又拉拢曹操,封他为骁骑校尉,曹操也连夜逃出洛阳,连爱妾卞氏都没有来得及带走。 曹操逃离京师后,流言纷纷,有人说他已死在乱兵之中。曹府上下无主,仆从要作鸟兽散各自离去,卞氏挺身而出,劝说大家不可轻信谣言。她虽是女流之辈,却以平静的话语及镇定的风度感染了众人,由此安定了人心。 后来曹操知悉此事,极为赞赏,称爱妾“怒不变容,喜不失节,故是最为难”,在与原配丁氏离异后,扶卞氏做了正室。又因曹操长子曹昂战死,卞氏所生之子曹丕由此有了嫡长子的身份,也因此得以继承曹操衣钵,并在曹操死后称帝自立,取代了傀儡天子汉献帝,卞氏也由此成为曹魏第一任太后。这是后话。 董卓掌权后,也采取措施笼络士人,派使者吊祭陈蕃、窦武等人,为昔日遭宦官迫害而死的党人平反。又大肆征召名士,流落江湖多年的蔡邕也因此而再度入朝。蔡邕先被署任为祭酒,旋即被举为高第,历任侍御史、治书御史、尚书,三日之内,遍历三台。后更是被封为高阳乡侯,甚得董卓敬重。蔡邕流离多年,此刻方能扬眉吐气,可谓平生快事。 但董卓残忍嗜杀,始终不得人心。初平元年(190年)正月,各地州郡牧守纷纷起兵讨伐董卓,包括冀州牧韩馥,兖州刺史刘岱,豫州刺史孔伷,南阳太守张咨,渤海太守袁绍,长沙太守孙坚,河内太守王匡,颍州太守李旻等。由于起兵州郡都在潼关以东,故称“关东联军”。许多地方豪强响应了这次起兵,带着自己的私兵万里相赴,自此正式拉开了东汉末年军阀混战的序幕。关东联军共推渤海太守袁绍为盟主,从北、东、西三面包围洛阳。 董卓见自己成了众矢之的,决定挟持汉献帝迁都长安,既离老巢更近,又可以避联军锋芒。为了防止官民逃回故都洛阳,董卓还派人四下放火,将整个洛阳城以及附近二百里内的宫殿、宗庙、府库等大批建筑物全部焚火烧毁。昔日繁华兴盛的洛阳城,瞬间化为废墟,白马寺、熹平石经等名胜均毁于这场大火。又派吕布洗劫皇家陵墓和公卿坟冢,攫取财富,尽收珍宝,凄凉惨景令人顿首痛惜。曹操有《薤露行》诗云: 贼臣持国柄,杀主死宇京。荡覆帝基业,宗庙以燔丧。 播越西迁移,号泣而且行。瞻彼洛城郭,微子为哀伤。 生动描述了董卓肆意践踏破坏洛阳的情形。 时有《千里草》谣云:“千里草,何青青。十日卜,不得生。”“千里草”为“董”,“十日卜”为“卓”,自下而上解字,暗示董卓将自下摩上,以臣凌君。时人为了表达对董卓的痛恨,到处传唱,希望他“不得生”,早些死去。 反董卓大潮愈演愈烈,联军逐步往西推进,声势浩大。董卓却不将众人放在眼中,只在意已是破虏将军兼领豫州刺史的孙坚一人,道:“关东部队屡遭失败,都怕了我,只有孙坚颇能用人,应该告诉部将,让他们有所防范。”还告知手下道:“只要杀掉袁绍、袁术、刘表、孙坚四人,天下自然会服从我!” 果然只有孙坚屡败董军,最先逼近洛阳,而联军其他人则忙着争权夺利,大肆扩张个人地盘,争夺土地和人口。时人因之道:“天下皆举兵向卓,而能以躯命与卓争生死者,孙坚而已矣。”董卓派骁勇善战的爱将吕布出战,被孙坚击败。 董卓与孙坚有旧仇,本来非要杀死对方不可,然听说孙坚勇武威猛,连吕布也不是对手,开始有些害怕起来,派部将李傕向孙坚求和,想与孙坚结为婚姻之好,将孙女董白嫁给孙坚长子孙策。并且让孙坚开列子弟中能任刺史、郡守的名单,答应一一保举任用。 孙坚不予理会,继续向洛阳进发。董卓亲自引军出战,被孙坚击败。吕布赶来援救,又被孙坚打败。自此,孙坚名声大起,威望更著,连其宗主袁术也起了猜忌之心,担心孙坚会尾大不掉,不再为孙军供应粮草。 孙坚连夜赶去求见袁术,大声道:“孙坚与董卓并无刻骨仇恨,我所以如此献身不顾,上为国家讨伐逆贼,下为将军报家门私仇。而将军您却听信小人拨弄之言,居然对我起疑!”袁术惭愧,于是下令给孙坚调拨军粮。 孙坚得到粮草供应后,再败吕布,挥军攻入洛阳。当时洛阳千疮百孔,满目疮痍,方圆二百里荒芜凋敝,无复人烟。孙坚见此惨状,无限惆怅,潸然泪下,下令清理汉室宗庙祠,用太牢之礼祭祀。 某日清晨,洛阳上空有五彩云气浮动,众军惊怪。孙坚循迹寻去,发现城南甄官官署水井中有宝气冲出,遂命人下到井内勘验,竟意外从井中打捞出了传国玉玺。玉玺方圆四寸,上纽交五龙,缺一角,文曰:“受命于天,既寿永昌。” 孙坚早已从长子孙策处知悉传国玉玺失踪一事,此刻既在甄官井中打捞到玉玺,当即猜到是大宦官张让之子太医令张奉从张府盗走了传国玉玺。只是张奉早已在“十常侍之乱”中被杀,无从验证,也难知其心意及真正动机。 大喜过望的孙坚没有将玉玺上交给宗主袁术,而是秘而不宣,暗中据为己有,窥测天下之心昭然可见,由此又引发了一系列的危机。这是后话,后面再表。 此时,董卓尚未讨平,关东诸军却因私利相互争斗。因汉献帝是董卓所立,袁绍想另立汉宗室幽州牧刘虞为帝,曹操反对。袁绍便派人通知袁术,希望得到袁术支持。袁术见汉室衰微,已心怀异志,更不愿意拥立成年的汉朝皇帝,也附和曹操,反对袁绍的提议。汉灵帝死后,大将军何进倾心笼络袁绍、袁术,并居中说项斡旋,兄弟二人关系本有所缓和,至此再度翻脸。 当时孙坚进攻董卓未归,袁绍以周昕为豫州刺史,想夺取孙坚地盘,袁术引兵击退周昕。袁术又与公孙瓒以及陶谦结盟,与袁绍相互争霸。但袁绍更得人心,群雄大多前去依附。袁术大怒道:“这些竖子不跟随我,反而跟随我的奴仆吗?”写信公告天下,称袁绍不是袁氏子孙。 袁绍很是生气,于是联合刘表,想南北钳制袁术。袁术遂召回孙坚,命其率军攻打刘表。 初平二年(191年)四月,孙坚征讨荆州,攻打刘表。刘表派黄祖在樊城、邓县之间迎战。孙坚击败黄祖,乘胜追击,渡过汉水,包围襄阳。刘表闭门不战,派黄祖乘夜出城调集援兵。援兵到时,孙坚复与黄祖大战。黄祖不敌败走,逃到襄阳城南的岘山之中。孙坚带领数骑登岘山察看襄阳地形时,被躲在竹林中的黄祖部将以暗箭射中,孙坚坠马身亡。 孙坚死后,因长子孙策不在身边,余部由其侄孙贲统率,后依附袁术。孙坚军队由此被袁术吞并。孙策为父亲守丧期满后,想向袁术讨回父亲旧部。袁术忌惮孙策勇猛,非但不肯归还孙军,还将孙策留在身边。后来孙策用计,称要帮袁术对付对头扬州刺史刘繇,由此从袁术手中借了一千兵马,进军江东。由于得到好友周瑜的帮助,孙策先后占领江东六郡,正式与袁术分道扬镳,开始了扫荡称霸江东的生涯。 就在中原风起云涌时,长安也发生了一系列倒戈董卓的事件。 越骑校尉伍孚原是大将军何进旧部,痛恨董卓逆行,发誓要亲手将他杀死。某日,伍孚身藏利刃,借公务之便到太师府拜见董卓。交谈完毕后,伍孚告辞离去。董卓起身相送,到门口时,习惯性地用手轻拍伍孚后背,以表亲切之意。伍孚正等待此刻,从怀中抽出利刃,刺向董卓。董卓身体肥胖,伍孚又太过急切,第一刀并没刺中要害。董卓大惊失色,一面奋起反击,一面大声呼救。侍卫赶来援救,董卓侥幸逃脱。伍孚则寡不敌众,被乱剑刺死。事后,董卓大骂伍孚包藏祸心,不讲仁义,自此加强了戒备和防卫。 当时朝中主持具体政务者是司徒王允。王允出自山西王氏,十九岁开始任公职,壮年时任豫州刺史。后来因得罪了大宦官张让,多次被其陷害入狱。何进、袁隗、杨赐等三公要员勉力营救,王允才被释放,自此隐居不仕。 汉灵帝驾崩后,大将军何进掌权,召王允入朝,担任从事中郎一职,即皇帝近侍官。董卓改立汉献帝后,王允表面上依附董卓,不惜矫情曲意,由此赢得了董卓的信任,很快被拜为司徒,同时兼任尚书令。但王允一直密谋刺杀董卓,并在身边聚集了一批朝中官员,先后与司隶校尉黄琬、尚书郑公业、执金吾士孙瑞等人多次商议诛杀董卓之事。 只是董卓防范甚严,又孔武有力,寻常之人难以接近下手。王允经过细致观察后,选中董卓义子吕布为内应。 吕布字奉先,善长骑射,膂力过人,被称为“飞将”,原是骑都尉丁原部将。其人骁勇,且有骏马,时人为之语曰:“人中有吕布,马中有赤兔。” 汉灵帝死后,丁原受大将军何进征召入京,被任命为执金吾。不久何进被宦官杀死,董卓入京,引诱吕布杀害丁原,由此吞并了丁原军队,并收吕布为义子,任命为骑都尉。吕布常伴在董卓身边,深得董氏信任和依赖。但其人勇而无谋,性情反复无常,易受名利引诱,王允遂设连环计、反间计,引吕布上钩。 当时吕布手下有部将名秦谊,原是大将军何进部属,董卓入朝后,秦谊归于吕布。后秦谊奉命给袁术送信,受袁术赏识而留下,并妻以汉宗室之女。秦谊前妻杜氏姿容绝代,带着儿子秦朗住在洛阳。董卓迁都长安时,驱逐洛阳官民一道前往,杜氏也被迫随行。一路上,为避祸而有意蓬头垢面的杜氏仍然被董军部将相中,欲强行掳走。刚好王允车驾路过,不忍见到杜氏母子哭泣分离,遂出面解救,收留了杜氏及其子秦朗。 王允先认杜氏为义女,将她引见给吕布,称要许配给吕布为妻。吕布为杜氏绝世容光所迷,大喜过望,满口答应。等吕布离开,王允又将杜氏献给董卓做婢女,却告诉吕布说是董卓强行夺走,吕布为此而衔恨董卓。王允趁机劝说吕布刺杀董卓,如此便可夺回杜氏。吕布同意了。 不久,正逢汉献帝刘协大病初愈,群臣集于未央殿道贺。吕布事先安排亲兵隐藏在宫殿侧门后。董卓一到侧门,便遭到吕布亲兵突袭。董卓大骇,急向吕布呼救。吕布正襟危坐,大声道:“我们是奉诏讨杀乱臣贼子,你死有余辜。”上前夺下董卓腰间的项羽霸王刀,挂在自己身上。 董卓于绝望中当场被杀,并株连三族。尸体还被置于东市示众。守尸吏将捻子插入董卓肚脐眼中,打火点燃,因董氏体胖脂厚,“光明达曙,如是积日”。官民奔走相告,载歌载舞,庆贺国贼被杀。只有蔡邕深感董卓知遇之恩,为这名乱臣贼子掬了一把同情之泪,由此被王允逮捕下狱而死。 董卓死后,王允录尚书事,吕布晋升为奋威将军,二人共同主持朝政。吕布娶得杜氏为妻,心满意足,朝政皆归王允。 王允守节秉义,而才不足以济,在处理董卓部属的问题上气量狭小,且态度反复无常——先是打算全部赦免董卓部下,后又企图收缴将领兵权,取缔全部兵马。董卓部将李傕、郭汜、樊稠等人心怀恐惧,遂举兵叛乱,很快攻破长安,吕布东逃,王允被杀,李傕等人控制了朝政。 不久,李傕因利益之争杀死樊稠,又与郭汜火拼。二人在长安城中各自拥兵相攻,汉献帝刘协一再派人说解,二人不从。为了占据上风,李傕干脆派兵将汉献帝刘协、皇后伏寿等人劫到自己军营。郭汜欲夺取皇帝,双方相攻数月,死者万数。 昔日张衡作《二京赋》,内中盛赞西京长安宫室辉煌,官署严整,苑囿华美,百戏繁华,笔下尽现富丽堂皇、穷奢极侈的京都景象。而经过李傕、郭汜的内讧争斗后,长安城人口锐减,死伤者处处可见,处处焦土青烟,几乎变成一片废墟。 在皇后伏寿的谋划下,汉献帝用手段拉拢了一些同情汉室的兵将,带着百官乘隙逃出长安。在摆脱李傕、郭汜追击时,因无兵可用,汉献帝暗中派使者到河东郡招纳白波军将领李乐、韩暹、胡才以及南匈奴右贤王去卑,得数千骑兵,由此总算打败了追兵,辗转东行。 逃难中,大批辎重及官员女眷被丢弃,被各方乱兵掳去。其中,名士蔡邕之女蔡琰落入匈奴左贤王之手。直到十二年后,才被曹操以重金赎回,谱写了一曲感天泣地的《胡笳十八拍》传奇—— 越汉国兮入胡城,亡家失身兮不如无生。毡裘为裳兮骨肉震惊,羯羶为味兮枉遏我情。鼙鼓喧兮从夜达明,胡风浩浩兮暗塞营。 无日无夜兮不思我乡土,禀气含生兮莫过我最苦。天灾国乱兮人无主,唯我薄命兮没戎虏。殊俗心异兮身难处,嗜欲不同兮谁可与语! 雁南征兮欲寄边心,雁北归兮为得汉音。雁飞高兮邈难寻,空断肠兮思愔愔。 冰霜凛凛兮身苦寒,饥对肉酪兮不能餐。夜闻陇水兮声呜咽,朝见长城兮路杳漫。 悲怨之情,浩然之怨,惊蓬坐振,沙砾自飞。 建安元年(196年),时任兖州刺史的曹操抢先率军迎汉献帝刘协入驻洛阳。刘协赐曹操节钺,曹操遂取得了“挟天子以令诸侯”的地位。 不久,曹操又胁迫刘协迁都到许昌,改称许都。刘协封曹操为司空,行车骑将军事,百官总己以听。后曹操废三公,恢复丞相制度,并自任汉朝丞相。 此时,尽管曹操占据兖州,孙策占据江东,刘表占据荆州,刘璋割据益州,韩遂、马腾占有凉州,公孙度盘踞辽东,中原仍以袁绍势力最强。袁氏一门,自袁绍曾祖袁安以下,“四世居三公位”,“门生故吏遍于天下”,势力本来就大,后袁绍又取得冀、并、幽、青四州之地,实力大增。袁绍以其长子袁谭、次子袁熙、外甥高干分守青、幽、并三州,自守冀州,互相拱卫,兵精粮足,有军队数十万人。 然而对曹操而言,将汉献帝抢在手中是一件高瞻远瞩的大事,开启了他“奉天子以令不臣”的时代。尽管他并非最具实力者,但天下雄主之气魄俨然已露。 第七章 越陌度阡,枉用相存 秦始皇第五次东巡,来到朱方一带。望气者称此地有天子气,秦始皇派三千赭衣刑徒凿断北坑山长岗,以败其势,并改朱方为丹徒。因长岗位于大湖中,刑徒们顺应丘陵地势,开凿出一条弯曲长坑,成为河道,东南通吴王夫差所开之古江南河,西南抵钱塘。秦始皇再派人截断丹徒西乡京岘山东南长岗,使“水北注江也”,由此开辟了丹徒水道新的入江口——京口。 冉冉孤生竹,结根泰山阿。 与君为新婚,菟丝附女萝。 菟丝生有时,夫妇会有宜。 千里远结婚,悠悠隔山陂。 思君令人老,轩车来何迟! 伤彼蕙兰花,含英扬光辉。 过时而不采,将随秋草萎。 君亮执高节,贱妾亦何为! ——《古诗十九首·冉冉孤生竹》 丹阳郡古称鄣郡,为秦始皇三十六郡之一,下辖宛陵、建业、丹阳、芜湖、永平、句容、宣城、陵阳、安吴、临城、石城、泾县、春谷、广德、宁国、怀安十六县,郡治宛陵。东汉时,天下分十三州,丹阳郡隶属于扬州。 但此时此刻,已被汉献帝封为吴侯兼讨逆将军的孙策却没有率兵进攻扬州牧治寿春,而是倾尽全力攻打泾县。不但孙策亲自领军,手下如周瑜、韩当、宋谦、黄盖、程普等猛将亦是倾巢而出。 原来泾县守将太史慈正为扬州刺史刘繇效力。刘繇是东汉皇族,与太史慈同郡。昔日太史慈因青州刺史一事逃亡时,受过刘繇恩惠,后董卓乱政、群雄争霸,刘繇以信招引,太史慈便投奔到其麾下。因举荐太史慈的人很多,刘繇本欲重用,但以“月旦评”知名的大名士许劭正依附刘繇,称太史慈有短命之相,刘繇遂放弃计划,只让太史慈在帐下做了一名小官,负责侦视敌情轻重。 孙策早有称霸江东之意,扬州刺史刘繇是其劲敌。某日孙策率十三从骑出营观察地形,正好在神亭遇到了同样出来侦伺军情的太史慈。孙策身边侍从虽然不多,却尽是黄盖等精锐,当即欲上前擒拿太史慈。孙策却斥退众人,独自上前与太史慈单挑。二人剧斗许久,孙策刺中太史慈坐骑,趁其跌落下马时,夺下其手戟。而太史慈徒手反击,亦拉扯下了孙策兜鍪。 孙策一方人多,又有弓箭在手,太史慈失去坐骑,难以逃脱,就擒只是举手之事。孙策却止住黄盖等人,亲自下马劝说太史慈投降。太史慈不肯。刚好刘繇和周瑜各自率大队人马赶到,双方不欲大战,遂就此作罢。但孙策念念不忘兜鍪之仇,发誓要生擒太史慈。 刘繇收军后,听说太史慈与孙策有旧,又曾亲眼见到孙策下马与太史慈交谈,怀疑二人暗中有勾结,遂将太史慈逮捕下狱。然不久刘繇一再败于孙策,孙策又声称要与太史慈一战。刘繇不得不放出太史慈。太史慈连败程普、黄盖等名将,却中了周瑜计谋,扬州全军溃败。主帅刘繇逃走,太史慈则受命到泾县建立屯府,招募附近的山越之众归附。孙策也不追赶刘繇,只亲率大军,一路尾随太史慈而来,遂有泾县大战。 泾县因境内有泾水而得名,只是一座小城,而吴军又有极为精良的军械,强弩手所配八连弩射程远超寻常弓弩不说,且能八箭齐发。当担任攻城主帅的中护军周瑜下令放箭时,箭矢如蝗虫般飞向城头,嘶声大作,声势骇人。仅破空之声,便令敌人心惊胆寒。吴军本可一鼓作气,一举攻克城池。然主帅周瑜只下令以投石机及强弩遥射城头一遍,便停止了进攻。 副帅程普是员老将,曾跟随孙坚讨伐过黄巾、董卓,斩华雄、破吕布,又助孙策平定江东,功勋卓著。因在东吴诸将中年岁最长,被尊称为“程公”,连孙策也如此称呼,从不直呼其名。他本来就不满周瑜二十来岁年纪便出任中护军,一跃成为东吴武将之首,时常当面顶撞,有意令周氏难堪,现下见周瑜身为主帅,却不肯全力攻城,便上前当众质问道:“吴侯亲自率军来此,原是对泾县志在必得,目下我军士气正旺,主帅不趁此大好机会攻城,莫非是要给太史慈逃走之机吗?” 程氏咄咄逼人,周瑜却不以为意,耐心解释道:“吴侯要的不是泾县城池,而是太史慈。太史慈新入泾县不久,守军多是新募之徒。如果我们立即倾尽全力进攻,守军必与太史慈同仇敌忾,拼死抵抗。如果我们只是显示一下我军军威,却不立即攻城,便表示给守军留了余地。他们权衡利害后,必会考虑开城投降。如此,我军不费吹灰之力便能得到泾县,也不会有伤亡。” 程普冷笑道:“说了半天,原来只是考虑开城投降。我不知道主帅上过几次战场,仗可不是这么打的。就算吴侯欲得太史慈,也应该立即攻下城池,将他擒下,捆缚到吴侯面前。主帅既不攻城,还妄想守军投降,不是异想天开的笑话吗?我军粮草有限,可是耽误不起时日。如果主帅实在不知道仗该怎么打,就交给我等老将来好了。” 这话极为无礼,等于是公开挑战周瑜权威,请他让出主帅位子。在场众将虽也怀疑周瑜计谋是否可行,却不敢公然质疑,闻言均变了脸色。 周瑜天性宽厚,能折节容下,也不动怒,依然一脸平和,只道:“程公稍安勿躁,再多等上一日,如果守军仍无动静,我便下令攻城。” 程普大怒道:“自古兵贵神速,主帅竟还要再多等一日?” 但周瑜既是主帅,他也不能逾越主帅下令攻城,便愤愤转身,去找吴侯孙策告状。 周瑜部将吕蒙低声问道:“将军有把握泾县守军会开城投降吗?”周瑜道:“不好说。” 吕蒙道:“既然如此,将军何不听从程公意见,即刻攻城?”周瑜道:“攻城的话99lib?,太史慈所募新军多是山越,勇悍善战,兼之居高临下,我军必有损伤,为了太史慈一人而搭上成百上千人的性命,可就十分不值了。” 破贼校尉凌操插口道:“可太史慈对刘繇忠心耿耿,绝不会投降。” 周瑜道:“太史慈跟吴侯是旧识,二人武艺相当,不分上下,早有惺惺相惜之意。他目下也是处于困境中,既不肯投降,但也知我东吴大军为他一人而来,他若抵抗,便会拉上全城人陪葬。” 凌操完全糊涂了,道:“投降也不是,抵抗也不是,太史慈到底会如何做呢?” 周瑜道:“不好说,我若处于太史慈的位置,也会彷徨不已,不知该如何自处。不妨再等一日看看。” 只过了一个多时辰,事态便有了发展,泾县城头高挂起白旗来。军士远远望见,立即赶来禀报周瑜。吕蒙、凌操等众将均感惊讶,不由对周瑜神算多了几分钦佩之情。 周瑜忙率众出营。赶来城下时,城门已开,但率众出城投降的却不是太史慈,而是军侯于当。 周瑜忙提马上前,问道:“是你们自作主张投降吗?你们主将太史慈呢?” 于当跪在马前告道:“太史将军说吴侯亲自率军来此,不为泾县,只为找他报当日兜鍪之仇。为了不牵累城中军民,他已事先换上百姓衣服,缒下城墙,逃出城去了。” 周瑜先是一怔,随即摇头道:“这可不像我所认识的太史慈。”于当道:“太史将军并非临阵脱逃,也是怕牵累臣等,不得已而为之。” 周瑜微一沉吟,即道:“你们知道难以抵挡吴侯大军,早有投降之心,但太史慈却不肯,于是你们暗中拿了主将,却又不愿意见到他被吴侯杀死,于是将他私藏了起来,想等大军退后,再悄悄将他放出,是也不是?” 于当大惊失色,问道:“将军如何会知晓这些?莫非能未卜先知吗?” 周瑜笑道:“这不难猜到。太史慈宁可战死,也不会举城投降,更不会弃城逃走。你们只有拿下他藏了起来,才能解释眼前的局面。” 于当见计谋已被识破,而主帅周瑜竟如此年轻,既惊奇又佩服,只得将五花大绑的太史慈交了出来。 周瑜举手招呼道:“太史君,我们又见面了。”太史慈既成俘囚,神色颇冷,也不答话。 周瑜又道:“上次神亭匆匆一会,竟没有机会向太史君道谢。”翻身下马,走到太史慈面前,深深一揖,道:“多谢你救了大乔、小乔,又一路护送她们还乡。” 太史慈侧身避开,道:“那不算什么,太史慈也不需要任何人因此而领情。我已是阶下囚,周将军要杀便杀,不必顾念往日之情。” 周瑜叹道:“太史君的性子一点都没变,还是那么硬。”遂命人押解太史慈去见孙策。 程普向孙策告状未成,反而被留在吴侯大帐,忽听说泾县守军开城投降,太史慈亦已就擒,惊奇万分,却还是嫌弃周瑜年轻,不肯赔礼道歉,自躲到一边去了。 军士将太史慈推到主帐前跪下。孙策闻报,急忙趋出,扶太史慈起身,亲自解开绑缚,又握着对方双手,笑道:“太史君,我们又见面了。” 太史慈点了点头,道:“吴侯亲自率军攻讨泾县,发誓不拿住太史慈誓不罢休,应该早有预料。” 孙策笑道:“尚记得神亭一战吗?如果太史君当时将我生获,会怎样处置我?”太史慈想了想,道:“不可知也。” 孙策闻言大笑,又道:“今后之路,我孙策当与太史君共闯。”即拜太史慈为折冲中郎将,授以兵权。 太史慈刚要推谢,孙策道:“我曾立过重誓,不得到太史慈,绝不娶新妇。大乔是姊姊,小乔是妹妹,妹妹不能在姊姊前面结婚,我不娶大乔,周瑜也不能娶小乔。我二人的婚事,都因你太史慈一人而耽误。” 太史慈闻言大为惊异,不由得转头去看周瑜。周瑜点了点头,示意孙策所言不虚。 孙策道:“我和周瑜今年都二十四岁了,二乔也过了适婚年龄,太史君还要令我们继续等下去吗?” 太史慈微微踌躇,便朝孙策下拜,双手接过令符。如此,便是表示肯归降吴侯了。 孙策大喜,扶起太史慈道:“太史将军这就随我返回京口,我和周瑜要办一场风风光光的婚礼。” 太史慈虽为孙策所用,却始终不肯为其出谋划策。孙策料想他仍心恋旧主,也不强逼。 归返吴地途中,孙策听说有贼寇作乱,逐走当地官吏,占领了全城,遂引军去讨伐贼寇。 贼首站在屯里城楼上,举起手来,高声痛骂诋毁孙策,称其黄毛小儿。孙策大怒。此时,站在孙策身后的太史慈引弓射出一箭,箭矢当即贯穿贼首手腕,更将其牢牢钉在后面的楼柱上。如此精妙射术,震惊了双方,围外万人无不称善。贼寇本是乌合之众,当即打开城门投降。太史慈由此赢得了“江东第一神射手”的称号。 刚好此时传来了扬州刺史刘繇病逝的消息。孙策知道其部下尚有士众万余人无人可附,想将这支兵马招为己用,便有意召太史慈询问进取之术。太史慈答道:“破军之将,不足与论事。” 孙策道:“昔日韩信能定计于广武,今日孙策亦能向仁者询求解惑之法,太史将军为何一再推辞?” 太史慈既知旧主刘繇已故,也感念孙策的知遇之恩,这才道:“扬州军近日新破,士卒皆离心分散,难复再合聚。我愿出去宣示恩惠,以安其心并集其众,但只恐不合尊意而已。” 孙策大喜,当即跪而答道:“这实是我本心所望。” 太史慈遭擒后不得已降吴,但始终心系扬州,与江东诸将疏离。众人都怀疑太史慈会趁此机会逃走,甚至连周瑜也有此虑,只有孙策满怀信心,道:“太史慈是青州名士,向以信义为先,他终不会欺骗我。”又专门设下宴席为太史慈饯行,亲自送别至城门。 临行时,孙策把着太史慈的手腕问道:“太史将军何时能够回来?”太史慈答道:“不过六十日。” 孙策道:“那好,我就等太史将军六十日。将军归来之日,便是我和周瑜大喜之日。” 京口古名朱方,商周时期为江南东夷族的一个方国,春秋时期被“春秋五霸”之一的吴国兼并。齐国大臣庆封逃到吴国后,吴王句余不仅将女儿嫁给庆封,还将朱方送给其作封邑,庆封于此“聚族而居,富于其旧”。后楚灵王会诸侯之兵伐吴,“执庆封而尽灭其族”,此即著名的“朱方之役”。 秦始皇统一中国后,分天下为三十六郡,朱方属会稽郡。秦始皇三十七年(前210年),秦始皇第五次东巡,来到朱方一带。望气者称此地有天子气,秦始皇于是派三千赭衣刑徒凿断北坑山长岗,以败其势,并改朱方为丹徒。 因长岗位于大湖中,刑徒们顺应丘陵地势,开凿出一条弯弯曲曲的长坑,成为河道。该河道东南通吴王夫差所开之古江南河,而至会稽郡。又向西南开凿新水道,抵钱塘,因是赭衣刑徒所开,故名丹徒水道。秦始皇再派人截断丹徒西乡京岘山东南长岗,使“水北注江也”,由此开辟了丹徒水道新的入江口——京口。 京口河道的开凿,使丹徒水道东通吴会,西连建业,北接邗河,京口由此成为诸水交汇之地,“前引荆、楚之固,东引吴会之粟”,商业和手工业皆应运而生。 东汉末年,中原战争频繁,民众大举南下,以避战乱。这些人不但令南方人口大大增加,且带去了相对先进的文化及技术,一改“楚越之地,地广人稀,饭稻羹鱼,或火耕而水耨,无积聚而多贫”之局面。京口当南北之要冲,控长江之下流,交通极其便利,往往成为移民的首选之地。到汉献帝时,京口虽然只是会稽郡丹徒县西乡下属的一个里,却已成为繁华大镇。孙策控制江东后,因根据地吴郡太偏东南,于战守之势不利,从战略考虑,亦看中位于长江之滨的京口,派情若手足的大将周瑜刻意经营。 为守备需要,周瑜发动军民修筑了一座城池,因山为垒,望海临江,缘江为境,因京岘山为名,号京城。周回六百三十步,形似瓮状,开南、西二门,并一改以往仅用土夯筑之法,内外皆固以砖壁,时人因而称之为“铁瓮城”。 京城建成之日,孙策率军亲至,赐给周瑜鼓吹乐队,替其修建住所,赏赐之厚,无人能与之比肩。 孙策还担心军民不服周瑜,又特意公告吴地道:“周公瑾雄姿英发,才能绝伦,和我有总角之好,骨肉之情。在丹阳时,他率领兵众,调发钱粮相助,使我能成就大事。论功酬德,今日之赏赐远不能回报他在关键时刻给我的支持。” 周瑜时年二十多岁,年轻英俊,才华横溢,又运筹帷幄,多谋善断,吴郡人爱其若子,皆称之为“周郎”。 最近京城格外热闹,因为吴侯孙策与中护军周瑜即将分娶乔氏二女为妻。全城都在疯传二乔的美貌,更有太史慈与吴侯相约六十日如期而返之事。 京口军营亦在热议太史慈,别部司马吕蒙更是当面告知长官周瑜道:“这次太史慈为吴侯招纳了几万精兵,那些轻视他降将身份的人,再也无话可说了。”又笑道:“不过当日我也以为太史慈离开后不会再回来了。” 周瑜叹道:“何止吕司马不相信太史慈,我当日亦是如此。” 吕蒙道:“将军与吴侯跟太史慈俱是旧识,如何吴侯深信其人,将军却有所怀疑?” 周瑜心道:“吴侯不知太史慈爱慕大乔已久,还以婚事说服太史慈就范。换作旁人,一定会就此离去,哪还会为情敌效力?”只是不便在部下面前提及此节,只摇了摇头。 吕蒙遂劝道:“将军即将大婚,何不早些回去,也好准备得更周全些。”周瑜亦觉有理,遂出来军营。 刚出辕门,便见到有红衣少女飞骑而来,却是孙策幼妹孙仁。她早先与母亲、兄长等人依附于周瑜家,孙坚死后,又与母亲吴夫人搬回故乡吴县居住。最近孙策因婚事临近,专程派人去迎母亲、妹妹到京口。推算行程,却是提早到了。 周瑜又惊又喜,迎上前问道:“仁妹是刚到吗?可比吴侯预计的日子提早两日。” 孙仁跃下马来,身手极为利落,走到周瑜面前,气呼呼地问道:“瑜哥哥,你当年答应要娶我做妻子,而今为何违背诺言,要娶别的女子?” 周瑜大为尴尬,忙命随行卫士先行离开,等到左右无人,才问道:“我何时说过要娶仁妹做妻子?” 吴夫人生四子一女,孙仁是唯一的女孩儿,年纪最小,自幼得父母及众兄长宠爱,横行无忌惯了。她也没有女儿家的羞涩,径直叙道:“那时我们全家住在瑜哥哥家中,有一日瑜哥哥坐在梅树下吹笛,梅花花瓣一片一片地飞下,落在瑜哥哥身上,就好像是听懂了音律,在为你伴舞。我看得呆了,便走过去对你说,等我长大了,就嫁给你做妻子,你要专门吹笛子给我听。” 周瑜“啊”了一声,道:“好像是有这么回事。不过你那时年纪小,还是个几岁的小女孩,我不好笑话你,只能随口应了,你怎么能当真?你该知道,我一直当你是亲妹妹的。” 孙仁双眼立即湿润起来,泪水直在眼眶,但她强行忍住,不让其落下来,又问道:“这么说,瑜哥哥是一定要娶小乔了?” 周瑜道:“先别说这些。你一路鞍马劳顿,先好好歇息。来,我扶你上马,送你去见吴侯。” 孙仁愤然甩开周瑜的手,翻身上马,绝尘而去。周瑜追也不是,不追又怕出事,也只得上马跟在后面,往城中而来。 走不多远,卫队长冯则便飞驰来告道:“前面出了事,太史将军在市集那边跟人动手打架。” 周瑜吃了一惊,道:“我军严禁私下斗殴,你既然撞见,为何不立即上前制止?”冯则道:“他二人武功厉害,我们根本近不了身。” 周瑜亲眼见识过太史慈的武艺,若论排位,在江东当是数一数二的一流高手,听说居然一时力战不下,那么对方也一定相当了得了,除了吴侯孙策本人,他真想不出还有谁能与太史慈旗鼓相当,忙问道:“跟太史慈动手的是谁,是吴侯吗?” 冯则道:“瞧不清面孔,不过应该不是吴侯,也不是熟人。如果是吴侯的话,太史慈哪敢如此放肆?他完全是拼命的打法。” 周瑜知道江东还是有不少人不服太史慈,料想必是军中将领嫉妒吴侯优待降将,有意找碴儿,太史慈也不是省油的灯,双方一语不合,即动起了手。一时顾不得再去追赶抚慰孙仁,忙命冯则引路。 驰来市集,果见太史慈正与一名灰衣男子相斗。二人俱是用剑,以快打快。太史慈一身戎服,对方则是一袭长袍,似是平民。因身形来回穿梭,看不清面孔。周瑜下马挤过围观人群时,灰衣男子步伐已乱,破绽大露,太史慈趁机一剑递出,直刺灰衣男子要害。周瑜料想太史慈斗得兴起,动了杀机,一时收剑不住,忙大叫道:“手下留情!太史将军,手下留情!” 彼时长剑已递到灰衣男子胸口,刺破其外袍。听到第一声“手下留情”时,太史慈凝劲不发,但剑指灰衣男子胸口,直到周瑜叫了第二声“手下留情”,这才勉强收手。他与对方恶战一场,汗下如雨,衣衫尽已湿透。灰衣男子也弯下腰来,双手扶住膝盖,大口喘气,显然气力耗尽,疲惫之极。 周瑜遂上前问道:“你叫什么名字?是哪位将军麾下?为什么要跟太史将军打架?” 原以为或许是程普等老将不服太史慈,故意派人挑刺,不想那灰衣男子直起身来道:“多年不见,周将军已是吴地武将之首,这就不认得我了吗?”竟是多年前在京师洛阳有过一番纠缠的史春。他明显老了,倒也显出几分沧桑成熟来。 周瑜意外之极,怔了一怔,转头去看太史慈。太史慈忙道:“我刚才路过市集,正好看到史春从市集出来。我本来还不相信竟会是他,试探着叫了一声他的名字。他转头看到我,拔腿就想跑。我追上前扭住他,他不肯就范,由此动上了手。” 周瑜遂上前问道:“史君何时来了我们吴地?你到京口做什么?”史春道:“游览风光而已。”周瑜冷笑道:“鬼才信你。” 刚好破贼校尉凌操率军赶到,周瑜便命道:“凌校尉,将此人拿下了,押回军营去,严加看管。” 史春大概知道反抗亦是徒然,倒也不再负隅顽抗,抛下长剑,束手就擒。 周瑜问道:“太史将军可有受伤?”太史慈摇了摇头。 周瑜遂赶来吴侯府拜见孙策,禀报无意中捉到史春一事。孙策因母亲、妹妹等亲眷刚刚抵达京城,无暇分身,只道:“这个史春当年可是让公瑾和小乔吃了不少苦。极刑处死也好,酷刑折磨也好,任由公瑾处置。” 周瑜道了谢,又问道:“吴夫人和仁妹都顺利进府了吗?”孙策道:“嗯。但母亲大人不大高兴,说是二弟还在袁术处做人质,竟不能回来参加婚礼。”又道:“这几日,我得想方设法哄她老人家开心。军中之事,就全托付给公瑾了。” 周瑜应了一声,辞出吴侯府,也顾不上回家,又赶来军营,命带史春进来审问。 周瑜卫队长冯则道:“凌校尉已派人搜过史春身上,除了一些金钱及随身佩剑外,再无其他。” 周瑜道:“史春千里迢迢来到吴地,不可能没有马匹行囊,你多派人手,到城内外客店找寻。” 史春被押进军帐后,周瑜即令军士和从者尽行退出,走到史春面前,来回徘徊了好几圈,才问道:“你为什么来京口?”史春道:“我说过了,来游览风光。” 周瑜道:“我知道你不会轻易吐实,老实说,我也不关心你来京口的目的。” 史春见周瑜始终手抚佩剑,问道:“周将军有意杀我吗?”周瑜道:“你是聪明人,我也不兜圈子,我确有杀你之心。” 史春道:“原来周将军还记恨当年洛阳之事。将军该知道,我当年那样待你,也只是奉命行事,身不由己。” 周瑜道:“你当年如何对待我,我早已不放在心上,但你曾对我未婚妻子无礼……”他的嗓音语气明显尖锐急促起来,顿了顿,终于还是说出了下面的话,“你害得小乔失去贞节不说,还导致这件事困扰了她许多年。我听大乔说,好多次,她都是从噩梦中惊醒。” 当年乔婧为史春所掳,囚禁在永和里史侯府密室中,于昏迷中遭汉少帝刘辩轻薄奸污。她本与姊姊乔媖商议,就此忘记这件事,永远不告诉周瑜。但时间证明,想忘记一件深深伤害了身心的恶事,并不是那么容易。 当乔婧历经磨难,再度与周瑜重逢,周瑜表示要立即娶她为妻,再也不分离时,她泪如雨下,再也忍不住,便将曾失贞于汉少帝一事和盘托出。事情过去多年,周瑜也不在意,只是见到乔婧记忆犹新,依然走不出密室阴影,即使自己多方抚慰,但在她内心深处,岁月青苔始终覆盖不了那段往事,便由此而深恨肇事者,史春自然也是其中之一。 史春微感愕然,沉默许久,才道:“如此,我也没有什么可辩解的。周将军要杀我,这就动手吧。” 周瑜握紧剑柄,但始终没有拔出剑来。他知道史春只是受命于人,而且下命令的人是皇帝,换了谁,都不敢违抗圣旨。夺走小乔清白的人也不是史春,而是早已被董卓杀死的汉少帝刘辩。甚至对皇帝而言,那都不叫奸淫,而叫临幸,是女子的荣幸,正如皇宫中宫女均不准穿内裤,以方便皇帝随时性交一样。真正的罪魁祸首则是当今汉献帝皇后伏寿,是她设计了一切。 史春见周瑜有所犹豫,又道:“怎么,周将军还有狠不下心的时候?这可不像是一军主帅。” 周瑜问道:“是不是伏寿伏皇后派你来的?”史春道:“不是。” 周瑜沉吟许久,才道:“我不杀你,你是生是死,将由小乔决定。”命卫队长冯则将史春押回周府,交由乔婧处置。 乔婧母亲已经过世,父亲乔羽尚滞留在皖县,她和姊姊乔媖自来到京口,便一直借居在周瑜府中。当乔婧见到五花大绑的史春跪在面前时,心绪也是极为复杂—— 周瑜虽已知晓她曾失身于汉少帝一事,但却不知道史春也看过她的裸体。汉少帝刘辩当时毫无顾忌,奸污了乔婧后,又命令史春善后,大概是因为在皇宫时身边尽是宦官,早已习惯如此,却忘记了史春是名正常的男子。乔婧明显感觉到史春触摸到她身子时,双手在发颤。即便她佯作不知,永不提及,但那种感觉在看到史春本人时,再度栩栩如生地浮现在脑海中。她一时羞愤交加,竟失去了平日的娴静风度,冲上前扬手打了史春两巴掌。 冯则忙劝道:“夫人息怒,小心气坏了身子。将军有令,这个人任由夫人处置,要打要杀,只需要夫人一句话,臣等自会替夫人动手。” 乔婧狠狠瞪着史春。史春也似是心中有愧,垂下头去,眼睛始终不敢与乔婧对视。 冯则见乔婧始终不下命令,便试探问道:“这个人既然冒犯过夫人,不如由臣将他押到江边,一刀杀了,首级悬在城头示众,尸身抛入江中喂鱼。”见乔婧不答,似是默许,便道:“来人,把他押往江边处死。” 卫士上前拉起史春,正要将他带出去。乔婧忽道:“不,不要那么做。” 冯则忙问道:“那么夫人想要如何处置他?”乔婧道:“送回军营交给周郎好了。我再也不想见到这个人。”冯则只得应道:“遵命。” 史春忽然叫道:“夫人……小乔……请听我一言……”见乔婧不理,径直往内室而去,便大力挣开卫士掌握,追上去叫道:“当年那件事,实在抱歉……”话未说完,便被冯则带人从后面抱住。 乔媖不便露面,只在内室等候。乔婧就势扑到姊姊怀中,忍不住哭出声来。 史春人尚在堂中,听闻到嘤嘤哭声,浑身发颤,忍不住又想挣脱。冯则虽不明情由,但见此人竟惹得夫人哭泣,当即毫不客气,上前以拳脚狠狠招呼,直至史春痛得弯下腰、几欲跌倒,这才命人将他拖出去。 史春被重新押回军营。周瑜听说乔婧不愿处置其人,只得作罢。但料想史春千里来到京口,必有所图,也不能就此放了他,便下令先行扣押。 史春被戴上手脚镣铐,关入一座营帐的木笼中。他忘不了今日初见乔婧时,她脸上的惊愕复杂表情,幽怨凝绝,令人神伤。当年乔婧被秘密囚禁于史侯府中,他与其人相处几日,知其外柔内刚,即便被锁禁在不见天日的密室中时,也始终未曾说过半句软话,没有流露过恐惧害怕的神情。而今往事再度重现,她竟至失声痛哭,显然正如周瑜所言,当年那件事对她人生影响巨大,她迄今都没有放下。一时胸口波澜翻涌,竟隐隐有些心痛的感觉。 到半夜时,忽有军士举火走进营帐,低声叫道:“是史春史君吗?我来救你。” 史春问道:“你是谁?”那军士笑道:“无名之辈,不劳史君知晓姓名。总之,有人派我来救你。” 取出钥匙,打开笼门,又开了史春手脚镣铐,递给他一套军士衣服及兵刃,等他换好,便引他出来营帐。 今晚月色极好,皎皎月轮映着一江春水,江天一色,水天开阔,风景极为壮美。 一路遇到巡夜军士询问口令,那军士均顺利答出,到辕门时,亦以令牌顺利通过。 离开军营一二里时,史春取下兜鍪,随手抛到路边,问道:“我们现下要去哪里?” 军士笑道:“我只负责带你出军营,其他的,可就管不着了,史君请自便吧。” 史春忽然笑了起来。军士奇道:“史君何以发笑?”史春道:“是周瑜派你来的,是不是?” 军士道:“不是周瑜周将军捉了史君吗?他怎么还会派我来救你?” 史春道:“我在京口没有亲朋故友,不会有人来救我。周瑜想查明我来京口的目的,又知道我不会说出来,便假意派你来救我,想利用你套取我的话。” 那军士很是惊讶,道:“呀,你还真是精明,这么快就识破我了。”拍了拍腰间长剑,道:“我有个提议,听说你武功很好,连太史慈都夸你剑术高明,只要你打赢我,我就放你走。不但带你离开这里,还送你出京口。” 史春问道:“你到底是什么人?”军士道:“问那么多干嘛?先打了再说。快快拔剑,你若不抵抗,便只能被我一剑杀死。” 话音未落,他便就势拔出长剑来,抢先攻上,竟是毫不留情,招招致命。史春不得已,只得拔剑招架。二人便在江边月下翻翻滚滚斗了起来…… 周瑜因尚未正式成亲之故,怕旁人说闲话,自乔氏姊妹来到京口后,便一直留宿在军营中。冯则进来禀报史春逃走时,他尚未入睡,正在灯下读书,闻言忙放下书册,一跃而起,问道:“怎么会让囚犯逃走,没有派人看守吗?” 冯则道:“营帐前的两名看守被人打晕了。史春戴了枷锁,不可能自己出来囚笼,应该是有人来救他。另外,辕门守卫说不久前有两名军士出营。” 周瑜皱眉道:“没有我的令牌,守卫怎敢半夜放人出去?”冯则道:“对方持的是吴侯府令牌,守卫不敢阻拦。” 周瑜“呀”了一声,忙取过外衣穿上。冯则问道:“将军要亲自去追捕吗?” 刚好别部司马吕蒙听说犯人逃走,忙赶来请令,请求率军出营追捕。周瑜摆手道:“不必了,我亲自走一趟。也不必兴师动众,冯则,你带一队人马跟着我即可。” 驰出军营北行,走不多远便听到前面有金刃交接声,周瑜忙催马急赶。到江边时,见到史春与一名军士正在恶斗。那军士已占得上风,挺剑朝史春胸口刺去,招式与之前太史慈击败史春时一模一样。 周瑜忙叫道:“吴侯,请手下留情。”却是已经迟了,他叫“吴侯”时,军士那一剑已递入史春胸口。 扈从闻声均大吃一惊。冯则问道:“那是吴侯吗?怎么是军中军士的打扮?” 周瑜不及回答,下马赶了过去。那军士果然便是吴侯孙策。当然也不是周瑜令孙策纵走史春,而是他自己想找机会跟史氏打上一架。 之前周瑜到吴侯府禀报擒拿到史春一事时,孙策没有心思,但后来听说史春武艺惊人,虽然最终败在太史慈剑下,也令太史慈力气耗尽,全身虚脱如散架一般。孙策曾与太史慈两番交手,一次在洛阳,一次在神亭,均是是敌非友的情况,是以各自出尽全力鏖斗。自太史慈归降,孙策虽也召其比试,然太史慈却总是畏畏缩缩,不敢再与吴侯一较高低,令孙策觉得无趣之极。当他听说史春武功高强,堪称太史慈对手时,登时心痒难耐,心中计议一番,遂取了亲信卫士凌统的令牌,打扮成普通军士,赶来军营,假装营救史春出营,即便不能探知史春来京口的目的,亦可以打一场痛痛快快的架。 周瑜深悉孙策嗜武秉性,一听到救走史春的人手持吴侯府令牌,便猜到了七八分。赶来一看,果见是孙策在与史春相斗,孙策更是占得先机,一剑刺中史春要害。但奇怪的是,那一剑并没有刺进史春身体,只将他往江边推得退了几步。 而史春听到周瑜那一声“吴侯手下留情”时,更是吃惊。当年在洛阳,郭嘉绘出了史春相貌,因而孙策、太史慈等人均认得史氏,但史春却只对周瑜一人熟悉,不认识孙策。忽听说与自己交手的人是吴侯本人时,不由得愣住。 孙策亦是吃惊之极,道:“我这一剑本要取你性命,为何竟没有刺进去?” 周瑜已率人赶到,命人执住史春,夺下长剑,重新捆缚起来。孙策收剑入鞘,奔过去撕开史春衣衫,见他贴身穿着一件灰白色的细软坎肩,看似丝织物,又似是甲衣,这才恍然大悟,道:“原来你穿了软甲。”又道:“你这件甲衣不错啊,竟能挡得住我太阿剑的锋芒。”史春冷然不语。 周瑜便命人先押史春回营,又道:“史春来意不明,万一他还伏有帮手,吴侯可就危险了。” 孙策笑道:“这史春剑术确实不错,今晚打得还算痛快。” 周瑜不敢指斥孙策任性胡闹,只好道:“而今吴侯已是江东之主,地位显贵,切莫再单身涉险。” 孙策摇了摇头,道:“我倒是还想跟以前一样,不希望旁人因为我是吴侯而怕我。”又告道:“我本想跟史春大打一架后,再杀了他,如此便可以为你和小乔报仇,不想他身上穿有甲衣,难怪胸口卖了个那么大的破绽。” 周瑜见孙策神色,知道其心中喜欢那件甲衣,便道:“回头我会派人将甲衣送回吴侯府。”又招手叫道:“来人,送吴侯回去歇息。” 孙策笑道:“公瑾也好好歇息,再过几日,就是你我大喜的日子。你我盼这一天,可是很久了。” 鸠雨催成新绿,燕泥收尽残红,春光还与美人同。终于到了举行婚礼的日子。吴侯府早已张灯结彩,二乔梳洗打扮妥当,坐在后宅中,等候行礼。相比于当年洛阳懵懂天真的少女,二乔已稚气尽褪,一个星眸微嗔,一个幽韵撩人,均绝一代之丽。 对乔婧而言,这一刻她已经盼了许久,当然是满心喜悦。而乔媖却是神色惆怅,不见太多欢愉。乔婧知道姊姊仍然没有忘记旧情人,遂告道:“孙君是当世英雄,倾心爱慕姊姊多年,而今又贵为吴侯,虽已有妻室,却也是以正室之礼娶姊姊,姊姊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乔媖叹道:“老天爷对我太好,给了我这样一个完美的夫婿,我实在没有什么不满足。可我心中……我……” 乔婧道:“姊姊,你看太史慈比郭嘉如何?”乔媖道:“妹妹为何这样问?”仍然答道:“太史慈武功盖世,于你我有救命之恩,而今又有六十日之约之事,可谓义薄云天。郭嘉聪明绝顶……”一时踌躇,难以说下去。 乔婧道:“周郎也是聪明绝顶之人,吴侯也不笨,为何姊姊独独钟情于郭嘉?” 乔媖道:“我也不知道,也许觉得郭郎很特别吧。”又想到郭嘉而今是曹操最器重的谋士,运筹决胜,功绩卓然,已被封为洧阳亭侯,与自己算是不同阵营的人,人世沧桑如斯,不由得很是感慨。 乔婧道:“当日你我遇险,太史慈全力营救,且千里迢迢护送父母及我姊妹回到江东。若不是他,你我都会落入董卓恶魔之手,只怕现下早已不在人世。太史慈于我姊妹有活命再造之恩,这么大的恩德,等你们回到江东安全之地,他却只是不发一言地离开。姊姊可知道,当时父亲是想将你嫁给太史慈做妻子的,而且当面跟太史慈提过。” 乔媖道:“但太史慈喜欢的人是妹妹你,他又知道妹妹心中只有周郎,所以才没有同意。” 乔婧忙道:“不,姊姊,你这么聪明,竟没有看出来吗?太史慈真正喜欢的人是你。” 乔媖奇道:“我一直以为太史慈喜欢妹妹你呀。你那时被奸人绑架,他不知有多着急,恨不得以身相代。” 乔婧摇头道:“不,太史慈爱慕的人其实是姊姊你。他之所以关心我的安危,是因为我是姊姊的妹妹,只有救出我,姊姊才会松开眉头,露出笑容来。周郎跟我提过,说太史慈总是一脸肃色,只有看到姊姊你时,眼神便会立即变得温柔起来。但他知道你心系旁人,即便父亲当面提亲,他也不愿强求。” 乔媖沉默许久,才道:“如此,我实在没什么可说的了。”又叹道:“太史慈这样的人,我实在配不上他,他值得有更好的女子。” 乔婧忽然笑道:“我姊妹二人是不是疯魔了,大喜日子,莫名提这些旧事做什么?” 乔媖也笑道:“不提那些了。”又探身朝门外望了望,道:“快到吉时了,为何还不见人来?” 乔婧道:“吴侯和周郎都等这一天等了很久,应该不会拖延,或许是出了大事。” 京城的确出了大事,朝廷不知从何处听说了孙策将娶乔媖的消息,竟派了使者携带重礼,星夜赶来京城道贺。孙策已有妻室,再娶乔媖不过是多房小妾,汉献帝刘协竟遣使送礼,孙策觉得荣耀之极,立即与周瑜出城迎接。 使者名叫种辑,一见面便告道:“种辑只是副使者,正使者已先行入城,须得由正使者宣读朝廷诏书,种辑不能逾礼。” 孙策便问道:“正使者是谁?我这就派人去请。”种辑道:“史春,是曹丞相亲自指定的使者人选。” 孙策不禁呆住,又转头去看周瑜。周瑜也是意外之极,只好道:“臣亲自去请正使者。” 周瑜赶回军营,命人开了锁链,将史春从囚笼中放出,问道:“原来史君是朝廷使者,为何不早言明?” 史春仍是神色冷然,只道:“周将军现下知道,也不算晚。” 周瑜很是烦躁,来回徘徊几圈,道:“难道许都朝中无人了吗?为何偏偏选你前来?”史春道:“这是曹丞相的意思。” 周瑜冷笑道:“怕是因为当年洛阳之事,曹操才选中你做使者吧,有意派你在我成亲之日来羞辱我,羞辱小乔,我却不能对你怎样。” 史春摇头道:“曹丞相不知道那件事。那件事原本只有三个人知道,弘农王、我、小乔。弘农王早已被董卓杀死,我从来没有对旁人说过,我也料不到小乔会将那件事说出……” 周瑜忽然大怒,道:“住口,不准你再叫小乔的名字,你没这个资格。”额头青筋暴现,右手紧握剑柄。 史春冷冷道:“之前周将军本可杀了我,但你没动手,现下情势已完全不同。我得提醒周将军一句,我目下是朝廷使者身份,你敢杀我,就等于反叛朝廷,对吴侯可是大大的不利。” 周瑜怒极,但仍不得不松开握剑的手,又命人备马,护送史春来到城门处。 等史春换上使者衣服,孙策遂上前问道:“孙策愚钝,竟不知史君在为朝廷效力。敢问使者君一句,你此次前来,是奉皇帝旨意,还是受曹操曹丞相之命?” 史春冷然道:“我是朝廷正式任命的使者,有印绶及皇帝诏书在此,莫非吴侯及手下目无王法,有意藐视朝廷吗?” 孙策无奈,只得上前跪下,迎接诏书。他一下跪,周瑜等人便也跟着跪下。 史春大声读完诏书,又指着身后的车子道:“前面一车是皇帝的赏赐,后面一车是皇后的赐物。” 孙策听说皇后伏寿也有一车礼物相送,不禁一怔,转头去看周瑜。周瑜叹了口气,又想起无数往事来。 史春又道:“礼单在此,请吴侯清点查收。”孙策勉强点头道谢,又招手叫道:“来人,送使者一行进城入客馆歇息。” 周瑜忙上前请命道:“臣愿护送使者前往客馆。” 孙策一怔,随即低声道:“你我今日成亲,虽然这史春有些扫兴,也许是曹操有意为之,但谅他在京城也掀不起大浪来,何必多去理他?顶多我再派人包围客馆,将史春一行软禁起来。” 周瑜却甚是固执,坚持要亲送史春到客馆,道:“我会尽快赶到吴侯府。” 孙策不免有些狐疑,然他与周瑜自幼相交,料想必另有隐情,便点头同意。 周瑜引史春先行,孙策刚刚准备入城,又有一队人马飞驰而来,却是宗主袁术派爱女袁蜜到了,非但送来贺仪,还将拘作人质的孙策之弟孙权也放了回来。 孙策大喜,忙道:“哥哥我今日成亲,母亲今早还当着三弟、四弟的面念叨过,说要是权儿在就好了。你回来就好了,我们兄弟算是聚齐了。走,我这就带你去拜见母亲大人。”又见几年不见,袁蜜已出落得英姿飒爽,忍不住夸赞了几句。 袁蜜却已不是当年鲁莽好动的少女,应答得体,颇令孙策刮目相看。 袁蜜道:“这就请吴侯引路,我也想看看传说中固若金汤的铁瓮城是什么样子。” 孙策哈哈大笑,忙引领众人入城。 周瑜引着史春一行进来客馆,安置了众人,又单独将史春叫进一间空房。二人一路未曾交谈过一句,此时单独相对,亦是良久无语。 周瑜道:“曹操手下能人甚多,他心计又深,选派史君前来,一定有什么特别的目的。使者君之前不露身份,先行进入京城,愈发证明此节。” 史春道:“那好,我就开门见山了。不错,我除了受皇帝诏命来向吴侯道贺新婚外,还奉有曹丞相交代的两项秘密使命:一是曹丞相听说传国玉玺落在了吴侯手中,命我查验此事;二是曹丞相想与吴侯结亲,将侄女许配给吴侯,特派我转达美意。” 周瑜冷笑道:“吴侯今日大婚,曹操派你来转达结亲之意,还真是美意。” 史春道:“我只是奉命行事。本来前一项不该告知周将军,而后一项更是应该当众宣布,我是顾全了吴侯的面子,才私下在这里告诉周将军。” 周瑜大怒道:“你倒是会做好人。” 史春见周瑜抬脚欲走,忙叫道:“周将军且慢!之前周将军手下从我身上剥走的软甲,烦请归还,那是曹丞相所赐厚礼,史春不敢有失。” 周瑜道:“软甲稍后便会归还使者君。” 史春又从怀中掏出一封书信,道:“这是曹丞相亲笔私信,烦请周将军转交吴侯。” 周瑜哼了一声,劈手夺过书信,摔门而出。又招手叫过部将吕蒙,命他立即调派兵马,将客馆包围起来,不准任何人出入。 吕蒙小心翼翼地道:“如果是出于使者安全考虑,这里是官客馆,平日就有守卫。如此再调派兵马,旁人会不会认为我们东吴刻意针对朝廷使者?”见周瑜神色不定,又道:“将军该知道,臣当年曾一时意气用事,犯下大错,至今还后悔不已。” 吕蒙少时不喜欢读书,被人称为“吴下阿蒙”,依附于姊夫邓当。邓当为孙策部将,数次征伐山越,吕蒙也跟随姊夫作战,时年十六岁。邓当手下将领见吕蒙年幼,很是轻视,嘲笑道:“这小子能干什么事,不过是送肉喂虎而已。”甚至当面羞辱吕蒙。吕蒙大怒,拔刀杀死对方,惧祸逃走。后来又主动出来向孙策自首,并通过姊夫邓当说情。孙策颇欣赏吕蒙的胆气,遂赦免了他,安排在周瑜手下做事。 周瑜本知晓这段往事,此刻经吕蒙提醒,渐渐冷静下来,心道:“我竟是如此放不下当年那件事吗?以至因为恼恨史春而失去了理智。”想了想,道:“吕司马提醒得极是。但朝廷使者不光是为道贺而来,你去选些精干人手,换下衣衫,派到客馆来充作仆役,暗中监视他们的一举一动。有任何异样,立即向我禀报。” 吕蒙应了一声,自去安排。周瑜便离开客馆,赶去吴侯府面见孙策。 孙策人在吴侯府后庭,吴夫人正因为不见女儿孙仁而责备长子,道:“你妹妹不见了,你怎么不派人去找?” 孙策知道妹妹孙仁喜欢周瑜,今日周瑜娶乔婧为妻,孙仁无论如何都是不会出现的,但又不便公然跟母亲说明,只好敷衍道:“孩儿这就去办。” 吴夫人这才招手叫孙权近身,问道:“袁术有没有虐待你?”孙权道:“没有,袁公一直对孩儿很好。” 吴夫人冷笑道:“袁术真对你好,就不会一直将你拘禁作人质了。这次他放你回来,倒是天良发现。” 孙权忙告道:“这次袁公肯放孩儿回来,全靠蜜娘从中斡旋。” 吴夫人道:“是袁术之女袁蜜吗?她跟二乔和你大哥他们是旧识,听说人不错,很热心。”听说袁蜜人就在外面,便命人带她进来。又见孙策还站在一边,板起脸催道:“你不是要去找你妹妹吗?还有,你今日大婚,多少事等着去做,怎么还杵在这里?” 孙策如蒙大赦,忙退了出来。正好看到罗汤手里拿着跟大棒子,在庭院中敲打着树干。 罗汤原是乔府下人。当年乔媖、乔婧姊妹与孙策、周瑜分别,欲护送祖母梁氏返回江东时,其父乔羽忽然回到洛阳。原来汉少帝刘辩将自己爱慕乔婧的心意告诉了舅舅何进,何进遂以大将军名义召乔羽回朝任职。但乔羽尚不及拜见何进,便发生了“十常侍之乱”,何进遭宦官杀害,董卓率军入京,京师大乱,内外通道阻截。乔氏难以离开洛阳,乔府也险些遭到乱兵洗掠。幸亏董卓仰慕名士蔡邕,听说乔玄曾是蔡邕座主,下令不得骚扰乔府。后蔡邕返回洛阳,得到董卓重用,对乔府多方庇护,又引乔羽入朝任职。乔羽本不愿意为董卓效力,但见其人凶虐成性,怕遭杀身之祸,牵累家人,99lib?遂勉强接受了蔡邕举荐。 乔羽本想让二乔护送母亲梁氏返回江东,乔氏姊妹不忍抛下父母,有所迟疑。当时许多大臣不满董卓施行暴政,暗中逃走,如袁术、曹操等,董卓十分生气,对朝中官员监管甚严,出入关卡均需要凭证。等到二乔终于下定决心返回江东时,已是难以成行,遂一直滞留在洛阳。 不久四方诸侯起兵讨伐董卓,董卓强迫洛阳官民全部迁往长安,乔氏也在其列。到长安后,本以为能就此安定下来,但梁氏得病去世。乔羽想借机辞去官职,护送灵柩返回母亲老家,董卓却不同意,称梁氏是乔玄之妻,理该与丈夫合葬,只准乔羽送灵柩去乔玄故乡,且办完丧事必须得回朝任职,又将乔妻、乔女均扣在长安作人质。乔羽无奈,只得将母亲棺木运去睢阳,与父亲葬在一起,再返回京师。 如此过了一两年。正当一家人生活趋于平静时,蔡邕忽然携女儿蔡琰赶来乔府,告知汉献帝刘协听说乔氏姊妹貌美,欲纳二乔为妃,已正式对董卓提出。 原来当年汉少帝刘辩与还是陈留王的刘协分别被何太后及董太后操纵争权,自董氏败后,刘协为保性命,不得不努力巴结皇帝兄长。刘辩也只有这一个弟弟,倒也接纳了他,颇为亲近。他曾悄悄提及在史侯府密室临幸乔婧之事,称那是他见过的最美的女子,有着世上最完美无缺的胴体。刘协当时只是听着,后来当上皇帝,又被董卓控制,东奔西走,然等到年纪大了些,生活也略微安定后,他忽然想到当年兄长刘辩对乔婧的盛赞。汉代时节烈观点淡薄,汉武帝刘彻生母王娡便是先嫁金王孙,还生下了女儿金俗,后被母亲夺回,改嫁给汉景帝刘启,这才有了后来的汉武大帝。刘协既动了心思,急忙派人打听,方知乔氏有大乔、小乔二女,均是国色天香,遂向董卓提出要纳二乔为妃。董卓听了不置可否,下殿后又向蔡邕详细打听二乔,似有占为己有之意。 乔羽闻言,焦急万状,请求蔡邕协助自己全家逃出长安。蔡邕虽得董卓信任,却只是文臣,难以取得出关凭证。 危急时刻,已是汉献帝皇后的伏寿忽然派人送来了通关凭证,于是乔氏举家逃亡。乔羽与妻子乘坐一车在前,由仆人罗韬驾驶。乔媖、乔婧姊妹乘坐一车在后,由罗韬之子罗汤驾驶。东出潼关不久,便有追兵赶来。奔逃中,二乔与父母失散。 追兵紧追二乔车驾不放,罗汤料想车子始终跑不过精骑,便让二乔下车步行,独自驾车引开追兵,结果摔下了山崖。二乔也被追兵搜及。幸亏当时太史慈欲到长安行刺董卓,为天下人除去公害,追兵一路声势浩大,引起了他的注意,徇迹追去,意外发现二乔被擒,遂出手援救。 不久,乔羽车驾返回,一家人遂得以团聚。乔氏姊妹说了罗汤连人带车掉下山崖之事,罗韬长泪纵横,但又劝乔氏立即上路,以摆脱追兵。乔媖坚持要入山寻找罗汤,生要见人,死要见尸。乔羽赞同。 于是一路找去,结果发现罗汤还活着。他跌落时衣衫几次被树枝挂住,减缓了下坠之势,人未摔死,但因脑袋先着地,人已经成了傻子,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除了二乔外,连父亲罗韬都认不出来了。乔羽念他祖孙三代都在乔府当差,又是为了营救二乔而遭难,不肯舍弃。在太史慈的护送下,乔氏带着罗汤辗转回到庐江皖县。罗韬过世后,二乔视罗汤为手足,尽心照顾,但其疯病始终不见好转。 半年前,孙策与周瑜引军攻下皖县,与二乔团聚,又正式提亲,得乔羽允许,遂将二乔接到京城居住。因罗汤只认得二乔,乔氏姊妹亦将他带在身边。刚好京口有名医焦隐士,为罗汤诊治后,开了一些药。罗汤服过后,病情大有好转,竟能开口说话。 孙策见罗汤敲个不停,还傻呵呵地笑,颇为心烦,走过去问道:“焦隐士给你开的药吃完了吗?” 焦隐士名焦光,籍贯来历不明,董卓大乱天下时来到京口谯山,结草为庐,隐居于此,人称焦隐士。其人医术高明,时常为附近百姓看病,名声渐渐传了开去。京城官民染恙,也时常来找焦光。 某夜大雪,有野火焚毁了焦光草庐。焦光无处可居,遂露寝于大雪中。次日一早,有人发现焦光袒身卧在雪中,一动不动,以为已经冻死,走近一看,才发现仍熟睡如常,这才知道焦光是位奇人异士。就连远在许都的汉献帝也知道了焦光大名,三次征召,均不应命。 罗汤听到孙策发问,侧过头来,笑嘻嘻地问道:“你是谁?怎么看起来那么眼熟?” 孙策道:“我是这里的主人……”忽想到自己堂堂吴侯,何必跟一个傻子多废话,摇了摇头。正好有军士进来禀报,说周瑜人在前堂相候,也顾不上再理会罗汤,忙赶来前庭。 周瑜道:“适才我进来吴侯府时,门前卫士抓住了一名可疑男子。他在附近徘徊了很久,而且身上藏有利器,应该是名刺客。” 孙策道:“审问清楚了吗?”周瑜道:“那人见事已难成,便爽快地招出了身份,他是许贡门客杨如。” 孙策皱眉道:“这个许贡,还真是阴魂不散。” 许贡原是吴郡太守,孙策经略江东时,将其击败。因许贡久在吴郡为官,颇有声望,门客众多,孙策没有赶尽杀绝,而是放了他一条生路。但许贡不甘心失去吴郡,于是写了一封密信给曹操,道:“孙策骁雄,与项籍相似,宜加贵宠,召还京邑。若被诏不得不还,若放于外必作世患。”建议曹操以皇帝诏命召孙策进京,不然其势坐大,终成大患。然信被孙策手下截获。孙策召许贡来对质,许贡推说没有这回事,孙策很是恼怒,命武士当场将许贡绞杀。 许贡死后,仍有门客矢志为他复仇,孙策先后经历过两次行刺事件,刺客均自称是许贡门客。今日这起未遂事件,算是第三次了,这也是周瑜对孙策之前单身赴军营找史春格斗格外忧心的原因。但孙策自恃骁勇,也不怎么当回事。 周瑜道:“还有一件事,是关于史春的。”先说了史春欲索回软甲一事。孙策虽爱软甲,但既然史春亮出了朝廷使者的身份,软甲又是曹操亲赠,无法再强夺,只好命人将软甲包好,送去客馆,交还史春。 周瑜屏退左右,大致说了史春关于传国玉玺及孙曹结亲的一番话,又将曹操亲笔信交给孙策。 孙策拆开看了,皱眉道:“适才在城外时,史春为何不说?” 周瑜道:“也许是曹操授意史春故意如此。总之,史春没有等你我拜堂成亲时出现,当众宣布曹操心意,已然不错了。” 孙策咬牙道:“曹操老贼,有意如此。” 周瑜道:“但目下曹操势大,又有皇帝在手,更隐有以传国玉玺一事威胁之意,除了答允婚事,别无他法。” 孙策道:“你知道我倾心大乔许多年,而今终于可以抱得美人归,我怎能再改娶他人?也罢,反正曹操只是要安排一枚棋子在江东,就让我二弟孙权娶他侄女好了。” 周瑜道:“我听说袁术放回了孙权。吴侯有没有想过袁术为什么要这么做?” 孙策不无得意地道:“袁术虽是先父的宗主,但家父过世后,对我多方抑制。而今我势力不在他之下,又被朝廷封作吴侯,他当然要加以笼络了。” 周瑜正待告知自己的猜测,忽有仆人来告道:“吉时就要到了,请二位快些准备婚礼。” 孙策忙道:“等了这么些年,可不能错过吉时。”拉着周瑜便往礼堂跑去。 礼堂中鼓吹乐队早已准备妥当,等孙策、周瑜一到,便奏起了喜乐。婚礼主持者是长史张昭,也是孙策最信任的文臣,见新人已经就位,便大声道:“吉时到!” 于是两对新人在堂前站定,有人搀扶吴夫人出来。周瑜父母均已过世,堂上双亲便只有孙母一人。周瑜忆及双亲,颇为心酸,忽见侍立在吴夫人身边的不是婢女,竟是袁蜜,不由一怔。 当年孙坚战死,周瑜曾陪同孙策前去拜见袁术,欲得孙坚旧部。袁术不肯将旧部拨回给孙策,又见周瑜有才,欲留为己用,私下多次召见,又称要将爱女袁蜜许配给周瑜为妻。周瑜婉言谢绝。袁术为此很不高兴,一度想要加害周瑜。还是袁蜜从帷幔后冲出,才及时制止了父亲。但她亲耳听到周瑜拒绝婚事,亦极是羞愧,虽送周瑜出去,亦不肯再说一个字。 此刻当周瑜新婚之际,意外在礼堂上见到袁蜜,且以极为古怪的眼光打量自己,不觉颇为难堪。 一旁乔婧有所察觉,轻声问道:“怎么了?”周瑜道:“袁蜜也来了。”乔婧道:“我知道呀,我刚刚在后庭见过她呢。” 张昭又叫道:“新人上前!” 周瑜一时也不及思虑更多,按照张昭的提示来回行礼,折腾了好一阵子,终于听到“礼成”一句,长舒一口气。照例要先送新娘入洞房,新郎再出来招待宾客。周瑜另有住处,虽距吴侯府不远,却也麻烦,于是预备只象征性地将乔婧送到吴侯府后庭,等到宴饮完毕,夫妇二人再一同返回周府。 两对新人一前一后,正随礼仪官下堂时,忽有一人从孙策之弟孙权身后钻了出来,手持利刃,直朝孙策扎来。孙策满面笑容,正侧头打量新婚妻子,虽是武艺高强之辈,却丝毫没有戒备,更没有想到危险近在咫尺。 事出突然,刺客又离孙策极近,堂中众将援救不及,惊呼出声。忽有一人闪身扑来,却是太史慈。他因救过二乔性命,吴夫人特别优待,命他站在上首观礼。他站在周瑜那侧,见有刺客行刺孙策,阻止不及,只能奋力一扑,扑到孙策背后。刺客那一刀刚好扎到,“扑哧”一声,径直刺入太史慈肩头。 孙策已反应过来,上前扭住刺客手腕,将他一脚踢倒。又顺手从卫士腰间拔出佩刀,欲将刺客当场杀死。周瑜忙叫道:“吴侯手下留情。” 孙策手下略缓,打量那刺客面目时,不由呆住,那人竟是罗汤。 罗汤已被卫士制住,他竟大哭起来,连声叫道:“大乔救我……大乔救我……” 堂中众宾客大多不知罗汤来历,见刺客如此幼稚,又当众呼叫吴侯新夫人名字,无不愕然。 孙策面色极为难看,命道:“先带他下去,回头我亲自审问。”又命人先送母亲及乔媖、乔婧姊妹回去后庭,这才走到太史慈身边,谢道:“多谢太史将军挺身相护。”太史慈道:“这是臣的本分。” 孙策便拔出太史慈肩后匕首,亲自为他裹伤。太史慈忙道:“不过一点皮肉伤,不敢有劳吴侯。”又道:“罗汤有些疯傻,应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还望吴侯从宽发落。” 孙策道:“罗汤刺了太史将军一刀,你反而为他求情?再说了,他可不会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堂上这么多宾客,他行刺的只是我孙策一人。” 太史慈道:“当年我亲眼见到罗汤因忠心护主而摔下山崖,他……” 孙策摆手道:“好了,别提当年的事了。走,咱们去跟大家伙儿喝酒,今日一定要喝个痛快。” 周瑜本待跟着孙策去与众人饮酒,忽见部将吕蒙站在门柱边朝自己招手,便道:“请吴侯先去招呼宾客,臣有事先出去一下。” 孙策一怔,随即会意,问道:“是不是朝廷使者要作怪?”周瑜点点头。孙策道:“去吧,只是有劳你这位新郎官了。” 周瑜遂脱下礼帽,走出堂来,问道:“可是客馆有什么动静?” 吕蒙点了点头,道:“将军命臣监视朝廷使者一行,有一个人离开旅馆,去了江边,远远观察我军大船,看了许久。然后又去军营打探,不过他打探的不是我军布防,而是工匠陈是。” 周瑜立时警觉起来,问道:“那人现下在哪里?” 吕蒙道:“他听说陈工匠今日不在营中,便一路寻去了陈家。臣因对方是朝廷使者随从,未得将军号令,不敢擅自抓人,只派了人暗中监视。”又道:“但这人一定是曹操的探子,想窥测我军虚实。竟然事先打探到陈工匠负责制造军械兵器,是关键人物。” 周瑜道:“你带几个人赶去陈家,等那人出来,就将他逮捕,先找个地方关起来。我等这边完事,会亲去审问。” 吕蒙道:“要是朝廷使者问起来怎么办?”周瑜道:“先不必理会。去办事吧。” 刚打发走吕蒙,便见太史慈出来。周瑜奇道:“太史将军为何不在里面饮酒?” 太史慈道:“我跟诸将不熟,兼之伤口有些疼痛,所以向吴侯告了假,想先回家去。” 他新来江东不久,却深得孙策器重,极力夸赞,其他老资格的将领不免有所嫉妒,太史慈心知肚明,便寻借口先辞了出来。 周瑜一时也顾不上更多,便道:“那好,太史将军先回去歇息,改日我再让小乔置酒,专门请将军到我家做客。” 太史慈又再次向周瑜道贺,这才拱手去了。 周瑜也不回堂中,先赶来关押罗汤之处,却见乔氏姊妹也在附近徘徊,忙问道:“你们如何会在这里?是想见罗汤吗?” 乔媖支吾不语。乔婧也不隐瞒,实话告道:“罗汤当众行刺吴侯,令吴侯难堪,姊姊怕吴侯一气之下杀了他,与我商议,想悄悄放他走。可那边卫士看管甚严,我们正想寻个办法。” 周瑜道:“罗汤行刺吴侯,罪名重大。我知道他对你们姊妹有恩,你们想救他,但这件事不是那么容易办到的。” 乔媖道:“不如我亲自去求吴侯好了。”乔婧忙道:“罗汤当众拂了吴侯面子,吴侯心中不快,姊姊与吴侯新婚大喜,何必为这件事而生嫌隙?” 周瑜也道:“大乔不便出面说情。” 乔婧道:“所以我们才想悄悄放罗汤走,对外只说罗汤逃走,如此,罗汤保住了性命,这件事也不会影响吴侯和姊姊的感情。” 周瑜道:“本来我该遵从你姊妹二人的意愿,但目下京城还出了别的事,我怕有所牵连,所以罗汤人是决计不能放的。这样好了,我先问清楚到底怎么回事,然后我会向吴侯求情。” 乔婧见丈夫不同意放人,只得扶姊姊去了。 周瑜遂赶来审问罗汤。卫士告道:“这小子哭闹个不停,总叫吴侯夫人的名字,臣只好将他的嘴堵起来了。”周瑜点点头,推门而进。 罗汤被反绑在柱子上,一见人进来,便“呜呜”个不停。周瑜上前拉出他口中的破布,道:“你认得出我吗?我是周瑜,小乔的丈夫。”罗汤哭叫道:“大乔……我要见大乔……” 周瑜问道:“你为什么要见大乔?”罗汤道:“她要嫁给别人了,我不准她嫁给别人。” 周瑜奇道:“你为什么不准大乔嫁给别人?你也喜欢她吗?” 罗汤居然点点头,道:“喜欢,很喜欢,很喜欢。” 周瑜道:“那么你是不想大乔嫁给别人,所以才行刺吴侯的吗?” 罗汤道:“是呀,我杀了他,大乔就不能嫁给他了呀。” 周瑜登时哭笑不得。他适才不肯答应二乔放走罗汤,原是怕罗汤行刺孙策一事另有隐情。尤其今日凑巧有曹操和袁术两方使者来到京城,袁蜜更是住在吴侯府中。如果罗汤是受他人指使,这两方都难逃嫌疑。不想罗汤疯傻依旧,行刺吴侯,只因为私下喜欢乔媖,不欲她另嫁他人。 罗汤又道:“你们不能绑我在这里。大乔人呢?我要见她。” 周瑜便解开罗汤绑绳,正色告道:“而今大乔已正式嫁给吴侯,是吴侯的妻子,你不能再像以前那样了。” 罗汤道:“不行,我要见大乔,我非见大乔不可。”吵闹着便往外冲。 周瑜无奈,只得横掌一击,切在罗汤后颈,将他打晕。又出去告知卫士道:“一会儿我会派人来带罗汤走。” 卫士问道:“将军要带刺客去哪里?吴侯说过要亲自审问刺客,万一吴侯问起来……” 周瑜道:“吴侯问起来,就说我带走了刺客。” 卫士自是知道周瑜与吴侯关系亲密,也不敢多问,当即应了。 周瑜出来,召了自己卫队长冯则,命他立即带罗汤出城,送去谯山焦隐士那里,多付金银,请对方及附近山民妥善照顾。安置妥当,这才回去礼堂,与众人饮酒。等到日入三商时,便接了乔婧返回周府,以取古礼“昏礼下达”之意。 送妻子入洞房后,周瑜却不坐下,只道:“抱歉……” 乔婧忙道:“夫君既然有事,请先去忙。你我已是夫妇,来日方长。”又道:“况且夫君背着吴侯放走罗汤,成全了姊姊和我的心愿,我还不知道怎么感谢呢。” 周瑜笑道:“感谢的话就不必再提。你是我妻子,你心中所想,便是我情之所愿。” 乔婧叹道:“夫君待小乔实在太好,我真不知该怎么才能回报夫君你。” 周瑜笑道:“正好有一件事,小乔你能助我一臂之力,就算是你的报答如何?”附到妻子耳边,低语一番。 乔婧叹道:“原来是这件事,夫君要的报答,还真不好办呢。”又道:“夫君先去办事吧,快去快回。这件事,我自会安排。” 周瑜便俯下身子,往妻子额头亲吻了一下,这才出房。等他换下吉服,出来周府时,夜幕已然降临。 吕蒙正候在门前,见周瑜出来,便当先引路,来到江边一处宅子。又告道:“曹操探子就在里面。不过臣等忌惮他是朝廷使者的随从,没有暴露身份,特意换上便服,从背后袭击了他,又用黑布蒙住了他双眼,他没有看到我等面目。臣又找了这处民居作为关押之所。他大概以为强盗绑了他。” 周瑜道:“吕司马考虑得很周全。不过他既是曹操探子,一定会猜到拿他的人不是强盗。” 吕蒙歪着头想了想,道:“也是。干脆直接问他身份目的好了。” 这处宅院不小,堂中只点有一盏油灯,颇为昏暗。那探子双手反绑,跪在堂中。周瑜见他眼睛被厚黑布蒙住,遂上前问道:“你是什么人?” 那探子道:“我……我是……是……”十分害怕,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吕蒙喝道:“快说,你是什么人?来京城做什么?” 那探子道:“我……我……”却仍然说不出来。 周瑜心念一动,问道:“你是不是叫马钧?” 那探子大吃一惊,问道:“你……你怎么……怎么……”虽然没有说全,显然是想问“你怎么知道我叫马钧”,如此,便等于承认他就是马钧了。 周瑜便命吕蒙取下黑布,果然便是当年在洛阳见过的马钧。周瑜上前扶起他,问道:“你可还认得我?” 马钧道:“你是周……”周瑜道:“我是周瑜。马匠师,当年洛阳一别,数年过去,想不到能在吴地见到你。”命人解开绑缚。 吕蒙忙低声问道:“原来将军与这个叫马钧的探子是旧识,要如何处置他?” 周瑜道:“先放了他,派人送他回去客馆。我去找一趟陈是。” 吕蒙道:“如果使者史春问起来怎么办?”周瑜道:“就实话告诉史春,说马钧去了军营窥测,你以为他是奸细,下令逮捕了他。后来知道他是朝廷使者的随从,料想是场误会,所以不得不放人。”吕蒙应了一声。 周瑜又上前拍了拍马钧肩膀,道:“我竟不知马匠师也在使者队伍中。”他知道对方是个结巴,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难以交谈,遂拱手道:“我还有事,改日再聊。” 赶来陈家时,陈是尚未就寝,正在灯下做活儿,听到周瑜亲自喊门,慌忙叫醒妻子,命她准备汤水待客,自己赶来开门。 周瑜道:“抱歉,这么晚还来打扰陈匠师……” 陈是道:“没事,没事。”引着周瑜入堂坐下,又问道:“今晚不是周将军的新婚之夜吗,如何肯舍弃新娘子,屈尊来到寒舍?” 周瑜道:“是为马钧而来。”陈是道:“哦,马钧今日来过臣这里,臣还奇怪他怎么突然出现了,当时吓了一大跳。” 周瑜问道:“他可有说他为什么而来?” 陈是摇头道:“将军该知道马钧是个结巴,他比画半天,臣也没听明白。他见臣正忙着做梳妆匣,便不再多说,四下看了看,便转身走了,说是改日再来找臣。臣听说他要在京城待上一阵子,也就没有挽留。” 刚好陈妻端着汤水进来,道:“周郎慢用。”周瑜年轻英俊,又多才多艺,在江东很有声誉,吴地百姓皆称之为“周郎”。 陈是闻言忙斥道:“你怎么也学那些人了,当着周将军的面,竟敢随意称呼。” 周瑜笑道:“不碍事,娘子喜欢叫什么就叫什么。周郎反而更亲切些。”陈妻红着脸,讪讪退了下去。 周瑜又将马钧是随朝廷使者来到京城一事告知。陈是道:“臣还以为马钧听说我造出了八连弩及其他器械,专程赶来探访,原来……” 周瑜道:“他极可能是曹操派来的探子。”陈是忙道:“将军来意,臣已知晓。臣明日一早便回军营,不会再与马钧见面。”又取了两具梳妆匣,告道:“这是臣专门为大乔、小乔两位娘子制作的玩意儿,一点小小心意,不成敬意。” 两具匣子均是木制,漆成黑色,盒面描绘有深红色花纹,一个构成“媖”字图案,另一个则是“婧”字,暗合乔氏姊妹的名字。 陈妻在一旁道:“夫君在这两具匣子上花了不少工夫,周郎不妨打开看看。” 周瑜闻言,便打开其中一个盒子。盒盖内侧是面精致的铜镜。盒匣分为上下两层,下层用来盛装首饰等物,上层则立有一些小人木偶,非但造型精美,栩栩如生,而且木人还能动,有的击鼓,有的骑马,有的耍剑,有的吹箫,有的跳舞。 周瑜一见之下,大为惊叹,问道:“这是如何做到的?” 陈是笑道:“这些木人由机簧控制,只有打开盒盖,才会触发机关,木人便会自己动起来。不过等到簧力用尽,会就此停止。这边有一个环钮,只需再往右转动数下,便可重新上紧机簧。还有,将军夫人要取放物事时,只需要轻轻推动外沿,上层便会转到一边,不会影响木人行动。” 周瑜试了几下,极是叹服,道:“陈匠师果然不愧是吴地第一巧匠,二乔一定会喜欢这件礼物,我替她们谢谢你了。” 辞出时,周瑜又特意叮嘱道:“曹操派遣史春以朝廷使者名义来到京城,另有所图,怕是军械图纸也在其中。马钧如不能得手,史春必会另想他法。陈匠师可要特别小心。”陈是满口应了。 离开陈家,周瑜径直回来家中,乔婧正坐在灯下相候。多年前二人在熹平石经前一见钟情,之后意外分别,苦思多年。现今熹平石经早已毁去,而有情人终能成眷属,实是真心感激上苍的眷顾。 这一夜,自是极尽缠绵。 次日周瑜起来晚了些,但仍然坚持要去军营视事。又觉得对不起新婚妻子,解释道:“而今有曹操探子在京城,不比寻常,得时时警惕些。” 乔婧吃了一惊,道:“城中来了曹操的探子吗?夫君既知道,为何不立即收捕?” 周瑜这才意识到说漏了嘴,料想也无法隐瞒,只得告知朝廷使者一行来到京城,史春其实是正使一事。 乔婧很是惊讶,道:“我知道朝廷派了人来向吴侯道贺,却想不到史春竟是使者。” 周瑜觉察到妻子神情有异,却不知该如何安慰,道:“你若还是放不下那件事,我便替你杀了史春,不管他有没有朝廷使者身份。” 乔婧摇了摇头,道:“他究竟还是朝廷使者。之前我没杀他,现下更是不能杀他了。”又很是不解,问道:“史春之前不露身份,先行来到京城,必是有所图谋。但他既落入夫君之手,身陷险境,为何还不肯显示使者身份呢?” 周瑜道:“这一点,我也想不明白,也许他有把握我不会杀他。” 乔婧便催道:“夫君快些去做正事吧。你交代的事,我也会即刻去办。” 周瑜闷闷出来,吕蒙早已等在堂前,禀告道:“昨晚朝廷使者史春悄悄出门了一趟。” 周瑜道:“他去了哪里?”吕蒙道:“这个……没人知道。监视的军士不知道史春什么时候离开的,只在他半夜回来时才发现。全怪臣无能,办事不力。”深有愧色。 周瑜安慰道:“这个不怪你,史春不是普通人。当年他和曹操……”忽觉在部下面前提及妻子曾为史春所掳一事不妥,便道:“你去告诉史春,说我过后会去客馆拜访,再带他在城中稍作游览,聊尽地主之谊。” 吕蒙刚走,孙策便到了,也不带随从卫士,只单骑一人。 周瑜闻报忙迎出府来,道:“吴侯有事,派人召周瑜一声即可,如何亲自前来?” 孙策道:“我一大早就醒了,看大乔还在熟睡,就想着先去处置刺客罗汤。可他人已经不见了,卫士说人被周将军带走了。公瑾,你已经私下放了罗汤,对不对?”周瑜道:“对。抱歉,臣未经吴侯允准,便私纵刺客。” 孙策道:“是二乔让公瑾这么做的吗?”周瑜道:“不是,是臣自己想这么做。臣放走刺客,自知有罪,请吴侯处罚。”解下佩剑,单膝跪下。 孙策忙扶起周瑜,道:“别这样。你我自幼相交,就算我做了吴侯,你我还是挚友兄弟。你放得好,如此倒是让我省心。我本想杀了罗汤,可我知道大乔不愿意,但不杀他,我颜面何存?现下你放走了人,我也不用再矛盾了。” 周瑜道:“多谢吴侯宽宏大量。”又说了昨晚马钧和史春一事。 孙策道:“马钧是那个结巴吗?我还记得他。陈是曾说他手艺也相当了得。”周瑜道:“所以臣怀疑马钧是受曹操所派,专门来打探我军军备。” 孙策道:“先父当年派我二人到洛阳寻找陈是,真可谓深谋远虑。而今我吴军水军舰船、陆军军械均为天下第一,曹操老贼起了垂涎之心,也是理所当然之事。”又问道:“公瑾预备如何做?要将史春一行驱逐出吴地吗?” 周瑜道:“史春留下来还有用处,臣预备……” 忽有一名军士浑身是血,奔了进来,正是周瑜的卫队长冯则。 周瑜大惊问道:“出了什么事?”冯则道:“臣奉命送……”忽见孙策也在一旁,忙行礼参拜,却不敢再说下去。 周瑜道:“吴侯已知我私放罗汤一事,直言无妨。” 冯则便道:“臣受将军之命,带人护送罗汤前往焦隐士处,焦隐士同意收留罗汤。因当时天色已黑,臣等也留宿在谯山。不想半夜出了意外……” 半夜时,忽有人来草庐求医,焦光闻声点灯而起。不想来人二话不说,抓住焦光便往外走。对方力气奇大,焦光挣脱不开,便大声呼救。冯则等人惊醒,急忙挺刀出来相救。那人料不到草庐中竟滞留有数名吴军军士,于是将焦光推在一边,拔剑与冯则诸人格斗。 本来冯则一方人多,但对方武艺了得,竟能以寡敌众,将冯则等人全部放倒,或死或伤。那人再去找焦光时,焦光已经藏了起来。那人四下搜寻未能寻到,又见有附近山民猎户听到动静,正举火赶来,便转身离开。 等山民赶到,焦光才敢出来。往草庐内外查看时,发现除了冯则还活着外,其他军士均已死去,而罗汤也不知去向。今日一早,冯则醒来,不顾伤重,坚持驰回城中禀报。 周瑜听了经过,忙问道:“你可看清凶手外貌?”冯则道:“天色昏黑,臣未曾看清,只记得对方身材适中。” 周瑜便命人送冯则去歇息,又再派人到谯山保护焦光,并搜索行凶者。 孙策道:“冯则等人也是勇武之辈,那人竟能一对五,可见武功不凡。对了,公瑾不是说史春昨晚曾溜出客馆吗?会不会是他?” 周瑜道:“但史春人在城中,天黑城门锁禁,他不可能溜出去大杀一通,再顺顺利利进来铁瓮城。” 只是凑巧在这个时候出了这么多事情,应该不是巧合。曹操明知史春与孙策、周瑜二人有私仇,却还派他充作朝廷使者,一定是有意为之。史春抵达京城,孙策、周瑜定会对他格外留意,严密监视。曹操再派另外一队人马尾随史春来到吴地,趁孙策等人关注史春时,从容行欲行之事。 然对曹操而言,吴地有重大价值的人物甚多,譬如孙策,又譬如陈是,但焦光无论如何都排不上号。 孙策忖道:“焦隐士名气不小,皇帝曾几次征召。会不会是因为恼怒他不肯赴京,干脆派人强行掳走?” 周瑜道:“当今皇帝只是个傀儡,不会做这种事,曹操倒有可能。之前董卓召蔡邕赴京,以蔡氏全族性命要挟。曹操表面礼贤下士,其实与董卓同为虎狼之辈。他召名士不至,恼羞成怒下以武力威逼,这是极可能的事。只是焦隐士的声名才学,无论如何都不能与当年的蔡邕相提并论,曹操如何会如此大费周章?”百思不得其解,便欲先往客馆见史春,再赶去谯山。 孙策心中发痒,想跟周瑜一道去追查案子,又知对方不会同意,好声好语地恳求道:“就跟当年在洛阳一样,再来一次,好不好?” 周瑜正色道:“你已贵为吴侯,不可再像当年那样。”命人护送孙策回去吴侯府,自己则召集亲信,往客馆而来。 部将吕蒙正候在客馆门前,忙上前禀告道:“一早有客到客馆拜访朝廷使者。臣不好阻拦,就放她进去了。” 周瑜问道:“是谁?”吕蒙道:“袁术袁公的女儿,袁蜜。” 周瑜大为惊讶,便进来客馆,却不立即去见史春,只等在庭院中。 过了好大一会儿,便见到袁蜜怏怏出来。周瑜咳嗽了声,招呼道:“蜜娘。” 袁蜜一惊,随即强作镇定道:“周将军。” 周瑜道:“蜜娘来这里做什么?” 袁蜜道:“嗯,那个……我听说有朝廷使者来,便想打听许都之事,问问伏姊姊……不,伏皇后还好不好。” 周瑜道:“你发现使者就是史春,难道不惊讶吗?” 袁蜜似是满腹心事,支支吾吾地道:“我……惊讶,很惊讶的。可是……”似是不愿再说下去,竟垂头擦身走了。 周瑜一时踌躇,忽有仆役过来禀道:“朝廷使者想见周将军,正在房中相候。” 周瑜便跟随仆役来到客房,果有一名三十来岁的男子候在房中。周瑜道:“我记得你,你是副使者种辑对不对?” 种辑道:“是,周将军好记性。” 周瑜道:“使者君找我有事吗?”种辑道:“请周将军派人带我去见吴侯,我有机密大事禀报。” 周瑜道:“什么机密大事?”种辑道:“这件事,我只能告诉吴侯一个人,而且不能让旁人知晓。”有意朝对面史春房间指了指。 周瑜道:“那好,我一会儿会带史春出去。等我们离开后,自会有人送使者君去吴侯府。”出来招手叫过吕蒙,嘱咐了几句,这才赶来见史春。 史春道:“我正在想,周将军今日会不会登门呢。” 周瑜道:“莫不是使者君昨晚做了见不得人的事,怕我登门问罪?” 史春摇头道:“我没做坏事,况且周将军派了人监视客馆,我也不敢做坏事。但昨晚确实出了件不好的事,我的软甲丢了。” 周瑜本不以为意,然见史春神情严肃,方知不是戏言,忙问道:“那软甲不是一直穿在使者君身上吗?” 史春道:“昨日吴侯派人将软甲送还后,我嫌脱衣麻烦,没有立即穿上,而是顺手收入箱筪中。今早打开箱筪时,才发现软甲已然不见了。”又道:“若是别的东西丢了,也不算什么,但软甲是曹丞相所赠,还望周将军归还。” 周瑜闻言很是不悦,道:“难道使者君怀疑是我派人偷取了软甲吗?” 史春道:“我身怀软甲一事,只有吴侯、周将军及二位的手下知道。当然,我相信吴侯和周将军都不会做这种事。但吴侯心爱软甲,不得已才归还,保不齐有手下人暗中偷了软甲,以谄媚讨好长官。也可能是那人自己起了垂涎之心,想将软甲据为己有。” 周瑜道:“既是如此,我一定会查个水落石出,替使者君追还软甲。” 史春立即追问道:“周将军预备如何追还?我不是怀疑周将军能力,周将军的智慧,早年在洛阳我便已经见识过了。只是调查自己部属,总会有些难以下手。” 周瑜道:“那好,就请使者君与我一道调查这件事,任由使者君从旁监察。” 史春这才满意,又问道:“周将军预备如何着手呢?哦,我尚未告知,我昨晚悄悄离开客馆一趟,出去了大概两个时辰。我离开时开过箱筪,软甲还在。回来后倒头就睡了,人始终未离开过房间。我自认为还算警觉,不至于到有人进房偷窃而一无所知的地步。” 周瑜道:“所以软甲应该就是在使者君离开客馆时丢的。”又问道:“使者君昨晚瞒过守卫,偷偷溜出客馆,请问去了哪里?” 史春道:“随意走走。”又道:“窃取软甲的人,一定知道吴侯昨日派人归还了软甲,极可能是吴侯府的人。刚好我昨晚外出,便给了对方可乘之机。” 周瑜沉吟道:“使者君的怀疑不无道理。但这个人不会是为讨好吴侯而窃取软甲,因为吴侯不会喜欢这种偷鸡摸狗的行为。应该是我方某名将士见过使者身上的软甲,自己起了贪心。我会将自软甲归还始,到今早进出过客馆的人列出名单来,一一加以调查。” 史春道:“如此岂不是太容易了?我是说,我发现软甲失踪后,一定会告知周将军,对方应该能料到周将军最先怀疑的便是进出过客馆的人。” 周瑜登时醒悟,道:“偷取软甲的人,有可能已经携甲潜逃了。”忙出来叫过部将吕蒙,命他将进出客馆的吴军将士列出名单,一一找到人,盘查昨夜行踪,并予以证实,如果有谁出了城,即刻予以追捕。 吕蒙听说使者丢了宝物,不敢怠慢,立即带人去办。 周瑜又回来史春房间,道:“查问证实要一番时间,既然使者君喜欢随意走走,就请让我藏书网尽地主之谊,引使者君一览京口风光,如何?”史春道:“甚好。” 铁瓮城因山为垒,三面环山,筑城时利用了北固山南峰逶迤的山势,依山加筑夯土,雉堞缘岗,弯环回合,形成与山一体的巍峨城垣。北城垣则面临长江,缘江为境,以长江天堑作护城河。整座城市因地制宜,负山背江,看上去十分雄壮。 周瑜带着史春来到城墙高处。一览之下,史春大为称奇,道:“难怪昔日秦始皇称此处有天子之气,果然是块宝地。吴侯好眼光,选中此处筑城。” 周瑜只笑了笑,又引史春往谯山而来。史春道:“只听说吴地有北固山、京岘山,这谯山有何出奇之处?” 周瑜道:“使者君可有听过焦光?”史春道:“我曾听人提过这个名字,说他医术高明,曾靠一种汤药治活了一郡百姓。” 周瑜道:“话是不错。不过昨晚有人闯进草庐,欲掳走焦光,为此还杀了我几名亲兵卫士。” 史春一点也不动声色,只问道:“莫非周将军怀疑是我所为?” 周瑜道:“使者君最喜用掳人这一招,听起来很像你的作风呢。使者君何不直接告知我你昨晚去了哪里?也许能寻到人证,证明你没有到谯山草庐杀人。” 史春道:“我人在城中,就算能走水路侥幸出城,也不可能在两个时辰中逛一趟谯山,再回去客馆。周将军怀疑我,倒像是对京城城防完全没有信心呢。”周瑜一时无语可对。 来到草庐,虽然已经过整治,依然是一片狼藉。 军士正要将亲兵尸体运走,周瑜举手拦住,揭开白布,一一察看面容。想到这些人昨日还在活生生地扈从自己,今日便横尸于此,而其亲人家眷更要经历失去至亲的伤痛,久久不能平复,不由得很是难过。 史春道:“人死不能复生,伤心亦是于事无补。周将军请让开些,让我查验一下伤口,也许能有些线索。”语气极冷。 周瑜知其性情,也不在意,让到一旁。史春遂上前细细检视了一番伤口,道:“这人武功相当厉害。” 周瑜道:“我手下卫士非无能之辈,凶手以一敌五,犹占据上风,绝非等闲之辈。”将史春留在外面,自己进来拜见焦光。 焦光正与一名老者交谈,见周瑜进来,忙起身相迎,又告道:“山民帮忙山上山下都找了,仍未寻到罗汤。” 周瑜道:“我来不是为了罗汤。焦隐士可认得昨晚欲掳你之人?”焦光道:“不认得。对方进来,问也不问,拉着我便走,我到现在还莫名其妙呢。” 周瑜道:“对方一举杀死杀伤我五名手下,绝不是普通人,焦隐士可曾结下什么厉害的仇家?” 焦光摇头道:“我无亲无故,也从不与人结怨。” 一旁老者忽插口道:“会不会是为我而来?”周瑜道:“还没有请教老先生高姓大名。”焦光忙介绍道:“这位是华佗华神医。” 华佗是当世名气最大的医师,医术全面,精通内、妇、儿、针灸各科,尤其擅长外科,精于手术,多年来行医各地,声誉极著。他能一眼看出同病情患者的脏腑病位,对症施治。曾有军吏倪寻、李延同时就诊,均是头痛发烧,症状相同。华佗所开处方却大不一样,一用发汗药,一用泻下药。倪寻、李延大感奇怪,但服药后均告痊愈。原来华佗诊视后,已知倪寻为表证,用发汗法可解;李延为里热证,非泻下难于为治。正因为华佗治学得法,医术高明,名震远近。 周瑜亦是久闻神医大名,忽听说眼前老者便是大名鼎鼎的华佗,“啊”了一声,忙上前拜见,又询问来此缘由。 华佗告道:“早年我在家乡,曾为曹操诊治头风之病。那时他还不是如今威风凛凛的丞相,只是个闲居在家无所事事的青年。我告诉他,说头风只有开刀能治,但曹操不信,于是就此作罢。” 而今曹操已是显贵,头风病愈发厉害,时常难以忍受,又想起当年华佗的话来,于是派人四处寻找华佗,欲召到许都治其头风病。华佗为了避免被曹操手下找到,到处逃亡,不久前来到京口,投靠老友焦光。 周瑜道:“曹操寻找神医只为治病,神医为何要躲藏呢?” 华佗道:“因为曹操之风病深入骨髓,无药可医,得打开颅盖,割掉病根,才能医治。而曹操生性多疑,宁我负人,休教人负我,一定会怀疑我要趁机加害他,必会杀我。” “宁我负人,休教人负我”,涉及一段极为惨烈的故事。当年曹操不满董卓当权,逃出洛阳。董卓下令通缉追捕曹操。曹操走投无路时,赶去投奔故人吕伯奢。吕伯奢刚好外出,吕氏五个儿子接纳了曹操,极尽宾主之礼。吕子磨刀杀猪时,曹操听到,怀疑对方要杀自己,于是拔剑将吕氏五个儿子及两名仆人全部杀害。出门时遇到吕伯奢归来,又将对方一并杀死,还大言不惭地道:“宁我负人,休教人负我。” 周瑜闻言,忙问道:“华神医认为昨晚的凶手是曹操所派,想将神医掳去许都?” 华佗站到焦光身边,道:“将军看我二人是不是年纪、体貌都差不太多?” 周瑜点点头,道:“服饰打扮也差不多。若在半夜灯光下看,还真是容易混淆。” 华佗道:“焦光不时上山采药,我便代他坐诊,就连附近山民也常常将我当成了他。凶手将焦光当作了我,也是极有可能的。” 周瑜问道:“昨晚华神医不在草庐吗?”华佗道:“昨日我出去采药,下山晚了,就近宿在山民家里,今早回来,才知草庐出了意外。” 周瑜又指着门外的史春,问道:“二位可有见过他?他是朝廷来的使者。如果真是曹操派人来掳神医,他一定多少知情。” 华佗、焦光均摇头道:“看起来面生得很。” 外面又有人来求医,周瑜竟然认识,却是随从朝廷使者史春到京口的马钧。马钧不知史春也在此处,再见到周瑜时,更加意外,也甚为局促。周瑜既知曹操正派人寻找华佗,不免对马钧起了疑心。 焦光出来,一见便问道:“阁下是患有口吃吗?” 马钧连连点头,又上前拜倒,似是要请焦光为自己治口吃之病。周瑜见焦光已引马钧进去草庐,便走过去问道:“马钧如何加入了使者君队伍?” 史春道:“马钧经人举荐,一直在朝中担任郎中一职。” 周瑜奇道:“马钧原来只是个修车匠,又有口吃的毛病,竟能入朝为郎中,想来举荐他的人大有来历了。” 史春不答,只道:“这次来江东,是马钧主动要求的,说是听说京口谯山有名医,能治口吃之病。”这回答倒是完美无缺。 史春又问道:“听曹丞相说,当年吴侯和周将军在洛阳闹事,还绑架过马钧作人质,可有此事?” 周瑜道:“曹丞相竟然还记得这等芝麻小事。” 他虽然怀疑马钧另有所图,可就医也是人之常情,无可厚非,便叮嘱了留守在草庐的军士几句,向华佗、焦光告了别,又引史春往城中赶来。 史春问道:“周将军这一番大费周章,可有什么收获?” 周瑜正色道:“使者君无须冷嘲热讽,我知道你来京口是另有所图。无论你有什么诡计阴谋,都不会得逞。” 史春道:“我所图只有两件事,第一件是查验传国玉玺是否在吴地,尚未做到。第二件是撮合曹孙联姻,已托将军转交曹丞相书信,只等吴侯回话。周将军所称诡计阴谋,莫非是指前事,如此不是等于承认传国玉玺在吴侯手中吗?” 周瑜每每与他斗口,总是处于下风,只好冷笑道:“荒谬,荒谬。” 史春正色道:“周将军而今已是手握重兵的一方大将,该知道轻重,传国玉玺不是凡物,留在吴地,只会给吴侯带来灾难。” 周瑜道:“传国玉玺多年前便已失踪,而且是从皇宫中被人掉包,我京口距离洛阳千里之遥,使者君如何肯定传国玉玺一定在吴地?” 史春道:“我那番话只是假设传言是真。清者自清,浊者自浊,听不听得进去,全在周将军自己。” 周瑜摇头道:“我对传国玉玺一事毫无兴趣,目下最要紧的,难道不是替使者君找回软甲吗?”史春道:“我有种不好的预感,软甲一事,怕是没那么容易。” 周瑜忽道:“恕我冒昧,使者君又不是上阵杀敌,却时时穿着如此贵重的软甲,是不是结下了什么厉害仇家,担心对方寻上门行刺?如此,使者君日夜提心吊胆,未免也太辛苦了。” 史春道:“宝甲是曹丞相所赠,我穿上防身,另有珍视之意。况且就算有软甲在身,周将军有机会杀我时,不是也没动手吗?” 周瑜道:“这么说,使者君认为我周瑜也是你的仇家了?” 史春沉默许久,才道:“我自幼父母双亡,入邙山随师傅学艺。后来叔叔受命抚育皇子,不时召我赴京,也只是叔侄相聚而已。在遇到周将军之前,我自认未曾做过任何一件伤害他人的事。周将军和小乔,是我……”一时说不下去。 周瑜正色道:“人是可以选择的。当年洛阳之事,就算使者君是受命于人,身不由己,你也仍然可以选择做个好人。” 史春沉默许久,才道:“我自知有错,不敢多辩。如果一定要说仇家,周将军确实可以说是我唯一的仇家。” 周瑜道:“既然使者君经历并不复杂,为何你当年挟持我时,还一再声称你见过的场面多了,我即便使花招诡计,也瞒不过你?” 史春道:“那是因为我师父。他老人家生平极为复杂,也曾叱咤风云过,不但教会我剑术,还将他的人生经历全部教给了我。” 他声音渐渐低沉了下来,叹道:“我有时候会想,当年如果不是何太后选中叔叔抚育皇子,我也就没有机会结识皇帝,就不会发生后来那些事,我现在应该还在邙山陪伴清风白云吧。” 周瑜默然,史春也不再言语。虽然这番话意外拉近了二人的距离,但彼此立场身份不同,兼之有一段不堪回首的往事,几无成为朋友的可能,也就不必再深谈下去。 第八章 月明星稀,乌鹊南飞 为天有眼兮何不见我独漂流?为神有灵兮何事处我天南海北头?我不负天兮天何配我殊匹?我不负神兮神何殛我越荒州?当看到其他人的艰辛与痛苦时,才恍然明白过来,她从未放下的痛不欲生的往事,不过是沧海一粟罢了。再忆及当年董卓焚毁洛阳及乔氏全家逃离长安时一路白骨相望的惨状,相比于众生的苦难,她实在幸运得太多。 明月皎夜光,促织鸣东壁。 玉衡指孟冬,众星何历历。 白露沾野草,时节忽复易。 秋蝉鸣树间,玄鸟逝安适。 昔我同门友,高举振六翮。 不念携手好,弃我如遗迹。 南箕北有斗,牵牛不负轭。 良无磐石固,虚名复何益。 ——《古诗十九首·明月皎夜光》 周瑜送史春回来时,客馆竟已是人满为患,荆州牧刘表和大将军袁绍等多方诸侯使者均抵达京城,甚至连与孙氏有宿仇的江夏太守黄祖也派了人来向吴侯孙策道贺。 荆州刘表一方使者名蔡瑁,其人出身襄阳大族,姑母是故太尉张温夫人,二姊嫁给刘表为继室,是刘表内兄。 袁绍一方使者竟是许攸。周瑜大为意外,许攸亦一改往日冷色,上前握住周瑜双手,嘘寒问暖。副使者则是淳于琼,曾任西园八校尉中的右校尉,周瑜当年亦在西园军营中见过,算是有旧。 名气最大的却是江夏太守黄祖使者祢衡。祢衡字正平,河北平原郡人。少有才辩,文章才华出众,而尚气刚傲,喜欢指摘时事,轻视别人。二十岁游许都时,与大名士孔融结识。彼时孔融已经四十岁,又是孔子后人,深得曹操信任,仍与一文不名的祢衡结为忘年交。时人称“孔融气盛于为笔,祢衡思锐于为文”。 孔融极欣赏祢衡的才气,专门写了一篇《荐祢衡表》向曹操举荐。曹操有心招揽,但祢衡看不起曹操出身,更厌恶其人凌驾于汉献帝之上,自称有狂病,不肯去见曹操,还多出狂言。曹操因此而怀恨,但因为孔融的推荐,祢衡已声名鹊起,曹操不便杀他,只有另想办法报复。 祢衡擅长击鼓,曹操听说后,便召祢衡为鼓吏,即掌鼓的官吏,有侮辱之意。又刻意大会宾客,令祢衡击鼓。祢衡到达后,击《渔阳三挝》,音节殊妙,深沉辽远,如金石之声。座上宾客听闻,莫不慷慨流涕。 曹操本人亦精通音律,兼之爱惜人才,遂召祢衡上堂。一旁下吏见祢衡穿着平日衣衫,未换鼓吏官服,于是厉声斥责道:“鼓吏为何不换衣服,就敢轻率进见?” 祢衡应了一声,先当众脱掉外袍,然后将内衣全部脱掉,一丝不挂地站在堂上。赤身裸体地站了好大一会儿,才取过鼓吏衣服穿上。又在众目睽睽下出去击鼓,然后怡然离开,毫无愧色。 满堂宾客皆惊,无不面面相觑。曹操难以下台,只好自我解嘲地笑道:“本想羞辱祢衡,没想祢衡反而当众羞辱了我。” 孔融当时也在场,宴席散后,即赶去数落祢衡,极力夸赞曹操招揽人才的诚意。祢衡碍不过老友的面子,遂同意去向曹操赔罪。 孔融再次拜见曹操时,称祢衡患有狂病,而今已经清醒过来,请求当面向曹操谢罪。曹操大喜过望,精心准备了一番,通知门吏,如果祢衡到来,就立即通报。 一直等到很晚,祢衡才姗姗来迟,手中拿着一根三尺长的木棍。也不进府,只坐在门前,一边大声痛骂曹操,一边以棍敲地作节。见者无不骇然,甚至无人敢围观,生怕因此而遭祸。 曹操恼怒不已,道:“祢衡竖子,我杀他犹如杀死老鼠鸟雀一般容易。只是此人素有虚名,这样一来,天下人认为我不能容人。”因祢衡曾在荆州躲避战乱,便派人将他送给荆州牧刘表。 刘表字景升,山阳郡高平人,鲁恭王刘余之后,为汉宗室子弟。身长八尺余,姿貌温厚伟壮。少时参加过太学生运动,很有才名。第二次党锢之祸起时,刘表与同郡张俭受到讪议,被迫逃亡,直到后来黄巾起义爆发,党禁解除,刘表才受大将军何进征辟,入朝任北军中候。汉献帝初平元年(190年),迁任荆州刺史,恩威并著,招诱有方,得到蒯越、蔡瑁等当地名士、大族的支持,平定了长江中游,徙治襄阳。 董卓之乱后,群雄并起,刘表被授为镇南将军、荆州牧,封成武侯。袁术割据南阳时,一度与刘表争霸,派麾下爱将孙坚进袭刘表。孙坚虽然几度大败刘表及部下江夏太守黄祖,却被黄祖部下以暗箭射杀,袁术袭夺刘表地盘的企图未能实现。刘表因爱民养士,立意自守,远交袁绍,近结张绣,故实力雄厚,据地数千里,带甲十余万,称雄荆江。 刘表本人无四方之志,只求自保,好于坐谈,于境内开经立学,博求儒士。他之前便听说过祢衡的才气声名,因而对祢衡的到来非常欢迎,凡是奏表、公文等,一定要经祢衡过目。但祢衡又逐渐狂傲起来,对刘表不时有侮辱、轻慢之语。刘表多次当众受窘,实在不能忍受,动了杀机。后经内弟蔡瑁劝说,才意识到曹操相送祢衡的用意,无非是要借自己之手除掉祢衡而已。刘表不愿意让曹操之计得逞,但也不想放过祢衡,于是将他送给部下江夏太守黄祖。黄祖性情急躁,刘表料想黄祖必不能容忍祢衡之无礼,定会将其处死,如此也算是为自己除去一根肉中刺。 然出人意料的是,祢衡到达江夏后,与黄祖长子黄射一拍即合。二人一同游历,共读蔡邕碑文,相处十分融洽。有人送了一只鹦鹉给黄射,祢衡为此作《鹦鹉赋》,下笔千言,但笔不停缀,文不加点,瞬间一挥而就。 因为黄射之故,祢衡也主动替黄祖处理公文信函等事,孰轻孰重,孰疏孰亲,都处理得周全妥当。黄祖很是感激,拉着祢衡的手道:“此正得黄祖心意,如黄祖腹中之所欲言也。”愈发器重祢衡。 黄祖因部下曾射杀孙坚而与江东孙氏结下深仇大怨,他亦畏惧孙坚之子孙策羽翼已成,声名势力更在其父之上,一直有心修好,刚好听闻孙策新纳夫人,便选派祢衡为使者,令其出使江东道贺。 周瑜早闻祢衡大名,但并不喜欢其嚣张个性,兼之江夏黄祖是吴侯孙策杀父大敌,遂只是淡淡招呼,并无过分热情。 祢衡自恃才高,所到之处俱是中心人物,看到周瑜对待袁绍使者许攸要热忱得多,很不高兴,便大声叫道:“周郎小儿,亦只是趋炎附势之徒而已。”他只比周瑜大上两岁,却呼其“小儿”,显是十分轻蔑了。 周瑜是吴地武将之首,地位尊崇,仅在吴侯孙策之下,被祢衡当着众使者辱骂,旁人听到,无不色变,均等着看周瑜反应。却不想周瑜胸襟广阔,又素知祢衡性情尖锐,只笑了一笑,不予理睬,也丝毫没有下不来台的意思。 倒是史春冷冷道:“四处招人嫌的家伙!自以为才高,而今你人不在许都、荆州,曹、刘二位明公不是过得更好?黄祖与吴侯有杀父之仇,派你来江东,只怕也是不怀好意,想借吴侯之手杀你而已。这么多人都想你死,你觉得自己到底是个什么东西?还不老老实实回房待着去。” 祢衡一怔,居然没有回骂,只问道:“你这竖子又是什么人?”周瑜忙道:“这位是朝廷使者史君。” 祢衡道:“原来是曹操的爪牙,当真是恶主养恶狗。”还待再骂,从人张硕、陈就怕其惹祸,忙将祢衡强行拉回房中去了。 许攸笑道:“多了这位祢先生,客馆可要热闹多了。蔡使者,你们刘荆州明知此人遭人厌烦,为何还要派他做江夏使者?” 刘表使者蔡瑁苦笑道:“我根本不知道黄祖会派使者来,更不知道使者是祢衡。”又看了一眼史春,道:“但据我所知,祢衡在江夏甚得敬重,黄祖不会是因为想借吴侯之手加害才派他来江东。” 许攸笑道:“那我们就当看一出好戏了。”言语之中,不无幸灾乐祸之意。 周瑜料想以祢衡性情,接下来还会惹出不少事端,一想到此点,便大为头疼。 正应酬不暇时,孙策派人急召周瑜到吴侯府议事。周瑜忙借此机会告辞离开,又对史春道:“软甲一事,我会全力追查,一旦有了线索,会立即派人知会使者君。” 到吴侯府时,孙策亲信卫队长凌统正护送朝廷副使者种辑离开。周瑜见种辑目光意味深长,耐人寻味,怔了一怔,忙进来拜见孙策。 孙策搓手道:“这种辑虽然也是朝廷使者,却跟史春不是一路,他给我出了个大大的难题。” 原来种辑在朝中任长水校尉,与车骑将军董承交好。董承原是董卓女婿牛辅部将,后受到汉献帝皇后伏寿拉拢,许诺汉献帝会纳董女为妃,董承于是带兵护送汉献帝一行逃离长安。汉献帝脱险后,果然纳董女为贵人,并封董承为车骑将军,准其开府。 自迁都许昌后,汉献帝刘协徒有虚名,不但在军国大事上做不了主,连个人生活也受到严密监视,皇宫内外值宿警卫,无一不是曹操姻亲党羽。凡敢于反抗曹操的大臣,均被诛杀。汉献帝忍无可忍,某日当面告诉曹操道:“丞相若愿意辅助我,那么希望优礼相待;否则就请丞相开恩,直接把我抛弃。” 曹操大惊失色,磕头求出。汉家故事,三公及以上高官领兵朝见皇帝,要让虎贲武士执锐器左右相挟。曹操退出之后,顾盼左右,汗流浃背。此后,再也不敢如此朝见汉献帝。 这件事后,汉献帝料及曹操必会代汉自立为帝,遂以鲜血写成诏书,派心腹将诏书缝在衣带里,密付车骑将军董承,令其设计诛杀曹操。 因左将军刘备是宗室子弟,被汉献帝尊称为“皇叔”,董承得衣带诏后,最先联络了他。 刘备字玄德,幽州涿郡人,汉景帝之子中山靖王刘胜后裔。但刘备出生时家道中落,父亲刘弘早亡,少年刘备与母亲以织席贩履为业,生活非常艰苦。十五岁成人后,刘备外出行学,四下结交豪杰。后黄巾起义爆发,刘备在家乡组织义勇军,得到关羽、张飞等良将依附,由此开始崛起,但始终未成气候,先后依附于多路诸侯。徐州牧陶谦病亡后,将徐州让与刘备。刘备被袁术、吕布两方夹攻,丢失徐州,不得不投奔了曹操,受到曹操礼遇,被拜为左将军。 刘备亦觉察到曹操有篡汉之心,很是不满,但他畏惧曹操精明,不敢加入董承集团。董承又联络昭信将军吴子兰、越骑校尉王子服、长水校尉种辑、议郎吴硕,诸人组成反曹联盟,定下密谋。 刚好不久曹操邀请刘备饮酒,论述天下英雄。曹操指着刘备道:“天下英雄,唯使君与操耳。”刘备闻言心惊,手中筷子掉落在地,恐曹操不能容己,遂加入了董承的反曹集团。 但曹操经营许都多年,心腹遍布朝野,必须得有一件大事将他的目光引开,事情才可能成功。所谓大事,无非是令曹操宿敌袁绍、袁术、张绣、刘表、孙策等人与曹操相斗,曹操领重兵在外,董承等人才有机可乘。正好有吴侯孙策将娶新妇一事。曹操欲平北方,打算先对付袁绍、袁术兄弟,对孙策素来笼络有加,便奏请汉献帝派使者赶去京城道贺。汉献帝已知董承之计,觉得这是个好机会,不但准奏,与皇后伏寿各自准备了重礼,更有意将种辑列入使者名单,令其秘密联络吴侯起兵。 在汉献帝看来,天下诸侯中,袁术气量狭小,反复无常,无信无义,不足一提。而袁绍当年手握数万禁军,却不敢与仅率三千步骑的董卓对抗,自行弃官逃走,导致董卓从容把持了朝堂。尽管这亦是汉献帝即位的契机,但刘协从来就看不起袁绍,认为他没有胆气,不配称当世英雄。 江东孙氏一直是汉献帝最赏识的人,当年孙坚一人连败吕布、董卓,孤军杀入洛阳。又派人清扫汉室宗庙,以太牢之礼祭祀。比起为争名夺利而内讧不休的袁绍等关东联军,可谓真正忠心于汉室,若不是意外为刘表部将黄祖所杀,当可大有作为。但孙策亦不在孙坚之下,在父亲旧部被袁术收去、又一再受到袁术抑制的情况下,仍能东山再起,二十岁出头,便已有雄霸江东的局面。又勇冠一世,有隽才大志,将来必能一举超越袁氏兄弟,成为天下众望所归的领军人物。 是以汉献帝期待孙策能先发兵攻伐曹操,引开曹操视线,如此,朝中董承等人有机可乘,必能一举将曹氏铲除。到那个时候,孙策将立下不世奇功,功名利禄,应有尽有。 周瑜听完孙策一番叙述,吃了一惊,问道:“这些都是种辑亲口告诉吴侯的吗?” 孙策点点头,道:“从事情起因,到先后加入的大臣,再到目下计划进行的情况,事无巨细,一一都说得很清楚。” 周瑜道:“那么吴侯有何打算?” 孙策红光满面,颇为兴奋,道:“皇帝这般看得起我,将我视作肱股之臣,汉之栋梁,我很是动心。况且我当年答应了伏寿,她若需要帮忙援手,我绝不会推辞。而今伏寿已是皇后身份,有亲笔书信给我,命我务必兑现当年诺言。” 周瑜意外之极,问道:“伏寿有信写给吴侯吗?”孙策忙道:“信中并未提及他事,只是命我兑现当年诺言而已。” 周瑜忙道:“虽然江东局面蒸蒸日上,但我军兵马实不足以与曹操对抗。”孙策道:“我当然知道,所以才说这是个大大的难题。” 周瑜道:“曹操兵强马壮,又挟天子以令诸侯,不可轻惹。况且他目下最想对付的是袁绍、袁术兄弟,对吴侯则素来友好,不如等他们三方互相拼杀后,我江东再坐收渔翁之利。” 孙策点头赞许。但他内心深处实对天子赞誉极为得意,仍然想借机立下超越前人的丰功伟业,又沉吟道:“如果能与董承、刘备等人里应外合,时机把握得恰当,我军仍有机会大胜曹军。” 周瑜忙谏止道:“吴侯万万不可作此想。当年何大将军手握重兵,犹不能铲除区区宦官,袁绍掌管京师禁军,竟不能应付外来董卓区区三千兵马,足见形势瞬息万变,犹比人强。何大将军和袁绍身在京师,尚且如此,而今吴侯远在江东,根本不知许都情形到底如何,切莫将希望寄托在董承、刘备等人身上。董承自不必说,原是董卓部将,因女而贵。刘备虽是宗室,然家室早已衰落,早年以织席贩履为生,后来才靠平定黄巾起家,但也不成气侯,先后依附于陶谦、曹操,不过是寄人篱下之人。这二人机权干略根本不能与曹操相提并论,事必不成。” 孙策问道:“那么公瑾认为我该如何做?”周瑜道:“拒绝加入。若是吴侯觉得为难,便由臣来告诉种辑。” 孙策仍有顾虑,道:“可如此一来,我岂不是要失信于伏寿?” 周瑜道:“伏寿这妇人心计深远,当年那样对待小乔不说,还先以言辞套住吴侯,好在日后得利。吴侯这次不理会她,日后她还会再来,到方便时,再还她一个承诺好了。” 孙策顿时释然,道:“听了公瑾一番话,我便茅塞顿开了。”又道:“我会召史春到吴侯府,答允与曹操联姻一事。至于种辑那边,就由公瑾当面辞谢。” 周瑜应了一声,又问道:“吴侯将娶曹操侄女一事告知权公子了吗?” 孙策叹道:“我二弟坚决不肯娶曹女为妻,平日是个好性子,这会子倒倔强得很。可气的是,家母也站在他那一边,我无法强逼。好在我四弟孙匡同意迎娶曹女。” 因涉及孙氏家事,周瑜不便议论,又禀报了众诸侯使者抵达京口一事。 孙策点头道:“我已经知道了,只是实在想不到黄祖竟然有胆派使者来。”又笑道:“不过我倒是知道黄祖为什么要派祢衡来,旁人都说黄祖厌恶祢衡,想借我手杀他,我却知道不是这样。” 周瑜大奇,问道:“吴侯竟然知道真正的原因?” 孙策笑道:“这个祢衡性子张狂,很难相处,但他跟咱们张昭张长史是神交。我猜黄祖选派使者时,没人愿意到江东来,都怕被我杀了,是祢衡主动要求来的。他胆大妄为,又仰慕张昭已久,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张昭字子布,江南彭城人。年二十被举孝廉,辞不就。徐州刺史陶谦举以为茂才,仍不接受。陶谦认为他轻视自己,就收押了他。后经友人营救得释。张昭遂离开徐州而避乱江东,得为孙策谋士,官拜长史和抚军中郎将。孙策很尊重张昭,与他一起登堂拜见张母。 张昭好学善书,是当时的著名人物。荆州牧刘表曾亲自写信给孙策,写完后担心不妥,先给大名士祢衡看。祢衡看完后讥笑道:“像这样的文章,是想要让孙策帐下的孩童读吗?还是想让张子布看到?”足见一向狂傲的祢衡都认同张昭的才华。 周瑜道:“果真是这样就好。不过祢衡确实性格不好,言语多有无礼之处。其人虽英才卓砾,然修己驳刺,迷而不觉,开口见憎,吴侯日后召见时,只怕要多担待些。” 孙策笑道:“我不会召见祢衡的,顶多只会派张昭接待他。就算我跟黄祖没有不共戴天之仇,我也会如此。祢衡这种人没什么稀奇,就是旁人惯他成这样,你越仰视他,他越是看得你低,不拿他当回事,他自然就夹起尾巴做人了。” 周瑜深以为然,又道:“还有一件事,使者史春软甲昨夜被人窃去,臣已经派人开始调查。因为知悉软甲者只有军中之人,不独我手下,只怕吴侯手下人也有嫌疑。” 孙策闻言很是生气,道:“我江东男儿都是大英雄大丈夫,我不相信他们会做出偷窃这种事。” 周瑜道:“但那软甲确实是世间难得的宝物,不但坚固如铠甲,而且轻薄如常衣,可以穿在里面,而不为人觉察,十分方便。” 孙策连连摇头,道:“这只是史春的离间之计。软甲如此珍贵,又是曹操所赠,他岂会随手收入箱中?他昨晚不是溜出去一次吗,说不定就是出去将软甲藏了起来,然后再谎称软甲失窃,令我等猜忌自己部属,以达到离间我东吴将士的目的。” 周瑜道:“我看史春不像那种人。” 孙策怒道:“公瑾宁可相信那个坏人,也不相信自己部属吗?”忽觉得语气太严厉了些,遂道,“公瑾,你立即停止调查这件事。若被部属知道长官怀疑自己盗取东西,只会寒心。上下若不能齐心协力,便会给敌人可乘之机。” 周瑜道:“可是……”孙策道:“这件事就这么定了,不准再查。若是史春对此有所不满,就让他来找我好了。”又道:“公瑾不妨设身处地想一想,如果我怀疑你偷取了软甲,你会怎么想?” 周瑜只得躬身道:“臣明白吴侯的深意了,臣遵命便是。” 出来吴侯府时,孙策卫队长凌统正等在吴侯府前,见周瑜出来,忙上前告道:“那朝廷副使者种辑不肯回客馆,说还有事要告知周将军。可他不愿意在门外等,说是涉及机密,怕旁人看见,一定要去将军府中。臣心想也不是什么大事,便自作主张将他送去将军府上了。” 周瑜点头道:“你做得很好,我正好有事要找种辑。”转头见到破贼校尉凌操来找儿子凌统,便命道:“凌校尉,麻烦你多派些人手到客馆,暗中保护荆州牧刘表使者蔡瑁。” 凌操不解地道:“荆州刘表与吴侯有杀父之仇,不将使者上绑已是极大的优待,将军为何还要专门派人去保护?” 也难怪凌操疑惑,当年孙坚受袁术之命进攻刘表,刘表下属江夏太守黄祖部下以暗箭射死了孙坚,孙策彼时人在江东,竟未能与父亲见上最后一面,可谓终身遗憾。 周瑜耐心解释道:“蔡瑁非但是刘表内弟,姑母更是太尉张温夫人。孙坚将军还未显名时,得张温张公恩惠甚多。孙将军第一次见到董卓,便料到其人有异志,曾劝张公杀他,但张公没有同意。后来董卓因此而报复孙将军,也多赖张公回护。” 凌操恍然大悟,道:“这个刘表还真是狡诈,特意选了这样一个人来作使者。” 周瑜道:“但我吴军中仍有许多孙坚孙将军旧部,都是忠勇之辈。也许有人想要为孙将军报仇,会不顾军令,私下动手。” 凌操这才完全醒悟,忙道:“遵令,臣这就去安排。” 周瑜遂赶回周府,却听说朝廷副使者正在书房拜会新夫人,大为惊异。原来种辑到周府后,便请求拜见将军夫人,称当今皇后伏寿有密信给乔婧,须得亲手面交。军士入禀后,乔婧念及当年若不是伏寿帮忙,只怕是难以逃出长安董卓的魔掌,便同意在书房与种辑见面。 周瑜闻报,忙赶到书房。推门时,乔婧正举袖抹泪,见丈夫蓦然出现,慌忙转身掩饰。 周瑜见状大怒,上前逼住种辑,问道:“你都做了些什么?”种辑道:“不过是略提往事。” 周瑜便将种辑带到庭院中,正色告道:“吴侯命我转告使者君,他不会同意参预你们的计划。” 种辑虽不觉意外,但仍然流露出失望之色来。 周瑜道:“使者君请吧。你和董承、刘备等人图谋之事,吴侯和我都不会泄露半句。我再奉劝使者君一句,不要再枉费心机,妄图利用我妻子,望好自为之。” 种辑居然又从怀中掏出一封书信,道:“这是伏皇后写给周将军的亲笔信。希望周将军看过信后,念及旧情,再设法劝劝吴侯。”见周瑜迟疑不动,又道:“这是皇后书信,周将军仍是大汉臣民,不能不接。” 周瑜只得勉强接了信,又正色道:“我实话告诉使者君,我跟伏皇后只有旧怨,没有旧情。无论她在信中说什么,我都只会劝吴侯远离这场是非。”又招手叫军士送种辑出去。 种辑长叹一声,深深一揖,就此退出。 周瑜也不拆信,只收入怀中,进来书房,问道:“种辑到底说了什么,竟能令小乔如此难过?” 乔婧道:“种辑没说什么,是伏姊姊……伏寿她在信中提了一些不好的事。” 周瑜怒气顿生,道:“当年伏寿以皇帝名义,操纵史春绑架小乔,将你囚禁在史侯府密室,那些事,她竟然还有脸再提吗?” 乔婧忙道:“不是那件事。”幽幽叹了口气,道:“伏寿说她当年离开白马寺回宫后,即被关进了暴室狱,每日都要受刑,被锁在刑柱上两个时辰,就是夫君在西园监狱所受的那种酷刑。痛苦不堪时,她才对所作所为极为追悔,觉得不该辜负多年的姊妹情谊,那样待我,也不该因为嫉妒,那样对待夫君。” 周瑜道:“嫉妒?嫉妒什么?”乔婧道:“伏寿说她喜欢夫君你,但你心中只有小乔,她由爱生嫉……” 周瑜忙打断道:“目下皇帝有大事相求于吴侯,这是伏寿之计,想有意博得同情,好间接促成皇帝所求之事。小乔也了解伏寿为人,居然还为这个掉泪,实在太不值当。” 乔婧忙道:“我落泪不是因为伏寿,而是因为蔡姊姊。” 周瑜道:“蔡姊姊?是蔡邕蔡中郎之女蔡琰吗?”乔婧点了点头。 原来当年蔡邕因同情董卓遭祸而死,蔡琰无所依附,一直滞留在长安。多亏已是汉献帝皇后的伏寿感念昔日教导之情,多方照顾。后来长安大乱,汉献帝率群臣逃出长安,蔡琰也在其中。只是半路追兵将要追及时,汉献帝舍弃群臣,只带少数人轻骑逃走。蔡琰辗转逃亡,落入了汉献帝所招引的匈奴骑兵之手,因其人有姿色,被献给匈奴左贤王为侍妾。而今曹操欲平北方群雄,先与匈奴通好,许都、北地使者来往频繁。蔡琰亲属均已亡故,旧识亦已离散,只认得皇后伏寿,遂常托付使者寄些诗书给伏寿,聊慰思国怀乡之情。 伏寿在写给乔婧的长信中,特意摘录了蔡琰的部分诗句: 日暮风悲兮边声四起,不知愁心兮说向谁是!原野萧条兮烽戍万里,俗贱老弱兮少壮为美。逐有水草兮安家葺垒,牛羊满野兮聚如蜂蚁。 为天有眼兮何不见我独漂流?为神有灵兮何事处我天南海北头?我不负天兮天何配我殊匹?我不负神兮神何殛我越荒州?天无涯兮地无边,我心愁兮亦复然。 人生倏忽兮如白驹之过隙,然不得欢乐兮当我之盛年。怨兮欲问天,天苍苍兮上无缘。 城头烽火不曾灭,疆场征战何时歇? 杀气朝朝冲塞门,胡风夜夜吹边月。 故乡隔兮音尘绝,哭无声兮气将咽。 思乡凄楚,怨气浩然。乔婧读至“为天有眼兮何不见我独漂流”一句时,终忍不住潸然而泪下。 周瑜这才明白究竟,张臂拥妻入怀,温存抚慰。 乔婧道:“伏寿说她读信后亦流泪不止藏书网,她也知道蔡琰有归国之意,可她却帮不上忙。” 周瑜叹道:“生逢乱世,时局不靖,烽火连延,战端四起,只有廓清天下,蔡琰才有归乡之日。” 乔婧泣告道:“所以小乔愈发觉得我姊妹二人特别幸运,尤其是我,能嫁得周郎这样的如意郎君,夫复何求?” 周瑜温言道:“我一定会好好待你,绝不会再让你伤心难过。” 伏寿所附蔡琰悲叹身世的诗句,对乔婧而言,还另有一番意义—— 当看到其他人的艰辛与痛苦时,才恍然明白过来,她从未放下的痛不欲生的往事,不过是沧海一粟罢了。再忆及当年董卓焚毁洛阳及乔氏全家逃离长安时一路白骨相望的惨状,相比于众生的苦难,她实在幸运得太多。于是,她决定彻底原谅伏寿与史春,甚至包括早已死去的汉少帝刘辩。 直到这一刻,困扰了她许多年的过去终于就此淡去,她也由此翻开了人生中新的一页。 若是走不出阴影,便无法沐浴到明媚的阳光。过去的伤痛,终于得以抚平。曾经镌镂心中的伤口,在经过岁月沧桑后,不知何时已了无痕迹。 正感激相拥之时,忽有军士在门外报道:“袁术袁公使者求见将军夫人。” 乔婧忙推开丈夫,道:“是袁蜜来了。我得先回房换套衣衫。”命军士引袁蜜去后堂。 周瑜不欲与袁蜜遇见,又多等了一会儿,这才出来书房,出门径往军营而来。前脚刚刚入帐,部将吕蒙后脚跟了进来,问道:“将军为何派人命我停止调查软甲失踪案?”周瑜便说了这是吴侯孙策的意思。 吕蒙道:“那史春武功了得,不像是会耍手段离间我军将士的奸诈小人。吴侯信任厚待部属,诚然可敬可佩,可事情张扬开去,岂不会被外人说我们护短?” 周瑜无奈地道:“吴侯是吴地之主,他既下了命令,只能如此。” 吕蒙道:“史春是朝廷使者,要如何向他交代?” 周瑜想了想,道:“我亲自去一趟吧。吴侯不让我们继续调查,但史春可以自己去查。” 周瑜先绕路去探望了在家养伤的卫队长冯则一趟,这才来到客馆。守卫却说朝廷使者出门去了。周瑜召来负责监视的便服军士,军士告道:“史使者去了江边的琼浆酒肆。” 琼浆酒肆是江边一家小酒肆,店主姓步,能整治一手好菜肴,虽则地方简陋,但周瑜亦爱其僻静,闲暇时偶去光顾。刚要赶去琼浆酒肆,忽听到客馆有人激烈争吵。本以为又是那难缠的江夏黄祖使者祢衡跟人起了口角,进来一看,却是荆州刘表使者蔡瑁在与袁术使者梁纲争吵。 不独袁术进攻过刘表,两方更是多年宿敌,蔡瑁还跟袁术结有私怨—— 蔡瑁自小依附姑父张温,张温是汉代第一位不在朝廷的三公,曾受曹操祖父大宦官曹腾提拔。蔡瑁在京师洛阳长大,与袁绍、曹操等人交好,因袁绍跟同父异母弟袁术不和,所以蔡瑁、曹操也从来不理睬袁术。 董卓乱政时,蔡瑁已经回到荆州。张温时任卫尉,因曾是董卓长官,颇得敬重。袁绍与董卓分裂逃走后,袁术惧怕牵累自己,也在张温的帮助下携家眷逃离了洛阳。后袁绍、袁术先后起兵讨伐董卓,袁术四下宣扬受过卫尉张温恩惠一事。消息传到董卓耳中,董卓大怒,遂以勾结袁术的罪名,将张温逮捕后绑在市街上,以各种酷刑轮番拷打,最终将张温当众活活折磨致死。后来有人称袁术是故意如此,其真实用意是要削弱与张温亲近的刘表一方的势力,蔡瑁亦因此而衔恨袁术。 这次刘表、袁术两方使者在京口客馆相遇,横竖看对方不顺眼。梁纲自恃主公袁术是孙氏座主,因而自命是江东的半个主人,又认为荆州刘表与孙策有杀父大仇,必定不讨吴侯喜欢,是以对蔡瑁一方冷嘲热讽,有意刁难。而蔡瑁怀恨袁术已久,心中早有熊熊怒火燃烧,亦不肯相让,坚决还以颜色。一点小摩擦,便引发成大口角,且迅即恶化。 袁术副使者秦谊娶汉宗室之女,与刘表沾亲带故,忙上前表明身份,居中劝架。 蔡瑁瞟了一眼秦谊腰间那柄装饰有五彩宝石的佩剑,冷笑道:“我听说过你的名字,你原是何大将军部属,后归吕布,出使时被袁术留住,妻以宗室之女。果然是仪表堂堂,难怪袁术一见之下就喜欢上你。不过你的名声可远远及不上你前妻,天下人知道你秦谊,全是因为你前妻。你前妻姓杜,曾先后失身于董卓、吕布,而今吕布被曹操所杀,杜氏亦成了曹操的新欢。堂堂男子汉大丈夫,连自家妻子尚不能保住,竟然还有脸做袁术使者。” 秦谊前妻杜氏即是当年司徒王允连环美人计的关键人物,因她以美色相诱,才导致董卓、吕布父子反目。董卓被杀后,杜氏归吕布。后吕布为曹操所围,名将关羽时随刘备在曹操麾下听令,听说杜氏美貌无双,便请于曹操,求攻破吕布后以杜氏为妻。曹操亦觉杜氏有绝色,城陷后见之,果不其然,遂自纳为妾。 秦谊早已习惯因前妻杜氏而遭人冷嘲热讽一事,也不动怒,只正色道:“生于乱世,世风日下,连皇帝尚且成为众人争夺的棋子,身不由己,先后为董卓、吕布、李傕、曹操掌控,更何况一弱女子乎?曹操夺我前妻,更夺了大汉皇帝,蔡使者只知秦谊前妻,不知尚有天子乎?” 蔡瑁哈哈大笑道:“秦使者当真是好口才!那么你自己的亲生儿子成了曹操假子,也是不知尚有天子乎?真没有见过你这般厚颜无耻之徒。” 秦谊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当即讪讪退去。梁纲见副使受窘,愈发生气,挥手召集从者。 蔡瑁也大叫道:“想打架吗?我们荆州好汉从来没怕过谁,绝对奉陪到底。” 周瑜刚好进来,见两方已成剑拔弩张之势,忙上前道:“各位使者来京口是来为吴侯贺喜的,吴侯才是这里的主人,请各位给他个面子。要打要杀,等出了吴地再动手不迟。若再无理取闹,不肯听劝,休怪周瑜将他请出客馆。” 忽听到祢衡阴恻恻地笑道:“刘表就是没种,袁术则是个窝囊废,手下人也是如此。” 之前祢衡在荆州时,便常常奚落刘表,蔡瑁也被他当面骂过,早已习惯,倒不以为意。梁纲却是勃然大怒,欲朝祢衡动手。周瑜挺身拦住,低声问道:“这祢衡曾坐在许都丞相府门前痛骂曹操,曹操也无可奈何。梁使者自问比曹操如何?” 梁纲这才退了回去,又指着蔡瑁道:“他是刘表的人,是刘表杀害了孙坚孙将军,令袁公折损了麾下最精锐的大将,更令吴侯韶龄失父,我不能与他同住一个客馆。” 周瑜问道:“那么梁使者是想跟正使者袁蜜一般,搬到吴侯府住了?”梁纲一怔,忙道:“梁纲不敢。” 周瑜道:“远来者都是客,客随主便,入乡随俗,我想这个道理……” 祢衡又插口道:“未必,客者,寄也……” 忽听到有人叫道:“祢君,可算见到你真人了。真想不到你会来我们江东。”却是吴侯孙策手下长史张昭到了。 祢衡先是一怔,随即问道:“是彭城张子布吗?哎呀,你可比我想象的老多了。” 张昭亦是天下名士,文采风流,祢衡仰慕已久,见张昭只与自己一人招呼,虚荣心得到极大的满足,忙引他往自己房中而去。张昭暗中朝周瑜使了个眼色,周瑜点了点头,命梁纲、蔡瑁等人就此散去。 周瑜离开客馆,寻来琼浆酒肆时,史春正独自坐在窗边,侧头凝视着夕阳下的美景—— 江水浩荡,浩渺天际。落日溶金,水面上升腾起了一层淡蓝的雾霭,如轻纱般随风荡漾。点点白帆,归舟破水,遥闻渔歌由远而近,怡然自得,极具诗情画意。 店家步安见中护军周瑜到了,忙迎了出来。周瑜指着史春道:“我跟他同桌即可。”步安忙呼叫女儿步练师添加碗筷。 周瑜径直走到史春对面坐下,问道:“这家酒浆菜肴还好吗?”史春点了点头,又指了指窗外,道:“风光尤其好,比起邙山脚下之滔滔黄河,又是另一番景象。” 周瑜笑道:“使者君孤身到这里饮酒,倒像是我们客馆菜式不合你口味。” 史春摇头道:“没有什么合不合口味的。我原本就是山野之人,山珍海味也好,粗茶淡饭也好,于我没什么区别。”又道:“我离开客馆,是因为听不惯那祢衡不停击节唱歌,指桑骂槐。周将军应该刚从客馆来,那边是不是已经打闹起来了?” 周瑜道:“是闹了一场小风波,不过跟祢衡没有关系。那个人不可理喻,大概大家都已知晓,只要都不理睬他,他也折腾不出什么花样来。” 史春摇了摇头,道:“不满时世,内心愤懑,世上不独祢衡一人。但像他这样自命清高,一定要把自己凌驾于众人之上,实是无自知之明。” 周瑜道:“不错,祢衡没有权利将自己的痛苦宣泄在旁人身上。” 史春道:“何必多提这个人?”刚好店家女儿送了碗筷上来,便为周瑜斟酒入杯,道:“来,我敬周将军一杯。” 周瑜道:“我来找使者君,是因为软甲一事。吴侯自信不会有部属窃取使者君软甲,下令停止追查。实在抱歉……” 史春忙道:“刚好我也要提这件事,说抱歉的人应该是我。今日周将军离开客馆后,我回去自己房间,仔细检查了各处,发现房间正中地上有少许灰,不是尘土,是那种黑色瓦灰。再看头顶上,有一枚瓦片盖得歪了半寸,其下正是落灰之处。” 周瑜心念一动,问道:“莫非使者君认为房顶上曾经有人潜伏过?” 史春点点头道:“对方不光是曾潜伏在房顶,还趁我离开客馆时,缒绳而下,盗走了软甲。周将军,你们京城中出了个了不得的飞天大盗。” 周瑜奇道:“飞天大盗?那是什么?” 史春道:“就是轻身功夫了得的窃贼,能够飞檐走壁,随意出入深宅大院。二十年前,洛阳曾闹过一次,众多权贵家中失窃,但门窗完好,并无外人闯入迹象。后来司隶校尉怀疑窃贼是从房顶进入,有意设下诱饵,出动大量虎贲武士预先埋伏,才将贼人擒获。原来对方是平乐观表演百技杂耍的艺人,擅长安息五案,能凌空走绳,因而穿堂入室对他不在话下。”又问道:“之前京城中可曾出现过闭门失窃的案子?” 周瑜道:“没有,京口一向太平。” 史春忖道:“那么这名不知身份来历的飞天大盗应该是新来京口了。” 周瑜道:“可他如何知道使者君身怀软甲?” 史春道:“对方既是飞天大盗,就好解释了。可能他只是纯粹想窃取财物,我是朝廷使者,也许他认为我箱筪中置有贵重物品。也可能他是受人托付,来窃取我携带的机密书信、印绶等物。总之,发现软甲只是意外之喜。这类情形之下,一定不是贵方军将所为。” 周瑜听了大喜,道:“实在太好了!”又忙解释道:“哦,我没有幸灾乐祸之意,而是我方将士没有了嫌疑,吴侯就不会不准我再继续追查。”又问道:“使者君认为哪种可能性更大?” 史春道:“京城来了这么多使者,偏巧就出现了飞天大盗,周将军以为呢?当然以后者可能性更大。”又见店家女儿步练师一直在一旁窥测,便招手叫道:“小娘子有事吗?” 步练师才五六岁,羞涩地走到周瑜面前,怯生生地问道:“你就是周郎吗?” 周瑜笑道:“是啊,我来过这里好些次,你不是早认得我吗?” 步练师道:“我以为你只是周将军。”又问道:“周郎当真能听出所有曲子中的谬误吗?” 这便是指“曲有误,周郎顾”的典故了。周瑜精通音律,雅量高致,即使在喝醉时也能听出曲中的谬误,因此吴地有民谣云:“曲有误,周郎顾。”又因姿容俊美,无数女子暗中倾慕,千方百计想要引起周瑜的注意,有歌谣云:“欲得周郎顾,时时误拂弦。” 周瑜笑道:“我是略通音律,但说到听出所有曲中谬误,可就是旁人夸赞了。” 忽有吴侯府军士赶来,道:“周将军和使者君都在这里,实在太好了,吴侯召二位到吴侯府议事。” 周瑜听说,忙与史春一道赶来吴侯府。抵达吴侯府时,天色已黑,孙策正等在堂中,却是为孙、曹两家结亲一事。 孙策道:“我预备三日后在吴侯府宴请各位使者,当众宣布这件事,使者君以为如何?”史春道:“全听吴侯裁断。” 又议了一番,孙策忽然问道:“听说昨晚使者君离开了客馆,软甲由此失窃。我想问问使者君,那软甲如此珍贵,使者君为何没有穿在身上?” 史春道:“吴侯一定要知道吗?”孙策道:“不错。使者君早年曾设计对付公瑾和小乔,我对你有成见,想要知道软甲失窃一事是不是你的诡计。” 周瑜刚要说出飞天大盗一事,史春摆了摆手,道:“原来吴侯怀疑我是在行离间之计。” 孙策笑道:“使者君自己说了出来,如此最好不过。反正孙、曹两家即将结亲,成为一家人,还有什么说不开的?” 史春道:“那好,我便直说了。当晚我去见太史慈了,因为他之故,我不想穿上软甲。” 孙策笑道:“这番话倒是让我困惑了。太史将军也知晓当年洛阳之事,有心杀使者君,你不是不知情,为何反而不穿软甲去见面?” 史春道:“当日我在市集与太史慈交手,我看得出他一心要取我性命。最后一剑,太史慈虽然收手,我本该当场受伤,但我却没有。我看得出他面有疑惑,想必心中亦是不服,因为当晚我有事相求于他,便有意不穿软甲,如果他仍然想取我性命,我也会任由他作为。” 孙策奇道:“你是堂堂朝廷使者,会有什么事相求太史慈?”转头看到周瑜神色,这才恍然大悟,道:“原来曹操派使者君来拉拢收买我手下大将。” 原来太史慈神箭惊人,威名传遍天下。曹操听说后,起了招揽之心,亲自写一封书信,以箧封之,内无多物,而放了少量当归,寓意太史慈应当向其投诚,此即昨晚史春面见太史慈时所送之物。 史春也不否认,道:“不过太史慈没有同意,还特意问我当日剧斗之时,身上有没有穿甲衣。我便实话告知。他才叹道:‘若不是周将军及时赶到,怕是我已死在使者君剑下。’我料到他会这样说,于是道:‘论武艺,我未必敌得过太史将军。我今晚特意没有穿软甲,将军如果还想再比试一场,我乐意奉陪。’太史慈却自认剑术不及我,说:‘我当日一心要杀你,你一再退让,仍然是此结果。而今我已知你是朝廷使者,不敢再下重手,气势上已经输了,就算你没穿软甲,我最终仍然敌不过你。’” 孙策闻言笑道:“这倒像是太史慈的性子。”这才相信史春软甲失窃是真,道:“抱歉,我错疑了使者。实在也是因为以前洛阳之事,我对使者君成见已深。”又问道:“那晚我与使者君在江边相斗,你可有出尽全力?” 史春道:“我那时不知你是吴侯,见你跟之前太史慈一样,一心要取我性命,只好奋力自保。最后一招露出胸口破绽,确实是我有意如此,欲仗软甲之利,诱吴侯上当。但若论及武艺,我实不是吴侯对手。” 孙策道:“哎,使者君无须谦虚。我跟太史慈两次恶斗,均是未分胜负,而今他自认剑术不及使者君,就表明我也是不及你了。”又道:“不然这样,刚好你没有了软甲,不能再恃其利,我们再打一场如何?” 史春道:“史春不敢与吴侯动手。”孙策道:“你就不要拿我当吴侯,仍然当我是普通军士,跟上次在江边一样。” 史春道:“可吴侯究竟还是吴侯,史春不敢冒犯。”孙策听了不免失望之极,道:“我就知道会是这样。” 周瑜忙道:“使者君精通剑术,吴侯又嗜好武艺,不妨日后再邀使者君到校场切磋。” 孙策只好道:“也好。”又道:“天色不早,请使者君早些安歇。”命人送史春回去客馆。 等史春离开,周瑜才说了史春发现了新线索、怀疑京城来了飞天大盗一事。又道:“我相信这飞天大盗是受雇于人,不独是为了盗取史春所携机密信函而来,更有重大图谋。” 孙策立即会意,问道:“公瑾是指对方意在传国玉玺吗?”周瑜道:“正是此意。” 孙策沉思片刻,道:“好在公瑾有先见之明,已做了周密安排。那么这个飞天大盗是万万不可放过了,如果任由他放肆,只怕日后京城都没人睡得好觉。” 周瑜道:“吴侯放心,臣一定会全力追查。” 刚好乔媖派人来请,孙策便笑道:“我得去陪新婚夫人了。公瑾也早些回去,别让小乔受了冷落。” 出来吴侯府时,正好遇到孙策幼妹孙仁从外面进来。周瑜避之不及,只得上前招呼道:“仁妹外出游玩了吗?这么晚才回来。” 孙仁板起脸道:“大半夜的,瑜哥哥不在家中陪伴新婚妻子,跑来这里做什么?” 周瑜道:“吴侯召我议事……”孙仁赌气道:“谁爱听这些?你们男子,就知道谈些什么军国大事。”甩手自往内府去了。 周瑜无奈,摇了摇头,遂上马回府。乔婧见丈夫回来,忙命婢女去端饭菜,告道:“今晚我亲自下厨,为夫君准备了酒食。” 周瑜大奇,道:“小乔也会下厨吗?我竟是不知道。” 乔婧笑道:“夫君以为我只会弹琴作画吗?我既然做了周郎妻子,夫君衣食,当然要由我亲手料理。” 不一会儿菜肴摆上案桌,周瑜迫不及待地尝了一遍,笑道:“不错,小乔能有这般手艺,身为丈夫的我实在很满足了。” 乔婧嗔道:“夫君分明是不满意。不过这是我第一次下厨,夫君先担待些,日后厨艺还会有所长进。”周瑜笑道:“只要是爱妻做的,我都满意。” 二人新婚燕尔,于灯下调笑,心中既甜蜜又欢愉,只希望在这乱世之中,幸福不是如履薄冰,能够更长久些。 半夜时,忽有人来到窗外,叫道:“将军,周将军!” 周瑜迷迷糊糊醒转过来,听出是亲信卫士林尚的声音,隔窗问道:“有事吗?” 林尚告道:“客馆出了大事,吕司马不敢惊扰吴侯,只请周将军尽快赶去处置。” 周瑜叹道:“这些使者,就不能安分一晚吗?”只得坐起身来。乔婧早已惊醒,先披衣下床,为丈夫准备好衣鞋,替他穿上。 周瑜叹道:“你安心睡吧,不必再等我,我这一去,定然要忙到明日。” 乔婧柔声应道:“是,正事要紧,夫君不必记挂小乔。” 赶来客馆,方知袁术副使者秦谊被人杀死,且死在了刘表使者蔡瑁窗外,一刀致命,穿透全身,明显是武人所为。袁术正使者梁纲大吵大闹,称是蔡瑁所为。蔡瑁则发誓对此一无所知。若不是周瑜部将吕蒙带兵赶到,强行将两方分开,只怕客馆早已经真刀真枪干起架来了。 周瑜到后,现场才安静了下来。周瑜问道:“是谁最先发现了尸体?”一名仆役模样的人应声答道:“是臣最先发现的。” 吕蒙忙低声告道:“他是凌操将军手下,名叫井原,受命暗中保护蔡瑁。” 周瑜便将井原带到一边,问道:“你是如何发现尸体的?又看到了些什么?” 井原遂禀报道:“臣今夜当值。晚上的时候,有两名黄祖侍从来找刘表使者蔡瑁,三人在房中交谈了一会儿,黄祖侍从不久后离去。后来袁绍副使者淳于琼又来找蔡瑁,直接进了房间,一直交谈到深夜才开门出来。淳于琼离开后不久,臣远远看到西墙上黑影闪动,怀疑有人翻墙而入,便赶过去察看,却不想是只野猫。等臣再回来这边时,撞见朝廷使者史春携剑奔了过来。臣上前问他出了什么事,他一言不发,转身离去。臣起了疑心,就赶去大门寻到卫士,让他们特别留意朝廷使者。等臣再回来蔡瑁这边时,灯火俱灭,没什么特别的动静。臣便守在一旁,直到后来闻见了淡淡的血腥气。臣提灯寻去,才发现蔡瑁窗下躺着个人。臣将他翻过来一看,竟是袁术副使者秦谊,人已经死了。” 吕蒙低声道:“井原叫喊后,惊动了客馆上下,几乎所有人都赶来了,连祢衡也来了,只缺一人。” 周瑜早已留意到史春不在围观人群中,遂问道:“朝廷使者人呢?” 吕蒙道:“臣派人去他房间查看过,人不在,应该是又溜出去了。要不要即刻派人去找?” 周瑜道:“史春武功高强,能照顾好自己。” 吕蒙忙道:“臣是说,有证人看到史春提剑出现在这里,时间也对得上,会不会是他杀了袁术使者?” 周瑜沉吟道:“就算史春杀了人,也不会逃走。他一定是有事出去了,办完事自会回来。”又引着井原来到蔡瑁窗下,问道:“你起初发现秦谊时,他是俯朝地面的吗?” 井原点点头,道:“头朝大门,身子横在窗下。” 周瑜便让井原将尸体摆出原样来,凝视了好一阵,忽然问道:“秦谊身上可有兵器?” 吕蒙忙道:“臣检查过了,没有。”又道:“秦谊就死在蔡瑁窗下,就算不是蔡瑁杀人,但他人在房间里,不可能不知情。他却坚称自己睡得很熟,什么都没听见。还说是别人杀了秦谊,有意将尸体抛在此处,好嫁祸给他。” 周瑜便命井原先退下,又对吕蒙低语交代一番,这才招手叫过蔡瑁,告道:“使者君请看,这是仆役最初发现尸体时秦谊的样子,四周没有拖曳痕迹,身子下一大摊血,已将黄土浸透,表明他是在此处被人所杀。” 蔡瑁无言以对,半晌才道:“总之这件事跟我没有关系。” 周瑜道:“我也相信不是使者君杀人,如果你杀人,总不会在自己窗下动手。但秦谊被杀的时候,使者君人就在房中,当真什么都没听见吗?”蔡瑁道:“当真没有。” 周瑜摇头道:“这话我不相信。” 依现场情形来看,是秦谊自己溜到蔡瑁窗下,欲从窗口朝内窥测时,被人从后面杀死。蔡瑁是习武之人,白天又跟袁术使者大大闹过一场,不可能没有警觉之心,连窗外有人被杀都不知道。 周瑜又道:“白天时,蔡使者与秦谊起过口角,令他当众下不来台。秦谊大概怀恨在心,于是深夜溜到蔡使者窗下,想对蔡使者不利。但不想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有人看到了秦谊,猜到他动机不良,便从背后杀了他。蔡使者那时也惊醒了过来,但因为认识凶手,不得不加以庇护,只好坚称没有听到窗外动静。” 蔡瑁急道:“没有这回事。莫非周将军怀疑是我手下杀死 4e86." >了秦谊?果真如此的话,我怎会任凭尸体留在这里?我白天跟秦谊争吵过,他死在这里,不是明显对我不利吗?” 周瑜道:“因为蔡使者知道即便转移尸体也会留下痕迹,而且客馆人多眼杂,极可能被人撞见。再说,终归不是蔡使者动手杀人,就算局面不利,你也能极力辩解。” 蔡瑁道:“周将军相信我没有杀人,我很感激,但我确实没有听到窗外动静。我也不会庇护凶手,我若知道凶手是谁,一定会交他出来。” 周瑜道:“那好,凶手很快就会现形,到时再来看蔡使者到底认不认识凶手。” 蔡瑁一惊,问道:“周将军这么快就捉住凶手了?” 周瑜正色道:“蔡使者并没有杀人,想必凶手杀死秦谊也出乎你的意料。你本与这件凶案无干,何必因为庇护凶手而成为从犯?你现下说出实情还来得及,若是拖到一会儿与凶手当面对质时,便是自陷困境了。” 蔡瑁似有所动,随即又咬牙道:“我不知道凶手是谁。” 刚好吕蒙奔过来禀道:“找到了。”奉上一柄装饰有五彩宝石的长剑。 蔡瑁神色大变,惊道:“这不是秦谊的佩剑吗?” 周瑜道:“不错。秦谊深夜潜到蔡使者窗下,想对你不利,不会不带兵器。但他身上却找不到兵器,表明凶手一时起了贪心,顺手拿走了他的佩剑。蔡使者……” 正待指出在蔡瑁从人搜出了秦谊佩剑,吕蒙却低声告道:“秦谊佩剑不是在蔡瑁从人房中找到,是从祢衡侍者张硕、陈就房中搜出来的。不过黄祖本就是刘表手下,蔡瑁为他二人掩饰也不足为奇。” 周瑜点点头,高声叫道:“张硕、陈就在这里吗?” 张硕、陈就二人挤在围观人群中,见到吕蒙手持秦谊佩剑出现时便心知不妙,然客馆内外遍布军士,也无法逃走,听到周瑜呼喊,只得站了出来。吕蒙命军士执住二人,缴下兵器,抽出来一看,并无血迹,料想已被擦去。 周瑜问道:“秦谊是被人一刀杀死,你们二人是谁动的手?”张硕与陈就对视一眼,均不肯答话。 倒是祢衡站出来质问道:“你二人为何要私下杀人?”张硕、陈就只是紧闭双唇,一言不发。 袁术使者梁纲大怒,道:“这二人都是黄祖手下,跟蔡瑁是旧识,蔡瑁还坚称跟秦谊之死没有关系。他分明知道凶手是谁,却一直在暗中庇护。” 蔡瑁忙道:“此事决计与我无干。如果周将军和梁使者不相信我,我愿意将张硕、陈就立斩于剑下,以证明我的清白。”一边说着,一边当真去拔剑。 周瑜忙制止道:“这里是吴地,如何处置张硕、陈就,只能由吴侯决定。来人,拿下他二人,先行监押。”又对祢衡道:“祢使者,你手下人杀害袁术袁公副使,你已成众矢之的,不宜再留在客馆,我会为你和从人另外安排住处。” 祢衡冷笑道:“另外安排住处,说得倒是好听,周将军不就是要软禁我等吗?” 周瑜正色道:“不管怎么说,祢使者手下在客馆行凶杀人,你也难辞其咎。请祢使者先去收拾私人物品,立即随吕将军离开,等候吴侯发落。” 黄祖使者一行被强行带离客馆时,天早已大亮。大门处又传来祢衡大叫“曹操走狗”骂声,却是史春回来了。 周瑜正等在史春房前,史春听说杀死秦谊的凶手已经就擒,愕然道:“这么快?” 周瑜道:“客馆人多,嫌犯也不少,本来一时难以追查,好在凶手一时贪心,取了死者那柄装饰华贵的佩剑,由剑下?99lib?手,很快就找出了凶手。” 史春道:“那也全靠周将军一双慧眼。”又问道:“我人不在客馆,昨晚又出现在蔡瑁房间附近,没人怀疑我行凶杀人后逃走了吗?” 周瑜笑了一笑,道:“我留下来,正是等使者君回来,查问你昨晚行踪。但若使者君不肯见告,我也不会勉强。” 史春道:“周将军放心,我没有再去收买吴侯麾下大将,我是去追飞天大盗去了。” 原来昨晚史春久久难以入眠,只和衣躺在床上,忽听到房顶有极细微的窸窣之声,当即意识到飞天大盗再度现身,忙摸黑穿好衣鞋,提剑出来查看。隐约看到西墙头有人影闪动,忙追了过去,却只撞见仆役井原。料想飞天大盗受了惊吓,已离开客馆,便赶到西墙墙角,翻墙跟了出去。 刚一落地,便见到对面巷口有黑影一闪,急追过去,人影却不见了。史春一路追到底,却发现是条死巷。再原路返回时,忽觉察到一旁柴垛有轻微呼吸声,遂拔剑去刺,果有一条黑影抢先跃出。 其人身材适中,比史春矮上一截,一身夜行衣打扮,头也为黑布包住,只露出两只眼睛。手中亦握有兵器,但似是知道史春武艺出众,也不敢交手,转身就跑。 史春一路追赶,那人脚下功夫极好,始终将史春甩在后面。史春遂猛提一口气,将手中长剑掷出,正中那人背心。这一掷出尽全力,以长剑之利,本可立即穿透那人身体,但长剑只是“当”的一声落地,显是对方身上穿有史春失窃的软甲了。 但一掷之力力道不小,那人当即往前仆倒,但随即翻转身子,取出一具小弩对准史春便射,史春侧身避开。那人又袖出一根黑管来,史春以为是飞针之类的细小暗器,又手无兵刃抵挡,忙急退数步。那人却转过管口,一按机括,黑管中“嗖”地飞出一根极细的绳索,钉在一旁房顶上。那人提起一跃,竟随着绳索荡起,飞上了屋顶。史春忙拾起佩剑,在周遭反复搜索,却再也没有发现那人踪影。 周瑜听了经过,忙道:“使者君也不算一无所获,至少能够确定京城中确实有个飞天大盗,而且是他盗走了软甲,正如使者君之前所猜测的那般。” 史春摇头道:“但我还是猜错了。飞天大盗盯上我,不是因为我是朝廷使者,他前晚潜入客馆,既不是为了财物,也不是为了机密信函等,而是专程为软甲而来。” 周瑜却是不解,问道:“飞天大盗如何会知道使者君身怀软甲一事?” 史春道:“数日前,我跟太史慈当街动手,引来许多人围观,飞天大盗一定也在围观人群中。我最后一招以胸口破绽诱敌,剑刺中我胸口,我却没有受伤,旁人均以为太史慈收剑及时,但飞天大盗一定看出了端倪,知道我身上穿有甲衣,由此盯上了我。” 周瑜这才会意过来,道:“这个飞天大盗,还真是个大行家。”但仍觉疑惑,道:“这只是使者君的推测,你如何能肯定上一次飞天大盗光顾客馆只为软甲?” 史春道:“窃贼一道,不会选同一处地方接连下手。即便是飞天大盗这样的身手,接连两晚光顾客馆这样戒备森严的地方,也太过冒险。” 飞天大盗前晚盗走史春软甲,而昨晚再度进入客馆,明显不合常规。他既已得到世间罕见的软甲宝物,又何须再次冒险?只能说明他必须再潜入客馆一次。第一次潜入客馆只是抵不住软甲诱惑,是私事,第二次光顾,才是为雇主办要办的正事。这正事,显然是针对某一方使者了。 当日史春与太史慈交手后,即被周瑜捕去,囚禁在吴军大营中。飞天大盗本领再强,也不可能随意出入军营,即便垂涎软甲,只能就此作罢。但后来史春亮出使者身份,吴侯孙策不得已归还了本已据为己有的软甲。软甲归还当晚,也就是前晚,软甲即被窃去,这说明飞天大盗一定在客馆附近徘徊,所以才会知道吴侯已归还软甲一事。 但飞天大盗并不能未卜先知,他不能事先预料到吴侯会归还软甲,表明他在客馆附近监视打探是另有所图,再联想到他今晚再度潜入客馆,一切便清晰起来—— 飞天大盗受雇于某人,要对客馆中的某位使者下手,之前盗取史春软甲,不过是出于他自己的贪心。然正事未办,必受雇主责罚,是以飞天大盗不得不违反行规,再度踏入曾光顾过的客馆。 行踪意外暴露后,飞天大盗虽出客馆,却也没有立即逃走,而是潜在客馆对面的暗巷中,显然是为任务所逼,不得不再次伺机而动。然史春紧随而出,一路追赶过来。飞天大盗之前亲眼见识过史春剑术厉害,根本不敢与其交手,只一味逃避。虽最终成功逃脱,然其昨晚任务也算失败了。 周瑜听了史春分析,大感欣慰,他原以为飞天大盗是为传国玉玺而来,而今既知其意在某位使者,心中牵挂便少了一大半。 史春见周瑜面露喜色,问道:“周将军如何这般高兴,莫非有良策擒拿飞天大盗?” 周瑜忙道:“任务未成,飞天大盗必定会再次光顾客馆。我等只需设下埋伏,便可将其一举擒获,替使者君夺回软甲。” 史春道:“我见周将军派人将江夏黄祖使者一行驱逐出客馆,如何知道飞天大盗不是为祢衡等人而来?” 周瑜笑道:“黄祖派祢衡为使者,到江东讲和修好,出乎所有人意料。而某人雇请飞天大盗,势必策划了许久,他不可能算到黄祖派遣使者到京城,所以飞天大盗潜入客馆,决计不是针对祢衡等人。” 史春道:“又或许是江夏黄祖雇请了飞天大盗。” 周瑜道:“那么黄祖到底有什么目的呢?我瞧祢衡神色,对手下张硕、陈就杀死袁术副使一事十分意外,蔡瑁似乎也不知情。但张硕、陈就也不会无故杀人,一定是受了黄祖嘱托,想挑起风波。如此,不是与飞天大盗暗中图谋之事冲突吗?” 史春道:“这倒是,杀人动静太大,飞天大盗则完全得靠低调谨慎过活。” 正议着,有军士来报道:“吴侯请周将军去吴侯府议事。” 周瑜便道:“我会派破贼校尉凌操与使者君商议设伏一事。但若是能知道飞天大盗的目标到底是谁,事情便容易得多。” 史春问道:“周将军是托请我暗中调查此事吗?”周瑜笑道:“我正有此意。使者君是朝廷使者,身份比我方便得多。” 史春满口应了,周瑜遂告辞出来。 吴侯府中,孙策正与长史张昭议事,见周瑜到来,忙道:“公瑾来得正好,我正与张长史商议如何处理黄祖使者祢衡一事。” 张昭道:“臣已经审问过张硕、陈就,他二人均不肯开口,一言不发。因是使者从人,臣也不好动刑拷问。” 孙策道:“我猜这是江夏黄祖的奸计,有意派这二人来捣乱。若不是公瑾及时查出了凶手,只怕客馆中人人自危,众使者还会怪我东吴保护使者不力。”又道,“荆州刘表是黄祖上司,蔡瑁不可能不知情。” 周瑜忙禀报道:“臣原以为蔡瑁知情,他似乎很怕臣找到凶手,但后来真相浮出水面后,他又长舒一口气。臣猜他也没有看到谁杀了袁术副使,以为是手下人做的,所以谎称没有听到窗外动静,但后来发现是黄祖一方杀人,这才放了心。” 孙策道:“如此,蔡瑁的猜测不是很奇怪吗,他手下人在窗外杀了人,哪会不禀报,就自己悄悄溜走?” 周瑜蓦然醒悟,道:“不错,臣竟忽略了此点。蔡瑁在客馆还有个同盟,会不会是袁绍使者淳于琼?他昨晚也去过蔡瑁房间。” 袁术副使秦谊怀恨白日之事,欲对蔡瑁不利,却被黄祖使者祢衡侍从杀死。蔡瑁听到动静,出来查看时,凶手已经离开。他见到秦谊死在窗下,大概猜到经过,以为是淳于琼所为。因为淳于琼昨晚在他房间待了很长时间,他怕牵连出自己来,所以坚称不知秦谊死于窗外一事。 孙策很是恼怒,道:“先不管刘表这边,总之是黄祖派人来我这里兴风作浪,不如斩下张硕、陈就首级,交给袁术正使梁纲,让他连同秦谊尸首一起带回去,也好向袁术有个交代。” 张昭忙道:“如此黄祖使者祢衡颜面大失,怕是回去江夏后难以交差。” 孙策知道张昭爱祢衡文才,长史开了口,少不得要给几分面子,只得道:“那就将张硕、陈就二人各杖打五十后,交还给祢衡,送这一行人即刻出境,片刻不得停留。” 周瑜道:“吴侯知会袁蜜了吗?虽然袁术派了正副使者,她其实才是真正的主角。” 孙策道:“蜜娘和我二弟一大早陪家母到甘露寺去了,还不知道这件事。” 张昭料想袁蜜若是知晓副使秦谊被杀,必定不会甘休,袁术是孙氏座主,而黄祖则是杀父仇家,吴侯终究还是要倒向袁术一方,对祢衡等人大大不利,忙道:“那臣就遵照吴侯的意思,将张硕、陈就行刑杖责后,派兵押解黄祖使者一行出境。” 孙策也不愿意再多生事端,挥手道:“去办吧。” 祢衡返回江夏不久,受命到黄祖座船参加宴会。当日宾客如云,一向骄横的祢衡再度出言不逊,令黄祖很难堪,于是当众斥责祢衡。祢衡有意眯眼,上下打量着黄祖,一字一句地道:“原来是个死老头!”黄祖非常生气,举手欲打。祢衡干脆破口大骂,污言秽语滚滚而出。黄祖气愤到极点,下令处死祢衡。 这不过是黄祖的气话,但黄祖主簿向来恼恨祢衡,即刻抽刀杀了祢衡。黄射得知消息后光着脚来救,然已来不及,祢衡已人头落地,时年二十六岁。 黄祖也很后悔,只好下令厚葬祢衡于鹦鹉洲。后人有诗云:“黄祖才非长者俦,祢衡珠碎此江头。今来鹦鹉洲边过,惟有无情碧水流。”曹操、刘表听说祢衡终为黄祖所杀,俱各自设宴庆贺。 后来人们才知道张硕、陈就与黄祖主簿交好,受命暗中败坏祢衡以及其他使者使命。所谓败坏,就是无端生事,挑起纷争,让各方包括祢衡都过得不痛快。 当日在客馆,袁术使者与刘表使者起了口角,张硕、陈就看在眼中,决意夜间对袁术使者梁纲下手,以进一步恶化事态。然二人潜到梁纲房间附近时,刚好看到袁术副使秦谊提剑出房,往刘表使者蔡瑁房间赶去。二人当即猜到秦谊欲对其不利,于是决定利用此点大做文章。 张硕、陈就是黄祖部下,黄祖又是刘表部属,当然不能任由秦谊杀死刘表使者蔡瑁,但如果杀了秦谊,便可令刘表使者与袁术使者互相猜忌指责,跟之前欲杀梁纲之计可以达到同样的目的。 刚好飞天大盗到来,引开了暗中保护蔡瑁的东吴军士。秦谊溜到蔡瑁窗下窥探时,被暗中尾随其后的张硕自后一剑杀死。陈就早就留意到秦谊佩剑上装饰有宝石,便顺手取走。 也正是这柄珠光宝气的佩剑,令张硕、陈就恶行极快败露,险些丧命江东,也令黄祖颜面扫尽。但黄祖既知与江东孙氏有不共戴天之仇,修好只是心存侥幸,不成也在预料之中,遂饶恕了张硕、陈就,命二人依旧在军中效力。日后周瑜率军攻破江夏,张硕为凌统所杀,陈就则为吕蒙所杀。黄祖逃走途中,被周瑜手下卫士冯则追及,一刀斩下首级。这是后话。 等张昭出去,周瑜道:“吴侯放走张硕、陈就二人,怕是不好向袁术交代。” 孙策摇头道:“而今情势不同,我自有主张,无须再向袁术交代什么。公瑾忘记当年家父过世后,他是如何打压我的吗?” 周瑜这才明白孙策有意如此,隐有向袁术示威之意,并非全因为看了张昭的面子,遂不再多言。又说了飞天大盗一事。 孙策登时来了兴趣,道:“世上当真有轻身功夫如此了得的人吗?去做飞天大盗,实在可惜。公瑾,你不要取此人性命,设法将他生擒住,再带来见我。”又问道:“既是飞天大盗,想必是为了财物,但使者带来东吴的厚礼均已送到吴侯府,客馆中难道还有更值钱的物事吗?他为何不来我吴侯府?”言语之中,竟对那飞天大盗光临吴侯府颇为期待。 周瑜道:“这件事,臣也想过。那飞天大盗既是受雇于人,想要的应该是对其雇主有利的东西,有可能是信函,也有可能是礼物,譬如曹操托史春转送给太史慈的箱子。” 孙策道:“对了,关于史春夜访送礼这件事,太史慈始终没有禀报,若不是史春自己说出来,我还不会知道。公瑾认为太史慈是不是由此动了心?毕竟是曹操亲自笼络,面子不小。” 周瑜道:“太史慈义薄云天,吴侯应该最了解他的为人。他不曾禀报,也许根本没有当回事,认为不值得让吴侯知道。史春虽是曹操心腹,但为人还不算太坏,也说了太史慈已当面拒绝。” 孙策这才释然,笑道:“是了,世人都称赞我有知人之明,我竟是不及公瑾。” 周瑜道:“哪里,只因吴侯太珍爱太史慈及部属,所以才会如此。” 二人又议了一些军政,过了正午,军士进来禀报道:“荆州刘表使者蔡瑁在府外求见。” 孙策道:“蔡瑁这个时候来做什么?”他对刘表也无好感,不欲召见,便道,“你出去告诉蔡使者,说我两日后会在吴侯府举行宴会,到时再见面不迟。” 军士应命出去,一会儿又进来报道:“蔡使者一定要见吴侯,还说见不到吴侯,他就不肯走。” 孙策皱眉道:“刘表是堂堂宗室,这蔡瑁也是出身高姓大族,怎么如无知孩童一般耍起赖来了?” 周瑜道:“蔡瑁也许是因为袁术副使被杀一事而来,不妨听听他怎么说。” 孙策便命人引蔡瑁进来。蔡瑁见过礼后,半句不提袁术副使被杀之事,只气呼呼地道:“吴侯是不是派了人暗中监视我?” 孙策愕然道:“哪有这回事?”周瑜忙道:“是我派了人跟着蔡使者,不过不是监视,是保护。吴侯对此并不知情。” 蔡瑁奇道:“周将军为什么派人要保护我?莫非认为我蔡瑁武功不济,自己保护不了自己吗?” 周瑜道:“当然不是,纯粹是出于为蔡使者安全考虑。” 蔡瑁反诘道:“那怎么没见周将军保护他人,袁术副使者秦谊不是还被人杀死在客馆了吗?” 孙策大怒,喝道:“蔡瑁,你敢对我东吴中护军无礼,莫非不将我这个吴侯放在眼里?” 蔡瑁忙躬身道:“蔡瑁不敢。我只是觉得我荆州使者不该在吴地受到特别优待,请吴侯立即撤去人手。” 对方所提并非过分要求,孙策只好道:“既然蔡使者自己要求了,周将军,你就将人撤了吧。”周瑜应道:“是,臣领命。”招手叫过亲信卫士,命他立即去办。 蔡瑁这才满意,道:“多谢了。” 打发走蔡瑁,孙策命人送上饭菜,与周瑜一道用餐。又告道:“二乔本来还说要回娘家省亲,但目下出了这么多事,我有些不放心。我想派人将岳父大人接来京城居住,这样一家人团聚,到底方便些。大乔也很是赞同。” 周瑜道:“那再好不过。臣回头问过小乔,便立即派人去办。” 孙策笑道:“又没有外人在,什么臣不臣的。我二人是连襟,我娶的姊姊,公瑾娶的是妹妹,我算是你兄长——事实上,我二人同年而生,我本来也比你大上一个月——这件事,当然由当哥哥的我来操办。” 周瑜道:“吴侯要亲自去皖城迎接岳丈大人吗?” 孙策点了点头,道:“如此方显诚意。”又笑道:“乔公之孙女,虽经战乱流离之苦,但得我们二人做女婿,也足可庆幸了。不过这件事不急,等过上半个月一个月再动身不迟,也好让二乔做些准备。” 破贼校尉凌操早已等在堂外,直到孙策、周瑜二人吃完饭才入来禀事,告道:“臣派了人到朝廷使者提及的地方搜索,找到了这具弩和这支箭。” 周瑜道:“这应该就是昨晚飞天大盗用来射击史春的弩箭,看起来箭头淬了剧毒。” 孙策接过来一看,果见箭头在日光下闪现幽蓝色,“呀”了一声,道:“会不会我们之前都想错了,飞天大盗要的不是东西,而是人命?要不然他随身携带这淬毒的弩箭做什么?” 周瑜蓦然醒悟,道:“吴侯提醒得极是。昨晚史春与飞天大盗遭遇,对方有兵刃在手,却始终只是闪避,想必只擅长轻身功夫,自知武功不如史春。” 孙策接口道:“但要潜入戒备森严的客馆,飞天大盗的轻身功夫反而最有用。” 凌操很是不解,问道:“飞天大盗既只为行刺,为何不在使者来京口途中下手?客馆守卫严密,总要困难得多。” 周瑜道:“这正是主谋的险恶之处,有意要让使者死在我京城客馆中,如此吴侯便难辞其咎。” 孙策道:“那飞天大盗一次不成,必还会再来第二次。凌校尉,你再多派人手到客馆,内外戒备。”又特别交代道:“最好不要伤害那飞天大盗,将他生擒住。” 凌操是个直性子,为难地道:“那飞天大盗号称能飞天,能飞檐走壁,唯有弓弩,才是对付他的利器。他若是深夜到来,箭矢无眼,臣怕做不到生擒……” 孙策一想也对,道:“保护使者要紧,凌校尉尽力便是。” 凌操应了一声,急急出去,不一会儿又转身奔了进来,告道:“有军士来报,说前面望江楼出了事,好像是跟刘表使者蔡瑁有关。”又特意告道,“这军士负责暗中保护蔡瑁,也是刚刚才接到周将军撤人的命令。” 孙策闻言很是着恼,道:“这个蔡瑁,就不能省点心。” 周瑜道:“时辰已过正午,吴侯还要去甘露寺接尊母吴夫人,望江楼那边就由我去处置。” 孙策点头应了,周瑜遂引人朝望江楼赶去。 望江楼位于长江边,是京口最大的酒楼,由吴亭经营。吴亭不但是江东富豪,且与吴侯母亲吴夫人同族。吴夫人原是吴郡吴县人,早年父母去世,不得不依附族人生活。年轻时的吴夫人才貌双全,号称“吴郡第一美人”。孙坚听说后,大胆上门,求娶吴氏为妻。 当时孙坚尚未发迹,吴氏族人认为其人轻浮狡诈,预备将其拒之门外。但吴夫人却慧眼独具,自己坚持要嫁给孙坚,吴亭父亲遂为她置办了全套嫁妆。孙策占据江东后,听母亲感念往日恩情,便想给吴亭一官半职,吴亭却不愿意做官,只以经商为业。彼时商人地位低下,吴亭由此被视为奇人怪胎。 周瑜赶到时,望江楼一派平和,并无打斗争吵。召伙计询问,方知之前望江楼二楼被一名叫甘宁的男子整层包下,而刚好刘表使者蔡瑁慕名来到望江楼,不愿意坐在一楼,非要上去二楼,由此跟甘宁起了争执。但二人很快握手言和,甘宁还主动邀请蔡瑁与自己一同就座饮酒。 周瑜问道:“蔡使者人在楼上吗?”伙计道:“是,跟甘公子洽谈正欢呢。不过蔡使者从人都在一楼,楼上只有他和甘公子二人。” 周瑜闻言,便不再理会,径直来到客馆,找到史春,告知飞天大盗所射弩箭涂有剧毒一事。又道:“昨晚若不是使者君闪开得快,怕是已遭毒手。” 史春道:“如此,这飞天大盗不是为财或物,而是为杀人而来了。” 周瑜道:“但使者君应该不是他的目标,他前晚盗窃软甲时,已有机会向你下手。” 史春道:“不错。而今客馆除了我这方外,还有袁绍、袁术、刘表三方的使者,飞天大盗所图,无非其中一位使者而已。但主谋既费尽心机要让人死在京城客馆中,应该不是跟某位使者有私怨,而是要挑起使者方与吴侯生隙。又或者是要将使者之死嫁祸给另一方使者,挑起几方相斗,跟之前黄祖手下杀死袁术副使秦谊目的一样。”顿了顿,又道:“但我想来想去,若想要乱子最大,应该是以我为目标才对。” 史春是朝廷使者,身份最尊,杀了他,嫁祸吴侯也好,嫁祸任何一方也好,都足以引发大战。但飞天大盗的目标却不是史春,而是另有其人,这就令人费解了。 周瑜道:“天下群雄中,曹操虽挟天子以令诸侯,但以北方袁绍实力最强,曹操兵力不及其二三。也许飞天大盗的目标是袁绍使者许攸,或是副使淳于琼。” 史春道:“袁绍使者一方这几天倒是平静得很。” 周瑜道:“无论如何,飞天大盗尚未完成任务,应该还会再来。”又道:“若是知道飞天大盗的相貌就好了,至少不会像这样,只能守株待兔。” 史春道:“而今客馆内外皆有伏兵,飞天大盗若敢再来,可不会再像上次那样那么容易逃脱了。” 话音刚落,便有便服军士来报道:“望江藏书网楼出了事,有人行刺刘表使者。” 周瑜大惊,问道:“蔡瑁人可还好?”军士道:“臣只在楼外监视,不知内里情形究竟如何,但听起来刺客并未得手,已被蔡瑁侍从包围。臣离开时,二楼正在格斗。蔡瑁侍从守住了楼梯道口,不准旁人上去。” 周瑜这才略舒一口气,道:“我不是下令不再跟着蔡瑁吗?” 那军士道:“凌校尉说,这两日城中出了不少事,虽然周将军下令撤人,但还是先跟着刘表使者,以防万一。只是要离得远些,不要再让对方发现。” 周瑜遂不再多言,朝史春点点头,辞了出来。 望江楼距离客馆不远,半刻即到。周瑜率人赶到时,二楼仍在格斗。蔡瑁与一名二十来岁的锦衣男子站在一旁,蔡瑁侍从则将一名蒙面老者团团围住,挥刀乱砍。老者已负伤多处,只能勉强持剑抵挡,已露乱相。 周瑜大叫道:“住手!都住手!再不停手,我可要下令放箭了。” 蔡瑁侍从却不肯退开,围攻老者如旧,显是要当场杀死对方。周瑜打了个眼色,卫士林尚弯弓搭箭,一箭射中一名侍从大腿。那人“啊”了一声,当即跪了下来。 蔡瑁大怒道:“周将军为何不射刺客,反倒射起我手下来了?” 周瑜道:“再不停手,一律格杀勿论!我们江东良木甚多,不怕多送几口棺材。”一挥手,一排羽箭“嗖嗖”飞出,钉在蔡瑁身侧的墙板上。 蔡瑁铁青着脸不发话,但其侍从却被周瑜果断的态度吓住,各自停手,讪讪退开。刺客只是勉力提气支持,此刻再也支撑不住,当即以剑杵地,跪倒在地。 蔡瑁道:“这人向我行刺,无论如何我都要杀他报仇。”拔出佩剑,直朝老者刺来。 周瑜挺身上前拦住,冷冷道:“江东之地,一切由吴侯做主,不容外人放肆。刺客是生是死,将由吴侯决定。”回头命道:“来人,将刺客绑了,押回军营。” 蔡瑁身边的锦衣男子忽道:“刺客既已就擒,总该取下他面上黑布,让人看看他的样子。” 周瑜问道:“阁下是谁?”锦衣男子道:“我叫甘宁,是来望江楼饮酒的酒客。” 周瑜点点头,道:“幸会。”也不回应甘宁之前的话,自带人押着刺客下楼。 楼主吴亭苦bbr>着脸迎上来,问道:“楼上打坏了多少东西?” 周瑜道:“不少,我还放箭射坏了墙板,实在抱歉。不过楼主请放心,我会自掏腰包赔付。” 吴亭摇了摇头,也不上楼察看损失,自往厨下去了。 回到军营,周瑜命人带刺客入帐,亲解其缚,又命人去请军医来为刺客治伤。卫士林尚很是不解,问道:“将军为何如此善待刺客?”周瑜叹道:“你认不出来吗?他是程普程将军。” 那老者正是东吴老将程普,他本一直默不作声,见周瑜已识破自己身份,便取下面上黑布,悻悻道:“多谢中护军救我程普性命。” 周瑜道:“都是自家人,程公何须客气。”等军医为程普治完伤口,又命人置酒,与其对饮。 程普闷闷不乐,话也极少,忽问道:“我刺杀刘表使者,犯了军令,吴侯会杀我吗?”周瑜道:“吴侯自有决断,我不敢妄自揣摩吴侯心意。” 程普摇头道:“我不后悔行刺一事,做这件事之前,我便做好了以身赴死的准备。只恨那锦衣男子冲了上来,替蔡瑁挡了一剑,致使我未能得手。” 周瑜心念一动,忙问道:“程公说甘宁……就是那锦衣男子替蔡瑁挡了一剑吗?可我适才在望江楼见到他,他似乎并未受伤。” 程普恨恨道:“那甘宁身上一定穿了甲衣之类。我那一剑拼尽全力,本可一举杀死蔡瑁,甘宁却忽然挺身跃起,扑到蔡瑁面前,用身体挡了一剑。不过我那一剑虽未刺进甘宁胸口,却也让他大大吐了一口血。” 周瑜一跃而起,叫道:“来人,快来人,立即派轻骑赶去望江楼逮捕甘宁。如果他人已不在,就令画工画出其相貌,全城缉捕。再派人去客馆,将蔡瑁一行就地软禁起来。没有我的命令,不得离开房门一步。” 程普大惑不解,问道:“出了什么事?”周瑜道:“甘宁就是飞天大盗。” 程普问道:“什么飞天大盗?”周瑜一时不及细说,只道:“程公请先留在这里,不必忧心,吴侯那边,我自会为程公求情。” 赶到客馆时,天色已黑。军士赶来禀报甘宁早已离开望江楼,且没有人知道他住在哪里,画工已赶去望江楼,预备根据伙计描摹绘出其画像来。周瑜点了点头,也不去见蔡瑁,只赶来史春房中,说了望江楼一事。 史春道:“这甘宁身形倒是与我昨晚所遇男子相符。” 周瑜道:“如果甘宁身上没有穿软甲,只穿了普通甲衣,肯定挡不住程普那一剑。” 史春“嘿嘿”了两声,道:“吴侯手下有太史慈这样的新晋,更有程普这样忠于旧主的老将,更有周将军这样的人杰,真是不容小觑。” 周瑜道:“甘宁挺身为蔡瑁挡剑,等于自露身穿软甲一事,所以蔡瑁下令手下务必当场杀死程普,以保住秘密。我赶到后,再三喝令,依然不能阻止。” 那时周瑜已从身形认出刺客即是程普,料想蔡瑁等人也猜到刺客是孙坚旧部,怕将来吴侯孙策护短,所以要将刺客先杀死再说。反正刺客行刺在先,日后吴侯知道刺客身份,也无话可说。周瑜看出此点,遂果决下令放箭,震慑住了蔡瑁侍从,令诸人退去,由此救了程普一命。 回到军营后,程普才因怅恨说出甘宁挺身挡剑一事。周瑜这才恍然大悟,蔡瑁与甘宁原是一伙,而甘宁正是飞天大盗。他极可能受雇于蔡瑁,意图到京城生事。甘宁挡剑却未受伤,程普必然起疑。蔡瑁为保住甘宁身穿软甲的秘密,必须得当场杀死程普灭口,所以下令守住楼梯口,不让其他人上来,再命手下务必格杀程普。 史春听说甘宁已消失不见,道:“既然周将军怀疑甘宁受雇于蔡瑁,何不当面问他?” 周瑜道:“我尚无十足把握能压服蔡瑁。今日蔡瑁是第一次到望江楼,为争座与甘宁起过口角,似乎二人之前并不相识。但我怀疑这只是做戏。那甘宁曾多次包下望江楼二楼,都是独自一人斟饮,似乎没有亲朋故友在京口。但蔡瑁可以此来搪塞,说之前并未见过甘宁,今日才在望江楼与其结识。” 至于甘宁挺身为蔡瑁挡剑一事,蔡瑁也可以说二人虽然投缘,但也没料到甘宁会如此。他感激之下,才下令侍从务必当场杀死刺客,以谢甘宁。至于甘宁身穿软甲一事,他更是一无所知。如此,便推脱得干干净净。 史春踌躇道:“不错,蔡瑁果真拿这番话来抵挡的话,倒也难以辩驳。周将军并无实据指证他与甘宁勾结。” 周瑜道:“所以我只下令将蔡瑁软禁,却不去见他,让他先惶然一阵子。甘宁肯为蔡瑁挡剑,奋不顾身,除了仗恃身穿软甲外,大概也有忠心护主之意。不如拿蔡瑁来诱他上钩,只要擒住甘宁,得到口供,蔡瑁便无可抵赖。” 史春沉吟道:“甘宁露了形容,虽不至于逃走,但一定藏了起来,不敢轻易抛头露面,怕是一时搜捕不到。而且他在暗,我们在明,一味苦等他出现总不是办法。我有个更好的法子,先从蔡瑁下手,谎称擒到甘宁,以此来试探蔡瑁的反应。” 周瑜道:“但如果蔡瑁坚信甘宁不会出卖他,抵赖到底呢?” 史春道:“这就要看周将军讯问的技巧了。不妨向蔡瑁分析一番利害得失,甘宁就擒,蔡瑁不承认与其勾结,甘宁会被立即处死。若蔡瑁承认甘宁是自己手下,吴侯尊重其使者身份,甘宁由此可以保住性命。” 周瑜道:“不错,使者君果然高明。”拱手辞出,径直来见刘表使者蔡瑁。 蔡瑁正坐在灯下发呆,一见周瑜进来,便愤怒地质问道:“明明是我遭遇刺客行刺,为何周将军还派人将我幽禁在房中?这便是江东待客之道吗?我要见吴侯,当面向他申诉。” 周瑜道:“蔡使者稍安勿躁,听我先把话说完,再一道去见吴侯不迟。”有意停了片刻,才道:“甘宁已然就擒,从他身上搜出了一件甲衣,正是之前朝廷使者史春失窃的软甲。不过我想蔡使者应该早知道了。” 蔡瑁吃了一惊,忙道:“我如何会知道?我与甘宁今日才相识,他挺身为我挡剑,我感激不尽。但他是何来历,之前又做过什么,我一概不知。” 周瑜道:“甘宁也是这般说,说今日才认识蔡使者。他倒真是条汉子,顶住了严刑,宁死也不承认是在为荆州蔡使者做事。” 蔡瑁大怒道:“我都说了我今日才认识甘宁,周将军如何口口声声说他是为我做事?” 周瑜也不回应,只慢悠悠地道:“这甘宁也是死不开窍,他若招承是蔡使者下属,尚能活命,若始终不认,不被酷刑拷打致死,也要被当街斩首。如何会这般顽强呢?是不是蔡使者图谋之事太过重大,甘宁知道自己一旦承认,便会引祸荆州?” 蔡瑁道:“没有这回事,甘宁根本不是我下属。” 史春忽仗剑闯了进来,问道:“周将军,甘宁人关在哪里?我要亲手杀了他。这小贼不但盗去我软甲,还以毒箭射我。不亲手杀他,难消我心头之恨。” 周瑜恍然大悟道:“原来蔡使者想要的是朝廷使者的性命。难怪你抵死不肯承认甘宁是你下属,这确实算是重大图谋了。” 史春上前两步,逼住蔡瑁,冷笑道:“蔡使者想要我性命不难,但总得给皇帝和曹丞相几分面子。现下天下人都知道了,荆州刘表根本不把天子和曹丞相放在眼里。” 蔡瑁急道:“不是……不是这样……我真的不认识甘宁。” 周瑜道:“那好,我这就回去军营,将甘宁处死,明日蔡使者便能在城头看到他的首级。” 史春道:“且慢!周将军何必着急动手?不如把人交给我,由我带回许都,曹丞相手下能人甚多,一定有办法让甘宁开口。又或许曹丞相根本不需要甘宁的口供,只需要一个发兵荆州的借口,刚好眼前就有一个。” 蔡瑁额头汗水滚滚而下,他自是知道得罪不起曹操,遂咬牙道:“好,我说实话,甘宁确实……” 忽听到房顶有细微声响,史春脸色一变,迅疾转身趋出。 蔡瑁亦是神色异常,阴晴闪烁不定,半晌才问道:“周将军并没有擒住甘宁,之前只是用言辞套我,是吗?” 周瑜点了点头,道:“现下蔡使者想要后悔,已然迟了,这就请说实话吧。”蔡瑁见事已至此,只得将实情吐出。 甘宁当真是蔡瑁手下,且新到荆州投奔刘表不到一年。其人字兴霸,巴郡临江人。少有气力,好游侠,纠集了一伙亡命之徒,自任首领。甘宁带着这些人,穿着华丽的衣饰,头插鸟羽,身佩铃铛,携弓带箭,在地方上为非作歹,轻侠杀人,组成渠师抢夺船只财物,人称“锦帆贼”。当地人闻铃响,即知道是甘宁出现。所过之处,地方官员若隆重地接待,甘宁便倾心相交,可以为其赴汤蹈火;若礼节不隆,甘宁便放纵手下抢掠资财,甚至残害官长吏员。 到二十多岁时,甘宁爱上一名女子。对方却极度轻视甘宁,称宁可死,也不嫁给锦帆贼。甘宁大受刺激,遂停止攻掠抢劫,熟读诸子,想有所作为,改去投奔荆州刘表。 刘表并无大志,只想保土自守。但他料想既与江东孙策有杀父之仇,孙氏早晚来攻,遂想提前修好。他刻意选派内弟蔡瑁为使者,携带重礼,以示隆重。再派甘宁在暗处,假意行刺蔡瑁,将其刺伤。如此,旁人均以为是吴侯孙策或是其部属欲为孙坚报仇而行刺。蔡瑁既在京口客馆遇刺受伤,孙策对此多少负有责任,必有愧疚之心,再提江东、荆州修好之事便容易得多。 之所以选中甘宁做副手,是因为他少时到洛阳平乐观观看百戏,对绳技极为迷恋,曾拜艺人为师,学过轻身功夫,会飞檐走壁,有着极大的优势和便利。 周瑜听了大出意料,问道:“原来甘宁要行刺的对象是蔡使者。” 蔡瑁点点头,道:“我们事先约好,在我入住客馆当晚动手。甘宁以带毒弩箭自房顶遥射我,但我事先已服解药,因而并无性命之虞,只是受点箭伤而已。不料当晚他并未出现,后来我才知道他看上了朝廷使者史春的软甲。” 原来当日太史慈与史春在京城市集外交手,一场恶战惊动了不少人。正在附近的甘宁也赶去观战,对整场打斗看得目不转睛。太史慈凶狠斗蛮,招招致命,非要置对方于死地,显是因怀有私怨而满腔怒气。史春开始只取守势,后来抵挡不住太史慈的猛烈攻击,为了自保,不得不全力反击。最后一招时,史春步法大乱,胸口露出破绽,太史慈趁机一剑刺出,本可立即取史春性命,但正好此时周瑜赶到,高叫“手下留情”,太史慈遂凝劲不发。 当时甘宁已挤到太史慈边上,亲眼看到其长剑已抵到史春胸口。按照常理,即便太史慈及时收手,史春亦会受伤,但他却毫发无损。甘宁是大行家,兼之旁观者清,立即想到史春身材瘦削,身上穿有甲衣,最后一招其实史春有意卖出胸口大破绽,引太史慈刺出一剑后,再以后手压服对方。周瑜赶到,高喊一声“手下留情”,其实真正手下留情的是史春,而不是太史慈。 然不久史春就擒,破军校尉凌操亲自搜其身上,并未露出甲衣之类。甘宁却相信自己的判断没有错。既然史春没有穿寻常皮甲、铠甲之类,表明他贴身穿着一件质地看起来类似寻常衣服的甲衣。 甘宁曾为贼盗,对奇珍异宝格外关注。他听说世间有一种软甲,以西域雪蛛吐丝织成,极坚极韧极软,穿起来跟寻常内衣一样,但却刀枪不入,为世间罕见奇物,曹操身上便穿有一件。那史春武功如此厉害,东吴中护军周瑜看起来也认识他,想必其人一定大有来头,也许他身上穿有软甲也说不准。 尽管甘宁猜到这些,却因为史春被周瑜捕去军营,再也无法验证,只得就此作罢。他既受命行刺蔡瑁,便时常在客馆附近观察出口地形等。吴侯孙策与中护军周瑜婚礼当日,朝廷使者抵达京口,入住客馆,正使竟是之前与太史慈当街恶斗的史春。甘宁愈发确认史春身上穿有软甲。 刚好当日吴侯孙策派卫队长凌统归还软甲。凌统年纪还小,还不满十八岁,随意取了块布,将软甲包了,送来客馆。包袱裹得不严,露了一角出来。甘宁正在客馆附近徘徊,一眼看出凌统手中包袱内物不凡,又听到凌统跟客馆门前卫士招呼,得知包袱是给朝廷使者史春,料想内中便是天下奇物软甲,遂起了据为己有之心。 当晚,甘宁换上夜行衣,准备停当,来到客馆附近。他早已将这一带地形摸得极熟,又设法打听了史春的具体住处,等到夜深人静之际,经由客馆外的大槐树跃到客馆客房屋顶上。但仍然忌惮史春武功高强,不敢随意靠近其房,只能伏在屋顶苦守,预备等其出去如厕时动手。 凑巧的是,刚好这时候史春提着一个小箱子出来,从客馆侧墙翻了出去。甘宁看得一清二楚,虽不知史春为何要偷偷翻墙而出,更不知他手里提的是什么,亦不知软甲到底是穿在史春身上,还是留在了房间里,然窃贼一道,很多时候本来就是靠碰运气。甘宁遂溜到史春房间,揭开房瓦,垂椽而下,打开床头箱筪,不由得大喜过望,软甲当真就在里面。他忙脱下衣衫,自己穿上软甲,再缘绳上到屋顶,盖好房瓦,自原路离开。 周瑜听到这里,问道:“既然甘宁的目标只是蔡使者,你二人又早有约定,他为何不在得到软甲后再以弩箭对你下手?” 蔡瑁道:“我后来也问过甘宁,他说做事得专心致志,一次只能做好一件事,否则就容易出纰漏。” 两件事不能同时进行,必须有先有后。若当晚甘宁先行刺蔡瑁,按照原定计划,蔡瑁中箭后须得有意惊动旁人,那么史春势必有所警觉,盗取软甲一事必然泡汤。如果先取软甲,再去行刺,则变数太多,甘宁不能确定什么时候才能等到盗取软甲的最佳时机。如果不是当晚史春离开客馆,他甚至都不能肯定有没有机会。 周瑜听了,颇有感悟,对甘宁的见识也颇为佩服。 当晚甘宁未曾出现,蔡瑁料想必是有事,第二晚定会再来,于是安心等在房中。半夜时,他听到窗外声响,赶出来查看时,只见到袁术使者秦谊死在窗下,身体还是热的。蔡瑁立即想到秦谊记恨白日争吵,想趁夜来杀自己,又以为甘宁暗中窥见秦谊心怀不轨,便先下手替自己杀了他,遂极力掩饰,坚称没有听到窗外动静。而当蔡瑁听到周瑜说凶手即将现形,要让对方与自己对质时,更是一惊,以为甘宁已经被捕,还问了一句“周将军这么快就捉住凶手了”。不想凶手另有其人,并非甘宁,蔡瑁这才长舒一口气。 但袁术使者被杀惊扰了客馆上下,蔡瑁料想甘宁今晚不会再出现,于是决意次日找甘宁商议,再度拟订计划。 第二日,蔡瑁出客馆后,即发现有人跟踪,无论如何都甩不掉。他心中有鬼,怀疑是吴侯孙策派人监视自己,不敢命侍从用武力驱逐,只好赶来吴侯府求见吴侯,请孙策撤走人手。 之后,蔡瑁来到望江楼与甘宁见面。伙计告知二楼已被人包下,新客人只能坐在一楼时,蔡瑁便假意斥责,再上楼与甘宁理论,如此旁人便不会起疑他是事先与甘宁约好。就座后,甘宁告知了这两晚发生之事,称昨晚已被朝廷使者史春识破追及,若非有软甲护身,怕是早已死在其剑下,实在不能再冒险到客馆行刺,只能另想办法。 正商议时,有人直奔上楼,二人正垂首窃窃私语,以为只是侍从,也未当回事。但来者迅疾拔剑,直刺蔡瑁胸口。蔡瑁目瞪口呆,浑然没有机会反击。甘宁毕竟贼盗出身,反应要敏捷得多,飞身扑上,替蔡瑁挡下了致命的一剑。 蔡瑁侍从闻声上楼,将刺客围住。蔡瑁还好奇刺客身份,甘宁低声提醒道:“此人多半是孙坚旧部,为替旧主报仇而来。我适才替将军挡了一剑,他若知悉朝廷使者软甲失窃一事,必会立即怀疑到我身上。” 蔡瑁这才会意,下令侍从务必格杀刺客,即便周瑜赶到后再三喝止,也不肯听从。然周瑜最终还是带走了刺客,甘宁料想自己身份即将败露,遂即刻离开了望江楼,行刺之事只能暂时作罢。 蔡瑁也自行回来客馆,心中惴惴难安。当周瑜派人将他和侍从软禁时,他意识到不妙,但除了强行抵赖,也没有别的办法,只能坚称之前不认识甘宁。不想还是被周瑜、史春巧计引入彀中,等到蔡瑁意识到上当时,已然迟了一步。 周瑜问道:“甘宁藏在那里?把他交出来。我不会杀他,但软甲一物必须得归还给朝廷使者。” 蔡瑁道:“我也不知道甘宁藏在什么地方。他比我先到京口,做事又很周全,想必早安排了稳妥的藏身之处。” 周瑜见再也问不出什么,便道:“天色不早,请使者君好好歇息。虽则闹出了不少风波,但蔡使者的用意并不坏,只是一心想跟吴侯修好而已。” 蔡瑁闻言,大喜过望,忙道:“周将军不见怪就好,还请多在吴侯面前美言几句。” 周瑜遂告辞出来,正好遇到史春提剑回来,遂问道:“适才房顶轻响,是甘宁吗?” 史春道:“应该是。我追到客馆后巷,只看到巷口一条黑影一闪,再追过去时,人影已经不见了。我已经请凌校尉派人搜索了附近一带,没有发现。” 周瑜骇然道:“这个人能借夜色为掩护,在众多守卫中来去自如,实在厉害。”又将蔡瑁一番话告知了史春。 史春先是讶然,随即摇头道:“什么叫世风日下,人心不古,我算是亲眼见识到了。”正要回房,忽又停下,转身问道,“周将军还有事吗?没事的话,一道去琼浆酒肆喝上两杯,如何?还是周将军想回去陪伴新婚夫人?” 周瑜本待拒绝,听了后面那句话,又改变了主意,道:“去琼浆酒肆吧。” 二人来到琼浆酒肆,刚刚坐下,便有军士飞奔赶来报道:“客馆又出事了,吴侯已亲至客馆,召周将军立即回去。” 周瑜愕然去看史春,史春摇头道:“我不回去,天塌下来我也懒得理了,我就在这里饮酒。店家,快些送酒上来。” 周瑜无奈,只得一路急奔回客馆。尚未进门,便听到一个尖锐的女子声音道:“他杀了我的副使,我就不能杀他吗?” 第九章 山不厌高,海不厌深 原来华佗认为“人体欲得劳动,血脉流通,病不得生,譬如户枢,终不朽也”,于是创编了一种锻炼方法,模仿虎的扑动前肢、鹿的伸转头颈、熊的伏倒站起、猿的脚尖纵跳、鸟的展翅飞翔等,使得练习者全身肌肉和关节都能得到舒展,“用以除疾,兼利蹄足,以当导引。体有不快,起作一禽之戏,怡而汗出,因以着粉,身体轻便而欲食”。 驱车上东门,遥望郭北墓。 白杨何萧萧,松柏夹广路。 下有陈死人,杳杳即长暮。 潜寐黄泉下,千载永不寤。 浩浩阴阳移,年命如朝露。 人生忽如寄,寿无金石固。 万岁更相送,贤圣莫能度。 服食求神仙,多为药所误。 不如饮美酒,被服纨与素。 ——《古诗十九首·驱车上东门》 客馆庭院中,袁术之女袁蜜正挥舞着一柄短剑,要赶去杀刘表使者蔡瑁。吴侯孙策挺身挡住,劝道:“杀害副使的是江夏黄祖手下,是我放走了他们,蜜娘不能将怒气出在刘表使者身上。” 袁蜜道:“你而今已贵为吴侯,我不敢再指责你做得不对。但刘表是黄祖上司,黄祖手下杀人,蔡瑁会不知道吗?我们十七个人来,却只有十六个人回去,让我如何向父亲大人交代?” 孙策道:“冤有头,债有主,就算要报仇,也要去找黄祖。” 袁蜜道:“听说今日有人行刺蔡瑁,想来是吴侯手下所为。当年射杀吴侯尊父的是黄祖部下,为何今日吴侯手下要找蔡瑁报仇呢?因为他也知道刘表、黄祖根本就是一丘之貉。” 孙策尚不知悉此事,闻言极感愕然,问道:“蜜娘刚刚与我一道从甘露寺回来,我都不知道这件事,蜜娘如何会知晓?” 袁蜜不答,只道:“吴侯请让开,无论如何,我都要带着蔡瑁的人头回去。” 她是袁术之女,又相识多年,孙策不敢用强,又不能任由她胡乱杀人,不免十分为难。 袁蜜亦看出孙策拿她没办法,正待强冲过去,忽手臂被人捉住,有人低声道:“蜜娘不要再胡闹了。” 袁蜜大怒道:“我胡闹……”转头看到捉住她的人是周瑜,登时面红耳赤,挥剑的手也停了下来。 周瑜遂低声劝道:“江夏黄祖与吴侯有杀父大仇,将来黄祖等人必死在孙氏之手,蜜娘何不将眼光放得长远些?吴侯亲自赶来客馆相劝,算是给足了蜜娘面子,蜜娘不要再让吴侯为难了。” 袁蜜怔了怔,忽跺脚道:“你们这些男子就是这样。”插剑入鞘,自行离开了客馆。 孙策叹道:“我还以为袁蜜长大后变得懂事多了,想不到还是那个性子。”见周瑜神色古怪,忙问道,“怎么了?” 周瑜道:“袁蜜说十七个人来,实际上客馆中只有十一个人,算上袁蜜和死去的秦谊,也只有十三个人。另外四个人在哪里?” 孙策愣了一愣,才叹道:“公瑾料事如神,之前你说袁蜜有所图谋,我还不相信,看来果真如此。” 周瑜又将蔡瑁、程普等诸事一一禀报,孙策便与周瑜一道赶来军营,欲连夜看望程普。 程普见孙策脸色不善,忙跪下请罪。孙策虎起脸,未及发话,周瑜已抢上前扶起程普,道:“程公何罪之有,不过是想为故主孙将军报仇而已。若不是程公,天下尚不知道我江东多忠勇之士。” 程普讪讪道:“我本来也没觉得这件事做错了,只是怕折了吴侯面子,所以才上前请罪。” 孙策喝道:“你违抗军令,私下行刺刘表使者,还敢说没做错?” 程普道:“臣本来想杀死黄祖使者,可那使者祢衡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士,臣不能下手,只好改向刘表使者下手,总不能让他们白来一趟,轻视我们江东无人。” 周瑜见孙策面色不豫,忙道:“程公说得有理,如果黄祖、刘表使者此行顺利,倒像是江东已忘记了吴侯身负杀父大仇,不免被天下人耻笑。这一点上,程公实是有功。况且刘表使者自己也是心怀鬼胎。好在现下都没事了,蔡瑁也决计不敢再追究此事。不如两相抵消,请吴侯宽恕程公吧。” 孙策听说连朝廷使者史春听说程普舍身行刺蔡瑁后,亦是赞叹不已,为孙策庆幸有这样的部属,顿觉荣光,脸色这才和缓了下来,又沉吟道:“但程普违抗军令,总不能不追究。” 周瑜道:“若不是程公那一剑,迄今尚不能发现飞天大盗就是甘宁,且是刘表使者手下。这件事上,程公立了大功,足以抵消违抗军令之罪。” 孙策听了,遂摆手道:“这次就这么算了。下次若再有违抗军令之举,定不轻饶。” 程普想不到竟能全身而退,大喜过望,一再道谢后,这才退了出去。 孙策问道:“程普自命元老,向来不服公瑾,曾当面令公瑾难堪,你为何反而一再为他求情?” 周瑜道:“程公对孙氏忠心耿耿,臣不愿吴侯失一良将。” 彼时程普仍在帐外,听到后老泪纵横,后与周瑜结为至交,对人道:“与周公瑾交,若饮醇醪,不觉自醉。” 孙策又详细问了甘宁来历,显然对这位飞天大盗极感兴趣。周瑜道:“甘宁尚未就擒,朝廷使者软甲尚未追回,不如发布公告,准甘宁自首。他见蔡瑁无事,一定会出来。”孙策道:“甚好,就这么办。” 周瑜道:“臣见吴侯今晚心情不好,是不是另有烦忧之事?” 孙策遂告道:“我今日去甘露寺接母亲时,在那里见到了罗汤。” 罗汤是乔氏旧仆,之前曾在婚礼上当众行刺孙策,周瑜因其神志不清,暗中将其放走,送去谯山焦光处。但后来有人夜闯草庐,欲掳走焦光,并格杀了周瑜几名亲兵卫士。罗汤也在当夜受惊失踪,自此下落不明。 周瑜听说罗汤出现在甘露寺,不由得吃了一惊,问道:“罗汤在甘露寺做什么,莫非他又想对吴侯不利?” 孙策摇了摇头,道:“我身边扈从甚多,罗汤根本近不了我身。而且他人似是早就在甘露寺,跟一帮愚民一道,在那里拜一名叫于吉的道士。我看到他后,就派人去叫他,但他扭头就跑。我看在二乔的面子上,也没有再派人去追捕。” 周瑜道:“罗汤疯疯傻傻,既然已经跑了,也不会再回来,吴侯又何须再烦心?” 孙策道:“我不是因为罗汤而心烦,而是因为那名道士于吉。” 原来有道士名于吉者,在北固山甘露寺附近建了一座精舍,烧香读道书,又制作符水为附近民众治病,很得人心,众人像拜神一般供奉祭拜他。孙策率人经过时,民众根本不予理睬,眼中只有于吉,没有吴侯。 周瑜这才明白究竟,忙劝道:“不过是一帮愚民而已,吴侯何须放在心上。” 孙策道:“非但有附近民众,还有许多官宦家眷,甚至连吴侯府功曹魏腾也在其中。你能想象吗?他们全部跪在于吉面前,恭恭敬敬地磕头。那于吉就像皇帝一样,坦然受拜。”越说越是气愤,左手紧紧握住剑柄。 周瑜道:“不过是无知而已,吴侯何须动怒。” 孙策冷笑道:“那于吉可不是无知。公瑾还记得当年黄巾张角如何起事的吗?” 最早张角亦信奉道教,后自行创立了太平道,以教主身份布道,布道的方式主要是以给人治病,以此来扩大影响。张角常持九节杖,在民间传统医术的基础上,加以符水、咒语等,多有疗效。再趁机宣传太平道教义,发展徒众,教徒人数一度达到几十万。不但有贫民商贾,也有官吏,甚至宦官。张角势大后,便到处散布“苍天已死,黄天当立,岁在甲子,天下大吉”,发动了黄巾起义。 孙策以于吉比张角,显是动了杀机。周瑜料想难以劝转,遂道:“于吉既曾为大众治病,甚得民心,公开杀害,于吴侯声名有损,不如派人暗中将其逮捕,驱逐出吴地。” 孙策难忘今日万众朝拜于吉的场面,听了周瑜建议,反而愈发恼怒,道:“于吉竖子妖妄,能幻惑众心,我就是要将他公开处死,以儆效尤。” 狂怒之下,即刻发出令牌,命人连夜赶到甘露寺附近逮捕于吉。又下令逮捕功曹魏腾下狱,等捕捉到于吉,一并斩首示众。 当夜于吉即被逮至京城,孙策遂下令次日将其与魏腾一道在市集处斩。消息传开后,许多官吏通过孙策母亲吴夫人说情,孙策不肯同意,坚持要杀于吉。吴夫人遂改为魏腾求情。孙策仍不愿意,吴夫人便以跳井自杀威胁。孙策见母亲一定要救魏腾,只好退让一步,释放了魏腾,只将于吉处死。 周瑜本认为于吉罪不至死,但见到为其求情者前仆后继,也是悚然而惊。当年汉武帝怒杀游侠郭解,并诛其族,并不是郭解本人犯了大罪,而是其名太盛,被捕后连大将军卫青都为其说情,跟今日孙策杀于吉颇?有相似之处。孙策见诸将之中只有周瑜理解自己的心思,愈发亲密。 于吉被杀后次日,终于有一个好消息传来,军中工匠陈是试制出了九连弩,且加了立柱,能用来装备水师船舰。周瑜便下令即刻装配,一直忙到次日下午,有军士来禀报,说吴侯晚间在吴侯府设宴招待众使者,请周瑜早些赴席。周瑜闻报,见天色不早,只得先赶回家换衣。 刚好乔氏姊妹陪袁蜜外出游览归来,周瑜闪避不及,便上前招呼,告知吴侯宴请使者一事。袁蜜道:“我虽是女流之辈,究竟也是一方使者,一定会准时赴席。”乔婧笑道:“蜜娘越来越有丈夫气概。” 袁蜜因得吴侯母亲吴夫人喜爱,住在吴侯府中,遂道:“那我先回去沐浴更衣,为晚宴做准备。”又问道:“大乔姊姊不回吴侯府吗?” 乔媖摇头道:“我不喜欢热闹。今晚吴侯请客,吴侯府一定吵得很,我今晚留宿在小乔这里好了。”周瑜忙道:“大乔请自便。” 乔婧见袁蜜转身欲走,忙道:“蜜娘何不等周郎换过衣衫,一道赴吴侯府?” 袁蜜却是不肯多候,也学男子般拱了拱手,自上车去了。 周瑜遂入家梳洗一番,换过衣衫,这才与乔氏姊妹告别,自往吴侯府而来。 宾客大多已经抵达,孙策正亲自向众使者引见太史慈,足见对太史慈之器重。一干老将如程普等均愤愤不平,见周瑜到来,纷纷赶来诉说吴侯偏心外人。 周瑜道:“太史慈虽是青州人,却是义士。吴侯热忱待他,只因他新来京口,人生地不熟,须得格外引见,各位不必多疑。” 程普已对周瑜心悦诚服,听了他的一番解释,这才勉强作罢。 不一会儿,宴席大开。孙策安排史春坐了首席,自己亲自作陪,二弟孙权和四弟孙匡则分侍左右。史氏有朝廷使者身份,如此安排,旁人也无异议。 孙策麾下,文官以长史张昭为首,武官则以中护军周瑜为首。虽则诸侯逐鹿中原,但各方仍接受朝廷册封任命,如孙策之吴侯、袁绍之大将军等。东汉自外戚掌权,外戚多以大将军身份凌驾于百官之上,因而武官地位更高。以官职论,袁绍大将军地位最高,位在三公之上,其人实力也最强,其使者许攸本该坐右首第一,由周瑜作陪,但袁术是孙氏座主,至少面子上的事要做足,遂由袁术使者袁蜜坐了右首第一,周瑜作陪。袁绍使者许攸坐了左首第一,长史张昭作陪。刘表使者蔡瑁则由孙策三弟孙翊作陪。余下宾客则各按官职身份依次就座。 彼时民间饮料以酒、浆为主,酒多以粮食酿造,浆则是用米粉或面粉调水制成的水饮,略带酸味,用以佐酒,风味极佳。但在吴地,茶叶已开始流行,因而席间亦备有三种饮料,供宾客选择。袁绍使者许攸等人一时好奇,饮了一口茶水,便立即嫌苦吐了出来,仍改饮酒浆。 酒过三巡后,孙策直接宣布要与曹操结亲,四弟孙匡将娶曹操侄女为妻,堂中一片哗然。除史春外,各使者显是意外之极。 袁绍使者许攸忽阴阳怪气地道:“听说袁术袁公曾道:‘使术有子如孙郎,死复何恨?’我等一直以为吴侯要与袁术结亲呢。” 又有意无意地望着袁术之女袁蜜。席中诸人由此皆以为孙策原本要娶袁蜜,却不知为何又改娶了乔公孙女乔媖。袁蜜也不辩驳,冷笑一声,当即起身离去。 周瑜既是袁术一方主陪,见状忙追了出去,问道:“蜜娘要去哪里?” 袁蜜道:“我饮不惯吴地的酒,头有些晕,得找个地方醒醒酒。”走出几步,忽又转身回来,走到周瑜面前,问道:“当日周郎当面拒绝家父提亲,可是嫌弃袁蜜长得不如小乔,又不及她温柔?” 周瑜料不到袁蜜会当面提起这件事,极是尴尬,忙道:“当然不是。我心中只有小乔,蜜娘是知道的。” 袁蜜道:“我当然知道。当年在洛阳,周郎因为寻找小乔来到官署,那是我们第一次见面,我看到了你脸上的焦急,由此知道小乔一定对你十分重要。可是周郎,当年我也是对你一见倾心,可你心中只有小乔。我常常想,要是我比小乔先认识你就好了。” 此时二人站得极近,周瑜闻见她浑身酒气,忙道:“蜜娘,你醉了,我叫人送你回去歇息。” 袁蜜举手抚额,身子晃了晃,周瑜忙伸手扶住。袁蜜勉强站直身子,奋力推开周瑜,道:“我袁蜜是堂堂袁氏之女,不需要人可怜,尤其是你周瑜。” 周瑜愕然道:“我哪有……” 忽听到有人问道:“蜜娘是不舒服吗?”却是孙策二弟孙权跟了出来。 袁蜜道:“我没事。”狠狠瞪了周瑜一眼,扬长而去。 孙权很是费解,问道:“蜜娘怎么了?她为何那样看着周将军?” 周瑜颇为难堪,因对方是吴侯亲弟,又不能不答,道:“这个……可能是……” 忽听到门外有呼喝之声,周瑜忙借故告辞,赶出去察看。大门处当真出了事,有人往吴侯府门匾射了一箭。 周瑜忙问道:“那人呢?”卫士道:“箭是从暗处射来的,臣等追过去时,人已经不见了。” 周瑜命人搭梯子取下羽箭,只是普通箭支,并无特别之处。但这人既朝吴侯府射箭,分明是想警示什么,当即安排人手,加强巡防。 袁蜜径直进来内府,却不回自己住处,而是溜到乔媖住处。孙策早娶有妻室,且有子有女,这次再娶乔媖,专门为她安排了一处偏院。乔媖今晚不在,院中只有婢女雀儿,见袁蜜进来,忙告道:“夫人不在房中。” 袁蜜道:“我知道大乔姊姊不在,我只是有些口渴,想喝她后院中的井水。上次来这里时喝过,甘洌可口,很想再喝。” 雀儿闻言忙道:“吴侯府人人都说这口井的水好喝呢。娘子请稍候,婢子这就去打些新鲜井水。” 袁蜜道:“我饮了不少酒,头有些晕,你再研磨些菘菜子放进去,好为我解酒。” 雀儿笑道:“这是井华水,是洛阳一带惯用的醒酒法子,对不对?夫人也教过婢子。”笑着自去了。 袁蜜见雀儿去了后院,便悄悄溜入乔媖房中,见堂中点有灯烛,便顺手取了。直奔到卧房,举灯略略一照,立即留意到窗下的圆肚凳。这种凳子在江东特别流行,凳面为圆形,侧面呈鼓状。她将灯放下,搬起圆凳,甚为沉甸,翻过来一看,凳肚中空,放置着一个精致的箱匣。袁蜜大喜过望,小心翼翼地将箱匣取出,打开看了一看,又迅速合上。重新将灯烛放回堂中,带了箱匣出来偏院,先赶回自己住处,取了些衣服包在外面,做成包袱行囊状,往侧门而来。 卫士奇道:“使者君不是该在宴席上吗?如何深夜带着个大包袱出门?” 袁蜜道:“我住不惯吴侯府,要回去客馆。”卫士不敢阻拦,任凭她去了。 走出不远,便有两人从黑暗中闪身而出,为首之人是袁蜜兄长袁耀。他早已另率随从来到京口,与袁蜜暗中保持联络。 袁耀一直等在侧门附近,见袁蜜出来,忙迎上来问道:“得手了吗?” 袁蜜道:“得手了。果如我所料,孙策将这物事交给了大乔收藏,大乔自以为聪明,将它藏在一个再明显不过的地方,我一下子就找到了。” 袁耀道:“这么重要的物事,竟然放在窗下的圆凳中?这可不容易想到。” 袁蜜不无得意地道:“我跟乔氏姊妹一道长大,她们性情我最熟悉不过。” 袁耀道:“船只早已经准备好,我们连夜走水路离开京口。” 袁蜜忙从怀中掏出一面令牌,道:“这是周瑜的中护军符令,我刚才趁他不注意从他身上偷的。哥哥带上它,如遇水军拦截盘问,可凭它顺利通关。” 袁耀道:“妹妹不跟我一道吗?”袁蜜道:“我先留下来。目下他们尚未发现丢了东西,我是装作醉酒溜出来的,再回去席中,他们也不会起疑。这样可以为哥哥赢得逃走的时间。”又道:“哥哥放心,就算他们查到是我所为,又能怎样?虽然孙策羽翼已成,阿爹究竟还是孙氏宗主,他绝不敢动我一根毫毛。” 袁耀遂不再迟疑,道:“妹妹多加小心。”自携了箱匣、符令去了。 袁蜜便绕了半圈,又从吴侯府大门进去。适才有贼人向吴侯府门匾射箭,卫士曾赶去追捕,以为袁蜜正好在那时候出府,也不以为意。 堂中众人见袁蜜离席许久,又大模大样地回来,均感惊诧。但此刻正要散席,也没有人再追问她去了哪里。 孙策送众使者出来时,袁绍使者许攸忽抱怨道:“客馆的水很难喝,而且只有那一口井。吴侯何不修条水渠,引江水入馆?” 孙策今晚心情极好,随口应道:“客馆水很难喝吗?实在抱歉。我这就亲自去客馆查勘,果真难喝的话,一定设法解决。” 长史张昭忙低声告道:“这许攸是不满吴侯跟曹操结盟,有意滋事,何必理他?吴侯也犯不着为这个亲自去趟客馆,就由臣去好了。” 孙策笑道:“不管怎样,他是客,我是主,主人总得让客人满意,这才是待客之道。我亲自去客馆,算是最大的诚意。”不顾张昭阻拦,亲自跟随众使者来到客馆。 到客馆门前时,依例要贵客先进,其后才是主宾。史春是朝廷使者,身份最尊,于是孙策让到一旁,请史春先进。史春冷然道:“想不到东吴之地,礼仪倒是周道。” 刚抬脚跨过门槛,便有寒气扑面,剑光耀眼。史春身怀武艺,剑术不凡,忙伸手去拔剑,剑尚未出鞘,被对方迎面一剑刺中胸口。刺客又迅疾回手收剑,鲜血激射而出,少许溅到一旁孙策脸上。 朝廷使者于客馆门前、众目睽睽下遇刺,孙策大惊失色,忙拔出佩剑,上前与刺客格斗。 众人这才会意,早有刺客埋伏在客馆中,只等史春进门。那刺客中等身材,穿着客馆仆役的衣衫,以黑布蒙脸,只露出两只眼睛。周瑜见吴侯亲自上前擒拿刺客,忙请众使者退到一边,命军士持强弩包围客馆。又怕孙策有失,忙上前叫道:“请吴侯退下,臣好下令放箭。” 刺客武功高强,孙策亦是虎将,打得兴起,不肯听从。二人又正好在客馆大门内剧斗,剑气森森,将大门堵得严严实实,旁人无法冲入。 军士已抱住史春,将他拖到一旁。周瑜上前检视,见史春伤在要害处,已是奄奄一息,忙招手叫部将吕蒙,命道:“持我符令,速速出城,去谯山请神医到此。” 往身上一摸,才发现符令已失,便解下腰间佩剑,交给吕蒙道:“你先凭此剑出城,务必请到神医到此,不过不要提伤者是朝廷使者,只说是吴侯贵客。”吕蒙应命去了。 许攸正好站在周瑜身边,闻言问道:“周将军说的神医,是名闻天下的神医华佗吗?” 周瑜这才知道自己情急之下,竟无意泄露了华佗行踪,一时难以回答,只好不置可否。正要起身去相助孙策,却被史春紧紧抓住手腕。 周瑜问道:“使者君可是有什么话说?”史春道:“小乔……劳烦将军转告小乔……我……” 忽听到孙策大叫一声,周瑜一时顾不上更多,忙挣脱手腕,赶来察看—— 原来刘表使者蔡瑁见孙策久战刺客不下,自恃骁勇,拔剑强行入馆助战。那刺客竟舍了孙策,赶来擒拿蔡瑁。虽被孙策一剑斩中后背,却也一招制住蔡瑁,将他擒作人质。 众人尽皆愣住,孙策也不敢再上前,喝令众军士退下。 倒是许攸笑道:“阁下不知道江东孙氏跟荆州刘表有杀父之仇吗?你擒住的这个人叫蔡瑁,是刘表使者,也是刘表内弟,吴侯不杀他就不错了,丝毫不会将他性命放在心上。” 刺客一怔,随即大声道:“就算是杀父仇人,而今他也是使者身份。日后传出吴侯为私怨而害死来使性命,于孙氏声名可是大大的不利。” 孙策颇好颜面,当即道:“只要你放了蔡瑁,就此投降受擒,我保证不会杀你。” 许攸道:“吴侯是最讲信义之人,他既答应饶你性命,还不快快放人投降。” 刺客道:“我要的可不止这些。”孙策道:“你还想要什么?莫非想取我性命吗?” 刺客摇头道:“吴侯武功盖世,我久仰大名,今日亲见,方知所传不虚。我不是吴侯对手,若不是这蔡瑁贸然闯入,再过一阵,我便会为吴侯所擒,哪有本事能取吴侯性命?” 孙策闻言心下大悦,问道:“那么你想要什么?” 刺客道:“当然是要放我离开这里。请吴侯下令,让弓弩手退开。” 孙策爱惜对方骁勇,道:“就算阁下能逃出客馆,也无法离开铁瓮城。何不放了使者,束手就擒?我保证不会害你性命。” 刺客道:“虽然吴侯知人善用,可未必人人愿意为你效力。让开,再不让开,我便要与这刘表使者同归于尽。” 孙策见对方意志坚定,总不能任凭蔡瑁在自己面前被杀死,只得下令,命包围客馆的弓弩手退去。刺客忽将蔡瑁朝前大力一推,转身便往客馆后面跑去。 周瑜急令军士追赶,孙策忙叫道:“我要活的。” 进来客馆查看时,仆役、守卫倒了一地,但只是被打晕了过去,人无大碍。 孙策皱眉道:“那刺客只有一个人,客馆有这么多守卫、仆役,竟如此不济吗?” 周瑜忽想到一事,忙问道:“使者君之前说井水难喝,是吗?”许攸道:“是啊,有一股子怪味。” 周瑜忙赶来后院井边,亲手打了一桶水,闻上一闻,果有一股微酸之气味。孙策跟过来,道:“果真很难喝吗?让我喝一口。” 周瑜忙道:“不能喝,井中被人下了毒。客馆上下喝的水都是这口井中打上来的,仆役、卫士都中了毒,人数虽多,却根本不是刺客对手。” 孙策这才恍然大悟,道:“难怪史春被刺客当胸一剑刺中,蔡瑁也是一招受制,毫无反抗之力,原来都事先中了毒。”忙命人将井口封了,另外为众使者安排住处。 周瑜道:“史春受了重伤,宿于别处多有不便,不如交由臣带去军营,好予以照顾。” 孙策道:“公瑾不是一直视史春为仇人吗?为何还要如此待他?” 早前周瑜深恨史春,但这几日与他一道查案,甚至还相约到酒肆饮酒,早已有惺惺相惜之意,但不好明说,只好道:“史春是朝廷使者,无论如何都不能死在这里。就算我要取他性命,也要等日后再私下了结。” 孙策道:“公瑾如此识大体,我也就放心了。” 负责追捕的军士回来禀报道:“刺客逃到江边,人就不见了。” 孙策遂下令全城搜捕,军士为难地道:“那刺客以布蒙脸,未露真面目,臣等要如何搜捕?” 孙策心想也是,便斥退军士,招手叫过周瑜,低声问道:“你见过甘宁,你看这刺客像不像是甘宁?” 周瑜道:“身材倒是都差不多。不过之前史春曾追击甘宁,甘宁根本不敢与他交手,足见自知武艺与对方差得太远。但今晚的刺客能抵挡吴侯这么久,武艺应该不会比史春差太多。” 孙策道:“这么说,刺客不是甘宁了。”又道:“但除了甘宁,还有谁有本事神不知鬼不觉地溜入客馆,往井中投毒?也许他只是真人不露相,之前一再躲避,不过是不想因跟史春交手而惊动官兵。” 周瑜道:“甘宁是蔡瑁手下,只是受命假意行刺蔡瑁,为什么突然要杀朝廷使者呢?蔡瑁可绝对不敢得罪曹操。” 孙策道:“那为什么告示贴了两天,甘宁仍然不肯出来自首?莫非他贪图那件软甲?” 周瑜也不明情由,遂命人叫来蔡瑁,问道:“吴侯允准甘宁自首,为何他迟迟不肯出来?他可有与蔡使者暗中联络?” 蔡瑁忙道:“没有,没有联络。自从望江楼一别,我再也没见过甘宁。至于他为什么不肯向吴侯自首,我也不大清楚。或许他一直躲藏在什么隐蔽之处,没有看到吴侯公告。” 孙策道:“那么刚才制住蔡使者的刺客,你觉得他像不像甘宁?”蔡瑁一怔,道:“我……我不知道……” 孙策问道:“甘宁武艺到底如何?”蔡瑁道:“他曾是贼盗首领,当然还算不错了,不然何以服众?” 孙策得意地看了周瑜一眼,又问道:“蔡使者当真没有认出刺客到底是不是甘宁吗?”蔡瑁道:“身材差不多,可是看不清脸,不好说。” 孙策却还是不肯甘休,道:“会不会是蔡使者认出刺客是甘宁,所以才刻意上前?” 蔡瑁忙道:“不,不是。我曾惹了不少风波,幸亏吴侯宽宏大量,不予追究。我一直有心谢罪,而且我自问武艺还算过得去,所以想上前助吴侯一臂之力,却不知道自己已经中了毒。”顿了顿,又问道:“而且甘宁为什么要杀朝廷使者?适才吴侯斩了刺客一剑,刺客受了重伤,如果是甘宁,他身上穿有软甲,一定能抵挡那一剑。” 这是个极为有力的证据,孙策遂不再怀疑刺客是甘宁,便命人送蔡瑁去新住处。 客馆馆长已醒了过来,听说出了大事,忙赶来向吴侯请罪。 孙策责备道:“这里是客馆,内外均有守卫,竟然还有人往井中下毒,而今刺客更是穿着仆役的衣服埋伏在客馆中。你身为馆长,可有尽过一点本分吗?” 馆长结结巴巴地道:“吕司马派了许多军士打扮成仆役,混在客馆中,个个都面生得很。如果陌生人出现,只要穿着仆役的衣服,臣也会以为他是吕司马手下。” 周瑜忙道:“这不怪吕蒙,是臣的主意。臣原先是为了方便监视史春一行,不想给了歹人可乘之机。” 孙策斥责了馆长几句,令他尽快解决水井问题,又知乔媖今晚不在吴侯府,便与周瑜一道来到军营。 凌晨时,吕蒙才带着神医华佗赶来军营。华佗一检视史春伤口,便皱眉道:“刺伤吴侯贵客的人,就是在谯山持剑杀人的凶手。” 周瑜闻言大惊失色,问道:“华神医有把握吗?”华佗道:“十足把握。” 孙策闻言大奇,问道:“华神医仅凭伤势,就能看出门道来吗?” 华佗道:“伤口能看出许多东西,譬如对方剑法、力道等。” 孙策大奇,忙将周瑜拉到一边,道:“公瑾之前不是说杀死你亲信卫士的凶手是曹操所派吗?为何他又要行刺史春?” 周瑜道:“主使凶手者或许另有其人。又或许是曹操有意如此,好将害死朝廷使者的过失加到吴侯头上。” 孙策道:“如果是后者,曹操为什么要主动跟我结亲呢?那可是他亲弟弟的女儿,他的亲侄女。” 周瑜道:“朝廷使者在吴地甚至是吴侯面前遇刺,朝廷定会追究,曹操从中斡旋,再加上结亲之事,便能令吴侯对他感激涕零。” 孙策自从知道蔡瑁自己派刺客甘宁来刺杀自己后,对各种奇怪的权谋诡计倒是见怪不怪了,道:“我倒是相信,曹操绝对有此心计。” 周瑜道:“目下只盼朝廷使者不要死在吴地。”走过去问道:“请教华神医,伤者活下来的希望有多大?” 华佗道:“我有五成把握能救他,剩下的,要看他自己。” 孙策笑道:“那就没问题了。这个人表面看起来文质彬彬,却不是那种常见的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墨客,武功相当不错,而且为人又冷又硬,一定会活下来的。” 华佗道:“阁下是谁?怎么到了这个时候,还有闲心在这里说风凉话?”周瑜忙道:“这位就是吴侯。” 华佗只“哦”了一声,似乎并不将吴地之主放在眼里,便道:“我要准备给伤者动手术了。” 华佗以善于养生、用药精当、针灸简捷、手术神奇而著名于世,尤其是最后一项,独步当时,同侪不能望其项背。其人有独门方药麻沸散,和热酒喂患者服下后,患者即失去知觉,如醉死一般。华佗再施行“刳剖腹背,抽割积聚”“断肠滴洗”等手术,完成后用桑皮线缝合伤口,涂上神膏,四五日除痛,一月间伤口便可愈合复原。孙策等人久闻华佗手术精妙,忽听到他要给史春做手术,不免想从旁观看,华佗却毫不客气,将众人驱逐出军帐,连吴侯面子也不肯给。 出帐后,孙策呵呵笑道:“我已经许久没有受到这般待遇,尤其是我当上吴侯后。” 周瑜道:“神医嘛,总是有些古怪脾气的,还望吴侯不要见怪。” 孙策道:“无妨,我倒是喜欢华神医的直性子。”又道:“公瑾,你还拿我当知心挚友吗?” 周瑜道:“当然。吴侯有任何话,都可以跟臣说。” 孙策道:“那好,我要跟着你去查这件案子。而且你不能当我是吴侯,我们还是像从前那样,是同生共死的兄弟。” 周瑜忙道:“吴侯贵为吴侯……” 孙策不悦地道:“你怎么又来了?再这样,我可就要正式下令,命令你不准拿我当吴侯了。” 周瑜无可奈何,只得勉强答应。又道:“天就快要亮了,请吴侯先去歇息。这里有臣一人守着就足够了。” 孙策道:“刚才还说要像从前那样,从前可都是同起同卧,同进同出。总之,你不睡,我也不会睡。” 周瑜见孙策当了真,只得引其来到自己帐中。二人脱下外袍,和衣卧到榻上。 周瑜吞吞吐吐地道:“有件事,须得禀报吴侯,有人盗走了臣的中护军符令。” 孙策一跃而起,道:“公瑾丢了随身符令吗?奇怪了,公瑾这么精干,什么人能从你身上盗走符令?” 周瑜叹了口气,道:“当然是想也想不到的人。” 二人为婚礼准备多日,这几日也连续忙碌,未曾酣睡过,天将亮时,终于双双迷糊了过去。 周瑜醒来时,天已大亮,他见孙策还在熟睡中,便取过毡毯,为他盖上,自己穿好衣服,赶出来看望史春伤势。吕蒙仍守在帐前,告道:“华神医刚刚才结束手术,到江边散步去了。” 周瑜问道:“华神医忙了一整夜吗?”吕蒙点点头,道:“华神医说伤者中毒在先,重伤在后,得先驱毒,再治伤,所以费时费力。不过华神医说了,伤者体魄、意志均是人中之杰,已经没有生命危险,只须安心静养,一个月便可痊愈。” 周瑜想到昨晚孙策坚信史春一定能活下来之语,不禁会心一笑。 吕蒙又告道:“华神医另外单开了方子,可解客馆井水之毒,臣已连夜派人配药熬汤送去,这会子诸人之毒应该已解,再无大碍。” 周瑜很满意吕蒙的周到,点头道:“辛苦你了,你先去歇息,派两名军士守在这里即可。” 进来探视史春,他刚服了华佗熬制的汤药,神志初醒。 周瑜问道:“使者君昨晚想说什么,让我转告小乔什么?”史春忽有些局促起来,摇头道:“没什么。” 周瑜道:“使者君伤在要害,你当时以为你要死了,那是你临终之语,一定很重要。” 史春苦笑道:“现下我不是还活着吗?也就没那么重要了。”又问道:“为何我昨晚拔剑时忽然失去了气力,我是不是在酒宴上中了毒?” 周瑜道:“使者君是中了毒,不独你,客馆中所有人都中了毒,毒药就投在客馆的水井中。” 史春皱眉道:“这么说,还有人在暗中算计客馆使者了。” 周瑜道:“使者君安心养伤,我会查个水落石出的。”又问道:“使者君觉得行刺你的刺客会是什么来头?” 史春道:“还有什么来头,当然是曹丞相的仇家。依我看,袁术使者梁纲嫌疑最大,其次是袁绍使者许攸、淳于琼。刘表使者蔡瑁也有嫌疑。他居然能想到自己行刺自己,还有什么做不出来的?” 周瑜等的就是这句话,趁机问道:“会不会有人跟蔡瑁想法一样,自己行刺自己?” 史春身负重伤,虽然醒转,但仍然难以集中精力思索,怔了好半晌,才明白周瑜话意,笑道:“莫非周将军认为是曹丞相派人来刺杀我?” 周瑜道:“自从洛阳相识以来,很少看到使者君展露出笑容。如此,你是有把握刺客不是曹操所派了?” 史春道:“十足把握。”又道:“出发前,曹丞相曾提过,此行极可能会遭遇刺客行刺,所以他送了软甲给我,想不到果然被他说中了。” 周瑜登时醒悟,心道:“我竟没有想到这一点。曹操哪能猜到软甲会被人窃去,他既将如此珍贵的软甲送给史春,显是对其十分关爱,生怕他受伤了。既是如此,又怎会另外派人行刺?” 他见史春虚弱之极,便令其好好歇息,自己出帐寻找华佗。却见工匠陈是正与华佗站在一艘兵船船头热聊。 周瑜遂上船问道:“华神医也对我们东吴兵船感兴趣吗?” 华佗道:“我漫游各地,还从未见过这样大的船,一时好奇。正好遇到陈工匠,他便引我上船,为我详作介绍。” 陈是听到二人对话,倒是吃了一惊,道:“这位不是焦隐士吗,如何成了华神医?莫非就是名闻天下的华佗华神医?” 周瑜笑道:“这位正是华神医,你如何会将他当成焦隐士?” 陈是道:“臣曾陪妻子到谯山草庐请焦隐士治病,是这位大夫出来为拙荆诊治,我以为他就是焦隐士,想不到竟是华神医。” 华佗道:“当时焦隐士采药去了,我临时冒充了他。” 华佗大名鼎鼎,陈是很是激动,道:“华神医能来到我们京口,实在是太好了。” 周瑜道:“华神医,我有问题请教。”华佗道:“正好,我也有问题请教周将军。”周瑜忙道:“华神医是贵客,请先说。” 华佗问道:“军帐中受伤的男子是什么人?”周瑜道:“他叫史春,是朝廷使者,同时也是曹操的人。” 华佗讶然道:“他是曹操的人吗?那为何……”一时沉吟,不肯说完。 周瑜道:“华神医也看出关窍了?史春是曹操心腹,这点已经确认无疑。可昨晚刺客冒着生命危险埋伏在客馆中,只为杀他一人,足见刺客不是曹操一方的。” 陈是人在军营,不知外面情形,忙问道:“什么刺客?” 周瑜便大致说了经过,又道:“那刺客就是前晚在谯山草庐行凶的凶手,还试图绑走焦隐士。” 华佗道:“我明白周将军的意思了,你是想问除了曹操外,谁还有可能一定要掳走我。也许对方只是针对焦光呢?” 周瑜道:“焦光只是隐士,不以医术著名。对方要绑走的应该是华神医,毕竟你身怀绝技,价值重大。”又想起当年远赴洛阳寻找工匠陈是一事来。陈是见周瑜望向自己,也有所会意,连连点头。 华佗道:“不管对方是谁,我形迹已露,怕是曹操很快就会派人找上门来,京口是留不得了。” 陈是忙道:“有吴侯庇护,华神医何须再东躲西藏?” 周瑜道:“一味这样躲下去也不是办法。华神医不妨先留在这里,我们看看是否能想个解决的法子,至少要先抓到刺客再说。那人武功了得,还敢公然行刺朝廷使者,怕是大有来历之人。” 华佗叹道:“如此说来,我岂不是既得罪了大有来历的曹操,又得罪了另一个大有来历的人?” 周瑜心念一动,刚要说话,华佗又道:“吴侯夫人大乔出生当日,我也在乔府中,大乔是医圣张机亲自接生。尊夫人小乔出生当日,凑巧我在乔府为乔公治病,也是因为产婆未至,只好临时上阵,亲手接生了小乔。” 周瑜闻言大诧,道:“我竟不知道这件事。大乔、小乔得医圣、神医亲自接生,当真荣耀之至。” 华佗道:“只怕二位乔夫人也不知道。乔公为人清廉自律,不会将这种事当作炫耀之资。” 忽有军士来报道:“吴侯夫人派人来请吴侯回府,吴侯请周将军同去。” 周瑜点头道:“我知道了。”又道:“陈匠师,你既与华神医相识,便请妥善照顾。有任何需要,尽可以直接来找我。” 陈是满口应允,不断挠头,喜不自胜,显然觉得能有机会亲近神医是莫大的荣幸。 华佗问道:“前几日在谯山草庐受伤的卫士,人可在军营中?”周瑜道:“那是我的卫士长冯则,他是京口本地人,我让人送他回家养伤去了。” 华佗道:“我想去看看他,他究竟是因为我才受了重伤。”陈是忙道:“冯家离我家不远,我带华神医去便是。” 周瑜不便拂了华佗好意,遂点头应允,又道:“目下刺客尚未就擒,怕是还会对华神医不利。你带上几名卫士随行,好好保护华神医。” 陈是满口应了,周瑜这才告辞下船。 孙策正在军帐前来回徘徊,见周瑜回来,忙迎上来问道:“公瑾去了哪里?我还生怕你丢下我一个人去破案了。” 周瑜道:“我刚见过华神医。华神医感叹说,他得罪大有来历的曹操,又得罪了另一个大有来历的人。我在想,这是不是同一件事?” 孙策狐疑道:“什么同一件事?”周瑜道:“曹操是因为要治头风病,才四下疯狂找华神医。会不会他的对头知道了这件事,便想抢先将华神医抓在手里,好以此来要挟曹操?” 孙策道:“哎呀,还真是!越想越是这么回事!”又道:“曹操对头无非袁绍、袁术、刘表,他三人目下都有使者在京口,都有嫌疑。” 周瑜道:“我倒觉得更像是许都那位所为。” “许都那位”自然是指汉献帝刘协。他虽只是个有名无实的皇帝,但绝对会视曹操为最大的对头。他肯定也知道曹操为头风病所苦,不得不遍寻神医华佗一事,更有掳走华佗以要挟曹操就范的动机。而史春明为朝廷使者,实为曹操心腹,汉献帝亦有足够理由将他暗中除掉。 华佗与史春两件事比较而言,显然华佗更为重要。除非有私人恩怨,行刺史春只显多余,因为曹操心腹并非只有史春一个,杀了史春,还会有王春、张春冒头。刺客却冒险埋伏在客馆,为保证一击得手,更是事先往井中投毒。 以昨晚情形而论,刘表使者蔡瑁被挟为人质只是意外,蔡瑁不贸然冲出的话,刺客必为孙策所擒。刺客不会不知道当众行刺的危险,他等于是做好了牺牲自己来杀史春,表明有比神医华佗更重要的事,促使他不得不先行除掉史春。 还有什么比神医华佗更重要的事呢?对汉献帝而言,显然就是副使者种辑的秘密使命了。 孙策骤然醒悟,道:“昨晚种辑托病未曾赴宴,完全有时间来安排此事。”又道:“昨晚在客馆也一直未见种辑,该不会与我交手的人就是他吧?他既在朝中任长水校尉,武功自是不弱。” 周瑜道:“如果种辑就是刺客,那么他也是在谯山杀死我四名卫士的凶手。不过当日我派了人监视史春一行,没人见到种辑离开客馆。” 孙策笑道:“种辑不是普通人,要想进出客馆,总有法子。那史春不就半夜溜出去见太史慈,从容回来时才被人发现吗?”又道:“别忘了京城中还有一位飞天大盗甘宁,更是出入客馆如履平地。” 周瑜也认为种辑嫌疑很大,道:“这个倒也不难验证,刺客昨晚被吴侯斩了一剑,受伤不轻,只需检视种辑背部是否有伤,便能一见分晓。” 驰回吴侯府时,远远见到门前挤了不少人,似在与长史张昭争吵什么。 孙策驱马过去,问道:“出了什么事?”张昭忙禀道:“这些人都是朝廷使者的侍从,目下使者受伤被带走,他们群龙无首,便吵着要吴侯交出凶手。” 孙策便上前道:“你们副使者种辑呢?叫他出来见我。” 一名侍从道:“种校尉昨晚就不见了,到现在还不见人影。” 当即有人猜测道:“会不会种校尉也被刺客杀了?” 一时又喧闹起来,众人纷纷要求吴侯交出凶手来。 孙策听说朝廷副使者种辑失踪,与周瑜交换了一下眼色,二人愈发肯定种辑便是昨晚的刺客。孙策忙命人到各处医铺去搜捕背上有剑伤的男子,又命人找画工将种辑面貌画出,以寻人的名义张贴在城门要害处。 刚及安排完这些,又有军士来报道:“夫人请吴侯立即回内府,说有要事。”又告道:“周将军夫人也来了。” 孙策便引着周瑜一道进来内府。堂中非但有乔氏姊妹,袁蜜亦在这里。 孙策进来便问道:“夫人不是今日才回府吗,有什么要事?” 乔媖嗫嚅道:“夫君交给我的东西,不见了。”孙策道:“什么东西不见了?”乔媖道:“就是那件东西。” 乔婧问道:“到底是什么东西不见了,姊姊神色如此紧张?”乔媖道:“我不能说,但夫君知道那东西是什么。” 孙策神色立即警觉起来,问道:“难道是那只箱匣不见了?”见妻子略略点头,当即大怒道:“我将那么重要的东西交给你保管,等于是将性命托付给你,你竟然弄丢了。” 乔媖从未见过孙策对自己发这么大脾气,低头不语。 周瑜忙道:“吴侯夫人昨晚不在府中,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孙策怒道:“她是我的新婚夫人,不宿在吴侯府,反倒还成弄丢东西的理由了?” 袁蜜不忍见到乔媖被孙策当众责骂,遂挺身道:“那东西是我拿走的。” 孙策大为震动,道:“是你?你怎么……” 袁蜜道:“家父收到消息,说吴侯手里有重要物事,家父很有兴趣,遂派我来京口寻找。” 孙策这才恍然大悟道:“难怪袁公肯放我二弟回来。好,好,好。”连说了三个“好”字,铁青着脸扬长而去。 袁蜜走到乔媖面前,歉然道:“大乔姊姊,实在抱歉,我也不想这样……” 乔媖很是难过,但仍然保持了风度,只道:“这个……其实……” 周瑜已招手叫进军士,道:“蜜娘不宜再留在吴侯府,这就请吧。” 袁蜜遂不再多言,默默转身出门。周瑜意味深长地看了二乔一眼,摇了摇头,这才跟了出去。 乔媖追到门口,目送袁蜜走远,问道:“我们这么做对吗?”乔婧道:“是蜜娘心怀歹意在先,我们不过是顺势设局引她入瓮而已。” 乔媖道:“吴侯会如何处置蜜娘?”乔婧道:“有周郎在,吴侯不会拿她怎样的,顶多关押起来,当作未来应付袁术的筹码。” 乔媖道:“生为公侯的女儿,还真是有难处。”叹道:“自小一起玩耍的四姊妹,你我姊妹算是有了好归宿。伏寿虽然经历了一番磨难,但也总算当上了皇后,如愿以偿。只有蜜娘……唉,而今我们姊妹竟然还设计她。” 再联想到当今中原诸侯争霸,袁绍、袁术本是同父异母的亲兄弟,袁绍又与曹操少年交好,曹操年轻时亦与蔡瑁交好,而今却各处不同阵营,成为了生死仇敌。足见天道不测,造化弄人,无从捉摸。不由得深感怅然。 原来袁蜜从乔媖房中所盗箱匣,内中所放之物便是失踪多年的传国玉玺。当日周瑜告诉史春受曹操之命查验传国玉玺是否在吴地一事时,孙策皱眉道:“传国玉玺为先父所得一事,只有极少数人知情,曹操怎会知道?会不会是有意试探?” 周瑜道:“应该只是试探。尊父孙将军是董卓乱政后第一个进入洛阳的人,曹操猜想他可能得到传国玉玺不足为奇。”又道:“但就算曹操不能肯定,这试探也是极为凶险不利的征兆,应该尽快将传国玉玺处置掉。” 孙策道:“传国玉玺是国之重宝,我孙策只是凡夫俗子,实不敢据为己有。然先父临终派人将玉玺送交给我,嘱托千万妥善保管,我不敢有失。” 周瑜道:“吴侯可曾听过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 孙策点点头,道:“现下是汉失其鹿,天下共逐之。” 周瑜道:“目下汉家天子还在,传国玉玺其实不也是那只鹿,但一旦天下人知道玉玺在吴地,哪怕只放出一点点风声,说传国玉玺可能在吴地,吴侯便会成为众矢之的,可就大大不妙了。”又道:“我猜若是吴侯不肯答应与曹操结亲,这便是他接下来要做的事。” 孙策很是烦恼,道:“我总不能就此将玉玺交给史春,如此既对不起先人,也显得我畏曹操如虎,被天下英雄耻笑。” 周瑜道:“吴侯信得过臣周瑜吗?”孙策不悦地道:“你比我亲兄弟还要亲,怎么问起这话来了?” 周瑜道:“吴侯若信得过臣,就将传国玉玺交给臣,一切听臣安排。” 孙策虽觉有违先父遗愿,但也知道传国玉玺将会带来的危机,只得同意。 周瑜当时便已料到袁蜜到京城是别有所图,因为孙权是吴夫人最宠爱的儿子,也因此缘故,一直被袁术留为人质,而此刻将他放回,等于失去一枚重要棋子,全然不符合袁术个性。 既然曹操猜及传国玉玺可能在吴地,袁术多半也有此怀疑。而袁术狂妄自大,一直认为袁姓出自于陈,陈是舜之后,以土承火,得应运之次。又以为谶文云:“代汉者,当涂高也。”袁术认为说的就是他自己,是天下诸侯中称帝野心最明显的一个,因而也最想获得传国玉玺。 袁术既知玉玺可能在吴地,料想强索难成,孙策肯定不会承认手中有传国玉玺,便想要暗取,派使者借道贺之机偷取传国玉玺。放回孙权不过是要取悦孙策,令其放松警惕。选派女儿袁蜜作使者,更是刻意为之。果然吴夫人见爱子归来,大为欢欣,特准袁蜜以贵客身份住在吴侯府中,等于给了袁蜜极大的便利。 对孙策而言,传国玉玺已成烫手山芋,必须得立即舍弃,却又不能就此交给曹操使者。刚好袁术一心想得到传国玉玺,若任由袁术使者盗去,可谓两全其美之策。袁术素来自重身份,得到玉玺后,绝不会提及是以下三烂手段从吴地盗得,定会编另一套谎话,孙策便能由此彻底摆脱困境。 周瑜既猜到这些,料想袁蜜必会最先利用旧情,从乔氏姊妹身上打探,遂在新婚之夜将计谋告知了妻子。乔婧与姊姊乔媖谋划后,便安排下计策。袁蜜几次有意无意提出要参观乔媖卧房,乔媖均不肯答允,说是吴侯有令,只有她和吴侯能进卧房,袁蜜由此怀疑传国玉玺就藏在乔媖房中。这也正是乔氏姊妹所希望的。 刚好当晚孙策大宴使者,乔媖有意不回吴侯府,给袁蜜造成机会。虽费了一点周折,袁蜜最终还是取得了箱匣,并将其顺利带出吴侯府,交给了负责接应的兄长袁耀。 之前以羽箭暗射吴侯府门匾,其实是袁耀手下所为,无非是想制造一点骚乱,令袁蜜有更多机会。 袁蜜自以为得手,甚至因为孙策责备乔媖而主动承认罪名,却不知孙策等人只是在演戏。周瑜将她从吴侯府带出,却不送去官衙或是军营关押,只道:“你走吧。昨晚客馆出了事,使者梁纲和侍从中了毒,都安排去了别处,稍后等到毒解,我也会放他们走。” 袁蜜很是意外,问道:“吴侯适才因为失物而震怒,连大乔都骂了。周郎私下放我逃走,不怕吴侯责怪吗?” 周瑜摇了摇头,命军士牵过自己坐骑,将缰绳递给了袁蜜。袁蜜亦是果决之人,遂不再迟疑,翻身上马,朝周瑜点点头,策马而去。 送走袁蜜,周瑜又命人去使者住处,将袁蜜已离开京城一事告知袁术使者梁纲,任凭他及侍从离去。 孙策紧跟出来,笑问道:“适才戏演得如何?袁蜜完全相信了吗?是不是她还很感激你放她走?” 周瑜心中略有愧意,不愿多提,只支吾了一句。 孙策又道:“总算解决了一件大事,目下该去寻找刺客了,不然还真不好向朝廷……不,不好向曹操交代。” 周瑜道:“种辑受了重伤,人应该还在城中,京城城门贴有他的画像,他人生地不熟,藏不了多久。” 话音刚落,便有军士来报道:“找到种使者了。” 孙策大喜道:“说种辑,种辑就到,实在再好不过了。”又问道:“他人在哪里?”军士道:“在江边一家叫琼浆的酒肆中,刚有人报称昨晚在那里见过他。臣等正要赶去,先来禀报吴侯。” 孙策道:“不必,我亲自去拿他。”与周瑜只带了几名卫士,赶来琼浆酒肆。 孙策为人亲厚,没有架子,又幽默风趣,在吴地很有声誉。然店家步安见吴侯亲临,还是吓了一跳,忙赶来拜见。 孙策便命人取出种辑画像,问道:“这个人现下在哪里?” 步安忙问道:“吴侯认得这个人吗?”孙策道:“他是朝廷的副使者种辑。” 步安吓了一跳,道:“哎呀,小臣闯下大祸了。”又慌忙解释道:“这位使者君昨晚到敝店饮酒,饮光了三坛酒,醉得厉害,到打烊还不肯走,之后还没有钱付酒账。小臣有些生气,就数落了他两句,又问他住在哪家客馆,要派伙计送他回去,再顺便取回酒钱。不料他忽然脾气暴发,痛骂我们江东人如何如何,连吴侯也连带骂了,说吴侯是胆小鬼。小臣女儿听了很生气,上前找他理论,却被他一把推倒。小臣气他连小女孩都欺负,就让伙计把他捆起来,丢在后院柴房中,预备等他酒醒了,再作理论。” 周瑜忙问道:“种辑昨晚人一直在这里吗?”步安道:“天未黑就进来了,一直都在。” 孙策忙道:“快带我去见他。”又命卫士取了一些银钱,当作酒账。步安道:“哪敢要吴侯付钱?” 孙策笑道:“该怎样还是怎样。朝廷使者和吴侯也不能白吃白喝。” 来到柴房,只见种辑双手反缚,伏在柴禾中,竟是宿醉未醒。周瑜上前往其后背摸按一番,不见动静,摇了摇头,示意种氏不是刺客。 孙策便命卫士解开绑缚,先将种辑送走,自己与周瑜回来堂中,往窗边坐了,低声商议刺客一事。 种辑是汉献帝一方的人,他不肯参加99lib?吴侯府宴会,却来到酒肆饮酒,喝得酩酊大醉,更是借着酒兴怒骂吴侯,显是为孙策不肯与朝中密谋反曹的董承、刘备等人结盟而苦闷。既是如此情形,他非但于昨晚客馆一事毫不知情,汉献帝也应该与史春遇刺一事无干。 刺客既要掳走神医华佗,又要刺杀史春,明显是针对曹操。目下京城中使者不少,使者背后,以袁绍、袁术、刘表三方最强,且个个是曹操对头。三方之中,只有袁术使者没有任何嫌疑,因为袁蜜一心要盗取传国玉玺,亦刻意选在宴会当晚动手,不会再有心思安排行刺史春之事,那么剩下的就是袁绍使者许攸和刘表使者蔡瑁了。 孙策道:“会不会是蔡瑁?哦,我不是说蔡瑁是刺客,而是说他跟刺客是同党。不过刺客不是甘宁,而是他另一个手下。昨晚情形,我与刺客剧斗正烈,旁人都不敢上前,以免被误伤。但他却贸然冲了上来,这才导致刺客有机会逃走。如果他跟刺客是一伙,有意上前成为人质,好掩护对方逃走呢?而且刘表也算是曹操的大对头,他也有动机将华神医抢在手里,作为制衡曹操的筹码。” 又道:“虽则蔡瑁自己说是想助我一臂之力,可那么多人,为何只有他冲了上来?总之,这个人曾计划自己行刺自己,让我感觉很不好,总觉得他一肚子阴谋诡计。” 周瑜道:“蔡瑁确实有重大嫌隙。刺客埋伏在客馆中行刺,又事先往井中投毒,令众人失去抵抗能力,表明他在客馆中有内应。” 孙策道:“要我说,蔡瑁就是刺客内应,投毒的多半也是他,有地利之便。” 周瑜道:“那么蔡瑁为什么要派刺客行刺史春呢?” 孙策笑道:“这道理还不简单?任谁都知道,朝廷使者一定是曹操的人。杀了他,便令曹操怀恨江东,孙曹两家联姻难成,说不定还会因此兴兵,促成曹操派军征伐我东吴。如此,刘表便能坐收渔翁之利。”又道:“刘表这个两面派,一边派甘宁假意行刺蔡瑁,以达到与我修好的目的。另一边,又另外派刺客行刺朝廷使者,令我与曹操交恶。如此双管齐下,便可促成江东、荆州联盟。” 按照孙策推测,或许刘表派了三队人马来到京口,蔡瑁在明,甘宁和刺客某甲在暗。蔡瑁的首要任务是与吴侯修好,兼之杀死朝廷使者,嫁祸江东也好,嫁祸袁绍一方也好,总之就是挑拨离间,唯恐天下不乱。某甲原本不负责行刺,其任务是掳走神医华佗,将唯一可以医治曹操头风病的人握在手里。 本来某甲武功高强,既已知神医华佗下落,掳走其人不过是小菜一碟。不想当晚出了意外,华佗人不在草庐,周瑜卫士冯则等人也凑巧留宿在谯山,某甲虽然杀伤杀死冯则等人,却未能完成使命,反而因杀人引起注意。周瑜专门派了人保护草庐,谯山山民猎户也自发组织起来,安排人手在草庐附近日夜巡防。某甲再想悄无声息地带走神医华佗,几无可能。 再说蔡瑁这边。他先安排甘宁行刺自己,如此后面再发生行刺事件,便决计不会有人怀疑到他。甘宁应该也受命去行刺朝廷使者,这应该是他始终不肯出来自首的原因。但甘宁露了相貌,被内外缉捕,再难以得手,蔡瑁只能另作计划。 蔡瑁既已向周瑜坦白交代甘宁一事,料想再有事发生,自己也无嫌疑。于是他事先往客馆水井投毒,客馆上下包括使者、仆役等均中了毒,他自己这方肯定不会饮下了毒的井水。史春既已中毒,虽行走如常,但一旦提气交手,便会毒性发作,立时失去反抗能力。 蔡瑁大可以半夜溜进史春房中,将其悄悄了结。史春已中毒在先,剑术再高,也派不上用场。但因为客馆内外均有守卫,次日事发,很容易猜到是客馆中人所为。兼之考虑到利益关系,刘表、袁绍、袁术三方使者嫌疑最大。袁术一方袁蜜人不在客馆,而是住在吴侯府中。副使者秦谊被杀,正使者梁纲正忙着置办后事,无心顾及其他。那么只剩下刘表、袁绍两方使者有重大嫌疑。吴侯孙策以知人善用著称,手下多有能人,蔡瑁已亲眼见识中护军周瑜之精明厉害,二选一不是难事。孙策甚至不需要多做什么,只须将谁嫌疑最大告知曹操即可。没有人敢冒公然惹怒曹操的危险,蔡瑁也不会冒这个险。所以他又想了个法子,安排刺客事先埋伏在客馆,等吴侯宴会完毕、史春归馆时行刺。那时蔡瑁也刚从宴会回来,不会有人怀疑到他头上。 行刺原本该是甘宁之责,但蔡瑁被周瑜、史春设计坦白当晚,甘宁曾到过客馆,想必伏在屋顶偷听到了谈话,对蔡瑁如此轻易将其供出感到心寒,兼之被通缉追捕,遂藏匿不肯现身。蔡瑁不能直接动用侍从,只得临时调派某甲行刺。 然事情又出了意外,因为袁绍使者许攸抱怨客馆井水难喝,吴侯孙策亲自来到客馆。某甲虽然按照原计划动手行刺,且一击得手。然吴侯孙策武功了得,立即上前擒拿,阻止刺客逃跑。且当时吴侯侍从极多,周瑜等人均在身边,客馆被迅即包围,周瑜又调来了弓弩手,那某甲几无逃走可能。 蔡瑁见状不免着急,即便某甲性命对他不算什么,也担心对方遭擒后牵连出自己,于是假意欲助一臂之力,拔剑上前助战。某甲立即会意,宁可受孙策一剑,也要将蔡瑁擒作人质。蔡瑁既早知客馆井水有毒,日后亦可以中毒来为搪塞一招即为刺客所擒之事。 周瑜听了孙策推测,道:“吴侯分析得大有道理,我竟忘了考虑昨晚吴侯亲至客馆也是个意外。”又道:“往井中下毒肯定只在宴会前一日,不然以史春之精明,必定有所察觉。” 孙策笑道:“我这只是瞎猜,接下来该去验证了。” 二人遂赶来到客馆,召馆长及仆役询问使者食水之事。 馆长道:“倒是没有留意谁不肯饮客馆井水。但众使者都带有行囊水袋,方便路上饮用。水袋可以盛不少水,将就些的话,足可以撑过这两日。” 孙策本以为这是条可以追查的线索,不料瞬间即断,颇为沮丧。打发走馆长等人,又道:“蔡瑁既然早有投毒的计划,肯定事先也灌满了水袋,这条线索行不通啦。” 忽有军士来报道:“荆州使者想去军营探访朝廷使者,请吴侯允准。” 孙策道:“我正疑心蔡瑁,想不到他还要假好心去探史春,这倒是愈发有趣了。” 周瑜道:“如果不是蔡瑁手下甘宁盗走了软甲,史春身上有软甲护身,就算中毒在先,刺客那一剑仍然伤不了他。” 孙策笑道:“前后之事联系起来,愈发显得蔡瑁可疑了。极可能他先让甘宁盗走软甲,才好对史春下手行刺。”又问道:“公瑾以为该如何应付?” 周瑜道:“不妨允准蔡瑁去探访,看看双方有何反应。” 孙策既怀疑蔡瑁,便想亲眼看到他的反应,命军士去寻蔡瑁,自己与周瑜先奔赴军营。 刚进辕门,便听到前面有纷扰之声,随即有军士叫喊道:“有刺客,有刺客!”军营登时炸开了锅,众兵将生怕吴侯受伤,纷纷赶来保护孙策。 孙策摆手道:“不必大惊小怪,各自守好门户,别让刺客逃走。”又道:“我倒是没料到这刺客还有胆子再来军营。” 周瑜道:“会不会是他知道史春未死,所以继续来完成任务?” 孙策道:“他昨晚受了我一剑,仍然赶来军营再度行刺,也可谓十分刚毅了。” 周瑜道:“果如吴侯所料,一切是蔡瑁主使的话,今日闯入军营之刺客一定不是昨晚刺伤史春的某甲,而是甘宁。” 赶来史春所居营帐,帐前看守的军士已被人打晕,但入帐一看,史春却是无事,正半倚在榻上。 孙策不及多问,忙道:“公瑾,你留在这里保护朝廷使者。我带人去围捕刺客。” 周瑜遂上前道:“使者君气色看起来好多了。”史春道:“有华神医亲自医治,神医圣手,想不好转也难。” 周瑜问道:“甘宁来过了吗?”史春很是意外,问道:“周将军如何知道擅闯军营的人是甘宁?” 周瑜道:“我只是猜的,还真是甘宁。”又问道:“他为何没有对使者君动手?” 史春一怔,显然很是意外。周瑜转瞬即明白过来,道:“甘宁潜入军营,不是来行刺,而是来送还软甲的,对不对?” 史春见周瑜已然猜中,便从毡毯下取出软甲,道:“不错,适才甘宁进来过,主动将软甲还给了我。” 如此,就表明刘表使者蔡瑁与史春遇刺无关。吴侯孙策已公告准许甘宁自首,他却迟迟不肯出来,多半是怕史春报复他窃取软甲兼射以毒箭一事。毕竟史春是朝廷使者身份,若是坚持要处置甘宁,怕是孙策也不得不听从。 然甘宁窃甲只是个人所为,与蔡瑁无干。他死活不肯出来,除非抓住他,不然也不能怎样。偏巧史春遇刺,事情便变得严重了。旁人极可能怀疑是蔡瑁先派甘宁盗取软甲,再派人行刺史春。就算蔡瑁坚称与之无关,史春毕竟因身无软甲才会身受重伤,日后曹操势必迁怒于荆州刘表,后果不堪设想。 甘宁大概也想到这些,是以冒险潜入军营,来见史春,将软甲还给了他。 周瑜问道:“甘宁应该不会这么轻易就将软甲还给使者君,他一定会提出条件吧?” 史春道:“当然有条件,甘宁拿出软甲后,便以兵刃横在我脖颈上,迫我承诺不再追究前事。” 周瑜道:“不然呢?难道他会就此杀了使者君不成?” 史春道:“甘宁确实是这么说的。但我告诉他说,他受命假意行刺蔡瑁,只是诸侯权谋之争,不算什么,但他私下窃取宝甲,却是贼性难改。我可以原谅他射我那一箭,却不能原谅他因贪心而盗窃软甲一事。” 周瑜道:“然后呢?甘宁没有以死要挟使者君吗?” 史春道:“甘宁听了我那一番话,居然没有动手杀我,默默放下软甲便出去了。我听到凌操凌校尉在外面问道:‘你是什么人?’大概已觉察出甘宁可疑。二人一前一后跑远,之后不久,吴侯和周将军就到了。” 刚好别部司马吕蒙进来,禀报道:“刺客原来是甘宁,已被凌操将军带人围困在军械营,吴侯人也在场。” 周瑜问道:“甘宁不肯就擒吗?”吕蒙道:“非但不肯,还挟持了陈匠师作人质。吴侯请周将军立即过去。” 周瑜忙命吕蒙多派人手,保护史春,自己赶来军械营。却见甘宁一身东吴军士衣服,背倚土墙,大腿上被破贼校尉凌操射中一箭,已被团团围住。但他捉住了工匠陈是,将其挡在身前作人质。 周瑜忙将甘宁已还软甲且并未伤害史春一事相告。孙策大奇道:“这么说蔡瑁与行刺无关了。那为何甘宁一直不肯出来自首?”周瑜道:“应该是怕史春不肯甘休,一力追究他窃甲之罪。”又说了甘宁要挟史春,但遭对方拒绝一事。 孙策这才恍然大悟,道:“难怪甘宁要偷偷潜入军营,还如此负隅顽抗了。” 太史慈亦闻讯赶来,仔细观测了一番现场情形,低声告道:“臣有把握在甘宁伤害陈匠师前,一箭将他射死。” 孙策爱惜人才,不愿痛下杀手,遂上前大声道:“甘宁,你既已将软甲归还给朝廷使..者,大事便可化小。先放了陈匠师,缴械投降,我保你性命无忧。” 甘宁却不肯听从,只道:“既是要保甘宁性命无忧,就请吴侯下令放我出营。” 孙策也有些恼怒起来,道:“这个甘宁竟然不相信我的保证。”又问道:“太史将军,可否有办法只将甘宁射伤生擒?” 太史慈道:“甘宁刀刃顶在陈匠师背心,轻轻往前一递,便可送了陈匠师性命。臣无法瞄准甘宁手腕,只有将他当场射死,才能保陈匠师无虞。” 孙策尚在踌躇时,刘表使者蔡瑁赶到了军营,听说甘宁又闹出了一件大事,大惊失色,忙赶来军械营,叫道:“甘宁,你是作死吗?竟然敢当面挟持吴侯手下。快些放下兵器,向吴侯请罪。” 甘宁知道自己今日万难逃脱,见长官下了命令,便顺势松了手。陈是惊魂未定,急忙跑开。军士上前夺下甘宁兵刃,剥下军服,将他反缚住,推到孙策面前。甘宁却是不肯下跪求饶。孙策颇欣赏他的骨气,摆手道:“算了。” 蔡瑁见孙策面色还不算太坏,便大着胆子为甘宁求情,又道:“甘宁是得罪了朝廷使者,但目下已将软甲归还。黄祖一方杀了袁术使者,吴侯不还是一样放过他们了吗?还望吴侯宽宏大量,大人不记小人过。” 孙策心中尚惦记追查刺客一事,不愿意再多跟蔡瑁纠缠,遂道:“蔡使者这趟来到江东,惹出了不少风波,我看在刘荆州的分上,不予追究。蔡使者这就请吧,甘宁也一并带走。” 这等于是下了驱逐令。然蔡瑁也知错在己方,只得讪讪拜谢。甘宁一直一言不发,只在一瘸一拐地离开前,望了破贼校尉凌操一眼,敌意极深。凌操知其心意,冷笑道:“阁下若想报一箭之仇,尽管来找我。” 孙策命众将散去,只留周瑜一人,道:“如今只剩下袁绍使者和袁术使者了。这一次,袁术专门派了袁蜜来盗传国玉玺,而史春所负秘密使命,除了传国玉玺外,大概也有神医华佗。会不会是袁蜜也有相同的目的,另外派了人劫夺神医华佗,自己则负责盗取玉玺?” 周瑜道:“但袁蜜选了宴会晚上下手盗取玉玺,刺客也是选了当晚行刺。按理来说,这两件都是重大之事,如果都是袁蜜一人主使,怕是一心难以二用。”又问道,“吴侯为什么不怀疑袁绍使者?” 孙策道:“袁绍一方没什么可疑的呀,公瑾可别忘了是许攸最早发现客馆井水有问题,还当面向我抱怨过。既然不是袁绍使者,便只剩袁术一方了。即便袁蜜无暇分身,袁术一方还有其他使者呢。” 周瑜沉吟道:“目下袁蜜已经离开京口,使者梁纲因为要安排副使秦谊后事,尚滞留城中,但很快也会启程。” 孙策道:“那我们得在梁纲人走之前,赶快找到证据。” 周瑜道:“之前吴侯曾说过,往井中投毒之人,自己必不会喝井水,而是会事先储备好水袋。” 孙策道:“可那条线索不是断了吗?”周瑜道:“臣有个法子,也许能直接试探出来。” 孙策听了周瑜计策,大喜道:“那我们还等什么?”遂赶来使者新住处。 新住处不是什么深宅大院,只是一座已废置不用的军营,虽然简陋了些,但好在能提供足够多的营房给众使者及侍从。 周瑜命人将使者及从人都召到军营食堂。众人见吴侯孙策大驾光临,颇为忐忑不安,不少人窃窃议论。 周瑜大声道:“吴侯亲至,只是来抚慰使者,诸位不必疑忌。”又问道:“各位可有服过神医开的解药?”众人纷纷道:“服过了。” 又有人问道:“将军所称神医,是神医华佗吗?” 周瑜随口答道:“是我们京口谯山神医。”又告道:“还有个问题。之前有人往客馆水井投毒,各位饮用过井水,才由此中毒,这一节,想必各位早已知悉。但我听说有人早发现客馆井水有异味……” 袁绍使者许攸接口道:“那不就是我吗?客馆井水实在难喝之极,所以我才当面向吴侯抱怨。” 周瑜点点头,道:“许使者稍安勿躁,请听我先把话说完。”清了清嗓子,续道:“我听说有人闻见井水有酸气,于是改喝自己所带水袋之水。” 蔡瑁、甘宁尚未归来,刘表副使蒯越还不知道今日吴军军营发生之事,闻言很是不悦,道:“那有什么问题吗?吴侯手下看管不严,才给了奸人投毒之机,害得我等中毒,更导致我方正使蔡将军昨晚一招即被刺客所制。” 周瑜道:“关于这一点,实在抱歉,稍后吴侯会亲自给各位一个交代。我要说的是,之前饮过井水的人,喝过神医药汤后,毒性已解。但是只喝所携水袋者,现下却中了剧毒。” 许攸闻言吓了一跳,忙问道:“周将军此话何解?” 周瑜道:“神医所开解毒药方,是以毒攻毒,即以另一种剧毒来攻克各位之前所中慢性毒药。我本来没有在意,但刚刚在客馆听到馆长说有人只喝过水袋之水,这才意识到事情紧急,特意赶来告知各位。有哪位没有喝过客馆井水,请立即站出来,随我赶去江边大营,请神医解毒。” 孙策一直站在一旁,留意观察众人反应,忽插口道:“不必去了。”走到许攸面前:“是你往客馆井中投毒,对不对?” 许攸强笑道:“吴侯切莫血口喷人。” 孙策道:“这里的人听到解毒一事,虽然惊讶,却都是正常反应。只有许使者你脸色瞬时惨白,因为你没有喝过井水,你早上喝下的解药,其实是毒药。” 许攸额头汗珠滚滚而下,却仍然竭力辩解,道:“我是没有喝过客馆井水,那只是因为我闻到有怪味。周将军,你快些带我去见神医,请他为我解毒。” 周瑜道:“可是使者君曾当面告知吴侯,说客馆的水很难喝。你没喝过,怎么会知道难喝?” 许攸道:“我一闻就知道难喝,不必真的喝上一口。再说了,若是我往客馆井中投毒,我何须事先告知吴侯说井水难喝?” 周瑜道:“这正是使者君心计所在。水井落毒迟早事发,你到时便可提到早已对吴侯说过井水难喝,如此,便不会再有人怀疑你。只是使者君千算万算,算不到神医解毒独辟蹊径,竟用了以毒攻毒的法子。” 孙策拍了拍许攸肩头,笑道:“许使者不承认也没关系,反正我们都没有中毒,有的是时间等。” 许攸忍了片刻,终于咬牙承认道:“好,我承认是我下毒。这就请带我去见神医吧。” 在场众人闻言,登时哗然一片。也出声咒骂者,有愤然欲上前者,若不是忌惮吴侯在场,只怕已冲上前对许攸不利。 孙策刚要说破许攸其实没有中毒,不过是周瑜设计令他招供而已,周瑜却使了个眼色,道:“那好,事不宜迟,这就请使者君随我去见神医。” 带了许攸出来,没有多远,便有人追出来叫道:“我也中了毒,请带我一道去见神医。” 孙策大为意外,问道:“许使者认得他吗?”许攸连连摇头,道:“他不是我这边的人。” 周瑜道:“你是不是朝廷使者的侍从?”那人道:“是,我叫姜进,奉命随侍史春史使者来到京口。” 周瑜道:“你为何没有喝客馆的井水?” 许攸连连催促道:“快些说实话,不然他们不肯为我二人解毒。” 姜进遂道:“前日一早,许使者走出房间,即左晃右晃,好像是在参观客馆一般。后来又往后院溜去,正好被我看见。我一路跟在他后面,亲眼看到他趁左右无人之时,将一包药粉撒入井中。虽不知道那是什么,料想不是什么好事,遂未再饮井中之水。也未再碰过客馆食物。” 周瑜道:“那你这两日是如何挺过来的?据我所知,你之前并没有离开过客馆。” 姜进道:“我知道周将军派了人监视我等,不敢擅离客馆,以免有人起疑,于是谎称吃不惯吴地风味,拿给仆役一些钱,请他到外面代买了一些小吃。” 孙策道:“你既知井水有问题,为何不告知馆长,甚至连你的长官史春也要瞒过?”姜进咬咬嘴唇,垂首不答。 许攸急道:“这还不明白吗?史春是曹操的人,这姜进一定是皇帝或者忠于汉室大臣的眼线。他虽看到我投毒,却不肯说破,想日后拿此事来要挟我主袁公。” 孙策料想也是如此,便命军士将许攸、姜进一道带往大营,入营后即分开关押。 正好工匠陈是来奏报下年军械用度,周瑜忙问道:“华神医人可还好?”陈是道:“一切均好。华神医已去探访过冯则,还教了他一套五禽戏。” 周瑜好奇问道:“五禽戏?那是什么?”陈是道:“是一套模仿猿、鹿、熊、虎、鸟五种禽兽姿态的动作。华神医说经常习练可以强身健体,更对冯则恢复伤势有莫大帮助。” 原来华佗认为“人体欲得劳动,血脉流通,病不得生,譬如户枢,终不朽也”,于是创编了一种锻炼方法,模仿虎的扑动前肢、鹿的伸转头颈、熊的伏倒站起、猿的脚尖纵跳、鸟的展翅飞翔等,使得练习者全身肌肉和关节都能得到舒展,“用以除疾,兼利蹄足,以当导引。体有不快,起作一禽之戏,怡而汗出,因以着粉,身体轻便而欲食”。 陈是又道:“冯则只练了一遍,便大汗淋漓,食欲一直不振的他,直喊腹中饥饿呢。” 周瑜闻言很是叹息,道:“神医之神,果然名不虚传。日后要让冯则将这套五禽戏广授吴地军民,勤加练习才是。”又问道:“华神医在军营中可还过得惯?” 陈是笑道:“神医说军中茶汤好喝,还说:‘苦茶久食益意思。’但他老人家吃不惯军中食物。臣妻听说后,特意烧了些酒菜送来,神医正在帐中享用。” 周瑜道:“甚好,有什么需要,尽管来禀报。”陈是应了,躬身退去。 孙策满心只关注客馆投毒一案,问道:“公瑾如何能事先猜到除了投毒者外,还有人未饮井水?” 周瑜道:“我可没料到这个,不说破许攸中毒是假一事,只是想利用这一点,继续逼迫他交出刺客。”随意取了两枚寻常药丸,命人送一丸给姜进服下,自己与孙策先赶来审问许攸。 许攸早已等得不耐烦,见孙策、周瑜进来,便迎上来,急不可待地问道:“神医人呢?” 周瑜道:“神医已将解药给了我。”一扬手中药丸,却不交给许攸,又问道,“昨晚客馆行刺朝廷使者的刺客也是许使者的人,对吧?他人在哪里,交出他来。” 许攸急道:“刺客跟我没有关系,我往井中下的毒也不是致命的毒药,只是针对好勇斗狠之辈,让他们无法动手打架而已。快些给我解药。” 孙策笑道:“事已至此,许使者居然还要强行抵赖。刺客如果不是预先知道众人皆已中毒,如何会冒险潜入客馆埋伏?他是谁,叫什么名字,人在哪里?我已知道许使者心怀叵测,再隐瞒抵赖也是无用,只是徒然陪上你一条性命。” 许攸无奈,只得吐实道:“刺客名叫张郃,是袁公手下大将。但我也不知道他人去了哪里。昨晚他与吴侯相斗,被吴侯斩了一剑,应该躲到什么地方养伤去了。” 周瑜见再也问不出什么,便将丸药递给了许攸。许攸一口吞下,这才长舒一口气。 孙策道:“许使者先留在这里。你那些侍从,我也会派人逮捕收监。等捉到张郃,再一并处置。” 许攸道:“吴侯为何不问我为什么要这么做?” 孙策笑道:“不用问!大家都知道,你主人袁绍跟曹操是死对头。曹操要找神医治病,袁绍就要抢先把神医抓到手。曹操派使者来我京口,袁绍就派你来捣乱,将使者杀了,挑拨曹操和我东吴相斗。” 许攸沉默了一会儿,道:“那么吴侯该知道,我也只是受命于人而已。”话中已有明显的求饶之意。 孙策却对其往井中下毒一事极为鄙夷,当即笑道:“我知道。我也看出来了,许使者很爱惜自己性命。放心,我不会就这么杀了你的。况且现下想杀许使者的人很多,怕是轮不到我孙策。” 出来营帐,孙策伸了个大大的懒腰,笑道:“痛快,这么快就把案子破了,实在是痛快。”又问道:“我们接下来要做什么?” 周瑜道:“只等搜捕到张郃,便可结案。吴侯日理万机,不必再理会这点小事,还是请先回吴侯府。” 孙策摇头道:“不行,我非得亲手抓到张郃不可。再说了,我已向张长史告过假,他也同意暂时代我处置军政。”又道:“我爱惜张郃骁勇,打算收他为己用。公瑾会不会因此而生我的气?毕竟他杀了你四名亲兵卫士。” 周瑜素来宽待下属,对亲信卫士被杀一事极为愤怒,但孙策既开了口,也不好再多说什么,只得道:“臣不敢。吴侯得一良将,臣更该贺喜才是。” 孙策哈哈笑道:“说这话还早了些,得先拿到张郃人再说。就算拿到他,要他心悦诚服归顺于我,怕是也不容易。” 周瑜道:“但张郃是行刺朝廷使者的凶手,就算他肯归顺吴侯,只怕曹操不会就此甘休。” 孙策不以为然道:“曹操四下招揽人才,还搞什么求贤令,我招揽一员良将就不成吗?张郃是刺了史春一剑,但我们也请出神医救了史春呀。况且平息曹操怒气不难,只要将华神医交给他即可。对病痛缠身的曹操而言,一个神医,抵得上一千个张郃。” 周瑜惊道:“吴侯竟有将华神医交出的打算吗?万万不可。” 孙策大奇道:“为何不可?” 周瑜便说了要根治曹操之头风,须得动刀打开头颅,华佗认为曹操多疑,一定会怀疑有诈,会由此加害他。 孙策摇头道:“曹操之前不肯任由华神医动刀,只因讳疾忌医,是人之本性。而今他病入骨髓,实在抵抗不住痛楚,未必还跟以前一样想法。他派人到处寻找华神医,难道只是找去装饰吗?要我说,华神医到许都后,一定会被曹操视为上宾,礼敬有加,谈何加害?” 周瑜道:“就算曹操真是如此,但这件事,总还是要看华神医自己的意愿。” 孙策道:“我自是不愿意强人所难。但华神医既是神医,该以救治众生为本分,不管对方是史春还是曹操,对吧?”又道:“目下还没有捉到张郃,华神医一事还不紧要,日后再议不迟。公瑾,你先借口保护华神医,将他留在军营中,千万别让他逃走。” 周瑜见孙策已起意拿华佗换张郃,心中万般不愿,但又知孙策素来爱惜勇将,常常为收服对方而不顾一切,太史慈便是极好的例子,料想再劝也是无用,只得应了。又心道:“为一个张郃,而牺牲华神医,实在不值得。许攸与侍从均已被捕,张郃很快就会知道。他也一定不会束手就擒,我若派人抢先将他射死,吴侯便不能再议以华神医换张郃一事。” 孙策却不知道周瑜正盘算除掉张郃,又笑道:“袁绍使者一行均遭收捕,只余张郃一人。此人是英豪之辈,如果知道我等正拷打许攸等人,逼问他下落,一定会设法营救。” 周瑜道:“吴侯主意甚妙,臣这就去安排,设下圈套,好引张郃上钩。” 孙策道:“哎,这件事,就交给太史慈去做。他新来我军中,正闲得发慌,给他一点小事做做,他必能做得很好。你我去审问姜进,看他到底什么来头。” 周瑜只得应了,派人去召太史慈,又跟孙策来到关押姜进的营帐。姜进既知毒药已解,便镇定多了。 孙策问道:“你到底是什么人?”姜进道:“朝廷使者的侍从。” 周瑜道:“你长官史春目下人也在军营,尚在昏迷中,还不知道能不能挺过这一关。如果史春不是因为中毒在先,根本不会被那刺客一剑刺中要害。你明明知道井水有毒,却任由长官饮下毒药,还敢自称是朝廷使者的侍从?” 孙策喝道:“别再婆婆妈妈的拖延时间了,快说,到底是谁派你来的,到底有什么企图?” 姜进见吴侯亲至帐中审问,本已有所畏惧,忽被对方一喝,更是一惊,忙问:“我的确是受命于人,但只是负责监视使者一行,不是要害什么人,跟袁绍、刘表那些使者也毫无关系。我虽看到袁绍使者往井中投毒,可正如许使者所云,说破这件事对我没什么好处,日后我也许还能拿这件事要挟袁绍。” 孙策道:“朝中有人派你暗中监视史春?”姜进点点头,又道:“还有副使者种辑。” 孙策闻言大奇,与周瑜交换了一下眼色。二人均是一般的心思:史春是曹操心腹,种辑是汉献帝一方的人,两人均已明确向孙策、周瑜当面表白,确认无疑。想不到使者队伍中还有个姜进,受命监视史春、种辑,表示朝中尚有第三方势力,意图与曹操、汉献帝角逐,会是谁呢? 但姜进却死活不肯说出背后主使是谁,道:“我立过重誓,绝不泄露事主身份。” 周瑜道:“而今你同伴都知道你未饮井中之水,怀疑你跟袁绍使者勾结,怕是不会就此放过你。只有说实话,吴侯才会庇护你。” 姜进摇头道:“不会,我同伴只以为我是跟来探访史使者,他们并不知道我未饮过井中之水。” 孙策道:“那好啊,你不肯说实话,我这就派人将你送回去,然后告诉大家你其实早看到了袁绍使者下毒。别说你那些同伴,怕是刘表使者一行也不会放过你。” 周瑜道:“对你而言,灾难才刚刚开始。等你回去许都后,曹操无论如何都不会放过你,以他个性,不但你自己将身首异处,怕是家眷也难逃性命。” 姜进沉默许久,忽昂然道:“就算我爱惜自己和家人性命,也不能违背誓言。况且有人告诉过我,说吴侯和周将军都是有情有义之人,我不相信二位仅仅因想知道事主是谁,便要害我及我家人性命。” 孙策道:“呀,听起来这位事主还是个熟人。” 周瑜心念一动,问道:“事主是不是伏寿?”姜进一惊,随即摇头道:“我再也没什么好说的,要杀要剐,全凭吴侯处置。” 孙策忙将周瑜拉到一旁,问道:“怎么会是伏寿?她怎会说你我二人好话?”周瑜道:“我也不知道,我只是猜的。”商议几句,觉得再逼迫姜进也是无用,便决定放姜进回去。 姜进问道:“二位会就此泄露我的身份吗?”周瑜道:“不会。你回去告诉你同伴,史春依旧昏迷未醒,如果伤势有所好转,我会派人及时知会。” 姜进大喜过望,连声道:“多谢。” 刚送走姜进,太史慈便奉命赶到,听了孙策交代,问道:“吴侯是要我拷问许攸和那些侍从,好引出张郃吗?”孙策笑道:“大概就是这个意思。” 太史慈道:“可是许攸是袁绍使者,不能轻易动刑。其他侍从均饮过客馆井水,多半不知悉内情,拷问亦是无用。” 周瑜忙道:“未必真的动刑拷问,只是做个样子。” 太史慈道:“昨晚臣不在客馆,未亲眼得见现场情形。但张郃能自重重包围中突围而出,应该极有能耐。我如果是他,一定不会来救许攸。” 孙策闻言嘿然不悦,道:“这么说,一旦我陷落敌手,太史将军一定不会来救了?”太史慈忙道:“臣不是这个意思,臣是说……” 忽听到有军士禀道:“有人自称名叫张郃,求见周将军。” 周瑜大诧,问道:“他人在哪里?”军士道:“正候在辕门外。不过他似是受了重伤,行走不便。” 孙策大喜过望,忙道:“快些带他进来。” 等了好大一会儿,两名军士搀扶着一名中等身材的壮实男子进来军帐。那男子见到孙策也在帐中,很是意外,遂主动单膝跪下,道:“臣张郃,特来向吴侯及周将军谢罪。” 孙策问道:“你便是昨晚与我交手的刺客吗?”张郃道:“是,臣冒犯了吴侯虎威,死罪。” 孙策忙上前相扶,笑道:“你身手很好,何罪之有?我东吴正需要你这样的良将。” 张郃却坚持不肯起身,摇头道:“臣是袁绍袁公帐下大将,只知为袁公效力。但客馆投毒和行刺朝廷使者诸事,是我一人主张,许使者全不知情。我愿意留下来谢罪,请吴侯释放许使者和其他侍从回去。吴侯要打要杀,或是将我捆送许都交给曹操,我都绝无怨言。” 孙策见张郃忠心护主,更是喜爱,用力扶起对方,道:“此事以后再议。张将军受了重伤,我这就派人请神医来为将军疗伤。”命人速速去请神医华佗。 过了一刻工夫,华佗提着药箱赶到,见张郃后背衣衫已为鲜血浸透,不禁皱起眉头。遂命他脱下外袍坐下,去撕内衣衣衫时,衣衫已完全与伤口凝结在一起,根本拉扯不开。 孙策见张氏伤势不轻,歉然道:“实在抱歉,昨晚那一剑,我下手重了些。” 张郃道:“你我是敌非友,吴侯何须抱歉。” 华佗蓦然醒悟,问道:“你就是当晚闯入谯山草庐的男子,你是为我而来吗?” 张郃道:“正是。”忽往靴中一摸,抽出一柄精光灿然的匕首,爬起身子,左臂横揽住华佗脖颈,右手匕首对准他背心。 第十章 黜陟幽明,黎庶繁息 舒缓悠扬的音符渐渐弥漫开去,于清淡晚风中飘荡,在朦胧暮色中回响。一段美妙恣意的遐想由此展开——夕阳西下,晚霞染红了江面。粼粼金光中,有一片白帆随波逐流,桅头歇有两只雪白的白鹭。当最后一缕霞光恋恋不舍地移开水波时,白鹭骤然腾空而起,比翼双飞,展翅翱翔,最终消融于寥廓江天中。 凛凛岁云暮,蝼蛄夕鸣悲。 凉风率已厉,游子寒无衣。 锦衾遗洛浦,同袍与我违。 独宿累长夜,梦想见容辉。 良人惟古欢,枉驾惠前绥。 愿得常巧笑,携手同车归。 既来不须臾,又不处重闱。 亮无晨风翼,焉能凌风飞。 眄睐以适意,引领遥相希。 徙倚怀感伤,垂涕沾双扉。 ——《古诗十九首·凛凛岁云暮》 张郃进来军营时,随身兵刃已被军士缴去,但却未顾及靴子。谁也料不到他伤得如此重,竟在众目睽睽下蓦然暴起,一举制住了神医华佗。 周瑜斥道:“张将军这是做什么?你身负重伤,吴侯好心请神医为你治病,你竟然还胁持了神医!” 张郃挟持华佗退后几步,背靠柱子,喘了几口粗气,才道:“抱歉,张郃辜负了吴侯好意。还是那句话,你我是敌非友,我不得不如此。” 孙策道:“你想要什么?”张郃道:“我要吴侯答应放走许使者一行,不得派兵追赶。还有,我要带华佗走,吴侯得派人护送我们安然离开吴地。” 华佗被张郃一举制住,丝毫没有惊惶害怕之色,忽插口道:“吴侯不必理会这个人。他受伤不轻,坚持不了三个时辰,便会倒地晕厥过去。” 孙策微一思忖,道:“这样,我会放许攸一行走,张将军也尽可以跟着许攸离开吴地,但不能带走华神医。” 这已是极好的条件,等于完全不追究许攸、张郃在吴地所犯罪行,任其离开,但张郃却摇了摇头,道:“不行,我的两个条件不容商议。” 孙策道:“你支撑不过三个时辰,难道你不相信华神医的话吗?” 张郃道:“神医的话,我不敢不信。但在我倒下之前,我会杀了华佗。”顿了顿,又道:“我不一定要带华佗走,我可以杀了他。” 周瑜“啊”了一声,道:“原来袁绍派你来吴地兴风作浪,就是要跟曹操作对。杀了华神医,天下就再也无人能治曹操的头风病。” 张郃冷笑道:“周将军果然是聪明人,一点即透。几位现下该明白了吧,我不怕死,所以无论怎样我都处于上风。吴侯只有两个选择,一是让我带华佗和许攸走,二是我与华佗同归于尽,许攸及侍从随你们处置。对我而言,任何一个结果,都算是圆满完成任务。我也等不了三个时辰,我给你们半个时辰考虑。半个时辰后,还得不到吴侯许诺,我便先杀华佗,再刺喉自杀,一拍两散。至于吴侯如何处置许攸等人,我根本毫不在意。” 孙策瞪视张郃许久,才道:“张将军,你当真是一号人物。”摇了摇头,命太史慈留下看守,自己与周瑜赶来找许攸。 许攸听说张郃主动来军营自首,并趁疗伤之机制住了神医华佗,当即哈哈大笑道:“张郃果然不负我所望。” 周瑜问道:“许使者早知道张郃会这样吗?” 许攸笑道:“我又不是傻子,周将军那套以毒攻毒的说法骗得过姜进,却骗不过我。不过一开始确实把我唬住了,我变了颜色,被吴侯看到,料想推诿不过,只得将计就计。” 周瑜道:“你原本计划见到华神医后,即设法挟持他,然后跟张郃一样,以华神医性命要挟吴侯放你走?” 许攸道:“不错,这是我们事先商议好的,实在不行,就走最后这着棋。但周将军没让我见到华佗,我只有指望张郃了。” 孙策很是不快,道:“你仍然落在我手中,为何还如此得意?” 许攸笑道:“吴侯很快就会知道,张郃不是虚张声势。他杀了华佗后,你顶多只能杀我泄愤,但曹操之病势必无人可治。以曹操个性,依然会将这件事算在吴侯头上。” 孙策按剑瞋目,声如乳虎,怒道:“一切都是袁绍捣鬼,跟我有什么关系?”许攸笑着反问道:“华佗死在吴地,吴侯能脱得了干系吗?” 孙策大怒,恨不得要立即将许攸斩于剑下。周瑜忙劝阻道:“此案尚有疑问,等臣问清楚,吴侯再处置许攸不迟。”又问道:“袁绍使者此行,原来是为华神医而来,许使者在明,张郃在暗,互相配合,此节我已然知晓。那么许使者为何又要冒险对朝廷使者史春下手行刺,甚至不惜往客馆水井中投毒戕害众人,仅仅是因为要跟曹操作对吗?” 许攸道:“事已至此,我实话告知周将军亦无妨。我等此行只为华佗而来,行刺朝廷使者原本不在计划之列。那史春当年曾在关东联军面前当众辱骂袁公,袁公迄今念念不忘,多次提及。我等本不知道朝廷使者是谁,知道是史春后,才临时决意杀他。投毒一事,则是事先早有准备,只为挑起纷争,令各方互相猜忌。” 当年大将军何进手握重兵,却碍于妹妹何太后的面子,不敢公然与宦官对抗,袁绍遂出主意让何进召精兵猛将入京,以兵谏太后。但众将至时,宦官抢先杀害了何进,袁绍等人遂催兵大杀宦官,皇宫大乱,董卓由此入京。强龙不压地头蛇,更何况彼时袁绍手握重兵,但其人畏惧董卓声势,不敢与其相抗,只顾自己逃出洛阳,由此导致董卓顺利接管洛阳禁军,全盘控制了东汉朝廷,这才有董卓废杀汉少帝、改立汉献帝之事。 后袁绍起兵反董卓、组建关东联军时,曾见过史春,对其倾心笼络。史春当众指斥一切祸事皆由袁绍而起,是他劝何进引董卓入京威胁太后,又是他舍弃皇帝及朝中文武独自逃走。袁绍当时已是诸军盟主,十分难堪,但史春所言尽是事实,亦莫之奈何,只能怀恨在心,伺机报复。等到后来诸侯争霸,袁绍听说史春已入朝为曹操效力,再度回忆往事,恨意犹深。 袁绍麾下,文武人才甚多,其中沮授擅于谋略,最得袁绍信任。许攸与沮授有隙,遂想以奇谋压过沮氏风头,在袁绍面前争宠。这次到江东掳取神医华佗便是许攸出的主意,袁绍也很是赞同,调派淳于琼和张郃两员大将听其号令。等到许攸发现朝廷使者就是袁绍痛恨不已的史春时,立即动了心思,若能一举杀死史春,必能在袁绍面前盖过沮授。刚好张郃劫取华佗一事不顺,许攸便令张郃先刺杀史春,再以险招谋取华佗。 周瑜听完许攸讲述,这才明白究竟,见孙策气极,有拔剑之势,忙将他拉出营帐,告道:“这许攸性行不纯,但确实是个智计之士。他说得不错,一旦华佗死在这里,曹操势必迁怒于吴侯。” 孙策怒道:“难道就任由张郃带走华神医吗?” 周瑜道:“以目下情形,只能如此。华佗被张郃带走,必会成为袁绍的工具,但总算还能勉强活命。张郃和许攸这次大大得罪了吴侯,此仇日后再报不迟。曹操也不会放过袁绍,一定会设法反击。” 他知道孙策既好强又好颜面,之前还想将华佗送给曹操以换张郃,现下却不愿意张郃带走华佗,并不是特别看重华佗的医术,而是因为丢不起人,遂道:“二乔姊妹出生时,华神医人都在乔府,更是亲手接生了小乔。兼之名扬四海,活人无数,因此才得了神医的名号。日后天下人知道吴侯为保神医性命不得不委屈求全,定会钦佩吴侯胸襟广阔,而鄙夷袁绍之为人。” 孙策闻言顿感释然得多,沉吟了一会儿,苦无良策,遂长叹一声,道:“就照公瑾的意思办吧。”也不愿意再见到张郃、许攸等人,从腰间解下吴侯印绶交给周瑜,命他持印绶去向张郃宣示。 周瑜遂赶来军帐,告知吴侯已应允张郃所提条件。张郃这才放开华佗,颓然倚柱坐下。 周瑜招手叫进部将吕蒙,命他去做准备,率军护送袁绍使者一行出境。又向华佗赔礼道歉道:“情势如此,吴侯不得不同意对方的条件,实在对不起华神医。” 华佗摇头道:“这已经是很好的结局了。以吴侯刚硬霸道的个性,我原以为他宁可我血溅军帐,也不会让人从他面前带走我呢。” 周瑜道:“神医活人无数,誉满中原,吴侯无论如何都会出尽全力营救。” 华佗摇了摇头,重新取过药箱,要为张郃治伤。张郃却道:“不必,我不想领华神医的情。”又见许攸已到帐外,便道:“华神医,这就请吧。” 工匠陈是惊闻事情经过,奔进来问道:“当真要让袁绍使者带走华神医吗?”周瑜叹道:“这是没法子的事。” 陈是道:“何不等他们出了京口,周将军再派人追赶,将神医夺回来?”周瑜道:“吴侯已承诺送他们出吴境,绝不会派人拦截。若是不守承诺,如何立于天地?” 陈是大急,道:“袁绍使者不安好心,用这种手段强行带走华神医。袁绍跟曹操又是死敌,说不定会就此杀死华神医。” 周瑜道:“袁绍为人比曹操厚道,不会这么做。他应该只想将华神医抓在手里,作为筹码来要挟曹操答应什么事情。” 太史慈却不无忧心地插口道:“但华神医这一趟可谓凶险之极,未必能活着到达袁绍地盘。” 陈是忙问道:“太史将军这话怎么说?” 太史慈道:“目下华神医行迹已露,又落入了袁绍使者手中,曹操必定全力派人劫夺。而张郃等人无力应付的话,一定会杀死华神医,就是刚才张郃所称一拍两散的局面。” 陈是惊道:“果真这样的话,周将军该多派兵马保护才是。” 周瑜道:“吴侯已同意护送袁绍使者一行出吴境,出了吴地,就不是吴侯所能掌控的了。” 陈是焦急万状,却又无法可想,忽然情绪失控,一屁股坐到地上,举手便抹起眼泪来。周瑜自己心中也是憋屈得很,不好安慰,只叹了一声,便走出帐来。 太史慈跟出来问道:“史春人还在军营中吗?”周瑜道“嗯”了一声。 太史慈道:“史春是曹操心腹,不宜留在军中。还有,我适才进来时,看到马钧在军营外徘徊,问他来这里做什么,他说是想探访史春。” 周瑜蓦然醒悟,道:“是了,我军中机密军械甚多,马钧是个行家,他一再到军营附近转悠,定有图谋。太史将军,你这就带人将史春送出去,与种辑等人一道,重新安排回客馆。客馆水井已处理过,不会再有问题了。”太史慈微一迟疑,即应命而去。 周瑜见天色不早,忙了一整天,加上心情不好,愈发感到疲累,便径直往家中赶来。乔媖亦在周府做客,乔婧正向姊姊讲述从朝廷副使者种辑处听来的故事,竟与张衡《二京赋》有关。 不久前,有人在许都当街张贴告示,称曹操狼子野心,对皇帝汉献帝不敬,有取代汉室之心。曹操很是气愤,一定要追查出此人,但告示是匿名书写,官吏无从查起。郭嘉看过告示后,发现里面谈及曹操是出于私心才由洛阳迁都许都时,引用了许多《二京赋》之句,当即道:“不难查到此人。”于是官府以教习官吏学习为名,四下征寻能读通《二京赋》之人,再暗中取得其笔迹,与告示比照,顺利找出那人。那人被逮捕后,亦供认不讳。 周瑜进来时,刚好听到这一段,闻言叹道:“郭嘉还是如此鬼才奇思。” 乔媖曾心系郭嘉,又忆起诸多往事来,生怕被精明的周瑜瞧出端倪,便辞了出去。 尽管乔媖一度因为再听到郭嘉的名字而心潮起伏,但她万万想不到的是,她和郭嘉的牵连并没有就此结束,日后将有一场震动天下的赤壁大战因之而起。 乔婧送姊姊登车离去,这才重新回房,助周瑜脱下外袍,亲手打了热水服侍丈夫洗漱,让他舒舒服服地躺到榻上。又取过一封书信,道:“这是伏寿写给夫君的信,我为夫君整理衣衫时发现的。你不拆开吗?” 周瑜以手抚额,道:“我不想看信。伏寿心计深远,凡事都有图谋,她明知我恨她入骨,还要写信给我,一定是想要从我这里得到什么。”乔婧道:“那好,我先替夫君收去书房。你什么想看,直接打开便是。” 周瑜将信随手抛到一边,道:“何必管它?”乔婧道:“夫君看起来心情不好。” 周瑜便大致提了白日军营发生之事,又道:“许攸、张郃玩弄心计,硬是当着我和吴侯的面,强行把华佗带走。我虽然劝吴侯不要生气,但其实自己心中也是气愤难平。” 乔婧柔声劝道:“.事已至此,只能随它去吧。吴侯性子急,怕是心里更不好受,也不知姊姊能否劝转抚慰。”一边说着,一边走到窗边案前坐下,举手撩拨琴弦,道:“我抚琴一曲,助夫君平复心绪。” 琴声叮咚,从小乔一双纤纤玉手中流泻了出来。舒缓悠扬的音符渐渐弥漫开去,于清淡晚风中飘荡,在朦胧暮色中回响。一段美妙恣意的遐想由此展开—— 夕阳西下,晚霞染红了江面。粼粼金光中,有一片白帆随波逐流,桅头歇有两只雪白的白鹭。当最后一缕霞光恋恋不舍地移开水波时,白鹭骤然腾空而起,比翼双飞,展翅翱翔,最终消融于寥廓江天中。 悠悠琴曲中,周瑜逐渐放松了下来,任凭音乐沁入脑海,涤荡心灵。他回忆起了许多曼妙美好的往事,亦对未来重新充满了憧憬与希望。 后世有《菩萨蛮》词描写周瑜与小乔琴瑟相和、互相扶持的情形: 画楼影蘸清溪水,歌声响彻行云里。 帘幕燕双双,绿杨低映窗。 曲中特地误,要试周郎顾。 醉里客魂消,春风大小乔。 周郎才高,小乔貌美,自此人间又多了一番风流佳话。 次日上午,朝廷使者种辑来吴侯府辞行,称欲动身返回许都。孙策道:“烦请种使者再多留两日,我会修封致谢奏疏,请种使者一并带回朝中。” 种辑道:“种辑只是副使,吴侯有奏疏上奏朝廷,或是另有书信给曹丞相,还是请史春史使者代转为好。”孙策道:“甚是。等我写好奏疏、书信,会派人送去客馆。” 今日亦是吴侯临视兵舰、检验新制九连弩威力的日子。孙策送走种辑,正待出发前往军营,周瑜快马赶到,告道:“陈是人不见了。” 原来昨日傍晚时分,陈是离开了军营,称要回家一趟。今早周瑜人到军营时,陈是仍未出现。因为须得提早准备试射新弩事宜,周瑜立即派了人前往陈家催促。但卫士回禀说,陈家空无一人,非但不见陈是人影,连他妻子也不见了。卫士慌忙向左右邻居打听,竟没有人留意到陈家有异常情况发生。 孙策面色登时凝重起来,道:“公瑾是不是跟我想的一样?”周瑜点了点头,道:“应该是有人先行带走了陈是妻子,再以陈妻要挟陈是就范。” 陈是是吴地军匠之首,负责军械设计及制造,价值重大。意图挟持陈是者,定是垂涎吴军兵器锐利之辈,有嫌疑者也不多,无非是袁绍、袁术、刘表、曹操各路诸侯而已。袁术使者意在传国玉玺,袁绍使者意在神医华佗,刘表使者一心要跟江东修好,黄祖手下则一心要捣乱滋事,这几方为达到自己目的,各自生出了不少事端,只有以朝廷身份出现的曹操一方甚为平静。但精通器械的马钧曾私访陈是,又两次到吴军江边大营转悠,再联系今日陈是失踪一事,不由得人将怀疑的目光投向朝廷使者一方。 周瑜道:“但史春自前晚遇刺,人一直滞留在军营中,昨晚才由太史慈护送离开。他身受重伤,几近丧命,连床榻都下不了,身边又没有其他侍从,不可能暗中策划挟持陈是一事。” 孙策道:“种辑适才来过吴侯府,称要离开京口,会不会是他绑架了陈是,又做贼心虚,想早些离开?”周瑜道:“吴侯既然怀疑种辑,何不当面问他?”遂赶来客馆。 种辑见吴侯和周瑜同至,还以为是为奏疏一事,又特意屏退从人,试图再劝孙策加入车骑将军董承组织的反曹联盟。 周瑜正色道:“那件事,吴侯已明确答复过种使者,望使者君不要再提。今日吴侯亲至客馆,是因为有一件大事,想当面问清楚。” 种辑便问道:“吴侯有事,但问无妨。”孙策问道:“是不是种使者派人绑架了军匠陈是?” 种辑大为愕然,问清楚事情经过,不由得很是郁闷,道:“旁人不知道,吴侯和周将军该知道我此来江东的真正目的。我掳走陈是做什么,难道为曹操再奉送一件杀人利器吗?” 这一反问极为有力,孙策也立即相信了种辑无辜,向他致歉。 种辑道:“吴侯怀疑我等也是应该的,史春此行目的绝不简单。一进吴地,他便撇下大队人马,先单骑赶来京口。” 周瑜道:“可史春遇刺后一直在军营养伤,他如何能隔空指挥?”种辑道:“此行随从十之八九都是史春的人,只要他事先交代过,掳走陈是,一点也不难办到。他人在军营中,反而能成为自证无干的理由。” 孙策也怀疑起史春来,又与周瑜一道赶来史春房间。史春重伤未愈,正半躺在卧榻上,与马钧交谈着什么,忽见孙策、周瑜前后脚进来,倒也不意外,只问道:“可是京城中又发生了什么大事?” 孙策道:“史使者,你是个聪明人,我就开门见山了,是不是你派人掳走了我军营匠师陈是?” 史春未及回答,马钧先愕然问道:“陈是失踪了吗?”他结巴多年,口吃之病虽然治愈,但舌头仍然不大利索,语气听起来颇为诡异。 周瑜问道:“马郎中对此事一无所知吗?”马钧道:“当然一无所知。”忽意识到自己是受疑一方,登时着急万分,道:“难道……道……你……你们……怀……怀疑……”一紧张,便又结巴了起来。 史春道:“马郎中请先出去,我有话要对吴侯和周将军说。” 马钧“啊”了几声,始终未能说完上句话,料想他口吃毛病又犯了,只得悻悻出去。 史春道:“我知道我若说跟陈是失踪一事无干,吴侯不会相信,所以也不想再多费唇舌。我自愿留下来做人质,等到吴侯查明陈是下落,再放我走不迟。” 孙策本已因袁绍使者当面掳走神医华佗一事而愤慨,而今又出了工匠陈是失踪之事,对史春的怀疑始终难以消除,当即应道:“甚好,就如使者君所请。不光是你,马钧也得留下来,但种辑和其他侍从可以先行离开。” 史春无奈地摇了摇头,道:“看来我也没得选择,只能遵吴侯之命了。” 孙策便叫过亲信卫士凌统,命道:“去召太史慈来,命他率一队人马保护史使者。没我的命令,不准他和马钧离开客馆半步。” 史春闻言苦笑道:“吴侯专门派太史慈来作看守,实在太看得起我史春了。” 孙策哼了一声,道:“使者君放心,在查明陈是下落前,不会有人动你分毫,你安心留在客馆养伤便是。”说罢拂袖而出。 史春见周瑜也欲转身离去,忙叫道:“周将军,请你留步,我有几句话要问你。” 周瑜便停下脚步,问道:“使者君有话请讲。”史春道:“听说袁绍使者强行掳走了神医华佗,是也不是?”周瑜道:“是。” 史春叹道:“不瞒周将军,我此行江东,受有曹丞相密令,务必要带华神医回去,本想借遇刺受伤之机与华神医多多亲近,但不想还是被袁绍使者抢了先手。” 周瑜道:“使者君特意强调另负使命,是在暗示你跟陈是失踪一事无关吗?” 史春道:“我自知嫌疑重大,也不敢强辩,所以才心甘情愿留下来做人质。适才问及华神医,只因他老人家救过我性命。我自知伤在要害,若不是华神医妙手回春,怕是早已不在人世。” 周瑜见他语气诚恳,感恩之意发自内心,遂坐下来问道:“曹丞相派了大量人手四下搜寻华神医,是因为实在难忍头风之病吗?” 史春摇头道:“不仅仅如此。不错,头风病困扰曹丞相多年,但他也是我所见过的意志最顽强的人,也只有他,才能忍受住那种病痛的折磨。” 周瑜道:“那么曹操寻找华神医还有什么其他目的?”史春道:“为收服人心。” 原来曹操费尽心力寻找华佗,不独是为了他自己的头风病。彼时战争频繁,田园荒芜,军民死伤惨重,满目疮痍,即所谓“野萧条以莽荡,迥千里而无家”。依附荆州刘表的名士王粲有《七哀诗》道:“出门无所见,白骨蔽平原。”生动地描述了战乱之后触目惊心的惨状。因为许多尸体得不到及时掩埋,导致民间瘟疫疾病频繁暴发,成千上万人因无药医治而痛苦死去,人口锐减,往往有一县一郡而为之一空者。曹操敏锐地意识到疫病的巨大危害,认为如果能掌握医治疫病的良药,便能赢取人心、控制人口,于是他派人四下寻找神医华佗和医圣张机。 尤其是华佗,以用药精准著称,已有诸多成功案例。民间黄疸病流传较广时,华佗用春三月的茵陈蒿嫩叶施治,救治了许多病人。民间因此而流唱歌谣道:“三月茵陈四月蒿,传于后世切记牢,三月茵陈能治病,五月六月当柴烧。”华佗又以温汤热敷,治疗蝎子螫痛;用青苔炼膏,治疗马蜂螫后的肿痛;用蒜苗大酢治虫病;用紫苏治食鱼蟹中毒;用白前治咳嗽;用黄精补虚劳,如此等等。药材均是唾手可得,既简便易行,又收效神速。 彼时医圣张机因忠于汉室,不愿为曹操效力,已逃往岭南深山隐居,后来亦死在那里。华佗由此成为了唯一人选,曹操对其势在必得。 周瑜这才明白经过,不由得亦佩服起曹操的远见卓识来,与当年洛阳相识之时简直不可同日而语。又想到吴侯孙策新杀了医术高明的道士于吉,见识非但逊了曹操一筹,且已受到军民非议,一时心中很是感慨。 后来曹操听说孙策杀死擅治疫病的于吉,亦大笑道:“小民从来不可轻,孙策无知小儿,他日必死在庸民之手。”这是后话。 周瑜又说了袁绍使者许攸派人行刺史春的动机。史春叹道:“原来是因为当年之事,我早已忘记,竟丝毫没有想到是当年当众嘲骂袁绍种下了祸根。” 周瑜本欲起身离去,但还是有些好奇,忍不住又问道:“使者君与汉室颇有渊源,而今曹操挟持天子,视皇帝为傀儡,自立之野心昭然若现,使者君与为何还要为他效力?” 史春道:“周将军不是说人是可以选择的吗?这便是我的选择。” 一时又回忆起无数往事来,顿了顿,才道:“当年周将军追查史侯府后,何大将军派人将我带回大将军府拘禁。不日我叔叔赶到京师,托何太后出面求情,将我救了出来,送回邙山养伤。那之后,京师相继发生了一系列大事,甚至连大汉京师也由洛阳迁去了长安。我师父虽久在山中,却依旧关注天下大势,称未来能定天下者,唯孙坚与曹操二人。” 周瑜闻言大为惊异,道:“尊师竟如此推许孙将军吗?”史春点点头,道:“当年各地诸侯起兵反董卓,袁绍更是被推为盟主,但真正有所行动、做出实事者,只有孙、曹二人。尤其是孙坚,接连击败吕布、董卓,最先进入洛阳,而此时袁绍等人还在为争权夺利而大起内讧。曹操亦是一力西进,只是不敌董卓,屡战屡败,不得不退兵。师傅对二人深为嘉许,命我日后下山辅佐他二人中的一人。” 周瑜道:“使者君与曹操有旧,却与孙坚将军之子孙策有隙,所以你选择为曹操效力?” 史春摇头道:“我尚未做出决定时,便传来孙坚死于刘表之手的消息。师父很是痛惜,不久便郁郁病逝,之后叔叔也撒手西去。我心灰意冷,不愿再入红尘,只想守在邙山师父坟前。但不久曹操迎到皇帝,又迁都许昌,成了大汉丞相,他派人寻来邙山,要召我赴许都,我推辞不就。曹丞相手下也煞是厉害,竟用药将我迷倒,强行绑到了许都。” 史春与曹操并无太深交情,当年二人在洛阳合力对付周瑜等人,只不过是受汉少帝刘辩之命,且曹操须得听命于史春。史侯府之事败露后,袁绍带兵赶到,将史春擒住。史春不愿意牵扯出汉少帝,遂以目光示意曹操,令其当场杀死自己,如此便可死无对证,由自己扛下一切罪名。曹操倒也会意过来,片刻犹豫后,即拔刀斩向史春,却意外为袁绍手下所阻,史春只受了重伤,并未丧命。之后史春被大将军何进带走,之后又回了邙山,再未与曹操见过面。但那一刀却给曹操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多少年后仍然记忆犹新。他认定史春为护主宁可舍弃自己性命,忠勇可嘉,是值得托付大事的人,等到迁都许都、一切安定下来,便派人寻找史春,要收为己用。 史春又道:“与曹丞相见面后,他说他知道我随意惯了,不会接受朝廷官职,但只要我留在他身边,助他一臂之力即可。我到许都几日,亲眼看到官员各司其职,百姓安居乐业,料想师父预言不错,未来能定天下者,非曹操莫属,便答应了下来。” 周瑜道:“但曹操挟天子以令诸侯,篡汉谋反之心已露,史君就甘心为叛臣贼子效力吗?” 史春道:“所谓挟天子以令诸侯,只是你们用来攻击曹丞相的借口。吴侯未必没有此心,只是未能抢得先机迎得皇帝而已。当年天子逃出长安,惶惶如丧家之犬,最先想到迎接皇帝的其实是袁绍手下谋士沮授,但袁绍眼界狭小,听从了淳于琼、郭图等蠢材的建议,主动放弃了皇帝,这才给了曹丞相机会。” 当年汉献帝侥幸逃出长安后,被董卓残部李傕等人穷追不舍,危在旦夕。袁绍谋士沮授最先看到了皇帝的困境及价值,忙告诉袁绍道:“明公袁氏累朝担任朝中宰相,历代以忠义辅佐国家。而今汉室宗庙破败,天子四处流离,各州郡虽然表面打着义兵的名义,内心却只在盘算谋取私利,根本没有为朝廷为国家为百姓着想过。而冀州城大体平定,军队强大,士人归附,明公如果到西边迎接皇上,以邺县作为皇城,挟制天子而号令诸侯,畜养兵马,专门讨伐不向王庭朝拜者,又有谁能抵御呢?” 袁绍听了很是动心,预备率兵迎接汉献帝到邺县,但其心腹淳于琼和郭图却阻止道:“明公若接来天子安置,动不动就要上书奏闻皇帝,服从则权力太小,不服从则是违抗皇命,此非上上之策。况且汉室衰败,为时已久,现下想重新振兴汉室,不是太难了吗?再说,各路英雄并起,各占州郡,联聚徒众,动辄有上万人,这正像当初秦失帝位,先得者将成为天子。”暗示袁绍不如将精力用于招兵买马,如同秦末刘邦一般,逐鹿中原,抢占天下,及早称帝。 沮授不屑与淳于琼等人辩解,只苦口婆心地劝袁绍道:“迎接天子不仅符合道义,而且是最佳时机。如果我们不先下手,一定会有人抢在前头。胜负不由众寡,成败在于须臾,希望明公考虑。” 早年袁绍得宠于大将军何进,坚决支持汉少帝刘辩,汉献帝刘协登基实不合他心意。后来起兵反董卓,袁绍不想承认董卓所立的汉献帝,想另立宗室刘虞为帝,以便于驾驭,但遭刘虞坚决拒绝,才不得已作罢。袁绍忆及往事,担心汉献帝怀恨刘虞一事,最终没有采纳沮授建议。 与此同时,曹操却及时抓住这个机会,力排众议,率军迎接汉献帝到故都洛阳。又借口洛阳残破不堪,粮食奇缺,把皇帝及朝廷转移到许昌,于许昌建立新都,从而将天子控制在自己手中。 之后,曹操挟皇帝之威名,略取了河南大片土地,甚至关中割据势力也纷纷归附,势力发展很快。许都竟由此成为了中原政治中心,曹操也成为了皇帝的代言人,随心所欲,号令四方。汉灵帝、汉少帝在位时,曹操是袁绍部属,之后关东诸军起兵反董卓,袁绍也没有将曹操放在眼里,仍视其为自己的附庸,以至曹操为报父仇兴兵徐州时,袁绍还发兵相助。到此时,曹操借天子以自重,羽翼已成,袁绍这才追悔莫及。但仍自恃地广兵强、粮食充足,想与曹操一争高下,上书称许都低洼潮湿,洛阳又残缺不堪,要求迁都鄄城,因距离他的势力范围较近,便于控制。 曹操不但一口回绝,还以汉献帝名义下诏书责备袁绍道:“你地广兵多,而专门树立私党,不见你出师勤王,但见你发兵与他人互相攻伐。” 袁绍明知是曹操捣鬼,但诏令上盖有皇帝玉玺,代表至高无上的权威,也不得不上书为自己申辩。之后每次接到诏书,总担心对自己不利,忐忑不安。曹操得意非凡,遂自任为大将军,任命袁绍为太尉,改封邺侯。太尉虽贵,但地位在大将军之下,袁绍深感屈辱,上表不受封bbr>.拜。又愤愤地道:“曹操竖子几次差点死去,都是我出面救他,如今他反以天子的名义对我发号施令!” 谋臣田丰道:“迁都之计既然不能实现,应该及早夺取许都,奉迎天子。那时我们也可以事事以诏书为名,号令四海,这才是上策。否则,最终将受制于他人,那时即使后悔也来不及了。”袁绍遂预备发兵攻打许都。 曹操实力远远不如袁绍,且处于四战之地,四周有袁术、张绣、刘表等诸多对手虎视眈眈,忧惧之下,不得不采取克制忍耐的策略,派孔子后人孔融持天子符节出使邺城,拜袁绍为大将军,赐弓箭、符节、斧铁和一百虎贲,令其兼管冀州、青州、幽州、并州四个州。袁绍赢回了面子,便放弃了攻打许都的计划,专心讨伐北方的公孙瓒,曹操的危机这才有所缓解。 史春又道:“至于曹丞相是否有篡汉之心,我不能承认,亦不能否认。但天子若落入袁绍、袁术等人手中,情势还不是一样?执政者只为追逐权势名利,黎明百姓受苦如斯,只有早日一统天下,才能有海晏河清、国泰民安之日。” 他的声音逐渐嘶哑低沉起来,曼声道:“抚长剑而慨息,泣涟落而沾衣。揽余涕以于邑兮,哀生民之多故。夫何阴曀之不阳兮,嗟久失其平度。谅时运之所为兮,永伊郁其谁愬?” 这是名家班彪的《北征赋》,感时伤世,哀民生多难。此时此刻,从史春口中吟诵出来,竟是有一种深曲的情思及沉至的怨愤。 是退隐山中,还是经世致用?是遗世独立,还是建功立业?是彼时士人普遍面临及思考的问题。汉末动乱,士人茫然自失,无所适从,追求幻灭,理想沉沦,自身价值无以实现,更何谈兼济天下,留名青史?大汉王朝分崩离析,君国无力,又何以效忠报国? 周瑜这才知道史春志向高远,有心助曹操统一天下,却不是为了雄图霸业,而是希冀世界早日太平,一时心中感慨激荡,良久无言。 史春又道:“周将军,你我立场不同,但我看得出你也是胸怀大志,你觉得是吴侯统一天下的可能性大,还是曹操可能性更大?” 周瑜不愿白口夸大孙氏实力,却也不能当面承认曹操更有谋略,只好道:“使者君累了,还是安心养伤为好。陈是失踪一案多有蹊跷,等查明真相,与使者君无干的话,吴侯自会放你回去。” 史春道:“若是陈是失踪当真与我有关呢?” 周瑜正色道:“即便使者君是朝廷使者、曹操心腹,也最好不要挑战吴侯底线,我可不希望看到你身首异处的模样。” 史春嘴唇蠕动了几下,似乎有话想说,但最终还是没有说出来。 周瑜道:“如果使者君现在交代出陈是下落,我还可以替你向吴侯求情。” 史春摇了摇头,道:“我以为我们已经是朋友。”言外之意,无非是暗怨周瑜竟不肯相信他。 周瑜沉默许久,才道:“我若与使者君成为朋友,不但小乔不会原谅我,就连我自己也不能原谅自己。” 离开客馆,周瑜便赶来陈是家中,试图寻找线索。然陈家内外整整齐齐,没有任何陈妻被强行掳走的迹象。几番查询下来,倒是有西城门卫士记得陈是一早出了城,往西去了。既然陈是独自出城,并未遭人胁持,那么一定是有人事先掳走了陈妻,以其性命威胁,陈是不得不单身赴会。 周瑜遂派出数队轻骑,自西门而出,往各方追赶。然连日下来,不断有探马返城回报,始终没有发现陈是的踪影。 如此过了半月有余,奉命护送袁绍使者许攸一行离境的别部司马吕蒙返回城中,竟带回了失踪多日的陈是。周瑜大为惊奇,忙询问究竟。 吕蒙道:“臣将袁绍使者一行送出吴地,回来的路上,竟遇到了陈是。他说有件礼物要赶去送给华神医,臣知道华神医救治过他妻子,所以也没有阻拦。” 周瑜道:“陈是是我军军匠首领人物,若是被许攸等人识破身份,趁机带走了怎么办?” 吕蒙道:“臣也思及此点,提出要亲自护送陈是前去追赶许攸一行,但陈是称不必多此一举,他有十足把握。臣因当时人在边境,便没有过界,只等在原处。过了两个多时辰,还不见陈是回来,臣有些担心起来,正想派人换上便服越境去察看,陈是人又回来了,而且满面喜色。” 周瑜闻言,忙问道:“陈是人呢?”吕蒙道:“他说想先回家一趟。” 周瑜便亲自赶来陈家,陈是人又不在,门前积满尘土,显是主人未曾归来过。周瑜大惑不解,生怕陈是又出了意外,急派人四处找寻。 过了一个多时辰,总算有卫士回报,称陈是人在周府。周瑜忙赶回家中,却见妻子乔婧正与陈是笑语晏晏。 原来陈是返家途中,正好遇到外出的乔婧。乔婧已知陈是失踪之事,忙命人停车,与其攀谈。又提及陈是所送梳妆匣出了故障,有一个吹箫的木人不动了。陈是便跟随乔婧回来周府,为其修好了梳妆匣。 周瑜也无暇顾及其他,先问道:“陈匠师只是离城去追许攸一行,没有其他吗?”陈是道:“是,臣是临时起意,未及禀报周将军,还望恕罪。” 周瑜道:“那你妻子如何也不在家中?”陈是立即忸怩了起来,吞吞吐吐地道:“这件事,容臣慢慢禀报将军。” 周瑜遂引陈是到书房,问道:“你妻子是被人绑架了吗?” 陈是怔了一怔,这才会意过来,忙道:“没有这回事。臣知道将要出大事,就让妻子先逃了。” 周瑜愈发狐疑,问道:“要出什么大事?”陈是道:“臣去追许攸一行,并不是要去给华神医送礼物,而是用八连弩图纸作为代价,向许攸换回了华神医。” 周瑜先是大吃一惊,聪敏如他,居然脑子里转了好几道弯,才回过味来,失声问道:“你将我军的八连弩图纸交给了许攸?” 陈是点头道:“是,臣有心营救华神医,却没有好的法子。后来臣想袁绍派人掳走华神医不过是想要挟曹操,他既有称霸天下之心,应该知道神兵利器可大大助他一臂之力,也许我可以用八连弩图纸换回华神医。” 一念及此,陈是也毫不犹豫,从军中取了八连弩图纸,先赶回家中,让妻子连夜乘船逃走,他自己则次日一早出城,去追袁绍使者一行。但因为许攸等人有吕蒙率兵监护,陈是担心为吕蒙所阻,不敢轻易露面,只远远跟在后头。 直到许攸一行出了吴地,陈是才急追上去,表明身份和意图,说愿意用八连弩图纸换取华佗。许攸愕然之极,尚未回过神来,那张郃立即满口应承。许攸与张郃商议一番,便点头应允,同意以图易人。 张郃还想顺便带走陈是。陈是昂然道:“我是吴郡人,宁死也不会为袁绍效力。而今我背着吴侯将图纸交给你们,已算是死人一个,不会再对你们造成任何危害。” 张郃见陈是意志坚决,又料想他返回京城后亦会被孙策处死,便就此作罢。 陈是已知吴侯曾打算将华佗送往许都,交予曹操,亦不敢带华佗回来吴地,只让其悄悄逃走,远离袁绍、曹操、孙策三方势力范围。 华佗叹道:“天下之大,竟无我华佗容身之地。”又担心陈是因泄露吴军机密而遭祸,想随他返回京城向吴侯谢罪。陈是便又将利器杀人与神医救人的道理说了一番,告道:“神医是有用之身,只要能多活人性命,将精妙医术传承下去,陈是死而无憾。”华佗遂不再坚持,就此与陈是作别。 周瑜听完经过,抚额跌足不已,道:“你可知道,你交出的是八连弩图纸!” 陈是道:“是,臣爱机巧如命,如何会不知道八连弩图纸的重大价值?但臣交出的只是杀人利器,换回的却是能救无数人性命的神医。臣自知犯了死罪,也不敢逃走,只是不想牵累家人,所以让妻子先行逃了。我愿随周将军去面见吴侯,任凭吴侯处置。” 周瑜自是知道此去吴侯府,陈是必是人头落地的下场,一时有所迟疑。又道:“陈匠师是军匠,在你心目中,华神医远比八连弩重要,这实是出乎我意料。你大可以先同我商议,再想别的法子来救华神医的。” 陈是道:“将军可还记得当年你我在洛阳南市从马钧手中劫夺公车一事?”周瑜道:“当然记得。” 陈是道:“将军当时说过一句话,臣迄今印象深刻。将军说:‘上策未必是好计,下策则未必就是坏主意。’” 周瑜道:“陈匠师觉得你将八连弩交给袁绍使者是下策?”陈是点了点头,又反问道:“周将军以为呢?” 周瑜沉默许久,无奈地叹了口气,道:“你走吧,趁我改变主意前赶快离开京城,好自为之。” 陈是大为诧异,问道:“将军为何要放我走?不怕吴侯责罚吗?” 周瑜道:“放你走是下策。还是那句话,下策未必就是坏主意。”又道:“陈匠师过得了我这一关,却过不了吴侯那一关,这就赶快逃命去吧。” 由于周瑜手下留情,陈是侥幸逃出了江东。孙策得知情由后,虽然拍案震怒,却也未追究周瑜私纵陈是之责。被拘禁在客馆中的史春、马钧二人既洗清嫌疑,也得以获释,启程返回许都。 特别值得一提的是,旁人均以为陈是会投奔北方袁绍,抑或选择曹操,或是刘表、袁术等诸侯,但他却没有倒向任何一方,而是背井离乡,离开中国,历尽千辛万苦,东渡去了日本。到了海外,陈是重拾家族老本行,以制镜谋生,成为日本一代制镜大师。至死,也没有人知道他除了擅长制镜外,还有能力制造出世上最顶尖的兵器。一代名匠,虽高才过人,却就此销声匿迹。而与陈是惺惺相惜的马钧反而因日后在机械技术方面取得的成就得以留名青史,与前辈伟人张衡并称“木圣”。此为后话。 戏剧性的事还在后头,袁绍使者许攸及张郃意识到八连弩的巨大价值,同意用华佗交换了八连弩图纸。但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刘表使者蔡瑁自从知道是许攸往客馆井中投毒起,便紧紧盯上了他。许攸、张郃一行离开吴地后不久,蔡瑁亲自带人拦截,用武力抢走图纸,带回荆州。但刘表手下缺乏能工巧匠,始终未能造出八连弩实物。 后来刘备因衣带诏反曹事泄,被曹操疯狂追杀,辗转到荆州投靠刘表,八连弩图纸意外落到刘备手中。刘备三顾茅庐请到诸葛亮后,诸葛亮看到八连弩图纸,大为惊叹,经过多年潜心研究,不但造出了八连弩,并在陈是图纸的基础上进一步改进,造出了十连弩,成为举世无双的利器。后袁绍麾下大将张郃投降曹操,率军进攻蜀地,便是死在诸葛亮所造十连弩之下。这是后话。 而华佗与陈是分手后,怆悢伤怀之下,意欲先返回故乡探望妻子,途中意外遭逢朝廷使者种辑一行。种辑命人扣下华佗,将其带往许都,献给了曹操。 曹操头风病日益沉重,每每发作时,心乱目眩,头痛难忍。诸医施治,疗效甚微。华佗到后,往曹操胸椎鬲俞穴施针,片刻便脑清目明,疼痛立止。曹操很是高兴,请华佗做进一步治疗。 华佗却道:“此病乃脑部痼疾,近期难于根除,须长期攻治,逐步缓解,以求延长寿命。” 曹操认为华佗故弄玄虚,有意推诿,心中不悦,只是未形于色。华佗又称离家已久,请求回去家乡探亲。曹操因有求于华佗,勉强允准。 再说袁术一方,袁蜜带回传国玉玺后,袁术如获至宝,立即迫不及待地在寿春称帝,建号仲氏,置公卿,祠南北郊。又广置公卿朝臣,还在城南、城北筑起皇帝祭祀天帝所用的祭坛。 然一山不能容二虎,汉献帝再有名无实,也是天下公认的皇帝。袁术称帝后,立即成为众矢之的。江东孙策正式宣布脱离袁术,袁术部属广陵太守吴景、将军孙贲等均投靠了孙策,孙策由此得到广陵等大片江东土地。曹操更声明要替汉献帝讨伐奸贼,亲自率军征讨袁术,大败袁军。 袁术众叛亲离,狼狈奔亡,走投无路下,不得不向他所看不起的庶出兄长袁绍求助。派人将帝号及传国玉玺送给袁绍,又写信道:“汉之失天下久矣,天子提挈,政在家门,豪雄角逐,分裂疆宇,此与周之末年七国分势无异,唯强者兼之耳。袁氏受命当王,符瑞炳然。今君拥有四州,民户百万,以强则莫与争大,以位则无所比高。曹操欲扶衰拯弱,安能续绝运,起已灭乎!谨归大命,君其兴之。” 袁绍也有称帝野心,只不过不像袁术那样毛躁心急。他曾指使主簿耿苞为自己当皇帝寻找根据。耿苞道:“赤德已经衰败,袁氏是黄帝后裔,应该顺天意、从人心。”赤德即火德,代表汉朝。根据“五德相生”理论,火德由土德替代,黄帝是土德,而袁氏是黄帝后人,代汉自立是天意。袁绍听了很高兴,便将耿苞这番话告知幕僚部属,但僚属们都认为耿苞妖言惑众,混淆视听,应当杀头。袁绍知道时机还不成熟,生怕露出马脚,不得已杀了耿苞。 袁术送来传国玉玺后,袁绍自认是天命所归,虽不敢张扬,却很是欣喜,也同意接纳袁术,让袁术先投奔长子青州刺史袁谭。但袁术行进途中,被曹操派刘备率军截住去路,难以通过。 当时士众绝粮,军中仅有麦屑三十斛。时六月盛暑,袁术欲得蜜浆解渴,又无蜜汁。叹息良久,乃大曰:“袁术怎么会到这个地步!”最后呕血斗余而死。 后人有诗道:“汉末刀兵起四方,无端袁术太猖狂。不思累世为公相,便欲孤身作帝王。强暴枉夸传国玺,骄奢妄说应天祥。渴思蜜水无由得,独卧空床呕血亡。”这是后话。袁术虽死,袁耀、袁蜜兄妹另有一番奇遇,后面再表。 袁术称帝消息传来的这一天,袁术亦有使者来到京城,除了给吴侯孙策正式书信外,还有一个小箱子另交中护军周瑜。周瑜打开一看,除了自己的中护军符令外,还有一块玉佩,正是袁蜜自小佩戴的护身玉佩。周瑜不明其意,然又不便退还,只将玉佩交给妻子乔婧收藏。 袁术败亡后,孙策实力大增,于是亲自引军西征江夏黄祖,欲报杀父之仇。江东精英豪杰人物周瑜、吕范、程普、韩当、黄盖等倾巢而出,誓取江夏。荆州刘表亦派亲侄刘虎及大将韩唏赶来支援黄祖。双方展开大战,黄祖一方,韩唏战死,士卒溺死者甚众。孙策一方,校尉凌操被刘表部将甘宁射死,亦是死伤惨重。孙策后来在给汉献帝的奏折中称:“臣身跨马阵,手击急鼓,以齐战势。吏士奋激,踊跃百倍。心精意果,各竞用命。越渡重堑,迅疾若飞。火飞上风,兵激烟下,弓弩齐发,流矢雨集。可谓惊心动魄。”足见战况之激烈。吴军掳取了大量物资人口,但由于刘表的倾力支援,仍未能占领江夏,剿灭黄祖,最终退兵。 曹操听闻孙策雄踞江东,叹息道:“猘儿难与争锋也!” 早先曹操已将从弟曹仁之女许配孙策四弟孙匡,为了进一步笼络孙策,又让第三子曹彰娶孙策堂兄孙贲之女为妻,并以朝廷名义征召孙策二弟孙权到许都为官,实际上是想以孙权做人质,以牵制孙策势力。但孙策没有同意,曹操正准备对付袁绍,也未进一步强求。 之前车骑将军董承奉汉献帝密诏,组织反曹联盟,拉拢了不少文武大臣。正要准备动手时,袁术称帝,刘备被曹操派去讨伐袁术,事情由此搁置下来。 不久,衣带诏事发,与事者董承、种辑、吴子兰、王子服等人均被曹操杀死,只有刘备因率军在外而幸免于难。 董承之女为汉献帝贵人,已怀有身孕,曹操不顾汉献帝亲自求情,决然将其处死。汉献帝痛不欲生,日夜哭泣。皇后伏寿写信给父亲伏完,言曹操残逼之状,令密图之。伏完只将密信收起,不敢与曹操对抗。 因为刘备亦参与董承之事,曹操怒不可遏,亲自率军东征刘备,刘备战败,关羽被擒,受到曹操礼遇。但后来关羽仍尽封曹操赏赐,留书告辞,辗转千里,终于回到刘备身边,此即历史上著名的“千里走单骑”。 曹操一再遭遇背叛,头风病转重,遂派人征召华佗入朝。华佗称妻子有病,不能离开家乡。曹操派人调查,查明华妻安然无恙后,遂将华佗逮捕,用传车递解到许都监狱。华佗受到严刑拷打,承认犯下欺君之罪及不从征罪,被判处死刑。 大名士荀彧出面求情,道:“华佗方术实工,人命所悬,宜加全宥。”称华佗是一代神医,能医治许多人性命,应该予以保全。 之前是种辑将华佗带到许都,而种辑又参与了图谋曹操的计划,曹操怀疑华佗亦与种辑、董承等人有所勾结,再想到当年在洛阳南郊乔府初遇华佗时的情形,愈发恼恨,不肯饶恕,森然道:“华佗无能鼠辈也。”下令以严刑处死华佗。 华佗自知不免后,取出一卷医书交付狱吏,道:“这书可以用来救活许多人。”狱吏害怕触怒曹操,不敢接受。华佗只好忍痛将医书烧毁。一代名医之精妙医术,亦随其主消逝于人间。 华佗遇害时,史春受命外出办事,人不在许都,归来后得知华佗被杀,默默收其骸骨安葬。曹操知道华佗曾救过史春性命,亦不愿意因这点小事处罚史春,任其作为。 建安四年(199年),割据河内的眭固欲与袁绍和纵,却被曹操所灭,袁、曹决战势所难免。袁绍决定驱使精兵十万、战马万匹南下,进攻许都,一举歼灭曹操。又令幕僚陈琳撰写讨伐曹操檄文,内中指控曹操“豺狼野心,潜包祸谋,乃欲挠折栋梁,孤弱汉室,除忠害良,专为枭雄”。曹操读到陈琳檄文后,惊得出了一身冷汗,头风病竟由此痊愈。面对强敌,曹操丝毫不敢怠慢,率大军倾城而出,于官渡据守,准备与袁绍决一死战。 当时形势袁强曹弱。袁绍占据四州之地,地广人众,且无后顾之忧。曹操则是四面受敌,除了北方袁绍外,南有刘表、张绣不肯降服,东南则有孙策蠢蠢欲动。但一些有识之士如曹操谋士荀彧、郭嘉,张绣谋士贾诩,凉州从事杨阜等,均认为袁绍外宽内忌、好谋无决,眼光、谋略远远不及曹操,认为局势会向着有利于曹操的方向变化。 袁绍还企图联合张绣和刘表夹击曹操。张绣打算应允,未及开口,其谋士贾诩抢先道:“请使者回去转告袁公,兄弟都不能相容,怎么容得了天下的国士呢?”暗指袁绍曾与弟弟袁术相斗激烈之事。使者遂怏怏而回。不久,张绣在贾诩劝说下,率众投降曹操。 袁绍又派人到荆州刘表处求援,刘表表面答应,实际却按兵不动,对袁曹之争只作壁上观。 本来兵贵神速,但因张绣、刘表二人的态度,袁绍迟迟没有行动,以至失去了最佳时机,其临事无策、优柔寡断之作风由此可见一斑。 曹操与袁绍对峙于官渡时,留在许都的皇后伏寿为帮助丈夫汉献帝摆脱傀儡天子的地位,分别派人秘密送信给袁绍及孙策,告知许都空虚,若派一支精骑连夜奔袭,许都唾手可得。一旦占领许都,便可奉迎天子以讨伐曹操,必能捉住曹操。 袁绍因昔日汉少帝在位时,伏寿曾设计陷害自己,知其心计深远,不愿理会。其心腹谋士许攸称伏寿之计是上上之策,力劝袁绍遵照而行。袁绍不能释怀当日之事,坚持不肯听从。 而江东孙策得信后大喜,立即着手准备,欲趁曹、袁二军对垒于官渡之时,亲自率军袭击许都。曹操听说孙策准备渡江北上,很是惊恐,生怕被孙策抄断后路,起了退兵之意。 其谋士郭嘉却道:“孙策平定江东不久,诛杀了不少知名人物。此人又自恃骁勇,虽拥有百万之众,却时常轻骑简从外出。如遇刺客伏击,那他就不过是一人之敌罢了。在我看来,孙策必定要死于刺客之手。” 没过多久,郭嘉这番话便神秘应验。建安五年(200年)四月四日,孙策前往丹徒山中打猎。由于其坐骑是万中挑一的精骏宝马,扈从卫士都被远远甩在后面。 到一条小道时,忽然遇到三名携带弓箭打猎的男子。孙策见其中居然有乔氏旧仆罗汤,大为惊奇,遂上前询问究竟。罗汤忽举箭朝孙策射来,孙策侧头避开,回射一箭,将罗汤射倒。但余下二人羽箭已呼啸而至,孙策仓促间只避开一箭,被另一支箭射中面颊。箭头淬了剧毒,孙策创痛甚剧,当即倒地。 扈从卫士赶到,将余下两名男子杀死,送孙策回京城医治。隐士焦光看过后,连连摇头,称毒入骨髓,除非神医华佗在此,不然无药可医。 孙策听闻后,便派人叫来二弟孙权及长史张昭等人,托以后事。他将印绶亲手给孙权佩上,告道:“率领江东兵众,决战两阵之间,横行争衡天下,你不如我;但举贤任能,使其各尽其心,用以保守江东,我不如你。”又嘱咐张昭等人道:“中原正在大乱之中,凭我们吴越兵众,三江险固,足以观其虎斗成败,请诸君好好辅佐我弟弟!” 当夜,孙策在爱人乔媖的怀抱中过世,享年二十六岁。张昭扶孙权巡视军队,将孙权继承吴侯之位的消息传达出去。 彼时周瑜正驻守外地,接报后率重兵赶回京口奔丧。孙权年仅十八岁,又无父兄那般显赫战功,江东多有对其不服者。周瑜一见到孙权,便行君臣大礼,旁人见周瑜如此,不敢再有异议。孙权得以顺利接管江东,成为一方新诸侯。 关于孙策遇刺一事,除了罗汤之外,其余两名刺客的身份始终未曾查明,一时众说纷纭。有人说是被孙策杀死的吴郡太守许贡的门客,也有人说是方士于吉的门徒,甚至有人称是曹操派来的刺客。彼时正是曹操和袁绍准备决战的紧急时刻,而孙策又准备率军北上袭击许都,迎接汉献帝,凑巧在此关键时刻遇刺身亡,再联系到曹操谋士郭嘉之语,似乎是曹操派人行刺的可能性最大。至于乔氏旧仆罗汤为何又夹在刺客之中,实无人猜到情由。 孙权即位后,求贤若渴,大肆招延俊秀,聘求名士,鲁肃、诸葛瑾等纷纷投效。曾是江东死敌的刘表部将甘宁听说后,亦觉得刘表无能,而孙权有人杰之像,转而投奔江东。周瑜不计前嫌,向孙权隆重引荐了甘宁,孙权由此很器重甘宁。又因甘氏为刘表部将时,曾射杀破贼校尉凌操,与凌统有杀父之仇,孙权亲自引甘宁到凌统面前,令二人握手言和。 在张昭、周瑜等人的辅佐下,孙权地位逐渐稳定。由于其人性度弘朗,仁而多断,好侠养士,麾下聚集了大量人才。 与兄长孙策只醉心于武功不同的是,孙权重视读书教育,并激励教导武将多读书多学习。譬如部将吕蒙因不喜欢读书、不学无术,而被人讥称为“吴下阿蒙”。孙权遂教导吕蒙说:“你现在当权掌事了,不可不学!”吕蒙一见书本就头疼,便借口说军务繁忙。孙权道:“我又不是让你去当儒家博士,但当涉猎历史,见往事耳。你说你军务多,能比我还忙吗?我也常常读书,自以为大有所益。”吕蒙推辞不过,只得于军务倥偬之际努力学习读书。 吕蒙本是果敢有胆之人,但亦急躁易怒,就学读书后,见识日益精博,渐能克己让人,有国士之风,俾成一代名将之资。大将甘宁性情粗暴,轻于杀戮,时常连孙权的命令也不当回事。孙权很是恼火,几次想要处置甘宁。当年甘宁以飞天大盗身份大闹京城时,吕蒙与其有隙,到此时反而为甘宁求情,道:“天下未定,斗将如宁难得,宜容忍之。”孙权这才作罢。 后甘宁厨下有一小童犯了过失,料想甘宁不能容忍,逃到吕蒙那里。吕蒙将小童藏匿起来。甘宁随后带着礼物来拜谒吕蒙母亲,又索要小童,答应不会杀他。但一回到坐船上,甘宁就下令将小童捆缚于柱子上,亲手挽弓,将其射死。自己再解衣卧在船中,丝毫不以为意。吕蒙闻后大怒,鸣鼓聚兵,准备上船进击甘宁,将其擒住处死。甘宁听到动静,不敢举兵与长官对抗,便故意躺着不起来。吕蒙母亲闻讯,光着脚赶来劝阻吕蒙。吕蒙为人至孝,只好不再追究,上船招呼甘宁,再一道去拜见吕母,欢宴竟日。 天下不宁,群雄纷争,中原官渡大战亦如火如荼地进行。袁绍军兵力占据优势,在官渡依沙堆立营,东西宽约数十里。曹操也立营与袁军对峙,一度主动出击,但交战不利,便退回营垒坚守。袁绍构筑楼橹,堆土如山,用箭俯射曹营。曹操手下官吏马钧制作出了霹雳车,可以抛射巨石,发石击毁了袁军所筑的楼橹。 双方相持三月,曹操外境困难,前方兵少粮缺,士卒疲乏,后方也不稳固,曹操几乎失去坚守的信心。刚好此时袁绍心腹谋士许攸家人犯法,被地方逮捕,许攸得知后大怒,就此倒戈相向,投奔了曹操,曹操由此尽知袁绍军中虚实。 许攸又献计道:“今孟德孤军独守,既无援军,亦无粮食,此乃危急存亡。现在袁军有粮食存于乌巢,虽然有士兵,但无防备,只要派轻兵急袭乌巢,烧其粮草,不过三天,袁军自己败亡。” 曹操闻言大喜,遂命心腹史春选取精兵假扮成袁军,带着柴草向乌巢进发。途中遇到真的袁军盘问时,史春回答道:“袁公怕曹操奇袭,派我们去乌巢把守。”袁军不疑有诈,放其通行。 到达乌巢后,史春命人四下放火,粮草尽烧,袁军大乱。曹军趁机攻打袁营,俘虏兵将无数,甚至包括袁绍爱将淳于琼。曹军将所有俘虏的鼻子割下,连同牛、马舌头一同送往袁绍大营。袁军将士听说粮草被烧,无不大惊失色。 淳于琼被带到曹操面前。曹操念及当年曾同为西园校尉,想将其收为己用。许攸却道:“淳于琼的鼻子已被割下,日后他照镜子,决计不会忘记今日之辱。”曹操遂杀淳于琼。 乌巢失守后,正在攻打曹军营寨的袁绍大将张郃、高览倒戈投降,袁军全盘崩溃,袁绍仅率八百骑兵逃回河北,曹操大获全胜。当时许多人不看好曹操,曹营中与袁绍以书信暗通款曲者甚众。曹操缴获这些书信后,看也不看,下令全部烧掉,人心由此安定。 袁绍最得力的谋士沮授与曹操有旧,亦被曹军俘虏,但他无论如何都不肯投降,终被杀死。而袁氏另一重要谋士田丰因在战守用兵上与袁绍意见不和,早被袁绍以“败坏军心”的罪名下狱。袁绍回到河北后,后悔不用田丰之言,又觉得没有面目再相见,竟然先派人将田丰处死。 官渡之战是中国历史上以少胜多、以弱胜强的著名战例,袁绍主力在此战中尽被歼灭,为曹操日后统一北方奠定了坚实的基础。袁绍逃回河北后不久,即郁郁病死。 袁绍有三子:长子袁谭、次子袁熙、三子袁尚。袁绍最爱幼子,有意以袁尚为嗣,因而以长子袁谭为青州刺史,以次子袁熙为幽州刺史,以外甥高干为并州刺史,只留袁尚在身边。袁绍死后,其部属奉袁尚为主,袁谭愤愤不平,兄弟二人为争位而自相残杀,被曹操乘虚而入,各个击破,袁氏三兄弟先后被杀。 袁熙妻子甄氏姿貌绝伦,美艳动人,为曹丕所纳。甄氏还为曹丕生下长子曹叡,后来成为曹魏第二位皇帝。 袁术死后,其一双儿女袁耀、袁蜜无所依靠,不得不投靠了伯父袁绍。袁绍及诸子败后,袁耀、袁蜜又遭曹操追杀,四处亡命,走投无路时,意外为江东名将太史慈所救。竟是江东新吴侯孙权不忘旧情,派了太史慈专门来接袁氏兄妹。袁蜜于绝境中获救,对此感激涕零。后袁蜜成为孙权夫人,袁耀则仕吴为郎中,袁耀之女又许配给孙权之子孙奋。 袁绍败后,曹操一跃成为中原实力最强的诸侯。许攸自恃功劳最大,屡次轻慢曹操,每次出席,不分场合,直呼曹操小名,说:“阿瞒,没有我,你得不到冀州。”曹操表面上嘻笑,但心里颇有芥蒂。 许攸颇嫉妒与曹操行则同车、坐则同席的谋士郭嘉,时常告状称其人生活放浪不检点。曹操再也不能忍受,终于找罪名将许攸杀死。后人有诗云:“堪笑南阳一许攸,欲凭胸次傲王侯。不思曹操如熊虎,犹道吾才得冀州。” 曹操消灭袁绍后,志得意满,又欺负吴侯孙权年轻,新掌江东不久,威逼孙权将兄长孙策唯一爱子孙绍送为人质。孙权昔日曾在袁术处当过人质,深知受制于人的屈辱,但他也担心曹操会挥军南下,有些举棋不定,遂召集群臣商议。张昭、秦松等重臣众说纷纭、犹豫再三,不能决断。 孙权得不到群臣支持,很是郁闷。其母吴夫人道:“你带着周瑜来见我。”孙权便遵命将周瑜带到母亲面前。 吴夫人当面问起周瑜对送质的态度。周瑜坚决反对送人质,又称曹操新灭袁绍,骄纵无比,但玩兵如玩火,玩火必自焚,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孙权未及反应,吴夫人便赞许道:“公瑾的话极有道理。权儿,公瑾比你大哥只小一个月,我一向把他当儿子对待,你该把他当成兄长才是。”孙权遂听从了周瑜和母亲的建议,拒绝向曹操送质。 当时曹操正忙着追剿袁氏残部,意图先统一北方,夺回传国玉玺,也顾不上向孙权兴师问罪。但曹操得知事情经过后,开始重视起周瑜来,认为其人在江东也算是一号人物,文武兼备,想纳为己用,遂派周瑜少时同窗好友蒋干前去劝降。 蒋干字子翼,相貌堂堂,以才辩见称,独步江淮之间,莫与为对,是当时的名士。受命后,蒋干头戴葛巾,身着布衣,装作闲游江东,顺道拜访周瑜。 周瑜早猜出蒋干来历,出来迎接时,直接笑道:“子翼用心良苦,居然远涉江湖,来为曹操作说客!” 蒋干颇为尴尬。勉强自解道:“我与足下州里乡亲,中间别隔,遥闻芳烈,故来叙阔,并观雅规。你却说我是说客,岂不过分?” 周瑜笑道:“我虽不及夔与师旷,称不上知音,但闻韶赏乐,足知雅曲。”言下之意,对蒋干用意一清二楚。 三天之后,周瑜又将蒋干请入军营,带他检视仓库和军资器仗等。又置酒高会,酒酣时,周瑜执住蒋干之手,正色告道:“丈夫处世,遇知己之主,外托忠臣之义,内结骨肉之亲,言行计从,祸福共之。即使苏、张更生,郦叟复出,犹抚其背而折其辞,岂足下幼生所能移乎!” 蒋干无话可说,只好一直干笑。返回后,蒋干禀报曹操,称周瑜器量端雅,趣致高卓,言辞说他不动。曹操闻言,只好作罢。 曹操招纳周瑜不成,又折损一员心腹爱将。在平定袁尚回师途中,曹操虽如愿以偿夺到了传国玉玺,但其最信任、最宠爱的谋士郭嘉却染上了重病,不治身亡。 郭嘉死前,曹操紧紧守在病榻前,问他有何未了心愿。郭嘉迟疑了许久,忽泪流满面,握紧曹操的手,只说出了两个字:“大乔。”随即溘然长逝。 曹操与故太尉乔玄交好,甚至为其作吊文,自然知道这“大乔”便是乔玄长孙女乔媖,也是前任吴侯孙策夫人,其妹小乔则是江东大将周瑜之妻。郭嘉临死不提子嗣家眷半句,唯念“大乔”,大乔必在其心目中十分重要。一时间,又忆起当年第一次到洛阳南郊拜访前太尉乔玄的情形来,那一日,正是大乔诞生之日。 沉思许久许久后,曹操才转头去望心腹史春,想从他口中打探更多关于二乔的情形。史春却默默转身走了出去,并留下一封书信,称曹氏已得传国玉玺,霸业指日可待,已经没有再用得上他的地方,就此离开了曹操,返回了邙山。 据说曹操读完史春留书后,忽暴怒而起,指天发誓道:“一愿扫平四海,以成帝业;二愿得江东二乔,置之铜雀台,以乐晚年,虽死无恨!” 早先曹操从袁氏手中夺取邺城后,即大兴土木,在城中地势高耸处建铜雀苑,于苑中筑铜雀台。台高十六丈,殿宇百余间。又立铜雀于楼巅,舒翼欲飞。台成之日,曹操命诸子登台作赋,曹丕作《登台赋》云:“飞阁崛其特起,层楼俨以承天。”又于铜雀台上置声伎鼓乐,大肆蓄养美女歌伎,供其玩乐。 安顿好郭嘉后事后,曹操便点齐精锐主力,挥师南下,欲平江东。有传闻说,曹氏百万之众,虎视江南,其实只为二乔。也有人说,曹操欲得大乔,是为实现郭嘉遗愿。但也有人声称这些流言只是好附庸风雅的曹操的权术,有意令用兵江东蒙上了几分风流旖旎的色彩,但其实他是怕孙权在荆州之地占了先机。 消息传到江东后,有心人不免将郭嘉临死遗言与数年前孙策遇刺一事联系起来。虽然刺客被当场杀死,但孙策遇刺一案始终真相不明。周瑜等人熟知曹营情形,认为是曹操听从了郭嘉建议,派刺客到江东行刺。而今既知郭嘉临死前仍念念不忘孙策夫人大乔,愈发能肯定其事。或许当年郭嘉建议派刺客刺死孙策,既是从全局考虑,也有嫉恨情敌的心意。 成为寡妇多年的大乔听到种种议论,已如止水的心再一次被搅动得起了波澜。她又想到与孙策成婚当日,妹妹小乔问“太史慈比郭嘉如何”的话来,这才明白小乔话外的深意—— 郭嘉与太史慈同样倾心于她,她却嫁给了孙策,而郭嘉指使刺客刺杀了孙策,太史慈则为了保护江东太平在沙场上与曹军力战而死。再联系到郭嘉临终遗言“大乔”二字,他对她,这到底是永系爱心,还是难忘恨意?若有爱心,为何要派刺客杀死她的夫君,让她成为寡妇?若是恨意,又为何至死不忘她的名字? 而此时江东孙氏正忙着兴兵讨伐江夏黄祖。周瑜率军经过苦战,终于击溃黄祖军。黄祖逃走时,被周瑜手下卫士冯则追及枭首。孙权下令将黄祖首级盛放在容器中,用以献祭亡父孙坚。 所谓报杀父之仇,不过是个开端,孙权不仅想夺取江夏,还相中了荆州刘表之地盘。正欲乘胜进击时,传来曹操大军南下的消息。孙权担心江东根本之地有失,不得不先行退兵。但曹操并没有朝江东进发,而是直奔荆州而去。原来预备夺取荆州的不独孙权,还有已露霸主之相的曹操。 彼时刘备中原逐鹿失败,正寄居在荆州刘表那里。当年曹操与刘备煮酒论英雄,所论之言发自肺腑,他唯一忌惮忧虑者,便是喜怒不形于色的刘备。曹操既担心刘备坐大,又怕孙权抢了先手,于是亲率大军南下。 刚好这时刘表因背疽发作病死,蔡瑁等荆州将领奉其子刘琮为主,实际事务由蔡瑁主持。蔡瑁跟曹操有旧,又与江东孙氏不和,力主降曹。刘琮性格软弱,没有主见,遂决意不战而降,向曹操大军投降。 此时刘备已请到诸葛亮出山,得?其《隆中对》之计,但因势单力孤,无法与曹操争衡,遂率众南逃。这一路,险象环生,亦诞生了许多精彩故事—— 曹军精骑在当阳长坂追到刘备,刘备军被击溃。刘备见情势危急,便舍弃妻儿,只率诸葛亮、张飞、赵云等数十骑逃走。慌乱之间,赵云却忽然反向往北。有人告诉刘备道:“赵云向北投靠曹操去了。”刘备当即以手戟掷告状者,道:“子龙是不会弃我而去的。” 追兵仍然穷追不舍,刘备遂留下张飞断后。张飞召集二十余骑立于当阳桥上。曹操大军泉涌而至,张飞据水断桥,高声道:“我就是张益德,可以来决一死战!”曹军为张飞勇猛气概慑服,虽对方人少,却也没有人敢上前挑战,刘备由此顺利逃脱。而后赵云也在乱兵中救出了刘备妻子甘夫人及儿子刘禅,平安返回到刘备身边。 刘备逃走后,曹操顺利占领荆州,吞并了刘表的全部地盘和人马,骄横益甚,扬言要顺流而下,席卷江东。行前,曹操写信给孙权,信中道:“我奉旨南征,刘琮束手就擒。如今我训练了大军八十万,准备与你会猎江东。” 曹操挟天子之名,其师不可拒,其势力亦不可轻敌。面对曹军泰山压顶之势,东吴的谋臣将士十分惊恐。孙权也有些惶然无措,召集文官武将商议对策。以张昭为首的大部分官员都主张“迎曹”,即投降曹操,理由是:“曹公豺虎也,然托名汉相,挟天子以征四方,动以朝廷为辞,今日拒之,事更不顺,且将军大势可以拒操者,长江也。今操得荆州,奄有其地。刘表治水军,艨艟斗舰,乃以千数,操悉浮以沿江,兼有步兵,水陆俱下。此为长江之险,已与我共之矣。而势力众寡,又不可论。愚谓大计不如迎之。”只有鲁肃等极少数人力主“抗曹”,然而不足以扭转局势。 鲁肃字子敬,临淮东城人,出生于当地世家豪族。周瑜在江东起兵策应孙策时,听闻鲁肃仗义疏财,向其借粮。当时鲁家有两个粮仓,每仓三千斛米,周瑜刚说出借粮之意,鲁肃毫不犹豫,手指其中一仓,将三千斛粮食白送给周瑜。周瑜由此与鲁肃结为生死之交,二人后来一道跟随孙策扫平江东。 鲁肃看出孙权虽然表面不说抗曹,但内心深处实不想投降曹操,只是主张迎曹者占了多数,孙权年轻,有些压服不住,于是建议孙权将正在外地驻防的周瑜召回。 周瑜一回到京城,便坚决反对降曹,掷地有声地当众道:“曹操虽托名汉相,其实汉贼也。吴侯以神武雄才,兼仗父兄之烈,割据江东,地方数千里,兵精足用,英雄乐业,尚当横行天下,为汉家除残去秽。况且曹操自行送死,怎能迎之耶?” 当晚,周瑜又单独进谒孙权,分析了双方形势,认为曹操号称八十万兵力,只是虚数,曹军顶多只有十五六万,而收降刘表的人马最多不过七八万。且曹军多是中原士兵,远涉江湖之间,不习水土,必生疾病。周瑜称只要五万兵马,便可打败曹操。 孙权听了大受感动,到:“公瑾之言,大合我心。张昭等人顾惜家人妻小,只为小我考虑,真令人失望。只有公瑾与鲁肃的看法跟我一致,这是老天让你们二人来辅佐我。五万人一时难以凑全,但我已调好三万人马,船只粮草及战具器械也已准备妥当,公瑾马上就可以带兵出发。我会继续调发人众、粮草,做公瑾的后援。公瑾能一战破曹,当然好,若是遇到挫折,就回来找我,我将亲自与曹操决一死战!” 当时刘备被曹操追击,欲率军渡江,与奉命打探曹军军情的鲁肃在当阳相遇。双方既有共同强敌,遂共图退敌大计。刘备为表诚意,派军师诸葛亮到京城谒见孙权。孙权遂与刘备结成联盟,共同抗曹。 孙权任命周瑜、程普为左、右都督,统兵三万。鲁肃为赞军校尉,协助周瑜。刘备一方出兵两万,双方合兵五万,会师后,逆水而上,与曹军在赤壁相遇。藏书网 当时曹军正准备渡江,但因水土不服,军中瘟疫流行,兼之新编水军及新附荆州水军难以磨合,士气明显不足,接战即被周瑜水军打败。曹操只好先停止渡江,驻军在江北,等待良机。周瑜则在南岸赤壁一侧扎营,与曹军隔江对峙,剑拔弩张。 曹操虽然初战战败,但因为兵多将广,并不将敌手当回事。尤其听说周瑜是孙刘联军的主帅后,愈发轻视。当年在洛阳时,曹操与周瑜有一番交锋,亦知对方聪慧机警,然那时的周瑜不过是个十几岁的风流少年郎,仗着点儿小聪明,胆大妄为,也不算什么,正所谓“小时了了,大未必佳”。尽管曹操亦曾派蒋干游说周瑜归降,但那只是为了瓦解江东,从始至终,他都不认为周瑜是个有谋略的男子,更担负不起一方主帅的责任。 曹军多为北方士卒,不习水战,兼之许多人染上了疫病,一上船便呕吐不已。曹操为了练兵方便,下令将舰船首尾连接起来,人马于船上如履平地。 周瑜部将黄盖打探到敌情后,献计道:“如今敌众我寡,难与持久。但曹军将战船连在一起,首尾相接,可以用火攻,烧而走也。” 周瑜认为此计可行,便选艨艟战船数十艘,装上干荻和枯柴,浇上油脂,外面用帐幕包裹,上插旌旗,做好火攻准备。再预先备好快艇,系在船尾,供黄盖等人撤退时使用。 黄盖又使诈降之计,先派人送信给曹操,称:“我世受孙氏厚恩,地位待遇本不低卑,但为人当识时务。孙氏以江东六郡山越之人与中原百万之众对抗,众寡悬殊,胜负已定。江东士吏,不分贤愚,均知此理,只有周瑜、鲁肃执意拒战此。”还在信中表示:“交锋之日,黄盖为前部,当因事变化,效命在近。” 交战之日,东南风正急,黄盖带领数十艘战船,乘风向曹营进发。曹军以为黄盖真来投降,毫不防备,争相赶出来围观指点。船队行到距离曹军水寨二里有余,黄盖下令各船同时点火——火借风势,不仅将曹军战船全部烧光,火势还蔓延到地面曹军营寨。此即史书中所记“火烈风猛,往船如箭,飞埃绝烂,烧尽北船,延及岸边营柴”。顷刻间,烟炎张天,曹军人马烧溺死者不计其数。 周瑜率领轻装精锐军士紧随在后,鼓声震天,奋勇向前,曹军大败,溃不成军。曹操率亲信仓促从华容道撤退,败退回北方。周瑜、刘备军队水陆并进,尾随追击,但未能追及曹操。 曹操自吞并荆州后,实力无比强大,众诸侯莫能与其争锋,曹操已着手准备一统天下,然赤壁之战令其进程严重受挫,江东诸葛瑾称此战“扬国威德,华夏是震”。孙刘双方借此战发展壮大各自势力,尤其是刘备,向孙权借得荆州后实力迅速壮大,进而谋取益州,使三足鼎立的局面初露端倪。周瑜亦凭借此战声威大震,名扬天下,成为中国历史上最著名的战将之一。 赤壁之战是中国历史上最著名的以少胜多的战例,精彩程度远在当年官渡之战之上。再巧不过的是,当年曹操以火烧粮草打败了袁绍,而今亦被一场大火烧掉了统一中国的梦想,惨败于后生小子周瑜之手。 由于此战是当时分裂和统一的关键,且是三国史事的节点,即所谓“赤壁半帆风,四海忽三分”,而决胜的要害全在周瑜一人指挥若定的气度,后世无数诗人争相吟诵—— 唐代大诗人李白有诗云:“二龙争战决雌雄,赤壁楼船扫地空。烈火初张照云海,周瑜曾此破曹公。君去沧江望澄碧,鲸鲵唐突留余迹。一一书来报故人,我欲因之壮心魄。” 因彼时有曹操南下是为夺取二乔置铜雀台淫乐的传闻,唐代诗人杜牧有诗云:“折戟沉沙铁未销,自将磨洗认前朝。东风不与周郎便,铜雀春深锁二乔。” 唐人胡曾有诗曰:“烈火西楚魏帝旗,周郎开国虎争时。交兵不假挥长剑,已破英雄百万师。” 另一位唐诗人孙元宴有诗道:“会猎书来举国惊,只应周鲁不教迎。曹公一战奔波后,赤壁功传万古名。” 北宋大文豪苏轼有《赤壁怀古》云:“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故国神游,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人生如梦,一樽还酹江月。”全词借古抒怀,雄浑苍凉,笔力遒劲,境界宏阔,大气磅礴,将写景、咏史、抒情融为一体,撼魂荡魄,被誉为“古今绝唱”。 宋人张耒有诗道:“周郎战处沧江回,鱼龙荡潏山石摧。荆州艨艟莫举楫,走君不劳一炬灰。当年雄豪谁复在,乔木荒烟忽千载。蕲州截竹作笛材,一写山川万古哀。” 明人朱桢有《赤壁石刻》道:“赤壁之山上摩空,三江之波浩无穷。峭壁穷峙江流东,当年鏖战乘天风。百万北走无曹公,鼎立已成烟焰中。大书石上莓苔封,千年不泯周郎功。我今送客放舟去,江山如旧还英雄。” 清人郑板桥则有《周瑜宅》云:“周郎年少,正雄姿历落,江东人杰。八十万军飞一炬,风卷滩前黄叶。楼舻云崩,旌旗电扫,射江流血。咸阳三月,火光无此横绝。想他豪竹哀丝,回头顾曲,虎帐谈兵歇。公瑾伯符天挺秀,中道君臣惜别。吴蜀交疏,炎刘鼎沸,老魅成奸黠。至今遗恨,秦淮夜夜幽咽。” 江上渡,江边路,形胜地,兴亡处。滔滔不绝的长江水见证了那场惊天动地的赤壁之战——万骑临江貔虎躁,千艘列炬鱼龙怒。周郎赤壁走曹公,万里江流斗二雄。 江南的传说也多了起来,曹操的轻敌,黄盖的诈降,天借东风等,但这些都是次要的,重点还在孙刘联军的主帅周瑜身上,不光是他有英明果断、从容不迫的大将风度,还有他是如何为了保住二乔将东吴带入赤壁战场,于是二乔美貌借赤壁之战重新名扬天下。 一场惊天动地的赤壁之战,在一些人眼里,却只是婉约隽永的旷世爱情。烽火佳人,亦为血雨腥风中平添了一笔浪漫。 赤壁之战后,周瑜意识到刘备有枭雄之姿,而关羽、张飞则是熊虎之将,向孙权献计软禁刘备,直接接管刘备的军队,将刘、关、张三人分开。当时刘备军师诸葛亮尚未显名,根本未引起周瑜重视。但孙权不同意周瑜的建议,认为北方曹操太过强大,需要广泛招揽联络像刘备这样的英雄人物,才能与曹氏抗衡。为了笼络刘备,进一步巩固联盟,孙权主动与刘备结亲,将妹妹孙仁嫁给刘备做继室。 彼时孙仁已长大成人,才捷刚猛,有诸兄之风。听说兄长要将自己嫁给年纪足以做自己祖父的刘备,很是不满,大大闹了一场。孙权不敢惹怒幼妹,便推说这是周瑜的主意。刚好周瑜回到京城禀事,孙仁寻上门去,当面怒斥。周瑜不提自己事先毫不知情,始终只隐忍不言,任凭孙仁责骂。然即使是吴侯之妹,终究还是无法抗拒政治联姻的巨大压力。当孙仁看到乔婧闻声而出、竭力回护周瑜时,忽然死了心,同意嫁给刘备。 刘备来到京口招亲,在北固山甘露寺与吴夫人及孙仁会面。孙仁令百余名侍婢执刀佩箭侍立两旁,房中军器摆列遍满,虽男子不及,刘备入见,心中凛凛而惊。但这场政治婚姻仍给刘备带来了极大的好处,他不仅趁周瑜与曹操后军激烈交锋之际夺得了荆州四郡,还招抚收复了大量刘表旧部,并从孙权手中借得了荆州江陵之地,由此完全占据了荆州五郡。 刘备亦知孙权年轻可欺,但周瑜却有雄才大略,且目光如炬,因而一再私下挑拨周瑜和孙权的关系,想借孙权之手除掉周瑜。 某日孙权、张昭等人送刘备回荆州,张昭等人先行离开,刘备趁机有意对孙权叹息道:“公瑾文武筹略,万人之英。只是他器量太大,恐不久为人臣耳。” 孙权听在耳中,只是一笑置之。 历史兴废无常,人生虚幻无定。正所谓天妒英才,建安十五年(210年),一代名将周瑜在筹备孙氏与曹操二分天下的战略计划时,病死在出征途中,时年三十六岁。一代名将,未及大展宏图,便就此逝去。 何处吹愁角一声,大江东岸吕蒙营。天随流水茫茫去,月共长庚耿耿明。 敌意有图秋暂息,客魂无定夜还惊。欲陪酾酒楼船座,借问风潮早晚平。 有传闻称周瑜是被曹操暗害,曾为曹操心腹的邙山游侠史春星夜赶至周瑜军中,试图提醒其注意,但还是迟了一步。一代风流人杰,终被雨打风吹去。这一年,周瑜的女儿才刚刚出世。 宋人范成大有诗挽道:“年少曾将社稷扶,三分独数一周瑜。世间豪杰英雄士,江左风流美丈夫。功迹巍巍齐北斗,声名烈烈震东吴。青春年纪归黄壤,提起教人转叹吁。” 消息传回江东后,孙权失声痛哭,道:“公瑾有王佐之才,如今短命而死,我何赖哉?”亲自穿上丧服,为周瑜吊唁,感动左右。周瑜灵柩运回江东时,孙权又赶到芜湖亲迎。 卧龙跃马终黄土,人事音书漫寂寥。周瑜死时,小乔并不在他身边,所以也没有觉得特别悲伤。反而是孙策死的那天晚上,她看到了姊夫眼中流露出无尽的深沉和惋惜,也看到了姊姊悲痛欲绝的神情。从那时候起,她就隐约知道周瑜和自己迟早也会有这样一天,面临生离死别的场面,而且他一定会走在她的前头。多年来,光是闪过这个念头,便已经耗尽了她心底深处全部的悲哀。 周瑜遗体运回来的时候,大地已经盖上了一层阴影,但山脉的边缘依旧有太阳的余晖。小乔素服举哀,她没有看见丈夫的脸,只看到了金棺在夕阳下闪烁,映出晚霞的光芒,却并不辉煌。 周郎已去,何人顾曲? 尾声 歌以言志,去不可追 沉沉绿江晚,惆怅碧云姿。在这寡独的黄昏,和着轻雾与细雨,在她悠远淡泊的心里,仍然能感觉到孤寂的叹息。又信步来到丈夫生前最爱的琼浆酒肆,却见窗口案桌已坐有一名男子,依稀便是她至爱的周郎的样子。那男子有所感应,回过头来。岁月悠悠,初心依旧。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 建安十九年(214年),汉献帝皇后伏寿亲舅樊普向曹操告发伏寿暗中谋曹多年,并将当年伏寿写给父亲伏完的密信作为证据呈交。曹操阅信后大怒,亲自勒兵入宫逮捕伏寿。 汉献帝刘协骇然失色。曹操告道:“伏寿当年因过被何太后关入暴室,早该死在那里,是国贼董卓将她放了出来,强行立为陛下贵人。而今其人阴怀妒害,包藏祸心,不宜再侍奉陛下。”不顾汉献帝反应,命亲信华歆直接冲入内宫捉拿伏寿。 伏寿紧闭宫门,匿藏于墙壁中。华歆破门而入,凿破墙壁,亲手将伏寿拖出。 当时汉献帝刘协坐在外殿,伏寿披头散发,被押着从皇帝面前经过,哭着向丈夫求救,道:“不能复相活邪?”汉献帝叹道:“我亦不知命在何时!”此即后世所吟“可怜帝后分离处,不及民间妇与夫”。 伏寿被带到曹操面前。她既知不可免,便朝曹操“呸”了一口,斥其为乱臣贼子。曹操大怒,又知皇宫内外仍有许多大臣及宫人心向汉室,为警戒众人及汉献帝,也不立即处死伏寿,而是于内宫立一木柱。伏寿身穿赭色囚衣,赤着双脚,项戴铁钳,嘴勒口枚,被绑在木桩上,被当众剃去满头秀发。又受黥面之刑,额头文上“罪囚”二字,面颊则分别刺上“死”“杀”二字,容颜尽毁。又当面将服侍过伏寿的宫人侍者一一杖杀,伏氏所生二位皇子也被毒死。伏寿口中塞了禁制,无法再怒骂或是求饶,只泪流不止。 曹操恼恨伏寿当面骂他“乱臣贼子”,还不罢休,下令每日拔掉伏寿一颗牙齿,以教训她的嘴尖齿利。伏氏疼痛难忍,大小便多次失禁,日夜呜咽哀号,闻者无不胆寒心惊。 彼时伏寿皇后之位未遭废黜,她以皇后身份当众遭受酷刑,精神上的屈辱更远在身体之上,只求一死,却因手足均遭禁锢,不得丝毫松懈,连自杀的机会都没有。 等到伏寿满口牙齿拔光,曹操才下令将其囚入宫中暴室狱。虽然没人知道接下来在伏寿身上发生了什么,然每晚夜深人静之际,便会有凄厉的惨叫声从暴室狱中传出,夹以哭喊声,令人毛骨悚然。宫人均听得出那是皇后的声音。离暴室狱近的,还能听到伏寿自称有罪的告饶声。皇宫人人知道皇后为人坚忍,刚强犹胜男子,连她都苦苦求饶,足见刑罚何等残酷惨烈。 有宫人实在忍受不住,跪请汉献帝刘协设法赐皇后一死,不要让她继续被曹操侮辱。然刘协只是铁青着脸,从始至终不发一言。 彼时伏完已经去世,伏寿同父异母兄长伏德等人为汉桓帝之女阳安公主刘华所生,亦受牵累被杀,宗族死者百余人。另有屯田都尉董祀因与伏德交好,也被牵连其中,判处斩首。董祀还有另一个身份,即大才女蔡琰的丈夫。 早先蔡琰陷落胡地,为奴为婢,被迫以肉体侍奉匈奴左贤王,还为其生下两个儿子。曹操平定北方后,念及当年与蔡邕的交情,痛心他没有子嗣后人,便派使者用金银宝玉赎回了蔡琰,又将她嫁给其同乡董祀为妻。 蔡琰自回到中原,深以失身胡人为耻,深居简出,极少出门。听到丈夫受累被判死刑后,忙赶来求见曹操,想为丈夫求情。 曹操正在大宴宾客,很得意地道:“蔡伯喈之女在外头,今日让各位见见她。”下令放蔡琰进来。 蔡邕名动天下,其女亦是才气英英,众人均翘首期盼。时值严冬,蔡琰“蓬首徒行,叩头请罪,音辞清辩,旨甚酸哀”,在场宾客皆为动容。曹操因恨极伏寿,不愿赦免董祀,推托行刑文书已经发出。蔡琰道:“明公厩马万匹,虎士成林,何惜疾足一骑,而不济垂死之命乎。”曹操有所感怀,便专门赦免了董祀。 曹操酷爱读书,又趁势询问蔡琰是否还记得当年蔡邕所藏书卷内容。蔡琰称只记得四百多篇,愿凭记忆为曹操默写抄出。曹操听了很是高兴,蔡琰便借机请曹操赐皇后伏寿一死。曹操倒没有动怒,他料想伏寿也被折磨得够了,便给了蔡琰一个面子,答允由她送伏寿上路。 蔡琰进来暴室狱时,伏寿正跪在囚室中受木柱之刑,面目已因多日来的折磨而扭曲得变了形,兼之受黥面之刑,即使是时常相见的熟人,也难以认出这是曾母仪天下的皇后。 更可怖的是,其身上囚衣早已褴褛,只能勉强遮住身体。下身裤子裤裆更被大大撕开,隐私之处完全露了出来,体下置一瓦罐充作溺器,腥臭难当,似是已被禁锢了很长时间。 蔡琰见状大吃一惊,忙宣示曹操之令,命狱卒解下伏寿,将所携带的皇后冠服披在她身上。 伏寿之前被缚在木柱上动弹不得,下巴托在枷板上,高高扬起,撑到极限,无法开口说话,只能发出微弱的呻吟声。狱卒刚一松开刑具,她人便虚脱软倒,口中喃喃..念道:“伏寿有罪,丞相开恩……伏寿有罪,丞相开恩……”双眼浮肿,没有任何生气,只呆滞地告饶不止。 蔡琰登时鼻子一酸,泪如雨下,忽觉比起眼前的凄凉情形来,自己流落胡地、失身绝域的遭遇完全不算什么。她向狱卒索要了一碗热粥,喂伏寿服下。伏寿才略略有了生气,认出蔡琰来,坐起身子,虽然衣不蔽体,却似已对此等非人的羞辱感到麻木,并无愧色,只道:“多谢。”又问道,“蔡姊姊是专门来探视我的吗?” 蔡琰面容惨淡,踌躇许久,才轻声道:“我是奉曹丞相之命,来送皇后上路。” 伏寿也不意外,神情镇定,点了点头,道:“多谢。”又问了蔡琰一句莫名其妙的话:“蔡姊姊是愿意活在地狱,还是死在天堂?” 蔡琰不明所以,又因尚有狱卒在旁监视,不敢询问,只模棱两可地道:“心能地狱,亦能天堂。” 伏寿摇了摇头,自答道:“皇宫不是女人的天堂,而是地狱。” 此刻,她再一次想起了汉少帝、汉献帝,既是皇帝,也背叛她最深的两名男子,她从来没有真心爱过他们,想来他们对她也是一样。然此时,已没有幽怨,没有仇恨,只有云淡风轻的记忆—— 那是一个夏日的傍晚,她在大柳树下意外邂逅了一名英俊男子,因她腰间所插竹笛而瞩目结缘。弦心艳卓女,曲误动周郎,她竟从未为他吹奏过一曲。 伏寿拒绝换上蔡琰事先准备好的皇后冠服,重新索要了一套普通妇人的衣服穿上,随即令狱卒设好白绫,从容投圜赴死。 伏寿死后,汉献帝被迫立曹操之女曹节为皇后,从此内外均处于严密监视之下,再也没有任何反抗的机会。然朝中大臣不愿汉祚变迁,仍有喟然发愤之举,如不久后即发生了大臣金祎、吉本、耿纪、韦晃等举兵攻打许都丞相府事件。曹操意识到汉室威名仍在,遂起了代汉自立之心,想以此来杜绝人望。 建安二十一年(216年),汉献帝册封曹操为魏王,邑三万户,位在诸侯王上,奏事不称臣,受诏不拜,以天子旒冕、车服、旌旗、礼乐郊祀天地,出入得称警跸,宗庙、祖、腊皆如汉制,国都邺城。王子皆为列侯。曹操名义上尚为汉臣,实际上已是皇帝。 曹操手下群臣多次向曹操劝进,曹操有所顾忌,还不想废汉献帝自立,道:“若天命在我,我为周文王矣。” 建安二十五年(220年)正月,曹操病逝于洛阳,终年六十六岁。当年十月,汉献帝刘协将象征皇位的玺绶诏册,包括传国玉玺在内,一并奉交曹操长子曹丕,宣布退位,名为“禅让”。曹丕遂取代汉朝,自立为皇帝,国号魏,追尊曹操为武皇帝,庙号太祖。刘协被封为山阳公,软禁在山阳浊鹿城,十四年后寿终正寝,享年五十四岁。bbr>藏书网 令人玩味的是,曹丕为自己的第一个年号取名为“黄初”,据说正是暗合了当年黄巾军首领张角喊出的“苍天已死,黄天当立”之意。 至此,东汉正式灭亡,传八世十四帝,历经一百九十五年。苍天乃死。后刘备、孙权先后称帝,由此形成三分天下、三国鼎立的局面。藏书网 伏寿被杀之事传到江东时,二乔伤悼故人之余,又对伏寿起了几分钦佩之情。当年,伏寿在洛阳犯下种种恶迹,只是为了当上大汉皇后。而今她已在皇后位上坐了二十余年,不甘心做傀儡,仍在与命运奋然抗争——虽然也是为了争夺权势,但敢于挺身与曹操对抗者,天下之大,亦是寥寥无几,她更是唯一的女儿身。 当年若不是何氏、董氏争权,伏寿本可以顺利当上汉少帝刘辩的皇后。若不是何太后拒绝铲除宦官,亦不会有董卓入京之事,更不会有后来汉献帝之立。然时势使然,个人命运始终与家国大势紧密相连,伏寿亦是如此。 伏寿曾先后写过五封信给周瑜,周瑜从未拆开看过。而在周瑜过世后,小乔亦将其信付之一炬,以示对丈夫的尊重。而今他二人大概已在地下重逢,又会是怎样的风貌情形? 局势依旧动荡,天下仍不太平。但二乔已先后失去丈夫,她们的个人世界,已是一片平静。无名日子的感触,包裹在二人心上,像是绿色苔藓,攀缘在老树周身。 那一日傍晚,乔婧随意漫步到江边。沉沉绿江晚,惆怅碧云姿。在这孤独的黄昏,和着轻雾与细雨,在她悠远淡泊的心里,仍然能感觉到孤寂的叹息。又信步来到丈夫生前最爱的琼浆酒肆。酒肆还在,店主却早已换人,步安因女儿步练师嫁给了吴侯孙权而平步青云,一跃成为吴地国丈,当然不会再以经营为生,便将酒肆送给以前的伙计。 窗口案桌正坐有一名男子,身影甚是熟悉,依稀便是她至爱的周郎的样子。岁月悠悠,初心依旧。 那男子有所感应,回过头来,却是多年未见的史春。一时心中激荡,百感交集。 正是: 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 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一壶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附录 东汉官制简介 东汉官制的基本特点是:1、中央集权加强,朝政大权集中于尚书台,三公九卿成为摆设;2、地方形成州、郡、县三级制。下面一一说明。

中央官制

一、上公 皇帝以下,中央设置三公九卿。但三公之上有上公,在新皇帝即位之时,则以太傅或太尉录尚书事,总揽政务。 西汉时,上公有太师、太傅、太保,而东汉则仅有太傅一人。汉光武帝刘秀曾以卓茂为太傅,封褒德侯,食邑二千户,赐几杖车马。此后,每当新皇帝即位,辄置太傅录尚书事,总揽朝政。东汉末,董卓曾在长安自尊为太师,位在太傅之上,但死后即除其官称。 太傅有属吏,据《汉官》记载有长史一人,秩千石,掾属二十四人,令史、御属二十二人。 二、三公 1.太尉(曾名大司马) 督理全国军事,也兼管民政。分领太常、卫尉、光三卿。 其属吏有长史一人,秩千石,总管各曹事务。诸曹掾、史、属二十四人。在诸曹中,西曹主府中官吏的任用;东曹主二千石的迁转和任用;户曹主管民户、祠祀、农桑;奏曹主管奏议;辞曹主管辞讼;法曹主管邮驿日程期限;尉曹主管卒徒转运事;贼曹主管盗贼;决曹主管刑法;兵曹主管兵事;金曹主管货币、盐铁;仓曹主管仓谷。此外,还有黄阁,主簿录省众事,为阁下诸吏之长。 又有令史及御属二十三人,阁下令史掌管仪仗执事;记室令史掌管上章表报书记;门令史主管府门。其余令史掌管各曹文书。 2.司徒(曾名大司徒) 掌人民事。掌教化,凡孝民孝悌、逊顺、谦俭、养生送死之事,则议其制,建其度。凡四方民事功课,岁尽则奏其殿最而行赏罚。若国家有大事,即与太尉、司空共同商议。分领太仆、鸿胪、廷尉三卿。 属吏有长史一人,秩千石。掾属三十一人,令史及御属三十一人。 3.司空(曾名大司空) 掌水土事。凡营城起邑,浚沟洫、修坟防之事,则议其利,建其功。凡四方水土功课,岁尽则奏其殿最而行赏罚。国有大事,则与太尉、司徒共商议。分领宗正、少府、司农三卿。 汉献帝建安十三年(208年),改司空为御史大夫,职如司空,不领侍御史。其属吏有长史一人、掾属二十九人、令史及御属四十二人。 三、九卿 西汉时,以太常、光禄勋、卫尉、太仆、大鸿胪、宗正、大司农、少府为九卿。东汉沿西汉旧制,也置九卿。九卿之长均加“卿”字,其秩皆中二千石。其所职掌,也与西汉略同,只是机构裁并,属官精简,有异于前。 此外,东汉的九卿,分别隶属于三公。太常、光禄勋、卫尉三卿,隶太尉所部;太仆、廷尉、大鸿胪三卿,隶司徒所部;宗正、大司农、少府三卿,隶司空所部。 1.太常(曾名奉常) 掌宗庙事,一般不参加具体的行政事务,是九卿之首。秩俸中二千石,银印青绶。 太常机构主要官吏:太常丞,秩俸千石,铜印黑绶,掌凡祭祀及行礼之事,总署曹事,典诸陵邑;太常掾,秩俸四百石,铜印黑绶,助太常丞;太史令,秩俸六百石,铜印黑绶,掌天时、星历;太史丞,秩俸四百石,铜印黑绶,辅佐太史令;侍诏,秩俸二百石,分掌星历,龟卜,请雨事;治历,主历法。 2.光禄勋(曾名郎中令) 原掌宫殿掖门户,同时也是皇帝的顾问参谋和宿卫侍从。秩俸中二千石,银印青绶。属官有五官中郎将、左中郎将、右中郎将、虎贲中郎将、羽林中郎将。东汉末还有东、北、西、南中郎将。署中各有中郎、议郎、侍郎、郎中,皆无定员,多至千人,主要是执戟宿卫宫殿。 主要属吏:车郎将,秩俸比千石;户郎将,秩俸比千石;骑郎将,秩俸比千石。此三郎将统称郎中三将,主宿卫扈从。左中郎将,秩俸比二千石;五官中郎将,秩俸比二千石;右中郎将,秩俸比二千石。此三郎将统称中郎将,主宿卫扈从。 虎贲中郎将,秩俸比二千石;羽林中郎将,秩俸比二千石。此二将统称为虎贲羽林,主宿卫扈从。光禄大夫,秩俸比二千石;太中大夫,秩俸比一千石;中散大夫,秩俸六百石;谏议大夫,秩俸六百石。此四大夫掌故问应对,为皇帝谋事。议郎,秩俸六百石,为皇帝谋事。 3.卫尉 卫尉,职掌宫门卫屯兵,是皇帝的卫队长。秩俸中二千石,银印青绶。 主要属吏:卫尉丞,秩俸千石,卫尉卿助手;公车司令,秩俸六百石,掌殿司马门,夜缴宫中;宫殿掖门司马,秩俸比千石。 4.太仆 太仆掌车马,天子每出,负责安排前后的礼仪队伍。秩俸中二千石,银印青绶。 属吏:考工令,秩俸六百石,制作兵器,弓弩刀铠。 5.廷尉 廷尉主管刑法和监狱以及审判案件,秩俸中二千石。银印青绶。 属吏:廷尉丞;廷尉左监;廷尉右监;廷尉左平;廷尉右平;廷尉正。 6.大行 分管诸侯及外事。秦及汉初称典客,汉景帝中元六年(前144年)改名大行,太初元年(前104年)改名大鸿胪。为九卿之一,秩中二千石,银印青绶。 属吏:治礼丞;卒史;行人;翻译;主客。 7.宗正 宗正主管皇室的宗室事务,皇帝、诸侯王、外戚男女的姻亲嫡庶等关系都由宗正来记录。秩俸中二千石,银印青绶。 属吏:宗正丞,秩俸比千石;宗正员吏;公主家令;公主丞。 8.大司农 大司农主管全国的赋税钱财,是汉朝的中央政府财政部。凡国家财政开支,军国的用度,诸如田租,口赋,盐铁专卖,均输漕运,货币管理等都由大司农管理。秩俸中二千石,银印青绶。 属吏:大司农丞,秩俸千石,掌财政收支的统计财会事;大司农部丞,共有十三人,负责十三州事务;治粟都尉;太仓令。 9.少府 少府主管皇室的财钱和皇帝的衣食住行等各项事务以及山海池泽之税,是皇帝的私库。秩俸中二千石,银印青绶。 少府机构属吏:少府丞,秩俸比一千石,辅佐少府卿治事;符节令,秩俸六百石,率符节台,主符节事。 兰台属官:御史中丞,秩俸一千石,领殿中兰台,掌图书秘籍,受公卿奏事,纠举不法;侍御史,秩俸六百石,分五曹办事;御史员,秩俸六百石,留台治百官。 供皇帝服御诸令丞属官:织室令,主织;御府令,主天子衣服;水衡都尉,掌上林苑;上林令,主上林;六厩令,掌天子六厩。 黄门令丞属官:黄门令,掌侍左右,通报内外;中谒者,掌侍左右,通报内外。 四、尚书台 从表面上看,东汉中央职权似乎是三公、九卿在行使,但实际的权力掌握在尚书台手中,所谓“三公”只不过是傀儡,虽然分管了九卿,但都不能发号施令。《后汉书·仲长统传·法诫篇》:“光武皇帝,愠数世之失权,忿强臣之窃命,矫枉过直,政不任下,虽置三公,政归台阁(即尚书台),自此以来,三公之职,备员而已。” 故东汉中央官署与西汉之不同者,主要在于尚书台之设。尚书之官称创始于秦代,但当时只是少府属吏,主管传达诏令,当时皆以文人为之。至西汉武帝,改尚书为中书,以宦官任之。西汉成帝时,再恢复尚书旧名,仍以文人任职。但终西汉一朝,尚书在中央政府中地位不高,只不过是宫廷收发而已。 东汉立国,开国皇帝汉光 6b66." >武帝刘秀不信任三公,将国家大权全部集中到自己手中。为了处理政务需要,侍从左右的尚书便成为皇帝最好的助手,自此尚书权威日益高涨。 尚书台本质即皇帝的宫廷办公厅,执掌政务,事权极重,称之为“政归台阁”。所谓“台阁”,就是指宫廷办事处的意思。 设尚书令一人,秩千石;尚书仆射一人,秩六百石;尚书六人,秩六百石,分为六曹:三公曹、吏曹、民曹、二千石、南主客曹、北主客曹。 又设左右丞二人,秩四百石;侍郎三十六人,每曹六人,秩四百石,掌文书起草;令史十八人,每曹三人,秩二百石;后增剧曹三人,合为二十一人。 五、除九卿外的其他要员 除三公、九卿、尚书台以外,东汉又有各级将军,也是中央要员,《后汉书·百官志一》云:比公者四:第一大将军,次骠骑将军,次车骑将军,次卫将军,又有前后左右将军。 大将军位在三公之上,骠骑将军、车骑将军、卫将军在三公之下。前、后、左、右将军,位在上卿之下,不常置,东汉中期以后,太后临朝称制,外戚执政,常假借兵权以自重。于是,大将军便成为中央的主要官员了,并与太傅三公合称为五府。

地方官制

一、州郡 东汉划天下为十二州,每州置刺史一人,其首都所属之州,设司隶校尉一人。《后汉书·百官志》云:“外十二州,每州刺史一人,六百石……成帝更为州牧,秩二千石。建武十八年(42年),复为刺史,十二人,各主一州,其一州属司隶校尉。” 东汉地方官之权力比西汉要大得多,例如司隶校尉,不仅部领三辅、三河、弘农七郡,主察举非法,而且“无所不纠,唯不察三公”。司隶校尉能出席中央的“廷议”,且座位位在九卿之上,见《后汉书·宣秉传》云:“光武特诏御史中丞(宣秉)与司隶校尉、尚书令会同并专席而坐,故京师号曰‘三独坐’。” 司隶校尉属吏有从事史十二人;都官从事,主察举百官犯法;功曹从事,主州部选署官吏及一应事务;别驾从事,凡校尉巡察州部时,则奉引,并录众事;簿曹从事,主财谷簿书。如有军事,则置兵曹从事,掌兵事。此外,每郡国各设郡国从事一人,主督促文书,察举非法。皆由州自行辟除,通为百石。 又有假左二十五人,主簿录阁下事,省文书。门亭长掌州正门。门功曹书佐掌选用。《孝经》师主监试经。《月令》师主时节祠祀。律令师主平法律。簿曹书佐主簿书。每郡国各有典郡书佐一人,各主一郡文书,以郡吏补用,每年换一次。 司隶校尉所部之外的十二州,建武十八年(42年)改州牧为刺史。刺史常以每年八月巡察所部郡国,录囚徒,课殿最。西汉的刺史,本是中央派遣的一种视察官,他们的任务是周行郡国,刺探政情,年终回京复奏,原非固定的行政官吏。但到东汉时,刺史已有一定的治所和自己的衙门,每年遣吏向司徒府汇报。西汉旧制,州牧奏二千石长吏不称职者,皆先下三公,三公遣掾史案验,然后黜退。东汉光武不任三公,权归刺史,有所劾奏,便加黜退,刺史权威愈重。其属吏皆有从事史,假佐,人员与司隶略同,但无都官从事,以功曹从事为治中从事。灵帝中平五年(188年),又改刺史为州牧。自此以后,刺史就由中央派遣的视察官,一变而为地方行政官。东汉的地方行政,也由郡县的二级制,一变而为州、郡、县三级制了。 二、郡国 东汉有郡国一百零五个,除司隶所部七郡外,有王国二十七个,列郡七十一个。其中豫州部郡国六,冀州部九,兖州部八,徐州部五,并州部九,幽州部十一,青州部六,荆州部七,扬州部六,益州部十二,凉州部十二,交州部九。 《后汉书·百官五》云:“皇子封王,其郡为国,每置傅一人,相一人,皆二千石……相如太守,有长史,如郡丞。还有中尉一人,皆二千石,职如郡都尉,主盗贼,郎中令一人,仆一人,皆千石。郎中令是掌王、大夫及郎中等宿卫官,还有仆一人,仆主车及驭。又有治书,六百石,如尚书。谒者,四百石,随王所使。又有礼乐长、卫士长、医工长、永苍长、祠祀长,皆比四百石。”《百官志》又云:“列侯所食县为侯国……功大者食县,小者食乡、亭。” 侯国置相一人,如县令长,不臣于侯,但须纳租于侯,以户数为限。食封千户以上者,置家丞、庶子各一人,不满千户者,不置家丞。县侯、乡侯、亭侯之封,为东汉所创设,但东汉侯王不过徒拥虚号,权力已远远不如西汉了。其所属封国的政治,皆由中央所派之傅相主持,而所谓王侯傅相其实就是中央派遣的地方官。 列郡,每郡置太守一人,二千石。因东汉建都洛阳,河南郡为京畿所在地,故称河南尹。其地位高于太守。河南尹奉朝请如九卿,秩中二千石。 每郡置丞一人,掌治民。郡在边地的,又有长史一人,掌兵马,皆六百石。又有郡司马,在长史之下(都尉下也有司马,二者不可混同)。 王国之相、列卿太守皆掌治民,进贤能,除奸猾,春行所属县,劝民农桑,赈救贫乏。秋冬遣文无害吏(公平正直,无所枉害),审讯囚犯,使罪当其法,无所冤滥。对属官课其殿最。 西汉有郡都尉,比二千石,治郡兵,备盗贼,据《后汉书·百官志》载:“建武六年..(30年),省诸郡都尉,并职太守。”东汉以郡都尉并于太守,可见东汉太守不仅听郡政,并且典郡兵了,所以东汉的太守又称“郡将”。 在边郡,往往置都尉或属国都尉,且有分县,掌治其民,比于小郡。如和帝永元元年(89年),置西河,上郡属国都尉。十五年(103年)又置辽东西部都尉。安帝以西羌数犯三辅,复置右扶风都尉、京兆虎牙都尉。 郡太守置诸曹掾、史。有功曹史,主选署功劳(即掌任用迁转与记录功过);有五官掾署,理功曹及诸曹事;有五部督邮书掾,以监督所属各县;有?门亭长一人,主府门;有主记室史,主录事和发出通知。阁下和诸曹各有书佐、幹,主文书。 三、县邑道 郡国之下为县,皇后、公主食邑为邑,在少数民族聚居之地为道(“道”在西汉已有)。 大县置令一人,千石,其次置长,四百石,小者置长,三百石。侯国的相,其官阶如县令或县长,皆掌治其民,劝善惩恶,理讼狱,禁盗贼。秋冬各计其户口垦田、钱谷出入、盗贼多少,然后向所属的郡国汇报。 在县令、长之下,置县丞一人;县尉,大县二人,小县一人。丞主文书,典管仓狱,尉主盗贼,秩四百石至二百石,是为长吏。百石以下,有斗食佐史之秩,是为少吏。诸曹掾、史,大致如郡掾。皆有主簿、功曹、狱掾,有县三老,掌教化。 县以下为乡,大率十里为乡。乡置有秩、啬夫、三老游徼。凡大乡,由郡任命有秩一人,秩百石。小乡,由县任命啬夫一人。皆主一乡之事,了解民间善恶,定其徭役先后。了解民间贫富,定其赋税多少。三老掌教化,凡忠孝节义,足为法式者,皆旌表其门,以倡导从善去恶。游徼掌巡察,禁止奸盗。又有乡佐,主收赋税。 乡之下为亭,亭置亭长,主求捕盗贼。尉、游徼、亭长皆习五兵,即弓弩、戟、盾、刀剑、甲铠。 亭之下为里,里置里魁,掌一里百家。里之下为什,什有什长,主十家事。什之下有伍,伍有伍长,主五家以相检察;民有善恶,以告监官。伍之下就是最基层的人民群众。 边郡有障塞尉,守卫边塞,以防外敌侵犯。近塞县皆置尉,百里一人,士史、尉史各二人,巡行边塞。 凡县出盐多的,置盐官,主收盐税。出铁多者,置铁官,主鼓铸,手工业者多的,置工官,主工税,有水池渔利多者,置水官,主平水收鱼税。随事置吏,不在县吏名额之内。 后记 以思世路,斯何远矣 汉、魏之际,英雄虎争,一时豪杰志义之士,礌礌落落,皆非后人所能冀。这一段历史充满权术、智谋与争斗,被视为中国历史上最精妙的章节,其实也是最暗黑的历史之一——兵祸绵延,处处战乱,百姓流离失所,加上疫病流行,无数人死于非命,但仍然有诸多智慧才干杰出之士在历史大潮中一展身手。 五湖范蠡携西子,三国周郎嫁小乔。盖世功名聊唾手,何妨樽酒醉妖娆。作者截取了一个横断面,以一段最 8457." >著名最经典的英雄美人故事,来展现东汉末年无比混乱却又无比精彩的激荡风云。 本书名 href='9119/im'>《江东二乔》,二乔即指大乔、小乔姊妹,但实际上二乔并不是书中的正主,只能说是女主角。作者最初的计划,是以女性的视角来写一本三国时期的历史小说,选中了二乔、伏寿、蔡琰等历史人物,但写作时,始终难遂初心。这是因为古代女性被局限在相对狭小的世界,要展现出时代的大开大合,仍然只能通过男性人物来描绘。历史小说必须忠于历史原貌,作者也做不到将情节刻意转移到女主角身上。但书成后,亦不想再改书名,就请各位读者理解成《江东·二乔》。 书中摒弃了一些汉代习惯性称谓,部分成语、俗语用法也晚于故事所发生的时代,仅仅是为了行文及阅读流畅。另外,作者刻意在文中插入了大量东汉杰出科技人物的介绍,有张衡、蔡伦,有张机(张仲景)、华佗,也有毕岚、陈是、马钧,以此来证明中国不但有早熟的政治及权谋,还有曾远远领先于世界水平的各项发明创造。 今年作者到台湾做访问时,曾到过高雄图书馆,里面有一处书墙设计,分别以达摩和达芬奇作为东西方文化的代表。达摩是否能代表东方文化姑且不论,仅以达芬奇来做比照。达芬奇是欧洲文艺复兴时期的天才科学家、发明家、画家,现代学者称他为“文艺复兴时期最完美的代表”,号称人类历史上绝无仅有的全才。事实上,早于达芬奇1400年的张衡在文学、历史、绘画、天文、地震、地理、算术、机械等各方面所取得的成就,均可与达芬奇比肩。由于张衡的突出贡献,联合国天文组织将月球背面的一个环形山命名为“张衡环形山”,太阳系中的1802号小行星命名为“张衡星”。也就是说,中国不仅有内涵丰富的历史,也一样有令人引以为傲的天才人物。如果我们的目光更多关注文明与科技本身,而不是历史中的各种权术政治,理该走得更远。 《中国古代大案探奇录》系列小说已将要接近尾声,预计收官之作将在2017年完成。多年来作者读书笔耕不辍,不敢有丝毫懈怠,以致老花镜过早爬上了鼻梁。而今可望“探奇录”终结有时,心中百感交集。借此机会,想特别声明一下创作的初衷:从一开始,作者便预备写一些有历史文化传承的东西,而不仅仅是好看的故事,最好能通过这一系列图书,将中国悠久的历史及灿烂的文化尽可能地展现出来。 为了做好这一点,作者在史料阅读及考证上花了大量工夫,力求还原最真实的历史风貌。举例而言,有些读者认为匪夷所思的“血水西瓜”( href='8356/im'>《韩熙载夜宴》),还有些读者认为可笑的辛弃疾侍妾的名字卿卿等(《宋慈洗冤录》),均取自史籍,为历史真事。再举例而言,《包青天》讲述的是青年包拯在南京(商丘)求学时的一段故事,但核心线索却是唐代张巡浴血守城的历史事迹,更展现了中国印刷术的起源,在雕版印刷术已日臻完善的情况下,工匠毕又进一步发明了活字印刷术。 在写作过程中,作者始终恪守了计划之初的原则,但可能有时候对历史背景涉及太多,影响了剧情的顺畅性,由此令许多更关注故事本身的读者失望,在这里特向读者致歉。写作也是一个自我升华的过程,作者会努力在还原历史和构思故事之间取得更好的平衡,力争日后做得更好。 href='9119/im'>《江东二乔》与之前出版的 href='9321/im'>《鱼玄机》 href='8356/im'>《韩熙载夜宴》 href='8513/im'>《孔雀胆》 href='9094/im'>《大唐游侠》 href='8954/im'>《璇玑图》 href='8335/im'>《斧声烛影》 href='8262/im'>《大汉公主》 href='8361/im'>《和氏璧》 href='8565/im'>《明宫奇案》《包青天》《宋慈洗冤录》 href='8543/im'>《柳如是》 href='8301/im'>《钓鱼城》《战襄阳》 href='5492/im'>《敦煌》 href='9168/im'>《青花瓷》 href='9120/im'>《交子》《开元悬疑录》共同组成了作者正在构思创作的“中国古代大案探奇录系列丛书”。藏书网 在这里,也要特别感谢中国民主法制出版社的支持,从第一本 href='9321/im'>《鱼玄机》到这一系列的即将终结,一路携手,同舟共济。如此长久的合作,也算是出版业较为罕见的例子。 吴蔚 2015年12月31日于北京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