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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幻世浮生》
第一章
一
一九三一年的春天,在加利福尼亚州格兰岱尔市的一片草坪上,一个男人正在加固树木。这是个让人厌烦的活儿,他先得剪掉枯枝,再用帆布条裹住细弱的树枝,然后把绳套缠在布条上,和树干捆在一起,这样等到秋天鳄梨成熟的时候就能承受果实的重量了。虽然这是个炎热的下午,可他仍然不慌不忙,活儿干得一丝不苟,还吹着口哨。他有三十四五岁,个子不高,那条裤子虽然有些污渍,但穿在他身上却别有一种自然风度。他的名字叫赫伯特·皮尔斯。他收拾好了那些树,又把枝枝杈杈和枯死的树枝耙成一堆,抱回到车库,丢进一个盛柴火的箱子里。接着,他拿出割草机开始修剪草坪。在加利福尼亚南部地区,有成千上万处这样的草坪:一片草地上栽种着鳄梨、柠檬和含羞草,树木周围用铁锨围起一圈圈的土。房子的样式也司空见惯,是西班牙式的平房,白色墙壁配以红瓦屋顶。现在,西班牙式的房子有点儿过时了,但在当时看来却很是高雅漂亮,这座房子和它后面的一座不相上下,也许还要好上那么一点点。
他割完草,又拿出一卷软管,固定在一个水龙头上,开始浇水。这活儿他也做得很精心,把水喷洒到树上、培成一圈的泥土上,还有铺着地砖的小路上,最后还浇灌了草坪。等到整片地方湿漉漉的,散发出一股雨水的气息,他这才关上水龙头,把软管从手里一点点拽过来,让水流出去,然后盘起软管,放进车库。他又绕到前面看了看那些树,确信浇上的水没有让布条绷得太紧。然后他进了屋。
他走进的客厅正对着草坪,看上去真像是商场里摆设的那种为西班牙风格的房子量身定做的客厅样板间:深红色天鹅绒制成的盾形纹章陈列在墙上,深红色天鹅绒窗帘挂在铁艺杆上;深红色的小地毯镶有富丽的花边;壁炉前摆放着一张有靠背的长椅,两侧各有一把椅子,都带着笔直的靠背和串珠椅垫;一张长长的橡木桌子上有盏台灯,罩着彩色玻璃灯罩;另外两盏铁艺落地灯和上方的铁艺窗帘杆倒是很相衬,灯上罩着深红色的丝绸灯罩;房间的一角有张桌子,样式颇有大急流城的风格,桌上有一台贝克莱特式收音机。漆成浅色的墙上,除了那个盾形纹章以外,还有三幅画:一幅是落日余晖中的孤峰,突出的前景是几副牛骨架,另一幅是一个牛仔赶着牛群穿过雪地,还有一幅是一列车厢带顶篷的火车艰难地驶过盐碱滩。长条桌案上有一本烫金封面的《实用知识百科全书》,斜放在那儿很引人注目。有人可能会不以为然,认为这个客厅既给人一种冷冰冰的感觉,又有窒闷的气息,二者的结合堪称一绝,住在里面会非常压抑。但这位男主人还隐隐有点儿引以为豪的意思,特别是那些油画,他自己确信称得上“相当不错”。至于住在里面的感觉,他倒从来没有想过。
今天,他看也没看一眼,也压根儿没去想,就匆匆忙忙穿过客厅,一路吹着口哨回到卧室。卧室里满满当当地摆放着一套明亮的绿色七件套组合家具,显出一派柔和的女性格调。他把工作服脱下来,挂进一个壁橱,然后赤裸着身子走进浴室,打开水龙头冲了个淋浴。这里再次映射出他所生活的文明世界,却又有一种强烈的反差。因为,尽管这个文明世界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在草坪、客厅、油画和其他具有审美情趣的物件上都表现得有些幼稚,但就实用性而言,它本身就代表一种天才智慧,它所遗忘的比其他所有文明世界一直以来所了解的还要多。此时,他正在浴室里吹着口哨,这浴室本身就是一件有实用价值的珍品:它是用绿色和白色相间的瓷砖镶拼而成,简直跟手术室一样99lib.洁净,里面的一切都井然有序,而且都在正常运转。他拧上水龙头,过了二十秒,又跨进浴缸,水温正合他意。他把自己洗得干干净净,拧开排水管,跨出浴缸,用一块干净毛巾擦干全身,又回到卧室里,这段时间他一直吹着口哨,曲调没有一点儿间断,他完全是漫不经心,不觉得这有什么大不了的。
他梳好头发,开始穿衣服。这次他没有穿宽松的便裤,而是一条灰色的法兰绒裤子:他新换了一条,配上一件开领短袖衬衫,还有一件样式很随意的外套。然后,他溜溜达达地回到厨房里,厨房正对着浴室,他太太正在那儿给一只蛋糕涂糖霜。那是个身材娇小的女人,看样子比他年轻许多;不过,这时候她的脸颊沾上了巧克力,身上穿一件宽松的绿色罩衫,很难看得出来她到底长什么样子,只能看见罩衫和鞋子之间露出两条非常性感的腿。她正在研究一本蛋糕设计书里的某一款图案,是一只鸟儿嘴里叼着卷轴,眼下她正试着用铅笔在便笺纸上仿照着画下来。他瞧了一会儿,瞟了一眼那个蛋糕,说了声看起来棒极了。这话大概只能算是轻描淡写,因为那个蛋糕实在是太大了,直径有十八英寸,四层高,笼罩着丝绸一般的光泽。不过,发表完评论之后,他打了个哈欠说:“呃——我看这儿也没什么我能做的。那我就到街上走走了。”
“你回家吃晚饭吗?”
“我尽量赶上,不过,要是我六点以前没回来,就别等我了。我也许会被什么事儿绊住。”
“我想知道。”
“我告诉你了,要是我六点以前没回来……”
“这对我来说等于什么也没说。我现在正在给惠特利太太做蛋糕,为这个她会付给我三美元。要是你在家,我还得把其中一部分钱花在你晚餐吃的羊排上。要是你不在家,我就能买些孩子们更喜欢的东西。”
“那就别把我算进去了。”
“我就想知道这个。”
此情此景有一种阴冷的调子,显然和他的心情不合拍。他犹犹豫豫地闲站在那儿,试图得到几句夸奖。“我把树都加固了。捆得结结实实,这样等鳄梨长大的时候就不会把树枝压弯,就跟去年一样。我还修剪了草坪。外面看起来相当不错呢。”
“你打算给草坪浇水吗?”
“我已经浇过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语气很平静,带着点儿洋洋得意的味道,因为他给她设下了一个小小的陷阱,她恰恰掉了进去。不过接下来的沉默是个有点儿不大好的征兆,就像是他自己跌进了一个陷阱,还浑然不觉。他局促不安地加了一句:“浇得透透的。”
“这会儿给草坪浇水早了点儿吧,难道不是吗?”
“哦,什么时候浇水都差不多吧。”
“大多数人都是等到晚些时候,太阳不那么热了,才给草坪浇水,这么做大有好处,不会把好端端的水给浪费掉,那可是别人要花钱的。”
“比方说谁?”
“我看在这个家里除了我没谁在干活儿。”
“你见过有什么活儿我本来能干可就是不干吗?”
“这么说你及早就把活儿干完了。”
“说吧,米尔德里德,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她正等着你呢,赶快去吧。”
“谁在等我?”
“你看你自己心里清楚。”
“如果你说的是玛姬·比德霍夫,我都有一个星期没见过她了,她对我来说,不过是我没别的事儿可干的时候一块儿打打拉米纸牌的玩伴,如此而已,没别的。”
“那几乎占据了所有的时间,要是你问我的话。”
“我压根儿就没问你啊。”
“你都和她干些什么?跟她玩儿一会儿拉米纸牌,然后就解开她老是连胸罩也不穿在里面的那条红裙子,把她抛到床上?接着呢,你自己美美地睡上一觉,然后起身看看她的冰箱里有没有冷鸡肉,接着呢,再玩儿一会拉米纸牌,然后再把她抛到床上?嘿,那一定爽得很吧。我简直想象不出还有什么比那更来劲的事儿了。”
他脸上的肌肉绷得紧紧的,看得出来,他的火正直往上冒,他张了张嘴要说什么,却又改了主意。过了一会儿,他做出一副甘拜下风的高姿态,说:“噢,好吧。”然后就开始往厨房外面走。
“你不要给她带点儿什么吗?”
“给她带……?你这是什么意思?”
“哦,还剩了点儿面糊,我就做了几个小蛋糕留给孩子们吃。她长得那么胖,一定喜欢吃甜的,好了——就在这儿呢,我来给她包起来。”
“见你的鬼去吧。”
她把那张描画着鸟儿的草图放到一边,直视着他。关于爱情、忠实,还有道德,她已经无话可说。她说的是钱,还有他找不到工作的事儿;当她提到他找的那个女人,并不是把她当作一个妖妇,窃取了他的爱情,而是作为造成他最近游手好闲的原因。他不断插嘴99lib?为自己辩解,一个劲儿地说根本没有工作可找,还忿忿不平地硬是说,要是比德霍夫太太和他一起生活,他起码会得到片刻安宁,而不是为一些他根本无法掌控的事情唠唠叨叨没完没了。他们的语速都很快,仿佛说出的话烫嘴似的,得赶紧吐出去好让嘴巴冷却下来。说真的,这种丑陋的情景由来已久,堪称经典,他们这种互相指责自从有婚姻以来就一直不断上演,而且他们的争吵毫无新意,更没有任何美感可言。过了一会儿,他们停了下来,他又要往厨房外面走,却被她叫住了,“你要到哪儿去?”
“我要告诉你吗?”
“你是不是要去玛姬·比德霍夫那儿?”
“就算我要去那儿又怎么样?”
“那你干脆还是马上收拾东西走人吧,永远也别再回来,因为如果你出了这个门,我就不让你再回来。要是你逼得我非得用这把切肉刀对着你,你就别想再回到这个房子里来。”
她从一个抽屉里拿出那把切肉刀,举起来,又放了回去,他在一旁看着,一副不屑一顾的样子。“接着来啊,米尔德里德,尽管接着来。你要是不当心点儿,说不定哪天我会骂你一通。我才不在乎离开你呢,我马上就走。”
“你别想骂我,我骂你还差不多。今天下午你要是去找她,这就是你最后一次看到这个家。”
“老子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那就收拾东西吧,伯特。”
他脸色变得煞白,两个人对视了很久。“那好吧,我走。”
“你最好现在就走。越快越好。”
“好……好吧。”
他昂首阔步走出厨房。她往一个锥形纸袋里装满糖霜,咔嚓一声用剪子剪下底端,开始往蛋糕上涂画那只鸟儿。
二
这时候他已经在卧室里了,正把一个个旅行袋从壁橱里拿出来,扔到地板中央。他弄出很大的动静,也许是希望她听到声音,会走进来请求他回心转意,如果这样的话,他会非常失望,除了收拾东西别无选择。他最先想到的是一套晚装,包括衬衫、假领、装饰纽扣、领带和鞋子,还有他自称为“晚礼服”的黑色套装。他动作很轻地给所有这些东西裹上棉纸,放在最大的一个旅行袋的最下层。其实,他曾经拥有过美好的岁月。十几岁的时候,他是个拍电影特技镜头的骑手,直到现在还为自己的骑术而颇为自豪。后来,他的一位叔叔去世了,留给他一处位于格兰岱尔市郊的农场。如今的格兰岱尔是一片无边无际的城郊,它和洛杉矶的关系,就像是皇后区之于纽约。但在当时,格兰岱尔只是一个村庄,而且是个微不足道的小村庄,村子的一头是货运站,另一头是旷野,中间有一条电车轨道。
当年的他于是买了一顶宽边高顶呢帽,接管了那个农场,试着去经营,结果却所获无几。他种出的橘子不够等级,他试种的葡萄刚开始爬藤,就来了一道禁令,他于是全给刨了出来,打算种核桃。可是,他刚刚选好树苗,葡萄市场由于私酿葡萄酒的需求而急剧扩大,这令他一度心灰意冷,索性让自己那块土地闲置了一段时间,与此同时,他也试图在这个高速旋转,令人眼花缭乱的世界里找到自己的位置。一天,有三个人前来拜访他,给他提了一个建议。当时他并不知道,加利福尼亚南部,尤其是格兰岱尔,马上就要迎来二十世纪二十年代的房地产繁荣时期,这在整个地球上也是难得一见的空前繁荣。
如此一来,几乎是在一夜之间,凭着自己的三百英亩土地——而这片土地恰恰位于人们想破土动工的地方,他摇身一变成了一个地块划分商,一个社区建设者,一个具有远见卓识的人,一个大人物。他和那三位先生成立了一家公司,叫做皮尔斯家园公司,由他担任总裁。他还用自己的名字命名了一条大街,和米尔德里德结婚之后,他在皮尔斯大街上建造了现在居住的这座房子,这座他还能再待上二十分钟的房子。虽然当时的他挣了大把大把的钱,但还是拒绝建造一座讲究排场的住宅。他对建筑师说:“皮尔斯家园面向的是普通大众,对普通大众来说足够好的东西对我来说也足够了。”但是,和普通大众通常认为足够好的标准相比,他的房子在某些方面还是略胜一筹。三间卧室都有各自的洗手间,有些建筑构造简直称得上奢华。可现在,这无疑成了一个笑话——房子抵押了一次又一次,而且抵押得来的钱也早就花光了。不过,这房子曾经显赫一时,那时候他总喜欢用拳头砰砰地捶着墙,连声夸赞这墙造得有多么结实。
他没有把自己的钱存进银行,而是投资给美国电话电报公司,一连好几年,他每天都为自己的判断得到证实而沾沾自喜,因为那段时间股票一路飙升,直到他在里面的“股本”达到了三十五万美元,这意味着他的股票价格和他从中赚取的利润已经没有多大差别了。但是,接踵而来的是一九二九年的“黑色星期四”,他一下子陷入破产的境地,转眼之间就坠入深渊,几乎来不及目睹皮尔斯家园在眼前消失。九月份的时候,他还很有钱,米尔德里德还在挑选貂皮大衣,打算等天气冷一点儿再买下来。到了十一月份,天气并没有冷下来,他却不得不卖掉备用的汽车,好支付到期的账单。这一切他都欣然接受,因为他的很多朋友也都处在同样的困境,他可以拿这件事儿来开玩笑,甚至自我吹嘘。他无法正视的是——他的精明睿智荡然无存。他已经习惯于以聪明过人自居,他无法让自己承认自己的成功不过是走运罢了,无法承认这成功是源于自己这片土地所在的位置,而不是自己的个人禀赋。所以,他还寄希望于等情况稍稍有所好转,自己便能着手做好多好多事情。至于找工作,他根本无法下定决心去做这件事儿,虽然他对米尔德里德说这说那,但他并没有在这方面花费一点儿心思。于是,随着情形不断恶化,他和比德霍夫太太渐渐形成了目前这种关系。比德霍夫太太是个说不清年龄的女人,她把一些简陋的小屋租给墨西哥人,从中赚得一点儿收入。所以,当其他人陷入贫困的时候,她相对来说还比较宽裕,而且手头儿还有闲工夫。比德霍夫太太听他讲述自己的辉煌经历、过去和未来,供他吃喝,跟他一起打牌,当他把她的衣扣解开的时候,她还总是羞怯地嫣然一笑。他生活在一个梦幻世界里,懒洋洋地躺在河边,看浮云从头顶上流过。
他的眼睛一直望着门口,似乎是期待米尔德里德出现在那儿,不过门始终是关着的。小瑞丽放学一回到家,就蹦蹦跳跳去吃蛋糕,他走过去锁上了门。过了一会儿,瑞丽在外面把门把手旋得咔咔响,可他却一声不吭。他听见米尔德里德对着她喊了句什么,她就从前门跑了出去,那儿有几个孩子在等着她。其实,瑞丽真正的名字叫莫里,是依据占星术的规则,并参照命理学给她取的,他们另外一个孩子薇妲的名字也是由此而来。可是,起名的那位术士忘了在整整齐齐打印出来的小纸条上加上名字的发音,伯特和米尔德里德不知道这个名字是盖尔语中“玛丽”的变体,读音是“莫伊丽”,而是当成了一个更时髦的法语名字,读作“穆瓦瑞丽”,没过多久就简化成了“瑞丽”。
最后一个旅行袋也捆好了,他打开门,装模作样地走进厨房。米尔德里德还在做那个蛋糕,她的作品真是漂亮极了,令人赏心悦目,造型是一只鸟儿栖息在绿叶繁茂的细枝上,那鸟儿喜气洋洋地用嘴叼着一个条幅,上面写着:“祝鲍勃生日快乐”,蛋糕的边儿上整整齐齐地摆放了一圈儿玫瑰花蕾,静谧中仿佛隐藏着鸟儿的啁啾。米尔德里德没有抬头。他舔了舔嘴唇,问道:“薇妲回来了吗?”
“她还没呢。”
“刚才瑞丽到门口来的时候我没出声。我看没必要让她知道。我觉得不该让她们俩知道这件事儿。我也不希望你告诉她们我就此告辞了或者别的什么。你可以说……”
“我来应付她们。”
“那好吧。就交给你了。”
他支支吾吾了一阵,然后说:“好吧,米尔德里德,再见。”
米尔德里德迈着急促的步子走到墙边,身子倚靠在墙上,不让伯特看到她的脸,她孤立无助地用拳头在墙上捶了一两下。“走吧,伯特。没什么好说的。尽管——走吧。”
等她转过身来,伯特已经走了,这时候她的眼泪才夺眶而出,她没有站在蛋糕旁边,免得泪水滴落在上面。但是,当她听到汽车从车库里倒出来的声音,她禁不住发出一声低低的惊呼,赶紧跑到窗户旁边。现在他们很少用车,除了星期天赶上有钱买汽油的时候,因此,她几乎完全忘了汽车这回事儿。她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这个男人从她的生活中溜走了,而她脑子里唯一一个清晰的念头却是:自己现在没有办法送蛋糕了。
三
她摆好最后一个玫瑰花蕾,用裹在牙签上的棉球去掉那些不小心洒落下来的星星点点的糖霜,正在这时候,随着纱门上的一声敲打,住在隔壁的盖斯勒太太走了进来。她是个瘦瘦的女人,皮肤微黑,约摸四十来岁,脸上的一条条皱纹也许是因为操心的缘故,也许是因为喝酒。她丈夫做的是货运生意,在当时,他们比别的货运公司生意要好些。大家总体上的印象是,盖斯勒家的卡车经常顺流而下开到诺马角,有几艘小快艇总是停靠在那个小海湾。
盖斯勒太太一看见那个蛋糕,就发出一声惊叹,走过来仔细瞧。她那双亮晶晶的小眼睛紧盯着蛋糕看了又看,这蛋糕也确实值得她这么细细地瞧。所有的装饰都已经做好了,虽然是传统图案,但那芬芳的味道,还有精心的构造,给人的整体感觉却称得上独具一格。单看外观,就会让人确信,每一丁点儿碎屑都能让最铁面无私的甜点师傅无可挑剔:吃起来一定会入口即化。
盖斯勒太太用惊诧的声调喃喃地说:“我真不明白你是怎么做出来的,米尔德里德。这蛋糕真漂亮啊,太漂亮了。”
“要是你没法子非得做的话,也能做出来。”
“可这真是太漂亮了。”
盖斯勒太太又对着蛋糕看了好一会儿,这才说起自己的来意。她手里端着一个小碟子,上面还扣着一个,她掀起扣在上面的那个碟子,说:“这个我觉得也许你能用得上。我做的原汁鸡块,本打算晚餐时候吃,可是艾克要去长滩跑一趟生意,我要跟他一起去,我担心会坏掉。”
米尔德里德拿来一个碟子,让鸡块滑落在上面,放进冰箱。然后她把盖斯勒太太的碟子洗好,擦干,又递了回去。“我几乎什么都用得上,露茜,谢谢你。”
“哎呀,我得赶快跑了。”
“玩得开心点儿。”
“替我向伯特问个好。”
“……好的。”
盖斯勒太太停住了脚步。“怎么啦?”
“没什么。”
“说吧,亲爱的。肯定有事儿。到底怎么啦?”
“伯特走了。”
“你是说——永远不再回来?”
“他走掉了。就是刚才。”
“他就这么撇下你不管了?”
“也许他得到了一点儿安慰。这是必然要发生的。”
“那你都知道些什么?他为了那个邋里邋遢的女人就离开了你。那个女人他怎么能看得上眼啊?”
“那正是他想要的。”
“可她连澡也不洗!”
“唉,说这些话有什么用?如果她喜欢他,那好啊,她已经得到他了。伯特还好。这不是他的错。都是因为——一切的一切。我确实老跟他纠缠不休。他说,我总是找茬儿,他应该知道自己要何去何从。可我就是不肯善罢甘休。我才不在乎是不是赶上了什么大萧条。如果她能接受他,那他们应该会相处得不错,因为他生来就是这样的。可我有自己的想法,我无法改变自己的想法,哪怕是为了他。”
“那你要怎么办?”
“做我正在做的事儿啊。”
两个女人凄然,默不作声。盖斯勒太太摇了摇头说:“唉,现在你已经加入世界上最大的阵营了。你是美国国庆日从来没有提起过的一个顶顶了不起的社会公共机构——被丈夫离弃的女人,还得抚养两个小孩。一群混账东西。”
“哦,伯特人还不错。”
“他是不错,可他是个混账东西,他们全都是混账东西。”
“我们都不是十全十美的人。”
“我们绝不会做出他们那种勾当。”
前门传来砰的一声响,米尔德里德连忙竖起一根手指头示意盖斯勒太太不要声张。盖斯勒太太点点头,问今天还有没有什么她可以帮得上忙的。米尔德里德非常想搭她的车去送蛋糕,可是院子对面传来一两声汽车喇叭响,听上去很不耐烦,她没好意思开口。“现在没什么事儿。”
“我再来看你。”
“再次谢谢你送来鸡块。”
四
走进厨房来的这个孩子没有像小瑞丽刚才那样蹦蹦跳跳。她像个淑女一样一本正经地迈步进来,轻蔑地耸耸鼻子,对刚刚离开的盖斯勒太太表示不屑一顾,她把书包放在桌子上,然后亲吻了妈妈。虽然才只有十一岁,可她的模样却总是让人禁不住多看一眼。她的衣着非常时髦,面庞的上半部分很清秀,较之于母亲,她在这些地方和自己的父亲更为相像:大家几乎是众口一词,都说:“薇妲真是个漂亮妞。”不过,她嘴巴那块儿长得跟父亲不一样,伯特有歪嘴的毛病,她则没有。她的头发呈铜红色,眼睛是和妈妈一样的淡蓝,她的皮肤晒得有些泛红,带着零零星星几颗雀斑,把一双眼睛衬托得更加生气勃勃。但是,她最引人注目的地方却是她的步态。也许是因为她那高高的呈弧形的颧骨,也许是因为她那纤巧的屁股和下面的两条腿,她走起路来身体笔挺,带着一种倨傲而高贵的气度,表现在这么一个小孩子身上显得有点儿滑稽。
她接过妈妈递给她的糕点,那是一块巧克力松饼,上面用白色糖霜写着字母“V”,她又数了数还剩下几块,就开始用平静的声调谈起自己练钢琴的情况。在过去的一年半时间里,不管经历了多少让人心惊胆战的波折,米尔德里德始终都想方设法支付了每个星期五十美分的钢琴课费用,因为她深信不疑地认为薇妲“有天赋”,在这方面她简直像信仰宗教一样虔诚,虽然她并不确切知晓:为什么钢琴对于几乎所有的一切而言,都似乎是一个坚实有益的基础。薇妲是个令人满意的学生,她弹得很认真,而且总是表现出莫大的兴趣。米尔德里德给自己挑选大衣的时候就给她选好了钢琴,可那架钢琴从来没有送到家里,所以她就在皮尔斯爷爷家练琴,那儿有一架很有些年头的立式钢琴,因为这个原因,她放学回家总要比瑞丽稍晚一点儿。
她跟妈妈说起自己练习肖邦那首《华丽大圆舞曲》的进度,把这首乐曲的名称重复了好几遍,这给米尔德里德带来了几分愉悦,因为她喜欢那种圆润的法语发音,而且很明显,她也十分欣赏那种优雅的感觉。她说起话来口齿清晰,有点儿矫揉造作的意味,让人联想到在舞台上表演的孩子,而且她所说的一切都像是已经背得烂熟于心,正在按照一本刻板的礼仪书规定的举止风度背诵出来一样。讲完了那首圆舞曲,她走过去看了看蛋糕。“妈妈,这是给谁做的?”
“鲍勃·惠特利。”
“哦,那个送报纸的男孩。”
小惠特利的业余工作是放学后征订报纸,在薇妲看来,这是个很糟糕的社交错误。米尔德里德微微一笑:“要是我没法把蛋糕送去,他就成了连生日蛋糕也没有的报童了。你把自己那份蛋糕吃了,然后跑到爷爷家,看他愿不愿意开车带我去惠特利太太家。”
“难道不能用我们自己的车吗?”
“你爸爸开车出去了,而且——他可能很晚才回来。赶快跑去找爷爷吧。把瑞丽也带去,爷爷会开车把你们俩送回来的。”
薇妲不慌不忙,高昂着头大步走出门去,米尔德里德听见她在街上喊瑞丽的名字。可是没过一会儿,她又回来了。她小心翼翼99lib?地关上门,用比往常更精确的措辞问道:“妈妈,爸爸在哪儿?”
“他——他必须到什么地方去一趟。”
“那他为什么把自己的衣服也带走了?”
米尔德里德向伯特保证“我来应付她们”的时候,她脑海里想象出的是一个模模糊糊的场景,这个场景以“妈妈到时候再跟你们解释”而告一段落。但是她忽略了一点,那就是薇妲对她父亲的衣服有极大的热情,她每次翻看父亲的晚礼服、马裤、亮闪闪的靴子和皮鞋,内心都充满了骄傲,这已经成了她每天例行的仪式,甚至到爷爷家跑一趟也不妨碍她先去瞧一眼。米尔德里德还忘了一件事,那就是她根本不可能骗过薇妲。她开始检查蛋糕上有没有瑕疵。“他走了。”
“到哪儿去了?”
“我不知道。”
“他还会回来吗……”
“不会。”
她感到自己可怜巴巴的,希望薇妲会来到她身边,这样就能把她搂在怀里,用一种不这么难为情的方式告诉她一切。但是薇妲的眼睛冷冷的,站在那儿一动不动。米尔德里德非常宠爱她,因为相对于自己普普通通的资质,她的相貌,她潜在的禀赋,还有她那种自命不凡,都带有一种高贵的气息。可薇妲却偏爱自己的父亲,因为他举手投足间透出一种尊贵优雅的风度,每当父亲对有报酬的工作嗤之以鼻时,她还为此感到骄傲。在过去的几个月里,家里的争吵没完没了,她始终都站在父亲那边,对于妈妈,还经常拿大话压她。这回她说:“我明白了,妈妈。我只是想知道罢了。”
瑞丽走了进来,她比薇妲小四岁,是个圆圆胖胖,长着淡黄色头发的小女孩,跟米尔德里德简直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她开始在屋里到处欢蹦乱跳,假装要把手指头戳进蛋糕里,米尔德里德制止了她,把刚才告诉薇妲的话又跟她说了一遍。她哭了起来,米尔德里德将她揽进怀里,把自己起初想说的话讲给她听。她说爸爸非常喜欢她们俩,他没有跟她们告别是因为不想让她们难过,这并不是他的错,而是很多很多事情造成的,现在还不能告诉她们,将来什么时候会向她们解释的。所有这些话她虽然是对瑞丽说的,其实是在告诉薇妲,薇妲仍旧站在那儿听着,表情很严肃。过了一会儿,薇妲显然感到自己应该向妈妈表示亲近,她插了一句:“妈妈,如果您指的是比德霍夫太太,我非常同意。我觉得她显而易见是个中产阶级。”
听了薇妲的话,米尔德里德勉强笑了一笑,她趁此机会把薇妲搂过来,亲吻了一下。然后,她打发两个孩子去了爷爷家。她庆幸自己只字未提比德霍夫太太的事儿,决定在孩子面前永远也不把这个名字说出口。
五
皮尔斯先生开车来邀请她共进晚餐,米尔德里德稍一思忖就答应了。这件事儿必须告诉皮尔斯一家,要是她现在趁着一起吃过晚饭之后告诉他们,就能表示双方之间没有什么芥蒂,她愿意保持跟以前一样的关系。可是,等送完蛋糕,她跟皮尔斯一家围坐在一起没过几分钟,就觉察到气氛有点儿不对劲儿。她弄不清楚是伯特已经来过了,还是孩子们说漏了嘴,可不管怎么说,她确实感觉跟往常不一样。于是,等吃过晚饭,两个孩子都跑出去玩了,她就提起了这件不愉快的事儿。皮尔斯先生和妈妈都是康涅狄格州人,靠皮尔斯先生先前在铁路上工作的退休金生活,他们也住在皮尔斯家园公司建造的一座平平常常的房子里,不过要小一些。可他们生活得还算舒服自在,经常在房子后面的一个小露台上享受晚年的安逸。米尔德里德就是在那儿吐露出了这个坏消息。
他们一时无语,这阴沉沉的默不作声持续了很长时间。妈妈坐在秋千架上,用脚触了一下地面,秋千吱呀吱呀地荡了起来。然后,她才忿忿地开了口,说出的话断断续续,她的眼睛既没有望着米尔德里德,也没有去看皮尔斯先生。“都是因为那个姓比德霍夫的女人。从头到尾都是她的错。伯特一开始跟她来往就是她造成的。那女人是个贱货。我头一次看见她就知道。多可笑的想法,竟然和一个有妇之夫那样鬼混在一起。她自己的丈夫才死了不到一年呀。她把家里弄得肮脏不堪。还有啊,她走到哪儿都让乳房颤来颤去,让每个男人都忍不住瞟她一眼,不管想不想看。她为什么非得选中我的孩子?难道天底下男人不够多吗,她干吗非要……”
米尔德里德闭上眼睛听着她絮絮叨叨,皮尔斯先生吸着烟斗,也时不时忧心忡忡地插进几句话。他们满口说的都是比德霍夫太太,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倒也是个安慰。可后来米尔德里德心里开始隐隐泛起忧虑。她知道,这个晚上很重要,因为现在所说的一切都将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记。如果没有别的考虑,就算是为了孩子,她也决不能从自己嘴里说出一些不实之词,不能把重要的话隐去不提,因此得不出一个公正的说法,而且不论如何也不能留下一丁点儿让人产生怀疑的话柄,这是至关重要的。况且,把一切都怪罪在一个其实毫不相干的女人身上,这种不痛不痒的做法已经越来越让她感到厌烦。她让婆婆尽管一个劲儿地滔滔不绝,沉默了好一阵子,她才开口道:“不是因为比德霍夫太太。”
“那是因为谁啊?”
“因为好多事情,如果那些事情从来没有发生过,伯特根本就不会多看她一眼,就像他不会朝一个爱斯基摩女人多看一眼一样。问题在于——伯特在生意上遇到了麻烦。那段时间我们相处得很糟糕。伯特实在受不了了。所以……”
“你是想告诉我,这是伯特造成的?”
米尔德里德稍等了一会儿,怕自己话一出口也带上婆婆那种恼怒的腔调,然后才说:“我不能说这是任何人的错,只能说是大萧条造成的,当然,伯特也是无可奈何。”她停了一下,又硬着头皮,执拗地说出了她不敢说但又觉得非说不可的话:“不过,我最好还是告诉你们,不光是伯特感到受不了了,我也受不了了。今天这件事儿不是他挑起来的。是我。”
“你的意思是——你把伯特赶出去了?”
这回婆婆说话的腔调显然十分恼怒,而且她还否认这些基本事实,这让米尔德里德也很生气,她一句话也没有说。等过了几分钟,皮尔斯先生插了几句话,大家的情绪平静下来之后,她才说:“这也是万不得已。”
“要是你非把我那可怜的孩子赶出家门,当然是万不得已。我这辈子从来没听说过这样的事情。他现在在哪儿?”
“我不知道。”
“况且那又不是你的房子。”
“如果我没办法筹集到利息钱,房子很快就归银行了。”
妈妈正要答话,皮尔斯先生连忙“嘘”了一下,让她不要作声,米尔德里德暗自苦笑,刚一提到利息,话题就急转而下。皮尔斯先生老话重提,又转回到比德霍夫太太身上,米尔德里德觉得自己还是得委婉地插上几句:“我绝不是在为她辩解。我也不是在责怪伯特。我只是想说,事情要来,挡是挡不住的,如果今天事到临头,就让我来挑明好了,总比拖到以后要好,到那时候会弄得更不愉快。”
婆婆一语不发,秋千还在吱呀吱呀地响着。皮尔斯先生说,大萧条对很多人来说,确实是个沉重的打击。米尔德里德等了一两分钟,才说她要带孩子们回家了,好让自己的离去显得不那么突兀。皮尔斯先生把她送到门口,但没有提出开车送她们回家。他迟疑地说:“你现在有什么需要吗,米尔德里德?”
“眼下还没有,谢谢。”
“我真是难过。”
“这也是万不得已。”
“晚安,米尔德里德。”
米尔德里德一路上嘴里嘘嘘地嚷着,催赶着孩子往前走,她对自己刚刚离开的那对夫妻充满了愤恨,不仅仅是因为他们完全不通情理,还因为他们如此吝啬,竟然对她所处的困境视若无睹,他们心里应该清楚,自己的孙女都有可能忍饥挨饿呀。她拐进皮尔斯大街的时候,暮色已经降临,夜凉如水,她感到一丝寒意,连忙咽了口唾沫,好摆脱哽在喉咙的那种凄凉之感。
六
打发孩子们上床睡觉之后,她来到客厅,将一把椅子拖到窗前,在黑暗中,她坐在那儿,看着窗外熟悉的景致,试图把袭遍全身的忧愁一下子赶走。然后她走进卧室,打开灯。自从伯特移情别恋,开始跟比德霍夫太太厮混在一起后,这还是她第一次睡在那儿。几个月来,她一直睡在孩子们的卧室里,她把成对的单人床搬进去了一个。她蹑手蹑脚地走进去,拿了自己的睡衣,又回到自己的卧室,脱下衣裙。然后,她坐在梳妆台前,开始梳头发。她停下手,看着镜中的自己,脸上带着一副阴郁而若有所思的表情。
她的个子属于中等稍稍偏矮一点儿,娇小的身材,浅咖啡色的头发,还有水汪汪的蓝眼睛,使她看起来比实际的二十八岁年龄要年轻得多。她的面孔没有任何显著特征。她可以用“好看”来形容,而不是漂亮;她给自己的评价常常是“还过得去”。不过,这话可说得不够恰如其分。每当她被人惹恼了,或者有人拿她开玩笑,要么就是当她感到困惑的时候,从她眼睛里透出的那一瞥斜睨绝没有一点儿诱惑的意味,那眼神流露出一种令人惊异的规规矩矩或者说是一本正经的神情,不管叫做什么吧,都表露出她的内心完完全全是一张白纸。伯特后来坦白说,一开始他就是被她那种斜睨的眼神所吸引的,那眼神让他确信“这个女孩有点儿意思”。他们相识的时候,她的父亲刚刚去世,她正在读高中三年级。她的母亲卖掉了汽车修理厂,领取了保险金之后,开始有一搭没一搭地考虑把自己手里那点儿资金作为首付款,买下一座皮尔斯家园的房子,再把房子租出去,用得来的租金支付余款。伯特就是这样进入了她的生活,他让米尔德里德很兴奋,主要是因为他那种时髦做派。
等到了参观皮尔斯家园的那一天,里奇利太太却去不成了,伯特就带上了米尔德里德。他们坐在伯特的跑车里,风吹拂着她的头发,这让她很激动,感觉自己是个大人了。事情发展的高潮部分要算是他们来到了皮尔斯家园的样板间,其实就是皮尔斯家园公司的本部——为了激发客户的想象力,办公室建成了家居风格。那时候办事员都已经走了,不过这并不妨碍米尔德里德从前面宽敞的“客厅”到后面温馨的“卧室”看了个遍,在里面逗留的时间长得可能有些不大合适。回家的路上,伯特一脸严肃,对于刚刚引诱了一个未成年人的家伙来说倒是恰当得很,不过他殷勤而大胆地提出第二天再去一趟。一个月后他们就结婚了,米尔德里德在举行婚礼的两天前退了学,再后来,薇妲出生了,比法律许可的时间稍稍早了些日子。伯特说服里奇利太太放弃了买下一座皮尔斯家园的房子作为寄宿公寓的想法,大概是担心钱款不足的缘故吧,于是,里奇利太太搬去和米尔德里德的姐姐住在一起,米尔德里德姐姐的丈夫是圣地亚哥的一个轮船经销商。在伯特的建议下,里奇利太太那点儿钱投在了美国电话电报公司。
不管走到哪儿,米尔德里德的身材都十分惹人注目。她的脖子很柔滑,带有孩子一般的稚气,这使她的头翘起的角度非常优美;她的肩膀有些下垂,但姿态很优雅;她的胸衣鼓鼓的,那种沉甸甸的感觉诱惑力十足。她的臀部小小的,跟薇妲的一样,看上去还是个女孩子,完全不像是已经生过两个孩子的女人。她的腿真是漂亮极了,她自己也为此颇为得意,不过只有一点让她烦恼,她一直为此耿耿于怀,从她记事起就为这个感到懊恼。那就是,从镜子里看,她的两条腿笔直而修长,简直称得上完美,可是当她直接朝下瞧的时候,两条腿的轮廓不知怎的似乎让腿显得有点儿弯曲。所以她站立的时候总是刻意曲起一只膝盖,走路的时候步子也小小的,好让后面的那条腿的膝盖赶快弯曲起来,这样自己的缺陷就不会被人注意到了——如果这缺陷确实存在的话。这么一来,她的步子总是迈得很小,女人味十足,就像是百老汇合唱团里的那些小个子队员;她自己并不知道,她的屁股来回扭动,样子极具挑逗性。
也许她自己心里也清楚这一点。
梳完头发,她站起身来,把双手放在屁股上,打量着镜中的自己。一瞬间,那种斜睨的眼神又闪现在她的眼睛里,就好像她知道这在她的生命中是一个不寻常的夜晚,她必须盘点一番,看自己都有什么资本能用来应付摆在面前的一切。她身体前倾,凑近镜子,露出又大又白的牙齿,看上面有没有洞。还好没有发现。她又回身站直,把头侧向一边,摆了个姿势。她几乎马上就曲起一只膝盖,修整了一下自己的姿态。然后,她叹了口气,把身上的衣服脱下来,匆忙换上睡衣。关灯的时候,出于长时间养成的习惯,她朝盖斯勒家望了望,看他们是不是还没睡觉。这时候她才记起他们并不在家里。她想起了盖斯勒太太说的话:“……美国国庆日从来没有提起过的一个顶顶了不起的社会公共机构——被丈夫离弃的女人,还得抚养两个小孩。”她暗自苦笑一下,上床去了。当伯特的气息笼罩在她周身的时候,她不由得屏住了呼吸。
一转眼门开了,小瑞丽哭着跑了进来。米尔德里德掀开被子,把小家伙裹进来,紧紧地抱在胸前,对着她悄声细语,轻轻唱着歌,直到小瑞丽的哭声停下来。然后,她呆呆地望了一会儿天花板,就睡着了。
第二章
一
伯特离开之后的一两天时间里,米尔德里德有点儿像是生活在虚幻的幸福之中,因为她接到了两个蛋糕和三份馅饼的订单。这让她忙得团团转,她脑子里一直在琢磨,等伯特抽空来看望孩子们的时候对他说些什么:“哦,我们过得还算不错——你用不着担心。我能干什么就干些什么,而且还打算做更多的事儿。我就是想让你看看,一个人要是愿意工作,好像还是有工作可做的。”她还一遍遍想着要说给皮尔斯先生和妈妈听的话,内容稍稍有点儿不同:“我吗?我还好。订单多得都忙不过来——不管怎么说,还是谢谢你们的好意。”皮尔斯先生吞吞吐吐地表示关切让她直到现在还感到愤慨,一想到自己可以说上几句刻薄话给那对夫妻点儿颜色瞧瞧,自己坐下来看他们的脸色,她就暗自高兴。她有点儿过于沉溺于在心里默默地排演这一幕,过于沉溺于想象着在那些不管因为什么原因令她恼怒的人面前耀武扬威。
但是,她很快就陷入了恐慌之中。一连几天过去了,没有一个人定做蛋糕。接着,米尔德里德又收到了母亲写来的一封信,主要是关于她一次性买入的美国电话电报公司的股票,那些股票她到现在还持在手里,价格已经跌到了荒唐可笑的程度。她非常明确地把这一切都归咎于伯特,似乎是觉得他可以做点儿什么,而且也应该做点儿什么。信里除了美国电话电报公司,就只提到了恩格尔先生的轮船经销生意。眼下用现金交易的客户唯有走私贩,而且他们用的都是轻型船,可恩格尔先生储备的都是用在轮船上的重型设备。所以,她让米尔德里德开车到威明顿去,看看能不能脱手给哪个轮船经销商,换成快艇上的轻型部件。读到这里,米尔德里德禁不住歇斯底里一般哈哈大笑,她想象着自己东跑西颠,想方设法处理掉满满一卡车船锚,感到一种无法名状的滑稽感。信件里还有一封煤气公司发来的短函,标题是“第三次通知”,告诉她倘若在五天之内不付账单将停止服务。
她从惠特利太太那儿得到三美元,另外几单挣了九美元,这些钱她还有剩余。于是她一路来到煤气公司的办事处,结清了账单,小心翼翼地把缴费凭据收了起来。她数数手里的钱,在市场停下来,买了一只鸡、四分之一磅热狗、一些蔬菜,还有一夸脱牛奶。她打算先把那只鸡烤好之后,加上奶油,然后做成整整齐齐的三份炸肉饼,这样她整个周末就有得吃了。热狗算是一种奢侈。她原则上是不同意买的,不过孩子们非常喜欢吃,所以她总是准备一些,当做两餐之间的点心。牛奶对她来说是一项神圣职责。不管手头多么拮据,米尔德里德总能省出钱来支付薇妲的钢琴课学费,还有就是给孩子们提供足够的牛奶。
这是个星期六的早晨,她回到家,发现皮尔斯先生来了。他是来邀请孩子们去度周末——还说“不用去接她们。星期一早晨我把她们直接送到学校,她们可以自己从学校走回家”。一听这话,米尔德里德就知道其中有阴谋,大概他们要去海滩,皮尔斯家在那儿有些朋友,而且还会和伯特不期而遇。她对此非常反感,让她更为气恼的是,他不早不晚,偏偏等她花钱买了那只鸡之后才来。不过,能让两个孩子整整两天吃喝不花一分钱,这个前景对她还是很有诱惑力的,于是她也表现得非常和颜悦色,说她们当然可以去,还给两个孩子打点了一点儿行装。然而,意想不到的是,等跟她们告别之后,她跑回屋里哭了起来,然后又走进客厅继续观察周围的动静,这很快就成了她的一个习惯。住在这个街区的每个人似乎都正要赶往什么地方,他们一个个神气活现地从街上疾驰而过,带着毯子、船桨,甚至还有人把小艇捆在车顶上。米尔德里德眼睁睁地看着六七户人家就这么绝尘而去,她来到卧室躺下来,不住地攥紧拳头又松开。
大约五点钟的时候,门铃响了。她觉得可能是伯特来跟她说孩子的事情,感到很不自在。可当她来到门口,却发现来人是沃利·博尔根,他是起初向伯特提议成立皮尔斯家园公司的三个人之一。沃利是个身材矮胖的男人,棕黄色头发,约摸四十来岁,现在为法院指定来接管皮尔斯家园公司的那些人工作。这是米尔德里德和伯特之间的另一个导火索,因为她觉得伯特应该得到那份工作,只要伯特稍稍积极一点儿,那份工作就是他的。可结果是沃利捷足先登了,他现在就站在外面,头上没戴帽子,草草地挥了一下手里的雪茄就算是打招呼了,这个动作他似乎是不管干什么都如影相随的。“嗨,米尔德里德,伯特在吗?”
“这会儿他不在。”
“你不知道他去哪儿了?”
“嗯,我不知道。”
沃利站在那儿想了一会儿,转身要走。“那好,我星期一见到他再说吧。出了点儿问题,关于一项权利有点儿小麻烦,我觉得也许他能帮我们解决。你问问他能不能顺便过去一趟,好吗?”
米尔德里德一直等他走下门前的小路才把他叫住。除非是迫不得已,她实在不愿意在更多的人面前张扬自己的家丑,不过,要是澄清一项权利可以让伯特有一天的工作,或者凭自己的法定身份得到几美元,她可是一定要让伯特得到这个机会。“啊——沃利,你进来吧。”
沃利看上去有点儿惊讶,他走回来,迈步进了客厅。米尔德里德关上了门。“沃利,要是这事儿很重要,你最好还是自己去找伯特。他——他现在不住在这儿了。”
“什么?”
“他走了。”
“去哪儿了?”
“我也说不准。他没告诉我。不过,老皮尔斯先生肯定会知道,要是他们不在家,唔——我觉得玛姬·比德霍夫也许会知道,起码知道怎么能找到他。”
沃利看着米尔德里德,过了一会儿才说:“那么——这都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事儿啊?”
“哦——好几天以前了。”
“你是说你们俩分居了?”
“算是吧。”
“永远这么着了?”
“我觉得是这样。”
“哎呀,要是你自己都不清楚,我就不知道谁能清楚了。”
“没错儿,是永远分手了。”
“你一个人住在这儿?”
“不是,我还有孩子呢。她们去和爷爷奶奶一起过周末了,不过她们是和我一起住,不是跟伯特待在一块儿。”
“这么说来,真是个糟糕透顶的消息。”
沃利又点燃了一根雪茄,还是瞧着她。他的眼睛落在她的两条腿上。米尔德里德的腿是光着的,因为她在尽量节省着穿长袜,她下意识地把裙子拽了拽,遮住自己的腿。沃利又四处打量了一番,好显得自己不是在刻意看米尔德里德的双腿,然后说:“好吧,你自己打算怎么办呢?”
“哦,我想办法让自己一直忙着。”
“你看上去不像在忙啊。”
“今天是星期六,休息一天。”
“我陪你出去走走,这个要求不算过分吧。嘿,我可从来不介意跟你待在一起啊。”
“你还是自己一个人待着吧。”
“我,我可是认真的啊。”
他们两个哈哈一笑,米尔德里德感到有点儿脸红,还觉得有些莫名其妙,这个男人以前从来没有对她表示出过一丁点儿兴趣,刚一发现她没了丈夫,就开始发起进攻。他嘴里说着两个人可以如何玩得开心,声音有点儿不大自然,她的回答也带着调情的意味,心里很清楚这整件事情有点儿见不得人。末了他叹了口气,说今天晚上忙得不可开交,“不过再看吧。”
“哦?”
“你明天晚上要干什么?”
“哦,我觉得没什么事儿。”
“那么——?”
她垂下眼睛,装作有些害羞的样子,把膝盖上方的裙边摆弄出褶子来,她瞟了他一眼说:“我觉得没什么不可以。”
他站起身,她也站了起来。“那就一言为定。咱们就这么办了。走出门去开开心。”
“要是我还没有忘记怎么开心的话。”
“哦,你不会忘记的。那么几点呢?大约六点半行吗?”
“我没问题。”
“那就七点吧。”
“我七点钟就准备好。”
二
第二天,约摸中午时分,米尔德里德正在吃着充当早餐的热狗,盖斯勒太太来邀请她参加当晚的一个聚会。米尔德里德给她倒了杯咖啡,说她非常愿意去,可是已经和别人约好了,她不能确定自己到底能不能参加。“约会?哇,你真够快的。”
“总得有点儿事情做呀。”
“我认识那个人吗?”
“是沃利·博尔根。”
“沃利——好啊,把他也带来吧!”
“我得看看他有什么安排。”
“我还不知道他对你有兴趣呢。”
“我也不知道……露茜,我觉得他原来对我并没有什么兴趣。我觉得他从来都没看过我一眼。可他一听说伯特离开了,哎呀,这在他身上引起的反应简直太好笑了,你都能看得出来他一下兴奋了起来。你能告诉我这是为什么吗?”
“我早就应该告诉你。他们说过你那么多好话,你听了会大吃一惊的。他一听说你现在的情况,你在他眼里就成了个热辣的女人。”
“什么情况?”
“离婚的女人啊!从现在起,你就能放纵自己了。”
“你说的是真的吗?”
“是呀,他们确实是这样认为的。”
米尔德里德觉得自己的心从来没有跳得这么快过,盖斯勒太太的一席话简直像个谜一样,让她陷入片刻的沉思之中,而盖斯勒太太则小口小口地呷着咖啡,似乎在想着别的事儿。过了一会儿,她问:“沃利结婚了吗?”
“唔——我觉得没有吧。没有,他当然没有。每到缴纳所得税的时候,他老是开玩笑说结了婚的人有多么幸运。你干吗问这个?”
“我要是你,就不会带他去参加聚会。”
“哦,随你的便吧。”
“嗨,不是因为这个——就事论事的话,我当然欢迎他去九九藏书
,不过——你知道,艾克那些生意上的朋友会带上他们的女伴,他们人都不错,跟所有别的人一样想方设法养家糊口,只不过有点儿粗鲁,有点儿吵闹。大概是因为他们待在海上,在自己的快艇里厮混的时间太多了。他们的女伴也是那种尖声尖气的类型。你跟他们中间的任何人都不可能打成一片,特别是你还有个单身的年轻男人陪伴,这已经让人对你的品行产生一点点儿怀疑了,况且——”
“你觉得我把沃利当真了?”
“你应该把这事儿当真,要是你没有的话。哎,如果你没有当真,干吗不呢?他人不错,是个正派体面的年轻人,模样有点儿像是只大肚子老鼠,可他是单身,而且还有份工作,这就够了。”
“我觉得他去参加你的聚会不至于会大惊小怪。”
“我还没说完呢。问题并不在于你有没有恰当安排你的时间。你有什么打算,就你所知?”
“哦,他先到这儿来找我,然后——”
“什么时间?”
“七点。”
“这是第一个错误,宝贝儿。我不会让那个呆子请你吃晚餐。我会让他坐下来,请他品尝品尝米尔德里德·皮尔斯做的一样拿手特色菜……”
“什么?还要我下厨啊,可他愿意……”
“作为一项投资,宝贝儿,在时间、功夫和原料方面做点儿投资。你别说话,听我告诉你。不管有多少花费都算在我头上好了,因为我已经来了劲头儿,这种时候我从来不会在乎花费之类的小事情。今天晚上的天气肯定会糟糕透顶。”她说着在空中挥了一下手,此时天色灰暗,带着一丝寒意,显得阴沉沉的,加利福尼亚春意最浓的时节往往出现这样的天气。“不管对人还是对动物来说,这样的夜晚都不适合外出。再说,晚餐你差不多都已经准备好一半儿了。你可不能因为他提出了一个带你出去的蠢主意,就把事情给搞砸了。”
“反正都一样,就按你说的办吧。”
“别性急,宝贝儿——咱们且来看看他这个主意。他为什么想带你出去?那些男人们究竟为什么想带我们出去?用他们的话来说,是略表心意。为了让我们开开心心地玩一次,以此证明他们对我们有多么在意。其实他们是一群该死的骗子。他们不光是无耻的混蛋,愚蠢到家的笨蛋,还是该死的骗子。对于他们,几乎没有什么好话可说,除了他们是我们唯一的指望。他们带我们出去是别有用心,也只有这么一个原因:一来他们能喝点儿酒。其次,我们也能喝点儿酒,这样等回到家,我们就会顺从他们的险恶用心,不过,主要目的还是他们自己要喝一杯。好啦,宝贝儿,我在这儿打个岔。”
她急匆匆地走出纱门,跑着穿过院子,不一会儿就提着一个篮子回来了,里面装着好几个酒瓶。她把酒瓶拿出来,放在餐桌上,接着说:“这些杜松子酒和苏格兰威士忌都是刚刚用船运来的,比他几年以来尝过的味道都要好。杜松子酒只需要加点儿橙汁,就能调制成顶呱呱的鸡尾酒;记住一定要多加冰,把酒的浓度减下来。这另外一种,是葡萄酒,地地道道加利福尼亚产的,不过他并不知道,这种酒还算不错,所以就靠它了。把酒掌控好,那昂贵的酒就会源源不断。让他喝个够——想喝多少随他的便,再多喝点儿也无所谓。这酒是一夸脱三十美分,花半美分加个漂亮的法国标签,他喝得越多,就越不想喝苏格兰威士忌。这里有三瓶红葡萄酒,三瓶白葡萄酒,这全都是因为我特别喜欢你,所以希望你的情况好起来。鱼、鸡肉和火鸡配白葡萄酒,牛羊肉配红酒。你今天晚上打算做什么?”
“谁说我准备吃的了?”
“听我说,咱们非得从头再来一遍吗?宝贝儿啊宝贝儿,你跟他出去,他花钱请你吃饭,你喝得有点儿醉醺醺的,等回到家,发生了点儿什么事儿,接下来会怎么样呢?”
“别担心。什么也不会发生的。”
“哦,一定会发生的。如果不是今天晚上,那就是另一个晚上。因为如果99lib.没有发生什么,他就会失去兴趣,不再上门来了,这可不是你所希望的。这种事情一旦发生,就是罪孽。说这是罪孽,因为你是个离婚的女人,而且行为不够检点。他却什么也不欠,因为他替你买了单,这就扯平了。”
“我的那位沃利,他这个人品行一定很好。”
“他的品行跟其他男人没什么两样,不好也不坏。不过——要是你请他吃饭,给他做一顿别具一格的晚餐,你系上那条小围裙看上去恰好又非常可爱,这样的话如果发生了什么事情,也是很自然的。伟大的自然之母啊,宝贝儿,我们都知道她可是高明得很。因为那个离婚的女人,她回到了厨房里,那是所有女人理应归属的地方,这样一切就合情合理了。沃利呢,他可没有付清账单,甚至等于是分文未付啊。他连薯条的价钱都忘了问呢。这个他后来会明白的。除此以外,这是个快捷的方法,我上一次听说你的情况时,你正面临着麻烦,而且,你根本浪费不起时间。你要是做得恰到好处,一个星期之内,你手头就会大大地宽松起来,不出一个月,你就会让他求着出钱替你办理离婚手续。相反,如果你按着他所能想出来的花样去玩上一通,这件事儿会拖上五年,就是到了那时候你也说不准会怎么样。”
“你觉得我希望被人养活起来?”
“没错儿。”
三
这一席谈话之后,米尔德里德有段时间没有去想沃利这回事儿,不管怎么说,她至少没有意识到自己在琢磨。盖斯勒太太离开以后,她走进自己的房间,写了几封信,她特意给妈妈写了一封,告诉她自己的生活已经进入一个新的阶段,并且详细说明自己目前为什么无法去推销船锚。然后,她开始修补孩子们的几件衣服。约摸四点钟,天下起雨来,她收起针线篮,走进厨房,看自己都有些什么可吃的:三四个橙子,准备给孩子们当早餐,还有她昨天在市场上买的蔬菜。她好好地闻了闻那只鸡,好确信肉是新鲜的。她小心翼翼地把那一夸脱牛奶从冰箱里拿出来,以免摇晃,然后用一个舀盐用的小勺撇去上面那层浓浓的奶油,放进一个玻璃罐儿里。接着,她打开一听越橘,做了一个馅饼。馅饼在烘烤着的时候,她往那只鸡的肚子里填进馅料。
约摸六点钟,她准备生火,想到自己用的柴火大部分都是伯特离开家门的那天下午从鳄梨树上锯下来的,她不禁感到有点儿愧疚。她没有把火生在客厅,而是和客厅之间隔着烟囱的那间小书房里,里面有个小壁炉。其实这是三间卧室中的一个,有独立的卫生间,不过,伯特在里面摆放了沙发、舒适的椅子,还有他在各种宴会上发言的照片,这儿算是他们休闲娱乐的地方。就差点火了,她走进卧室梳妆打扮。她穿上一件印花裙子,这是她最好的衣服了。她在一大堆长筒袜里仔细翻检,找出两只看不出抽丝的穿上。她的鞋子穿得很节省,所以保养得还不错,她挑了一双式样简单的黑鞋子。她在镜子里把自己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用欣赏的眼光望着自己的双腿,甚至没有忘记把右腿膝盖稍稍弯曲起来,然后,她披上一件外衣,走进小书房。等到约摸差十分七点的时候,她把外套放在一边,打开一个供暖按钮,接着又放下窗帘,亮起几盏灯。
大约七点十分,沃利按响了门铃,为自己来晚了表示歉意,急不可耐地想要出发。米尔德里德这一刻有点儿禁不住诱惑:利用这个机会可以省下自己的食物,可以不用自己下厨,最重要的是可以去某个地方,坐在柔和的灯光下,甚至还有可能听听乐队的演奏,跳跳舞什么的。但是她的嘴巴仿佛抢先了一步,自作主张地开始说个不停:“哦,我的天哪,我真没想到你在这样一个晚上还想出门。”
“这不是我们说好的吗?”
“可是外面的天气糟透了!干吗不让我给你做点儿什么,咱们可以另外找个晚上出去。”
“嘿,嘿,说好了我要带你出去的啊。”
“好吧,不过,咱们至少等几分钟吧,说不定雨会小一点儿呢。我可不想下这么大的雨出门。”
她带着沃利走进小书房,点起火,接过沃利的外套,转身走开了。回来的时候,她手里摇晃着装在罐子里的白色香橙花,还端着一个托盘,上面摆放着两个玻璃杯。
“哎呀,真是好极了。”
“我觉得这样也许好打发时间。”
“没错儿。”
他拿过一杯酒,等米尔德里德端起自己那杯,他说了声“干杯”,随即呷了一口。酒的味道之好让米尔德里德吃惊不小。沃利呢,他显然是大为叹服。“你知道吗?这才是真正的杜松子酒啊!我好久都没喝过了,自从——天知道自从什么时候起。那些非法酒馆卖给你的都是劣质的冒牌货,而且还老得冒着生命危险。嗨,你是从哪个酒馆买来的?”
“哦,刚刚顺便买的。”
“不是从伯特那儿拿到的。”
“我没说是从哪儿弄来的。”
“伯特弄来的私酒简直糟糕透了。他属于那种搞家庭实验室的家伙,他往酒里加的东西越多,把味道破坏得越厉害,喝起来感觉就越差。不过这个——哎呀,伯特竟然离开了你,他肯定是疯了。”
沃利用赞赏的目光望着她,她又把沃利的酒杯加满了。“谢谢,米尔德里德。我就是想拒绝也说不出口。嘿,你的酒量怎么样?”
米尔德里德在任何情况下都算不得一个能喝酒的人,她决定利用今晚这个绝佳时机展示出作为女人的克制力。她笑了笑,摇摇头说:“噢——我只能喝一杯。”
“你难道不喜欢这酒吗?”
“没错儿,我喜欢,不过,我确实不大习惯喝酒。”
“那你得锻炼锻炼。”
“我看一时半会儿还不行。不过,可以慢慢来,一次只喝一点儿。今天晚上,剩下的都是你的了。”
沃利一下子来了兴致,他哈哈一笑,缓步走到窗户边上,站在那儿看了看外面的雨势。“我说,我在想……也许你说的对,真不该出门。外面雨下得稀里哗啦,看上去比中国佬洗的衣服还水淋淋。你刚才说搞点儿东西咱们来吃,真是要这样吗?”
“那是当然。”
“不过,这样会给你添太多麻烦。”
“别傻了,一点儿都不麻烦。我敢打赌你在我这儿能吃上一顿比在外面更好的晚餐。这个你大概也已经注意到了,你老是到这儿来嘛。我不知道自己当酒吧招待当得怎么样,不过我的确是个顶呱呱的厨师。”
“别跟我开玩笑了。下厨的是雇来的那个女孩吧。”
“真的是我。想看看吗?”
“当然想。”
她的确是个了不起的厨师。沃利兴致勃勃地看着她把鸡肉砰的一声放进烤箱,给四个土豆刮了皮,还把一小碟豌豆去了壳。他们回到小书房里,等着把蔬菜放进水里煮沸,这会儿工夫他又喝了一杯鸡尾酒。这时候,她系上了一条小小的蓝色围裙,沃利傻呆呆地说他“真想把围裙带给拽开”。
“你最好还是别这么着。”
“为什么。”
“也许我会给你系上,让你去干活儿。”
“我没问题。”
“你愿意在这儿吃饭吗?在壁炉边上。”
“那好啊。”
米尔德里德从壁橱里拿出一张桥牌桌,摆在壁炉前。然后又取出银器、玻璃器皿和餐巾,摆放好两个人的餐具。沃利手里端着酒杯跟在她身后转来转去,像条小狗儿。“嘿,这看起来像是一顿正式的晚宴。”
“我告诉过你。也许是你没留神听罢了。”
“从现在起,我洗耳恭听。”
晚餐比米尔德里德预想的还要稍稍令人满意一点儿。她上的汤是从这个星期三或者星期四一直留到现在的鸡肉冻,这让沃利觉得是一种非常高贵的享受。米尔德里德把杯子收走,又拿了一瓶葡萄酒走进来,盖斯勒太太走后这瓶酒就一直放在冰箱里,真是个奇妙的巧合。她斟了一杯酒,把瓶子放在桌上,然后又把鸡肉、土豆和豌豆端进来,这些全都巧妙地摆在一个盘子里。沃利对一切都充满了兴致,不过,当她端着馅饼走进来的时候,他一下子兴奋起来。他说起自己的母亲是怎么制作这样的馅饼,那是在宾夕法尼亚州的卡莱尔,还大谈特谈印第安学校、欢喜山,以及四分卫。
虽然这顿晚餐让沃利吃得心满意足,但看上去又仿佛是临时拼凑的。他非要让米尔德里德挨着自己坐在沙发上,仍然系着那条围裙。米尔德里德把咖啡端进来的时候,发现他把灯全都熄灭了,他们在火光的映照下喝起咖啡。喝完咖啡之后,他用手臂搂住了她。这时候,她觉得自己应该随和一点儿,就把头垂在他的肩膀上,可当他用手指抚摸起她的头发时,她却站了起来。“我得把这些东西拿出去。”
“我来帮你收起桌子。”
“那好吧,等你收好了桌子,要是想去卫生间,就在你身后,那边的那扇门。至于厨子嘛,等她把这堆碟子弄到看不见的地方,就去穿件暖和的衣服。”
因为下雨,还有晚间通常会有的湿冷感觉,穿在身上的那件印花裙让米尔德里德越来越不舒服,虽然看上去很令人愉悦。她走进卧室,把裙子从身上脱下来,挂在壁橱里。可是,正当她伸手去拿那件深蓝色的羊毛裙,突然听到有响动,就转过身来。沃利站在门口,咧嘴一笑,样子很愚蠢。“我觉得你可能需要帮忙。”
“我不需要人帮忙,而且我也没让你进来。”
她的口气很严厉,因为她讨厌有人侵犯她的隐私,这种厌恶感来得很快,而且真真切切。可她在说话的时候,胳膊肘碰到了壁橱门,门一下子荡开了,把她整个人暴露在外面。沃利屏住呼吸,轻轻说了声“天啊”。接下来他似乎有些不知所措,只管站在那儿看着她,却又像是视而不见。
米尔德里德非常气恼,她把那件羊毛裙从衣架上取下来,套在头上。可还没等她扣上摁扣,就感到沃利用双臂抱住了自己,听见他在自己耳畔含糊不清地一个劲儿表示歉意。“对不起,米尔德里德。我非常抱歉。事情的发生跟我想的不是一码事儿。不过我对天发誓。我走进来没有别的意思,就是为了拽开你的围裙带。这只是个玩笑,如此而已。真见鬼,你知道我不会在你身上耍这种小伎俩吧,对不对?”就像是要证明自己对一切小花招都不屑一顾,沃利伸手关上了灯。
那么,她九九藏书生沃利的气吗?虽然她一切都按着盖斯勒太太的指点做了,沃利的一切反应也都正如所料,可她还是不知道该拿他怎么办。她扭动着头,不让自己的嘴巴和沃利的嘴碰到一起,与此同时,她的脑子里飞快地闪过一个念头:要是她用不着非得打开那瓶苏格兰威士忌,也许能从什么地方换六美元回来。
四
约摸夜半时分,沃利点燃了一根雪茄。米尔德里德感到有点儿热,就踢开了被子,让潮湿的冷空气袭上她那赤裸着的玲珑可爱的躯体。她抬起一条腿,用审视的目光瞧了瞧,这次她彻底认定自己的腿并不弯曲,打算再也不为此而苦恼了。她扭动了一下脚趾头。这个动作明显带有挑逗意味,不过沃利却无动于衷,他在身边放了一个烟灰缸,拉过被子盖住自己那赤裸裸的身子,他赤身裸体的样子多少也算是有点儿讨人喜爱。他一言不发,简直像是在故作姿态地做出一副阴郁模样,躺在那儿一个劲儿地抽着烟,米尔德里德忍不住问道:“你呆呆地在想什么呢?”
“我在想伯特。”
米尔德里德不用再听他做任何解释,就明白他的意思:沃利已经玩儿够了,现在他已经准备溜之大吉了。她等了一两分钟才开口说话,这是她被激怒的时候惯常的做法,虽然她尽量让自己显得漫不经心,可还是抑制不住声音的颤抖。“伯特有什么关系?”
“哦——你知道。”
“伯特离开了我,就从我的生活中消失了,别人都漠不关心,你为什么非得对他念念不忘?”
“我们是好朋友。非常要好的朋友。”
“可是,还没有好到不会把本应属于他的工作隐瞒起来,然后尽自己所能到处耍手腕,把那个职位据为己有。”
“米尔德里德,像你这样胡乱骂人可不大好。”
“欺骗朋友可不大好,不管是谁。”
“我可不喜欢这样。”
“我才不在乎你喜不喜欢。”
“他们当时需要一个律师。”
“你跟他们谈过之后,他们就需要律师了。哦,没错儿,至少有十几个人来找过伯特,把你在干的事儿告诉了他,恳请他到那儿去提出自己的要求,可他不愿意那样做,因为他认为不合适。后来他才发现什么是合适的做法,还有你是怎样一个朋友。”
“米尔德里德,我向你保证——”
“这有什么用?”
她从床上跳下来,在黑暗的房间里大步走来走去,痛苦地回忆起皮尔斯家园公司所经历的一切,和公司破产相关的大大小小的事情,还有公司被接管的一步步手续。沃利开始用缓慢而郑重的语调否认她的指责。“你干吗不实话实说?你想从我身上得到的一切都已经得到了,不是吗?美酒、晚餐,还有别的,我宁愿不提。现在你想躲开了,就开始提起伯特。真是可笑,你走进这个房间,想拽开我的围裙带的时候却没有想到伯特。你还记得这回事儿,对吧?”
“我没听见你说不行。”
“我是没说,我是个容易上当的傻瓜。”
她深深地吸了口气,接着说他跟别的男人没什么两样,她正要加上了盖斯勒太太的惯用语——“混账东西”,却不知怎的没能没说出口。在她身上,诚实是根深蒂固的,她并不怎么接受盖斯勒太太对生活的看法,不过当时听起来也许还挺风趣。她并不相信男人都是混账东西,她给沃利设了一个圈套,要是他用对自己最有利的方式试图挣脱,事情急转而下,会让她无法承受,而沃利其实和这一切毫不相干,责怪他是没有道理的。她在沃利身边坐了下来:“对不起,沃利。”
“真见鬼,没关系。”
“我最近有点儿心烦意乱。”
“谁不是呢?”
五
第二天早晨,米尔德里德正闷闷不乐地洗着晚餐用过的碟子,盖斯勒太太顺便过来跟她聊昨晚聚会的事儿。盖斯勒太太直等到临走之前才直截了当地提起沃利,就像是刚刚想起这回事儿,问起他这人怎么样。米尔德里德说他还好,她听着盖斯勒太太又讲了些聚会上的琐事,突然叫了一声:“露茜。”
“怎么了?”
“我现在是靠救济生活了。”
“哦——你的意思不会是说他在梳妆台上给你留了钱吧,是这样吗?”
“差不多。”
盖斯勒太太坐在桌角,瞧着米尔德里德。两个人似乎都无话可说。昨天这一切还仿佛是那么水到渠成,那么简单,那么有趣,可她们两个谁也没有预料到事情只有一半如她们所愿,或者说是因为那些混账东西都是该死的骗子,他们本应是一群笨蛋才对。一种无助而又愤怒的情绪像潮水一般席卷了米尔德里德。她拿起那个空空的葡萄酒瓶,朝餐具室扔了过去,酒瓶摔裂成无数个碎片,米尔德里德一阵狂笑。
第三章
一
自从那件事情以后,米尔德里德明白自己必须找份工作。她又接到几个蛋糕和馅饼订单,小小地忙乱了一阵,把订单给做完了,不过,在那段时间里,她始终处在一种心烦意乱、担惊受怕的状态,一直在想着,或者说试图去想自己能干点儿什么,自己能找到什么工作,好挣点儿钱,等到了七月一日不至于被赶出家门——伯特抵押房子的利息那天正好到期。她仔细查看招工广告,可是几乎没有什么可看的。每天都会有招聘厨师、女仆和私人司机的告示,她都飞快地跳了过去。那些大幅广告,打着“机会难得”、“招聘推销员”,还有“男女不限,敬请关注”的标题,她连看也不看一眼。这些字眼让人感觉和伯特处理掉皮尔斯家园公司的手法如出一辙。有一则广告要求“年轻女性,外貌姣好,性情怡人,从事特殊工作”。她写了封信去应聘,过了一两天,她收到一张便条,上面有一个男人的签名,让她到好莱坞卢斯菲利兹区的某个地址去一趟,她简直兴奋极了。她穿上那条印花裙,在脸上恰到好处地化了妆,就到那个地方去了。
一个穿着套头衫和法兰绒裤子的男人接待了她,他自称是个作家,至于自己都写些什么,他说得非常含糊不清,他说自己的研究非常广泛,为此他需要前往世界各地,当然,希望她能和自己结伴同行。对于她的职责,他说得也同样含含糊糊:她似乎需要帮他“收集材料”、“归档文件”、“证实引文”,还要料理他的房子,让里面的一切都井井有条,另外,还要核实他的账单,在这方面他担心自己一直在被人蒙骗。当他挨近米尔德里德坐下来,口口声声地说她就是自己要找的人时,米尔德里德起了疑心。她还没有说一句话,证明自己能胜任这份工作啊——如果确实有这么个工作的话,她得出的结论是,这个家伙不是想找个研究助理,而是想找个情人。她离开的时候,为自己浪费了一个下午,还有公共汽车费,感到郁郁不乐。这是她第一次碰上一个刊登广告寻找性伙伴的人,不过后来她发现这是很司空见惯的事儿。他们通常都假称自己是作家、代理人或者星探,这些家伙发现只要花上一点五美元在报纸上占个版面,自己家门口一整天都会有女孩子进进出出,络绎不绝,全都心急火燎地想找份工作,为了工作她们几乎什么都愿意做。
她又写信应聘了广告上刊登的几个职位,接二连三收到请她登门相谈的邀请,她也确实如约而至,直到自己的鞋子开始显出不堪奔波的样子,还得时不时地送到鞋匠那儿去矫正鞋跟、上油擦亮。她开始对伯特产生了一种深深的怨恨,因为他在自己最需要用车的时候把车开走了。应聘毫无结果。她不是去得太迟,就是不够资格,要么就是因为有孩子根本无法胜任,或者因为某种原因不适合。她往百货公司跑了一趟又一趟,人们簇拥在人事科外面的走廊里,全都默不作声,神经绷得紧紧的,迫不及待地等着十点钟开门的时候,想法设法把那个职位抢到手,这种让人灰心丧气的情景她也越来越熟悉了。只有一家商店让她填过卡片,那是在考拉西兄弟,洛杉矶市中心的一家专卖家居用品的大百货公司。她是第一个走进门的,于是就赶紧在一张为面试准备的小小的玻璃台面桌子前坐了下来。可是,那位部门的头儿,大家都叫她“布尔夫人”,却屡屡把她晾在一边儿,米尔德里德对这种不公正大为恼火。布尔夫人是一位相当漂亮的女士,大部分应聘者她似乎都能叫得上名字。那些人竟然先于自己被面试,米尔德里德感到非常气愤,她突然拿起手套,打算愤然离去,连面试也抛开不管了。可是,布尔夫人举起一根手指,微笑着走了过来。“别走啊。对不起让您久等了,不过,来的人大多都是老朋友,要是不赶紧告诉他们,好让他们去别的商店碰碰运气,似乎有点儿过意不去,所以我总是等到最后才和新来应聘的人谈话,那会儿我才能真正抽出一点儿时间。”
米尔德里德又坐了下来,对自己刚才一怒之下要冲向大门有点难为情。等布尔夫人终于来到她身边的时候,她开始娓娓而谈,不像在其他地方那样,回答问题的时候嘴巴绷得紧紧的,如临大敌,这次她放开了一点儿。她稍稍提及了自己婚姻的破裂,特别强调自己对和厨房相关的一切都了如指掌,她说她确信自己能够胜任在那家商店里做一名女售货员、产品展示员或者身兼两职。布尔夫人仔细斟酌她说的话,然后又引导她谈谈自己在找工作方面都做了些什么。米尔德里德毫无保留地和盘托出,当布尔夫人听了哈利·恩格尔和他那些船锚的故事,禁不住咯咯地99lib.开心大笑,这时候米尔德里德感到自己有些热泪盈眶,因为她觉得如果自己没找到工作,起码交了个朋友。就是在那时候,布尔夫人请她填写了卡片。“眼下没有空缺,不过,我会记得你说过的关于厨房用具的那些话,如果有了什么职位,至少我会知道到哪儿去找你。”
米尔德里德离开的时候有些喜气洋洋,都忘了灰心丧气这回事儿了,她走过走廊的一半才意识到有人在喊她的名字。布尔夫人站在走廊里,手里还拿着那张卡片,急匆匆地朝她走过来。她拉着米尔德里德的手,足足握了一两分钟,眼睛朝下望着街道。然后她才开口说:“皮尔斯太太,有件事儿我必须告诉你。”
“什么事儿?”
“这儿根本就没有任何工作机会。”
“哦,我知道眼下很不景气,不过……”
“听我说,皮尔斯太太,这话对很多人我都不会讲,不过,你好像和大部分到这儿来应聘的人不一样。我不想让你回到家还满心想着能有什么希望。根本没有任何希望。在我们这家商店,三个月以来只录用了两个人——一个是接替在车祸中丧生的一位先生,另一个是取代因为身体不好而退休的一位女士。到这儿来求职的每个人我们都会见一下,一方面是因为我们觉得这是应该的,另一方面是因为我们不想让这个部门整个儿关门大吉。眼下根本没有工作机会,不管是在这儿还是在别的商店。我知道这会让你感到很沮丧,不过我不想让你——被欺骗。”
米尔德里德拍拍她的手臂,开怀一笑。“噢,我的天哪,这不是你的错儿。我知道你是什么意思。你不想让我白白地踏破鞋子。”
“没错儿,鞋子。”
“不过要是确实有什么……”
“哦,如果我有什么职位,你不用担心,我会非常高兴地通知你——用付费电报。还有啊,你下次再到这儿来,就顺便来找我好吗?咱们可以一起吃午餐。”
“我非常愿意。”
布尔夫人吻了吻她,米尔德里德离开的时候,感到双脚酸痛,饥肠辘辘,不过心里却很快乐,这真是奇怪得很。她回到家,发现门上贴着一个通知藏书网,让她去取一份付费电报。
二
“皮尔斯太太,这简直像是电影里发生的事情。说真的,那时候你还没走进电梯呢。其实,我还让人用扩音喇叭呼叫了你,希望你当时还没有离开商店。”
她们一起坐了下来,这次是在布尔夫人自己的办公室里。布尔夫人坐在大大的写字台后面,米尔德里德坐在旁边的椅子里。布尔夫人继续说:“我一直看着你走进了下行的电梯,如果你非要知道我为什么一直看着你,那是因为我对你的身材羡慕极了,就在这时候,餐厅打来了电话。”
“您是说商店里的餐厅?”
“对,就是顶层的茶室。当然,这和商店没有一点儿关系。餐厅是转租出去的,不过,餐厅的经理还是喜欢从我们的名单里挑人选。他觉得这样就能更好地捆绑在一起,当然我们自己也做了很多筛选工作,才把名字记录在案,这样他就能接触到更高一层次的姑娘们。”
“这是一份什么工作?”
米尔德里德的脑子在疯狂地跳跃着,从出纳员到女招待,到营养师:其实她并不知道营养师是干什么的,不过她觉得自己能够胜任。布尔夫人立刻就做了回答:“哦,也不是什么特别让人激动的事儿。他那儿的一个女招待结婚了,他想找人接替。只不过是个工作机会罢了——不过,那些姑娘每天工作四个小时,过得算是很不错呢;当然,她们只有在午餐时间会忙上一阵子——这样你就会有充足的时间和自己的孩子在一起,还可以照顾自己的家庭——而且,这至少是一份工作。”
一想到自已要穿上制服,端着托盘,靠挣小费来维持生计,米尔德里德就感到很不自在。她的嘴唇正要张开,舌头却在嘴里连连打转,把溜到嘴边的话又压了回去。“哦,非常感谢您,布尔夫人。当然,我知道这是个很不错的空缺——可是,我觉得自己恐怕不大适合。”
布尔夫人的脸突然红了起来,说话也开始变得语无伦次,好像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哦,对不起,皮尔斯太太,要是我让您到这儿来完全是为了一个——您可能觉得无法接受的工作,我非常抱歉。不过,我不知怎么的,总觉得您需要工作……”
“确实,布尔夫人,可是……”
“真的没有一点儿关系,亲爱的……”
布尔夫人站起身来,米尔德里德慢慢地走向门口,脸上热辣辣的。她又一次走进电梯,当她出了商店,来到大街上的时候,她对自己充满了憎恨,她觉得布尔夫人一定会讨厌她,鄙视她,把她当成一个十足的傻瓜。
三
这件事情过了没多久,她就在一家职业介绍所做了登记。为了决定找哪家,她还特意查了电话号码簿,最后决定去爱丽丝·布鲁克斯·特纳的职业介绍所,主要是因为这家介绍所的广告简洁明了:
会计师
出纳员
推销员
办公室主管
爱丽丝·布鲁克斯·特纳
只针对技术熟练人士
特纳小姐在市中心的一座办公大楼里有一处小小的套房,见面后米尔德里德才发现她是个身材娇小苗条的女人,比自己年龄大不了多少,给人的感觉稍稍有点儿刚硬。特纳小姐正在用一根长长的烟斗抽雪茄,她把手里的烟斗挥动了一下,示意米尔德里德来到一张小写字台前,头也不抬,就让米尔德里德填写卡片。米尔德里德心里想着要写得工工整整,就把一大堆在她看来多得似乎有些不可思议的信息填了上去,包括自己的年龄、体重、身高、国籍,还有自己的宗教信仰、教育程度,以及确切的婚姻状态。大多数问题她都觉得毫不相干,还有些显得不大礼貌。但她都一一作答了。当她看到下面这个问题:你期望什么类型的工作?她一时犹豫不决。她期望什么类型的工作?当然是任何能够让她得到报酬的工作,不过她不能这么回答。她写上了:接待员。就跟营养师一样,这个词她并不知道到底是什么意思,可是最近几个星期以来却频频引起她的注意,至少听起来有一种煞有介事、不容置疑的意味。
接下来该填写的是一大片空白,像张开大嘴一般,让她填进自己先前雇主的名字和地址。遗憾的是,她只能写上:从未供职。她在卡片上签了名,走过去交给特纳小姐。特纳小姐挥手示意她坐到一张椅子上,仔细看了看那张卡片,摇摇头,扔在写字台上。“你没有机会。”
“为什么?”
“你知道接待员是干什么的吗?”
“我说不准,不过……”
“接待员就是压根儿什么也干不了的懒女人,愿意坐在门口前台让大家都看着她做事儿。她们穿着黑色的丝绸裙子,领口开得低低的,裙摆短短的,露出好长一截大腿,她们就坐在大门里面,面前摆放着小小的接线总机,时不时地拨出一个正确的号码,这多半就是你看见的那时候。跟你说实话,接待员就是告诉你‘坐下稍候,杜克斯先生一会儿就能见你’的那个女人,然后她就继续展示自己的大腿,修饰自己的指甲。如果她跟杜克斯先生上床,一个星期就能赚到二十美元,要是不这样的话,就是一星期十二美元。换句话说——这并不带有个人成见,我也并不想伤害你的感情,可是,从这张卡片来看,你就是这类女人。”
“没关系。我不介意跟人上床。”
如果说这种满不在乎的话对特纳小姐有什么影响,也让人根本觉察不到。她点了点头说:“我相信你不介意跟人上床。我们难道不都是这样吗?不过,我可不是在开应召客栈,而且眼下接待员也已经过时了。我说的是过去。往昔的美好时光。那时候就连当铺也得有个接待员坐在前台,好显示自己有品位。但是后来,他们发现接待员完全是没必要的。于是他们就开始和自己的老婆睡觉了,我猜这样也还不错。不管怎么说,出生率提高了。所以我想你没戏了。”
“当接待员并不是我唯一能做的事儿啊。”
“的确如此,你只会干这个。”
“你根本就没有给我机会让我告诉你。”
“要是你还会做别的,早就用大大的字体填在这张卡片上了。一听你说自己想当接待员,我就一目了然。除了这个以外就什么也没有了,你没有必要浪费我的时间,我也没有必要浪费你的时间。我会把你的卡片归档,不过,我已经告诉过你了,现在我再说一遍,你根本就没有机会。”
显然,这次会面就这么结束了,可米尔德里德又勉强说了些推销自己的话。她越说话越是滔滔不绝,她向特纳小姐解释说,自己还不到十七岁就结了婚,别的女人在学习职业技能的时候,她就已经在照顾家庭,养育两个孩子了,“一般来说,人们并不把这当做不光彩的职业”。可现在自己的婚姻破裂了,自己为过去所做的一切受到惩罚,甚至没有权利像别人一样自食其力,她想知道这算不算是公正的。她还说,自己并没有一直在睡大觉,即使是在婚姻中的那段时间。她让自己成了一个很棒的家庭主妇,一个很不错的厨师,而且自己还能亲手制做糕点,从街坊邻居那里挣取一点儿收入。如果这个她能够做到,别的事情也不在话下。她一个劲儿地反复强调:“凡是我做的事情,我都做得很好。”
特纳小姐拉出好几个抽屉,在写字台上摆成一排。抽屉里装满了各种颜色的卡片。她目不转睛地看着米尔德里德,说:“我已经对你说过了,你不够格儿。好吧,你看看这些,就明白我的意思了。这三个抽屉里装的全是雇主的信息,他们需要人手的时候就给我打电话。他们也确实会给我打电话。他们给我打电话是因为我和他们处在同一个水平线上,这样就省了很多麻烦,免得和你这种糊涂虫打交道。你看到那些粉色的了吗?意思是‘不要犹太人’。看到蓝色的了吗?意思是‘不要异教徒’——虽然不多,也还是有那么几个的。这些和你并没有什么关系,但是也能让你明白一些道理。在这张写字台上把人推销出去,跟在芝加哥的牲口圈里买卖牲畜完全是一样的道理:他们得具备买家所看重的条件。好吧,咱们再来看看切切实实关系到你的情况吧。看见那些绿色的卡片了吗?这个所代表的意思是‘不要已婚女人’。”
“我能问问,这是为什么吗?”
“因为恰恰在一天中最忙碌的时候,你们这些了不起的小主妇们往往会接到一个电话,说小威利得了喉头炎,于是你们匆匆忙忙跑掉了,也许是第二天,也许是第二个星期才回来上班。”
“必须有人照顾威利呀。”
“可这些人,这些绿色卡片上的雇主,他们才不在乎什么威利。你们这些了不起的家庭主妇还总是积攒一大堆账单,自以为你们的丈夫是靠山,会替你们支付,等到他们不付账的时候,你们就得自谋职业了。你们拿到的第一份薪水支票会附带上十八份账单——况且人生太短暂了。”
“你把这叫做公平吗?”
“我把这叫做绿色系。我按卡片办事。”
“我连一分钱也没有。”
“一分钱也没有?”
米尔德里德非常愧疚地想到七月一日将要到期的利息,特纳小姐发现她的眼睛闪动了一下,接着说:“我想是这样的……再来瞧瞧别的抽屉吧。全都是求职的人。这些是速记员——多得很,一点儿都不稀罕,可她们至少有一技之长。这些是合格的秘书——也多了去了,不过她们值得另当别论。这些是有工作经验的速记员、护士、实验员,还有药剂师,她们都有能力料理一家诊所,或者为三四个医生处理办公室事务,或者从事医院工作。我凭什么要优先推荐你呢?这些姑娘有的还是毕业于加利福尼亚大学洛杉矶分校和其他学校的哲学博士或者理科博士。这些档案里的速记员全都能熟练地记账。她们中的任何一个人都能担负起一家小公司的全部办公室工作,而且还能有时间小睡一会儿。这些是销售人员,男女都有,每个人都有一流的推荐——他们确确实实能打开销路。眼下他们全都成了无业游民,没有商品流通了,不过我还是看不出凭什么要把你放在他们前面考虑。还有呢,这是个优先人员列表。你瞧,满满一抽屉,男男女女,每个人都是货真价实的主管、审计师或者某个行业的经理,每当我推荐一个人,我都确信主顾花的钱有所值。他们全都待在家里,坐在电话旁边,希望我会给他们打电话。我不会打的。我根本就没有什么话要对他们说。我想要让你明白的是:你没有任何机会。这些人,让我感到痛苦,让我夜不成眠,因为我没有什么机会可以提供给他们。他们应该得到一份工作,可我却无能为力。但不管怎么样,我绝不可能把你插在他们任何一个人前面。你不够资格。你简直什么也不会做,我讨厌什么也不会做的人。”
“我怎么才能够格呢?”
米尔德里德的嘴唇翕动着,就像在布尔夫人的办公室里那样。特纳小姐飞快地把目光投向一边,然后才说:“我能给你个建议吗?”
“您当然可以。”
“你虽然说不上是个绝色美人,不过你的身材确实是一流的,而且你还说自己厨艺不错,也乐于跟人上床睡觉。你干吗不放弃找工作的念头,给自己钓来一个男人,再结一次婚呢?”
“我已经试过了。”
“没有成功?”
“我好像什么都骗不过你。我最先想到的就是这个办法,一时间进行得似乎还算顺利。但是后来,我想是因为有两个小孩子的缘故,我连这个也不够格了。他并没有这么说,不过……”
“嘿,嘿,你都让我伤心了。”
“我不知道你还有心呢。”
“这个连我也不知道。”
特纳小姐这一番长篇大论透射出一个冰冷的事实,让米尔德里德感到痛入肺腑,这是过去几个星期以来的奔波、等待和希望都落空造成的。回到家里,她整个人都垮了,哭了足足一个钟头。不过,到了第二天,她还是固执地又在另外三家职业介绍所做了登记。她开始变得绝望而疯狂,比方说,她在街上经过一些营业场所的时候,会突然拐进去问人家有没有空缺职位。有一天,她走进一座办公大楼,从顶层开始逐个拜访每家公司,她只在两个地方得以跨进大门。一直以来,七月一日像个鬼魂一样萦绕在她的脑海里,她变得越来越虚弱,越来越苍白,看上去也越来越寒酸。那件印花裙子熨了那么多次,每次她把熨斗放上去的时候,都一团慌乱地寻找皱褶的地方。她自己靠吃燕麦片和面包充饥,把买来的鸡蛋、鸡肉和牛奶都留给孩子们。
一天早晨,她非常意外地收到特纳小姐寄来的一张卡片,让她去一趟。她大概花了四分钟时间就穿戴完毕,赶上九点钟的公交车,不到九点半就来到了那间熟悉的小办公室。特纳小姐摆摆手,示意她坐下来。“来了个事儿,所以我就给你寄了那张卡片。”
“是个什么工作?”
“管家。”
“……噢。”
“不是你想的那样,所以别用这种声调说话。我的意思是说,就我所知,这里面没有跟人睡觉的成分。这本来跟我没有什么关系,我不经手家政服务,所以我也不会收一分钱。前天晚上,我在贝弗利跟一位女士聊天,她就要嫁给一个导演了,那位导演还不知道自己家里要发生重大变化,可这是理所应当的。所以她想要一个女管家。因为你给我讲过自己在做家务方面有多么能干,我就把你的情况告诉了她,我觉得你要是愿意的话,这份工作非你莫属。孩子也没问题。你会有自己的住处,我觉得要是你强硬一点儿,从她那儿敲到一百五十美元没问题,不过你最好要求两百美元,然后再往下降。这还不包括你穿的制服,还有吃饭、洗衣服、供暖、用电和住处,比我登记在册的大部分有才干的人挣得还要多得多。”
“我真不知道怎么说才好。”
“你做个决定。我还得给她回话呢。”
“你怎么会想到我,在这件事儿上?”
“我不是告诉过你吗?你让我伤透了心。”
“没错儿,可是——这是我最近以来得到第二个类似的建议。前不久一位女士为我提供了一份工作——是当女招待。”
“你拒绝了?”
“我也是不得已啊。”
“为什么?”
“如果两个孩子知道我一整天忙忙碌碌,是在收取小费,穿着围裙走来走去,收拾面包屑,我无法回家面对她们。”
“但是,你拿不出吃的东西来却能面对她们?”
“我实在不想说了。”
“听我说,这只是我一个人的看法,也许是完全错误的。我自己有一家小公司,这就是我的全部,如果我在茶餐厅吃饭,而不是在贝尔特莫饭店,那么我就仅仅能养活自己。这样的话,我就必须在填饱肚子和自我尊严之间做一个选择,我现在就告诉你,我每次都是选择自己的肚子。我的意思是说,如果我不得不穿上制服,我会去做的。”
“为了报答你的好意,我去。”
特纳小姐头一次不再是一副漠然处之的样子,她显得有些气恼。“这和我有什么关系呢?随便你想不想要这个职位。要是你没有说这些话,我只需要给她打个电话告诉她一声,就不关我的事儿了。不过,如果你真想干的话,你到那儿去可一定得做出真心实意的样子。”
“我要去,为了报答你的好意。”
特纳小姐拿出一张卡片,在上面粗粗地写了张便条,她递给米尔德里德的时候,眼睛闪闪发亮。“好吧,如果你想知道那位女士为什么向你提供一份女招待的工作,我为什么推荐你干这个,让我来告诉你吧。这是因为你生命的一半时间都悄悄溜走了,你没有学会任何东西,只会睡觉、做饭、摆餐具,你就擅长这些。所以,你去那儿吧。这是你必须做的事儿,你还是开始干吧。”
四
米尔德里德颤悠悠地上了“日落”巴士,可要去的地点她并不熟悉,还得向售票员打听从哪儿下车。到了冷水峡谷街,售票员让她下了车,但那里没有路标,她开始在这个陌生的街区四处游逛,试图辨清方向。这里的房子很高大,有一种让人望而生畏的感觉,门前有汽车道,四周全都是修剪过的草坪,她都没有勇气走上前去。路上没有一个行人,她拖着沉重的脚步走了将近一个小时,仔细看了每个路标,在曲折迂回的街道上完全失去了方向感。她想起伯特把汽车开走了,禁不住怒火中烧,如果她开车来,不但用不着走路,还能把车开进一个加油站,用一种不失体面的方式问路,让服务人员拿地图给她看。可这里没有一个加油站,也无人可问,无精打采的树木遮蔽下的人行道空无一人,绵延数英里,除此以外什么也看不到。终于,有一辆衣物运送车开了过来,她让司机给自己指明了方向。她找到了那座房子,那是一处高大的宅院,围着一圈低矮的篱笆,她走到门口按响了门铃。一个穿着白衣的男仆出现在她面前。她说要找弗里斯特夫人,男仆鞠了个躬,走到一边请她进来。这时候他发现米尔德里德没有开车来,不禁愣住了。“你是女管家?”
“是的,让我到这儿来的是……”
“走后面。”
他的眼睛突然隐隐闪出一缕恶狠狠的目光,随即把门关上了,米尔德里德心里一阵恼怒,她拖着沉重的步子转到房子后面。那人开门放她进去,让她稍候片刻。她待在一个类似于帮佣休息厅的房间,在仅有几步之隔的厨房里,她可以看见一个厨子和一个女帮工正在暗暗打量她。那个人回转来,带她穿过一条条阴暗清冷的走廊,来到一间藏书室,然后就撇下她走开了。她坐下来,很高兴能休息一下酸痛的双脚。过了几分钟,弗里斯特夫人走了进来。她是个高个子女人,穿一件宽松的长睡衣,周身洋溢着一种优雅而亲切的气息,让周围的一切都显得从容自在。米尔德里德站起身来,把特纳小姐的字条递给她,弗里斯特夫人看那张字条的时候,她又坐了下来。字条上写的话显然让弗里斯特夫人很高兴,她点了一两下头,还咯咯地笑了起来。接着,弗里斯特夫人微笑着抬起头。“米尔德里德,按规矩,仆人在女主人的邀请之下才能就座,不能自行坐下。”
米尔德里德听到有人直呼自己的名字,一时感到万分惊愕,过了一两秒钟才如梦方醒一般惊跳起来,好像自己的双腿是弹簧做的。她脸上发烫,嘴里发干。“哦,对不起。”
“没什么关系,不过,在一些细小的事情上,我发现还是从头开始的好,特别是对于没有经验的人来说。坐下吧。我们有好多事情要谈呢,你站在那儿会让我感觉很不舒服。”
“没关系。”
“米尔德里德,我请你坐下来。”
米尔德里德的喉咙抽动着,愤怒的泪水涌进眼眶,她坐了下来,听着弗里斯特夫人用高谈阔论的语气说起自己重新安排这座房子的计划。这显然是她未来丈夫的家,虽然她并没有解释,距离婚礼还有整整一个月,她穿着睡袍在这儿做什么。从她的话里听来,米尔德里德将来的住所会是在车库上面。弗里斯特夫人自己也有两个孩子,那是上一次婚姻留给她的,孩子们之间当然不允许有亲密无间的交往,虽然这一点用不着担心,因为米尔德里德会有她自己进出的通道,而且“所有类似的问题都可以得到解决”。米尔德里德在一旁听着,或者说试图听进耳朵里,突然她眼前跃出一个幻影。她看见了薇妲,那个孤高自许、目无下尘的薇妲——有人正在告诉她必须从后门进入,不能和弗里斯特家的孩子交往过密。这时候米尔德里德才意识到,如果她接受这个工作,她就会失去薇妲。薇妲会去找她的父亲,她的爷爷,去找警察,或者待在公园的长椅上,哪怕用鞭子抽打也无法让她留在米尔德里德身边。这个冷漠的孩子身上涌动的那种骄傲裹挟着她,她不由得站了起来。“弗里斯特夫人,我觉得我不是您这里所需要的人。”
“一般是女主人宣告面试结束的,米尔德里德。”
“皮尔斯太太,如果您不介意这么称呼我的话。这回我宣告面试结束了。”
这次轮到弗里斯特夫人飞快地站了起来,就好像她的双腿是弹簧做的,不过,要是她本打算在主仆关系方面做更多的指示,她还是改变了主意。她不由自主地盯视着米尔德里德斜睨的眼神,那眼神闪烁不定,带有几分敌意,她按下一个按钮,冷冷地说:“我让哈里斯带你出去。”
“我自己出去吧,谢谢。”
米尔德里德抓起自己的手提包,就离开了藏书室,但是她并没有朝厨房走去,而是大踏步径直走向大门口,出门之后静静地顺手关上了门。她脚下生风一般,一路走到公交车站,又乘车来到好莱坞,沿途对一切都视若无睹。可是,当她发现自己提早下了车,得步行两个街区才能赶到格兰岱尔联运站,她一下子泄了气,两腿发颤,硬撑着向前走去。等她来到好莱坞大道,长椅上已经坐满了人,她不得不站着。再后来,眼前的一切都开始飞速旋转,阳光异常明亮,显得很不自然。她知道自己必须坐下来,否则就会一头栽倒在人行道上。再往前相隔两三个门是一家餐馆,她脚步蹒跚地走了进去。餐馆里挤满了来吃午饭的人,她找了个靠墙的小桌子,坐了下来。
五
她刚一拿起菜单,就赶快放下,以免让那个姑娘发现她的双手在颤抖,她要了一个带生菜的火腿三明治,一杯牛奶,还有一杯水,可等了好长时间才给她送来。那个姑娘懒洋洋地四处张罗着,还一边抱怨让她干的活儿有多么繁重,而她为此得到的收入却少得可怜,米尔德里德有点儿怀疑她被大家指责偷拿了小费。可是,她几乎都要晕倒了,实在无力辩驳,除了反复要求立刻给自己端来一杯水之外,什么也没说。她要的东西送来了,她漠然地坐在那儿,大口大口吃了下去。喝过水之后,她的头脑清朗起来,食物也让她鼓起了一点儿精神,但是,她的五脏六腑都在颤抖,但这似乎跟她一上午来回奔波,烦躁不安,还有发生的争执,都没什么关系。她确实感到非常沮丧,当她听到自己耳边传来响亮的一声“啪”,甚至连头也没有转过去。那个招待她的女孩正面对着另一个女孩,米尔德里德甚至眼看着她又朝那女孩扇了一记响亮的耳光。“我逮住你了,你这个不要脸的小骗子!我在你下手的时候当场抓住你了!”
“姑娘们!姑娘们!”
“我抓住她了!她一直在这么干,老是从我负责的桌子上偷拿小费!她趁那位女士还没坐下来的时候,就从十八美分里偷去了十美分,现在又从放在这儿的四十美分小费里偷拿了十五美分——我亲眼看见的!”
一时间,餐馆里乱成了一窝蜂,别的姑娘也都吵吵嚷嚷,纷纷指责,女领班试图恢复餐馆的秩序,经理也赶忙从厨房里跑了出来。他是个矮胖的小个子希腊人,有一双亮闪闪的黑眼睛,他干脆利落地把两个女孩都辞掉了,并再三向顾客道歉。几分钟之后,那两个女孩穿着自己的便装大摇大摆走了出去,这一切发生得如此突然,米尔德里德正沉浸在左思右想之中,甚至都没有朝那个招待自己的女孩点点头。直到女领班系上围裙走了出来,开始为大家点餐,米尔德里德才意识到,自己一生中的一个重要抉择就摆在面前。他们需要人手,这是显而易见的,而且眼下就需要。她盯着面前的水杯,嘴巴扭来扭去,终于做出了一个不可改变的决定。如果她先饿死,倒是不用做这样的工作了。她在桌上放了一角硬币。她站起身来。她走到收银台前结了账。然后,就像是走向死刑电椅一般,她转过身,径直朝厨房走去。
第四章
一
接下来的几个钟头对米尔德里德来说就像是一场活生生的噩梦。她并没有像自己想象的那样轻而易举地得到那份工作。餐馆老板的名字显然是叫做玛卡杜里斯,但所有人都称呼他为克里斯先生,他倒是愿意接纳米尔德里德,尤其是女领班不住地在他耳边用尖利的声音大吵大嚷:“你必须找个人来!外面乱糟糟的!都乱成一锅粥了!”那群姑娘一看见米尔德里德,就猜出了她到那儿去的目的,她们围上来,情绪非常激动地反对接受米尔德里德的要求,口口声声地说除非让安娜回来工作。米尔德里德猜想,安娜就是那个为她点餐的女孩,是她挑起了这场争斗,可她们所有人显然都是偷窃行为的受害者,在某种意义上,她们似乎把安娜当成了一个代表,坚决要求不能把安娜当作替罪羊。她们吵吵闹闹地争辩着,柜台上堆满了点餐的单子也不去管,一个个扯着嗓子高声尖叫,还配合着相应的手势和动作——其中之一是把一个盘子打飞到半空中,上面还带着一个总会三明治。盘子落下来的时候,米尔德里德一把将它抓在手里。那个三明治全给毁了,可她还是用灵巧的手指重新恢复原状,搁到柜台上原来摆放的位置。那个被大家叫做阿奇的大块头厨师,表情冷漠地看着她表演杂耍,不过,当那个修复如初的三明治重新回到柜台上的时候,他冲着米尔德里德略一颔首,然后开始用手掌拍打蒸汽桌。这也同样无济于事,根本无法让餐馆安静下来。克里斯先生只有转向那群姑娘说:“好吧,好吧。”
安娜的问题就这么解决了,女领班赶紧把米尔德里德带到后面的衣帽柜跟前,她打开一扇门,把一份菜单递给米尔德里德。“脱下裙子,我给你找一套合身的制服,你好好看看这份菜单,这样你就能派上点儿用场。你穿多大号?”
“十号。”
“你以前在餐馆里干过吗?”
“没有。”
“好好看看菜单吧,特别是价格。”
米尔德里德脱下裙子,挂进衣帽柜,盯着那份菜单看了起来。上面列有五十五美分和六十五美分两种午餐,还有开胃菜、牛排、排骨、甜点、自助饮料,大多都有一个花哨的名字,让米尔德里德感到莫名其妙。她虽然尽了最大努力聚精会神地研究那份菜单,但还是一头雾水。过了一两分钟,女领班给她拿来了制服,是浅蓝色,带着白色的领子、袖口和衣袋。米尔德里德套上了制服。“这是你的围裙。你得自己配备制服;钱从你的第一张支票里扣除,是三美元九十五美分;你买这个是按成本价,由你自己负责清洗。如果你不适合我们,这套制服我们向你收取二十五美分的租金,也从你的支票里扣除,不过,在我们正式录用你之前,你不必付整套制服的钱。报酬是每小时二十五美分,得到的小费都归你自己所有。”
“小姐,您叫什么名字?”
“艾达。你呢?”
“米尔德里德。”
她们一起朝餐厅走去,穿过厨房的时候,艾达不住地在她耳边嘀咕:“我打算给你安排一个轻松的区域,明白吗?三、四、五、六,都是靠墙的小雅座。这样你就不用负责四人座了。负责单人座和双人座要容易些。刚进来的都由你来接待,已经开始就餐的由我亲自来负责。这样你就不会和其他姑娘记录下来的客人弄混了。”
她们走进餐厅,艾达把那个区域指给她看。在其中三张餐桌旁就座的客人在发生争斗之前就已经点好了餐,占据第四张桌子的是两个刚刚走进来的女人。所有客人都对自己点的菜迟迟未上表示恼怒。但米尔德里德还是没有得到允许马上开始工作。艾达把她带到收银员那里,那个长着一张死鱼脸的金发女人开始怒气冲冲地向艾达诉说客人们朝她发的牢骚,她还说,有五个客人都已经走出了餐馆。艾达打断了她的话,让她发给米尔德里德一个新本子。“你得把每个账单都记录下来,明白吗?你在这儿写下自己的号码,你是9号。在这儿标上桌号,这儿写上账单上客人的数目。在这下面,写上他们点的所有菜品,你首先必须记住一点:账单千万不要出任何差错。账单都算在你头上,要是你弄错了,就从你身上扣除,你得做出补偿。”
米尔德里德耳朵里回响着这句不中听的警告,终于走向那两位等着点餐的女士,她放下菜单,问她们想要点儿什么。两人回答说,她们说不准要不要吃点儿什么,就想知道这到底是个什么地方,居然让客人干坐着,甚至也不问问他们介意不介意在这儿等着。米尔德里德一整天遭遇了那么多事情,这会儿她几乎有点儿歇斯底里了,她感到一种强烈的冲动,真想像刚才对待弗里斯特夫人那样,把她们的气焰压低几分。然而,她还是勉强挤出一丝微笑,说刚才出了点儿麻烦,要是她们能再耐心等待一两分钟,她可以保证立刻给她们上餐。她猛地一下想起了菜单上自己能记起的唯一一道菜品,于是又加上了一句:“今天的烤鸡肉非常棒。”
两位女士的情绪稍稍和缓下来,她们从六十五美分一份的午餐中选了鸡肉餐,不过其中一个还是大声说道:“你得保证我的那份上面没有肉汁,什么样肉汁都不要。我讨厌那种棕褐色的肉汁。”
“好的,小姐。我记下了。”
米尔德里德朝厨房走去,差点儿撞上一个正走到“出口”那扇门的女孩。她赶紧闪过身子,一下子冲进“进口”那扇门,对阿奇喊道:“两份烤鸡肉,一份不要肉汁。”
可是,那位无处不在的女老板艾达恰好在她身边,艾达冲着阿奇大声叫嚷:“一份不带肉汁,不放肉汁!”她又猛地把米尔德里德拽到一边,几乎是用尖叫的嗓音大声说:“你喊话一定要一清二楚!你得跟厨师配合好,否则你在哪儿也干不成,你喊话必须让他听得明明白白。记住:要是客人不想要什么调料,你不能说‘不要’,你得说‘不放’!”
“是的,小姐。”
“你得跟厨师配合好!”
米尔德里德开始隐隐约约搞明白了,为什么那只大手重重地拍打蒸汽桌能让餐馆恢复安静,而克里斯先生先前却像一只金龟子被一群愤怒的母鸡团团围住。她发现女招待们都是自己盛汤,99lib?于是她拿来碗,倒入客人点的奶油番茄汤。可艾达还是没有一刻安宁。“赶快取开胃菜!赶快取开胃菜!”看见米尔德里德一脸茫然的表情,艾达伸手从放三明治的柜台上拿起两盘沙拉,又匆忙往两个小碟子里扔进两块黄油,然后示意米尔德里德把四个盘子端过去,还要快。“给她们上水了吗?”
“还没有。”
“我的天哪。”
艾达冲向水龙头,接了两杯水,娴熟而巧妙地安插在四个盘子旁边。然后,她又把两张餐巾搭在水杯上方。“端进去吧——要是她们还没有不辞而别的话。”
米尔德里德看着这令人发怵的排列组合,无助地眨眨眼睛说:“这个——我能用个托盘吗?”
艾达无可奈何地端起盘子,拿起水杯和餐巾,简直像打牌一样,把一样样东西夹在手指间,一直排到胳膊中央。“你端上汤,跟我来。”她的动作如此之快,简直像变戏法一样,米尔德里德还没回过神来,她就已经走开了。米尔德里德小心翼翼地端起汤,按着自己看到的别人的做法,踢开了“出口”那扇门。她一路倍加小心,好不让汤洒出来,终于来到那张桌子旁边。艾达正在设法让那两个女人平心静气,从她们投过来的目光,米尔德里德看得出来,她们已经清清楚楚地了解到自己是新来的,得对自己有所体谅。那两个女人立即开始戏谑地把她说成是初学乍练,笨手笨脚。米尔德里德朝厨房走去,免得自己露出气愤的表情,可她似乎无论如何也摆脱不掉艾达的影子。“你得拿点儿东西啊!进进出出永远也不要空着手。那样的话,你就是跑跑颠颠一整天,什么事儿也干不成!把那些脏盘子收起来,三号桌。你得拿点儿东西啊!”
那个下午,时间过得异常缓慢。米尔德里德感觉自己简直蠢透了,她的心情非常沉重,动作又迟缓又笨拙。她虽然尽力“拿点儿东西”,可自己负责的餐桌上还是堆满了脏盘子,厨房里总有没上的菜,后来她觉得这一团糟乱简直要把自己逼疯了。她发现,自己的问题在于还没有掌握一次端起两个以上盘子的技巧。艾达告诉她,这里不允许使用托盘,因为过道太窄,那样会造成碰碰撞撞,这就意味着所有东西都得用手来拿。可是,一次稳稳当当托起五六个盘子的技巧超出了她的能力。她试了一次,但她的手不堪重负,差点儿把一个巧克力圣代掉在地上。约摸三点钟的时候,事情发展到了高潮。餐馆里到那会儿已经没有客人了,那个有着一张死鱼脸的出纳员过来告诉她,她弄丢了一张账单。后来一算,那张账单是五十五美分,这意味着她损失了整整一个小时的工钱。她真想把餐馆里所有的东西都扔在那个出纳员头上,不过她没这么做。她说了声抱歉,把自己余下的所有脏盘子收拾起来,端到后面去。
厨房里,克里斯先生和艾达正凑在一起,显而易见两人正在嘀咕她的事儿。从他们走过来时脸上的表情,米尔德里德就能感觉到他们的裁决对自己不利,她心情低落地等着他们来彻底了断这件事儿,这样,她就能永远地躲开艾达,躲开那些菲律宾来的洗碗工,躲开那股子餐馆气味,还有那一片闹哄哄,她感到一阵沮丧和茫然,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但是,当他们两个从阿奇身边经过的时候,阿奇竟抬起头来,冲他们俩做了个手势,恰如裁判员宣布安全上垒的动作。两人看上去有些诧异,不过事情似乎得到了解决。克里斯先生连声说“好吧,好吧”,随即走进了餐厅。艾达走向了米尔德里德。“噢,米尔德里德,就我本心而论,我认为你一点儿也不适合这份工作,而且克里斯先生也不觉得你有丝毫令人赞赏的表现,可是,我们的主厨认为你能行,所以,我们虽然已经做出了更为明智的判断,但还是打算给你一次试用的机会。”
米尔德里德想起了那个修复如初的总会三明治,还有阿奇对她投来的微微颔首,她这才意识到和主厨搞好关系的确至关重要。可是,到了这会儿,她对艾达产生了深深的厌恶,就丝毫没有掩饰自己的情绪,话中带刺地说:“那么请您代我对阿奇表示感谢,告诉他我希望自己不会让他失望。”她说话的声音足以让阿奇听得一清二楚,阿奇向她报以响亮的嘎嘎的笑声,那笑声像是一头大熊发出来的。
艾达继续说:“你的工作时间是从上午十一点开始,要是你想吃早餐,就十点半来,一直干到下午三点,如果你想在那个时候吃午餐,也可以。到我们这儿来吃晚餐的客人不多,所以晚上我们只留三个姑娘就够了,大家轮班。你每两个星期值一次班,从五点到九点,报酬跟白天一样。星期天我们不营业。你需要买双白色的鞋子。在任何一家商店都能买到,要一双《护士条例》规定的那种,两美元九十五美分一双。嗨,你怎么了,米尔德里德,难道你不想要这份工作吗?”
“我有点儿累了,没别的。”
“也难怪,你一直在跑来跑去。”
二
米尔德里德到家的时候,正赶上孩子们刚刚放学回来。她给两个孩子喝了牛奶,吃了饼干,就打发她们出去玩耍。然后她换了身衣服,给酸痛的双脚穿上拖鞋。她刚要躺下,就听见一声招呼,是盖斯勒太太来找她,盖斯勒太太的情绪似乎有些低落。原来是艾克昨晚一夜未归。九点来钟的时候,他打电话回来,说自己突然接到一个电话,得到第二天早晨才能回家。这全是因为工作上的事儿,而且正如他所言,今天早晨十点钟他回到了家,可是——盖斯勒太太对艾克的信任程度,或者说对任何人的信任程度,显然是微乎其微的。
这时候,米尔德里德问道:“露茜,你能借给我三美元吗?”
“要是你需要的话,我能借给你更多。”
“不用了,谢谢。我找了份工作,需要些东西。”
“马上要用?”
“明天早晨。”
盖斯勒太太出去了,米尔德里德回到厨房里给她沏茶。盖斯勒太太回来后坐了下来,对着热气袅袅的茶杯露出感激之色,她把一张钞票扔给米尔德里德。“我没有三美元零钱,这是五美元。”
“谢谢。我会还给你的。”
“是什么工作?”
“噢——不过就是一份工作。”
“恕我直言——不过,要是那种工作的话,我希望你挑一家给五美元的旅馆,你还年轻,犯不着干那种两美元的交易,而且,就我个人而言,我不喜欢水手。”
“我的工作是女招待,在一家廉价餐馆。”
“差不离吧。”
“是差不多。”
“说来也好笑。虽然这不关我的事儿,可是看着你四处应聘,想方设法被录用为女售货员,或者是别的什么,我一直在琢磨,你为什么不试试这个呢?”
“露茜,为什么这么说?”
“假设你确实得到了一份售货员的工作,又能怎么样呢?这个工作能给你多少报酬?不管他们是怎么想出来的这个办法——你卖货得到的报酬是佣金,反正你要是挣不来钱,他们就不付你报酬,因为这是理所当然的。可是,眼下有谁还买东西呢?你不得不无所事事地站在某家商店里,整整一天,等着能让你养家糊口的机会送上门来,结果却一无所获。可是,人们总得吃饭,哪怕是这种时候。你总会有生意做。别的呢,我就不得而知了。听起来可能有些好笑,可我还是要说,你不是当售货员的料儿。但是,在这方面……”
布尔夫人曾经说过的那番话,还有特纳小姐向她吐露的一切,以及去过贝弗利山之后她自己内心的感受,全都一股脑儿袭上心头,米尔德里德猛然冲向浴室。胃里的牛奶、三明治、茶,翻江倒海一般涌了上来,她呜呜咽咽地抽泣着,看样子痛苦不堪。盖斯勒太太来到她身边,扶着她的头,帮她擦擦嘴,又给她拿来一杯水,动作轻柔地扶她躺在床上。米尔德里德彻底崩溃了,突然爆发出一阵歇斯底里,她抽噎不止,浑身颤抖,整个身子痛苦地抽动着。盖斯勒太太帮她脱下外衣,给她按摩后背,轻轻拍着她,让她把一切都发泄出来,不要压抑自己。她松弛了下来,开始放声哭泣,泪水从面颊上汩汩而下,任凭盖斯特太太不时为自己擦拭眼泪。过了很长时间,她才安静下来,可这一种是阴郁、绝望的安静。然后,她一字一顿地说:“我办不到,露茜!我——就是——办——不——到。”
“亲爱的,你说的是什么事儿?”
“穿着围裙。收取小费。面对着那些让人讨厌的家伙。他们还给我起绰号。有个人还摸了我的腿。噢——我现在还能感觉得到。他把手一直向上伸到了……”
“他们付给你多少钱?”
“一个小时二十五美分。”
“外加小费?”
“是的。”
“亲爱的,你真是个傻瓜。光靠收取小费就能让你一天有两美元的进账,这样,你就能——一星期至少挣二十美元,自从皮尔斯家园破产以来,你还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钱呢。为了你自己,你必须干这份工作。这年头儿,根本不会有人再注意什么制服一类的了。我敢打赌说,你穿上围裙的样子很可爱。再说了,人总有迫不得已的时候……”
“露茜,别再说了!我就要发疯了。我就要……”
在盖斯勒太太的目光注视下,米尔德里德冷静了下来,至少她试着解释自己为什么如此声嘶力竭。“他们一直在对我这样说,职业介绍所的人,所有的人,他们都说我唯一擅长的就是穿上围裙服侍别人,还有……”
“在眼下这个时候,也许他们说得没错儿。因为他们试图告诉你的话兴许恰恰就是我想要说的。你目前的处境很困难。保持自己的尊严是无可厚非的,我喜欢你这样。可是,亲爱的宝贝儿,你会饿死的。你难道不觉得一直以来我都为你感到心里沉甸甸的?你难道不明白我每天晚上都打算给你送来烤牛肉,火腿,或者别的什么,可是我知道你会为此而怨恨我。你只有接受这份工作……”
“我明白。我做不到,可又必须去做。”
“要是你不得不做,就去做吧,那就别再大喊大叫了。”
“露茜,你得向我保证一件事。”
“什么都行。”
“不要告诉任何人。”
“我连艾克都不会告诉。”
“我并不介意艾克,或者他们任何一个人会怎么想。我是为了两个孩子,我不想让任何人知道这件事,是担心有人对她们说三道四。她们俩决不能知道这件事儿——尤其是薇妲。”
“要我说,那个薇妲有些古怪的想法。”
“我尊重她的想法。”
“我可不。”
“你不了解她。她身上有一种东西,我曾经以为自己也有,现在我才发现自己其实没有。那是一种骄傲,随便怎么说吧。无论发生什么,哪怕天塌下来,薇妲都不会做我现在要做的事儿。”
“那种自命不凡,我压根儿就不屑理睬。你说得没错儿。薇妲自己是不会做的,不过,她会非常乐意让你去做,自己坐享其成,吃着美味的蛋糕。”
“我愿意让她坐享其成。让她有蛋糕吃——不仅仅是面包。”
三
米尔德里德到处东奔西走找工作的这六个星期里,她很少见到沃利。一天晚上,两个孩子上床睡觉之后,沃利来了,他对自己说过的那些话表示歉意,并且非常愧疚地直言自己是个蠢货。米尔德里德说自己并没有生气,随即把他带进那间小书房,可她并没有费心去燃起炉火,也没有给他端上一杯酒。但是,当沃利坐在她身边,用手臂搂住她的时候,她站起身来,发表了一通小小的演说。她说,自己在任何时候都很愿意见到他,愿意把他当做一个朋友。然而,必须明确的一点是,过去的事情就算过去了,在任何情况下都不要再旧事重提。如果他愿意在这个前提基础上跟她交往,她会尽力款待他,而且她确确实实希望他上门造访。沃利惊叹她是个潇洒的女人,并且表示,如果她说的是真心话,他会欣然从命。
从那以后,沃利就经常顺道登门拜访,通常是在九点来钟,因为米尔德里德不想让孩子们知道他们之间的交往有多么频繁。有一回,孩子们去老皮尔斯先生家过周末,沃利星期六晚上来“带她出去”。她表示自己更愿意去一个安静的地方,因为她担心自己那条印花裙子在任何别的地方都经不起目光的打量,于是,他们开车出去,在文图拉附近的一个路边小酒馆吃了顿饭。后来,找工作的事儿越来越让她感到绝望无助,有天晚上,沃99lib?利碰巧又一次和她一起坐在沙发上,这回她没有起身走开。当沃利像个老朋友一样,随意地用手臂环绕着她,她也没有表示抗拒,沃利把她的头放在自己的肩膀上,她也顺从其便。两人一言不发,坐了很长时间。这时候屋门紧锁,窗帘低垂,钥匙孔也塞住了,此情此景之下,两人重续了他们的浪漫故事,就在那间小书房里。浪漫这个字眼也许并不恰切,因为米尔德里德丝毫没有感受到激情的颤动和闪烁。可无论怎样,这确实带给了她两个钟头的安慰,两个钟头的头脑空白。
这天夜晚,她感觉自己一直在期待沃利的到来,这样自己就不用去想明天早上必须去买的工作制服,或者是自己将要开始服的苦刑。不过,门铃响起的时候她还是微微有些吃惊,因为才刚刚过七点。她走到门口,站在那儿的并不是沃利,而是伯特。“哦,你怎么会——你好,陌生人。”
“米尔德里德,你过得怎么样?”
“无可抱怨。你自己呢?”
“还好。我只是想来看看,也许顺便拿走一两件我留在写字台里的东西。”
“噢,进来吧。”
就在这时候,房子后面突然传来一阵大呼小叫,伯特没法再往下说自己的事儿,只有打住话头,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继续这个话题。两个孩子飞跑进来,一下子被他揽进怀里,伯特一本正经地比量着,看自从上次见面她们长高了多少。伯特认定“至少长高了两英寸,也许有三英寸呢”。米尔德里德怀疑上个周末伯特就和孩子们见过面,这样的话,两个孩子长得也真够快的,不过,如果这被他们当做彼此之间的一个秘密,她也不想揭穿,于是三英寸得到了默许,成了公认的数据。她带着他们进了小书房,伯特坐在沙发上,两个孩子紧紧偎依在他身边。米尔德里德向他讲述了家里发生的重要事情:孩子们从学校带回来的成绩报告单都很棒,薇妲钢琴练得很出色,瑞丽新长出了一颗牙齿。瑞丽立刻就展示了那颗牙齿,因为那是一颗臼齿,得使劲儿张大嘴巴才能让人看个清楚。伯特仔仔细细地看了又看,还拿出一枚硬币给瑞丽,作为纪念。
两个孩子还给伯特看了她们新近得到的礼物:盖斯勒太太几天前从圣彼得罗带回来的洋娃娃,她们准备在两个星期之后举行的期末庆典上佩戴的金色皇冠,还有她们从别的孩子手里换来的球啦,透明的骰子啦,香水瓶啦,诸如此类的玩意儿。接下来,伯特向米尔德里德问起一些熟人的情况,米尔德里德欣然作答。可是,这种闲聊转移了话题,冷落了两个孩子,她们俩很快就不耐烦了。两个孩子拍了一会儿球,被米尔德里德制止了,她们又排演了一会儿要在学校庆典上表演的节目,结果以吵吵闹闹争论台词是不是正确而告终。接下来,瑞丽硬要给爸爸看看爷爷新送给她的那个玩沙子用的小桶。小桶放在车库里,米尔德里德不想出去拿,瑞丽就噘起了嘴巴。这时候,薇妲做出一副挽救危局的神气,说:“爸爸,妈妈,难道你们不觉得渴得很吗,你们愿意让我打开那瓶苏格兰威士忌吗?”
米尔德里德从来没有像此时此刻这样对薇妲感到怒火中烧。就是这瓶苏格兰威士忌,她一直保留着,以防什么时候日子过得糟糕透了,她不得不卖掉,好换来钱去买面包。如果打开这瓶酒,那就意味着伯特会坐在那儿,坐啊坐啊,一直坐到滴酒不剩,这样一来她的威士忌就保不住了,她这一个晚上也全泡汤了。
听了薇妲的话,瑞丽一时忘了沙桶的事儿,开始尖叫起来:“是啊,爸爸,咱们来喝酒吧,咱们来喝个醉醺醺吧!”伯特回答说:“要是有人跟我甜言蜜语,我兴许还能喝点儿。”这下米尔德里德知道那瓶威士忌的命运无可挽回了。她进了卧室,从壁橱里拿出那瓶酒,走进厨房,打开来。然后,她取出冰块,把玻璃杯摆放在一个托盘上,又找出冬天以来一直搁在那儿没人动过的汽水吸管。等她快弄好的时候,薇妲露面了。“要我帮忙吗,妈妈?”
“谁让你偷偷摸摸在我的壁橱里乱翻,看里面有没有酒的?”
“我又不知道里面有没有什么秘密。”
“从今以后,由我来发出邀请。”
“可是,妈妈,这是爸爸呀。”
“别站在那儿瞪着眼睛说瞎话,假装不知道我在说什么。你知道你没有权利那样讲话,你一直都清楚得很,从你脸上那副满不在乎的表情我就能看得出来。”
“好吧,妈妈,什么都听您的好了。”
“别再用那种愚蠢的腔调说话。”
“可是,我还是要提醒您,爸爸发出邀请的时候,可没这么小气。情况确实变了,但不是朝好的方面,唉。有人可能会以为这座房子让乡巴佬给接管了。”
“你知道什么是乡巴佬吗?”
“乡巴佬就是——没有教养的人。”
“薇妲,有时候我真不知道你懂不懂事理。”
薇妲大步走出厨房,留下米尔德里德郁郁不乐地往托盘上摆放东西,心里想为什么薇妲这么容易就对她摆出一副咄咄逼人的架势,还这样满不在乎地伤害她的感情。
四
喝酒是家里的一项其乐融融的例行活动,这个惯例是从当年伯特私自酿造杜松子酒那时候开始的,这个晚上也同样是循旧例按部就班地进行。伯特先为孩子们倒了两杯烈酒,嘴里大声地呜里哇啦,说她们俩将会喝得怎样烂醉如泥,还发表了一通评论,说自己真不知道年轻一代的孩子们将来究竟会成为什么样的人。然后,他给自己和米尔德里德倒了两杯淡酒,每个杯子里大概只加了一两滴酒而已。接下来,他又往酒里加了冰和苏打水,把酒杯摆放在托盘上,在屋子里绕了一圈,给每个人送上一杯。不过,就像是变了个奇妙的戏法,他总是设法把淡酒给两个孩子,另外的给他自己和米尔德里德,这一招米尔德里德从来都搞不清楚他是怎么做到的。他这个花招玩得很巧妙,两个孩子虽然瞪大了眼睛,目不转睛地瞧着,却从来得不到本来是特意为她们俩调制的那两杯酒。在所有的饮料颜色完全一样的时候,两个孩子的半信半疑通常伴随着快乐和欣喜:伯特说她们拿到了为她们准备的酒,因为所有的酒杯里都有一股杜松子的香气,她们也总是会欣然接受。这个晚上,虽然跟以往一样,伯特的戏法变得如行云流水一般,但是威士忌酒的颜色让他露出了马脚。不过,他借口自己感到疲乏,需要来点儿刺激,两个孩子还是同意接受那两杯淡酒了,于是,他为米尔德里德摆上一杯烈酒,自己端起了另一杯。
这项礼仪活动在开场之后给两个孩子带来的乐趣却不尽相同。对薇妲来说,这能让她有机会翘起小手指,姿态优雅地将杯中之物一饮而尽,假装自己是康斯坦斯·贝内特。她把这当成一个高谈阔论的场合,不断向父亲提出一些关于“局势”如何的高深问题。伯特的回答也煞有介事,并且不厌其烦地详细解答,因为他把这种询问看做是薇妲心智超群的表现。他说,情况曾经一度非常糟糕,但是他现在已经看到了切实的改观,并且他相信“我们很快就要迎来一个拐点”。
至于瑞丽,用她自己的话来说,这是个“喝醉酒”的机会,她乐不可支地撒起欢儿来,刚把自己那杯苏打水喝下一半,就一下子跳起身来,开始在地板中央转了一圈又一圈儿,用大得不能再大的声音哈哈大笑个不停。这闹剧刚一开场,米尔德里德就抓过她的酒杯,替她拿在手里,瑞丽一个劲儿地转啊转啊,直到头晕目眩倒在地上,还沉浸在这突然爆发的狂喜之中。每当瑞丽跳起这种狂热的舞蹈,米尔德里德总感觉仿佛有什么东西悬在嗓子眼儿。她隐隐觉得应该制止瑞丽,可那个孩子如此欣喜若狂,她从来都没法让自己上前打断。此时,米尔德里德看着眼前的情景,禁不住笑出了眼泪,一时忘了威士忌那回事儿。薇妲现在已经不再是舞台的焦点,她悻悻地说:“就我个人而言,我觉得这是一种令人作呕的表演。”
这时候,瑞丽已经进入了活动的下一个环节。那是父亲教给她的一段歌词朗诵:
我来到动物市场,鸟兽正四处游逛。
老狒狒在梳理赭色的皮毛,借着明亮的月光;
喝醉的猴子摔了一跤,倒在大象的长鼻子上。
大象打个喷嚏,跪倒在地——醉酒的猴和尚又会怎么样?
不过,从瑞丽嘴里念出的歌词被改得面目全非。“鸟兽”她有点儿说不上来,这句歌词就成了“鸟虫”。“赭色”读起来也有点儿难度,因此老狒狒就换上了一身“褐色的皮毛”。“醉酒的猴和尚猴”念起来有点儿拗口,十分逗人发笑,结果就被发挥成“醉醉醉醉酒的猴和尚”了,听上去真是异常搞笑的动物。就在瑞丽大声朗诵的当儿,她的爸爸又耍了个花招,解下自己的腰带,把扣环那头儿塞进脖子后面,然后突然把可以自由活动的另一头儿从头上拉过来,四肢着地趴在地上学起大象的嘶鸣,这副样子在任何一个动物市场都扮一头大象都足以乱真。瑞丽开始一边转着圈子,一边嘴里念着歌词,越来越接近爸爸。当她来到爸爸身边,把他的长鼻子拉扯两三下,爸爸就打出一连串的大喷嚏,害得自己一下子趴在地上。等他睁开眼睛,瑞丽已经不见踪影。这下他开始惊慌失措,焦虑不安,不知道瑞丽到底怎么了。他把头探进壁炉里,冲着上面的烟囱大呼小叫:“猴子,和尚,猴子。”
“你在壁橱里找过了吗?”
“米尔德里德,我敢打赌她就在那儿。”
他打开壁橱,把脑袋伸进去喊了起来:“嗨!”米尔德里德建议他到走廊去找找,他就在走廊找了一圈。他实实在在地找遍了所有地方,变得越来越心神不定。他用一种惊恐的声音问道:“米尔德里德,你觉得那个猴和尚是不是变成一阵烟雾消失了?”
“我听说过发生这样的事情。”
“那简直太可怕了。”
薇妲拿起自己的酒杯,翘起小手指,带着轻蔑的神情呷了一口。“好了,爸爸,我真不明白你为什么这么大惊小怪。我觉得,任何人都看得出来她就躲在沙发后面。”
“就为这个,你可以上床睡觉去了。”
米尔德里德说这话的时候眼睛里闪烁着怒火,薇妲飞快地站起身来。但伯特对此却置若罔闻。他又把腰带从头上垂下来,手膝着地,嘴里叫着“汪汪,汪汪”,绕过沙发朝瑞丽冲了过去。瑞丽兴奋地高声尖叫,他一下子把瑞丽揽进怀里,说她们两个都该上床睡觉去了,还问她们想不想让爸爸给她们盖好被子。说着,他把瑞丽高高地举了起来,此时米尔德里德不得不背过脸去,她感觉自己曾经如此深切地爱着伯特,她不可能对任何别的男人产生如此强烈的爱,以致让自己心里充溢着令人窒息的痛楚。
五
等伯特给两个孩子掖好被子让她们睡下,重新把腰带系到裤子上,给自己又倒了一杯酒,这时候,她却正在郁郁不乐地想着汽车的事儿。她没有意识到,伯特是那天让她怒火中烧的第六个或者第七个人,而所有这些人,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都只不过是她自己的绝望心情戴上的一张张不同的面孔。米尔德里德有点儿过分讲求实际,根本不会这么分析:对她来说,这只不过是个公平与否的问题。她在工作,而伯特不工作。伯特没有权利拥有那辆汽车,那辆汽车能给她带来很多便利,而伯特没有那辆车也能过得好好的。伯特再一次问起她过得怎么样,她回答说还好,但是这段时间她的怨怒变得越来越难以抑制,她知道过不了多长时间就会一触即发。
门铃响了,她走去开门。沃利亲热地拍了一下她的屁股,她赶紧小声说:“伯特在这儿呢。”沃利的脸僵了一下,然后就立刻进入角色,他的表演如此真切,令人倍感惊讶。他大声嚷了起来:“嘿,米尔德里德!说起来我有好长时间没见过你了!天哪,你看上去气色真不错!嗨,伯特在家吗?”他的大嗓门让整座房子里的人都能听见。
“他正好在呢。”
“我只能待一会儿,可我一定得见见他。”
既然沃利认为他还住在这儿,伯特显然也乐意顺水推舟。他跟沃利握了握手,表现得极为热情,他还给沃利倒了杯酒,就好像那酒是他自己的,他还问长问短,仿佛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沃利说,两个月以来自己一直在为什么事儿想方设法找到他,上帝保佑,今天是他两个月来第一次有机会和他见面。伯特说,别跟我说你简直搞不明白时间怎么会过得这么快。沃利说,事情是关于第十四街区的那三座房子,他想知道的是,房子在出售的时候,公司有没有做过口头承诺,说要在后面建一道挡土墙。伯特说绝对没有,他还一五一十地详细谈起那几块地皮是怎么卖掉的。沃利说整件事情听起来很可笑,不过他还是想搞个清楚。
米尔德里德似听非听,她对沃利也没什么兴趣了,心思全都在那辆车上,一心想着自己如何开口。突然,她想起了一个绝妙的主意,而且刚一灵光乍现就立刻付诸行动。“天哪,屋里太热了!你们两位男士穿着外套难道不觉得难受吗?你们难道不想脱下来吗?”
“我觉得她说得没错儿,嘿,伯特,你看呢?”
“我看也是。”
“你们别起身了。我来拿。”
两位男士脱下外套,米尔德里德接过来搭在手臂上,然后走进壁橱,挂在衣架上。等她把衣服整整齐齐地挂起来,手指就溜进了伯特装零钱的衣袋,正如她所料,车钥匙就在那个衣袋里。她掏出钥匙,塞进了自己的鞋子里。然后,她从壁橱里走出来,端起自己那杯还没碰过的酒,说:“我要喝个一醉方休。”
“好样儿的姑娘!”
“我来给你加点儿冰。”
伯特往她的杯子里放了新鲜的冰块,加了一点酒,又注入一些苏打水,米尔德里德急急地喝了两三口。她摇晃着杯子里的冰块,发出丁当的声响,一边说起了哈利·恩格尔和他那些船锚的故事,引得两位先生哈哈大笑。讲完这个故事,米尔德里德感觉那把钥匙把自己的脚背弄得痒痒的,禁不住格格地笑了,这是她几个月来第一次流露出这样发自内心的欢笑。她的笑声很有感染力,这一点跟瑞丽有点儿相像,两位先生惊愕之余,随着她一起开怀大笑,一时间他们忘却了大萧条,忘却了婚姻的破裂,还有沃利获得了公司接收者提供的职位所引起的不愉快,就仿佛这一切从来没有发生过。
但是,沃利这时候显然有点儿惴惴不安,他对自己的处境也颇为不知所措,于是他决定起身告辞。伯特非常客气地带他走到门口,不过,沃利发现自己忘了拿外套,这样一来,他抓住这个机会,急匆匆地走回去问米尔德里德:“嘿,他回来了吗?我的意思是说,他现在住在这儿吗?”
“只是来问候一声。”
“那我以后再来看你。”
“我当然希望这样啦。”
六
伯特回到屋里,坐在自己原来的座位上,若有所思地从杯子里呷了一口酒,说:“他好像还没听说过什么。我是说,我们两个之间的事儿。我觉得也没有必要告诉他。”
“你这么做再恰当不过。”
“他不知道也不会对他有什么不好。”
“当然不会。”
瓶子里的酒所剩不多了,可他还是又为自己倒了一杯,话题一转,说明了自己的来意。“米尔德里德,在我临走之前,请提醒我从写字台里拿点儿东西。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不过我还是带走的好。”
“我能替你找出来吗?”
“是我的保险单。”
他的声音带有几分敌意,仿佛等着一场争吵的降临。那张保险单的投保金额是一千美元,实付金额两百五十六美元,他没有拿出更多的钱来,是因为他从来不认为保险是一项投资,而更倾向于美国电话电报公司。两人曾经为此发生过口角,米尔德里德坚持认为,如果他发生了什么意外,“这是避免孩子们进救济院的唯一办法”。然而,米尔德里德现在非常明白:保险单是下一个必须要牺牲掉的东西,而且,伯特显然正在严阵以待。米尔德里德心平气和地把保险单拿给了他,伯特说了声“谢谢”。显而易见,他为自己如此轻易地拿到保险单感到如释重负,他接下去说:“唉,真见鬼。不管怎么说,你最近怎么样啊?”
“还好。”
“咱们再来一杯吧。”
他们喝光了瓶子里剩下的最后两杯酒,伯特说他得走了。米尔德里德为他拿来外套,把他送到门口,含着眼泪吻了他一下,伯特便离开了。米尔德里德赶紧关上灯,走进卧室,静静地等着。果然不出所料,几分钟后门铃响了。她打开门,伯特正站在那儿,看上去有点儿傻傻的。“对不起,打扰你了,米尔德里德,我的车钥匙一定是从口袋里掉了出来,你介意我找找看吗?”
“噢,一点儿也不介意。”
伯特走回小书房,啪的一声打开灯,在自己刚才和瑞丽玩过的地面上整个儿找了一遍。米尔德里德略带几分醉意,兴味十足地瞧着他。到了这会儿她才开口说:“好吧,你想想看,也许是我拿了钥匙。”
“你拿了钥匙?”
“没错儿。”
“那就还给我吧。我得回家了。我……”
米尔德里德站在那儿面露微笑,这时候伯特才恍然大悟,明白了这个令人不快的事实,他的脸一下子木呆呆地阴沉下来。他粗暴地伸出手去,米尔德里德飞快地闪开了。“我是不会还给你的,你想从我这儿拿走是白费功夫,因为我已经把钥匙藏在了一个地方,我觉得你是不会找到的。从现在起,那辆车就是我的了。眼下我在工作,我需要那辆车,可你并不工作,你不需要用车。如果你认为我得拖着沉重的双脚东奔西走,一趟趟地赶公交车,把时间全都浪费在路上,整天累得筋疲力尽,像个傻瓜一样,而你却和另一个女人睡在一起,而且根本就用不上那辆车,要是你这么想就大错特错了,事情就是这样。”
“你说你在工作?”
“没错儿,我是在工作。”
“那么好吧。你为什么不早说呢?”
“你愿意让我开车送你回去吗?”
“那样的话,我会非常感谢。”
“你和玛姬住在一起?”
“我不想说自己住在哪儿。我住哪儿就是住哪儿。不过,你要是把我送到玛姬那儿也行。我正要去她那儿待一会儿,所以你可以把我带到那儿——如果方便的话。”
“对我来说,哪儿都方便。”
他们俩一起出门进了汽车。米尔德里德把钥匙从鞋子里摸出来,发动了汽车,两人默默无语,一路来到比德霍夫太太家,米尔德里德说,伯特到家里来她感到非常高兴,并且希望他任何时候来都别把自己当外人,这不仅仅是为了孩子们的缘故,也是为了她自己。伯特也郑重其事地表示感谢,说这个晚上他过得很愉快,于是便打开门下了车。然后他伸手去99lib.抓车钥匙。但是,米尔德里德早有防备,刚一点火就把钥匙藏了起来。她格格地笑着,带有几分不怀好意的样子得意洋洋地说:“没有得逞,是不是?”
“看来是这样。”
“晚安,伯特。跟她说一声,我有几个旧胸罩放在家里,还是干干净净的,新得很,她什么时候顺便来拿都行。”
“听着,真见鬼,你已经得到汽车了。现在还是闭上嘴的好。”
“随你怎么说。”
米尔德里德扬长而去,一路驱车回家。她到家的时候,灯还亮着,一切都和她离开的时候一个样。她扫视了一眼油表,瞥见油箱里还有两加仑汽油,于是就径直继续向前行驶。她在科罗拉多大街拐了个弯,开上了她经过的第一条直通的林荫大道,路灯已经熄灭,只有黄色的警示灯在闪烁。她加大油门,兴奋地看着指针越过三十、四十,接着是五十。在时速达到六十英里的时候,她正开上一个缓坡,这时候她听到了碎石子儿发出的噼噼啪啪的声响,她暗暗提醒自己要把那些石子儿清理掉。她松了点儿油门,颤悠悠地长出了一口气。这辆车在她的血管里注入了某种东西,那是骄傲,是傲视一切,是重新找回的自尊,这是任何一种倾心长谈、任何一种烈酒,或者任何一种爱都不可能给予的。她的感觉再一次脱离了自我,她开始用一种冷静客观的态度考虑自己的工作,而不再有蒙羞受辱的感觉。她在工作中碰到的种种问题,从端着盘子保持平衡到捡取开胃菜,一件件一桩桩从她脑子里飞快地掠过,她想到几个小时前这些事情竟然显得那么令人畏惧,几乎要大笑起来。
等她把车停进车库,又用手电筒照着检查了一番,看看轮胎的状况如何。她发现轮胎上的橡胶大部分都还没有脱落,这样就用不着马上换新的,不由得暗自高兴。她哼着小调进了家门,关上灯,在黑暗中脱下衣服。然后她走进孩子们的房间,用两只手臂环抱着薇妲,吻了她一下。薇妲被惊醒了,但还是迷迷糊糊的,米尔德里德说:“今天晚上有件大好事儿,都是因为你才促成的,现在我收回自己说过的一切。好好睡吧,别再想这件事儿了。”
“我真高兴,妈妈。”
“晚安。”
“晚安。”
第五章
一
没过几天,米尔德里德的经济紧张状况就稍稍缓解了一点儿,因为她很快就成了那家餐馆里最棒的女服务员,这不仅仅体现在招待客人方面,还体现在挖空心思挣取小费上。等孩子们上床睡觉之后,她就在家里练习把几个盘子托起来保持平衡,从而掌握了这个技巧。她用的是锡制的盘子,从花园里找了些石头来增加重量,最后她终于做到了用左手手指夹起三个盘子,胳膊上再托起两个,她提醒自己不要吐出舌头,围绕着厨房里的餐桌轻盈地走了一圈,一个也没有掉下来。
至于小费,凭本能的直觉她就知道,老顾客往往会留下一角钱,而不是五分。她还特意和男客熟络起来——所有的姑娘都是这么做的,因为男人付小费比女人出手要大方。她巧弄心思搞清楚他们的名字,记住他们每个人的小小嗜好,还有他们不喜欢什么,有什么怪癖,好确保让阿奇烹制出令他们称心如意的菜肴。米尔德里德天生擅长不动声色地调情,但是她发现这一招收效甚微。显而易见,给一个男人上餐这一行为,自古以来就带有一种亲密的色彩,比这种亲密更进一步反而令他不大自在,就像是给原本十分严肃的关系加上了一层轻浮的调子。单纯的友情,兼以准确地把握对方的需求,似乎是最能取悦于人的,正因为这个,经常有人邀请她一起开车出去吃饭,或者看演出。一开始,她不知道该如何应付这些人,不过,她很快就编造出了一个推却的说辞,而不是断然回绝。她总是说她希望对方“继续对自己抱有好感”,“要是他看见自己不穿工作制服的样子,也许会产生一种截然不同的感觉”。这个说辞让人禁不住浮想联翩,猜想她穿着平日的衣装恐怕没有这么性感,同时也对这个楚楚可怜的女服务员留有几分同情,还是继续当回头客,让她给自己上午餐。后来她发现,被好色之徒摸一把大腿,几乎是天天都会碰上的事儿,对此最好还是置之不理。哪怕是这样的好色之徒,只要应付得当,也能“培养”成一个给起小费来出手大方的常客,这无疑证明了他其实有着一颗金子般的心。
对于这家餐厅本身,以及和餐厅相关的人,她则有意保持距离。这并非完全由于她自以为在社会地位上高人一等。她暗自对餐厅的厨房颇不以为然,很担心自己被扯进闲谈里,因为她怕自己把心里的想法一股脑儿说出来,丢掉这份工作。所以,这种话她只说给盖斯勒太太一个人听,每天晚上都言辞激烈地把那里的做事方式贬得一无是处。她对餐馆里供应的馅饼尤其是牢骚满腹。那些馅饼是从快捷糕饼公司买来的,盖斯勒太太听着米尔德里德说起馅饼的外观有多么丑陋不堪,里面的馅料黏糊糊的,淡而无味,表皮硬得难以消化,经常禁不住哈哈大笑。不过,米尔德里德在餐厅里总是缄口不语,直到有一天,她听见艾达对着克里斯先生大喊大叫:“这东西我真不好意思摆在餐桌上!把这玩意儿拿去给客人吃真是难为情!简直糟糕透了,你把这种馅饼搁在这儿,还指望有人掏钱买。”克里斯先生面对这一通大声斥责只是耸耸肩,做出一副委屈的样子,说:“也许馅饼确实很差劲儿,可是在眼下这种时候,你还能指望什么呢?要是说没人会吃,瞧我的,我又拿到了一张支票。”米尔德里德开口说话了,她站在艾达一边,情绪激动地大声说,拿到一张新的支票也不会让馅饼的味道好起来。说到这里,她的脑子里突然灵光一闪:也许真正的解决办法是她自己拿到馅饼的订购合同。想到能有机会挣到无比宝贵的几美元,她的态度一下子来了个大转弯。她心里明白,自己必须获得艾达的支持,而且不仅仅是艾达,还包括餐馆里所有其他的人。
二
那天下午,她总是主动给其他姑娘帮忙,那股子热情劲儿就是用最严格的伦理标准来衡量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后来,等到吃午饭的时候,她还和大家坐在了一起,相处得十分融洽。与此同时,她心里一直在琢磨怎么和艾达搞好关系。那天晚上她上夜班,餐馆打烊之后,她见艾达急匆匆地走出来,还瞥了一眼钟表,看样子是要去赶公交车。米尔德里德撑开门,问道:“艾达,你往哪个方向走?也许我能捎你一程。”
“你有车?”
“反正还能开。”
“我嘛,我住在佛蒙特,富兰克林附近。”
“哎呀,我正好顺路。我住在格兰岱尔。”
两人上车之后,原来那种冷冰冰的感觉一下子烟消云散了。艾达下车的时候,米尔德里德问她愿不愿意让自己明天早晨经过的时候顺便来接她。从那以后,艾达开始搭她的车,而米尔德里德则在餐99lib.馆里负责起更好的区域,更为重要的是,每天有相当长一段时间,她可以对着艾达说这说那,绝不会有任何打扰。她们俩成了亲密的朋友,而且她们的话题总会莫名其妙地绕到馅饼上。艾达确确实实对克里斯先生为客人们提供的馅饼感到非常恼怒,米尔德里德总是十分同情地听她大发牢骚。随后的某一天晚上,她不经意地问了一句:“那些馅饼他付多少钱啊?”
“哪怕只付两毛五,他也是上当受骗了。”
“没错儿,不过,到底是多少钱呢?”
“我不知道……你问这个干什么?”
“我会做馅饼。要是他随便出个价钱,我就能按那个价格,给他做出客人们非常喜欢吃的馅饼。我做的馅饼,还会成为餐馆的一个特色。”
“你真的会做吗?”
“我一直在卖自己做的馅饼呢。”
“那我就去弄清楚他目前付多少钱。”
从那次谈话以后,馅饼就成了米尔德里德和艾达之间的一桩令人兴奋的密谋。一个星期天,米尔德里德开车到艾达家,带去了一个烤得漂漂亮亮的新鲜润泽的越橘馅饼。艾达的丈夫以前是个泥瓦匠,眼下没有工作,米尔德里德觉得他们星期天的晚餐也许正能用得上这个馅饼。第二天,在午餐高峰期间,艾达趁克里斯先生到银行去换更多的零钱,在过道里叫住米尔德里德,用沙哑的嗓音说:“他买馅饼的钱是三十五美分一个,不多不少,一星期要三打。”那语调就像是演员在舞台上有意让观众听见的高声耳语。
“多谢。”
当晚,艾达把自己偷偷从文件里了解到的情况一股脑儿说给米尔德里德听,米尔德里德估摸自己能按三十五美分供应馅饼,于是艾达就变得胸有成竹起来。“这件事儿就交给我了,米尔德里德。看我的吧。你一句话都不用说。我一直以来都清楚得很,关于馅饼的事儿,必须要做个了断,这一切都交给我了。”
第二天早晨的摊牌比米尔德里德预想的多了几分吵吵闹闹。克里斯先生说,他和快捷糕饼公司打了好几年交道,这一点是不会改变的。艾达说,几年来,他也在不断失去顾客,而且还对此浑然不觉。艾达继续说,除了这个以外,餐馆里有个姑娘能做出很棒的馅饼,他这么固执究竟是怎么回事儿,难道他不想有更多的顾客?克里斯先生让艾达别烦他,说自己正忙着呢。艾达让他瞧瞧自己拿来的各种各样的馅饼,有樱桃馅饼99lib.、越橘馅饼、草莓馅饼……
“不要樱桃,不要越橘,也不要草莓!”克里斯先生大喊着强调说,“果汁一点点滴下来,半个馅饼都浪费掉了,很不好!我只要苹果、南瓜和柠檬——别的一概不要,我是不会要的。”
听了这话,艾达走进餐厅,做了个手势,示意米尔德里德随她过来。旁边无人的时候,艾达激动地压低声音说:“你听见他说的话了吗?他只要苹果、南瓜和柠檬——别的一概不要。这说明他愿意做出改变,不过他那么说实在是太死脑筋了。听我说,米尔德里德,明天你带三个馅饼来,一个苹果馅饼,一个南瓜馅饼,一个柠檬馅饼。就这三个,不要别的。我来安排给顾客上餐。这些算是样品,不过,你得记住一件事儿:必须把这当成是他的主意。”
艾达把头探进门口,做了个手势,安娜从餐厅里走了出来。安娜就是那个动手打人的姑娘,已经回来工作一段时间了。艾达把她扯进密谋的小圈子里,开口便说:“听我说,安娜,你听见我在那儿跟他说的话了吗?”
“艾达,那些馅饼简直太丢脸了,而且……”
“好吧,那你就按我说的办,咱们把米尔德里德做的馅饼放到这儿来卖,代替现在那些讨厌的玩意儿。安娜,米尔德里德做的馅饼简直棒极了。不过,你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所以,明天等我摆上米尔德里德带来的样品,你就去跟他花言巧语,说这是他一直想做的事儿。等他开始动了这个心思,咱们就一举攻克他这个老顽固。”
“放心交给‘小孤女安妮’吧。”
“一定要对他大加吹捧。”
“我要像格兰特将军攻克里士满一样拿下那个希腊人。别担心,米尔德里德。我们会替你卖馅饼的。”
对于她们两个,米尔德里德油然而生一种温暖的感觉,眼眶也有点儿湿润了。她暗暗打算时不时地也给安娜做个馅饼。当天下午,她做好了馅饼,第二天早晨,艾达亲自上阵,拿着馅饼匆匆跑回厨房,那模样简直像是个身上携带着炸弹的间谍一样。米尔德里德换上工作制服,如同一个就要登上首场演出舞台的演员一般,心里一阵焦灼不安,当她走进厨房,空气中仿佛涌动一股期待的情绪。克里斯先生正坐在角落里自己那张办公桌前,他站起身,走到“出口”那扇门边,用图钉按上了一张纸板,上面是他这个地中海人亲自写下的当天的特色餐点:
出售:火腿土豆泥
大家纷纷围上来看。艾达走到办公桌旁边,拿起那支蓝色的铅笔,回到门前,加上了:馅饼
姑娘们一个接着一个陆续走进餐厅。
午餐时间刚刚开始,米尔德里德就卖出了两份馅饼。她的一位老顾客兰德先生和另一位男士来得很早,米尔德里德把菜单递给他让他挑选甜点的时候,简简单单问了一句:“兰德先生,您想要一份馅饼吗?今天的柠檬馅饼味道非常好。”
兰德先生看了看他的同伴。“这充分说明了她做事多么讲原则。这儿的馅饼糟透了,她知道馅饼很糟糕,可还是说今天的柠檬馅饼非常好。馅饼还是免了吧——除非你确实厌倦了生命,宁愿去死。”
“兰德先生,今天我们新进了一种馅饼。”
“哦——还不错吗?”
“您来一份试试吧。我觉得您会喜欢的。”
另一位男士选择了巧克力冰激凌,米尔德里德匆匆走进厨房去取客人点的菜品。当她端着两份甜点和咖啡出来的时候,恰巧听见一位客人说:“这馅饼看上去挺不错。”她的心禁不住跳了一下。米尔德里德把馅饼放在了兰德先生面前,他的那位同伴不等米尔德里德把巧克力冰激凌放下就忙不迭地问:“嘿,我想要那个!能换吗?”
“噢,当然可以。”
“要说做人原则,她可是能得到加分的。好家伙,这蛋白甜饼约摸有两英寸厚呢。”
到了中午,柠檬馅饼只剩下盘子里的一丁点儿碎屑,等到一点钟的时候,三个馅饼全都卖光了。三点钟光景,艾达对克里斯先生发起了进攻,众人都站在一旁拭目以待。艾达说,看看那些馅饼卖得有多快吧。她说,她还没来得及转过身去,柠檬馅饼就卖光了,有位客人还想再要一块,她根本就没法满足客人的要求。她还说,米尔德里德做的馅饼卖完了之后,她只好供应糕饼公司送来的馅饼,客人们的评价简直不堪入耳。听了这一席话,克里斯先生一语不发,只是伏在办公桌上,仿佛是个聋子。艾达继续说个没完没了,声音也越来越大。她又说,有一位女士,是四个人一起结伴来的,那位女士问这么好的馅饼是哪里做的,当她把手指向米尔德里德,那位女士惊讶极了。克里斯先生局促不安地扭了扭身子,说别再打扰他了,他正忙着呢,就在这时候,忽听一声——
“原来这就是你打算干的事儿!”
克里斯先生惊跳起来,发现安娜的手指离他的鼻子还不到六英寸远,就像是一支六连发的左轮手枪正对着他。安娜不给他一点儿喘息的机会,就继续说:“这就是你为什么一直向所有人打听米尔德里德!这就是你为什么总是偷偷摸摸,鬼鬼祟祟!是谁告诉你米尔德里德会做馅饼的,我想弄个明白。算了吧,你能否认这一切吗?大家只要稍不留神,他就会打什么主意!”
听着这一连串不中听的慷慨陈词,克里斯先生一开始只是一脸茫然,直勾勾地瞧着她。接着他爆发出一阵响亮的笑声,摆出一副嘲弄的样子用手指指向艾达,仿佛这是对艾达开了一个大大的玩笑。艾达做出一副大为恼怒的样子,厉声谴责他一直都知道米尔德里德做馅饼很拿手,早已经决定订购米尔德里德做的馅饼,居然还“让自己这么一路表演下去”。艾达越是滔滔不绝,克里斯先生的笑声越是爽朗。等他擦干笑出来的眼泪,双方当即拍板成交。在价格问题上有点儿小小的麻烦,他试图把价钱压到三十美分,但米尔德里德坚持要三十五美分,他立刻就答应了。当天晚上,米尔德里德请艾达和安娜到沃利曾经带她去过的一家酒吧喝上一杯,还帮安娜搭上了邻座的一个男人。米尔德里德很晚才开车回家,想到还得把餐馆订购的第一批馅饼做出来,总共是半打,她胸中洋溢起一种难以抑制的对全人类的热99lib?爱。
三
凭着新签的合同,米尔德里德安了一部电话,开始在邻里间招徕更多的生意,她的想法是,多做几个馅饼也多费不了什么力气,可多挣点儿钱就能让日子过得宽裕多了。她过去一次给人做一个馅饼,收八十五美分,现在也是同样。近些天来,随着街坊四邻的生意越来越多,等于又有一张餐馆订购合同从天而降。有天晚上,一位邻居的丈夫哈堡先生在露珠客栈提起她做的馅饼,那是离皮尔斯大街不远的布兰德大道上的一家自助餐厅,结果那家餐厅打电话给她,承诺每周订购两打。这样一来,在她做女服务员打工的一个月时间里,她的辛苦程度远远超过了她对自己的估计,而且还一直撑到星期日,那时候才能好好睡上一觉。在这种情况下,照顾孩子是不可能的,于是她雇了一个名叫莱蒂的姑娘给两个孩子做午餐和晚餐,做馅饼的时候还帮着她干一些诸如清洗、搅拌之类的杂活儿。她又买了两套工作制服,这样就能等到周末一次把三套全部洗干净。但是,洗制服的时候,她总是把自己锁在浴室里。馅饼的事儿她无意保守秘密;她也不可能做到滴水不漏,可是,自己当女服务员的事儿,她既不想让两个孩子知道,也不想让莱蒂知道。
虽然感到疲惫不堪,但她的眼睛里流露出了一种从没有过的神采,甚至连她说话的措辞都有了变化。和盖斯勒太太聊天的时候,她总是谈起“我做的馅饼”、“我的客户”、“我的生意”,第一人称代词出现的次数最多。毫无疑问,她的地位正在一点点变得重要起来,至少她自己这么看,为此她颇有点儿自鸣得意、沾沾自喜的味道。干吗不骄傲呢?两个月前,她几乎连买面包的几个小钱都拿不出来,眼下,最多的时候她一个星期能挣八美元,小费还能收入大约十五美元,外加卖馅饼的纯利十多美元。她的生意越来越好。她给自己买了一套样式可爱的运动装,还烫了头发。
只有一件事情困扰着她。现在已经是六月底了,七月一日就是七十五美元抵押借款到期的日子。她手头宽裕起来只是最近的事儿,她已经攒下了不到五十美元以备将来的不时之需,不过,她暗下决心不让自己为此愁眉苦脸。一天晚上,和沃利一起在路上开车的时候,她突然冒出一句:“沃利,我想跟你要五十美元。”
“你是说——现在?”
“没错儿,就是现在。不过,这是借款,我会还给你的。我现在已经在挣钱了,别担心,我一个月内就能还给你。伯特抵押房子的借款利息到期了,我可不能因为区区五十美元失去赎回房子的权利。我想请你明天就拿钱给我。”
“好吧。我想我有那么多钱。”
“那就明天。”
“真见鬼,我今天晚上就给你开张支票好了。”
四
不久之后的一天,她回到家,发现莱蒂身上正穿着她的一套工作制服。她还没给莱蒂买过工作服,一直让莱蒂把一条围裙系在她穿来干活的耐洗衣服上,说制服的问题要等到自己确实对她感到满意时再说。看到莱蒂身穿餐厅工作服,米尔德里德感觉自己的脸像是被蜇了一下,不过她还是离开了厨房,担心自己会脱口说出什么不妥的话。但是莱蒂察觉到她脸色不对,就跟了出来。“皮尔斯太太,我跟她说过您不会喜欢这样的。我当时立刻就告诉她了,可她大喊大叫,不依不饶,我只好穿上好让她安静下来。”
“谁大喊大叫,不依不饶?”
“是薇妲小姐,夫人。”
“薇妲小姐?”
“她让我这么叫她。”
“也是她让你穿上工作服的?”
“是的,夫人。”
“好吧。如果这件事儿正如你所说的那样,也没什么关系,不过你现在可以脱下来了。从现在起你要记住,在这个家里是由我来发号施令,不是薇妲小姐。”
“是,夫人。”
米尔德里德开始做馅饼,那天下午,一直到吃晚饭的时候,她始终对此只字不提,薇妲也没有注意到莱蒂换了装束。但是,等到吃过晚饭,莱蒂回家之后,米尔德里德把两个孩子都叫进了小书房,她的主要谈话对象是薇妲,她宣布要好好谈谈工作制服的问题。“确实是这样,妈妈。那套制服很适合她,您难道不这么认为吗?”
“别管适合不适合。我首先想问个清楚,那些工作服原来放在壁橱最上层的架子上,塞在一堆床单底下。那你是怎么碰巧找到的?”
“妈妈,我需要一块手帕,就去看我的手帕是不是放错了地方,和您的东西混在了一起。”
“在壁橱里?”
“所有别的地方我都已经找遍了,所以……”
“你的手帕全都放在你自己的抽屉里,最上层的那个,现在还在那儿,你根本不是要找什么手帕。这次你分明又是想偷偷乱翻我的东西,看看能发现点儿什么,是不是这样?”
“妈妈,您怎么能说出这么……”
“难道不是这样吗?”
“我没有这么做,而且我讨厌这个问题。”
薇妲摆出一副高傲的派头,眼睛直直地望着米尔德里德,仿佛自己的尊严受到了侵犯。米尔德里德等了一会儿,接着说:“那你怎么又碰巧把一套工作服给了莱蒂?”
“妈妈,我只是以为您忘了让她穿上制服。那些工作服显然是买给她的。如果以后她还会带着我的东西到游泳池去,我当然希望她穿得体面些。”
“到游泳池去?带什么东西?”
“我游泳的时候用的东西,妈妈。”
小瑞丽咯咯大笑起来,米尔德里德瞠目结舌,不知所云。因为学期已经结束了,她就把一本公交车票留在家里,这样两个孩子就能乘车到葛瑞菲斯公园的瀑布潭去游泳。但是,她不知道莱蒂居然也加入了。在薇妲眼里,到游泳池去游泳突然变成了这样一幅图景:她自己和瑞丽神气活现地一路走向公交车站,而莱蒂则相隔两步远跟在她们身后,身穿全套制服,系着围裙,戴着无边帽,为她们拿着游泳袋。薇妲甚至还拿出了那顶帽子,米尔德里德一眼认出那是用自己的一条连衣裙上的领饰做成的,缝制得整整齐齐,算得上是一顶像模像样的白色花冠,边缘还绣了一圈花边儿。
“我从来没有听说过这样的事情。”
“哦,妈妈,在我看来,这再正常不过了。”
“莱蒂也一起游泳吗?”
“当然不了。”
“那她干什么呢?”
“她坐在游泳池旁边等着,她本来就应该这么做。”
“我想,是等着薇妲小姐吧?”
“我希望她清楚自己的地位。”
“好了,从现在起,再也不要提起什么薇妲小姐。如果她跟你们一起到游泳池去,就让她穿着自己的衣服,而且也一起游泳。要是她没有泳装,我就给她买一套。”
“妈妈,就按您说的做。”
小瑞丽一直在一旁乐滋滋地听着,这会儿她在地上滚来滚去,一边尖叫着,一边咯咯笑,两脚在空中胡乱踢腾。“她不会游泳!她不会游泳,她会淹死的!瑞德还得把她拽出来!瑞德是救生员,他爱上了莱蒂!”
听了这话,米尔德里德才恍然大悟,她这才明白莱蒂的举动为什么那么奇怪,她也情不自禁地哈哈大笑起来。于是,薇妲自作主张地认为审问到此结束了,她说:“真的,妈妈,我觉得您有点儿小题大做。如果那些制服是您为她买的——我真想不出您还会买给别的什么人,这样的话,为什么不能给她穿呢?”
薇妲的表演有点儿过火了。她用自己特有的那种天真无邪的语调说她无法想象那些制服还能买给别的什么人,就在这一瞬间,米尔德里德突然想到薇妲其实是知道实情的,这就意味着必须要彻头彻尾地解决这件事情了。薇妲让莱蒂穿上工作制服的目的,也许只是想像只孔雀一样骄傲地走向游泳池,并没有别的不良用心,但也有可能是更为居心叵测。所以米尔德里德没有立刻做出回应。她坐在那儿看着薇妲,眼睛里投射出的那一瞥斜睨变得冷冷的,然后她一下子把瑞丽揽进怀里,说该上床睡觉去了。米尔德里德给瑞丽脱了衣服,像往常一样跟她玩了一会儿,往她那件小睡衣的扣眼里吹气,嘴里大喊了一声“呼”,一下子把她滚到床上,最后又在她的后颈上吹了口气。可米尔德里德在做这一切的时候,脑子里一直在想着薇妲,从来不参加她们这种嬉笑胡闹的薇妲。米尔德里德从眼角可以看见她,这会儿她正在梳妆台前来回转动着身子,精心打扮自己,似乎主要就是为了在桌面上摆放尽可能多的梳子、发刷和瓶瓶罐罐。等米尔德里德和瑞丽的游戏告一段落之后,又一次把薇妲叫到小书房里去谈话,薇妲满心不乐意,她气冲冲地站起身,扔下手里的一只发刷。“哦,天哪,这回又是什么事儿啊?”
她们进了小书房,米尔德里德关上门,坐在扶手椅上,让薇妲站在自己面前。“你为什么要把那套工作制服给莱蒂穿?”
“我的天哪,妈妈,我不是已经告诉过您了吗?我可不要再听您这么质问我。晚安,我要上床睡觉去了。”
米尔德里德抓住她的胳膊,把她拽了回来。“你把那套制服给莱蒂穿的时候,你知道那本来是我的,对吗?”
“您的制服?”
薇妲装出一副惊讶的模样,她居然表现得如此不动声色,如此深思熟虑,如此傲慢无礼,米尔德里德等了一会儿,比自己往常感到愤怒的时候停留了更长时间,然后才开口说:“我在好莱坞的一家餐厅找了一份工作,当服务员。”
“当——什么?”
“服务员,你心里清楚得很。”
“噢,天哪!噢——”
米尔德里德一巴掌打在她的脸颊上,她却短促地笑了一声,满不在乎地大声说:“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米尔德里德听了,立刻抬手在她的另一边脸颊上狠狠地扇了一记耳光,打得她一下子跌倒在地。薇妲倒伏在地上的时候,米尔德里德开口说:“我这样做是为了让你和妹妹有饭吃,有地方睡觉,有几件衣服穿,我接受了这份工作,因为我只能找到这样的工作,如果你认为我会在意你所说这一通无聊的胡言乱语,你就大错特错了。如果你以为你的胡说八道会使我放弃这份工作,你也大错特错了。我不知道你是怎么发现我在干这份工作的……”
“傻瓜,是因为制服。你以为我是个笨蛋吗?”
米尔德里德又给了她一个耳光,接着说:“你也许没有意识到,可你所拥有的一切都是花钱买来的,你对女仆指手画脚,让她跟着你一路闲逛到游泳池去,你吃的食物,还有你拥有的所有其他东西,全都是用钱换来的。而且我看除了我以外,别的人全都什么事儿也不干……”
薇妲这时候已经从地上站了起来,眼睛里透出冷酷的神情,她插嘴说:“难道做馅饼还不够丢脸吗?难道你非得这样羞辱我们吗,还要去做什么……”
米尔德里德抓住她的两只胳膊,猛地把她丢在自己的一只膝盖上,一把掀开她身上穿的那件和服样式的睡袍,又一下子褪下她的裤子,怒不可遏地用手掌狠命拍打她的屁股。薇妲尖叫一声咬住了她的腿。米尔德里挣脱自己的腿,巴掌继续落在薇妲那登时被打得通红的屁股上,直到累得筋疲力尽,薇妲像魔鬼附体一样不住哭嚎。米尔德里德让薇妲的身体滑落在地上,坐下来喘息着,拼命抑制着胃里鼓胀起的那种厌恶和呕吐的感觉。
薇妲站起身来,摇摇晃晃地走到沙发跟前猛地跌坐下去,心里充满了悲伤和绝望。然后,她轻轻地笑了一下,低低地说了一声:“女服务员。”她的语调与其说是愤怒,倒不如说是悲哀。
米尔德里德哭了起来。她很少打薇妲,她对盖斯勒太太说“这个孩子不需要教训”,而且她“觉得不能为一点小事儿就对孩子大打出手”。但这并不是真正的原因。她曾经试着打过几次,结果完全无济于事。不管她下手多么狠,都不能摧垮薇妲的意志。在两人发生冲突的时候,薇妲总是占上风,而她则是一个浑身颤抖、可怜巴巴的失败者。事情总是落得这样一个结果。她对薇妲有一种畏惧,惧怕她那自以为是、倨傲无礼的做派,还有她那坚不可摧的精神气质。薇妲那种冷漠而故作姿态的贵族派头也潜藏着某种让她总是感到畏惧的东西:那是一种淡漠、冷酷而卑劣的欲望,一心要折磨、羞辱自己的母亲,最重要的是伤害她。显而易见,米尔德里德渴望像伯特一样从这个孩子身上感受到温暖的情感,薇妲显然跟伯特很亲近,而她所得到的却只是装模作样地曲意逢迎。她只有接受自己所得到的这一半,努力不让自己正视这个事实。
她抽泣了一阵,坐在那儿,整个人笼罩在阴郁黯淡的情绪中,因为这一次她和以往一样,远没有达到自己的主要目的。必须要让薇妲认可自己从事的这份工作,否则一天天过得闷闷不乐,最后就会不得不放弃。但是怎么办呢?此刻她想不出任何主意,于是就开口说:“你从来没有赞赏过我带来的任何美好的感觉,对不对?”
“噢,妈妈,求你了,咱们别再说这个了。没什么大不了的。您在一家——您在好莱坞工作,我会试着不去想这件事儿。”
“其实,对于这件事儿,我和你的感觉是一样的,我当然绝不会接受这个工作,如果不是……”米尔德里德咽了口唾沫,拼命搜肠刮肚想抛出一个说辞,任何一个说辞,她接下去说:“……如果我没有决定自己开一家的话,如此一来我就必须了解这个行业。我得了解得一清二楚……”
听了她这一番话,薇妲至少坐起身子,略微表现出了一点儿兴趣。“妈妈,什么样的地方?你是说一家……”
“当然是餐馆。”
薇妲眨了眨眼睛,这真是让人心惊肉跳的一刻,米尔德里德担心这个说法兴许也不合乎薇妲的社会地位标准。情急之下,她又说:“开餐馆能赚到钱,如果经营得当,就能……”
“您的意思是说我们会变得很有钱?”
“很多人都是靠这种方式成为富人的。”
这句话起了作用。虽然开餐馆也许在薇妲心目中没有什么高贵可言,但金钱和财富却触动了她灵魂的最深处。她跑过去,用双臂抱住妈妈,亲吻着她,爱抚着她的脖子,非要让她对自己刚才的恶劣行为实施惩罚。等米尔德里德轻描淡写地在她屁股上拍了一下之后,她便爬到椅子上,开始兴致勃勃地说个没完没了,她跟米尔德里德提起她们将来可以有辆豪华轿车,还能买架三角钢琴,让她练习演奏音乐。
米尔德里德欣然应承了她提到的所有东西,但是等到薇妲上床睡觉之后,她自己一边脱衣服,一边情不自禁地暗自思忖这个谎言到底能维持多久,还有,在这个谎言宣告破灭之前,自己能不能找到另一份工作。突然,有个强烈的念头像闪电一般划过她的脑际。为什么不能开一家自己的餐馆呢?她把目光投向镜子,正看见一个思绪起伏、充满自信的女人斜睨着眼睛与她对视。是啊,为什么不呢?她细细考量起自己所具备的条件,呼吸开始变得急促起来。她擅长烹调,她在这方面的天赋非比寻常。她正在逐渐了解这个行业;事实上,就她的馅饼生意而言,她已经算是业内人士了。她年轻、身体健康,她的内心比外表看上去要更坚强。她有两个孩子,她只想要两个,别人也只能指望她生下两个,所以在这方面无需付出更多。不管怎么说,她打定主意要一试身手。她穿上睡衣,关了灯,仍旧在黑暗的房间里踱来踱去。她眼前不由自主地浮现出豪华轿车、私家司机,还有三角钢琴,不过这一次不再是虚无缥缈,而是显得无比真切。她走向自己的床,然后又匆匆跑进孩子们的房间。“薇妲?”
“哦,妈妈,我还没睡着。”
她走到床边,跪在地上,用双臂环抱着薇妲,紧紧地拥抱着她。“你说的对,宝贝儿,是我错了。不管我说了什么,不管任何人怎么说,千万不要舍弃自己的高傲,还有你看待问题的方式。我希望自己也能有那种高傲,还有——千万不要放弃!”
“妈妈,那是我无法改变的。我对事情的感觉就是那样。”
“今天晚上还发生了别的事儿。”
“说给我听。”
“也没什么可说的。只是我有一种感觉,而且我确信,从现在起,咱们一家人的情况会一点点好起来。所以,我们想要什么就会有什么的。也许我们不会非常富有,但是——我们总会有点儿什么。这一切都是因为你。一切美好的事情都是因为你才发生的,只要妈妈还算有足够的见地就会明白这一点。”
“噢,妈妈,我爱你,我真的爱你。”
“再说一遍……说啊——再说一遍。”
第六章
一
米尔德里德对餐馆的态度又一次发生了变化,从百般挑剔责难转为极大的热情和好奇。虽然克里斯先生的菜色让她颇不以为然,但克里斯先生毕竟从业多年,现在她渐渐开始明白,克里斯先生现行的管理制度由来已久,任何一家餐馆要想经营下去,都必须采用。她开始努力研究这种管理制度,留心观察怎么记账,怎么推销,以及如何处理剩余的饭菜,特别是阿奇的诀窍。阿奇的很多做法都让她感到不满,但是一个动作能够完成的事情阿奇从来不会多加一个动作,而且从来不会弄不清一份菜肴做好了没有,他总是心中有数,在恰到好处的时候起锅出炉。米尔德里德马上就把他的一些方法用在了制作馅饼上,因为她老是隔一会儿就往烤炉里瞥上一眼,再延长一分钟,好确保馅饼烤好了。现在她改用钟表定时,按既定时间取出来,用不着再坐立不安,而且还能做出更好的馅饼。
她的自信心一天天鼓胀起来,她的想法也越来越清晰,知道自己打算开一个什么样的餐馆。但是有一件事情不断困扰着她,那就是从哪儿弄到本钱。每到下午,只要能抽出一个钟头,她就开车到洛杉矶城市大道的餐厅设备商店,询问价格,精打细算,把各项花费加起来。根据她的估算,哪怕开一家小餐厅也需要事先花费一千美元购买设备。炉灶、冰箱、蒸汽桌和水池要花去至少一半,剩下的用来买桌椅、餐具、银器和桌布。按她目前的收入,攒出这笔钱需要很长时间,而且她还时刻面临着失去工作或者是馅饼生意有所减损的风险,这样的话她就会一贫如洗,不折不扣地回到今年春天的惨状。她必须开始创业,但是她不知道谁能为她提供这笔钱。她想到了沃利,甚至还想到了盖斯勒太太,不过她觉得他们恐怕没有这么多钱,凭着自己的直觉,她认为还是不提为妙。
有一阵子,她还不经意地产生一个念头,但没过多久就打消了,那就是向奥提斯先生借钱。奥提斯先生曾经是个肉店老板,后来成了联邦政府的肉类检查员,他也是米尔德里德的一位老顾客,经常留给她二十五美分小费。她试图勾起奥提斯先生的浪漫情怀,让他主动邀请自己在餐厅以外的地方约会,后来她才意识到,要想给对方留下深刻印象,足以让对方跟自己达成一项交易,她得有条有理地做好笔记和备忘录。一天晚上,等到沃利开始哈欠连天,得靠香烟提神的时候,她打开灯,坐在了写字台前。“沃利,你愿意给我帮个忙吗?”
“不是特别愿意。”
“我必须赶紧拿到手。也许明天就要。”
“什么东西?”
“我不知道你们把这叫做什么。一份成本估算,诸如此类的。是做给一个有可能支持我做生意的人。但是我想全都写在纸面上,用恰当的措辞表达我的意思,这样看上去比较正规。”
沃利把烟灰弹到壁炉里,转过身来眨眨眼睛,问道:“什么生意?”
“不过是一家餐馆而已。”
“嘿,等一下,等等。”
他掐灭香烟,走到米尔德里德身旁,拉过一把椅子坐了下来。“你再从头儿给我说一遍。从头儿开始,别只说一半儿。”
米尔德里德突然感到有点儿难为情,她吞吞吐吐地说出了自己的计划:开一家小餐馆,她自己担任厨师,只卖鸡肉。“有的餐馆专卖牛排套餐,有的专卖鸡肉套餐。我想——嗯,在我工作的地方,每两份点餐单就有一个点的是鸡肉套餐,所以在我看来应该会有不少顾客。这样的话,我就用不着为各种各样的价格啦,记账啦,菜单啦,或者剩余饭菜之类的事情忙得团团转了。给所有人提供的都是一份鸡肉配华夫饼,或者是鸡肉配蔬菜套餐,如果他们愿意选择后者的话,但价钱都是一样的。另外,我打算提供馅饼做为外卖,还要继续争取尽可能多的馅饼批发生意,而且——嗯,我感觉这两方面可以互相促进呢。我的意思是说,馅饼生意会对餐馆的生意有所帮助,而餐馆的生意也会对馅饼生意有所帮助。”
“你说的那个人是谁?”
“不过就是一个每天到我那儿去吃午餐的顽固老头儿。可我感觉他挺有钱的。如果我可以向他说明这是一个很好的投资机会,他也许会拿出我所需要的钱。”
沃利在屋子里转了好几圈,一边来回踱步,一边打量着她。米尔德里德已经习惯于把沃利当做一个无足轻重的大胖子,有时候竟然忘了他其实有着一双多么冷峻的小眼睛。沃利开口问道:“你真的认为自己能做得来吗?”
“哦——你不觉得我能行吗?”
“我在问你呢。”
“我觉得应该能赚到钱。我已经在脑子里想得一清二楚了,我非常确信自己把一切都考虑到了。我可以担任厨师,这是确定无疑的。而且我在那家餐馆里仔细研究了这个行业,我把自己所能想到的每一件细小的事情都琢磨透了。我说的是管理体系。还有怎么省钱。沃利,关于我的想法,主要就是这些。餐馆的成本都是浪费掉的,都花在了额外的东西上,比如印制菜单,还有你每增添一个小小的特色,都得雇用人手。但是,按照我的方式,不会有任何浪费。所有剩余的食材可以用来做肉汁和汤,而且我也不打算要什么印刷品,或者别的不必要的东西。我确实认为自己能做得来。”
“如果你能行,我也许能帮你达成一个交易,可以让你轰轰烈烈地干起来。这个交易可以让你一举成功,甚至不需要什么出资人。”
“沃利!你说话可得留神,要不我可就哭出来了。”
“你等会儿再哭,先听我把话说完。你还记得我们那个样板间吗?就是伯特建起的那座理想住房,这样我们就能把潜在客户带到那儿去,让他们看看如果他们掏出自己口袋里所有的钱再加上一倍,他们未来的家将会是什么样子。”
“噢,我当然记得。”她之所以保留着对那个样板间的记忆是出于一个不同寻常的、具有浪漫色彩的原因。
“好吧,听我说,他们打算把那座房子处理掉。”
“谁?”
“接收皮尔斯家园公司的那些人啊。就是他们那家公司花钱雇我给他们当律师、当听差、当小偷,还有他们所能想到的任何其他角色。他们正要把那座房子处理掉,如果你接手,在里面开你的鸡肉餐馆,那座房子就是你的了。米尔德里德,你要相信我的话,那是我见过的最适合开餐馆的地方。哎呀呀,在那儿甚至都能闻到一股鸡肉的味道呢。那房子建在几棵大树下,是旧殖民地时期的建筑风格,伯特可是花了大价钱,在那儿啃鸡骨头真是再好不过了!房子的一侧铺上砾石,可以给所有来就餐的人提供免费停车。那间宽敞的大客厅——作为餐厅部分简直棒极了。皮尔斯家园公司的卧室样板间——当你的食品储藏室。那间现代化的办公室——就是你的厨房。那里的每一根木条都符合消防法和卫生法的规定,甚至连卫生间都有两个,而不是一个。要是你确实打算干,我可以用四千美元帮你拿下,包括房子、停车位和全部装修。”
“沃利,我现在真要哭出来了。”
“我问你有没有四千美元了吗?我很清楚你有什么没有什么,现在我就告诉你,如果你想要,就是你的了。”
他弯下身子凑近米尔德里德,动作十分夸张地向四下里扫视一圈,似乎是唯恐有人听见,这才压低声音说:“他们必须做出亏损。”
“谁?”
“接收皮尔斯家园公司的人!他们明年三月就该缴纳联邦所得税了。一九三一年度他们必须显示出亏损才行。否则他们就完了。所以那房子是你的,价格是四千美元。”
“沃利,可我还是得有钱才行啊!”
“谁说你得有钱才行?事情妙就妙在这里。只要你在这个城镇里拥有某项资产的所有权就够了,他们只需要了解这一点——你想贷多少款就能贷多少款,多得你都用不完。你以为那些餐厅设备商店没有受到这次大萧条的影响吗?他们当然不能把东西白白送人,他们只会问一句:你有没有什么资产?他们会把你想要的一切统统送上门来,并且帮你安装好。你需要有点儿现金,大概两三百美元吧,这个我能搞定。你只需要把那处房产弄到手开始经营就是了,要快。”
米尔德里德平生第一次体会到策划一桩阴谋给人带来的那种心跳加快、热血沸腾的兴奋感。贷款方面的事儿沃利一解释她就明白了,那座房子对于实现她的愿望来说是个多么完美的地方,这一点也不需要对她多说什么。她的脑子里甚至都已经浮现出了餐馆的霓虹灯招牌,纯一色的蓝,中间不夹杂红色或者绿色,上面写着:
米尔德里德·皮尔斯99lib.
经营鸡肉套餐、华夫饼、馅饼
免费停车
但这一切显得太美妙了,简直让人难以置信,当她迫不及待地向沃利提出一连串问题,沃利解释道:“这房子对他们来说不合算。他们的处境糟糕透了。其他的房产,即使他们处理掉一处,联邦法院的裁决也只会让他们的境况更糟糕。我的意思是,我们还没把房子建起来的时候,如果买主不按期付款,我们就不得不收回房产,即使在这种情况下,我们也无法显示亏损。但是这座房子就不同了,光这块地皮公司就付给了伯特两千五百美元,这一点连政府审计人员也无从质疑。伯特又在这座房子上花费了一万一千五百美元,那是公司的钱,不是他本人的。总共是一万四千美元,如果我们以四千美元的价格卖给你,就产生了一万美元的损失,这个数额恰好可以解决一九三一年所有大大小小的问题,还绰绰有余。”
“可为什么落在我头上呢?”
“为什么不是你呢?除了你,还有谁想要呢?你知道,没人能住进那个地方。伯特当时是要建一个经营房地产的办公室,但是,出于某种原因,眼下好像没人愿意买下一个经营房地产的办公室。买这座房子的得是一个能把它派上某种用场的人,那就是你。”
“这个我明白,不过,趁我还没有过度兴奋之前,你最好把事情弄个一清二楚。因为,如果他们要把房子白白送掉,似乎也应该有公司内部的什么人……”
“噢,我明白你的意思。其实,有那么两三个人的确想到了这个聪明的主意。可我坚决表示反对。他们都是公司的原始创办人,我跟政府打过不少交道,我可知道,要是做出这种不正当的事情,我们全都会去蹲监狱。在这种事情上,决不能弄虚作假,你的机会恰恰就在这儿。如果政府公务人员有什么不满,他可以来看看你的餐馆,吃一顿鸡肉套餐,亲眼目睹你确实把这座房子用于起初声明的用途。接下来他再看看我们的文件档案,了解到我们确实接受了最好的出价。整件事情都是光明正大的。你不是内部人员。你也不是公司的原始创办人。你是……”
他突然闭口不语了,一屁股坐下来,开始骂骂咧咧,开头儿口气还算温和,接着越发怒气冲冲。米尔德里德感到有点儿不对劲儿,连忙问道:“怎么了,沃利?”
“伯特。”
“他跟这件事儿有什么关系吗?”
“原始创办人。”
“那会怎么样?”
“他是公司的原始创办人之一,而你和他是夫妻关系,你的餐馆这下泡汤了,这可是皮尔斯家园公司垮掉之后我有机会做成的最漂亮的一笔生意。”
足足过了十分钟,米尔德里德才弄明白夫妻共同财产造成的严重后果,才明白伯特仅凭两个人的婚姻关系,就会成为餐馆的共同所有人,因此会受到法律的约束。她愤愤不平地进行辩解,情绪十分激动,但是从沃利脸上的表情,她看得出来这绝非儿戏。沃利临走的时候,说自己会和同事们聊聊,查阅一下相关法律,虽然如此,米尔德里德上床睡觉的时候心绪还是异常烦乱,她担心自己平生第一次碰上的大好机会就因为一个法律技术问题而白白丧失。一想到伯特,想到自己的每一次转机似乎都是因为他而受到阻碍,米尔德里德的怨愤之情再一次油然而生。第二天晚上,沃利又来了,看上去比前一天多了几分喜色:“哦,情况还好,不过你得离婚才行。”
“只有这个办法吗?”
“嗯?伯特已经离开你了,不是吗?”
“我希望有别的办法。”
“为什么?”
“因为我不知道伯特对这件事儿会有什么反应。你永远都不能指望他什么。如果单就他的感情而论,也没什么关系。但是他的想法不大正常,你永远也弄不明白他会怎么做。他可能会找麻烦。”
“怎么找麻烦?”
“他会想出办法的。”
“根本不可能。如果他以你冷酷无情为理由同意离婚,那就把事情做得平平静静的,大家相安无事。如果他强硬起来,你就抛出那个姓比得霍夫的女人跟他理论,他一定会让步,因为他有不忠行为,根本无法阻止离婚。你不用问他的意见。你直接告诉他就是了。”
“离婚得要一年时间,是吗?”
“你害怕了?”
“没有,但如果无济于事,干吗还要做呢?”
“法庭判决最终生效需要一年时间。不过一经判决,共同财产关系就终止了,你只关心这个就够了。”
“那好吧,我跟他见面谈谈。”
“别说什么‘那好吧’之类的话。听我说,米尔德里德,你倒不妨来个彻底了断。因为即使没有联邦政府税这回事儿,你如果继续和伯特保持婚姻关系的话,也会缩手缩脚,不敢去做生意。你不知道他的钱是从哪儿弄到的。我敢打包票,你刚一挂出招牌,就会有数不清的法庭判决、扣押令,还有第三债务人,一股脑儿落在你头上。这样一来你还没开始经营就会破产。不过,你一旦甩掉伯特,就万事大吉了。”
“我说了我会跟他见面谈的。”
“如果你担心钱的问题,那就尽管放心吧。我会亲自在法庭上为你辩护,其余的都是小菜一碟。但是,你得赶快行动起来。这桩买卖可是炙手可热,你一天也不能耽搁。”
接下来的那个星期天,两个孩子应邀到老皮尔斯先生家吃晚饭,米尔德里德知道伯特会来找她。她托人告诉伯特自己想要见他,这个安排显然能够保证伯特会和她单独见面。她早早地就开始做馅饼,希望伯特来的时候已经大功告成,可伯特走进厨房的时候,她还正忙着和面。伯特问起她最近怎么样,她说还好,接着又问他情况如何,他回答说没什么可抱怨的。伯特很随意地坐了下来,看着她忙忙碌碌。她兜了好大一个圈子才言归正传,在此之前她拐弯抹角,颇费了些口舌。她提起了那个样板间,以及所涉及的法律问题,在难以表述的地方还引用了沃利的话。然后,米尔德里德稍稍停顿了一会儿,说:“所以,看起来咱们得离婚了,伯特。”
伯特听她讲这番话的时候脸色非常阴沉,过了很长时间才开口说:“这件事儿我得好好想想。”
“你有什么特别的反对意见吗?”
“……我有很多反对意见。比方说,我所属的教会在这方面有一些非常严格的规定。”
“噢。”
她的话音不由自主地带上了尖酸刻薄的语气。伯特加入圣公会教派不过是敷衍了事罢了,现在居然拿这个作为借口,她觉得这个理由实在是牵强附会,尤其是据她所知,伯特所在的教会反对的不是离婚本身,而是反对离婚人士再次结婚。她还没来得及指出这一点,伯特就继续说道:“而且,关于沃利·博尔根的这桩买卖,我必须了解更多的情况。好多事情我都得搞清楚。”
“这跟你有什么关系呢?”
“你是我的妻子,难道不是吗?”
米尔德里德赶快转过身去,把双手插进面团,竭力提醒自己:和伯特争辩无异于跟一个小孩子吵架。此时她听见伯特正在侃侃而谈:“关于联邦政府税,我所了解的是沃利·博尔根的十倍,我只能说,这在我看来简直是胡说八道。这件事儿归根结底是一个有没有共谋串通的问题:有,还是没有。凡是涉及共谋串通的情况,举证责任在于政府,我们面临的情况不可能有任何证据,因为他们任何时候传讯我,我都能证明并不存在什么共谋串通。”
“伯特,难道你不明白这根本不是要向法庭证明什么的问题,而是他们让不让我得到那处房产的问题。如果我不离婚,他们就不答应。”
“他们完全就没有理由这么做。”
“那我怎么对沃利说呢?”
“让他找我好啦。”
伯特一拍大腿,站起身来,似乎认为谈话已经到此结束。米尔德里德拼命揉着面团,试图让自己保持平静,然后直截了当地说:“伯特,我想跟你离婚。”
“米尔德里德,你说的话我全都听见了。”
“而且不管怎么说,我一定要离婚。”
“你离不了婚,除非我答应。”
“那么我要提起玛姬·比德霍夫呢?”
“还有沃利·博尔根?”
在伯特担任临时演员的那段演艺生涯中,最辉煌的时刻也比不上此情此景:他与做馅饼用的面团构成了一幅绝妙的图画。面团结结实实地砸在他的脸上,挂在那儿停留片刻,然后就四分五裂,露出他那张惨兮兮的面孔和创痕累累的自我尊严。不过,面团刚一嘀里嗒啦地摔落在地上,他的尊严就立刻转化为满腔怒火,于是他开始大发雷霆。他说自己有的是朋友,眼下发生的事情他心里清楚得很。他说她现在应该明白别想往他眼里揉沙子。然后他走到水池边去洗脸,就在他把面团从脸上抠下来的时候,米尔德里德开口说话了。她指责伯特非但不养家糊口,而且每当她设法维持生计的时候还横加阻挠。伯特试图把话题转回到沃利身上,也被她那尖利刺耳的嗓音给压住了。他说,好吧,尽管把玛姬·比德霍夫扯进来好了,看看究竟会怎么样。他说他会把这事儿搞定,米尔德里德永远也别想离婚,在加利福尼亚州要想离婚门儿也没有。米尔德里德又一次扯着嗓子尖叫起来,说自己一定要离婚,不管他怎么做,伯特说那就走着瞧吧,随即扬长而去。
盖斯勒太太一边听着,一边浅浅地抿了口茶,摇摇头说:“宝贝儿,这简直太不可思议了。你和伯特在一起生活——有多长时间了?——十年,还是十二年?可你还是不了解他,对不对?”
“他老是跟人对着干。”
“不,他不是那样的。你一旦了解了伯特,就会发现他根本不是那种人。伯特跟薇妲一样,如果他不能摆出一副尊贵高傲的派头,就宁愿去死,仅此而已。”
“他为人处事有什么尊贵高傲的呢?”
“这一次,你要站在他的角度来看这件事儿。他并不在乎教会、法律或者沃利什么的。他提起这些不过是虚张声势罢了。他真正的要害在于他不能为自己的孩子做些什么。如果他不得不站在法庭上,承认自己无法为孩子们付出一分钱,他宁愿去死。”
“眼下他在为孩子们做什么吗?”
“哦,眼下没什么大不了的,只不过是暂时的困难,他并不在意,等他做成一笔……”
“这是绝对不可能的。”
“你能不能让我说上一会儿?听我说,这全是因为他害怕作为一个男人,在自己一生中的重大时刻表现得像个不中用的窝囊废,所以他才选择逃避。不过他坚持不了多长时间。原因之一是比德霍夫太太。当她发现你要求离婚而伯特不同意,她可不会高兴。她会怀疑伯特是不是真的爱她——虽然我也搞不懂怎么会有人爱上她。况且,事实一直很清楚地摆在他面前,他难为你就等于是难为自己的孩子。伯特也深爱着那两个孩子。宝贝儿,伯特已经走到了木板的尽头,除了往下跳他别无选择。”
“没错儿,可他什么时候跳呢?”
“等他收到馅饼的时候。”
“什么馅饼?”
“当然是你送给他的馅饼。那会是一个非常特殊的馅饼,十有八九不合他的口味,却能迎合他更高一层次的需要,就伯特而言,是他的虚荣心。你拿馅饼来跟他东拉西扯,请他就馅饼生意的各种可能性发表发表意见。”
“我倒是不介意给伯特做个馅饼。”
“那就去干吧。”
于是,米尔德里德给伯特做了一个馅饼,深盘装的,上面摆满了做成蜜饯的海棠,颇显用心之巧妙,这样就能让酸酸的海棠和甜甜的晶莹剔透的糖霜相得益彰。如果当成是商品的话,这样一个馅饼和手工削制而成的晒衣夹差不多,不过米尔德里德写了一张小字条,征求他的意见,还附上一句话,说自己在馅饼上做了他的姓名首字母,看看自己还会不会组合字母图案。她让莱蒂把馅饼送去了,果然不出所料,等到星期三星期四的光景,她就收到了请两个孩子星期日去吃晚餐的邀请。这一回米尔德里德特意早早地做好了馅饼,省得到时候碍手碍脚,还准备了中午吃的冷餐。这个星期日莱蒂也在,米尔德里德让她把午餐摆在小书房里,之前还上了鸡尾酒。米尔德里德如此郑重其事让伯特也摆出一脸严肃,他大谈特谈馅饼藏书网的事儿,说自己认为这桩生意能大赚一笔。现做现卖的糕饼有很大的市场,他说,因为大家不再像过去一样雇用帮手了,而且糕饼公司生产的甜点经常让人挠头。他说的这些情况米尔德里德也琢磨过很久,但她并没有特别关注,听到如此让人充满希望的见解,她真是高兴极了。伯特又从头到尾发表了一番意见,然后两人默默无语。伯特接下去说:“好了,米尔德里德。我对你说过,那件小事情我会考虑一下,我已经考虑过了。”
“结果呢?”
“当然啦,这种事情不管怎么看,都让人心里不悦。”
“对我来说,当然是这样。”
“这种事情是两个人都不愿意去想的,但我们确实毫无办法。”
“我不明白你要说什么,伯特。”
“我的意思是,不管对我们俩来说是不是令人不快,都不是问题。问题在于对孩子们来说,什么是最好的,这才是我们要考虑的,也是我们要谈的。”
“难道我还有过别的什么目的吗?正是为了她们我才想利用这个机会。如果我能做成这件事儿,就可以把我希望她们能拥有的一切都给予她们,这一切也是你应该希望她们能够拥有的。”
“我愿意尽自己的那份责任。”
“没人要求你做什么。我知道如果你能做得到,你会非常乐意尽力而为的。可是事到如今,我对此说过什么吗?我说过吗?”
“米尔德里德,有一件事儿我可以做,如果你决心已定,我愿意成全你。我可以做到让你有地方睡觉,让两个孩子有地方睡觉,让任何人也无法从你手里夺走。我愿意把房子给你。”
米尔德里德吃了一惊,一时间哭笑不得。在她看来,那座房子早已经不再归他们所有了。在这种时候,伯特却一本正经地提出把房子给她,这只会让她觉得荒唐可笑。不过她想起了盖斯勒太太说过的话,她知道站在自己面前的是一个傲气十足的男人。她猛地站起身,走过去抱住了伯特,说:“你用不着这么做。”
“米尔德里德,我想这么做。”
“如果你希望这样,我只有一件事儿可做,那就是接受。但是你用不着这样,我想让你明白这一点。”
“我明白,但你一定得接受。”
“对不起,那天我提起了比德霍夫太太。”
“我也一直对自己很懊恼,竟然说了那些关于沃利的话。天哪,我知道你跟那个大胖子根本就没什么瓜葛,但是……”
“咱们一个劲儿地说这说那。”
“别提了。那些话并不是我们想说的。”
“那绝对不是我们的本意,伯特。你难道不觉得我跟你一样厌恶这件事儿吗?但是也只能如此,为了两个孩子。”
“是啊,为了她们俩。”
他们两人低声亲密交谈了很长时间,说到米尔德里德用面团打中伯特的时候他那副滑稽模样,两个人禁不住哈哈大笑。接着,他们又说起她将要提起的指控,还有他犯下的种种虐待行为,又爆出一阵大笑。“看来你得揍我了,伯特。原告总是说被告打了她,给她造成了巨大的精神苦闷和身体损伤。”
“你这副腔调跟薇妲一样。她老是想挨揍。”
“我很高兴在她身上还有一点儿我的影子。”
他用握紧的拳头轻轻蹭着她的下巴。然后,两个人禁不住浑身颤抖,一阵啜泣。
二
“腿,腿!你的脸不是什么新鲜事儿!”
米尔德里德愣了一下才明白这话是什么意思,她急忙轻轻地扯了一下裙子,一个摄影师吹起了口哨,她也并没有生气。
盖斯勒太太跟腿什么的扯不上关系,她只是站在米尔德里德身后,继而灯光熄灭了。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就是站在法庭上,举起一只手,向上帝发誓“我所说的全部都是事实,唯有事实,愿上帝帮助我”,她又报出了自己的姓名和住址,问到职业的时候她说自己是个“家庭主妇”。然后她开始回答问题,提问的是一个她从没见过的名叫沃利的红头发男人,他一脸严肃,对米尔德里德的同情溢于言表,他用柔和的口吻鼓励她向一位年长的法官讲述伯特对她的虐待多么难以承受:他经常默不作声,一连几天都不跟她说话;他总是不回家,还打她,起因都是“因为钱而发生的争吵”。之后她坐在沃利身边,盖斯勒太太走上证人席,证明她所说的一切都是千真万确,言语中还带着强压下去的愤慨,感情色彩运用得恰到好处。当盖斯勒太太到了怒不可遏的程度,沃利厉声问她是不是亲眼所见,她闭上眼睛,轻声说:“是的。”
米尔德里德和盖斯勒太太来到走廊上,沃利凑过来说:“搞定了。已经做出了判决。”
“天哪,这么快?”
“如果准备充分,案子就能速战速决。要是处理得当的话,离婚没什么麻烦的。既然法律条文提到虐待,你就得拿出证据,只需要证明这一点就够了。打在下巴上的那一拳就值得论证两个钟头。”
沃利开车送她们回家,米尔德里德给大家准备了酒水和饮料,随后伯特赶来在文件上签名。自从那桩房产交易开了个头儿,沃利对两人之间的风流韵事表现出出奇的沉默,这让她颇为高兴。这样她就能心安理得地坐在伯特身边,毫无欺瞒之感,对他也的确很亲热。她刚有个机会,就在他耳边悄悄地说:“我跟他们说,财产分割协议已经在法庭外解决了。我指的是那些记者。这么说没问题吧?”
“好极了。”
她知道,在报纸上发表这样一个文雅得体的声明对他来说十分重要。她拍拍伯特的手,伯特也拍了拍她的手。沃利先行告辞了,伯特向自己的酒杯投去恋恋不舍的一瞥,也决定起身离开。米尔德里德看着他顺着小径走去,他的帽子有意稍稍倾斜,显出潇洒的风度,直挺的双肩也颇有男子气概,她不禁感到喉头发哽。盖斯勒太太用锐利的目光瞧着她,问道:“这又是怎么回事儿?”
“我不知道。我觉得自己好像对他太苛刻了。先是剥夺了他的孩子,然后是汽车,现在又是房子,还有……他所拥有的一切。”
“你能不能告诉我这座房子对他来说有什么好处?第一次让他缴付利息他就会落得一无所有,难道不是吗?”
“可他看上去那么可怜。”
“亲爱的,他们全都是这副德行。正是这个让咱们于心不忍。”
第七章
一
十月的一个炎热的早晨,米尔德里德最后一天在餐厅工作。这之前的两个星期,她忙得一塌糊涂,仿佛永远也找不出时间把要做的一切统统搞定。她往洛杉矶大道跑了好几趟,用来之不易的赊账订购餐厅设备;她打电话给各家餐馆的老板,好拿到更多的馅饼订单,这样才能切切实实有助于支付各种花费;她急匆匆地一次次赶到油漆工正在粉刷的那套样板间;她背地里悄悄地绞尽脑汁盘算钱的问题;由于过度劳累和焦虑不安,每天晚上她上床睡觉的时候都累得几乎难以入眠。现在一切都告一段落了。餐厅设备已经就绪,阵容颇为庞大,她每次去看都禁不住心怦怦直跳;油漆工已经将近完工;三份新的馅饼订购合同也已经顺利通过了提供样品阶段。她将要承担的债务负担,利息、各种税款,还有与之相关的分期付款,都让她担惊受怕,同时也感到一种兴奋。她对自己说,如果能撑过头一两年,自己就能“有点儿资本”了。她和几个姑娘坐下来,一边吃早餐,一边听着艾达培训来接替她的雪莉,这时候她有一种奇怪的轻飘飘的感觉,仿佛自己是一团空气,就要飘走了一般。
艾达用她惯有的那种一本正经的腔调说:“当你不得不让客人等上一会儿的时候,千万不能让他干巴巴地坐在那儿,就像你昨天对待那个老头儿一样。你得留意他,让他感觉你在密切关注着他。比方你可以问他,在等餐的时候想不想要一碗汤或者别的什么。”
“至少问问他想不想摸摸你的腿。”
艾达对安娜的插话毫不理会,继续郑重其事地往下讲。一位客人走进来,在安娜负责的区域坐了下来。米尔德里德示意安娜继续喝她的咖啡。“你坐着,我去招呼他。”
一开始她没怎么注意那位客人,只是好奇他头发脱落的地方呈现出的褐色是天生的,还是阳光照射所致。秃顶的部位很小,周围是黑色的头发,可那也免不了是一片秃顶。在他翻看菜单的时候,米尔德里德断定那是阳光照射的缘故。接着她发现这个人全身都晒得黑黝黝的,长相略有几分像是拉丁人,但也并不完全是由于肤色的缘故。他个子很高,身材瘦长,穿一件有些破旧的法兰绒上衣,看上去有点儿孩子气。他的眼睛是棕色的,从那剪得短短的小胡子来看,他肯定是来自欧洲大陆。这些她全都看在眼里,但并没有留心,直到那人放下菜单,上下打量着她。“我到底为什么要看菜单?为什么有人吃早餐的时候还要看菜单呢?你知道自己要吃什么,可还是要看菜单。”
“当然是看价钱喽。”
她本无意开玩笑,但看到他的眼睛充满了友善,禁不住脱口而出。那人打了个响指,好像是困扰了他一辈子的难题终于有了解答,他说了声:“就是99lib?为了这个。”然后两人哈哈一笑,接着他言归正传:“那好吧——你准备好了?”
“说吧。”
“橙汁、燕麦粥、一面煎的火腿鸡蛋,不要煎得太老,还有不涂黄油的烤面包,再要一大杯咖啡。你都记下了?”
她模仿那人的声调向他复述了一遍,两人再次爆出一阵大笑。“要是你能稍微催催,能快上那么一点儿的话——啊呀,我就有可能在太阳落山之前赶到亚罗海德去游一会儿泳了。”
“哇,我真希望自己也能去亚罗海德。”
“一起去吧。”
“你最好当心点儿啊,没准儿我会答应的。”
当米尔德里德端着橙汁走回来的时候,那人咧嘴一笑说:“怎么样?我可是当真的。”
“我让你说话小心点儿。也许我自己也得当心。”
“你知道对你来说,做点儿什么将会是破天荒头一遭吗?”
“什么事儿?”
“马上答应啊——如此而已。”
一种狂野而刺激的感觉袭遍她的周身。她猛然想到此刻自己恰如鸟儿一样自由自在。馅饼已经全部做好送到客户那里了,两个孩子跟皮尔斯一家人待在海滩上,油漆工到中午时分就能大功告成,眼下她没有一丝牵绊,仿佛这一刻她没有列入上帝的花名册,当她转身走开的时候,她都能感到发丝间的缕缕清风。她走进厨房,朝艾达招了招手。“艾达,我觉得对那个女孩来说,真正的麻烦在于我。我想是我让她感到紧张。她总得有个开始的时候,干吗不让我悄悄退出呢?”
艾达朝正在算账的克里斯先生瞟了一眼。“好吧,他巴不得省几个钱呢。”
“那是当然。”
“好吧,米尔德里德,你先走好了,希望你的小餐馆开张大吉,我一有机会就到你那儿去看看,噢,对了,还有你的支票呢!”
“我下星期再来拿吧。”
“也好,等你来送馅饼的时候。”
米尔德里德取了火腿鸡蛋,端着来到外面。她迈过厨房门口的时候,两人的目光碰撞在一起,她禁不住微微含笑,走到他身边。她放下盘子,问:“嗨,你笑什么呢?”
“那你在笑什么呢?”
“嗯——有时候不妨来点儿突发奇想。”
“真见鬼,我喜欢你。”
接下来,事情的节奏快了起来,有点儿让人喘不过气,两人都兴奋不已。他想马上就出发,米尔德里德坚持先把车开回家。他想开车跟着她到家里去,她说到家之后还有件事儿要跑一趟,其实就是去看看油漆工走后有没有锁上样板间的门,但她没有透露这件事儿。两人约定十二点一刻在科罗拉多药房碰头。安娜走上前来接替了米尔德里德,拿走了小费。米尔德里德一路小跑来到自己的衣帽柜前,匆匆忙忙和几个人道了再见,就一阵风似的跑了。
二
米尔德里德并没有立刻回家。她赶到百老汇和好莱坞,买了些游泳用的东西,暗自庆幸自己身上带着足够的钱。然后她跑到停车的地方,开车回家。当她飞快地开上自家的车道,车上的计时器上显示的时间是十一点四十六分。她停好车,关上车库的门,拎着大包小包跑进家里,与此同时,她习惯性地朝盖斯勒家扫了一眼,但盖斯勒家的百叶窗全都拉了下来,显然他们一家人出去度周末了。她进了家门,把自家的百叶窗拉下来,锁上所有的门,还检查了一下冰箱、炉灶、热水器和水龙头。接着她匆匆脱下衣服,换上那套可爱的运动装和休闲软帽。她拉开崭新的沙滩袋,把刚买来的东西统统塞进去。她从梳妆台上抓起梳子丢了进去,又从浴室里拿出一条干净的毛巾和一块香皂,也丢了进去。然后她合起袋子,取出一件轻便上衣,冲出了家门。她伸手试了一下,看门是不是确实锁上了,然后才不慌不忙地沿着车道走去,和刚才的风风火火形成了可笑的对比。她摆出一副悠闲自得的样子走在路上,这姿态是做给那些有可能正在瞧着她的人看的,在旁人眼里,她不过是一个星期六出去游泳的女人,沙滩袋提在手里摇摇晃晃,上衣很随意地搭在一只手臂上。
不过当她走出自家所在的街区之后就加快了脚步,快到样板间的时候她几乎跑了起来。门锁得好好的,她从窗口朝里瞥了一眼,发现油漆工已经走了。她轻手轻脚地绕了一圈,眼睛扫过每个宝贵的角落。一切都井井有条,这让她感到心满意足,于是便朝药房走去。她刚走了一两个街区,就听见一声喇叭,声音近在咫尺,惊得她跳了起来。他就在几英尺以外,开着一辆蓝色的大科德。“我刚才也冲你按过喇叭,可是没能让你停下来。”
“不管怎么说,咱们俩都准时到了。”
“进来吧。嘿,你看起来很漂亮。”
三
等汽车驶过帕萨迪纳市之后,他们觉得该互报姓名了。当他得知了她的名字,便问她是不是和皮尔斯家园公司有什么关系。她说自己曾经“嫁到了皮尔斯家”,他一下子兴趣盎然,说皮尔斯家园的房子建得堪称最差,所有的屋顶都有裂缝。她戏谑道,和国库资金的流失相比,这根本算不了什么,两人开怀大笑。他的名字叫博拉根,米尔德里德等他把姓名的字母一个个拼出来才知道是怎么写的,听他把重音放在最后一个音节上,她便问道:“是来自法语吗?”
“是西班牙语,或者说应该是西班牙语。我的高曾祖父属于首批定居者——也就是那帮快活的西班牙骑士,他们骗取了印第安人的土地和国王征收的赋税,当波尔克开始领土扩张运动的时候,就把土地卖给了美利坚合众国。要是你问我的话,我觉得那个老顽固其实是个意大利佬。我没法证实这一点,不过我认为他最初的姓氏是博格尼。要是他非得自称是西班牙人的后裔,我也无所谓。不管说是意大利人还是西班牙人,我都有点儿半信半疑,就跟我不相信蜗牛会蹦蹦跳跳一样,所以不管说是哪国人都没什么区别。”
“你的教名叫什么?”
“蒙哥马利,信不信由你。不过,叫我蒙蒂也还不错。”
“那么,等到我觉得跟你熟悉到了用教名来称呼你的份儿上,我就这么叫你吧。”
“皮尔斯太太,这是个承诺吗?”
“是的,博拉根先生。”
他如此不厌其烦地讲起自己的身世,让她感到很高兴,因为这说明他告诉自己的是真实姓名,而不是在这种有点儿异乎寻常的场合下信口编造一个。她身子向后一仰,刚才还稍稍有些不大自在,因为他们两人只不过是偶然相遇,现在那种感觉一扫而空。
四
对于一个遵纪守法的公民来说,从格兰岱尔到亚罗海德湖有两个半小时的车程,但博拉根先生对法律规定并不怎么在意。他那辆蓝色轿车加速到七十多英里之后就一直保持这个速度,当他们在住宅区的大门前停下的时候,才刚刚开了两个钟头多一点儿。他们并没有进去,而是沿着小路向右行驶,片刻工夫汽车已经穿行在高大的山松之间,空气中弥漫着松树的气息。他们顺着一条崎岖的土路往下开,在灌木丛中蜿蜒而行,枝条噼噼啪啪地敲打着挡风玻璃,最后他们在一座小木屋后面猛地停了下来。博拉根先生刹住汽车,开始起身下来,然后才像是刚刚想起来要问问米尔德里德的意见,便说:“你是不是更愿意到更衣室去?就在另一边。我在这儿有个小木屋,不过……”
“我觉得这儿挺不错的。”
他接过米尔德里德手里的袋子,两人绕过一条木板道走向正门,沉重的脚步声砰砰作响。他打开门,接下来两人迈步走入了米尔德里德有生以来所碰上的最热气腾腾,最令人窒息的房间。
“呼!”
他大步流星在屋里走了一圈,推开一个个窗户,又回身来到屋外,打开一扇扇门,让空气流通起来,这地方显然已经封闭了一个月之久。与此同时,米尔德里德向四面张望。她所在的房间是这座简陋的山间小木屋的起居室,透过粗糙的木地板的缝隙可以看见下面那红色的泥土。地上散布着两三块墨西哥地毯,家具是橡木的,带有皮制坐垫。屋里还有个石头堆砌的壁炉,所有的东西都是粗线条的,大而笨拙,所以她不大喜欢。此时,博拉根又回到了屋里,说:“好了,你现在觉得饿吗?咱们可以在小馆子里吃午饭,还是先去游泳呢?”
“饿?你刚刚吃过早餐啊!”
“那咱们就去游泳。”
他拎起米尔德里德的袋子,带着她走进后面的一个小房间里,里面的陈设只有一条棉质地毯,一张铁床,上面整整齐齐地铺着毯子。“要是你能在这儿凑合,我就用前面那个房间,那么——一会儿见吧。”
“我马上就好。”
两人说起话来都尽量显得很随意,不过他刚一离开,米尔德里德就把袋子扔到床上,飞快地拉开拉链,甚至比原先拉上拉链的动作还要快。她担心自己还没来得及换好衣服他就会再次露面。不过,这种有可能发生的情况,并不让她感到害怕。屋子里的热气,还有透过松林吹进来的习习凉风,让她周身充满了一种沉重、倦怠,类似于南太平洋的沉闷感觉,让人想偷懒,想四处游逛,就是被人看见衣不蔽体也毫不羞怯。但是,就在他起身离开的时候,米尔德里德嗅了嗅自己的头发,闻到一股阿奇用的熏肉油脂的味道。她知道,自己的头发上总是有这股味儿,特别是晚了一两天才去美容院的时候,至于沃利有没有注意到,或者是不是感到心中不悦,她并不在意,就跟她毫不在意沃利会不会上门造访一样。可是,眼下她好一阵局促不安,唯恐这个男人会注意到自己头发上的味道。她迫不及待地想跳进水里,在他靠近自己之前洗得清清爽爽。
她急切地脱下衣服,放在一张椅子上,然后穿上泳装。那年头还没有纱笼材质的泳装,她这件是紫红色,式样十分简单,使她看上去身材小巧玲珑,线条柔和,还有几分可笑的孩子气。她趿上橡胶拖鞋,拿起香皂。身边有一扇门,似乎通向一道小小的走廊,她打开那扇门朝里面瞥了一眼,后面是个格子门,再往后就是环绕整座房子的走廊。她踩着啪嗒啪嗒的脚步声走了出去,绕行一圈,然后径直朝那道小小的防波堤和浮码头跑去。她手里握着香皂,一头扎进水里,冰凉的湖水让她禁不住缩起身子,但她还是游了下去,一直潜到距离湖底的石头几英寸的地方。这下没人能看得见了,她一只手拿着香皂在头发里搓揉,借助空着的另一只手往下游,她屏住呼吸,直到心脏开始怦怦狂跳。
她浮上水面的时候,博拉根先生正站在浮码头上,于是她松手让那块香皂滑到了湖底。“你真是太性急了。”
“我热得很。”
“你忘了戴泳帽。”
“我——我这样子肯定很狼狈。”
“你看起来像只落汤鸡。”
他说完这句无礼的话就跳进水里,接下来就是自古以来不断上演的男女之间的追逐,伴随着高声尖叫,乱踢一气,水花飞溅。当她逃到了他够不着的地方,他就懒洋洋地、慢慢地划着水;有时候他们也会停下来,在水里漂浮,等他想出了新的招数去抓她,两人就继续追逐。过了一阵子,她感到有些疲惫,开始兜着圈子,好回到浮码头上,他却从水下游到她前面,拦住了她的去路。于是她束手就擒,接下来她只知道自己被抱进那座小木屋。当她再次被温热的气息笼罩着,那种迷迷糊糊的南太平洋的慵懒感觉又回到了身上。她全身疲软无力,几乎没有力气把那个沙滩袋踢下床。
五
两人起床的时候天色已经黑了,他们开车到小酒馆去吃晚餐,等回到小木屋,天气有些凉了,他们打算用松节生起火来。可是,接下来他们觉得刚才并没有吃饱,就又上了车,一路开到圣伯纳迪诺市买了牛排,米尔德里德自告奋勇说由她来做烧烤。回到小木屋的时候已经很晚了,可他们还是借着车灯的亮光捡了些松节,抱进屋里,生起了火。等松节烧得通红之后,米尔德里德放上牛排去烤,她用火钳按着,直到烤熟为止。然后博拉根先生拿来盘子,两人迫不及待地切开肉,大嚼起来,简直像狼吞虎咽一般。吃完之后,博拉根先生帮着她清洗餐具,接着便装腔作势地问她是不是准备回家了,米尔德里德也装模作样地说自己是打算走了。博拉根一下子将她抱进卧室,突然袭来的冷气让他们浑身颤抖,等过了五分钟,两人又开始感叹裹在毯子里有多么柔软舒适。
过了一会儿,他们俩开始闲聊,米尔德里德从他口中得知,他今年三十三岁,曾经就读于加利福尼亚大学洛杉矶分校,现在住在帕萨迪纳市,他的家人也住在那儿,至少他的母亲和妹妹是住在那里,听上去他似乎只有这么两位家人。米尔德里德问他是干什么的,他说:“哦,我也不知道。我想算是水果生意吧。橘子、葡萄柚之类的玩意儿。”
“你是说,你在交易所工作?”
“我的回答是‘不’。可恶的加利福尼亚果农交易所抢了我的饭碗。我讨厌‘新奇士’和‘阳光少女’,还有所有别的那些五花八门的标签,上面印着那个活力四射的女孩儿。”
“你的意思是你自己独立经营?”
“真见鬼,我从事什么职业有什么关系呢?没错儿,我想我是独立经营。我有一家公司,做水果出口。那不能算是我的公司,我只拥有其中的一部分股份。还有土地,我继承了一个庄园的部分土地,每个季度我都会收到一张支票,自从这个‘新奇士’插进来一杠子,我的收入就变得越来越少了。我眼下什么也不干,如果你问的是这个的话。”
“你的意思是——你在混日子?”
“我觉得,你可以这么说。”
“你难道不打算做点儿什么?”
“我为什么一定要做事儿呢?”
他似乎非常恼火,于是她便丢下了这个话题,可她还是有些耿耿于怀。她对游手好闲这个问题怀有一种复杂的感情,可以说是深恶痛绝,但是她察觉到这个男人的游手好闲和伯特不尽相同。伯特至少有自己的打算,有一些虚幻浮华的梦想,他自以为那些梦想都会实现。但是,就这个男人而言,懒散不是一个弱点,而是一种生活方式,这在她身上产生的影响和薇妲那些荒谬的言行如出一辙:她的理智在抗拒,而她的情感不知怎的却为之所深深触动;这让她感觉自己如此渺小,如此平庸,如此俗不可耐。这个话题被如此唐突地抛在一边,让她也有些不快。她所认识的大部分男人谈起自己的工作总是喋喋不休,对交付给自己去完成的任务从来都是认真对待。他们说的话也许很无聊,但她认为那种态度是理所当然,天经地义的。而博拉根如此漫不经心,把这整个儿当成是索然无味,根本不值得浪费口舌的话题,这让米尔德里德颇为不解。不过,一阵耳鬓厮磨之后,她这种不自在的感觉便烟消云散了。天亮时分,她感觉身上发冷,便用屁股朝他身上拱去。他用双臂抱住她,她扭动着身子,蛮横地缩进他怀里,99lib?心满意足地长叹一声,又沉入睡梦之中。
六
第二天,他们照例还是吃饭、游泳、睡懒觉,在一次小睡片刻之后,米尔德里德睁开眼睛,简直不敢相信已经到了傍晚,是该回家的时候了。不过,他们还是继续消磨了一阵子,他提议再待上一天,过上整整一个周末。可米尔德里德心里还牵挂着星期一的馅饼,她知道自己必须把馅饼做出来才行。六点钟他们开车到小酒馆,早早地吃了一顿晚餐,七点刚过就出发了。他那辆蓝色的大科德比来时开得还快,将要抵达格兰岱尔的时候还不到九点。他问米尔德里德住在哪儿,告诉他之后,米尔德里德转念一想,又问道:“蒙蒂,你想不想看点儿什么?”
“是什么呀?”
“我带你去看看。”
蒙蒂一直沿着科罗拉多大道向前开,在米尔德里德的指引下拐了个弯,然后停下车。“你在这儿等着。我一会儿就来。”
她拿出钥匙,向门口跑去,脚踩在那片铺上碎石以便充当免费停车场的地面上,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进屋之后,她摸索着走到电源开关盒跟前,匆忙打开开关,让霓虹灯招牌亮了起来。然后她又跑到外面,看看效果如何。蒙蒂已经站在了招牌下面,他驻足凝望,惊讶地眨着眼睛。那的确是一件漂亮的艺术品,除了那支从正中穿过的亮闪闪的红色箭头以外,跟她想象中的一模一样。蒙蒂先看了看招牌,然后又看了看米尔德里德。“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这是你的餐馆?”
“难道你没看见上面是谁的名字?藏书网”
“先等会儿。就我所知,你最近的情况还是在端盘子呢,就在那家……”
“可我已经不干了。昨天是我最后一天在那儿工作。我提前离开跟着你跑掉了。从现在起,我就是个女老板了。”
“你干吗不告诉我呢?”
“我一直没找到机会说啊。”
这句话算是高度评价了他是一个手段多么高超的情人,蒙蒂听了不禁咧嘴一笑,米尔德里德拉着他走进餐厅去看看别的地方。她打开灯,领着他走了一圈,掀开油漆工留下的盖布,给他看新买来的枫木餐桌,还指着整整齐齐铺在地板上的油毡,解释说这是卫生部要求的。接着,她又带着他走进厨房,打开一整套厨具给他瞧。他不停地问东问西,米尔德里德把事情的前因后果一股脑全都讲给他听,这样一个专业水准的游手好闲者竟然表现得如此兴致勃勃,让她高兴得眉飞色舞。不过,从她嘴里讲出的故事是经过删改的版本,里面没有提到沃利或者伯特,也没有提到任何真正起到关键作用的情况,而是大谈特谈自己的理想,说自己决心“在离开人世之前做出点儿什么”。蒙蒂问她什么时候开业。“星期四。厨师的狂欢夜。我的意思是说人人都是厨师。”
“下个星期四?”
“六点钟。”
“邀请我出席吗?”
“那是当然。”
她熄了灯,两人在黑暗中站了一会儿,周围弥漫着油漆的味道。她用双臂抱住他,说:“亲亲我,蒙蒂。我想我是爱上你了。”
“你原来为什么不告诉我这一切呢?”
“我不知道。我本来打算告诉你,可又担心你会觉得这有点儿可笑。”
“星期四我会来的,我正巴不得呢。”
“请你一定要来。没有你感觉完全不一样。”
蒙蒂送她回家,一直陪着她来到门口,确信她身上带着钥匙才离开。她正朝着那辆渐渐远去的科德轿车挥手道别,忽然听见有人在喊她的名字。她不由自主地朝盖斯勒家望过去,可他们家还是一片黑暗。这时候她看见一个女人穿过草坪朝她走过来,原来是相隔两户人家的弗洛伊德太太。
“是皮尔斯太太吗?”
弗洛伊德太太说话的声音有些尖利,米尔德里德立刻预感到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发生了。紧接着,弗洛伊德太太用整条街道都能听见的大嗓门义愤填膺地喊道:“你到底上哪儿去了?从昨天晚上开始他们就一直在设法找到你——你到底去哪儿了?”
米尔德里德一时冲动,真想对她说自己到什么地方去不关她的事儿,可还是强忍着没有说出口,尽量恭恭敬敬地问道:“弗洛伊德太太,他们找我什么事儿啊?”
“是你的女儿。”
“我——”
“你的女儿瑞丽。她得了流感,他们把她送进了医院,还有……”
“哪家医院?”
“我不知道是哪家医院,不过……”
米尔德里德冲进屋子里,跑进小书房,顺手啪的一声打开灯。当她拿起听筒的时候,一种可怕的感觉袭上心头——上帝毕竟还是没有遗忘她的号码。
第八章
一
等到婆婆第十次抱怨米尔德里德整个周末都不见人影的时候,米尔德里德禁不住大发雷霆了。这的确是个让人心急如焚的时刻。她一连拨了十几个号码却还是一无所知,弗洛伊德太太坐在一旁,没完没了地数落那种跟着某个男人一跑了之,把孩子留给别人照顾的母亲。她只好使出最后一招,给比德霍夫太太打了电话,那位女士告诉她瑞丽被送进了哪家医院,还跟她说了一两件别的事儿,比德霍夫太太的好心好意并没有让米尔德里德的情绪有所好转。她冲进洛杉矶医院,急切地看了看瑞丽的情况,然后和伯特、薇妲、妈妈以及皮尔斯先生坐在医院走廊的一头,一边等医生,一边听伯特把所发生的一切原原本本地告诉她:星期六晚上瑞丽一直没精打采的,昨天在海滩上的时候,她好像有点儿发烧,于是他们就给盖尔医生打了电话,医生建议把瑞丽送进医院。妈妈打断了伯特,对他的话做了更正:医生并没有这么说。他让他们立刻把瑞丽带回家,他们就照办了。但是,当他们带着瑞丽回到家的时候,房子却锁得严严实实,他们就再次打电话给医生。那时候医生才让把瑞丽送进医院,因为没有别的地方可去。米尔德里德真想问问把瑞丽带到皮尔斯先生家有什么问题,但还是强忍着把这句话咽了回去。
伯特接着往下说:这没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只不过是流行性感冒罢了,并不是米尔德里德所听说的流感。
“她嘴唇上的那条胶带没什么大不了的。他们刺破了一个小疙瘩,如此而已。”妈妈又接过话头,继续含沙射影地谴责米尔德里德,直到米尔德里德忍不住说:“我觉得那个时候我在哪儿不关你的事儿,也不关任何人的事儿。”
妈妈顿时脸色苍白,腾地一下坐得笔直,皮尔斯先生赶紧对她说了些什么,她这才跌坐回去,嘴唇紧闭。米尔德里德努力克制着自己,然后继续说:“如果你一定要知道的话,我是去了亚罗海德湖。一些朋友邀请我到他们的湖边别墅去,我看不出为什么全天下的人只有我一个必须待在家里。当然我应该待在家里。我心甘情愿地承认这一点。但我当时并不知道,我把孩子交给她的爷爷奶奶照顾,结果他们甚至找不到一个地方安置生病的孩子。下次我肯定会考虑清楚的。”
“我觉得妈妈做得完全正确。”
到目前为止,薇妲一直态度冷淡地保持中立,可当她听到豪华的湖边别墅,就立刻知道自己到底应该站在哪一边了。伯特一语不发,看上去很不高兴。皮尔斯先生用严肃的语调责备道:“米尔德里德,大家都尽了最大努力,我看就没有必要互相攻藏书网击了吧。”
“是谁先开始攻击别人的?”
没人回答这个问题,大家一时默不作声。米尔德里德没有心思吵嘴,在她内心深处隐隐有个预感,那就是瑞丽的病的确很严重。过了很长时间,盖尔先生才赶来。这个有些驼背的高个子男人从薇妲出生起就一直担任他们的家庭医生。他领着米尔德里德走进病房,看了看瑞丽,又听了夜班护士悄声细语地说了些什么,然后用宽慰的语调说:“我们遇到过很多这样的情况,特别是在一年中的这个时候。他们的表现是体温急遽升高,开始流鼻涕,你给他们吃什么他们都不要,你会觉得他们的情况非常糟糕,可是第二天他们就开始到处乱跑了。不过我觉得还是应该告诉您,幸好我们让她待在医院,而不是家里。即使只是流行性感冒,还是多加小心为好。”
“谢谢您刺破了那个小疙瘩。我一直打算弄破,那是前天的事儿了——后来我就给忘了。”
“哦,幸好您没有刺破。这种小疙瘩,按理说还是压根儿不去管的好,特别是长在上嘴唇上的。我没有弄破,只是在上面贴了一个小细条儿,好不让她用手指碰到,如此而已。”
米尔德里德带着薇妲回到家里,信口编了个故事给她听,说是星期六有人顺便到家里来请她到湖边去度假。她没有提到任何名字,但却把他们说成是非常富有、而且非常高贵时尚的一群人。她没开灯就先脱下了衣服,这才想起馅饼的事儿。凌晨三点多钟她才上床睡觉,浑身上下疲惫不堪。
第二天,她从始至终处在一种毫无.99lib?理智、歇斯底里的状态之中,感觉自己全部身心所渴求的东西被生生剥夺了:那就是坐在孩子身边,在她需要自己的时候陪伴她的权利,可米尔德里德能够挤出来的时间只有早上的区区几分钟,还有吃过晚饭之后的一个钟头。她早早就来到了医院,护士那轻松愉快的声调也没能让她得到一丝宽慰。当她看到瑞丽,心不由得一紧,瑞丽身上时时显露出来的勃勃生机此时荡然无存,她脸颊绯红,呼吸也很吃力。可米尔德里德没法留下来,她必须离开,去送馅饼,去给油漆工付钱,去查看开业告示,去签合同购买鸡肉,去做更多的馅饼。晚饭前她才暂时得到片刻休息,可接下来却连饭也吃不下。莱蒂服侍薇妲吃饭的时候,她一直坐立不安,然后她开车带着薇妲再一次来到医院探望瑞丽。回到家里,她打发薇妲上床睡觉,可自己躺下之后却难以入眠。
二
第二天早藏书网 晨八点她就给医院打了电话,得到瑞丽病情有所好转的答复之后,她又接二连三地打电话处理生意上的事儿,两个小时挤得满满当当。约摸十点钟,她装上馅饼,开车去给各个餐馆送货,大约十一点钟赶到了医院。她惊奇地发现盖尔医生已经在那儿了,正在走廊里和一个须发浓密的大个子男人低声说着什么,那个男人穿着一件汗衫,露出了胳膊上的纹身。盖尔医生把米尔德里德叫到一边说:“我不想让你过于担忧,不过她的体温升高了,现在是一百零四华氏度,我不愿意看到这种情况。这让我很担心,还有她嘴唇上的那个小疙瘩也让我担心。”
“您是说有可能发生感染?”
“我说不好,现在没法判断。我从那个小疙瘩里取出了一点儿分泌物做涂片,从她鼻子里取了一点儿黏液,另外还抽了几CC的血。这些正在送往实验室。他们会尽快打电话给我。可是,米尔德里德,问题在于,如果我们遇上紧急情况,就不能坐等什么实验室报告了。必须马上给她输血。我已经找来了一个人,他是个职业献血者,这是他的谋生手段,而且他只有拿到二十五美元之后才肯进去。这完全由你来决定,不过……”
米尔德里德根本没去想二十五美元对于她那为数不多的一点积蓄来说是一笔多么大的数目,还没等盖尔医生把话说完,她就开出了一张支票。那个男人要求背书担保,盖尔医生签下了自己的名字。米尔德里德走进病房,由于内心的恐惧,她的双手都汗湿了。她的五脏六腑异常难受,就像那天在林荫大道上的感觉一样。孩子的眼睛黯淡无光,脸颊滚烫,伴随着急促的呼吸还在不停地呜咽。她的嘴唇上新贴上了一条胶布,比原来的大一些,盖住了一小片儿浸染了红药水、变成了紫红色的纱布。一位护士正在用勺子往瑞丽那颤抖的小嘴里喂冰块,她抬头看看米尔德里德,但并没有停下手,说:“皮尔斯太太,我跟您通过电话之后才出现这种情况。她昨晚还好,体温很稳定,我们以为再过几个小时她就能恢复正常。可后来体温又升高了,就是这样。”
瑞丽有些烦躁不安,那位护士就跟她说起话来,告诉她那是她的妈妈,问她是不是没认出妈妈。米尔德里德对她说:“亲爱的,我是妈妈。”
“妈妈!”
瑞丽的声音带着哭腔,米尔德里德真想把她揽进怀里,但她只是拿起那双小手,轻轻拍打着。盖尔医生和另外几位大夫走了进来,都穿着白色罩衫,进入病房还有几名护士和那个献血者,这回他把袖子挽得高高的,露出了一长串纹身图案,真称得上是一道画廊。他坐了下来,一名护士用药签给他擦拭手臂,米尔德里德呆呆地站在一旁,宛如一尊石雕。她走出病房,在走廊里来来回回地踱着,脚步轻悄而缓慢。无论如何她也得拿出全部意志力,拼命熬过这段时间。有两名护士从病房里走了出来,接着是一位医生,随后是那个献血者和几名看护人员。她走进病房,刚才跟她说话的那位护士正站在床头,忙着看温度计和手表。盖尔医生俯下身子,专注地瞧着瑞丽。“大夫,她的体温下降了。”
“好。”
“一百零一华氏度。”
“非常好。脉搏怎么样?”
“也减弱了。降到了九十六下。”
“好极了。米尔德里德,我也许是大惊小怪了,让你花了一大笔冤枉钱。情况还是那样……”
他们出门来到走廊上,拐了个弯,继续朝前走。盖尔医生用随和的口吻接着说:“我实在不想这么做,米尔德里德,我实在不想把这么大一笔花费强加到你身上——不管怎么说,我会让他们在每一笔收费上尽可能做到公道合理。不过,如果事情可以重来一次,我依旧会对你说刚才说过的那些话。你看,我们现在碰到的情况是这样的,一旦嘴唇上方发生了任何感染,就会渗透到侧窦区,而那就意味着大脑受到损害。眼下她嘴唇上偏偏有个小疙瘩,事情就很难说了。她表现的所有症状都跟流行性感冒一样,但是所有这些症状也都可能是链球菌引起的,如果我们等到确诊再采取措施,恐怕就太晚了。从她对输血的反应来看,我们纯属虚惊一场——不过我还是要告诉你,如果出现另一种情况,而我们没有采取紧急措施,那样的话我永远也无法原谅自己,你也是一样。”
“没关系的。”
“这种情况时有发生,是无法避免的。”
地板上有什么地方突然传来警报器的铃声,接着又响了一次,声音尖利而紧迫。在米尔德里德看来,盖尔医生几乎是飞一般地转过身,他们已经不是在漫步,而是快步如飞。等他们来到病房门口,正碰上一名看护人员从面前匆匆跑过,怀里抱着几个热水袋。盖尔医生跨进了病房。他们进去的时候,瑞丽身上已经厚厚地盖了好几层毯子,那位护士正在把热水袋塞到毯子下面。“大夫,她身上发冷。”
“护理员,去把柯林斯医生找来。”
“是,先生。”
米尔德里德的心仿佛降到了冰点,她知道这次绝不是一场虚惊。她坐下来,看着瑞丽的脸庞慢慢变白,接着又开始发青,当她看到瑞丽那小小的牙齿开始格格地颤抖个不停,禁不住背过脸去。一名护理员拿来了更多的热水袋,那位护士连头也没抬,全都塞到了毯子下面。随后走进来的是身材矮胖敦实的柯林斯医生,他俯身看着瑞丽,仿佛是在仔细观察一只昆虫。“是那个小疙瘩引起的,盖尔医生。”
“我简直不敢相信。她居然对输血产生了反应……”
“我明白你的意思。”
柯林斯医生转向一名护理员,用急促的语调干脆利落地下了指令:氧气、肾上腺素、冰块。那位护理员应声而去。两位医生一言不发,密切关注着瑞丽的情况,她的牙齿发出的格格声响是病房里唯一的声音。过了很长时间,护士抬起头来说:“柯林斯医生,她的脉搏加快了。”
“多少?”
“一百零四。”
“把热水袋拿走。”
那位护士把热水袋拽出来,丢在地板上,这时候房间里渐渐站满了人。另外几个护士推着供氧装置还有一个摆满了药水瓶和注射器的白色桌子,出现在病房里。他们站在四周,似乎在等待什么。瑞丽的牙齿不再格格作响,她的脸庞也不再是铁青色。接着她的脸颊上出现了红色斑点。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他们全都一动不动,病房里一片寂静,只能听到瑞丽那吃力的呼吸声,还有最先来到病房里的那位护士报告脉搏情况:“一百一十二……一百二十四……一百三十二……”
此时,瑞丽像只小狗一样急促地喘息着,她的抽泣声让人心痛欲碎,米尔德里德真想大声责问上天为什么这么不公平,为什么让一个如此弱小如此孤立无助的孩子承受这样的痛苦。可她还是纹丝不动地坐着,生怕自己稍有动静就会让这些医务人员分神,瑞丽能不能活下来就全指望他们了。那个孩子还在继续抗争,突然,米尔德里德的心一紧:瑞丽的呼吸停止了一秒钟,紧接着是三四次短促而痛苦的喘息,然后呼吸就全部停止了。柯林斯医生马上做了个手势,两名护士走上前去,她们还没开始快速地举起和放下瑞丽的手臂,盖尔医生就已经把供氧装置的面罩盖在了瑞丽的脸上,米尔德里德仿佛从中感受到了暴风雨的气息。柯林斯医生用锉刀在一个药水瓶的瓶颈上锉了两下,啪的一声打断瓶颈,然后飞快地将药水注入注射器,掀起毯子,在瑞丽的臀部注射了一针。最先来到病房里的那位护士握着瑞丽的手腕,米尔德里德发现她和柯林斯医生交换了一下眼神,脸色阴郁地摇了摇头。人工呼吸还在进行。过了一两分钟,柯林斯医生又一次将药水注入注射器,给瑞丽的臀部又打了一针。时间又过去了一分钟,米尔德里德看见护士们都在纷纷交换眼色。柯林斯医生再一次将药水注入注射器的时候,她站了起来。她明白了眼下的情况,她心里也十分清楚,如果再往瑞丽那毫无生气的小小的臀部上注射一针,她会受不了的。她掀起了供氧装置的面罩,弯下腰,亲吻了一下瑞丽的嘴唇,然后拉过床单,盖住了她的面孔。
三
她再一次坐在医院的那间凹室里,此时在悲痛之下难以自持的是盖尔医生,而不是米尔德里德。这残酷的打击来得如此突然,她一时麻木,似乎失去了一切感觉,盖尔医生佝偻着身子向她走过来的时候,脚步踉跄,几乎跌倒在地。他有气无力地跌坐在她身边,摘下眼镜,按摩着自己的脸,好不让面孔抽搐起来。“我早就知道是这个结果。我一看见那个护理员抱着热水袋跑过来就明白了一切。从那时候开始就没什么希望了。可是——我们还是尽了一切努力。我们不能放弃。”
米尔德里德呆呆地直视前方,盖尔医生继续说道:“我喜欢她,就像她是我自己的女儿一样。事到如今我只有一句话可说。那就是我尽了一切努力。如果有任何东西可以挽救她的生命,我们全都在所不惜,输血是有可能挽救她的——我们给她输血了。这也包括你,米尔德里德。我们两个已经把一切能做的都做到了。”
他们默不做声地坐在那里,两个人都在拼命抑制着内心的悲痛,嘴唇抽动着,牙齿咬得紧紧的。过了一会儿,盖尔医生换了一种语气问道:“米尔德里德,你有什么备选的丧葬承办人吗?”
“我一个也不认识。”
“我一般情况下都推荐莫洛克先生,就在格兰岱尔,离你住的地方只有几个街区。他的价格很公道,不会向你抬高收费,而且他会按照大部分人所希望的那样,把一切都安排得妥妥当当。”
“既然您推荐他,那就这么定了吧。”
“我给他打电话。”
“这附近有电话吗?”
“我给你找一部。”
盖尔医生带着她来到同一楼层的一间小办公室里,她坐下来,拨了比德霍夫太太的号码。她找伯特,可伯特不在,于是她说:“比德霍夫太太,我是米尔德里德·皮尔斯。请你告诉伯特,瑞丽几分钟前死了,可以吗?在医院里。我想让他马上知道这件事。”
话筒那头沉默良久,让人倍感压抑,然后传来了比德霍夫太太的声音:“皮尔斯太太,我会告诉他的。我一找到他就马上告诉他。还有,我想对你说,我打心眼儿里感到非常难过。有什么事情我可以帮得上忙吗?”
“没有什么,谢谢您。”
“能让薇妲在我这里待上一段时间吗?”
“不用了,非常感谢。”
“我会告诉他的。”
“谢谢您,比德霍夫太太。”
四
她机械地开车回家,经过几个街区之后,她开始害怕碰上红灯,因为坐在车上等待变成绿灯的时候,她就有空闲去思考,紧接着她就会喉咙发紧,街道也开始在眼前变成模糊一片。回到家里,伯特迎了出来,带着她走进小书房,莱蒂正在那儿设法让薇妲平静下来。莱蒂走回厨房,薇妲突然爆发出一阵大声的哭泣。她一遍又一遍不停地说:“我还欠她五分钱!噢,妈妈,那是我从她手里骗来的,我本来打算还给她的,可是——我还是欠她五分钱!”
米尔德里德安慰她说,如果她确实打算还给瑞丽,有这个想法是最重要的,听了这话,薇妲平静下来,可接下去还是烦躁不安。米尔德里德吻了吻她,问道:“宝贝儿,你想不想到爷爷家去?你可以练钢琴,或者玩儿,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哦,妈妈,您觉得这样没关系吗?”
“瑞丽不会介意的。”
薇妲跑到屋外去了,伯特看上去有点儿惊讶。“她还是个孩子,伯特。孩子对事情的感受跟我们不同。她最好别待在家里——在我们安排葬礼这几天。”
伯特点点头,在屋子里来回踱步。壁炉里散落的一根火柴引起了他的注意,他弯腰捡了起来。做这个动作的时候,他的头不小心撞了一下。他整个人蓦然瘫倒在地,不亚于被人用斧子当头一击。米尔德里德凭自己的直觉就知道这是为什么:把头探进壁炉的时候,他不由得回忆起过去经常和瑞丽一起玩的游戏,大象与猴和尚之间那些让人乐不可支的荒唐可笑的对话也在他耳边回响。米尔德里德搀扶着他坐到沙发上,拥抱着他。两人在光线逐渐黯淡下来的屋子里一起默默哀悼自己的孩子。当伯特可以开口说话的时候,他反反复复地强调瑞丽是个多么甜美可爱,多么完美无缺的孩子。他说如果有一个孩子应该上天堂,那就是瑞丽,她也确确实实在天堂里,绝对没错儿。老天知道,她就是在那里。米尔德里德心里明白伯特是在自我安慰,他实在无法承受如此巨大的痛苦,这是他在逃避,不愿意相信瑞丽真的已经死去。米尔德里德是个过于现实,过于执拗的人,天堂的说法并不能让她有多少触动,然而,她内心有一种沉痛的空虚之感,她渴望自己能从中解脱出来,她感觉仿佛有微弱的热闪电开始穿透内心的空洞。这种感觉所意味的东西让她惊惧,她极力驱除那种感觉。
电话铃响了,伯特拿起话筒,用刻板的语气说家里有人亡故,皮尔斯太太今天没法谈生意。米尔德里德几乎没有听到他在说些什么。餐馆的事情似乎那么遥远,那么不真实,仿佛这个世界的一部分已经跟她毫无关联。
五
约摸三点半,莫洛克先生来了。他是个矮胖的小个子男人,说话声音低沉而颤抖,只用了七秒钟表达哀悼和劝慰,然后就开始言归正传。和遗体相关的一切事情都已经安排妥当,此外,还已经在几份下午报上刊载了死亡讯息,但早报上的通知要等米尔德里德决定什么时候举行葬礼才能刊登,所以这应该是首先考虑的问题。米尔德里德努力让自己集中心神,但根本做不到。伯特拍拍她的手,说所有事情都交给他好了,米尔德里德感到万分感激。“其实爸爸想承担费用,无论如何他都想这么做。我到这儿来的时候,他和妈妈都想跟我一起来,可我还是让他们再等等。”
“我愿意让你一个人来。”
“但是爸爸,他想承担费用。”
“那你来处理吧。”
伯特立刻心领神会,显然知道她想如何安排,于是就和莫洛克先生谈了起来。他把举行葬礼的时间定在次日中午,声明“不用拖得很久”。这一点莫洛克先生立刻就同意了。墓穴可以开挖在森林草地墓园中皮尔斯家族的那块墓地里,也就是把牧场继承给伯特的那位叔父去世的时候买下的墓地。仪式在家里举行,由奥尔达斯牧师主持,莫洛克先生说自己跟奥尔达斯牧师相交甚久,马上就打电话给他。奥尔达斯牧师正是伯特所在教区的教区长,米尔德里德一时感到羞愧难当,她甚至连自己的教区长都说不上来。小时候她曾经上过卫理公会主日学校,后来母亲开始东挑西选,最后信上了占星术士,就是给薇妲和瑞丽取名字的那些人。她闷闷不乐地想,在这种特殊时候,占星术士似乎派不上什么用场。
选择棺材的时候,伯特极尽讨价还价之能事,把自己的商业判断能力发挥到了极致,最后定下一副白色带瓷釉的,有着银制把手和绸缎里衬,统共要两百美元,外加两辆大巴和按照常规提供的柩夫。莫洛克先生站起身来说,遗体将在五点钟送到。米尔德里德和伯特陪他来到门口,他的两名助手已经在门上系了白色绉绸。莫洛克先生停留片刻,检查了一下他们正在客厅里竖立起来的用来摆放花束的网架,然后才朝屋外走去。“噢,我差点儿忘了。还有入殓时穿的衣服。”
米尔德里德和伯特走回孩子们的房间。他们决定用瑞丽在学校庆典上穿过的那件白裙子,配上可爱的裤子、短袜和鞋子,他们把这些全都装进孩子们的一个小提箱里。看到镀金的皇冠和仙女魔杖,伯特又一次伤心欲绝,米尔德里德不得不拍拍他的后背,让他恢复常态。“她在天堂里,她一定是在天堂里。”
“伯特,她当然是在天堂里。”
“我知道得非常清楚,她不会在任何别的地方。”
莫洛克先生离开之后过了一两分钟,盖斯勒太太来了,和他们一起进了小书房。她轻手轻脚地走进来,没有寒暄,就坐在米尔德里德身边,乖觉地用手轻轻拍打、抚慰着她,盖斯勒太太表面上性情粗俗,但她的体贴入微似乎是给人印象最深刻的。她过了一会儿才开口说:“伯特,你想喝点儿什么吗?”
“现在我什么也不要,露茜。”
“酒就放在那儿,我就在你跟前。”
“谢谢,还是不要了。”
盖斯勒太太随即对米尔德里德说:“宝贝儿,有什么事儿尽管对我说。”
“露茜,还有一两件事儿得麻烦你。”
米尔德里德带她来到卧室里,在一张纸上写了个号码。“你能给我母亲打个电话,把事情告诉她吗?就说我一切都好,葬礼是明天十二点,还有——对她态度好点儿。”
“我用自己家的电话打吧。还有别的事儿吗?”
“我没有黑色礼服。”
“我去给你买一件。你穿十二号?”
“十号。”
“要面纱吗?”
“你觉得我应该戴吗?”
“我是不会戴的。”
“那就不要面纱了。也不要帽子。我有一顶还算合适。也不用买鞋子。我也有现成的。不过——我需要一双手套。六号。我觉得还应该有一条手帕。”
“我会把一切都准备好。还有……”
“还有什么,露茜?”
“他们这就会上门来看你了。我说的是大家。所以——我也许会捎带买点儿什么。我只是觉得最好先跟你说一声,这样你就会知道我这么做是有道理的。”
过了一会儿,盖斯勒太太回来了,她果真捎带着买了些东西。那时候已经有好几个人前来看望米尔德里德:弗洛伊德太太、哈堡太太、惠特利太太,还有沃利,让米尔德里德感到惊讶的是,奥提斯先生,也就是那位联邦政府的肉类检查员,在一份下午报上看到讣告,也前来登门致哀。莱蒂准备了茶和三明治,她刚刚开始端给大家,盖斯勒太太就走了进来,手里拿着帽子和手套,还抱着一大束百合花。她挥手打发走了花店的司机,找出卡片读了起来:“奥托·希尔德加德先生及夫人——哦,这些花简直太漂亮了,真漂亮!”然后,她又对屋子里所有的人说:“你们知道,这对夫妻就是米尔德里德周末去拜访的住在湖边的那家人。真是好人啊,我非常喜欢他们。”
这下米尔德里德知道人们确实在说三道四,并且已经传得沸沸扬扬。不过,从他们互相交换的眼神来看,她也明白这些议论终于彻底平息了。她的心怦怦直跳,真想好好感谢一番盖斯勒太太,这个让她自己束手无策的问题在盖斯勒太太那里迎刃而解了。伯特把百合花拿到屋外,散放在草坪上。他又把软管连接在水龙头上,安上旋转喷口,这样就能让飞旋而出的水花轻轻地滋润草坪上的花朵。又有一些花送来了,伯特也拿到了外面,直到后来草地上到处是盛开的鲜花,全都闪烁着晶莹的小水滴。露珠客栈送来的是一个装满剑兰的花篮,这让米尔德里德深受感动,不过,最让她心潮难以平抑的是一丛洁白的栀子花,附带一张蓝色知更鸟卡片,上面写着:
艾达安娜·克里斯·玛卡杜里斯
欧内斯廷·梅百利·阿奇
艾瑟尔·劳拉·山姆
弗洛伦斯·雪莉·X(富士)
她正用手指拨弄着卡片,屋子里突然陷入一片寂静,她转过身,正看见莫洛克先生的助手抬着瑞丽走进房门。在伯特的指挥下,他们把支架放在窗子旁边,摆上灵柩,后退几步让宾客从前面经过。米尔德里德根本无法正视。盖斯勒太太抓住她的胳膊,她强忍着内心的悲痛望过去。在落日余辉的照耀下,水雾上方有一道彩虹正在熠熠生辉,笼罩着瑞丽的头。这一幕让伯特又一次不能自持,大多数宾客都默不作声,悄悄地退了出去。米尔德里德却丝毫没有察觉。瑞丽此时的容貌看上去似乎不大真实。弥留之际脸上泛起的潮红已经退去,看不到任何生命气息,那个致命的小疙瘩也不见了,只呈现出毫无血色的苍白,这唯有让人联想到天堂,伯特又开始喃喃地念叨起天堂,这已经是第四或者第五次了。
六
莱蒂端上剩下的三明治当作晚饭,伯特和米尔德里德就餐的时候禁不住浑身发颤,两人一言不发,几乎没有去碰摆在面前的食物。随后皮尔斯先生和婆婆带着薇妲来了,他们看过瑞丽之后,又回到小书房。接着是奥尔达斯牧师来访,他个子很高,头发灰白,样子很和善,他坐在米尔德里德身边,米尔德里德丝毫没有因为自己不属于奥尔达斯牧师的教会而戒心十足。接下来婆婆和奥尔达斯牧师发生了争执,或者倒不如说是婆婆胡搅蛮缠,因为奥尔达斯牧师根本没说什么,倒是皮尔斯先生纠正了婆婆在宗教仪式方面的几点意见。问题在于婆婆原本是卫理公会派教徒,跟皮尔斯先生结婚后就只参加圣公会教堂,对于明天将采取何种仪式有点困惑不解。正如皮尔斯先生所言,她把葬礼、圣餐礼和圣经中的诗篇,甚至有可能连婚礼仪式都搅和在一起统统搞混了,要想分个一清二楚着实不易。婆婆说她才不在乎那一套,她就是想采用第二十三节赞美诗,用在小孩子的葬礼上再恰当不过,她还说别告诉她在葬礼上不会为孩子的灵魂祈祷,那样的话他们到底打算做些什么?皮尔斯先生用尖锐的语气提醒她葬礼仪式跟灵魂毫无关系。灵魂已经不在了,葬礼只不过是托付躯体的仪式。伯特郁郁不乐地听着他们争辩,皮尔斯先生还不断向奥尔达斯牧师请教,在某种意义上把他当成了裁判。那位绅士低垂着头洗耳恭听,此时他开口道:“这个孩子没有经过洗礼,所以无论如何也要在葬礼仪式方面做一些改动。只不过是一些小小的省略,但是按要求我得这么做。既然如此,皮尔斯夫人所想到的第二十三节赞美诗,还有圣餐礼中的那一小段,倒也不妨加进来。在葬礼快要结束的时候,可以进行特殊形式的祈祷,这也是经常会有的安排,我非常乐意把这些仪式都包括进来——就是说,如果孩子的母亲也认为需要这样做的话。”
他看了看米尔德里德,米尔德里德点点头。起先她非常反感婆婆如此独断专行,她觉得自己就要按捺不住说出一些不中听的话来了。幸好她及时想到皮尔斯夫妇俩将会承担一切费用,于是就把自己这些想法藏在了心里。她走进孩子们的房间,把薇妲的东西收拾好,好让皮尔斯夫妇俩明天一早给薇妲穿戴整齐,带着她回到家里来。等她把小提箱拎到外面,皮尔斯夫妇俩便打算起身走了。奥尔达斯牧师又待了几分钟。他握着米尔德里德的手,说:“我总想让葬礼的气氛更亲密融洽一点儿,让人们在感情上多一点儿慰藉。正如皮尔斯先生所说,葬礼是托付人的躯体,而不是尊崇人的灵魂,这一点非常正确。但大部分人仍然觉得难以区分,对他们来说,他们所看到的不是躯体,而是一个人,虽然已经没有了生命,但依然是那个为他们所挚爱和深深哀悼的人……好吧,我希望自己能安排一个小小的仪式,让那位老夫人,让孩子的母亲,孩子的父亲,其他所有人都感到满意。”
等奥尔达斯牧师走后,伯特和米尔德里德才得以稍微从容自在地说说话。米尔德里德还得做馅饼,这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弃之不顾的,伯特在厨房里陪着她,甚至还尽自己所能给她打打下手。趁着这段时间,伯特详细讲述了那天在海滩上所发生的一切,米尔德里德也给他讲了湖边经历的最终版,和盖斯勒太太所说的版本相吻合,其实她并不是特别想说谎,只是希望营造一种亲切融洽的气氛。当她说到弗洛伊德太太的时候,伯特点点头说:“好端端的度假却落得这么个糟糕的结果。”
“我并不在乎她怎么想。但瑞丽出了这样的事儿,我早就感觉到了,甚至在我还没赶到医院的时候。我有一种预感,甚至在那时候就有。”
做好馅饼之后,他们在瑞丽身边坐了一会儿,然后回到小书房里。米尔德里德说:“伯特,你不用为我担心。要是比德霍夫太太还在等你回去,你干吗不赶快走呢?”
“她没在等我。”
“你确定吗?”
“嗯,我确定。”
“……她人很好。”
“米尔德里德,我能告诉你一点儿事情吗?是关于星期六发生的真实情况。”
“当然可以。”
“妈妈她当时吓坏了,就是这样。妈妈碰上这类麻烦事儿总是惊慌失措。还有我,也许我跟她很相像,因为我当时也害怕得很。所以,当盖尔医生提到医院的时候,我巴不得立刻就去。不过玛姬,她没有慌乱。我们去医院的路上不得不在那儿停一下,因为我还穿着沙滩短裤,得换上长裤才行。玛姬一听说要把瑞丽送进医院就大吵大闹起来。她想让瑞丽立刻进屋去。那也是我所希望的。说起来真是不可思议,一个可怜的小孩子,竟然没人能给她一个容身之地。但是——我不知道你对此有什么感觉。”
“如果事情如你所说的那样,倒是多亏了她了。”
“她是个很不错的朋友。”
“如果她是这么做的,我想让你代我向她表示感谢,告诉她我非常感激。把瑞丽送进医院会更好,但是要是让比德霍夫太太来照顾的话,我不会有任何反对意见。而且我知道她把瑞丽照料得很妥当,照顾得很好。”
“她伤心欲绝,就像那是她自己的孩子一样。”
“我想让你告诉她我非常感谢。”
“她听了会很高兴的。”
伯特取来木头,生起火堆,让木头燃烧起来。再后来米尔德里德发现天已经亮了,自己的一只胳膊有些发麻,头正靠在伯特的肩膀上。伯特的眼睛正凝视着燃烧的灰烬。“伯特!我一定是睡着了。”
“你睡了三四个钟头。”
“你睡了吗?”
“我没事儿。”
他们走进客厅,在瑞丽身边待了几分钟,然后伯特走到门外看了看那些鲜花。水雾还在旋转,他说了一声“花还像刚采下来一样水灵灵的”。
米尔德里德拿起一块抹布,开始在屋子里来回走动着擦拭家具,拂去灰尘,把东西摆放整齐。她又准备好早餐,两人在厨房里吃过之后,伯特就离开了,他得回去穿礼服。
七
十点钟左右,一袭黑衣的盖斯勒太太走了进来,她取走馅饼,以便送往各处。随后皮尔斯夫妇和身穿黑色西服套装的伯特带着薇妲也赶到了,薇妲穿一身白色的衣裙。接着是莱蒂,她穿一件深红色的丝质礼拜服。莱蒂还没来得及系上干净的围裙,米尔德里德就看见恩格尔一家人开车带着她的母亲到了,于是就打发莱蒂出去迎接。米尔德里德听见他们一行人进了小书房,便让薇妲去说一声自己一会儿就到。她穿上礼服,发现非常合身,这才如释重负。她飞快地穿戴整齐,拿起那双黑色的手套,走进小书房。
米尔德里德的母亲是个身材矮小、一脸愁容的老妇人,她站起身来亲吻了米尔德里德,米尔德里德的姐姐布兰琪也起身吻了吻她。布兰琪比米尔德里德大几岁,一副家庭妇女的模样,带有几分无所适从的神态,这似乎正是她母亲最显著的特点。从她们两个身上丝毫看不到米尔德里德脸上那种坚毅的斜睨眼神,这是米尔德里德最引人注目的神情,她们同样也不具备米尔德里德那极具性感的身材。哈利·恩格尔,这个库存中有大量船锚的可怜家伙,也笨手笨脚地站起身来跟她握手,表情很不自然。他是个瘦削的高个子男人,皮肤被太阳晒得黑黑的,有一双海洋一般蔚蓝色的大眼睛。米尔德里德又和威廉见了面,这个十二岁的少年显然是第一次穿上长裤套装,米尔德里德和他握过手之后,这才想起应该亲吻他一下才对,她这一吻倒让威廉忸怩不安起来。他坐下来,继续盯着薇妲,连眼睛都不眨一下。在薇妲看来,恩格尔一家人如同泥垢草芥一般,如果有可能的话,威廉比他的父母还要卑贱。在威廉的注视下,薇妲表现得越发傲慢和冷淡,她懒洋洋地把一条腿架在另一条腿上,手里摆弄着从挂在脖子上的金项链上垂下来的小小十字架。米尔德里德坐下之后,皮尔斯先生继续讲述这件不幸的事情是如何发生的,这次他还算据实而言,并且深信不疑地提到米尔德里德到亚罗海德湖去拜访希尔德加德一家人的插曲。米尔德里德闭上眼睛,希望他说得详尽无遗,这样自己就不用开口了。伯特悄悄走过去,把电话听筒从架子上拿下来,免得突然铃声大作。
这时候,系着围裙的莱蒂走进来问大家要不要咖啡,恩格尔一家人顿时一愣,米尔德里德感觉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儿。等那女孩离开之后,她才弄明白,原来莱蒂请恩格尔一家人进来的时候,他们全都跟她握了握手,把她当成了一位“朋友”。米尔德里德耸耸肩,表示没什么大不了的,但布兰琪却很是尖酸刻薄,她显然觉得莱蒂在皮尔斯夫妇面前贬低了他们的社会地位。米尔德里德有些气恼,但最后还是薇妲结束了这一番争执。她傲气十足地挥了一下手,说:“好啦,就我个人而言,我看不出你们为什么拒绝跟莱蒂握手,她的确是个非常好的女孩。”
薇妲非常微妙地有意加重了某些字眼的语气,在场的人全都感觉到了,正在这时候,水龙头的声音突然停止了。米尔德里德走过去看,正瞧见莫洛克先生抱着鲜花走进大门口,把花放在网架上,他的助手正在把椅子搬进来。
“复活在我,生命也在我,信仰我的人虽然死了,也必复活;凡活着信仰我的人,必永远不死。”
让米尔德里德心情沉闷的并不是这些字句,而是那声音,听到那声音,她仿佛被什么东西击垮了。她和伯特、薇妲一起坐在卧室里,门开着,这样他们就能够听到外面的一切,她曾经期待着听到一些别样的话语,一些给人带来温暖和慰藉的话语,特别是昨晚听了奥尔达斯牧师那番话之后。然而开始传入耳中的却是葬礼上这单调平板、恍如隔世的吟诵之声,这声音带有一种令人恐惧的冰冷调子,意味着生命的终结。米尔德里德天生就不是一个虔诚的教徒,此时她低垂着头,这似乎是出于某种由来已久的本能,笼罩在她周身的沉闷气氛让她禁不住战栗起来。接着她听见薇妲在说什么。薇妲不知从什么地方找出了一本祈祷书,过了一会儿米尔德里德才意识到她是在吟诵应答文:“因为他们将会见到上帝……自此,世界永无止境……让我们的哭泣传达给你……”在怀有抵触情绪的米尔德里德听来,薇妲诵读的声音似乎显得有点儿太响亮、太清晰了,仿佛是为了和客厅里的人们声声相和,而不是为了吟诵给上帝。不过,在她看来,这纯粹是尖细的童音造成的,她又一次感到身体里仿佛有热闪电在涌动,她不得不拼命抑制这种感觉。过了很长时间,就在她觉得如果再无法从哀痛中解脱出来就要忍不住高声尖叫的时候,那恍如隔世的声音停止了,莫洛克先生出现在门口。她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走到路边去。不过伯特挽起了她的手臂,薇妲拉着她的手,陪着她缓缓穿过客厅。很多人都聚集在那里,那些她从少年时代起就依稀记得的面孔,由于岁月流逝而打上了奇特的烙印。
八
耶稣对他的门徒说,你们现在满怀忧愁。
米尔德里德听到的还是那冰冷而遥远的声音,她的目光越过上方摆放着棺材的空墓穴,发现的确是奥尔达斯牧师在吟诵,虽然他穿着白色的长袍,看上去年迈而虚弱。过了一会儿,他的声调低沉下来,语气变得更加柔和,也更富有人情味了。当米尔德里德听到熟悉的词句:“耶和华是我的牧者,我必不至缺乏”,她知道接下来是应婆婆的要求一定要进行的特别祈祷,还有体贴和安慰的话语。他们喃喃地低声吟诵着,当她意识到这些人主要是为了她的缘故,为了减轻她的痛苦而吟诵这些语句,米尔德里德的嘴唇不由得开始抽搐。这只会让她感觉更不自在。冗长不堪的祈祷过去了,她又听见这样的结束语:“主啊,你的仁慈不可计数;代表莫里的灵魂接受我们的祈祷吧,你的一位仆从离世而去,赐她进入光明和欢乐之地吧,借由我主耶和华,从此与圣徒为伍,阿门。”
莫洛克先生独出心裁,用滑轮将孩子缓缓入葬的时候,米尔德里德心中充满了苦楚和愧疚,她真切地意识到,这是孩子平生第一次听到自己名字被人正确地读出来,而且是在死去之后,在她短暂的生命中她甚至不知道自己的名字是什么。
九
那天晚上是最难熬的时刻,她一人独处,没有人需要她去安慰,她也不需要在别人面前做出坚强的姿态,不用面对任何人,除了她自己。皮尔斯先生夫妇俩下午就离开了,伯特也跟他们一道,紧接着恩格尔一家也带着母亲走了,好在天黑之前赶回圣迭戈。早早地吃过晚饭,她让莱蒂带薇妲去看电影展。接下来,她发现自己一个人待在客厅里,所有的鲜花、椅子和网架都已经撤走了,屋子里又恢复了从前的样子。忧伤和悲哀笼罩着她整个人。她拖着沉重的脚步走来走去,然后换上工作服开始做馅饼。约摸十一点钟,她开车到电影院,先把莱蒂送回了家,回自己家的路上,她紧紧握着薇妲的手。薇妲喝了杯牛奶,兴高采烈地讲起电影来,片名叫《黄皮护照》。当米尔德里德听她讲到伊丽莎·兰迪抽出手枪打中了莱昂内尔·巴里莫尔的腹部这一情节,脸上禁不住抽搐了一下。薇妲上床睡觉的时候,米尔德里德帮她脱下衣服,自己却迟迟不想离开。然后她问道:“宝贝儿,今天晚上你愿意跟我一起睡吗?”
“噢,妈妈,我当然愿意!”
米尔德里德假装自己是在替薇妲考虑,但薇妲可不是那种轻易把表现机会拱手相让的人,她立刻开始安慰起妈妈来:“噢,你真可怜,亲爱的妈妈!你真是个温柔体贴的人啊。想想看,她这一整天经历了那么多事情,她替每个人考虑得如此周到,却丝毫不顾及自己!噢,妈妈,我当然会陪你一起睡觉!你这可怜的宝贝儿!”薇妲噼里啪啦地说了好一通,真可谓字正腔圆,措辞也无可挑剔。
米尔德里德感觉这番话仿佛是在自己裂开的伤口上涂抹了芬芳怡人的舒缓油膏。她们两人一起走进她的卧室,她脱下衣服上了床,把薇妲搂在怀里。有那么几分钟,她连连叹息,不住地抽泣,身体瑟瑟发抖。薇妲把头缩下去,朝她的睡衣里吹气,就像她过去往瑞丽的睡衣里吹气那样,这时候她又一次感到热闪电在闪烁不定,接着一道炫目的闪光横冲直入,打破了她的哀痛。然后是一阵汹涌而来的呜咽声,伴随着阵阵颤抖,她终于屈服于自己一直在极力排斥的东西:那是一种带有罪恶感的、按捺不住的欣喜——她庆幸自己失去的孩子是另一个,而不是薇妲。
第九章
一
这种负罪感只有用高度的自我奉献才能抵偿——那天晚上的某个时刻,米尔德里德想到了这一点,继之而来的是内心的安宁。也许她所找到的不仅仅是内心的安宁。她深深地呼吸着薇妲的气息,这么做显得有些古怪,还有点儿病态的感觉,就在这时候,她决定把自己的余生全部献给这个留在世上的孩子,决定今天一定要让餐馆开业,就像广告上所说的那样,而且一定不能失败。天一亮她就起床把自己的决定付诸实施,她把装馅饼的盘子,还有面粉、厨具、罐装原料,以及各种各样别的东西,全都一股脑儿拿出来,准备搬到样板间去。东西非常多,她小心翼翼地装到车上,全部运走需要往返好几趟。运最后一趟的时候,她发现自己的雇员正等在那儿:一个是名叫阿兰的女服务员,另一个是菲律宾人,兼做洗碗工和择菜工,名字叫潘丘。这两个人都是上个星期艾达推荐给她雇用的。阿兰二十五岁,是个身材娇小,有几分漂亮的女孩,一开始米尔德里德并不十分看好,但艾达极力向她推荐。潘丘似乎对光鲜亮丽的衣服非常着迷,因此让阿奇觉得很不顺眼,不过一换上厨房的工作服,他绝对称得上是把好手。
米尔德里德注意到潘丘穿着一套淡黄色西装,她并没有多看一眼,便把工作服递给他们,让他们开始干活儿。他们要把餐馆彻底打扫一遍,前厅清理完之后,他们准备把堆在地上的高级密织棉布窗帘挂起来。米尔德里德教给他们如何使用那些固定装置,潘丘向她保证自己摆弄螺丝刀绝对是个行家里手,听潘丘这么一说,她便开车回家取了馅饼,挨家挨户送上门去。
等她回到餐馆,眼前的情景令她不由得屏住了呼吸。潘丘确实干得不错:固定装置全都安好了,他正在挂上最后一幅窗帘。阿兰已经把桌子摆放开来,原来堆在房间一角的那些毫无生气的木头、金属和布料现在已经构成了一个温暖、洁净、令人赏心悦目的餐馆。米尔德里德还有好多事儿要干,不过当洗衣店送来了餐巾和桌垫,她还是忍不住动手在一张桌子上摆放起来,看看效果如何。她觉得很漂亮。红白格子的亚麻布和淡棕色的桌面搭配起来,再和阿兰的红褐色工作服相互衬托,给人一种愉悦的感觉,正如她所希望的那样。她又逗留了几分钟,把整个画面全部收入眼底,然后她吩咐了几件厨房里要做的事儿,又开上车继续四处奔波。
二
米尔德里德到银行取了三十美元,她飞快地填好存根,尽量不去想自己不得不在“结转余额”一栏里填上的“7”。她要了十美元的零钱,以备晚上的不时之需,将成卷的硬币丢进手提包之后,她继续赶路。她来到订购肉鸡的饲养场,发现给她准备好的是二十六只鸡,而不是原来约定的二十只。饲养场场主盖尼先生说起话来滔滔不绝,他解释说他们的肉鸡非常棒,他真不想让任何别的人买去。米尔德里德听了他这番话还是很恼火。他养的鸡确实很不错,实实在在是用玉米喂大的,而不是喂牛奶,她必须要买到这样的优质肉鸡。但她不能听凭对方这样随意增加数量。米尔德里德用手拨弄了一会儿那些肉鸡,将两只拿出来不要,理由是没有精挑细选,她收下了剩下的那些,付了八美元,价格是一美元三只。把肉鸡装上车,她又去了一趟“优百特”市场买蔬菜、鸡蛋、熏肉、黄油和杂货,共花去十一美元,差点儿就得动用自己预留的那些硬币了。
回到餐馆,她查看了一下厨房,觉得相当令人满意。阿兰已经用拖把擦洗了地板,潘丘把新盘子全都洗过了,一个也没有打破。这时候莱蒂来了,米尔德里德让她给阿兰和潘丘做午饭,然后静下心来做自己真正喜欢做的事儿,那就是烹调。她拿出那些肉鸡,仔细检查了一遍,看有没有残留的细毛,她发现盖尼先生给肉鸡褪毛褪得很干净,比市场上卖的大多数都要胜上一筹。她取出一把小切肉刀,把肉鸡斩成一块块的。她打算给顾客提供半只炸鸡配蔬菜或者华夫饼的套餐,价格定为八十五美分,不过大多数餐馆供应的半只炸鸡套餐她都看不上。鸡肉块摆在餐桌上看起来面目可憎,她简直不明白顾客怎么能吃得下去。她打算采取不同的做法。她先砍下鸡脖子,然后把鸡切成两半。接着,她又切下鸡翅和鸡腿。她把鸡腿分成上下两截,把鸡胸修整一下,只留一片胸骨支撑在后面,叉骨和肋骨全部去掉。她想起了阿奇处理这类事情的方法,于是便把鸡胸肉、鸡小腿、鸡大腿和鸡翅分别装在四个盘子里,然后放进冰箱,这样只需一个动作就能取出一份来。她把鸡脖子和鸡骨头丢进一口锅里,准备做汤用,又把内脏切碎放进平底锅,打算做成肉汁。接着她开始做另外一种汤——番茄奶油汤,让潘丘准备蔬菜。
三
约摸四点钟,沃利走了进来,他来看看餐馆都发生了些什么变化,顺便说说自己这边的情况。自从米尔德里德上次见到他,他的主要工作就是散发广告,为了这个,他还把自己的秘书也调动起来了。那位秘书把原来皮尔斯家园公司所有的客户名单都派上了用场,这样一来,所有买过房子或者考虑买房子的人一个不漏全都通知到了。一切都安排得如此周全,米尔德里德听了十分高兴,但是沃利老是在一旁到处溜达,她倒希望沃利赶快离开,自己好干活儿。她发现沃利正在打量那个玻璃陈列柜。这是她买下的价钱最贵的家具,也是唯一的一件定制家具。柜子的底部和后部是用枫木制成,但柜子的两侧、顶部和搁架都是玻璃的。这个柜子她打算用来摆放馅饼,她希望把馅饼作为自己的“外卖”生意。这时候,沃利脸上显出不自然的样子,他问米尔德里德:“嗯,我给你准备的那个小小的惊喜,你觉得怎么样?”
“哦?什么惊喜?”
“你没见到?”
“我什么也没看到。”
“嘿,你回到厨房去,在那儿等着,相信我的话,你马上就会看到什么东西。”
米尔德里德有些莫名其妙,她走进厨房,一两分钟后,她看见沃利走了进来,找到她做的馅饼,把其中两块拿进餐厅,然后又拿了两块,接着又是两块,这让她更加迷惑不解。接着她看见沃利把馅饼放进陈列柜。然后她又看见沃利在墙上摸索着什么东西。突然陈列柜亮了起来,她低低地惊呼一声,跑出厨房。沃利眉开眼笑地说:“好啦,你觉得怎么样?”
“噢,沃利,真是太漂亮了!”
“这是我为你做的,就在——哦,就在前几天。我大晚上溜到这儿来安装的。”他得意洋洋地把固定在枫木上的小小的反光镜指给米尔德里德看,那些几乎让人看不出来的反光镜,把光束向下投射到馅饼上;灯泡跟她的手指差不多大小;电线非常巧妙地绕到后面,好让嵌板可以自由滑动。“你知道这个小工程花费了多少钱吗?”
“我一点儿也摸不着头脑。”
“哦,咱们一起来算算看。那些射灯是七美分一个,一共六个,总共是四十二美分。灯泡,五美分一个,告诉你,这些是圣诞树上用的灯泡,你能想出更绝妙的主意吗?灯泡总共三十美分,加起来是七十二美分。电线,十美分。灯座、螺钉,还有插头,大概是一美元。全部加起来,也就是两美元的事儿。怎么样?”
“我简直不敢相信。”
“大概花了我一个小时的工夫。不过这应该有助于推销你的馅饼。”
“请你吃一顿免费的晚餐。”
“哦,这个就不必了。”
“免费午餐,再多加一份。”
四
钟表滴滴答答地走个不停,沃利刚一离开,米尔德里德就赶快回去干活,不过此时她心里很愉快,脸上也露出几分喜色,因为她感觉到大家都在尽力帮助自己。蔬菜在沃利来之前就已经在准备了,现在已经清洗干净,他们一起把蔬菜捞了起来。米尔德里德把蔬菜放进锅里,将热水倒进蒸汽桌。她搅拌好做华夫饼用的面糊,把一个长柄勺放在一边,舀一次正好可以做一块华夫饼。她还做好了馅饼皮当作点心。她订的冰激凌也送到了:有巧克力、草莓和香草三种口味。她让潘丘把三个冷冻箱全都放在一张椅子上,这样很容易够得着,她教给阿兰怎么舀取冰激凌,提醒她负责上甜点和开胃菜。她做好了三明治,又开始煮咖啡。
五点半光景,她走进女卫生间换上晚装。她曾经花了不少心思考虑穿什么样的衣服。她决定穿白色,但不是当时司空见惯的那种类似于护士装的、给人以廉价之感的白色。她到布洛克斯商店买了雪克斯金细呢做成的套裙,比白色稍稍偏离一点儿,白色中带有奶油色,她还买了几顶荷兰式尖顶女帽来搭配。她一贯为自己的双腿感到颇为骄傲,特意让人把裙子截短了一点儿。眼下,她匆匆忙忙地穿上一套裙装,换上自己最好的一双鞋,再把帽子戴在头上。米尔德里德急急忙忙地跑出去,手里拿着要在厨房里戴上的围裙,这围裙在出去迎接客人的时候还得赶快摘下来,她看上去简直像是一出音乐喜剧里的厨师。
不过,她并没有一直这样心急火燎。她把潘丘、莱蒂和阿兰召集起来做最后一次指导,对阿兰叮嘱得最多。“我不指望能来很多人,因为这是我开业的第一个晚上,我还没来得及招揽生意。不过,万一你们忙得不可开交,要记住:先给顾客点餐。我必须得知道他们是要蔬菜还是华夫饼才能开始做,所以别让我等在那儿。”
“两样都要报吗?”
“只报华夫饼。”
“饼干呢?”
“我会不断地把饼干做出来,你自己来取。面包和饼干你都自己取,但是要放在不同的篮子里,别忘了饼干要用餐巾遮住,好保持热度。一个人三块饼干,如果客人想多要也可以,别小里小气的,也别费时间去数饼干的数量。取饼干的时候动作要快,而且要拿够。”
阿兰用老练的目光扫视一周,数了数有多少张桌子。靠墙有八张两人桌,中间有两张四人桌。米尔德里德看了看她的表情,继续说:“如果你给他们点好餐,就能顾得过来。这儿有足够的空间,你用托盘,还能帮上点儿忙。任何时候只要你需要莱蒂打下手,我就打发她过去帮你收拾餐桌,而且……”
“她不能一开始就这么做吗?这样一来,我们俩就会适应在一起工作,不至于弄得磕磕碰碰的。”
“那么好吧。”
莱蒂点点头,有点儿羞怯地咧嘴一笑。她已经穿上了红褐色的工作服,看上去跟她很相衬,她显然也非常愿意参加这次亮相。米尔德里德回到厨房,点燃炉灶,开始给烘烤华夫饼用的铁模加热。她用的是煤气烤炉,而不是人们通常用的电烤炉,这是因为“人们真正喜欢的是那种老式的圆形华夫饼”。她来到开关盒旁边,开了灯。最后一个开关控制的是餐馆外面的招牌,打开之后,她走到外面去看。霓虹灯招牌分外亮丽,给树木笼罩上了一抹淡蓝色的光。她深深地吸了口气,回到里面去。她终于开张了,她终于有了自己的餐馆。
五
接下来是漫长的等待。她提心吊胆地坐在一张两人桌旁边,阿兰、莱蒂和潘丘站在一个角落里低声说着话。然后他们开始咯咯地笑了起来,米尔德里德感到一阵可怕的痛楚洞穿了自己的身体。她第一次想到,自己可以开一家餐馆,但却有可能无人光顾。她突然站起身来,步履蹒跚地走进厨房。她不住地触摸一下烘烤华夫饼用的铁模,看是不是热了。外面传来车门砰的一下关上的声音。她抬头一看,一辆车停在那儿,有四个人正走进餐厅。
她伸手去拿鸡肉的时候心里涌起了片刻的满足感:自己长时间的观察、思索和规划现在终于能有所回报了。她把免费停车场安排在餐馆后面,这样她就能清清楚楚地看到自己有多少客人,甚至在他们踏进餐馆之前就能一目了然;她简化了菜单,如此一来,她根本不用等服务员通报就能开始烹制鸡肉餐;她还把冰箱、炉灶、食材和器皿都摆放在恰当的位置,以便自己在操作的时候伸手可及。米尔德里德感觉自己仿佛在发动一架运行无比流畅的机器,她把鸡胸、鸡大腿、鸡小腿和鸡翅每样都取出四份,放进炉灶旁边的盒子里滚上面粉,再拿起搁在面粉旁边的油瓶撒上一些橄榄油。用黄油煎炸之前,她把鸡肉先放进炉子里烘烤片刻。关上炉门之前,她又塞进一盘饼干,并排摆放在一起。这时候阿兰出现在厨房里。“六号桌有四位客人,汤左右各两份,要一份华夫饼。”
她提醒阿兰不用把汤报给她听,自己去盛就是了,然后走出厨房去迎接首批客人。来客她并不认识,是一男一女带着两个孩子,不过她还是做了简短的致辞,说他们是自己迎来的第一批顾客,她希望他们喜欢自己的餐馆,以后常来光顾。阿兰送来了开胃菜、汤、饼干、黄油、餐巾、水和沙拉。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在加利福尼亚,沙拉总是第一道上。米尔德里德扫视了一眼托盘,发现东西摆放得井然有序。又有两位客人走进餐厅。她隐隐约约记得这两人是六七年前皮尔斯家园公司的主顾,多亏自己经历过服务员培训,这时候派上了用场,她还没看清楚对方的面孔,就脱口叫出了他们的名字:“噢,索亚太太,还有索亚先生,你们好!你们能来我真是太高兴了。”
他们看上去十分愉快,米尔德里德请他们在角落里的一张桌子旁边落座。阿兰一过来点餐,她就回到厨房,开始做更多的鸡肉餐。
给第一桌客人上餐非常顺利,莱蒂把用过的餐具交给潘丘,潘丘马上动手清洗。但此时阿兰走进厨房,看上去有点儿发愁的样子。“三号桌有两位客人,其中一个是小孩子,她不要汤,说自己想要番茄汁,外加柠檬片和芹子盐——我跟她说了我们不提供番茄汁,可她说她非得要,我该怎么办呢?”
米尔德里德毫不费力就能猜出来者是何许人也。
她看见伯特和薇妲坐在一张两人桌旁边。伯特身穿一套浅色西装,一看就知道他煞费苦心地装扮了一番,头发也梳理得整整齐齐,只是他的一只手臂上束着黑纱。薇妲身上是一套从没穿过的校服裙,头戴米尔德里德的一顶便帽。他们两个笑盈盈地抬头看着米尔德里德,薇妲惊呼米尔德里德的套裙有多么漂亮,伯特打量着餐馆,连连点头表示赞许。“天哪,这地方看上去真是棒极了。你这回算是给自己搞到了一笔财富,米尔德里德。这地方是实实在在的啊。”
他跺了跺脚。“这是修砌而成的。当时由我亲自负责监督。我敢说卫生部的人来检查地板的时候没有挑出什 么毛病吧。”
“他们连看也没看就通过了。”
“洗手间呢?”
“他们也通过了。当然啦,我们必须打通一扇门,好让两个洗手间都通向原来的秘书办公室。我们把那里改成了一个类似休息室的地方。你知道,洗手间通向厨房是不符合法律规定的。不过,除此以外,我们所做的全部改造大致就是粉刷墙壁、铺碎石、安装自动门。可这也花了不少钱。噢哟!”
“我猜也是。”
“你想不想四处瞧瞧?”
“我非常愿意。”
米尔德里德带着他们两个走了一圈,伯特对所看到的一切都赞不绝口,她不免感到沾沾自喜,不过薇妲冒出了一句:“噢,妈妈,要是把所有的情况都考虑在内,我觉得您做得还算是非常不错。”她听了心里不大受用。这时候她听到外面传来车门砰的一声响,就连忙转身去迎接新客人。进来的是沃利,他兴奋地说:“嗨,你这儿就要来一大群人了。你听得真真切切,是一大群人。做直投广告一定要记住这一点:关键不在于你邮寄的是什么,而是在于你邮寄给谁。我把你开餐馆的事儿直接通知给认识你的那些人,他们就要来了。我恰好碰见六个人,他们都说要到这儿来——这六个人不过是我碰巧遇上的。所以我说会有一大群人。”
沃利拉过一张椅子,在伯特和薇妲旁边坐了下来。伯特突然问起他有没有变更火险的受益人。沃利回答说,他打算等到餐馆烧毁的时候再说。伯特说那好吧,自己只不过是问问而已。
六
米尔德里德抬起头来,看见艾达站在门口,她走过去,亲吻了她一下,听着她连珠炮似的说起自己的丈夫本来也想一起来的,但是他接到一个电话,有个活儿要干,不得不去看看。米尔德里德带着她来到那张跟前只剩下一把椅子的餐桌旁,另一把椅子让沃利借去了。艾达环顾四周,一件件一样样都看在眼里。“米尔德里德,这餐馆真是棒极了。你这地方大得很。你轻轻松松就能再加上两张四人桌呢,把那些两人桌挪挪位置就行。而且你还能用上托盘,你想用多大的就用多大的。你不知道托盘能帮上多大的忙,这起码会让你少雇用一个姑娘,起码一个。”
米尔德里德该回厨房去了,不过她还是稍稍停留了一会儿,轻轻拍着艾达的手,带着愉悦的心情听她对餐馆赞不绝口。
七
运行状态良好的机器现在开始高速运转了,正伴随着平稳而流畅的嗡嗡声,尽职尽责做着自己份内的事情。到目前为止,每当有新顾客光临,米尔德里德总要抽出几秒钟前去迎接,每当有客人离去,她都特意去稍稍提醒一下,说餐馆备有自制的馅饼,问他们要不要买一个带回家。眼下她正处在狂热的工作之中,一刻不停地炸鸡肉、做华夫饼。这会儿每当外面传来汽车门砰的一下关上的声音,她根本没有时间向窗外张望,数数顾客的人数。她又听到车门砰的一声响,接着阿兰走进了厨房。“皮尔斯太太,刚刚又来了两批客人,都是四个人,我给其中一批客人安排了桌子,可另一批我该怎么办呢?我可以把两张两人桌拼起来,不过,我得把艾达小姐请出去才行……”
“噢,不!让她待在那儿吧。”
“可是我该怎么办呢?”
“安排四个人坐下,让其余的人等一会儿。”
她的话音不由自主变得尖声尖气。她走出厨房,问后面进来的四位客人是否介意稍候片刻。她说眼下有点儿紧张,不过只要等几分钟就好。其中一个男人点点头,她匆匆走开了,暗自懊恼竟然没有事先想到这种情况,没有另外准备几把椅子。她走进厨房,阿兰正在叽里咕噜地冲潘丘说着什么,然后又心急火燎地对着米尔德里德嚷了起来:“他在洗盘子,汤碗都已经用完了,要是他不给我汤碗,我就没法上开胃菜!给我汤碗,傻瓜,我要汤碗!”
阿兰冲潘丘大吵大嚷,米尔德里德制止了她,这时候莱蒂拖着沉重的脚步走了进来,她还没适应这份工作,有点儿笨手笨脚的,她把更多的汤碗堆了上去,那堆碗哗啦一声塌落下来,有三个摔碎在地。米尔德里德冲过去想要接住,但没能做到,她又听到车门砰的一下关上的声音。她突然意识到,自己的机器熄火了,厨房陷入一团混乱,客人点的是什么全都忘得一干二净,甚至连一份开胃菜也没给客人送上。在这糟糕透顶的一刻,她眼看着自己第一天营业演化成了一场闹剧,在这个噩梦一样的晚上,她曾经希望的一切都化成了泡影。就在这时候,艾达来到她身边,她匆匆摘下自己的帽子,跟手提包一起塞到放现金的锡罐旁边,麻利地系上围裙。“好啦,米尔德里德,事情搞成这样,都是因为盘子。现在她在外面根本派不上用场,什么也干不了,所以他洗盘子的时候,让她来擦,这样还能帮上点儿忙。”
米尔德里德朝莱蒂点点头,递给她一条毛巾,艾达一眼瞧见盛甜点的碟子,急忙摆放在托盘上,然后对阿兰说:“赶紧报汤。”
“我要一份左边的,右边的分别要两份、三份和一份,还有四份鸡肉配番茄,他们已经等了……”
艾达没等她说完客人究竟等了多长时间,就把汤盛到装甜点的盘子里,一只手分放汤匙,另一只手分放饼干,然后一阵风似的端着托盘走了出去,把黄油、沙拉和水留给阿兰。一会儿功夫她就回来了。“好了,米尔德里德,我让你家里的人到外面去走走,不管怎么说,他们都已经吃完了。我安排两个人坐在我那张餐桌旁边,这样四个人都安顿好了。等先来的那四位客人结账之后,还能再安排四个人,而且……”
艾达的说话声带着鼻音,米尔德里德曾经一度对这声音有些反感,此时,这声音一直响在耳边,让她心里泛起了一阵激动的颤栗,继而蔓延到全身。她又重新鼓起了勇气,双手也恢复了先前的灵活,因为一切又开始运转了。她正在倒进做华夫饼的面糊,盖斯勒太太出现在门口,轻手轻脚地走到她身边。“我能帮上什么忙吗,宝贝儿?”
“露茜,我觉得用不着,可还是谢谢你……”
“哦,有的,你能帮得上忙。”
艾达抓住盖斯勒太太的胳膊,就像她往常对自己的下属发号施令的时候那样。“你摘下帽子,到外面去卖馅饼。客人用餐的时候不要去打扰他们,你站在陈列柜旁边,等客人经过的时候看能做点儿什么。”
“我会尽力而为的。”
“盒子放在陈列柜下面的抽屉里,是摊平的,你得自己折叠好,然后捆起来,装上提手。要是你碰上什么麻烦,就喊我或者米尔德里德好了。”
“价钱是多少,米尔德里德?”
“八.99lib. 十五美分。所有的都是八十五美分。”
盖斯勒太太把自己的帽子放在艾达的帽子旁边,便走了出去。不一会儿,米尔德里德就看见她走进来,把一张一美元的纸币放进锡罐,取出找回的零钱,又走出厨房。没过多久,她就发现锡罐里多了不少纸币,艾达不断走进来找零钱,然后打发阿兰送出去,这样她就能拿到小费。米尔德里德一有空闲,就赶快摘下围裙,走进餐厅。现在已经没有客人站着了,但所有的座位都坐得满满的,此时她的感觉就像昨天在葬礼上一样:她穿过客厅,映入眼帘的是那些依稀记得的面孔。这些人她已经多年不曾见面,是沃利巧妙地用邮寄方式一一通知他们。米尔德里德跟他们打着招呼,问他们一切是否安好,同时也接受他们的祝贺,有几个人还为瑞丽的不幸向她表示了同情和安慰。
八点钟之后过了好一阵子,她又听到车门砰的一声响。刚才在艾达的劝说下,伯特、沃利和薇妲离开了餐厅,坐在沃利的汽车脚踏板上继续聊天,她在干活的时候一直听见他们几个人在外面说着话。随着一只脚踏上碎石路的嘎吱声响,谈话声突然戛然而止,接着薇妲从后门闯了进来。“妈妈!你猜谁来了!”
“是谁呀,心肝宝贝儿?”
“蒙蒂·博拉根。”
米尔德里德的心脏一瞬间停止了跳动,她把锐利的目光投向薇妲。薇妲的眼睛亮闪闪的,似乎对那起流言蜚语毫不知情,所以她非常小心地问道:“谁是蒙蒂·博拉根?”
“噢,妈妈,难道你连他也不知道?”
“我觉得是这样。”
“他在米德维克俱乐部打马球,他住在帕萨迪纳市,他非常有钱,长得很帅,所有的女孩都等着看他的照片出现在报纸上。他——酷毙了!”
米尔德里德第一次得知蒙蒂是个颇有名气的人物,不过她忙得不可开交,根本无暇为此感到多么兴奋。薇妲开始上蹦下跳,手舞足蹈,伯特也走了进来,沃利紧随其后,他脸上的表情就像是刚刚亲眼看见了上帝。“嗨!要是那个家伙到你的餐馆来吃饭,米尔德里德,你就算是稳操胜券了!哎呀呀,在整个洛杉矶,没有一家餐馆不愿意花钱请他去吃上一顿的。是不是这样,伯特?”
“他非常有名。”
“有名?真见鬼,他可是个大腕啊。”
阿兰从餐厅走进来说:“一份华夫。”
薇妲走到“出口”那扇门的近前,偷偷往里面窥视,接着一溜烟儿跑进餐厅不见了踪影。沃利开始左思右想,猜测蒙蒂是怎么知道餐馆开业的消息。他不在任何一个名单上,而且他也不大可能读过格兰岱尔的报纸。伯特有点儿气恼,他说,米尔德里德作为一名厨师早已经远近闻名,至少在他看来,这算得上是个充分的理由,用不着使出什么花里胡哨的侦查手段。沃利说,看在上帝的分儿上,他一定要查个水落石出,正说着,他突然呆立在那里,嘴巴张得大大的,米尔德里德不由自主地慢慢转过身去。蒙蒂正站在那儿俯视着她,表情十分严峻而又充满了关切。“你小女儿的事情,为什么不告诉我?”
“我不知道。我——当时没法给任何人打电话。”
“我一直没有听说这件事儿,直到她的姐姐告诉我。就在刚才。”
“她似乎是你的一位狂热的崇拜者。”
“她是我很长时间以来遇到的最可爱的小家伙,不过你不用把她放在心上。我想告诉你的是,如果我事先知道那件事儿,我会给你打电话的。”
仿佛是为了印证他刚才所说的话,一束装在盒子里的鲜花突然从米尔德里德的鼻子下面冒了出来,快递员递过一张纸片请她签字。米尔德里德打开盒子,呆呆地看着里面那两支硕大的兰花。但是蒙蒂拿过纸片撕得粉碎。“我想你恐怕没有心情看这些玩笑话。”
她把鲜花放进冰箱,然后介绍了伯特和沃利。艾达走过来,要求他们离开厨房,米尔德里德这才松了口气。蒙蒂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走进餐厅。伯特和沃利走到外面,用有点儿古怪的眼神打量着她。
八
到了九点钟,餐馆里只剩下两位顾客,他们的鸡肉餐也快要吃完了,米尔德里德走到电源开关盒跟前,关上了霓虹灯招牌。然后她数了数现金。她原来设想的是三十位客人,为了保险起见,她还多订购了五只肉鸡。现在看来,在对方硬要她多买了四只的情况下才勉强够用。诚如沃利所言,餐馆里来了一大群人,她算出来自己总共收入四十六美元,比自己最大的奢望还多出十美元。她把所有的纸币折叠在一起,好感受一下这厚厚的一沓子钞票。在阿兰、潘丘和莱蒂收拾停当之前她没有什么可做的了,于是她摘下围裙,把兰花别在身上,走进餐厅。
艾达还在招待最后两位顾客,伯特、沃利、蒙蒂、薇妲和盖斯勒太太正其乐融融地围坐在一张四人餐桌旁。伯特和蒙蒂在聊着马球马,伯特似乎对此了如指掌,让人很是钦佩。薇妲把身子蜷缩成一团,偎依在伯特的臂弯里,简直像听天书一般全神贯注地听他们谈论那个唯一能够让她感兴趣的话题。米尔德里德拉过一张椅子,坐在盖斯勒太太身边,盖斯勒太太立刻开始发出一种奇怪的声音。她依次看着每个人的脸,急切地重复着:“嗯哼?嗯哼?”但大家的反应只是迷惑不解地盯着她。还是蒙蒂明白了她的意思,他顿时面露喜色,大喊了一声:“好啊!”
所有的人都随声附和,大声叫好,盖斯勒太太走出餐馆来到自己的车上。她回来的时候手里拿着苏格兰威士忌和“白石”矿泉水。米尔德里德让阿兰拿来酒杯、冰块和开瓶器,盖斯勒太太开始主持这项对她来说历史颇为久远的仪式。伯特负责给薇妲斟酒,不过米尔德里德不允许他搞那套偷梁换柱的鬼把戏,她知道这会让他想起瑞丽,这是她所不希望的。薇妲接过自己的饮料,里面只加了两滴威士忌,伯特也没有玩什么花招,他突然站起来,向米尔德里德举起酒杯,说:“这杯酒敬给最了不起的小女人,哪个男人要是让她从自己身边溜走,简直是蠢透了。”
“你心里应该明白这一点,你这个大傻瓜。”
盖斯勒太太的语气如此肯定,引得众人哈哈大笑,全都举起酒杯向米尔德里德敬酒。米尔德里德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该举起酒杯,最后还是照做了。艾达已经送走了客人,此时正站在她身边,这欢愉的一幕她看在眼里,其貌不扬的脸上浮现出一丝古怪的笑容,看上去有几分神情落寞、可怜巴巴的样子。米尔德里德一下子跳起来,给她倒了一杯酒,说:“现在我提议大家干一杯。”她举起酒杯,用郑重的语调说:“这杯酒敬给最了不起的小女人,任何一个人要是让她从自己身边溜走,简直是蠢透了。”沃利喊了一声:“干杯!”大家也都跟着一起喊:“干杯!”艾达一阵局促不安,先是格格地笑了起来,接着她脸上的表情像是要哭出来一样,米尔德里德向她逐个介绍围坐在一起的一圈人,她也根本没有留意。她扑通一声坐在一张椅子上,开口道:“好啦,米尔德里德,我想你已经听到大家的评价了。你想象不出他们有多么喜欢你做的鸡肉餐。你做的华夫饼简直让他们大吃一惊。唔,他们说,他们从小时候起还从来没有吃过这么好吃的华夫饼,他们没想到居然还有人知道怎么制作。这真是一场轰动啊,米尔德里德。”米尔德里德呷着自己那杯酒,她感觉自己的身体微微发颤,显得有些忸怩不安,心里洋溢着简直无法承受的喜悦之情。
九
她真想永远坐在那儿,但是她得考虑到薇妲,还有艾达,艾达帮了这么大的忙,她得开车送她回家。她提醒伯特,薇妲明天还得上学,然后把宝贵的现金放进手提包,准备锁门了。她跟大家一一握手道别,当走到蒙蒂面前的时候,她飞快地把目光投向别处,最后大家全都走出了餐馆,一群人在草坪上围在盖斯勒太太的汽车旁边,米尔德里德猜想那瓶苏格兰威士忌已经随随便便就喝了个精光,不过她没有等着证实自己的想法。她朝伯特喊了一声,叮嘱他别让薇妲待得太晚,然后让艾达上了车,汽车一声轰鸣开上了林荫大道。
她回到家,惊讶地发现那辆蓝色的科德停在外面。屋子里一团黑暗,但她可以看见从小书房里透出闪闪烁烁的灯光,原来是蒙蒂和薇妲坐在黑暗里,除了他们生起的那堆火,没有任何光亮,他们俩显然聊得很投机。蒙蒂向米尔德里德解释说:“我们俩在约会呢。”
“噢,你们在约会。”
“没错儿,我们约好了我送她回家,所以我就照办了。当然我们先得把爸爸送回家……”
“最起码送到比德……”
薇妲用懒洋洋的腔调加上了一句,话音未落,她就和蒙蒂爆发出一阵狂笑,等她能喘得上气来,她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噢,妈妈,我们看见那位比德霍夫太太了!从窗户里看见的!还有——她的乳房啪嗒啪嗒地跳个不停!”
米尔德里德觉得她应该感到震惊,但她情不自禁地跟他们两个一起大笑起来,直到三个人笑得肚子疼,眼泪都顺着脸颊淌了下来,好像比德霍夫太太和她那无拘无束的胸脯是世界上最可笑的事情。过了很长时间,米尔德里德才不情愿地打发薇妲上床睡觉。她很想让薇妲99lib?留在自己身边,让这种从来没有过的明朗、轻松的朋友一般的情感温暖地笼罩着自己。该去睡觉的时间终于到了,她自己带着薇妲走进卧室,帮她脱下衣服,安顿她在床上睡下,有一刻她紧紧地抱着薇妲,依然沉醉在这意想不到的惊喜之中。薇妲轻声说:“噢,妈妈,他真是棒极了!”
“他确实非常好。”
“你是怎么认识他的?”
米尔德里德含含糊糊地告诉她蒙蒂曾经到那家好莱坞的餐馆去过一两次,然后问道:“你又是怎么认识他的?”
“噢,妈妈,我没有!我是说,我没有跟他说什么。是他先跟我说话的。他说我长得跟你很相像,他知道我是谁。你跟他提到过我吗?”
“是啊,那是当然。”
“然后他又说想见见瑞丽,我才把瑞丽的事情告诉了他,他一下子脸色苍白,跳了起来,后来……”
“唔,我知道了。”
“妈妈,多漂亮的兰花!”
“你想要吗?”
“妈妈!妈妈!”
“好吧,你可以戴着去上学。”
沙发上传来一个有些粗重的嗓音,带着微微颤抖:“整整一个晚上,我一直瞧着你穿着那套见鬼的行头,我拼命控制住自己没有去撕咬你的衣服,现在,脱下来吧。”
“哦,我没有什么心情……”
“脱下来。”
于是衣服一件件脱了下来,她听从了他的欲望,总的来看,这个晚上如此画上句号似乎是顺理成章的。然而,她实在是太兴奋了,根本无法把全部心思放在蒙蒂身上。她上床睡觉的时候,带着一身疲倦喜极而泣,伯特、沃利、盖斯勒太太、艾达、蒙蒂,还有霓虹灯招牌、餐馆,以及那四十六美元,全都在月光照耀下的两汪泪波里游弋漂荡。但是,在这之上,浮现出一张最光彩照人、最美丽的脸庞,那就是薇妲的面容。
第十章
一
几个月后的一天早晨,她和蒙蒂一起开车从亚罗海德回来。现在他已经成了她生活中的一部分,在最初的一两个星期里,这似乎会是一件非常圆满的事情,但总的看来却不尽然。其中一个原因是,她发现他对自己的喜爱多半是肉体上的,这令她感到心神不宁。到目前为止,她在性爱方面的体验非常有限,基本上是例行公事,没有多少激情,甚至刚和伯特在一起的那段时间也是如此。蒙蒂在她身上激起了一种炽热无比、放纵不羁的情欲,这在她看来似乎有几分羞耻;而且她还担心这会占据她的精力,妨碍她的工作,而工作正在逐渐成为她生活的主要部分。虽然大大小小的麻烦、错误,甚至灾祸时有发生,让她禁不住伤心落泪,但这个小餐馆的生意日渐兴隆。她究竟有没有经营能力,这很难说,但她具有天生的判断力,再加上这个行业似乎从来没有经历过衰落,她的生意还算不错。她早就预见到批发馅饼是一切其他事情的关键,她坚持不懈地继续扩大这桩生意,到后来这笔收入除了支付她雇用的糕饼师汉斯的薪水以外,还能补偿所有的花费。餐馆的营业收入可以留下来作为净赚的钱,换句话说,等她清偿了依旧触目惊人的债务之后,这些钱就会成为她的盈利。她的事业如此来之不易,蒙蒂也许会让她跟不上节奏,这种可能性无疑让她忐忑不安。
另一个原因是,两人在湖边度过的第一个夜晚,他就让她萌生了一种自卑感,而且变得越来越强烈。不知怎的,他那种举止轻浮、油嘴滑舌的做派,使她的成就显得微不足道,无足轻重。在她心目中,自己的餐馆如同圣杯一般,是通过令人难以置信的努力和自我牺牲才得来的,而蒙蒂则称之为“馅饼小推车”,这个说法薇妲很快就挂在了嘴边,还满不在乎地简称为“小推车”。虽然有时候他也会把自己的朋友带到餐馆来介绍给她,请她一起坐下来聊两句,但她发现他带来的总是男人。她从没见过他的任何一个女性朋友,也从来没有见过他的家人。有一次,他意想不到地把车头转向帕萨迪纳市方向,说想让她到自己家里去看看。一想到要见他的母亲,米尔德里德心里顿时有些紧张不安,但是当他们到达的时候,她才发现他的母亲和姐姐都不在家,用人们也都下工回家过夜了。她立刻对那座沉闷的大宅子产生了一种厌恶感,她讨厌从后门偷偷溜进去的感觉,几乎连他也怨恨起来。那天晚上他们没有做爱,他口口声声地说米尔德里德的举止让他感到非常困惑,而且还刺伤了他的感情。而她越来越疑心他把自己当成了一个侍女,一个风趣可爱的侍女,有着漂亮的腿,而且还在床上百般逢迎取悦于他,但不管怎么说仍然是个侍女。
虽说如此,但她从来没有拒绝过他的邀请,从来没有听任自己的直觉就此刹车,也从来没有举起斧头斩断这段关系,但她知道总有一天斧子会落下来。个中的缘由是因为他给她的生活带来了一种美好的感觉,那就是和薇妲的亲昵关系,这是随着蒙蒂走进她的生活而带来的,她担心这也会随着蒙蒂的离开而烟消云散。蒙蒂看起来非常宠爱薇妲。他带着薇妲四处游逛,观看马球比赛,欣赏马术表演,到他母亲家去,总而言之,所有这些标志着社会地位平等的活动他都将米尔德里德排除在外,却毫无保留地给予这个孩子,这样一来,薇妲等于生活在一个现代时尚的天堂里,在那里可以频频和马打交道。米尔德里德也生活在天堂里,那是一个更为质朴的天堂,虽然由于自我尊严受到挫伤而稍有逊色,却充满了竖琴弹奏的袅袅仙乐。她沉浸在薇妲那甜腻腻的感情里,毫无怨言地花钱购置她那个天堂所需要的昂贵家当:骑马、游泳、高尔夫、网球服,以及带有姓名首字母组合图案的随身物品收纳包。如果说米尔德里德在帕萨迪纳市一个人也不认识,那么她应该感到宽慰,因为薇妲则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她的照片经常出现在报纸的社会新闻栏里,对此她都已经变得无动于衷了。米尔德里德心里明白,只要这种状况继续下去,她就会忍耐蒙蒂这个人,忍受他那些让人恼怒的观点,忍受他那副屈尊俯就的可笑姿态,忍受他忽略自己带来的伤痛——不仅是忍耐他,而且还要紧紧地抓住他。
但是,在这个特别的早上,她心情很愉快。过了一个浪漫的夜晚之后,她好好地睡了一觉;时值初秋,山上的树木变黄了,她正坐在车里,用舒缓的语气自以为是地谈论着罗斯福先生。她已经神气十足地说了好半天,特别是对政事大发议论。她开始经营餐馆之后,没过多久就对税务了如指掌,而且极为愤懑不平,这自然而然就把话题引向政治事务和罗斯福先生。她说,她打算给罗斯福投上一票,因为他会结束胡佛的铺张浪费之举,实现预算平衡。她接着说,她搞不明白为什么那些毫无用处的人要求政府给予帮助,而那位胡佛总统居然还在考虑为他们做些什么。他们什么问题也没有,只是太懒惰,不愿意工作罢了。她说她才不相信会有人无法生活下去,即使处在大萧条时期,任何人,但凡有一点儿进取心,没有过不去的坎儿。从她这番话中,蒙蒂也许觉察到了一丝自鸣得意的意味,暗示她自己凭借一点点进取心成就了怎样的事业。不管怎么说,蒙蒂一直在似听非听,他突然问道:“我能跟你说件事儿吗?”
“如果你要支持胡佛的观点,我可不想听。”
“是关于薇妲。”
“她又打算干什么?”
“音乐……哦,真见鬼,我有什么资格给你提建议呢,我只是知道这个孩子是怎么想的。”
“她在上课呀。”
“她在格兰岱尔跟一个不入流的无名小卒学习钢琴,她为此大发牢骚。她觉得自己根本没有前途。噢,这当然跟我没什么关系。”
“接着说。”
“我认为她有一种特质。”
“我一直都在说她有天分。”
“说她有天分跟做出正确的选择完全是两回事儿。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要说,跟音乐相比较而言,你更了解馅饼。我认为,应该找一个真正能够驾驭她才能的人来教她。”
“比方说谁?”
“噢,在帕萨迪纳有个人,可以在她身上创造出奇迹来,你也许听说过,他叫查理·哈宁,直到近几年前,在演奏界非常有名。后来由于肺功能衰退,他就搬到这儿来了。他现在不怎么做事。在我们的教堂里担任风琴手,唱诗班指挥,随便你怎么说吧,他过着安静的生活,不过还收了几个学生。我敢打包票能让他对薇妲产生兴趣。如果他收下薇妲,薇妲就有前途了。”
“你什么时候对音乐了解这么多?”
“我其实什么也不懂。不过,我母亲懂音乐。多年来她一直是交响乐团的赞助人,简直无所不知。她说这孩子确实有天赋。”
“当然啦,我从来没见过你的母亲。”
这话中带刺的一语蒙蒂避而不答,过了几分钟他才继续说:“还有一件事让我觉得她有天分,那就是她练习弹奏有多么勤奋。这么说吧,我只懂得赛马,每当我看见一个人骑在马上,大早晨在外面手执球棍练习反手击球,砰砰砰砰的击球声响个不停,周围空无一人,我就会暗想,也许有一天他会成为马球赛手。”
“那真是让人佩服。”
“她也是一样。据我所知,她在她爷爷家那个干货箱子上练琴,一天都不曾间断过,甚至到我母亲家去的时候,她每天早晨也要练上两个钟头,然后才会谈到网球、骑马,还有我母亲打算为她安排的其他项目。她确实很努力,你不用非得有一双音乐家的眼睛才能看得出来。”
虽然她近乎虔诚地认为薇妲具有音乐天赋,但蒙蒂这番话并没有深深地触动她:她太了解薇妲了,对于薇妲这些表现,她有着和蒙蒂不同的看法。薇妲在博拉根夫人家一丝不苟地练习钢琴,有可能是出于对音乐的热爱,但也有可能是热切地希望让整个屋子里的人感觉到她的存在。哈宁先生兴许曾经是一位大名鼎鼎的钢琴家,但眼下他在帕萨迪纳市一座华丽的教堂里担任风琴手,蒙蒂推荐他担任薇妲的老师,这给人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总而言之,米尔德里德确信自己从中察觉到了薇妲的巧妙用心。除此以外,这件事儿显然成了一个小小的阴谋,目的在于告诉她怎么为自己的孩子做打算,言外之意是说她正在做的事情如果用帕萨迪纳市的标准来衡量是不尽人意的。
此后的一段时间,她绝口不提薇妲学钢琴的事儿,但这件事情一直在咬噬着她的心,她越来越担心这是孩子理所应得的,而自己却置若罔闻。一天晚上,薇妲言辞激烈地大声指责惠特克小姐,米尔德里德一直在请她给薇妲上钢琴课,每周付五十美分;不过薇妲这一通激越的长篇大论似乎不像往常那样带有几分装腔作势的味道。米尔德里德束手无策,她突然问如果让帕萨迪纳市的哈宁先生来教她是不是会好一些。薇妲高兴得手舞足蹈,在屋子里来回转着圈子,米尔德里德知道这下自己是骑虎难下了。于是,她打电话约了个时间,在约定的那天下午,她急急忙忙做完手里的活儿,好赶回家带上薇妲去见哈宁先生。
她摆出了几件新买给薇妲的华丽服饰,都是为这次见面而准备的:棕色的丝绸裙子、棕色的帽子、鳄鱼皮鞋,还有长丝袜。但是当薇妲放学回到家里,一看到床上那堆衣服,便举起双手做了个厌恶的表情。“妈妈!我不能打扮得那么光鲜。噢,穿上那样的衣服,简直像个乡巴佬!”米尔德里德一听此话就知道她那副上流社会的腔调又来了,她叹了口气,收起那堆衣物,看着薇妲把自己认为恰当的衣服从衣橱里一件件扔出来:紫红色的毛衣、格子图案的短裙、驼毛大衣、皮制贝雷帽、羊毛短袜、平底鞋。薇妲开始穿衣打扮的时候,她把目光投向了一边。一年半以来,薇妲的外形确实发生了一些变化。她仍然不过是中等身材,但她那种目无下尘的姿态让她显得略高一些。她的臀部跟以往一样纤小,但多了几分丰腴。她的双腿跟米尔德里德毫无二致,连优雅的轮廓也都一模一样。然而最显著的变化用蒙蒂那不堪入耳的话来说就是“乳房”:几乎是在一夜之间,她那高高隆起的胸脯上出现了两个圆鼓鼓的突起,甚至对于一个成熟的女人来说也算是大的,在一个十三岁的孩子身上,简直可以说是大得惊人。米尔德里德对此有一种神秘的感觉:这让她战战兢兢联想到情爱,母性,还有和乳房相关的别的内容。蒙蒂指责她这样招摇不太文雅,他对薇妲说,看在老天的分儿上,用张吊床给兜住吧,米尔德里德听了大为震惊,一时间面红耳赤,很是恼怒。但薇妲却快活地格格大笑,还正经八百地用起了胸罩。真难想象她会为任何事情而脸红。她那被称作“乳房”的胸脯,还有来回摆动的臀部,使她走起路来就像是一只傲气十足的纯种鸽子。
哈宁先生住在帕萨迪纳市的环路以外,他的房子从外观看极为普通,走进去才发现里面是一个庞大的工作室,整个第一层以及第二层的一部分全都用于这个目的。让米尔德里德大吃一惊的,不仅仅是因为空间巨大,还因为里面空荡荡的,只有一架大钢琴,长长的一列书架用来摆放曲谱,另一端靠墙是一排木凳,房间一角有一尊青铜半身像,标签上写的是鲍尔,除此以外别无他物。哈宁先生本人身材矮胖,约摸四十来岁,两腿向外弯曲,胸膛厚实,稍稍有点儿驼背,头发花白,这一切都在暗示他患有蒙蒂曾经提到的肺病。哈宁先生非常和蔼可亲,他和米尔德里德聊了一会儿,米尔德里德的心情就放松了,打开话匣子说个没完没了。当她提到自己的餐馆,薇妲不耐烦地把头一扬,哈宁先生则用赞赏的语调“啊”了一声,他记起自己曾经听说过这家餐馆,于是便写下地址,说自己一定会去。然后,他漫不经心地把话题转到薇妲身上,看了一眼她带来的曲谱,说还是把这最令人不快的一关过去吧。薇妲看上去有点儿畏缩不前,哈宁先生冲她挥挥手,让她走到钢琴跟前,告诉她可以随意弹奏一首曲子,什么曲子都行,只要是短的就可以。薇妲神气十足地大踏步走过去,坐在琴凳上,屈起手指,摆出很专业的姿势,沉思片刻。哈宁先生在墙边的凳子上坐下,挨着米尔德里德,也陷入静思默想。薇妲开始演奏,米尔德里德知道这首曲子叫做《拉赫玛尼诺夫前奏曲》。
这是几个月来米尔德里德第一次听薇妲弹奏钢琴,她为此而兴高采烈。乐曲演奏得怎么样她说不上来,只听得一阵铿锵之音交织在一起。但不容置疑的是,薇妲时不时就会自以为是地高高抬起右手,或者左右手交叉。这首曲子的音调不断向上攀升,达到一个喧嚣的高潮,然后又不可思议地减弱下来。薇妲弹出一个狂暴的和弦,说:“我总想这样演奏这首曲子。”
“我见到拉赫玛尼诺夫的时候会告诉他。”
哈宁先生的话里带着一丝挖苦的意味,但他眉头紧皱,投向薇妲的目光也变得十分苛刻。薇妲稍微收敛了一点儿,结束了自己的演奏。哈宁先生没有做任何评价,他站起身来,找出一首曲子放在薇妲面前。“咱们试试见谱即奏。”
薇妲叮叮咚咚地弹奏起那首曲子,就像是真人在模拟自动钢琴一般,哈宁先生的脸时不时地扭曲起来,似乎处在极度的痛苦之中,用严厉的眼神盯着她。所幸的是房间里突然静悄悄的,陷入一阵沉寂。他又走到书架前,拿出一个小提琴匣,放在米尔德里德身边,然后打开来,往琴弓上涂了些松脂。“咱们来试试伴奏,你叫什么名字来着?”
“皮尔斯小姐。”
“嗯?”
“薇妲。”
“薇妲,你做过伴奏吗?”
“只做过一点点。”
“只做过一点点,后面呢?”
“……对不起,我没听明白。”
“薇妲,我也许应该警告你,对于年纪尚小的学生,我总是把一般性的教诲和音乐指导结合在一起,如果你不想挨耳光的话,就称我为‘先生’。”
“是,先生。”
薇妲突然之间变得如此温顺谦恭,米尔德里德简直想跳起来哈哈大笑一场。不过,她假装没有听见,用手指抚弄着哈宁先生的丝质小提琴罩子,仿佛那是她所见过的最令人感兴趣的针线活儿。哈宁先生拿起小提琴,转向薇妲。“这不是我所擅长的乐器,可现在必须弹出一首曲子让你来伴奏,所以只有用上它了。弹一下你的A音。”
薇妲敲打出一个音符,他调整了一下小提琴的音调,把一份曲谱放在钢琴上。“好吧,稍微轻快一点儿。不要拖泥带水的。”
薇妲茫然地看着乐谱。“哦——您给我的是小提琴部分。”
“嗯?”
“先生。”
“哦,没错儿,是这样。”
他的目光在书架上溜了一会儿,摇摇头。“哦,钢琴部分就在这附近的什么地方,可我好像一时半会儿找不到了。好了,就把小提琴部分放在面前,你自己给我来一段伴奏。咱们来想想看,你先弹奏四个节拍,然后我再进入。最后一个节拍大声数出来。”
“先生,我甚至根本就不知道怎么……”
“开始。”
薇妲无望地把目光投向曲谱,弹奏出一个长长的渐弱音,以一连串清脆的音符作为结束。然后,她奏出一个重低音,口里数着:“一,二,三,四……”
甚至连米尔德里德都能感觉到小提琴的确不是哈宁先生擅长的乐器。但薇妲还是让重低音持续下去,当哈宁先生停下来的时候,她又重复弹奏那个长音,继之以重低音,然后数节拍,哈宁先生又一次加入小提琴。如此这般过了一小会儿,米尔德里德感觉整个过程一点点变得流畅起来。有一次,哈宁先生停下来的时候,薇妲省略了长音,而是重复了他刚刚演奏的那段曲调的结尾部分,当哈宁先生再次加入,两者衔接得恰到好处。结束之后,哈宁先生收起小提琴,继续凝视着薇妲,说:“你在哪儿学的和声?”
“我从来没有学过和声,先生。”
“唔。”
他来来回回踱了几分钟,若有所思地说了声“好吧”,然后开始发话。“演奏技法简直糟透了。你弹奏出来的音调活像是木琴爱上了手摇风琴,不过这也许符合我们弹奏这首曲子的方式——不管那到底是一种什么方式。还有你那种自以为是的做派简直让人难以置信。这当然会引起反感,而且已经有点儿让人反感了,难道不是吗?”
“是的,先生。”
“不过——你再弹一次拉赫玛尼诺夫的那一小节吧,用你刚才说的自己一贯希望的那种方式来弹奏。”
薇妲无可奈何地照做了。哈宁先生此刻和她一起坐在琴凳上,等薇妲弹完之后,他那大大的手掌落在钢琴上,开始演奏起来。米尔德里德感觉他的手仿佛一直深入到钢琴的肺腑,触发出的声音如此深厚,如此低沉,如此震撼人心,让她心中一阵颤抖。她发现哈宁先生的手看上去不再是毛茸茸的,又肥又厚,竟是无比优雅迷人。哈宁先生凝神看着琴键,过了一会儿才说:“如果你用那种方式来演奏,”他又弹了一两个和弦。“从这儿你怎么接下去?”
薇妲接着弹了几个和弦,他一丝不苟地接续下去。他点点头,说:“没错儿,这首曲子可以写成你弹的那样。不过我还是认为拉赫玛尼诺夫的风格更好——我认为你弹得有点儿太平庸了,你不这么认为吗?”
“什么叫平庸,先生?”
“我的意思是听起来如同陈词滥调。不登大雅之堂。有一股《诗人与农夫》的味道。要是把声音提高八度,再增加几个颤音,你不知不觉就弹成了《听嘲鸫在唱歌》了。”
薇妲把音调提高了八度,拨弄出一组颤音,弹奏起《听嘲鸫在唱歌》的一个小节,顿时脸色绯红。“是的,先生,我觉得您说的没错儿。”
“不过——这有一种音乐剧的感觉。”
哈宁先生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坐在那里沉思默想片刻,才继续说:“我有很多学生在弹奏指法方面都很有天赋,但是头脑里有想法的却屈指可数。薇妲,你的指法,我不怎么有信心。你弹奏的方法有点儿不够准确——不过这个不要紧。咱们回头看看能采取什么办法改进。但是你的想法——有点儿特别。见谱即奏你表现得很不错,确实显示了音乐家的素养。至于说我给你玩的那个把戏,让你即兴为那首加伏特舞曲伴奏——当然,你做得并不好,但让人惊奇的是你居然能做得上来。除了你用那种愚蠢的胡闹方式弹奏拉赫玛尼诺夫那首曲子以外,我想不出来还有什么让我认为你能行。”
他转向米尔德里德说:“我想让她每周到这儿来两次。我给她上一节钢琴课——我的收费是一小时十美元,上课时间是半个小时,所以您要付五美元。我还要给她上一节音乐理论课,这节课免费。我不能肯定这样做会有什么结果,让您为我的实验付费实在是不公平,不过,她会有所长进的,至少把她的傲慢习气打消一些。”
这么说着,他和善地朝薇妲的侧面推了一把,接着说道:“要是咱们实话实说,我觉得不会有什么结果。被吸引到这个行当来的人很多,但被选中的人非常少,在你稍稍崭露头角之前,几乎没有人会发现你将来会有怎样的长进。不过——咱们拭目以待吧……天哪,薇妲,你弹得真叫差劲儿。听你弹琴,我应该一小时收费一百美元。”
薇妲哭了起来,米尔德里德目瞪口呆。有生以来,她看见这个冷漠的孩子大声哭泣不过三次,此时薇妲坐在那儿,两行眼泪汩汩而下,一串串泪珠滴落在紫红色的毛衣上,晶莹透亮,闪着银色的光泽。哈宁先生满不在乎地挥挥手。“让她嚎啕大哭去吧。在我把她调教好之前,她还有的哭呢,相比较而言这根本算不了什么。”
薇妲放声大哭,等她们坐进汽车开始回家的时候还大哭不止。米尔德里德不停地拍打着她的手,本想开个轻松的小玩笑,嘲弄一下“先生”那段插曲,但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薇妲的身子剧烈地抽动着,嘴里断断续续地说:“噢,妈妈——我当时真害怕——担心他不会收下我。后来——他居然想要我。他说我有与众不同的想法——在我的头脑里。妈妈——就在我的头脑里。”
米尔德里德知道薇妲已经蓦然醒悟了,她丝毫没有装模作样,她所领悟到的其实正是她自己这些年来默默地坚信不疑的事情。这简直就像是伯利恒之星突然出现在她面前。
二
如此一来,蒙蒂的话得到了印证,一天晚上,两人待在小书房里,当米尔德里德偎依在他身边,想谈谈这件事儿的时候,结果却令人大失所望。蒙蒂点燃一支香烟,把自己认为薇妲“能行”的原因娓娓道来,他所说的理由无懈可击,都是对薇妲的赞赏之辞,但是却没有切中要害。蒙蒂对待一切从来都是那种随随便便、漫不经心的态度,米尔德里德试图打破他这种习惯,娇媚地恭维他说这件事儿简直太妙了,真不知道他是怎么想起来的,这似乎让他感到很不自在,三言两语便给打发掉了。见鬼去吧,他说,他所做的事儿是任何了解这孩子的人都会做的,所以自己不足称道。接下来,他仿佛厌倦了这个话题,开始脱下她的长丝袜。
然而,米尔德里德心里有一种强烈的渴望——她必须和什么人谈谈这件不可思议的事情,她实在按捺不住的时候,便让人去找伯特。伯特第二天下午来找她,那时候餐馆里没什么人,她可以和伯特单独交谈。她让阿兰送上午餐,把事情讲给他听。伯特已经从他母亲那里听说了一点儿,而他母亲也只是从薇妲口里听到只言片语,这回他了解了事情的全部,详尽无遗。米尔德里德给他讲了哈宁先生的工作室,拉赫玛尼诺夫前奏曲,见谱即奏,还有给小提琴选曲进行的伴奏。他一直很严肃地听着,只是在说到“先生”那个小插曲的时候禁不住哈哈一笑。米尔德里德讲完之后,他思索了很长时间,然后才郑重其事地发表了自己的意见:“她是个不一般的孩子。她是个不一般的孩子。”
米尔德里德愉快地长出了一口气。这才是她所希望的那种谈话,终于如愿以偿了。伯特继续侃侃而谈,还用恭维的口气提醒她,是她经常说薇妲有“艺术天赋”,并且还坦然承认他自己一直对此表示怀疑。他又急忙加上一句,解释说他并不是不相信薇妲,真见鬼,不是那么回事儿。他只是觉得不论是米尔德里德那方面还是自己这方面都没有音乐天赋,他一向认为这种禀赋都是家族里代代相传的。结果呢,事情的发展说明任何一个人都有可能是大错特错的,他说自己简直蠢透了,能有这样的结果他真是喜出望外。他又说了一遍自己简直蠢透了,把过去的事情匆匆带过以后,他又开始展望未来。他让米尔德里德尽管放心,弹奏指法方面用不着担忧。因为就算她不能成为一个出色的钢琴家又能如何呢?据他所知,那个行当不管怎么说就是一种赌博,但是如果事情真如那个人所言,薇妲的头脑确实有天赋,并且开始创作音乐,那才是制胜法宝,会不会弹钢琴一点儿也没有关系。他用夸张的语调说,因为啊,你看欧文·柏林。他直言不讳地说,那家伙连一个音符也不会弹,但在银行里存有上百万美元,每天都有钱源源不断地装进口袋,他真该发愁自己会不会拨弄琴键。噢,不,这下米尔德里德不用担心薇妲了。用他的眼光来看,这个孩子万事俱备,过不了多长时间就会一举成名。
不管有没有一百万美元存在银行,把薇妲塑造成欧文·柏林并不是米尔德里德为她所做的设想。在她的想象中,她已经看到了薇妲的模样:身穿淡绿色的长裙,衬托得她那棕红色的头发愈发美丽;在一千人的注目下,她端坐在一架大大的钢琴前面,把右手跨越左手,显得尊贵而端庄,迎着雷鸣般的掌声高傲地向观众鞠躬致意——但这没什么关系。气度是最要紧的。伯特为她编织着一个个梦想,她闭上眼睛,深深地呼吸,阿兰用过滤式咖啡壶给伯特加了些咖啡,这正合他的心意。此时是下午三点钟左右,米尔德里德还没有回到现实中来,她突然问了一句:“伯特,我能请你帮个忙吗?”
“什么都行,米尔德里德。”
“我请你到这儿来并不是为了这个。我只是想告诉你这件事儿。我知道你愿意听我说。”
“我知道你为什么让我来。现在说吧,有什么事儿?”
“我想要那架钢琴,妈妈家的那架钢琴。”
“没问题。他们高兴还来不及呢……”
“不是这样,先听我说。我不是想让他们白白送给我,根本不是那回事儿。我只是想借过来,等我能给薇妲买一架……”
“没关系,他们会……”
“不,你先听我说。我打算给她买架钢琴。但是我觉得应该给她买一架真正的三角钢琴,那种钢琴得花一千一百美元。他们会给我一个付款期限,可我不想贷更多的钱了。我打算这么办,我去银行专门开个账户,持续不断地往里面存钱,我觉得,等到了明年的圣诞节,我的意思是从现在起再过整整一年,我就能买得起了。但是眼下……”
“我只是希望能帮上点儿忙。”
“没人要求你做什么。”
她赶快把自己的手放在伯特的手上,轻轻地拍打着。“你已经做得够多了。也许你已经忘了,当初你那么干脆地把房子给了我,还有在那之前你所做的一切,我可没有忘记。你已经尽了自己那份力。现在轮到我了。我并不介意这么做,但是我想让他们知道,我说的是妈妈和皮尔斯先生,我想让他们明白,我并不是想要从他们那儿得到什么。我只是想借用一下那架钢琴,这样薇妲就能在家里练习,而且……”
“米尔德里德。”
“嗯?”
“请你把嘴闭上好不好?”
“好吧。”
“一切都不成问题。交给我好了。”
于是那架钢琴给搬运来了;一月二日,米尔德里德到银行存入二十一美元。经过一番精打细算,她确定一个星期存入二十一美元,等到了年末差不多正好是一千一百美元。
三
银行停业期以及罗斯福先生就职以后采取的其他紧急措施让米尔德里德感到一阵恐慌,除了迫在眉睫的事情以外,她对其余的一切都很少关注。等到她那种忧惧的心情松弛下来之后,她才开始注意到蒙蒂似乎有些郁郁不乐,心不在焉,他身上固有的那种轻浮无礼的言谈举止也一下子荡然无存。一天晚上,在一家非法经营的酒吧里,米尔德里德发现他的目光飞快地朝账单上瞥了一眼,她敏锐地感觉到蒙蒂身上没带多少钱。另一个晚上,蒙蒂点了一种他显然很想要的酒,却又不要了,米尔德里德明白他手头有点儿拮据。不过,泄漏出这个秘密的是薇妲。一天晚上,她们从餐馆走路回家,薇妲突然问米尔德里德:“听说那件事儿了吗?”
“什么事儿啊,宝贝儿?”
“博拉根家的房子完蛋了。稀里哗啦,噼里啪啦,轰隆轰隆。哎呀,反正那房子不复存在了。噗!黄鼠狼一溜烟儿没影儿啦。”
“我一直怀疑发生了这样的事儿。”
米尔德里德赶紧一语带过,不想让薇妲察觉到自己其实对此一无所知,回家的路上,米尔德里德心事重重,想到蒙蒂经受了如此大的打击,却对她只字不提,不免心中郁闷。但好奇心很快就占了上风。她在小书房里生起一堆火,让薇妲坐下来给她透露更多的细节。“噢,妈妈,其实我知道得并不多,我只知道这件事儿在帕萨迪纳市传得沸沸扬扬,除了这个人们几乎不谈论别的。她们持有一些股票,我说的是那位老夫人,他的妈妈,还有那位公主,他的妹妹。是一家银行的股票,在东部的某个地方。股票是可估值的,管他是什么意思呢。所以要是银行不营业就非常麻烦。‘可估值’是什么意思?”
“银行歇业的时候,我听说过这样的议论。我觉得意思是如果没有足够的钱支付给存款者,股票持有者就必须做出补偿。”
“就是这个意思。这就是她们的资产被扣押的原因,也是因为这个她们去了佛罗里达,我说的是老夫人和公主,这样文件就送不到她们手里。当然,博拉根兄弟公司的破产也帮不上什么忙。可怜的老博拉根兄弟公司早在一八九三年就成立了。”
“这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事情?”
“三四个月以前。给他们种植果树的那些农夫全都和交易所签约了,这下蒙蒂一切都泡汤了。他没有任何银行股票。他的钱全都投在水果公司里,公司破产之后,他母亲贴补给他一些钱。接着银行破产了,她就没什么能贴补的了。不管怎么说,他家的草坪上竖起了一个大大的标牌,上面写着:‘房主亏本出售。’蒙蒂这阵子正带着有可能成为买主的人看房呢。”
“你是说他们的‘房子’?”
“我说的是他们在橘林大道上的那座富丽堂皇的大宅子,前门外有用铁铸成的几条狗,后门外有只孔雀——不过,要是不赶紧来个买家,蒙蒂就得吃那只孔雀了。看起来那个贪得无厌的老家伙得去工作了。”
米尔德里德说不上来,到底是她所听到的故事还是薇妲对此表现出的冷漠无情更让她感到震惊。但有一件事儿再清楚不过:蒙蒂不希望得到她的同情。因此,一段时间以来,她跟他一起吃饭、喝酒、同床共枕,都假装自己完全被蒙在鼓里。可现在事情已经变得尽人皆知,报纸上刊载出一则则消息,说他要卖掉自己的马球马,他的大“科德”不见了,换成了一辆又破又小的“雪佛兰”,诸如此类,于是他也开始跟米尔德里德说起这些事情来。但他总是做出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仿佛这只是小事一桩,很快就能解决,这个过程虽然令人烦恼,但其实没什么大不了的。在这件事情上,他从来不向米尔德里德敞开心扉,从来不让她拍着他的头,告诉他这根本没什么,从来不让她尽一个女人的本分,做一点在这种情况下一个女人应该做的事情,任何事情。她为他难过,也为他心烦意乱。然而她也感受到了蒙蒂对自己的冷落,把自己拒于千里之外。她无论如何也摆脱不了这种想法:如果他把自己当作一个社会地位平等的人,就不会如此行事。
一天晚上,她回到家里,发现蒙蒂和薇妲在等她回来。他们待在小书房里为马球的事儿吵得很凶,她坐下之后争吵还在继续。她听出来好像是新组织了一支球队,叫做“漫步者”,球队的第一场比赛将在圣迭戈市举行,蒙蒂被邀请参加那场比赛。薇妲俨然成了马球方面的专家,正在极力怂恿他去一趟。“他们的球队里最好起码有一名顶级队员,否则他们就别把球队叫做‘漫步者’,干脆叫成‘墨索里尼检阅骑兵团’吧,因为结果就是那样,不会有错。就凭一个单列马队,还没等他们醒过神儿来比分大概就成了四十比零。”
“我要做的事情太多了。”
“比方说什么事儿?”
“各种各样的事儿。”
“你其实什么事儿也没有,要是我猜得还不算太离谱儿的话。蒙蒂,你必须跟他们一起去,如果你不去的话,他们就完蛋了。这简直太让人难堪了。他们只会断送了你的马。毕竟那些马也有自己的权利啊。”
谈到马球,米尔德里德完全不知所云。她不明白蒙蒂已经把马卖掉了怎么还能骑,她尤其是不理解蒙蒂为什么要骑马,任何一个人为什么要骑马。然而,念及他本想去参加比赛却束手无策,米尔德里德感到自己的心像被撕裂一样痛楚,薇妲上床睡觉之后过了很长时间,这件事儿还一直让她心神不定。蒙蒂起身要走的时候,她拉住他,让他在自己身边坐下,问道:“你需要钱吗?”
“噢,天哪,不!”
他的声音、表情和手势都传达出难以形容的痛苦,仿佛她话中的言外之意极端荒唐可笑。但米尔德里德毕竟在餐馆这个行当干了将近两年,她可不会被蒙混过去。她说:“我觉得你需要钱。”
“米尔德里德,你真让我莫名其妙,怎么对你说呢?我……是遇上了点儿小麻烦……这是实情。我母亲……我们全都不走运。但是……所涉及的绝对不是……小数目。我还能……挺得过去……如果你指的是这个的话。”
“我希望你去参加那场比赛。”
“我没兴趣。”
“等等。”
米尔德里德找出自己的手提袋,拿出一张崭崭新的二十美元钞票。她走到蒙蒂身边,把那张钞票塞进他外套的胸袋里。蒙蒂掏出来,扔还给她,脸扭曲成一副恼怒的表情。米尔德里德捡起来又丢到他腿上。他脸上还是那副扭曲的恼怒表情,这次更是怒气冲冲,他拿起来,又要抛还给她,迟疑片刻,坐在那儿用手指把钞票弹得噼里啪啦作响,就像是小手枪发出的声音。他没有抬眼去看米尔德里德,说:“好吧……我会还给你的。”
“没关系。”
“我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还……我得先把两三件事情理顺了才行……不过时间不会太长。所以……如果确实把这当作借款的话……”
“随便你怎么想吧。”
就在那个星期,在六月煦暖的天气里,她的生意出现了急剧下滑。她头一回不得不漏掉一次为了给薇妲买钢琴而做的分期存款。
四
接下来的那个星期,有一次,蒙蒂本打算去他喜欢的那家酒吧,却又临时改了主意,米尔德里德又把十美元塞进了他的口袋,然后他们就一起去了那家酒吧。不知不觉中,她开始不断地把十美元和二十美元的钞票塞给他,每次不是她想起来要这么做,就是他结结巴巴地问能不能借给他一笔小钱。她的生意还是没有起色,一个夏天过去了,她虽然精打细算地拼命省钱,但也只存下了三笔钱用于买钢琴。蒙蒂花掉的钱数目之大让她瞠目结舌,她强压着心里越来越难以抑制的怒气。她对自己说,这不是他的错,他所经历的只不过是成千上万人已经遭受过而且正在遭受的厄运罢了。她对自己说,自己有责任帮助别的什么人,那么这个人倒也不妨是一个对她有着特殊意义的人。她还提醒自己,实际上是她自己强迫他接受了这种方式。但是没有用。钢琴对她来说已经成了一个心病,一想到自己买钢琴的可能性会一点点溜走她就感到灰心丧气,这让她郁闷得几乎透不过气来。
她毕竟是一个有血有肉的凡人,蒙蒂给她的伤害促使她报复。她开始把他差来遣去:原来她总是陪着小心地请他把薇妲送到哈宁先生那儿,这样薇妲就不用自己乘公交车去了,现在已经变成了发号施令;她态度简慢地告诉他什么时候碰面,什么时候接薇妲回来,是在餐馆还是在家里吃晚饭,过后她什么时候能和他在一起,等等等等。米尔德里德在很多琐细的事情上都流露出对他的鄙夷,看不起他花自己的钱,而蒙蒂呢,也没有设法让自己的情况好起来。唉,这个蒙蒂,无异于另一个伯特。他的生活发生了一场巨大的灾难,他完全无法调整自己来适应这一切。其实,在某种意义上,他比伯特的境况还要糟糕,因为伯特生活在自己的梦想里,至少他的梦想让他沉浸在一种飘飘然的感觉中。而蒙蒂是个不够彻底的愤世嫉俗者,愤世嫉俗者过于玩世不恭,他们不会有梦想。蒙蒂生来就过着一种注重品位、风度的生活,对金钱的态度一贯是满不在乎,淡然处之,仿佛作为一名绅士,金钱根本不在考虑之列。然而他没有意识到,所有这一切恰恰就是建立在金钱的基础之上:拥有金钱方使他能够漠然视之。至于别的方面,他把时间全都花在了玩乐上,玩一些在报纸上颇为人们所赞许和重视的名堂,但不管怎么说毕竟是玩。眼下,没了钱,他还是无法放弃原来的生活方式,或者说是无法寻找一种新的生活方式。他成了一条可怜虫,一肚子的伤心故事,他那所谓的气度背后空无一物,只是装模作样罢了。他还保留着一样东西,他认为那是自己的尊严,但这毫无意义,他的骄傲主要表现为他对米尔德里德的尖酸刻薄一日日膨胀起来。他时常挖苦她,嘲笑她对罗斯福先生的忠心耿耿,他向米尔德里德透露出他的母亲认识罗斯福全家人,还把富兰克林·德拉诺说成是个骗子,是个荒唐可笑的小丑。他经常拿“馅饼小推车”来打趣米尔德里德,一旦毫不费力地受到追捧,时不时地博人一笑,他的玩笑就渐渐带上了几分恶意,薇妲从来都是附庸风雅,经常毫不掩饰地加上一些傲慢无礼的话。这出小小的三人喜剧并不怎么让人开心。
一天晚上,在小书房里,当米尔德里德把一张二十美元的钞票塞进他的口袋,他没有像往常一样咕咕哝哝地说要还给米尔德里德,而是掏出那张纸币,在前额垂下的一缕头发上蹭了蹭,说:“靠你养活的情人谢谢你了。”
“我觉得你这么说很难听。”
“这是事实,难道不是吗?”
“你到这儿来只是为了这个吗?”
“绝对不是。不管发生什么变化,荡得高,荡得低,好也罢,坏也罢,你的屁股是我所见过的最性感的,或者说我能想象出来的最性感的屁股。”
他有些惴惴不安,粗哑地轻笑一声,企图混过去了事,几秒钟之内,米尔德里德感到浑身上下如针刺一般,仿佛血液涌出了身体。她感觉自己的脸热辣辣的,两人一阵沉默,几乎能听到突突的心跳。强烈的自尊促使她说些什么,但她一时无法启口。过了一会儿,她才用低沉而颤抖的声音说:“蒙蒂,我觉得你还是回家吧。”
“怎么啦?”
“我想你心里明白。”
“好吧,看在老天的分儿上,我真的不明白。”
“我让你离开这儿。”
蒙蒂并没有走,他连连摇头,仿佛米尔德里德愚钝得令人难以置信,然后开始大谈特谈两性关系。他的意思是,只要有性爱,一切都不成问题;这是最牢固的纽带,米尔德里德要是还算得上善解人意,就应该明白,他所说的话其实是对她的赞美。真正让她反感的是他所用的字眼儿,难道不是吗?如果他用上华丽的词藻,让自己的话听起来充满诗意,她的感觉就大不相同了,不是吗?
虽然嘴里这么说着,但每过一两分钟蒙蒂就不安地发出几声刺耳的干笑,米尔德里德还是说不出话来。她很少有能言善辩的时候,此时她鼓足勇气,一展自己的口才:“如果你对我所说的话,本意是要奉承我,也许真是这样吧,对此我实在是不得而知。照你的意思来说,几乎任何言语都能算得上是恭维话。不过,当你说那句话的时候,那是你唯一能够对我说出的话,就算不上什么恭维了。那是有生以来别人对我说过的最不堪入耳的话。”
“噢,这么说你希望我给你表演一出‘我爱你’?”
“我想让你离开这儿。”
热泪涌上她的眼眶,但她眨眨眼睛,拼命抑制住了。蒙蒂摇摇头,站起身来,然后又转向她,好像是出于无奈要对一个孩子解释点儿什么。“我们不是在讨论什么事情,而是在讨论措辞。我不是诗人。我也根本不想成为一个诗人。在我看来,那样简直太滑稽了。我用我自己的方式向你表达我的意思,却让你大为恼火,给我来了一通道德说教。唉,现在我该怎么办呢?问题的根源就在于你是个假正经,还有……”
“你撒谎。”
米尔德里德气鼓鼓的,她感觉自己几乎要透不过气来。她板起脸,斜睨着眼睛,亮闪闪的泪光使她的眼睛看上去那么冷酷,那么不可捉摸。她纹丝不动地坐着,两腿交叉在一起,看着蒙蒂,蒙蒂正面朝着她站在房间的另一边。沉默了好长时间,她才用激动得微微发颤的声音继续说:“自从你认识我以来,我在你眼里只是有个性感的屁股罢了。你带我去过山间小屋,去过小街里的酒吧,但你从来不把我介绍给你的朋友——除了你带到餐馆去吃饭的几个男人以外,你也从来没有让我见过你的母亲,你的妹妹,你家里的任何一个人。你觉得我让你颜面无光,现在是你欠我的人情,你就说出刚才那些话来,好把事情扯平了。我并不惊讶。我心里一直清楚得很。现在你可以走了。”
“你说的全都不是真的。”
“我说的句句是实。”
“说到我的朋友……”
“他们对我来说根本无所谓。”
“……我从来没有想过你会愿意跟他们中的任何人见面。他们多半都很无聊,不过,要是你在乎这件事儿,非常容易解决。至于我的母亲……”
“她对我来说也无所谓。”
“……至于我的母亲,现在我毫无办法,因为她到别处去了,我妹妹也一样。不过,你也许忘了,因为你在经营一家餐馆,你的时间表有点儿特殊,安排你们见面实在太难了,所以我只有尽力而为。我把你的女儿带到我母亲家,如果你对人情世故还算稍有了解的话,你就会明白,我在用自己的方式处理这件事儿,要是换成别的方式,恐怕会不大顺当。当然,我母亲非常关心薇妲,能有多关心就有多关心,有时候我觉得她简直比你更在意那个孩子。”
“……在这件事情上我并没有埋怨你。”
米尔德里德内心非常清楚,关于薇妲,他也是在信口雌黄,就像在其他事情上一样。他显然非常喜爱薇妲,把她当作一个讨人喜欢的展示品带到各种场合去,毫无疑问,这是因为薇妲跟他本人一样是个自命不凡的人,他的朋友也都跟他如出一辙。况且他既然为这个孩子做了这么多,就可以顺理成章地不必为那孩子的妈妈做些什么了。薇妲眼下正沉迷于这种令人陶醉的生活,如果在这件事情上穷究不舍,就会破坏这种生活,因此米尔德里德把话头一转,说:“蒙蒂,你为什么不对我说实话?你之所以看不起我是因为我在工作。”
“你疯了吗?”
“没有。你看不起所有在工作的人,我和你在一起的第一个晚上你等于对我坦言相告。没错儿,我是在工作。我的工作根本算不上高雅,但这是我唯一能做的事情。做好食物卖给别人。不过有一件事儿你迟早要想个清楚:你也得去工作……”
“我当然打算去工作!”
“呵呵。什么时候呢?”
“等我把那座该死的房子卖掉,把我们给自己带来的这一堆麻烦处理好之后。在此之前,工作对我来说完全是不可能的。不过,一旦事情结束之后……”
“蒙蒂,你说的话只会让我发笑。我曾经嫁给了一个经营房地产公司的人,试图拿房子的事儿来糊弄我,说什么要想方设法把房子处理掉是没用的。你的房子完全可以交给一个中介去打理,跟别的房子没有两样。不,问题不在于此。你宁愿住在那儿,这样就能在橘林大道有个住址,早上自己做鸡蛋吃,下午开车到俱乐部,然后在这儿跟薇妲一起吃晚饭,从我手里拿些零用钱——你宁愿这样也不想去工作。事情就是这样,难道不是吗?”
“当然啦。”
蒙蒂脸上露出灿烂的微笑,他走过来,粗暴地把她的身体挤压成一团,抱进怀里。“除了你以外,我不知道我还会愿意花谁的钱。靠你养活的情人,日子过得简直太滋润了。”
她推开蒙蒂的手臂,努力要挣脱他。但蒙蒂刚才突然把她拥入怀中,她的挣扎疲弱无力。她想要挣脱,却又无法抗拒蒙蒂那强有力的怀抱,最终她还是屈服了,接下来的一个钟头,比她记忆中的任何一次都来得更放荡、更狂热而又充满羞耻。然而,她第一次感到有几分厌恶。她没有忘记自己不止一次地提到二十美元的事儿,而他也不止一次地说要把钱还给她。分手的时候,他们彼此都很亲热,蒙蒂为自己说出那些不中听的话表示歉意,她也让蒙蒂忘掉自己所说的话,说那是她一时气愤,并不是有意的。但其实两人的话都是发自内心的,而且谁也没有从记忆中抹去。
第十一章
一
“亲爱的,关于废除法令,你打算做点儿什么吗?”
“你的意思是废除禁酒法?”
“没错儿,就是这个。”
“哦——我看不出这对我会有什么影响。”
“对你的影响大着呢。”
餐馆关门之前,盖斯勒太太正在和米尔德里德一起喝咖啡,她的话开始像连珠炮似的脱口而出。她说,废除禁酒法令,也就是几个星期的事儿,酒将会让整个餐馆行业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人们发疯似的想要喝酒,他们希望正当体面地喝杯酒,不用再和大麻、乙醚、甲醛这些乌烟瘴气的东西混在一起,他们希望可以光明正大地喝上一杯酒,用不着把脸贴近门缝跟一个强盗模样的人打暗语。那些能认清形势的餐馆必定会大赚一笔,而那些不识时务的人可就完蛋了。你觉得自己的生意还不错,对不对?你觉得你的顾客会支持你,因为他们喜欢你,喜欢你做的鸡肉餐,他们会心甘情愿地帮助你这个勇敢的小女人把生意做下去?那就见鬼了。等他们发现你不能向他们提供酒水,他们会大失所望,而且会一直这样不满下去。他们会给你贴上一个老古板的标签,到能够让自己称心如意的地方去。这样一来,你可就不走运了。”
“你是说我应该卖酒?”
“这将要成为合法生意了,不是吗?”
“这种事情我甚至连想也不会去想。”
“为什么?”
“你以为我是要开酒吧吗?”
盖斯勒太太点燃一支香烟,不耐烦地将烟灰频频弹落到米尔德里德准备的墨西哥烟灰缸里。然后她开始责怪米尔德里德对酒抱有偏见,顽固不化,跟不上时代潮流。听着盖斯勒太太对自己经营餐馆指手画脚,米尔德里德感到很气恼,和盖斯勒太太争辩起来,不过,她每举出一个理由,盖斯勒太太总有两个理由在等着她。盖斯勒太太不住地提醒米尔德里德,当酒重新回到人们的生活里,和过去的情况将大不一样。酒将成为高尚生活的标志,将成为餐馆行业的立足之本。“二战以来,这是让小餐馆生意不景气的罪魁祸首。正是由于这个原因,你卖出一份晚餐只能拿到区区八十五美分,就已经算是很不错了,如果你搭配酒水来卖,就能得到一美元,或者一美元外加二十五美分。亲爱的,你说的话真是不可理喻,我简直都要让你给气死了。”
“可我对酒简直是一无所知。”
“我清楚得很啊。”
盖斯勒太太说话的口气让米尔德里德感觉她一直在试图把自己引到这个话题上,盖斯勒太太又点燃了一支香烟,用锐利的目光瞟了米尔德里德一眼,继续说:“现在你听好了:你知道,我知道,咱们所有人都知道艾克在做长短途货运生意。废除禁酒法同样也会给他带来沉重的打击。在他进行重新调整这段时间,我们必须赶快做点儿什么。这就意味着我必须做点儿什么。咱们这么干怎么样?你在餐馆里添上酒水生意,一切由我来替你打理,我不多不少拿全部收入的百分之十再加上小费,如果有人付小费,而且我也不是自命清高,根本不屑于收小费的话——这种情况不大可能发生,亲爱的。根本就不可能。”
“你?酒吧服务生?”
“为什么不行呢?我可是个顶呱呱的服务生。”
这让米尔德里德觉得可笑之极,她忍不住哈哈大笑,直笑得紧身衣的缝线迸出啪的一声。这段日子她辛苦也罢,烦恼也罢,为了自己的餐馆尽心尽力也罢,反正她并没有胖起来一丁点儿。盖斯勒太太没有笑。她这回的认真劲儿可是不折不扣的,接下来的几天,她跟米尔德里德唠叨个没完没了。米尔德里德还是把她的主意整个儿当成了一个荒唐可笑的想法,但是在她为了馅饼生意一趟趟赶往城里去的时候,她也开始听到各种各样的议论。随着联邦各州接二连三地废除了禁酒法令,她所听到的消息无一例外,全都是关于各家餐馆的老板,从克里斯先生到大型自助餐厅的店主,个个一团慌乱,不知道如何是好,这下她也开始感到惊慌失措。她必须找个人说说这件事儿,在这种事情上,她对伯特没有多少信任可言,对蒙蒂更是毫无信赖感。她突然灵机一动,给沃利打了个电话。她倒是常常和沃利见面,全是为了和房地产相关的事情,而他们先前的那段关系被彻底抹掉了,就像两人心照不宣地达成了一致,把那当作是从来没有发生过一般,仿佛是他们的记忆莫名其妙发生了混乱。一天下午,沃利来找她,听她讲自己如何进退两难,束手无策。沃利听罢摇了摇头:“唉,我真不知道你为什么会举棋不定。你当然要卖酒啊。”
“你是说,为了保住我的生意,我必须这么做?”
“我的意思是说,这里面有利可图。”
沃利那熟悉的目光盯着米尔德里德,显得含混而又异常精明,米尔德里德的心禁不住突突地跳了起来。不知出于什么原因,从这一角度看待这个问题她还是头一次想到。沃利对她的愚钝有点儿气恼,接着往下说道:“没什么大不了的?你每卖掉一杯酒就能赚到差不多百分之八十的盈利,甚至是用客人付的酒钱来计算的。而且这还会吸引更多的人来吃晚餐。如果露茜·盖斯勒想接手,那好极了。要说她不懂酒,我就不知道谁算是在行的了。赶快行动吧,马上就开始。你一定要在招牌上写上‘鸡尾酒’。他们盼的就是这个。前面加上一颗红星,这样他们一看就知道你很重视。”
“我需要得到什么许可吗?”
“我来替你搞定。”
盖斯勒太太再来找米尔德里德的时候,发现她的态度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沃利关于招牌的建议,盖斯勒太太当即点头允诺,提到必须着手进行的另外一些准备工作,她立刻换上一副一本正经的腔调,有板有眼地说:“我需要一个吧台,但没有足够的空间,除非改动装修,所以我只能用一个可移动的吧台,能来回推的那种,可以从一张餐桌推到另一张餐桌旁边——大多数餐厅都会采用同样的办法,临时应付一下。吧台必须专门定做,大概要花三百美元。我还需要价值一两百美元的酒水。我应该多准备一些,但是一开始我只能买这么多。我还想在靠近门口的地方摆上两张皮椅,中间放一张矮桌。我来来回回到餐桌上去给客人上酒的空当,可以在那儿举办一个小小的社交聚会,光把酒卖给等位子就餐的客人就能卖掉不少呢。我想要个帮手,专门给我一个人打杂。潘丘那小子有个朋友能行,名字叫约希。他不能干一般的活儿,因为他得一直为我清洗玻璃杯,按我要求的方式清洗,他得在我需要的时候从冰箱里拿来啤酒,还有冰块,不管卖什么酒都得加冰块,光是给我打下手,他就会忙得团团转。我还需要一整套盛鸡尾酒、高杯酒和葡萄酒的玻璃杯——不用太多,不过我们必须用合适的酒杯来搭配不同的酒。这样的话,咱们想想看。你还需要准备几沓子专门的吧台账单,和别的账单区分开来。只有这样咱们才能做到井井有条。我现在能想到的就是这些。”
“所有的加起来,得要多少钱?”
“大约五百美元——包括吧台、玻璃杯、家具和账单。这五百美元不包括酒钱,不过,在星期一酒水送到这里之前用不着付款,到那时候我们应该能有些进账。”
米尔德里德长长地吸了口气,对盖斯勒太太说明天再告诉她自己的打算。当天晚上,她躺在床上左思右想,脑子转得飞快,琢磨着能从哪里弄到五百美元。她倒是存了一小笔钱,约摸有两三百美元,可她不敢轻易动用,曾经的惨淡经历让她领悟到,生活中经常会有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急需用到现金。过了好长时间,她的心思最终落到可以筹到钱的唯一办法上:那就是挪用为给薇妲买钢琴而设的专门账户上的钱。现在已经存到了五百六十七美元。她刚一萌生这个念头就拼命想打消掉,又开始心急火燎地想办法。但她很快就意识到自己迫不得已只能这么做,意识到过圣诞节的时候薇妲将得不到钢琴。又一次涌起怨怒之气让她感到窒息——不是因为盖斯勒太太或者废除禁酒法令,也不是因为出现了各种各样的情况,让这笔新的支出势在必行,而是因为蒙蒂,他花掉了她不少钱,十美元,二十美元,无休无止,那些钱如果攒到现在,足可以让她渡过这次难关。她胸中的怒气难以平抑,只好起身披上一件宽大的晨衣,给自己倒了杯茶,好让自己平静下来。
二
圣诞节的早晨,米尔德里德一觉醒来还有几分宿醉,这对她来说是很少有的情况。昨晚她在自己那家小小的餐馆里真真切切度过了一个无比欢乐的夜晚,因为酒吧在十二月六日就及时开张了,生意火爆得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之外。酒水本身就有大笔收入,此外还引来了更多的人来吃晚餐,餐馆的生意也更红火了。盖斯勒太太穿着宽松的华达呢长裤,和女服务员的工作服是同样的红棕色,上身是带铜扣的白色晚礼服,头发上系着红色的缎带,她这身打扮在就餐的客人眼里似乎非常引人注目,她对酒很在行,哪怕是最挑剔的客人也都无不满意。小费越来越多,等到厨房里的庆祝会拉开序幕,真是好一派欢闹的气氛。面包师汉斯那天晚上本来不工作,但他还是来了,他伸手摸了一把西格瑞德的腿,引起一阵哄笑,晚会就此开始。西格瑞德是个瑞典女孩,米尔德里德雇用她主要是因为她长得漂亮,结果发现她不亚于自己所见过的最棒的女招待。为了表示自己不偏不倚,汉斯又摸了一把阿兰的腿,艾玛和奥德丽他也没有放过。艾玛和奥德丽是酒吧开张之后雇来的,为的是避免再发生忙不过来的情况。人群里发出一阵阵尖叫,潘丘和约希乐呵呵地坐在一边看着,他们俩没怎么凑热闹,但也并非置身事外;克雷默太太也喜滋滋的,她是米尔德里德正在培训的助理厨师。十七岁的卡尔显然对这种哄闹很是不以为然,米尔德里德买了一辆二手的小卡车,他除了开车送货,还负责用奶油往馅饼上喷涂“米尔德里德·皮尔斯,馅饼”的字样,用的是红色的粗体字。他只顾吃冰激凌和蛋糕,冷冷地看着汉斯变着法子哗众取宠,目光里流露出不满的神情,阿兰异常兴奋,一个劲儿地大呼小叫,说他正在“学习人生的真谛”。
米尔德里德跟他们坐在一起.99lib.,把葡萄酒和威士忌拿出来让大家开怀畅饮,她自己也喝了两三杯。她喝了点儿酒,再加上大家都为拿到手的十美元纷纷向她致谢,她开始有了一种其乐融融的感觉,本打算圣诞节什么也不送给蒙蒂,可现在她的决心又松动了。她先把蒙蒂送给她的兰花从冰箱里拿出来,别在身上,人群里爆发出一阵喧闹的掌声和欢呼。她又喝了杯酒,走到装现金的匣子旁边,拿出四张十美元钞票,放进一个小信封里,写上:“蒙蒂,圣诞快乐。”盖斯勒太太告诉她蒙蒂已经来了,她走进餐厅,轻轻地朝蒙蒂招招手,特意把他带到外面。她站在树下,把那个信封塞进蒙蒂的口袋里,感谢他送来兰花,说那是自己见过的最漂亮的兰花。她让蒙蒂闻闻花香。蒙蒂轻轻一笑,显然为她此时的好心情感到很高兴,他提醒米尔德里德说兰花没有香味。“管它呢,你还是闻闻吧。”蒙蒂嗅了嗅,对她说兰花依旧没有香味,不过她身上的味道很好闻。米尔德里德点点头,看样子非常心满意足,还吻了吻他。她带着蒙蒂走进餐馆,伯特、沃利、盖斯勒太太和薇妲正围坐在一张餐桌旁,举行一个小小的庆祝聚会。
然而那个夜晚还是有个令人不快的结尾:蒙蒂和薇妲开始凑在一起窃窃私语,不时地为一个什么笑话爆出一阵开怀大笑。米尔德里德听到他们的谈话中有“下等人的胡闹”之类的字眼儿,由此断定他们是在取笑厨房里的聚会,她的推断十有八九是正确的。米尔德里德带着几分醉意,开始大谈特谈劳动的权利。沃利试图阻拦她,盖斯勒太太也试着让她安静下来,但毫无作用。她继续发表自己的长篇大论,一直说到苦不堪言才作罢。她突然有点儿语无伦次,竟然东倒西歪地走进厨房,大声责问这么喧哗吵闹怎么能让人玩得尽兴。这样一来,欢乐的宴会算是彻底降下了帷幕。
此时此刻,米尔德里德已经起床穿戴停当,想起昨晚自己那番高谈阔论不免有些怏怏不乐,再想到那四张十美元钞票跟以往一样全都进了无底洞,她更是烦闷。这天她给莱蒂放了假,自己走进厨房,煮了咖啡,没有加糖便喝了下去。她听见薇妲的房间里传来水声,知道自己得快点儿。她走进卧室,从壁橱里取出一堆包装好的礼物,拿到客厅里。圣诞树早已经立在那里,装饰一新,她赶紧把礼物整整齐齐地摆放在树下。然后她把自己要送给薇妲的礼物拿在手里瞧着。那是一块手表。她一直拖着没买,直到最后一刻,心里还在希望自己终究能靠酒吧挣来的钱订购那架钢琴。然而意想不到的事情又一次发生了。刚刚废除禁酒法令的几天时间里,他们一下子手忙脚乱,盖斯勒太太费了好大劲儿才弄到酒,大部分还要付现金,所以米尔德里德的希望破灭了,她最后一分钟才匆匆忙忙赶到城里花七十五美元买了这个华丽而又俗气的玩意儿。她把手表贴近耳朵,听着那细微的滴答声,这声音跟三角钢琴相比可差远了。她郁郁不乐地包起那块手表,写了一张小卡片,塞到丝带下面,然后放在伯特送来的礼物旁边。
她还没来得及站起身来打量一下整体效果,就听见门上轻轻响了一下,薇妲拿出圣诞节里最甜美的嗓音问道:“我可以进来吗?”米尔德里德勉强堆出一个温柔的微笑,打开了门。薇妲扑过来吻得她透不过气,还一个劲儿地祝愿“亲爱的,亲爱的妈妈”圣诞快乐。突然,薇妲停止了亲吻,也不再说那些祝福的话,只是呆呆地看着从皮尔斯家搬来的那台立式钢琴,从她脸上的表情,米尔德里德看得出来一定是有人告诉她三角钢琴的事儿了,不管是伯特,蒙蒂,还是银行里的出纳员,反正是有人向她透露过,所以她一直期待着在这个圣诞节的早晨会看到一架大钢琴摆在那里,给自己一个大大的惊喜。
米尔德里德舔舔嘴唇,张开嘴正想解释点儿什么,但薇妲脸上那冷冷的表情让她欲言又止。她提心吊胆地嗫嚅着,说收到了好多好多礼物,建议薇妲是不是最好列个单子,这样就能弄清楚是谁送了什么东西。薇妲一言不发,不过她还是弯下腰,开始解丝带。当她拿到那块手表,只是随随便便地看了一眼,就放在一边,什么也没说。见此情景,米尔德里德回到卧室,躺在床上,拼命想抑制住身体的颤抖,可还是抖个不停。门铃响了,外面传来伯特的说话声。她又走进客厅,恰好听见薇妲正在欣喜若狂地感谢爸爸送给她一双马靴,一叠声地喊着“亲爱的,亲爱的爸爸”。接下来薇妲开始试穿那双马靴,伯特说如果不合脚可以拿去另换一双。薇妲说正合适,她打算一整天都不脱下来,睡觉的时候也要穿着。
薇妲甚至都没有正眼看米尔德里德一眼,米尔德里德的身体还在不住地颤抖。过了几分钟,米尔德里德问伯特准备好了没有,伯特说只要她准备好了,自己随时都行。他们走进厨房,去拿要放在瑞丽墓前的鲜花,刚一进厨房伯特就赶紧关上门,翘起大拇指朝向客厅方向,问道:“她到底怎么啦?不舒服?”
“还不是钢琴的事儿。因为添了酒吧生意,还有接二连三的一大堆事情,我就没钱买钢琴了。我的意思是说,这个圣诞节买不了了。可是有人好心好意向她透露了这件事儿。”
“不是我说的。”
“我没说是你。”
“你送给她的到底是什么礼物?”
“一块手表。一块很不错的手表,非常小巧,女孩子常戴的那种式样,我以为她起码会……”
这时候,米尔德里德的嘴也开始抖动起来,根本说不下去了。伯特用手臂环抱着她,在她身上轻轻拍着。然后问道:“她和我们一起去吗?”
“我不知道。”
他们从后门走到屋外,米尔德里德把车从车库里开了出来。在车道上倒车的时候,伯特让她停下,轻轻按响喇叭。过了几秒钟,他又按了几下。屋子里没有反应。米尔德里德缓缓开上街道,朝墓地方向驶去。行驶在路面上的车辆有成百上千,米尔德里德慢慢地在大道上穿行,不想打扰其他车辆。当他们来到皮尔斯家族的墓地,米尔德里德停了下来,他们下了车,拿着鲜花走到不久之前老皮尔斯夫妇立下的那块小小的墓碑旁边。那是一块朴素的白色石碑,上面刻着瑞丽的名字,名字下面记录着这个幼小生命的短暂历程。伯特嘟嘟哝哝地说:“他们本来还想在上面加一句引用的话,‘让小孩子来吧’,随便他们想刻上什么吧,我记得你喜欢让一切都简单些。”
“我喜欢现在这样子。”
“他们还想刻上:‘慈爱的艾德里安祖父和萨拉祖母谨立’,我对他们说:‘嗨,稍安毋躁啊,过不了太长时间你们的名字就会刻在这片大理石碑林里,用不着这么性急。’”
这句话让米尔德里德感到很滑稽,她吃吃地笑出声来,可就在这时候,道路那头什么地方传来一个小孩子的笑声,米尔德里德的喉咙登时哽住了,伯特赶紧走开去。她站在原地,可以听见伯特就在自己身后来来回回地踱步。她站了很长时间,才把鲜花放在墓前,恋恋不舍地看了最后一眼,转过身,挽起伯特的手臂。伯特把自己的手指和她的手指交叉在一起,握得紧紧的。
米尔德里德回到家,发现薇妲还待在原来的地方,跟自己离开的时候一样:她坐在圣诞树旁边的一张椅子里,还穿着那双马靴,用充满敌意的目光盯着老皮尔斯先生家的那架立式钢琴。米尔德里德坐下来,打开一个伯特带来的包裹,那是比德霍夫太太送的一罐草莓蜜饯。除了包装纸发出的嘶啦声,屋子里一片寂静。接着,薇妲拿出自己最字正腔圆,最装模作样的语调,一字一顿地说:“天哪,我恨死这个破玩意儿了。”
“有什么地方让你特别讨厌的吗?”
“哦,不,妈妈,根本不是这么回事儿,根本不是这么回事儿,我真的并不希望您为了让我高兴而开始改变家里的一切。不是这样,没有什么让我特别讨厌的地方。这架钢琴,每个部件都糟糕透了,真让人无法忍受,我就是讨厌它,哪怕明天把它给烧掉我也不会悄然泪下,《悄然泪下》出自葛塔诺·多尼采蒂的《爱情的灵丹妙药》,葛塔诺·多尼采蒂生于一七九八年,死于一八四八年。”
“我明白了。”
薇妲拿起米尔德里德为蒙蒂准备的一包香烟,点燃一根,把火柴扔在地板上。米尔德里德的脸绷得紧紧的。“你把烟给我掐灭了,把火柴捡起来。”
“我才不理你那一套。”
米尔德里德站起身,对准薇妲的脸颊狠狠地扇了一巴掌。接下来她只知道自己一阵头晕目眩,从头到脚都有些把持不住,仿佛过了好几秒钟她才意识到薇妲竟然还了她一个耳光,因为自己的耳朵正在嗡嗡作响。薇妲一边当着米尔德里德的面喷云吐雾,一边用傲慢无礼的腔调冷冷地说:“加利福尼亚的格兰岱尔,橘林摇曳的土地,出自托马斯·昂布鲁瓦的《迷娘》。托马斯·昂布鲁瓦生于一八一一年,死于一八九六年。四十平方英里的土地上一无所有。精明的人们经营着加油站、家具厂、市场和馅饼小推车,对他们来说算是非常了不起的发展,但其实非常有限。世界花园——门儿也没有。苦工们栖息的蛀洞罢了!”
“这些你是从哪儿听来的?”
米尔德里德已经坐了下来,听到最后几句话,她不由抬起头。薇妲经常挂在嘴边的词儿她再熟悉不过,她知道这些话不是薇妲自己想出来的。听她这么问,薇妲走到她身边,弯下身子靠近她。“噢,就是那个该死的可怜虫,大傻瓜呀——你以为他会娶你吗?”
“如果我愿意的话,他会娶我。”
“噢!我的老天哪,听我怎么大声嘲笑你吧,出自罗格里诺·列昂卡瓦洛的《丑角》,罗格里诺·列昂卡瓦洛生于一八五八年,死于一九一九年。如果你愿意!对不起,我太惊讶了,我得让自己平静下来。你这个傻瓜,难道你不知道他看上了你的什么吗?”
“我觉得,跟你看上的差不多。”
“不——是你的腿。”
“他——是这么——告诉你的?”
“啊呀,那是当然。”
从薇妲的态度来看,她显然非常愿意见到米尔德里德惊惶失措的样子。“当然是他告诉我的。我们是非常好的朋友,我希望自己能用成熟的眼光看待这类事情。他确实对你的腿赞不绝口。他有一大套自己的看法。他说,方格或者条纹棉布围裙是女人制造出来的最让男人承受不了的诱惑,最漂亮的腿是在厨房里看到的,而不是在客厅里。‘如果你能把女仆弄到手,千万别去招惹女主人’,他就是这么说的。还有啊,他说,一个漂亮的女仆总是很讨人喜欢,不会太挑剔,也没有想结婚的愚蠢念头和别的烦心事儿。我得说我觉得他这些社交观念很有意思。”
薇妲继续往下说了一阵子,她啪的一声弹落烟灰,一支烟抽完了又点燃一支,还把火柴扔到地板上。米尔德里德一时间只觉得她这一通冷嘲热讽简直是七拼八凑,一派胡言。她这才发现,自己一直在忍受这个男人,只因为是他让薇妲和自己变得亲密起来,然而这个男人竟然一直在背地里嘲弄自己,拿自己和他最私密的关系开玩笑,还让薇妲跟自己作对,这让她惊得目瞪口呆,全身似乎都瘫软了。不过,她还是回过神来,听见薇妲在说:“妈妈,不管怎么说,蒙蒂在他最困难的时候,还是穿定制的皮鞋。”
“这些鞋想来应该是定制的。花了我够多的钱。”
米尔德里德怒气冲冲地抛出这句话,在这一瞬间她希望自己并没有脱口而出。薇妲手里的香烟突然停在半空中一动不动,这分明是在告诉她,薇妲对此一无所知,而且这对她是个非常可怕的消息,于是米尔德里德不再感到后悔,而是抓住这个机会步步紧逼:“你还不知道,对吗?”
薇妲用怀疑的目光盯着她,打算把这当成一句玩笑话。“你给他买的鞋子?我的老天哪……”
“他的鞋,他的衬衫,他喝的酒,他在过去这几个月里所用的一切东西,包括他在马球俱乐部的花费。你不用再呼喊什么‘老天哪’,也不用再提那些歌剧作曲家的生卒日期。如果你想了解日期的话,我全都清清楚楚地记录下来了,每个日期旁边都有确切的数目。皮尔斯小姐,你犯了个小小的错误。他喜欢的不是我的腿,而是我的钱。现在咱们再来看看谁是仆人谁是主人吧。你也许有兴趣知道,他跟你成了非常要好的朋友,正是由于这个原因。他开车送你去上音乐课不是因为他心甘情愿。实际上,他经常为这件事儿向我发牢骚。他这么做是因为迫不得已。虽然在你看来很是不可思议,可我还是要说,他会跟我结婚,或者不跟我结婚,他会按我的吩咐做任何事情,好让他那骄傲自大的,有绅士风度的肚子不至于饿着。”
米尔德里德站起身来,一时间她那盛气凌人的架势跟薇妲颇有几分相像。“这下你明白了,他看上我的原因确实跟你差不离,难道不是吗?而且,不幸的是,你跟他的地位也完全一样。你也得按我说的做。谁手里攥着钱,谁就能发号施令。现在我要说的是,你别想从我这儿拿到钱,一分钱也别想,直到你收回自己所说过的一切,还得向我道歉。”
薇妲做出的反应是一下子抛开自己那副高雅的派头,完全变成了一个大喊大叫、歇斯底里的十四岁青春期少女。米尔德里德冷冷地听着她大声骂骂咧咧,看着她用伯特送的马靴踢打老皮尔斯先生的立式钢琴。“你还得继续用这架钢琴练习弹奏,我按照自己的时间安排一切,什么时候准备好了,就给你另买一架。”
薇妲声嘶力竭地尖叫了一阵,猛地冲到钢琴旁边,开始弹奏《俄耳甫斯在冥界》中的一段坎坎舞曲。米尔德里德不知道她弹的是什么,不过她听得出来这是一首狂放不羁的音乐。她拿起外套,大踏步走出房门,沿着街道朝餐馆走去。
三
至于蒙蒂,米尔德里德知道他们两人之间的关系算是到此结束了,不过,她并没有立刻表露出来。那天晚上,当蒙蒂顺便到餐馆来的时候,她的态度一如往常,随后的两三个晚上也是如此。她甚至还心甘情愿地任由他拥抱自己,想到蒙蒂很快就无福消受自己这双“最漂亮的腿”了,她心里竟莫名其妙地有几分得意。她停了薇妲的零用钱,这一招迫使薇妲乖乖就范,以往任何一次打骂都没能收到这样的效果。那是在圣诞节过了两三天之后,薇妲上演了一出眼泪汪汪的小把戏,米尔德里德也真心实意地原谅了她。不管薇妲的骄横无礼让她多么无法忍受,她也几乎是自然而然就原谅了薇妲的过错。在她看来,一切都归咎于蒙蒂,她现在知道自己到底该怎么对付蒙蒂了,她也知道在什么时候摊牌最好,那就是在新年聚会上。蒙蒂是在大约一个星期以前向她发出邀请的,他说:“我想叫上保罗和路易斯·埃文,他们俩是马球健将,不过你可能会喜欢他们的。咱们可以十点来钟在我家碰头,喝点儿东西,然后到毕尔特莫酒店去热闹一场。”
这个安排显然是想一举两得,一方面证明他所说过的那一套关于米尔德里德的时间表与众不同的话并非托词,同时还可以把她介绍给什么人认识,给人感觉就好像只要能碰上一个合适的晚上,他一直都是非常乐意这么做的。当时她把这看成是蒙蒂改变了心意,便同意了。其实,她不仅仅是答应了,为此她还心急火燎地跟盖斯勒太太商量过自己该穿什么样的衣服,去布洛克斯商店挑了一件晚礼服。接着她又为大衣而大伤脑筋。她没有毛皮大衣,一想到自己穿着那件蓝色的旧外套在身着貂皮大衣的人群里亮相就心烦意乱,这个阴影一直萦绕在她心里。不过,盖斯勒太太又像往常一样解决了她的燃眉之急。盖斯勒太太说,她认识的一位女士有一件织锦大衣。“那件大衣真是漂亮极了,宝贝儿,颜色是泛灰的玫瑰红,到处都点缀着金线,和你的头发正相配。其实那本来是一件中式大衣,但是重新剪裁过,价格是无法估算的。这样的衣服哪儿也没有卖的。它会成为整个房间里最时髦的衣服,哪怕是在毕尔特莫。况且——她破产了。她需要这笔钱。我看我能从中做点儿什么。”
米尔德里德出价二十五美元得到了那件大衣,等裙子送来之后,搭配出来的整体效果让她不由得屏住了呼吸。裙子是淡蓝色,把那件玫瑰红的大衣衬托得愈发光彩夺目,她平日的衣着总是很单调,这柔和优雅的色彩搭配让她看起来光彩照人。她还买了金色的长筒袜和金色的鞋子,这下她不再感到惴惴不安,而是颇为沾沾自喜。这一切都发生在圣诞节前,她决定在新年聚会上和蒙蒂分手归根到底也许是不想让这样一套漂亮的装束白白浪费,而且这鲜亮的衣着还可以让她真切地回想起自己为此花费的四十美元。然而,这样的动机丝毫无损于她善良的本性。她对自己说,这只不过是必须要作出的一个决定罢了,而新年的早晨是一个绝佳的时机。她在脑海里排演这一幕的时候,一个个细节都仿佛历历在目,她知道自己到底要如何扮演这个角色了。在毕尔特莫酒店,她要兴高采烈地摇动拨浪鼓,放飞手里的气球,给大家讲讲哈利·恩格尔和船锚的故事。等回到蒙蒂家,她会先目送埃文他们离开,然后,在蒙蒂请她进屋的时候,她就婉言谢绝,钻进自己的汽车。当蒙蒂露出诧异的表情,她就会发表一番小小的演说,她绝口不提薇妲、钱或者关于她的腿之类的话,她只打算轻描淡写地说,任何事情都有结束的时候,就仿佛两人已经到了无可挽回的地步。她会说,过去那段时光非常令人愉快,他的陪伴给自己的生活带来了很多乐趣,每一分钟都无比美好,她希望他一切顺心如意,当然也希望他把自己当成一位朋友。但是——说这句话的时候,她仿佛看见自己优雅地伸出一只手去,如果蒙蒂只是站在那儿呆呆地看着她的手,她就一踩油门绝尘而去。
她的整个设想也许有点儿妄自尊大的意思,再加上她不断添枝加叶,当然也有些乏味无聊。不过,这是她自己的告别辞,选择什么样的方式来了断毫无疑问是她的特权。
一九三三年十二月三十一日,加利福尼亚的早晨,天色一片灰蒙蒙,还没到中午就下起了大雨。下午三四点钟的时候,新闻广播突然中断,开始播报一些耸人听闻的消息:山丘遭到雨水冲蚀;这个村庄那个村庄的居民举家撤离;道路受阻;亚利桑那州火车停运,等待调度员下达命令。不过,在格兰岱尔,除了大雨倾盆,很多碎石块被冲到街道上以外,并没有什么可怕的景象映入眼帘,在米尔德里德看来,这场瓢泼大雨只是给她带来了一些麻烦,生意受到影响,但也没什么大惊小怪的。约摸五点钟左右,雨还没有停,她告诉克雷默太太不要再把整鸡切开了,因为看样子没人会来就餐,可以等到明天再说。阿兰、艾玛和奥德丽接连打电话给米尔德里德,说她们没法赶到餐馆,米尔德里德也并没有放在心上,西格瑞德到了之后,她就安排西格瑞德把银器擦洗干净。
大约六点钟,蒙蒂打电话来,问她是不是感到心惊肉跳。她哈哈一笑,反问道:“为什么要害怕呢?”
“噢,雨确实有点儿大。”
“你的意思是说你感到心惊肉跳了吗?”
“不,一点儿也不。只是作为一个关怀备至的主人,我给你最后一次机会取消约会,如果你想爽约的话。”
“哎呀,这点儿小雨算不了什么。”
“那我就等你来了。”
“十点钟左右吧。”
到了七点半,没有一个客人来就餐,盖斯勒太太突然建议他们关门打烊,开始帮米尔德里德穿衣打扮,要是她还执迷不悟,非要去参加那个该死的聚会的话。米尔德里德同意了,开始准备关门。这时候,她和盖斯勒太太、克雷默太太、潘丘、约希、西格瑞德才发现根本就没什么准备工作可做——没有碟子要洗,没有瓶子要拿出去,也没有现金要数,他们全都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米尔德里德关掉电灯,锁上门,其他几个人脚步匆匆地走进夜色中,她和盖斯勒太太钻进汽车,顺着皮尔斯大街开回家。从冲到道路上的石头来看,这里也算是稍稍经历了一场狂风暴雨,除此之外一如往常。米尔德里德把车停在厨房门口,冲进屋子里,然后把手伸给盖斯勒太太。
她惊讶地发现莱蒂和薇妲一起待在家里。莱蒂一直不敢回家,怯生生地问米尔德里德自己能不能在那儿过夜。薇妲早就该去哈宁先生家吃晚餐了,接着还要参加一个聚会,然后留宿在那里,她说,哈宁太太打电话通知她聚会延期了。听了薇妲的话,盖斯勒太太用犀利的目光瞟了米尔德里德一眼,可米尔德里德若无其事地走进自己的房间,开始脱下工作服。
四
还不到九点,米尔德里德就已经搽好粉底,扑过粉,洒了香水,轻轻扑打着身上的衣服,整个人似乎进入了一种半透明状态,当一个女人精心打扮出门赴约的时候总会这样。她的头发早在前一天就卷出了波浪,轻柔地披散开来;她裙子上的每一道褶皱和每一条荷叶边都恰到好处;她脸上的妆容透出高傲冷漠的表情,这是梳妆打扮的最后一个步骤。莱蒂看得出了神,就连薇妲也不得不承认“您看上去的确漂亮极了,妈妈”。米尔德里德站在穿衣镜前,用挑剔的目光最后打量自己一眼,但盖斯勒太太不在她身边,她去最后看一眼夜晚的天气。盖斯勒太太走进来盘坐在床上,忧心忡忡地看着米尔德里德。“唉,你在自己身上下了这么大的功夫,我实在不想扫你的兴,不过,我要是你的话,就不会去参加那个聚会。”
“我的天哪,为什么呢?”
“因为外面天气糟糕得很。你给那个蠢货打个电话,告诉他你不去了。”
“不行。”
“噢,他会理解的。他会大大松一口气。”
“他的电话线断了。”
“这种事情总会发生。那就给他发个电报。电报明天才会送到,不过这起码证明你是讲究礼节的。”
“我一定要去。”
“宝贝儿,你不能去。”
“我说了我一定要去。”
盖斯勒太太大为恼火,她让薇妲把自己上学穿的风雨衣和胶鞋拿来。米尔德里德表示反对,但是当薇妲把东西拿来之后,盖斯勒太太立刻就开始忙活。她用别针把米尔德里德的裙子别起来,像腰带一样围在臀部,只露出下面的一圈白色。然后,她在米尔德里德那双金色的鞋子外面套上胶鞋,再给她穿上礼服大衣,外面罩上风雨衣。她找出一条头巾,紧紧地束在米尔德里德的头上。一眨眼功夫,米尔德里德就摇身变成了托普西的模样,她用亲切悦耳的声音跟大家道了声再见,走到厨房门口,把手伸进雨中,拉开车门,然后一下子跳进车里。她发动汽车,启动雨刷器,把礼服缠裹在身上,高高兴兴地朝门口那三张忧虑的面孔挥挥手,开动汽车,把车倒上街道。
她开车拐上科罗拉多大街的时候,禁不住笑出声来。裹在两件大衣里感觉温暖而舒适,发动机的嗡嗡声平稳而流畅,雨刷器在玻璃上发出愉快的咯吱咯吱的响声,她心里暗想,人们竟然为这么点儿雨就大惊小怪简直太可笑了。
五
当她驱车来到鹰石一带,两个手持提灯的男人叫住了她。其中一个走上前来,用嘶哑的声音问:“帕萨迪纳?”
“对。”
“你不能从这儿通过,只能绕道。”
“噢?走哪条路呢?”
那人摘下帽子,甩甩上面的雨水,又赶快戴回自己头上,然后告诉她一连串错综复杂的路线:她得开到山区,然后掉转方向沿着高地行驶,直到再开上科罗拉多大街。“如果你不想遇到被雨水冲毁的路段,就得这么走。不过,这位女士,听我一句劝告,除非你今晚非要赶到那儿去,否则还是原路返回要好得多。”
米尔德里德对这条路非常熟悉,她又继续上路了。她来到一处被雨水冲毁的路段,山丘的一部分滑落到路面上来了,但是有条小道还能通行,她毫不费力就通过了那里。她在一个距离高桥不远的地方重新开上科罗拉多大街,那座桥因为近来有不少人在那一带自杀而名噪一时,她从桥上开过的时候一阵水花飞溅。她在环形交叉路口拐上了橘林大道,除了被风吹到路面上的一些树枝和片片落叶以外,道路上没有任何障碍。宽阔的黑色路面闪着亮光,她从上面碾过的时候,禁不住又嘲笑起那些为一点儿小事儿就担惊受怕的人来。
六
博拉根家的宅邸门廊上亮着一盏灯,她拐进去,穿过廊柱,沿着车道往前开,经过一棵棵大树,几只铁铸的狗,和那个大理石瓮。她在台阶处停下车,还没来得及熄火,身着晚宴礼服的蒙蒂就冲出门来,直瞪瞪地看着她,仿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冲米尔德里德喊了句什么,又冲进屋里,再次出现的时候,他一手拿着看门人用的大遮阳伞,另一只手拎着一张大大的防水布。他急急忙忙用防水布遮住车盖,好不让雨水流进发动机里。他又为米尔德里德撑开那把伞,米尔德里德身手敏捷地一下子跳上门廊,蒙蒂说:“天哪,真没料到你会来。我连想也没想过。”
“你亮着灯,还穿得衣冠楚楚。要是你没有向屋外张望,我可就开始怀疑你究竟在等什么人了。”
“我先把一切都准备好了才打开收音机,听听外面的天气到底怎么样。那你是怎么赶到这儿来的?刚才收音机里一直在播报大桥被冲毁,道路受阻,整个城镇被雨水淹没之类的新闻,除此以外什么节目也没有,都播了有一个钟头。不过——你还是来了。”
“不要听见什么就信什么。”
进屋之后,米尔德里德才明白他刚才为什么出乎意料地拿出一块防水布,就好像他手边一直存放着这类东西,以备不时之需。屋里到处都是幽灵一般的灰色防水布,盖在地毯上、家具上,甚至连画幅也遮得严严实实。她朝黑漆漆的客厅里瞟了一眼,禁不住哆嗦了一下。蒙蒂哈哈一笑,说:“是不是阴森森的?楼上可没有这么糟糕。”他在前面带路,领着米尔德里德走上大楼梯,时不时啪的一声打开电灯,等米尔德里德走过去再啪的一声熄灭;他们经过的几间大卧室全都跟客厅一样用布盖了起来,一条长长的狭窄走廊尽头有个小房间,蒙蒂就住在那里。“这就是寒舍。你觉得怎么样?”
“噢——很不错啊。”
“其实这里是给仆人们住的地方,我搬进来是因为能在里面生火——这儿给人感觉好像更舒适一点儿。”
家具又小又旧,一看就是很有些年头儿的廉价货,这是仆人房里常见的,但壁炉里的火给人一种温暖亲切的感觉。米尔德里德在壁炉前坐下来,脱下胶鞋,接着又摘掉头巾,脱下风雨衣,取下裙子上的别针。当米尔德里德像一只蝴蝶从不起眼的蛹中破壳而出,蒙蒂的脸一下子亮了,他让米尔德里德在自己面前转来转去,仔细打量她这身装扮的每一个细微之处。然后,他亲吻了她。这一刻,他脸上又浮现出熟悉的灿烂笑容,米尔德里德必须努力让自己集中心神,好不让自己忘记对他的满腔怨愤。蒙蒂说,为这么华美的衣着应该喝上一杯。她担心一杯酒下肚自己就会把一腔怨愤抛到九霄云外,于是便提议说是不是等埃文他们来了之后再喝。“埃——,你说什么?”
“他们不是姓埃文吗?”
“噢,天哪,他们来不了了。”
“为什么?”
“他们住在亨廷顿大街的另一边,雨水有三英尺深呢——你到底是怎么来的?你难道没听说在下暴雨吗?我猜你是藏在离这儿两个街区远的地方,然后假装是从格兰岱尔一路赶来的吧。”
“我没瞧见什么暴风雨。”
米尔德里德跟着他走进卧室去拿酒,看自己能不能帮上什么忙,眼前的情景让她大吃一惊。这是一间很小的卧室,有一个窗户,还有一张不大平整的床,上面放着她的风雨衣和调制鸡尾酒用的东西,其中包括一个精美的银质调酒器,调酒器的一边镌刻着一个大大的字母“B”,还有几个漂亮的水晶玻璃杯。但是,就在离自己不到七英尺远的地方,在她所见过的最狭窄、最简陋的卫生间里,蒙蒂正在凿冰,这显然是他那天早些时候买来的。在他身边的一张小桌子上,米尔德里德还能看见一个小小的双眼煤气灶,一盒鸡蛋,一包熏猪肉,还有一听咖啡。她真希望自己没有踏进来一步,便回转身,继续坐在壁炉旁。
蒙蒂端来了酒,她喝了两杯。当蒙蒂伸手去拿调酒器,要给她倒第三杯的时候,米尔德里德拒绝了。“如果我还要开车的话,就不能再喝了。”
“开车?到哪儿去?”
“喔——咱们不是要去毕尔特莫酒店吗?”
“米尔德里德——咱们哪儿也不能去。”
“哦,咱们当然要去。”
“你听……”
他走过去啪的一声打开了一个小小的收音机。播报员正在用激动的声调报道格兰岱尔和伯班克之间有几座桥梁被雨水冲垮,圣费尔南多大道上一辆汽车被损毁,人们担心车上的一家人已经全部丧生。米尔德里德任性地扬起头,说,“好啦,我的天哪,毕尔特莫酒店又不在伯班克。”
“不管是在哪儿,不管咱们怎么去,都得横穿洛杉矶河,最新报道说,河水现在成了汹涌的狂流,一半的桥梁都已经被冲垮,其余的大桥上也有三英尺深的水流在翻腾。咱们不能去。新年聚会就在这儿举行了。”
蒙蒂给她的杯子加满酒,她的情绪一下子低沉下来。虽然喝了酒,但她脑子里还清楚地记得自己今晚的主要目的,然而事情突然急转而下,让她的计划泡了汤。当蒙蒂用一只胳膊搂住她的时候,她没有任何反应。蒙蒂亲昵地打趣说她是个颠三倒四的酒鬼,两杯酒下肚就会跟耶稣基督争吵起来,喝下第三杯就会和加略人犹大情投意合,现在是不是把第三杯一饮而尽,这样就能以最恰当的心情来迎接新年的到来。米尔德里德没有拿起酒杯,蒙蒂向她要车钥匙,好把她的车开进车库,看米尔德里德没有伸手递给他的意思,蒙蒂便下楼去了。
屋子里的什么地方开始传来滴滴答答的漏水声。她不由得哆嗦了一下,第一次真真切切地意识到雨水正像瀑布一样从玻璃窗上倾泻而下,屋顶上一片喧噪。她开始把这也算作是蒙蒂的过错了。蒙蒂回来后,用尖锐的目光瞟了她一眼,看样子似乎有点儿厌烦。“喔,如果你还是闷闷不乐,我看也没什么可做的,只有上床去睡觉了……我用那块布把你的车全部遮住了,也许不会有事儿。我有绿色和红色的睡衣。你想穿什么颜色的?”
“我不要上床睡觉。”
“你在这儿也不让人高兴啊。”
“我要回家。”
“那么晚安吧。要是你改了主意,我就把绿色的睡衣给你摆出来,还有……”
“我还没离开呢。”
“你当然没有离开。我正在邀请你……”
“你为什么对她说那些话?”
体内的酒精、恼人的大雨,再加上他不冷不热的态度,米尔德里德的满腔怨愤此时在这些重压之下一下子爆发出来,她大吼着责问了一句,把自己本来打算说的那些干瘪无趣的细枝末节全都忘得一干二净。蒙蒂惊讶地望着她。“我对谁说了什么?要是你不介意我这么问的话。”
“你非常清楚我在说什么。你怎么能对一个孩子说出那种话?不管怎么说,谁给你权利让你谈论我的腿了?”
“任何一个别的什么人都可以。我为什么不能?”
“什么?”
“噢,好啦,好啦,好啦。你的腿凝聚了你一生的激情。你一走进你的‘馅饼小推车’,你的腿就会让人眼前一亮,如果你不想让人谈论的话,就应该穿长一点儿的裙子。不过你确实希望他们谈论你的腿,欣赏你的腿,总而言之,你希望他们都羡慕你的腿,那你干吗这么大吵大嚷?说到底,你的腿真是漂亮极了。”
“我们是在说我的孩子。”
“噢,天哪,你是什么意思?孩子?如果她算是个孩子的话,她忘掉的这类事情比你向来了解的还要多。你得跟上时代潮流。我不知道过去是怎么一回事儿——也许那些天真可爱的小家伙们到了十七岁才从妈妈口中了解到这类事情,为此大吃一惊,这个我无从考证。不过这年头儿——在他们听说圣诞老人之前,就已经什么都知道了。不管怎么说,她心里清楚得很。我该怎么办呢?我晚上开车带你出去,第二天早晨才把你送回家,从始至终装作是个傻瓜?你以为她不知道你到哪儿去了?天哪,她甚至还问我做了几次。”
“你告诉她了?”
“当然啦。她非常佩服我的劲头——还有你。她简直不能相信你能行。‘谁会想到那个没精打采的可怜虫还能这么火热。’”
听着蒙蒂模仿薇妲的腔调,米尔德里德知道这绝不是他为了反唇相讥而编造出来的。她越发火冒三丈,嘴里说着:“我知道了。”接着又念叨了一遍,一连说了三四次。然后,她站起身,走到蒙蒂面前,问道:“最漂亮的腿是在厨房里看到的,而不是在客厅里,这句话该怎么解释?”
“你到底在说什么?”
“你知道我在说什么。”
蒙蒂目不转睛地看着她,摸了摸自己的眉毛,好像是在努力回想着什么。他突然打了个清脆的响指,说:“噢,我就觉得听起来有点儿耳熟,没错儿,有天下午,我确实发表了一番小小的议论,说过类似的话。当时我们从一个女孩身边经过——她穿着某种样式的工作服,系着围裙——真是个漂亮的小姑娘,尤其是脚踝处别有一种风情,于是我就脱口而出,说了——你刚刚引用的那些话。这也不是我原创的,我向你保证。我都快忘了……这和我们有什么关系吗?”
蒙蒂这番话说得合情合理,而且不厌其详,还做出一副很随意的样子,但他眼睛周围有点儿微微颤动,这暴露出他说的其实是一派谎言。米尔德里德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她走到蒙蒂跟前,用带有几分阴冷的腔调说:“你在撒谎。你说的根本不是什么在街上看见的女孩。你说的就是我。”
蒙蒂耸耸肩,米尔德里德走回自己的椅子坐下。她开始慢慢道来,但声音越来越尖利刺耳。她指责蒙蒂有意让薇妲跟自己作对,怂恿自己的女儿把自己当作笑柄,把自己看成是低人一等、羞于提起的角色。“现在我全都明白了。她从来不邀请自己在帕萨迪纳结识的人到自己家里来看她,哪怕是偶尔一次也没有,我总觉得这很不可思议。我并不是没有给她这样的机会。我并不是没有提醒过她,不能总是接受别人的邀请而从来不回请别人。我也并不是没有尽到自己的本分。可是她从来没有这么做过。因为你往她脑子里灌满了愚蠢的想法,她羞于邀请这儿的人到格兰岱尔去。事实上,她觉得格兰岱尔配不上他们。她认为我配不上他们。她……”
“噢,看在老天的分儿上,别再说了。”
蒙蒂此时两眼黯淡,瞳仁里透不出一丝光亮。“首先来说,她接受过什么人的邀请?是我母亲,就在这座房子里。好啦,这个咱们已经说过,就不要再旧事重提了。还有就是哈宁先生家。就我所知,你向查理和萝勃塔发出的唯一一次邀请就是到你的馅饼小推车去付钱就餐,他们确实如约而至,而且……”
“我没让人给他们送上账单。”
“好吧,就算你扯平了。至于别的,我是拽着她参加过一些鸡尾酒会,可是有谁会期待一个十四岁的孩子每次都有所表示呢?她是问过这件事儿,我说那样做太愚蠢了。说吧,还有什么?”
“对于比她年长的人来说也许没什么关系。但是,她还结识了好多别的人,跟她年纪差不多的女孩子……”
“没有,从来没有过。在这方面,我建议你好好了解一下自己的女儿。她是个不同寻常的女孩儿。她对跟自己差不多大的女孩子根本没有兴趣。她喜欢比自己年长的女人……”
“如果她们有钱的话。”
“不管怎么说,她跟那些女人亲近得很,真见鬼。这简直太出奇了。你不能怪她们喜欢有人讨好,喜欢薇妲。不过,要说让薇妲给她们开一个什么聚会,你到底是想干什么,想让我笑破肚皮吗?”
蒙蒂这一席话说得虚虚实实,让人捉摸不透,米尔德里德完全摸不着头脑,她觉得在这场争论中,自己正在一点点失去主动权,她索性像薇妲一样胡搅蛮缠起来,开始大吵大嚷:“就是你让她跟我处处跟我对着干!你的花言巧语我一点儿也不想听——就是你让她跟我作对!”
蒙蒂点燃一支香烟,闷着头抽了一会儿,一句话也没说。然后他抬起了头。“啊,原来你是为这个来的。我太蠢了,竟然没有早点儿觉察到。”
“我到这儿来是因为你邀请了我。”
“在这样一个晚上?”
“今天晚上跟其他时候没什么两样。”
“我发现你真是个可爱的小伙伴啊……可笑的是——我也正有话要对你说。”
他脸上浮现出一抹略带几分自怜的微笑,看着壁炉里的火焰,显然是决定把自己的想法隐藏在心里,可他随即又改变了主意。“……我本来打算对你说,你会成为某个人的好妻子——如果你不住在格兰岱尔的话。”
米尔德里德本来正感觉自己被蒙蒂占了上风,闻听此言,她那种自以为是的劲头儿又全都回到了身上。她俯身向前,直勾勾地盯着蒙蒂。“蒙蒂,你还能说出这样的话?在我对你说了那些之后?为了有人照顾,你就求我嫁给你?你难道只有这么一点儿自尊吗?”
“哎呀,可那确实是我打算要说的话。”
“蒙蒂,别把事情弄得更糟了。如果你的请求让我一下子兴奋起来,你说了也就说了。如果不是那样,你就假装这是你原本打算说的话。天哪,蒙蒂,你确实是个不一般的人物,难道不是吗?”
“现在你就来听听我打算说的话吧。”
“不,我要走了。”
她站起身,但蒙蒂猛地扑过来,抓住她的两只胳膊,又把她按到椅子里。此时蒙蒂眼中那闪闪烁烁的小光点跳跃不定,他的脸有些扭曲,带着执拗的表情。“你知道薇妲为什么从来不邀请任何人到你的房子里去吗?你知道为什么除了住在你隔壁的那个瘦长条女人,谁也不登门拜访你吗?”
“知道——那是因为你让她跟我作对,而且……”
“因为你是个不折不扣的下等仆人,你不敢请人到家里去,因为你不知道怎么跟他们打交道——你根本就没那个胆量。”
看着蒙蒂那张扭曲的面孔,米尔德里德突然有一种垂头丧气、缩头缩脑的感觉,那天早晨,特纳小姐对她好一阵冷嘲热讽,打发她去应聘管家职位,因为她对其他行当一无所知,那时候她就是此时此刻这种感觉。蒙蒂摆出一副气势汹汹的架势,继续劈头盖脸地对她恶语相加,而她整个人一点点萎缩下去。蒙蒂振振有词地说:“原因不在于她,也不在于我,而是因为你自己。你难道不觉得好笑吗?薇妲有一百个朋友,在这儿,在那儿,不管走到哪儿她都有朋友,而你一个也没有,这难道不好笑吗?不,我说错了——你有一个朋友,就是那个酒吧招待。从来没有人被邀请到你的房子里去,从来没有人……”
“你在说什么?我要挣钱养家,怎么可能安排聚会,或者请人到家里来,你为什么……”
“养家糊口,我的天哪!那不过是个借口,不是真正的原因。真见鬼,你这个在厨房里忙忙碌碌的小用人,你来告诉我是谁让你的孩子跟你作对?是我吗?听着,米尔德里德,除了仆人以外,没人会花一丁点儿心思考虑今天晚上你一直在唠叨的那些话。因为这就是差别所在。一位尊贵的女士根本就不在乎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儿。只有仆人才会那么小肚鸡肠。”
他在屋里转了个圈子,喘着气,然后又回过身来对着米尔德里德说道:“我真是个傻瓜,一个十足的白痴,我把你当成是一位高贵的女士,而不是个下等仆人,我曾经想过也许是我看错了你。就是在那天晚上,你递给我一张二十美元的钞票,我接受了。后来我又拿了你更多的钱。我甚至还在某些方面对你颇有好感。天知道那是怎么一回事儿,只有具有贵族派头的人才会有那种幽默感,才会向你伸手要钱。后来怎么样呢?你能有始有终吗?这可是你自己开的头啊。一个高贵的女人就是把自己的心剖出来也不会让我知道那些钱对她来说有多么重要。可是你呢,我从你那里拿到的钱还不到五十美元,你就硬要把我当作司机支使来支使去,难道不是吗?你是为了让你的钱花得有所值?就把我当成一个仆人,一条卷毛狗。你非要反反复复戳我的痛处。好啦,再不会有这种事儿了。我已经从你那儿拿了最后一角钱,可能的话,我在归西之前会还给你的。怎么啦,你这个卑贱的女人,你这个——女招待。我猜这也是我喜欢薇妲的一个原因。她绝不愿意去拿起桌子上的小费。这种事儿她是不会做的——我也一样。”
“除了从我手里拿。”
米尔德里德气得脸色煞白,她打开自己的晚装手袋,拿出一张新崭崭的十美元钞票,扔在蒙蒂脚下。蒙蒂抓起火钳,夹住那张钞票,丢在火上。火焰骤然腾起的时候,他掏出手帕擦了擦脸。
两人一时无语,等他们急促的喘息平定下来之后,米尔德里德开始感到一阵羞愧、挫败和沮丧。刚才她把心里的话一股脑儿全说了出来,在她的刺激之下,蒙蒂也把自己内心的感受全盘托出,蒙蒂那些想法她本来也有所觉察,这下她自己落得一个无可奈何、无言以对的境地。然而什么问题也没有解决:他站在那儿,她也站在那儿。她瞧瞧蒙蒂,头一次发现他看上去显得那么疲惫、那么憔悴、那么消瘦,他那张在她眼里总是焕发着青春光彩的面孔也挂上一抹人到中年的痕迹。一股强烈的情感袭遍她的整个身心,其中掺杂着怜悯、轻蔑,还有母亲一般的怜爱。她真想放声大哭,她突然伸出手去,抚摸着蒙蒂头上那片谢顶的地方。很长时间以来,这是他们俩之间的一个小玩笑。蒙蒂一动不动,不过他也没有表示抗拒,米尔德里德向后坐回身子,心里感觉好受了一点儿。这时候她又听见了雨声,这让她头一次感到害怕。她裹紧大衣,端起第三杯曼哈顿鸡尾酒,喝下一半,又放下酒杯。蒙蒂没有抬眼看她,只是给她的杯子加满了酒。他们俩坐了好长时间,谁也没有看对方一眼。
突然,蒙蒂用拳头重重地砸了一下椅子的扶手,像是解决了一个非常棘手的问题,说:“去它的,这事儿需要用一桩强奸罪来了结。”
他走过来,一只胳膊环抱着她,另一只胳膊滑到她腿下,把她抱进卧室。蒙蒂把她扔在那张不大平整的小床上,她不由自主地哼哼吃吃笑了起来。她感觉自己柔弱无力,仿佛麻醉一般。一转眼,那件织锦大衣就被脱下来,滑到了地板上。想到自己的裙子,她也满不在乎:她愿意让蒙蒂把裙子从自己身上扯下来,撕成碎片扔到一边去,要是他非得这样才能把她的衣服脱下来的话。但蒙蒂并没有用力撕扯。他笨手笨脚地摸索着拉链,有那么一会儿,米尔德里德还手把手地试着去帮他,可一转念,有什么东西在她心里搅动起来,一些不愉快的记忆又涌上心头,她想起自己到这儿来的目的,想起几个月来两人之间越来越深的积怨。她努力驱除这些记忆,让这些念头淹没在酒精、男人和雨声混杂在一起形成的无法抵挡的漩涡里。可这些想法偏偏不肯沉落下去。米尔德里德使出比搬起一座山还要大的力气,把两只手放在蒙蒂脸上,狠命推开他,她扭身下了床,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她抓起自己的两件大衣,跑进另一个房间。蒙蒂紧跟着追上来,想把她拽回去,但她挣脱开蒙蒂,抓起自己的胶鞋,冲进了黑洞洞的走廊。
米尔德里德走过一个个阴森可怕的房间,下了楼梯,来到大门口。门锁着。她扭动大大的黄铜钥匙打开门,终于来到门廊上,站在湿冷的空气中。她裹上两件大衣,把脚伸进胶鞋里。灯突然亮了,蒙蒂走到她身边,伸手想要把她拽回屋里。她冲进雨中,扯下盖在汽车上的雨布,丢进泥泞里,然后一下子跳上车。她啪的一声打开车灯,发动了汽车,这时候,她看见蒙蒂正对着她指手划脚,劝她留下来。此时蒙蒂脸上的激情已经荡然无存。他怒气冲冲地劝告她不要犯傻,不要顶着暴风雨开车出去。
她开车出发了。在橘林大道上,落在路面上的树枝更多了,看上去乱糟糟的一片,潜藏着危险。她把车靠路边停下,从风雨衣口袋里找出那条手帕,系在头上。然后,她又小心翼翼地上路了,车每在风中颠簸一下,她心里就感到一阵惊恐的狂跳。拐过环形交叉口的时候,她发现后面有车灯在闪烁。
这次她没有遇见那几个手持提灯的男人,黑沉沉的夜晚再加上狂风暴雨,令人心惊胆颤,除此以外什么都看不见。她顺利地过了桥,但是当她来到那条小道近前的时候,她有点儿害怕,于是就等后面那辆车跟上来一点儿,这才继续向前开,她发现那辆车也拐进了小道,心里感到些许宽慰。她开了大约一英里,没有遇上什么麻烦,一直开到那处被雨水冲毁的路段。让她感到绝望的是,路况又恶化了,完全无法通行。她一下子泄了气,停下来等着看另外那辆车怎么办。那辆车也停了下来,她定睛观瞧。只听车门砰的一声响,她睁大眼睛想看个究竟。接着,蒙蒂的脸出现在她的车窗前,跟她的脸相距不到六英寸。雨水从他那顶旧毡帽上,还有一直扣到耳朵的雨衣上瓢泼一般流淌下来。他一脸怒容,指着被雨水冲毁的路段大发雷霆:“瞧瞧吧!你根本没有料到会出现这样的情况,对不对?真见鬼,看你给我找的麻烦!”
蒙蒂用粗暴的口气命令她锁上自己的车,然后下来跟他一起回去,她一时感到一种幸福和满足,仿佛他是自己的父亲,而她是个不听话的小女孩儿听候发落。可紧接着她又下定了决心。她换上倒挡,开始向后退,倒过蒙蒂的车,来到一个转弯处,开了进去,她看出这条路是通往鹰石的。路面上布满了碎石块,她慢慢向前开,走一段停一停,然后再向前走一段。后来,她发现前方的道路上没有了碎石块,面前是一条闪闪发亮的黑色路面。她一踩油门,汽车受到的阻力让她恍然大悟,那闪闪发亮的黑色路面其实是闪着亮光的黑漆漆的雨水。她踩下刹车,可汽车还是继续向前滑行。车灯熄灭了。发动机熄火了。车停了。她发现自己孤零零一个人陷在一个远不可测的水坑里。她把脚从刹车上放下来,哗啦一声踩进了水里,她禁不住尖叫起来。
雨水劈头盖脸地打过来,她摇上车窗,只听得外面汹涌的雨水拍打着车轮哗哗作响,过了一会儿,汽车开始移动,她把车向右边靠过去,当她感觉到车轮碰上了马路的边缘,就拉起了手刹。她坐在车里,一会儿功夫,她哈出的气就给窗玻璃蒙上了一层薄雾,什么也看不见。她身边的车门猛地被拉开了,这次还是蒙蒂站在她面前。他显然回到自己的车上脱去了长裤,因为他那件雨衣漂.99lib.浮在水面上,她能看见他正穿着短裤。蒙蒂用右臂撑开车门。“好啦,把腿伸到我的胳膊上,抱住我的脖子。抱紧点儿,我想我能把你抱到山顶上去。”
她抬起双脚,放在座椅上,脱下金色的鞋子和长筒袜,塞进仪器板上放零星物件的小隔间里。她光脚穿上胶鞋,扭动着身体脱下两件大衣,还有裙子。她把裙子和织锦大衣塞到鞋子上面,然后关上小隔间,上了锁。她哆哆嗦嗦地套上风雨衣,示意蒙蒂把手拿开。蒙蒂刚一照做,她就拉上车门,啪的一声锁上。然后她从另一边的车门溜出来,也上了锁。她迈步走下踏脚板,感觉雨水一下子涌上了大腿,水流差点儿把她冲倒在地上,她禁不住惊叫起来。不过她还是抓住门把手,让自己站稳了身子。往上走是一道高埂,再往上看来就算是人行道了。蒙蒂还在冲她大喊大叫,他的声音几乎被风雨声完全淹没了,米尔德里德对他的叫喊置之不理,她爬起来又跌倒在地,一步一滑,摇摇晃晃地顶风冒雨向家里走去。这场暴风雨在洛杉矶气象局的历史记载中,或者说在任何一个气象局的历史记载中都是一场空前绝后的灾难。
米尔德里德一路上遇见不少陷入泥潭的汽车,跟她自己那辆同病相怜,有的被抛弃在路边,有的里面还坐满了人。有一辆车被困在两潭深水之间,停在马路边上,顶灯亮着,里面挤满了身穿夜礼服的人,他们无计可施,只有干坐在里面。米尔德里德继续艰难跋涉,她爬上一道长长的山坡回到格兰岱尔,走过了一个街区又一个街区,踏过无数碎石块,淌过湍急的水流和雨水汇聚成的汪洋大海。她的胶鞋不断被雨水灌满,她时不时停下来,先把一只脚朝后高高地跷起,然后再跷起另一只脚,让雨水流出来。但沙子和石子儿却倒不出来,把她的脚硌得疼痛难忍。当她终于来到皮尔斯大街的时候,由于疲惫、寒冷和痛楚,她整个?99lib?人处在一种歇斯底里的状态,她一路小跑,一瘸一拐地走完了剩下的路,进了家门。
薇妲和莱蒂像两只受惊的小猫,一整夜都没怎么睡好,当她们听见房子里的电灯随着噼噼啪啪的开关声一盏盏亮了起来,看见一个幽灵一般的人影呜呜咽咽地抽泣着,脚下噼里啪啦拍打着泥浆,摇摇摆摆出现在门口,都禁不住惊恐地尖叫起来。当她们认出是米尔德里德,就顺从地跟着她走进她自己的房间,愣了几秒钟她们俩才明白过来该怎么办,她们帮米尔德里德脱下衣服,扶她躺在床上。不过,莱蒂立刻就从惊恐中回过神来,在屋里急急忙忙地跑来跑去,给米尔德里德拿来她需要的东西,还特别端来了威士忌、咖啡,还有热水瓶。薇妲坐在床边,给她搓着手,用勺子把滚烫的咖啡喂进她嘴里,还用被子把她紧紧裹住。然后,她摇摇头说:“可是,妈妈,我真是不明白。你为什么不跟他待在一起呢?再说,这又不是什么新鲜事儿。”
“别再想这个了。明天你就会得到你想要的钢琴。”
薇妲兴奋得大声尖叫,紧紧抱住她的脖子,让她身上涌起一阵暖意,薇妲还从她的眼睛一直亲到脖颈下面,印满了甜腻腻的吻,米尔德里德这才松弛下来,这一刻感到无比幸福。天蒙蒙亮的时候,她沉沉地坠入了睡梦之中。
第十二章
一
此后的一段时间,米尔德里德忙得不可开交,根本无暇顾及薇妲。摆脱了蒙蒂之后,除了钢琴的分期存款和所有别的花销,她手里开始能剩下钱来了。虽然时日艰难,但她的生意还是越来越红火;酒水生意已经成了一项有利可图的副业;最重要的是,她还清了四千美元房产贷款余下的最后一笔,还清偿了购买餐厅设备的欠款。现在这家餐馆完完全全属于她了,于是她采取了一项措施,这是她近来一直在考虑的事情。制作馅饼给她的厨房造成了很大压力,所以她在停车场地后面扩建了一个厨房,作为制作馅饼的独立工作间。由于城市分区规划法案的规定,在这件事情上她遇到了一点儿小麻烦。不过,她提交了令人满意的外观设计方案,让那间厨房看上去就像是一个相当大的私人车库,她还允诺除了已经在使用的霓虹灯招牌以外,不再打出任何广告,这样一来问题就迎刃而解了。新建的厨房完工之后,米尔德里德在供应清单上增添了糕饼点心,她巧妙设计的糕点种类非常适合到餐馆来就餐的客人,卖起来毫不费力。没过多久,汉斯就需要一个帮手才能忙得过来,接着又增加了一个帮手。米尔德里德买了一辆新卡车,那车看上去真是神气十足。与此同时,她卖掉了自己的汽车,那辆车在暴风雨中遭到的毁损始终没有修复,她又买了一辆新的,一辆线条优美流畅的褐紫红色别克,轮胎是白颜色。经销商把新车送来的时候,薇妲情不自禁地亲吻了一番。
艾达现在已经成了餐馆的常客,当她看到新扩建的厨房,心里不禁一动,终于有一天晚上,她开始怂恿米尔德里德在贝弗利山开一家分店,由她担任经理。“米尔德里德,我知道自己在说什么。那个镇子非常需要开一家正儿八经的糕饼店,经营现成的甜点。想想看,那里有多少娱乐活动啊。拍电影的那帮人每天晚上都举行聚会,对那些女人来说,准备甜点是天大的头疼事。瞧你现在轻而易举就满足了她们的需要——哎,那些糕饼点心之类的东西你眼下就在做呀。再想想看你能赚多少钱啊,你还能增添不少副业呢。想想看,咱们还能卖冷饮,卖三明治。这些事儿我一个人就能包揽下来,只需要三个姑娘就能搞定,一个卖冷饮,一个当快餐厨师,还有一个洗碗工,就齐了。”
米尔德里德不想在毫无把握的情况下冒风险,她没有急于作出决定,不过,她开车去贝弗利山做了一番调查,开始感到艾达的想法是正确的。一天下午,她东瞧瞧西看看,偶然发现了一处空置的房子,她一看就知道那地方正适合开一家糕饼店。当她了解到只需要付一笔低得不可思议的价钱就能租下那处房子,米尔德里德就打定了主意。接下来的一个月,她着手置办各种家具和设备,进行装修,又是好一阵手忙脚乱。她想把店面粉刷成淡棕色,但艾达固执地要求把墙壁漆成浅绿色,还要给火车座的椅子加上柔软的皮垫,好让客人坐得舒服。米尔德里德听从了她的话,可是,到了开业那天,她几乎晕倒过去。艾达没有跟她商量就订购了一大堆果酱、蛋糕、保健面包,还有些东西她连名字都叫不上来。不过,艾达口口声声地说她自己全都一清二楚,再说这些东西无论如何都是必须要了解的。一个星期过去了,米尔德里德非但心服口服,而且简直是目瞪口呆。艾达欣喜若狂地向她报告说:“米尔德里德,咱们成功啦。我的第一拨客人跟经常光顾布朗·德比饭店的那帮人差不多。那些人不想吃木板上烹制的白鲑鱼还有什么特制的汉堡包,反倒喜欢我准备的那些小小的三明治和水果沙拉,你真该听听他们的评价。我还没把这批客人打发走,就来了一伙大学生,这些孩子言谈举止都很斯文,他们从维斯特伍德出来正要回家去,想在打网球之前喝上一瓶巧克力苏打或者麦芽啤酒。他们走了之后,有人来喝茶,除此以外,晚餐还有点儿生意,那些人在观看一场试映电影或者别的什么之前,总想吃得清淡一点儿。后来,到了夜里,还有人来喝一杯巧克力,找个地方聊天。从中午十二点到半夜十二点,我一直都生意不断,那些人还叫了外卖呢,怎么样,都让你喘不上气儿了吧。”店里的进款证明她的话一点儿不假。艾达的薪水是一星期三十美元,外加毛收入的百分之二。她希望自己过不了多久一个星期就能挣到五十美元。结果在第一个星期六晚上,米尔德里德就给她开出了一张五十三美元零七十一美分的支票。
不过事情并非风平浪静。当盖斯勒太太得知米尔德里德的打算,她勃然大怒,质问米尔德里德为什么单单挑上艾达去经营贝弗利山的分店,而不是她。米尔德里德试着向她解释,说这全是艾达一个人的主意,再说了,某些人适合做某件事儿,别的人适合做另外一件事儿,但她的话没有起到任何效果。盖斯勒太太还是极为不满,米尔德里德为此也越来越发愁。这个长得又高又瘦、喜欢骂骂咧咧的酒吧女招待已经成了她最信赖的人,不仅仅是因为她在生意上总能想出精明的主意,而且还因为她在感情上给予自己的某种支持,而她的本性需要这种支持。失去盖斯勒太太简直是天大的不幸,她开始考虑可以采取什么办法来解决。
那段时间,人们总在谈论拉古纳海滩的高速发展,那是一处海滨度假胜地,在长滩下游几英里的地方。米尔德里德开始思忖在那里再开一家分店是不是个理想的地点,这样就能让盖斯勒太太负责经营。她开车去看了好几次,只有一家餐馆给她留下了深刻印象,其余的全都平淡无奇,况且这个度假胜地毫无疑问正在蒸蒸日上,不仅吸引着大量夏天来避暑的游客,常年生活在那里的居民也在与日俱增。她找到一座大房子,周围有相当大的一片空地,房子坐落在一处陡坡上,可以俯瞰大海。她用行家的眼光一看便知道这房子必须进行怎样的装修,她还看出,维持和保养房子周围的场地也会是一笔不小的费用。不过,当她得到报价,才知道租金低得很,但凡有点儿生意就能赚到相当可观的利润。房子的租金实在是太低了,她一时有些疑惑,不过,房产经纪人说原因很简单,这是一座私人住宅,却又不能当作住宅出租,因为房子整体太大了,绝大多数人从城里到这儿来只是为了享受日光浴,把皮肤晒得黑黑的,用不着这么大的房子。另外一个原因是,房子前面的海滩布满了岩石,不适合游泳。对于一般人来说,这房子百无一用,如果她能派上用场,就按报价租给她。米尔德里德仔细看过四下里的风景,房子本身,还有周围的场地,不禁为之怦然心动,当即付了二十五美元作为把房子保留十天的定金。当天晚上,饭馆打烊之后,她把盖斯勒太太留下谈谈这件事儿,她刚一开口,盖斯勒太太就打断了她的话:“哦,别说了,看在老天的分儿上,别再往下说了。”
“可是——你不感兴趣吗?”
“这等于是问鸭子喜不喜欢水。听我说,那地方正好在洛杉矶和圣地亚哥两地中间,对不对?而且是在主干道上。艾克的卡车还在,这可是他重新开始的第一个实实在在的机会,自从——哦,你心里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儿。他现在的处境很糟糕,这能让他摆脱出来。你想让我趴在你肩膀上痛痛快快哭一场吗?”
“这家餐馆有什么不好吗?”
“问题不在于餐馆,而是在于艾克。好吧,你看,我现在要工作,到了晚上他只有想办法自己一个人打发时间。所以他就找了点儿事儿干。他说是去玩落袋式台球,回家的时候身上确实满是粉笔灰。每提起他,我也是这么对别人说的。不过他是在骗我。他是在和一个头发乱蓬蓬的金发碧眼的女人鬼混,那女人在卢斯菲利兹的一家古董家具厂上班。他们之间也许只是玩玩儿而已,不过他总是去找她。如果你一定要知道个究竟的话,我最近就是在为这个神经过敏。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如果我能把他弄到别处去,让他重新开始做生意,他就能抬起头来做人——哎呀呀,这对他来说可能是个机会啊。快说吧,还有什么都说给我听听。”
米尔德里德又忙碌了好一阵子,装修店面,购买所需的一切物品,还经常和盖斯勒太太就经营策略发生争论。她本想照搬自己在格兰岱尔开的这家餐馆的模式,专门经营鸡肉餐、华夫饼和馅饼,再开设一个小小的酒吧作为副业。但是盖斯勒太太却另有打算。“他们会大老远地跑到海边来吃鸡肉餐吗?要是我还算对这些人有所了解的话,绝不会是这样。他们想要吃的是海鲜大餐——鱼、龙虾和螃蟹——这些才是咱们要提供给他们的。咱们就在这上面赚钱。别忘了:鱼的价格很便宜。不过咱们得有点儿变化才行,所以我们还要给他们提供牛排,在咱们自己餐馆里的炭烧烤炉上现烤的牛排。”
米尔德里德表示反对,她说自己对牛排啊,鱼啊,还有龙虾、螃蟹之类的一无所知,在营销方面将会束手无策,盖斯勒太太回答说她可以从头学起。米尔德里德请来了奥提斯先生,这位联邦政府的肉类检查员在米尔德里德做女服务员那段日子曾经对她产生过浪漫的想法。等到和奥提斯先生进行了一番交谈,米尔德里德的担忧才稍稍平缓了一点儿。一天晚上,奥提斯先生来到她在格兰岱尔开的餐馆,他的话证实了米尔德里德的猜测:经营牛排很有可能会赔钱。不过,等他和盖斯勒太太聊过之后,对方给他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他对米尔德里德说,盖斯勒太太“非常精明”,怎么能出奇制胜她大概心里有数。他还告诉米尔德里德,关键在于选好厨师,让米尔德里德吃惊的是,他居然推荐了在克里斯先生的餐馆里工作的阿奇。他让米尔德里德尽管放心,说阿奇在一家二流餐厅待了好多年,荒废了他的手艺,不过“他做的牛排仍然是镇子里最棒的,无人可比。随便一个不怎么样的厨师都能做鱼肉餐,而且还能靠这个赚钱,在这方面不用担心。但是要说到牛排,你必须得有个精通此道的厨师。找阿奇绝对不会错”。
于是米尔德里德暗地里从克里斯先生那儿撬来了阿奇,在阿奇的严格监督下,餐馆里装上了炭烧烤炉。她们随即沿街立起了招牌,还在洛杉矶各大报纸上刊登了广告,餐馆紧接着就开张了。艾达负责的那家餐馆给人以温暖舒适之感,可以说是个小金矿,盖斯勒太太经营的餐馆却大不一样,因为盖斯勒太太花起钱来大手大脚,而且不大重视厨房,更倾向于酒吧。她天生就有一种能力,不管做什么都能经营成一个俱乐部,她这种才干给餐馆带来了大笔生意。她对餐馆的精心设计处处显示了巧妙的心思,让米尔德里德不得不佩服。大客厅改成了一个带有浅棕色镶板的酒吧,灯光幽暗朦胧。客厅后面的房间是彼此相连的一连串小餐厅,每个餐厅都营造出一种亲切愉快的气氛。其中一个餐厅通向一道环绕整座房子的长廊,长廊外面摆放着桌子,可以供人们在户外饮酒,可以招待身穿游泳衣的客人,也可以容纳餐厅里坐不下的就餐者。不过,最让米尔德里德吃惊的还是花园。她从来没有怀疑过盖斯勒太太会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尽人意,但是在短短几个星期内,那道陡坡的边缘就种上了整整一圈矮树丛,看来每天早上盖斯勒太太都在这里和一位日本园丁一起挖土、修剪枝条,慢条斯理地干着这些琐细的活儿。这笔花费,包括浇水和雇用园丁,是一笔不小的开支,可盖斯勒太太对此满不在乎。“亲爱的宝贝儿,咱们经营的是一家高档餐馆,咱们总得有点儿什么值得一提吧。我也不明白为什么,坐在那张餐桌旁边的一个穿着老派的家伙偏偏就是喜欢听大黄蜂嗡嗡叫。”等到花朵开始吐蕊绽放,米尔德里德心甘情愿地付了钱,因为她打心眼儿里喜欢这些花儿。黄昏时分,趁着晚餐高峰期还没到,她总是在花丛里踱来踱去,嗅着怡人的花香,心里感到几分骄傲,还有几分愉悦。有一天,盖斯勒太太跟她一道去散步,带着她沿着穿过整个镇子的主路走了一两个街区,然后停下脚步,指给她看街对面,米尔德里德瞧见一块招牌,上面写着:
盖斯勒
长短途运输公司
日夜不间断服务!
盖斯勒太太用热切的目光望着那块招牌。“他现在也是随叫随到,一天到晚忙得不可开交。以前他只是需要一个机会而已。下个星期他就要买一辆新卡车了,最新型的。”
“楼上一切都好吧?”
米尔德里德指的是盖斯勒太太的雇用条款。她跟艾达不大一样,艾达一个星期的薪水是三十美元外加毛收入的百分之二,而她的薪水是三十美元外加毛收入的百分之一,此外她还可以免费使用楼上的空间,水电、供暖、做饭、洗衣,一应俱全。盖斯勒太太点点头。“一切都好得很。艾克很喜欢那种大房间,大海,牛排,还有——嘿,信不信由你,他甚至连那些花儿都非常喜欢呢。他还想在自己的新卡车上写上‘送你一朵栀子花’。我们总算又重新开始过上正常的生活了,就是这样。”
米尔德里德如今已经不再亲自下厨,也不再穿工作服。在格兰岱尔的餐馆,克雷默太太已经被提升为厨师,她还有一个助手,名叫贝拉;盖斯勒太太的位置已经由一个名叫杰克的男招待接替了;如果哪天晚上米尔德里德待在贝弗利山或者拉古纳,西格瑞德就穿上白色制服充当女老板的角色。米尔德里德每天一大早就开始工作,这时候她的生意也就开始了,一直持续到天黑之后很长时间才告一段落;她工作得非常辛苦,开始感到有些力不从心,就让自己一点点从琐碎的事情中解脱出来,尽可能地交给其他人承担。她一天天胖了起来,虽然她的身材依旧称得上性感,但是很明显比原来丰满了许多。她的面庞也失去了以往的红润,看上去不再比自己的实际年龄显得年轻了。事实上,她开始显出一种端庄威严的仪态。她发现开车占据了自己很大的精力,就聘用了一位司机,名叫汤米,是卡车司机卡尔的哥哥。经过再三考虑,她带着汤米去布洛克斯买了一套制服,这样就能让他在停车场上帮上点儿忙。当薇妲第一次看到穿上制服的汤米,她没有像亲吻那辆新车一样迎上去吻他,而是意味深长地看着自己的妈妈,足足看了好长时间,她的目光简直可以说是充满了敬佩。
虽然各种各样的花费不断上涨,再加上她雇用了一个司机,还有一个专门记账的姑娘,米尔德里德依旧财源滚滚。她买了钢琴,付清了伯特抵押房子的贷款,对自己所有的餐馆进行了重新装修和粉刷,时不时地添置新的设备,即便如此,她还是能攒下钱来。一九三六年,罗斯福总统再次参加竞选的时候,她还在为自己一九三五年缴纳的所得税而心痛不已,有那么几个星期,她原本对罗斯福总统的一片忠诚也开始动摇起来。但是后来经济开始复苏,罗斯福声称“这就是我们既定的计划”,她决定还是接受这苦乐参半的现实,投了他一票。米尔德里德开始买昂贵的衣服,特别是价格不菲的塑身衣,好让自己显得瘦一点儿。她给薇妲买了一辆小型汽车,那是一辆墨绿色的帕卡德120,“跟她的头发颜色正相配”。在沃利的建议下,米尔德里德注册成立了公司,除她自己以外,又聘请了艾达和盖斯勒太太担任经理。沃利提醒她说,她的车在长滩撞上的那个老妇人是个大麻烦。“没错儿,她过马路那会儿是闯了红灯,而且汤米撞上她的时候踩了刹车,她一点儿也没有伤着,但是,如果她发现你有三家餐馆,你就等着瞧她怎么给你找麻烦吧。反过来也是一样。有五个人吃了你餐馆里的鱼,结果导致食物中毒,或者说他们声称自己食物中毒,这些人迟早也会找上门来。一旦上了法庭,那些贪婪的家伙会把你折腾死。如果你注册成立公司,个人财产就有了保障。”这段时间,单是在长滩撞上的那个老妇人已经让米尔德里德感到心烦意乱,更不要说那五个喝得醉醺醺想敲诈她的家伙了,还有好多别的事情也在困扰着她。她花大价钱给自己的汽车、馅饼作坊以及餐馆都购买了责任保险,虽然这笔花费惊人地昂贵,但为了万无一失,还是值得的。
虽然她一天到晚为工作忙个不停,没完没了地开车东奔西跑,烦心的事儿不断,要做的事情总也忙不完,感觉一天下来时间根本不够用,但她还是让自己保留了一个奢侈的节目。不管一天过得如何忙乱,她下午三点钟总是按时回家,用她自己的话来说是“放松”一下。虽然确实算是放松,不过这不是她的主要目的,最重要的是去欣赏一场音乐会,听众只有她一个人。薇妲已经十六岁了,她说服米尔德里德让她从高中退了学,这样就能把全部时间用在音乐上。上午她练习和声,她把这叫做“书面作业”。下午她开始练习弹琴,先弹奏两个小时的练习曲,三点钟开始演奏乐曲,米尔德里德就是在这个时候回到家里。她从后门轻手轻脚地走进房子,悄悄溜进走廊,在那儿停留片刻,朝客厅里张望,薇妲正坐在那架闪烁着丝绸一般光泽的黑色大钢琴后面。这幅画面没有一次不让她心荡神驰:漂亮的钢琴是靠她努力工作得来的,而那个相比之下毫不逊色的漂亮女孩是她带到这个世界上的,她甚至可以说,这幅画面是独属于她一个人的。米尔德里德轻轻地说一声“我回来了,宝贝儿”,然后踮着脚尖儿走进卧室,躺下来聆听琴声。好多曲子她都说不上名字,不过有几首是她最喜欢的,薇妲总会弹奏其中的一首。米尔德里德尤其喜欢肖邦创作的一首曲子,“因为这让我想起那首关于彩虹的歌”。薇妲用带着些许嘲弄的口气说:“好吧,妈妈,这算是个理由。”不过,她还是弹奏了那首曲子。女儿顺从自己的意愿让米尔德里德感到很高兴,她们两人之间一直保持着那种温暖而又若即若离的亲密感,米尔德里德想到自己曾经认为这是蒙蒂在其中周旋的缘故,禁不住哈哈一笑。她对自己说,为了这个,自己所付出的一切都是值得的。
二
一天下午,音乐会被电话铃声打断了。薇妲去接电话,从她说话的语调,米尔德里德感觉出了什么事儿。她走进来坐在床边,米尔德里德问:“怎么啦,宝贝儿?”她没有立即回答。郁郁不乐地沉默了一会儿,她才说:“哈宁先生大出血了。”
“哦,天哪,太可怕了!”
“他知道迟早会发生这样的事儿。他有过两三次少量出血,这次是在路上,他正从邮局往家走。救护车上的大夫把事情搞糟了——大概是让人拽着他的肩膀把他抬起来的——所以,事情比本来可能发生的情况还要糟糕得多。哈宁夫人为此几乎歇斯底里了。”
“你必须到哈宁先生家去一趟,马上就去。”
“今天不行。他全身都敷上了冰袋,他们还让他吸入一种气体。真是倒霉透顶。”
“我能帮上什么忙吗?我的意思是说,如果他需要吃什么特别的菜品,需要什么我都能给送去,热气腾腾的,全做好了立刻就能上桌……”
“我可以问问。”
薇妲直愣愣地看着盖斯勒家的房子,那座房子现在已经租给了别人。过了一会儿她才说:“天哪,真见鬼,我会怀念那头老公熊的。”
“哎呀,我的老天,他还没离开人世呢。”
米尔德里德的语气非常尖锐。她在这类事情上确确实实有着加利福尼亚人特有的乐观精神;在她看来,不希求最好的结果简直就是亵渎神灵。然而,薇妲却缓缓地站起身,平静地说:“妈妈,情况真的很糟糕。从他最近的言谈举止,我能觉察到他自己心里明白一旦发病就会很严重。她在电话里抽抽噎噎,我能感觉到事情非常糟糕……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
后来她们得知,哈宁先生家迫切需要特制的菜肴,这有可能勾起病人的食欲,从而起到滋养身体的作用。如此一来,连续一个星期,汤米每天都送去一个大食盒,里面装满了米尔德里德亲手烹制的鸡肉、艾达做的小三明治,阿奇准备的冰镇切块螃蟹,还有盖斯勒太太精心挑选的雪利酒。总而言之,米尔德里德·皮尔斯公司上上下下想方设法变出各种花样。一天,米尔德里德和薇妲亲自去送食盒,还带去了一大束红玫瑰。她们赶到哈宁先生家的时候,早晨的报纸还丢在草地上,大门下面塞着一叠超市的宣传广告。她们按了门铃,没有人应答。薇妲看看米尔德里德,汤米把带来的东西又搬回到车上。那天下午,米尔德里德收到一份电报,内容很长,而且有些语无伦次,是从亚利桑那州凤凰城的郊外发来的,落款是哈宁夫人。电报上说他们匆匆忙忙去了那里的疗养院,恳请米尔德里德让人把家里的煤气关掉。
一连三天过去了,米尔德里德正在贝弗利山的餐馆里帮艾达为午餐高峰做准备,薇妲的汽车停在了路边。薇妲下了车,她的头发有点儿乱蓬蓬的,表情很古怪。米尔德里德帮她打开门,薇妲一言不发,把一张纸递给她,然后走进一个火车座坐了下来。米尔德里德凝视着哈宁先生的照片,拍照的时候他的头发还没有变白,看上去有几分陌生。她读着哈宁先生的讣告,心里一阵空落,茫然若失。等她注意到葬礼是在纽约举行,就连忙打电话订了鲜花。然后她又打电话给西部联盟电讯公司,口述了一份给哈宁夫人的电报,写得很长,字里行间充满了“我和薇妲对此表示深切的哀悼”之情。她走过去坐在薇妲身边。过 了一会儿,薇妲让一个女孩给她拿来一杯咖啡。米尔德里德问:“宝贝儿,你想跟我一起坐车去拉古纳吗?”
“好吧。”
自此,米尔德里德走到哪里,薇妲就跟到哪里,她绝口不提哈宁先生的事儿,但她显然不敢一个人待着。第二天,她在家里无所事事,米尔德里德三点钟回到家的时候,钢琴静默无声。到了第三天,她还是没精打采地闲待着,见此情景,米尔德里德觉得该劝说她振作一点儿了。她在小书房里找到薇妲,开口道:“听我说,宝贝儿,我知道他是个好人,你非常喜欢他,但是你已经尽力了,再说,这种事情免不了会发生……”
“妈妈。”
薇妲的语调非常平静,就像是在对一个孩子说话一般。“问题并不在于我有多么喜欢他。这也不是说我不喜欢那个邋里邋遢的粗暴家伙。对我来说,他始终都是独一无二的,而且……哦,算了,还是不提了。不过……是他教给了我音乐……”
“但是,宝贝儿,还有别的老师啊。”
“没错儿,光洛杉矶就有大约七百个冒牌货和刊登广告的家伙,我不知道他们之间有什么不同,除此以外……”
薇妲突然住了口,显而易见,她本想说点儿什么却又改变了主意。米尔德里德觉得她正要提出什么要求,就等着她开口,但是薇妲显然是决定闭口不言了,于是米尔德里德问道:“难道你不能打听一下吗?”
“在咱们这儿,只有一个人让哈宁先生有几分佩服,他叫特雷维索,卡罗·特雷维索。他是个乐队指挥,在好莱坞圆形露天剧场指挥过好多场歌剧之类的演出。我不知道他教不教钢琴,不过他也许会认识什么人。”
“你想让我给他打个电话吗?”
薇妲沉默良久,米尔德里德有些不耐烦了,她想知道到底是什么让薇妲犹豫不定。“是因为钱的关系吗?你知道,为了让你学钢琴,我绝不会吝惜任何东西,况且……”
“那——就给他打电话好了。”
三
特雷维索先生的工作室位于洛杉矶闹市区的一座大楼上,楼门口挂着好几个招牌,米尔德里德和薇妲一走上二楼,耳朵里就灌满了嘈杂的声响;男高音在练习发声,钢琴师在以极快的速度弹奏音阶,小提琴手轻快地在琴弦上拉出双倍停顿。她们并没有马上见到特雷维索先生。听到敲门声出来应答的是一个矮胖的女人,说话带有意大利口音,那女人让她们在一间没有窗户的前厅里等候,然后便转身走进了工作室。里面的嘈杂声响一下子扑面而来。一个男中音唱了一个乐句,停顿下来,接着是一阵含混不清的谈话。然后他又唱了一遍同一个乐句,紧接着又是一阵谈话。如此这般,没完没了,米尔德里德终于有点儿不耐烦了。但薇妲似乎稍稍提起了点儿兴趣。“这是《丑角》序曲的结尾部分,G音他就是唱不上去。哎呀,真拿他没办法。特雷维索还不如省省自己的时间呢。”
“更别说我的时间了。”
“妈妈,这是个意大利佬。所以,咱们还是坐着等吧。”
过了一会儿,那个唱男中音的个子敦敦实实的红脸膛男孩砰的一声从门里闯了出来,怯生生地离开了,先前那个女人走出来,示意她们进去。米尔德里德发现,这个工作室和哈宁先生的大不一样。虽然空间大小相差无几,但和哈宁先生的简朴风格截然不同。黑色的大钢琴摆放在窗户旁边,配套的家具也一样高雅、气派。四周的墙壁上挂着几百张照片,全都是赫赫有名的大人物,甚至连米尔德里德都略知一二,这些响当当的知名人物还在照片上给特雷维索先生亲笔题字留念。特雷维索先生本人身穿灰色套装,马甲上镶着黑色滚边,对她们的态度仿佛是某位公爵的法律顾问在接见两个恭候多时的地位不及自己的女士。他是个高瘦的意大利人,约摸五十来岁,面容瘦削,眼神忧郁,他听米尔德里德说明来意之后,就冷冷地略一欠身,挥手示意她们坐下。薇妲插了一句,说自己一直在跟哈宁先生学习钢琴,刚才米尔德里德竟忘了提及此事。闻听此言,特雷维索先生才变得稍微随和了一点儿,他摆出一副悲天悯人的姿态,说:“真让人惋惜啊,查尔。唉,真让人惋惜啊,可怜的查尔。”他随即对哈宁先生的音色大加称赞,说这表明他不仅仅是一位钢琴家,而且是一个伟大的艺术家。他微微一笑,自顾自地回想起陈年旧事。“我第一次见到查尔是在一九二二年。我们一道在意大利巡演,我和管弦乐队一起演奏雷斯庇基的曲目,查尔弹奏柴可夫斯基的协奏曲。那时候墨索里尼刚刚上台,查尔非常担心有人会逼迫他喝下蓖麻油。他真是吓坏了。他买了灰色的鞋套,黑色的帽子,学唱《青年》,还把自己的名字改成了阿尼诺,想方设法让自己看上去像个意大利佬。最后一场音乐会是在图利诺举行。演出结束后,大家全都聚在一家小咖啡馆里,最后再喝上一杯,就各奔东西了。乐队首席发表了一个小小的演说,称赞查尔弹奏柴?99lib.可夫斯基的协奏曲真可谓出神入化,他说,整个乐队想赠送给查尔一件小礼物,以表谢意。他递给查尔一个大大的桃花心木盒子,给人感觉里面似乎装着一个金杯。查尔也发表了一篇简短的讲话,说谢谢大伙啦,这可真是个意想不到的大惊喜。他打开盒子一瞧——原来是一卷卫生纸!”
特雷维索先生的微笑变成了咧嘴大笑,他的黑眼睛闪烁着亮光,简直可以说是炯炯有神。米尔德里德说不上是因为这则轶闻趣事本身索然无味,还是因为故事的主角最近刚刚过世,或者是因为特雷维索先生想要表达的意思她根本摸不着头脑,总而言之,她并不感到有趣,不过出于礼貌,她还是微微含笑。薇妲却假装这是她所听到过的最好笑的事儿,还假意怂恿特雷维索先生接着讲下去。特雷维索先生看看表,说现在该听她演奏了。
此时坐在钢琴前面的薇妲,跟三年前装模作样取悦于哈宁先生的那个薇妲已经判若两人。她确实感到很紧张,米尔德里德暗自猜想她怂恿特雷维索先生继续讲故事也许是为了拖延时间。薇妲略一思索,便紧绷着脸开始弹奏一首曲子,米尔德里德知道这首曲子叫做《勃拉姆斯狂想曲》,她并不怎么喜欢,整首曲子节奏太快了,不合她的欣赏口味,只有中间部分有一段比较舒缓,听起来有点儿像是赞美诗。不过,她还是舒舒服服地靠在椅背上,等着听特雷维索先生的赞誉之词,这些话她等到晚上会转述给艾达听。
特雷维索先生踱到窗前,站在那里俯视下面的街道。当薇妲弹到曲调舒缓的部分,他侧转过身,似乎想说点儿什么,却欲言又止。薇妲弹奏这段舒缓的乐曲时,特雷维索先生一直俯瞰着街道。99lib?等薇妲突然又转入快速部分,他走过去一下子合上了钢琴盖,特意留出时间让薇妲抽回双手。接下来是一阵喧噪的沉默,特雷维索先生走到工作室另一头的角落里坐下,脸上带着一抹令人毛骨悚然的微笑,就像是一个专门负责给死者做出愉快表情的殡葬师已经给他整好容,就要下葬一般。
米尔德里德愣了半晌才明白特雷维索先生刚才的举动,以及他为什么这么做。她把目光投向钢琴,建议薇妲弹一首舒缓一些的曲子。但薇妲不在钢琴前面,她已经跑到了门口,正在戴手套,米尔德里德还没来得及开口,她就已经冲了出去。米尔德里德匆忙起身跟上,在走廊里呼唤她。但薇妲头也不回地跑下了台阶。接下来,米尔德里德只知道汤米开车送她们回家,薇妲坐在车里,面孔扭曲成一团,拳头紧紧地攥着,眼睛死死地盯着脚下。米尔德里德眼看着她的一只手套背上竟然绷出一道白线,一下子迸裂开来。
四
一路上,米尔德里德怒气冲冲地提起特雷维索先生对她们的态度。她说她这辈子还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事儿。如果他不喜欢薇妲弹奏那首曲子的方式,他本可以像个绅士一样表达自己的看法,用不着这么莫名其妙。他和两位女士约好的是四点钟见面,却让她们一直等到四点四十五分,而且她们刚进门不久,那位先生就讲了个关于卫生纸的笑话,真是不可思议。如果说在整个洛杉矶他是唯一让哈宁先生有几分敬重的人,她对哈宁先生的品味可就有看法了。米尔德里德讲的这些话多半确实是为了发泄自己的怒气,有些话也是说给薇妲听的,她想在这个令人目瞪口呆的插曲过后,抚慰一下薇妲的情绪。薇妲一语不发,到家之后,她跳下车,跑进屋里,米尔德里德紧跟在她身后,可是,等她来到薇妲的房门口,房门已经锁上了。她在门上急促地敲了又敲。命令薇妲把门打开。薇妲一声不吭,房间里没有任何声息。莱蒂走过来,战战兢兢地问她出了什么事儿。米尔德里德没有理会莱蒂,她跑进厨房,抓起一把椅子,又跑到了屋外。一想到薇妲有可能会在房间里干什么,她猛然感到一阵恐惧袭遍全身,几乎让她整个人瘫软下来。她把椅子靠墙边放下,踩了上去,掀开纱窗,然后跨进了房间。薇妲正躺在床上,呆呆地望着天花板,失神的目光和她刚才坐在车里盯着自己脚下的情形一模一样。她的双手还在不停地握紧又松开,面孔看上去紧绷绷的。米尔德里德原本以为自己最起码会发现一个空碘酒瓶丢在什么地方,眼前的情景让她先是松了一口气,然后又是一阵气恼。她打开门,说:“哦,我的天哪,你用不着把所有人都吓死吧。”
“妈妈,如果你再说一次‘我的天哪’,我就要尖叫了,我就要尖叫了!”
薇妲用粗哑而令人恐惧的声音低声说,然后就闭上了眼睛。她直挺挺地伸开双臂,就像是被钉在十字架上,咬紧牙关,恶狠狠地对自己说:“你能杀死它——你此时此刻就能杀死它,你可以用一把刀子刺穿它的心脏,这样它就死了,死了,死了——你可以忘记自己曾经努力弹奏钢琴,你可以忘记有钢琴这种东西存在,你可以……”
“唉,我的小……好啦,看在老天的分儿上,弹钢琴不是世界上唯一能做的事儿啊,你可以——你可以作曲。”米尔德里德停顿片刻,试图回想一下伯特那天所说的关于欧文·柏林的那番话,可是这时候薇妲睁开了眼睛。“你这个该死的、一脸蠢相的傻瓜,你想让我发疯吗?……没错儿,我是可以作曲。我可以给你写经文歌、奏鸣曲、华尔兹舞曲,或者短号独奏曲,还能来点儿变奏——只要我能写出点儿东西就行,你想要什么我就写什么。但是我写出来的每一个音符连用来烧掉它的火柴的价钱都不值。你以为我是个了不起的人,难道不是吗?你每天躺在那儿,做着你的彩虹梦。好啦,我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人。我不过是个格兰岱尔的神童罢了。对于音乐,我可以说是无所不知,在地球上的每一个格兰岱尔,每一个微不足道的音乐学校里,每一个无名小镇的大学里,每一个公园乐队里,都有一个我这样的人。任何一首曲子我们都会读谱、弹奏、改编,可我们还是一无是处。一群废物。就像你一样。天哪,我现在总算知道我是从哪儿继承来的了。这难道不可笑吗?你一开始是个神童,到后来才发现自己只不过是个该死的废物。”
“好吧,如果事情真像你所说的那样,他居然没有觉察到,这确实也太奇怪了。我说的是哈宁先生。我告诉过你,不是……”
“你以为他不知道?你以为他没有告诉过我?他每次见到我都会说,我弹奏出来的曲调很差劲,我的指法很差劲,我做的一切都很差劲,不过他喜欢我。他知道我对音乐的感觉。天哪,我一生下来就跟你生活在一起,这已经算是很了不得的天分了。所以我们就继续下去了,他认为那个‘老于世故的家伙’日后也许能帮忙解决这个问题,他就是这么称呼特雷维索的。特雷维索要是同意才见鬼呢。在这个行当里,你行就是行,不行就是不行,还有——你能不能收起你脸上那副愚蠢的表情,别摆出那副样子,就好像这是什么人的过错。”
“你付出了那么多努力,这当然会让人感觉……”
“你难道一点儿也不明白吗?成功靠的不是努力,而是天赋!我就是个废物!我就是个该死的废物,什么办法也没有!”
一只鞋子从她耳边飕的一声飞过,米尔德里德走出房门,拿起手提袋,开车朝贝弗利山方向驶去。薇妲这一通激烈而尖刻的言辞并没有让她火冒三丈。她终于明白了,薇妲刚刚经历了一次残酷的人生悲剧,这是她完全无法理解的。但她并不会因此而放弃用自己的方式想办法解决问题。
第十三章
一
过了一两天,米尔德里德感到薇妲遭到的冷遇不大公正,她固执地认为在洛杉矶并不是只有哈宁先生和特雷维索先生可以教钢琴,要赢得一场战斗,就要奋力拼搏,而不是退却,她觉得薇妲应该继续自己的音乐生涯,不管那些大师们的看法如何。但是,当她把自己的想法告诉薇妲,薇妲从床上朝她投来的目光让她话说到一半又咽了回去。她认为薇妲“很有天赋”,这个念头始终无法打消,于是她决定让薇妲学习艺术舞蹈。一位著名的俄罗斯舞蹈家经常在拉古纳的餐馆里用餐,这位专业人士非常确信,薇妲相貌出众,再加上俄罗斯舞蹈家的指导,事情也许会出现转机。薇妲听了只是打了个哈欠。后来,米尔德里德又决定让薇妲进一所当地学校,也许是马尔伯勒,为将来上大学做准备。薇妲却说:“可是,妈妈,我已经连滚铁环都不会了。”这样一来,倒使她的提议显得很荒唐。
薇妲继续没精打采地呆在自己的房间里打发日子,直到后来米尔德里德为此大为恐慌,她觉得不管将来怎样,眼下必须做点儿什么才行。于是,有一天,她建议薇妲打电话给一些朋友,请他们来参加一个小小的聚会。虽然她坚信不管薇妲安排什么样的活动,自己家的房子都已经足够体面了,但她还是退让了一步,并不坚持在家里举行,她说:“如果你不想请他们到家里来,干吗不去拉古纳?你可以占一个包间。我让露茜专门摆放一张桌子,我们可以请来一个乐队,然后,你们还能跳跳舞,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不,妈妈。谢谢你。”
要不是莱蒂听到了她说的一些话,打断了她,米尔德里德可能会坚持这么做。莱蒂在厨房里对米尔德里德说:“她不想见那些人中的任何一个,不想见帕萨迪纳的那些人。”
“为什么?”
“您难道不明白吗?她曾经是哈宁先生的掌上明珠,她去纽约演奏钢琴,大家全都为她欢呼喝彩,现在这些都过去了,您觉得她会愿意见那些人吗,只是作为她自己?她不会的。她要当就当女王,要么就不弹钢琴。她不会开什么派对的,您也不要安排了。”
“我只是想做点儿什么。”
“您不能让她一个人待着吗?”
莱蒂已经成了薇妲的一个忠实的崇拜者,她的话有些刺耳,米尔德里德离开了厨房,免得自己大发脾气。她从来没有想过把薇妲撇开不管,但是等她冷静下来,她陷入了思索。可是不管怎样,她就是无法丢开薇妲不管。首先,她确确实实为薇妲担心。其次,她已经习惯于盛气凌人地支配那些依赖于她的人,原来的耐心、智慧和忍耐力几乎已经荡然无存。还有另外一个原因,那就是她对薇妲的爱已经渗透了她全身的每一个角落,她所做的一切都涂抹上了一层爱的色彩。让薇妲为她弹奏那首关于彩虹的曲子,只为她一个人弹奏,那种感觉真是太美妙了。薇妲对着她大吵大嚷,她虽然感到苦恼,但并不是无法忍受,因为薇妲是在对着她大吵大嚷,而不是对别人。薇妲躺在床上,眼睛望着天花板,对她连想也不想,这种痛苦才是她无法承受的。她试着让自己超脱一些,客观公正地掂量莱蒂所说的话,甚至在这时候,她还打定主意,认为薇妲其实应该去拍电影,艾达的一个常客是导演,她盘算着怎么能让那位导演对薇妲产生兴趣。然而,这个绝妙的计划根本没有机会付诸实施。突然之间,薇妲自己就脱胎换骨,完全变了一个人。一天晚上,她突然出现在拉古纳的餐馆,高高兴兴地要了一杯鸡尾酒,吃下了一块三美元五十美分的牛排,和餐馆里的每个人都和和气气的。临走之前,她漫不经心地问米尔德里德自己能不能买一些新衣服,她说自己过去“穿得破破烂烂”,都不好意思出门。对于米尔德里德来说,只要薇妲能重新对生活产生兴趣,不管是什么样的表现她都会感到高兴,她并没有在意薇妲喝了一杯鸡尾酒,还告诉她想要什么就买什么。
等账单开始一份份送上门来,加起来足足超过了一千三百美元,这时候她才真有点儿目瞪口呆。看了那些新买来的衣服,她更是心烦意乱。薇妲穿的一直都是帕萨迪纳那些人所推崇的色彩素雅、做工精良、没有性别之分的衣服,非常适合她那个年龄的女孩子。现在的她,戴着大大的、昂贵的帽子,穿着时髦的衣裙,十分惹人注目,脸上搽了厚厚的香粉和胭脂,嘴唇上涂着浓浓的口红,看上去跟原来简直判若两人。不管用什么标准来衡量,她都是个非常出众的漂亮女孩。她的头发依然是柔和的铜红色,剪过之后烫成波浪,飘垂在肩上。她脸上的雀斑已经全部消褪,这样一来,原本就酷肖伯特的上半部脸颊显得更加清丽动人:最摄人心魄的莫过于她眼睛下面的那两抹阴影,如果她那双淡蓝色的眼睛和刚毅的唇线再多一点儿冷酷的话,就会让人自然而然地联想到现代世界、林荫大道、歌剧院和流线型轿车。近三年来,她的个子只长高了一点儿,虽然她的举手投足使她显得身材高挑,但实际上她只比米尔德里德稍微99lib?高上一点儿。她的体态也丰盈起来,或者说变得凹凸有致,也可以说是不知不觉发生了某种微妙的变化,胸脯不再像以前那样鼓鼓囊囊的,跟整个人的比例不大协调,那段时间蒙蒂还曾经为此说过不堪入耳的话。此时的她,胸部和整个人融为一体,形成了玲珑的曲线,给人以赏心悦目之感,甚至让人惊叹不已。不过,当这些华丽的新衣服送来以后,让米尔德里德最为震惊的是,她突然发现薇妲不再是个孩子了。十七岁的她已经是个不折不扣的女人,而且是个异常聪明的女人。米尔德里德试着让自己去欣赏那些衣服,却做不到,她也说不出那些衣服有什么不好,就没完没了地提起那件中长的貂皮大衣,那本来是她几年前为自己挑选的样式,还一直没买。她抱怨说,买这样一件衣服至少应该“跟她商量一下”。但是,当薇妲穿上那件貂皮大衣,嘴里一叠声喊着“亲爱的妈妈”,亲吻她,恳求她同意自己把衣服留下,她还是让步了。
从那以后,她几乎见不到薇妲的人影。早晨,她出门的时候,薇妲还在睡觉;晚上,等她回到家,薇妲还在外面,一直到凌晨两三点钟才到家。一天晚上,薇妲一连试了好几次才把车倒进车库,从走廊里传来的脚步声也格外沉重,米尔德里德知道她是喝醉了。可是,当她来到薇妲的房门口,门却已经锁上了,敲门也没有回应。后来又有一天下午,她像往常一样回去放松一会儿,正赶上薇妲的车也在家,还碰上了一个令她不快的女孩,名字叫伊莲。米尔德里德得知她住在贝弗利山,是个演员,然而当米尔德里德问起她在哪些电影里扮演过角色,她的回答只是“个性角色”。伊莲个子高挑,人长得挺漂亮,看样子很俗气,米尔德里德本能地感到厌恶。可她是薇妲选中的第一个朋友,所以米尔德里德还是尽量“对她友好一点儿”。后来,米尔德里德开始听到一些风言风语。一天晚上,艾达不由分说硬要和她谈谈,艾达情绪很激动,跟她窃窃私语了好半天。“米尔德里德,这也许不关我的事儿,但是你早该知道薇妲都在干些什么了。她到这儿来过十几次,是跟那个老是和她泡在一起的坏女孩一道来的,她们不光是到这儿来,还去街对面的艾迪餐厅和别的地方。她们的目的就是为了结交男人。她们交上的都是些什么样的男人啊!她们开着薇妲那辆车四处乱逛,有时候带着一个男人,有时候是五个。五个啊,米尔德里德。有一天,她的车里钻进了三个男人,挤挤挨挨地坐在两个女孩的大腿上,还有两个在车外面,一边的脚踏板上站着一个。她们还在艾迪餐厅喝酒……”
米尔德里德觉得她必须和薇妲谈谈这件事儿,一个星期日的早晨,她鼓足勇气开了口,可薇妲却摆出一副委屈的模样。“妈妈,是你说我不能一天到晚躺在家里的啊。都是那个艾达神经过敏——噢,好啦,咱们别再说这个了。妈妈,没什么可大惊小怪的。我是为了有可能进入电影圈,如此而已。伊莲也许确实有点儿吊儿郎当——哎呀呀,没有必要为这个胡思乱想。我现在马上承认她不过是个放荡成性的女孩。可是她认识一些导演。她认识好多好多导演。所有的导演她都认识。你必须认识导演才有可能试演角色啊。”
米尔德里德努力让自己接受这个说法,她还提醒自己,让薇妲进入演艺圈本来也是她自己的主意。可她还是忧心忡忡,几乎都要病倒了。
一天下午,米尔德里德在格兰岱尔的餐馆里和克雷默太太一起查看库存,阿兰走进厨房,说有个蓝哈特夫人要见她。阿兰压低嗓门,用异常激动的声音加上一句:“我觉得她是那位导演的老婆。”
米尔德里德连忙把手洗干净,擦干,迎了出去。她的脸登时如针刺一般。阿兰通报的是蓝哈特夫人,可门口站着的这个女人分明是弗里斯特夫人,几年前她曾经到这个女人家里去应聘过管家。当那位女士转过身,满脸堆笑地走上前来,把戴着手套的手伸向她,亲切殷勤的样子让人不免产生几分疑虑,这时候米尔德里德才想起她又结过一次婚。“您是皮尔斯太太吗?我一直非常期待和您见面。我是蓝哈特夫人,约翰·蓝哈特夫人。我十分确信,我们两个会非常圆满地解决我们之间的小问题。”
这样的开场白让米尔德里德糊里糊涂,如坠云雾,她带着蓝哈特夫人来到一张餐桌旁边,一边胡乱猜测这话究竟是什么意思。她一时惊慌失措,生怕和几年前她到这位女士家去求职的事情有关,担心薇妲发现她居然曾经去应聘一份仆人的工作,这样的话后果不堪设想。她面对这位来客,突然下定决心不管对方是何来意,她都一概否认,否认自己曾经见过什么弗里斯特夫人,否认去过她家,否认自己曾经考虑过管家的职位。她刚刚打定主意,就发现弗里斯特夫人正用锐利的目光打量着她。“皮尔斯太太,咱们难道没有见过面吗?”
“有可能是在我的某一家餐馆里见过吧。”
“可是我根本不到餐馆去,皮尔斯太太。”
“我在贝弗利山有一家分店。您也许偶尔去喝过一杯巧克力,不99lib.少人都会这样。您大概在那儿见过我。当然,如果我见过您我会记得的。”
“一定是这样。”
蓝哈特夫人还是继续盯着她看,阿兰走过来,开始擦桌子。米尔德里德觉得阿兰的耳朵看上去好像比平常都张大了,于是就把她叫过来,问蓝哈特夫人是不是让阿兰给她拿点儿什么。蓝哈特夫人婉言谢绝了,于是她特意告诉阿兰,桌子可以等会儿再擦。蓝哈特夫人裹在大衣里,像是一只孵在窝里的母鸡,她装腔作势地说:“我这次来是为咱们孩子的事儿,皮尔斯太太,我几乎忍不住想说咱们的小宝贝儿,因为对于他们,我真是这么感觉的。”
“咱们的……?”
“您的宝贝女儿,薇妲,她真是个可爱的女孩子,皮尔斯太太。我觉得自己从来没有像喜欢薇妲一样喜欢一个孩子,还有……我的儿子。”
米尔德里德一阵局促不安,愣了一会儿才开口道:“蓝哈特夫人,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噢,好啦,好啦,皮尔斯太太。”
“我真不知道您到底是什么意思。”
米尔德里德的声音很急切,蓝哈特夫人不慌不忙地看着她,嘴角挂着一丝微笑,目光里透出不相信的神情。然后她发出一阵尖锐刺耳的笑声。“您当然不明白!皮尔斯太太,我真是太糊涂了。我应该告诉您,我的儿子,我的小宝贝儿,名叫山姆·弗里斯特。”
米尔德里德还是一头雾水地盯着她,蓝哈特太太终于明白过来,对方也许并不是在装模作样,她的态度一下子来了个大转弯,向前探过身子,急切地问:“您的意思是说,薇妲什么也没告诉过您吗?”
“一个字也没提过。”
“啊!”
蓝哈特夫人一下子激动起来,显而易见,此时她刚刚意识到自己正处于优势,可以按自己的意思向米尔德里德讲述来龙去脉,不管事情原委如何,她都可以先入为主。她摘下手套,用揣摩的目光打量了一会儿米尔德里德,才继续说:“皮尔斯太太,我从头说起好吗?”
“请说吧。”
“他们俩彼此认识——哦,感觉好像是在昨天一样,其实是几个星期以前的事儿了,就是在我家里。我丈夫——您一定听说过他,他是个导演,正在考虑让薇妲扮演一个角色。我们当时正要举行一个小小的派对,他请薇妲和她的一个朋友一起到家里来,他经常邀请那些孩子们。伊莲也是个可爱的孩子,皮尔斯太太,我丈夫认识她好多年了……”
“没错儿,我见过她。”
“所以说,皮尔斯太太,薇妲和山姆是在我家里认识的。他们俩简直是一见钟情。一定是因为我的那个儿子太真心实意了,皮尔斯太太,所以……”
“您是说他们俩订婚了?”
“我正要往下说呢。事情并非如此,我并不是说他们俩订婚了。其实我知道萨米并无此意。但薇妲不知道怎么回事儿竟产生了这种想法——哦,当然,我很理解,任何一个女孩子都想结婚,可山姆没有这个打算。我想把事情说清楚。”
蓝哈特夫人的声音稍稍提高了几度,听起来有点儿刺耳,她用一根僵直的手指在米尔德里德面前晃动几下,继续说:“皮尔斯太太,我非常确信您会同意我的看法,他们两个之间谈婚论嫁是很不合适的。”
“为什么?”
在米尔德里德看来,对薇妲而言,结婚将会是一场可怕的灾难,但蓝哈特夫人的态度激怒了她,她反而摆出一副热情支持的姿态。蓝哈特夫人用严厉的口气说:“因为他们只不过是两个孩子!薇妲还不到十九岁吧……”
“她今年十七岁。”
“我儿子二十岁。他们太年轻了。皮尔斯太太,真是太年轻了。再说,他们俩生活在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
“什么两个不同的世界?”
米尔德里德的眼睛迸出了怒火,蓝哈特夫人连忙退避三舍。“皮尔斯太太,我当然不是这个意思。就说他们来自不同的社区好了。他们有着不同的背景,不同的理想,不同的朋友。当然,山姆花起钱来总是大手99lib.大脚的……”
“您以为薇妲不是这样吗?”
“我当然毫不怀疑您会尽自己所能供养她……”
“您可能会发现,她也习惯了花钱大手大脚,她的花费一直跟您的儿子一样多,甚至还要更多。我可以告诉您,我可不是靠救济生活的。”
“您还没让我把话说完,皮尔斯太太。如果薇妲过惯了富裕、尊贵的生活,这件事儿更是没有一丁点儿商量的余地。我想把话说清楚:如果萨米结了婚,那他就得全靠自己,对于两个娇生惯养、锦衣玉食的年轻人来说,靠他一个人挣钱当然是难以维持生计的。”
摊牌之后,蓝哈特夫人试着平静下来,米尔德里德也试图让自己平心静气。她说,这件事儿她还是头一次听说,她得先和薇妲谈谈才能表明自己的态度。但是,当蓝哈特夫人很有礼貌地表示赞同,说这是个好主意,米尔德里德开始怀疑她刚才并没有完全实话实说。她突然单刀直入地问道:“为什么薇妲想结婚,您的儿子却没有这个打算呢?”
“皮尔斯太太,我可猜不透别人的心思啊。”
蓝哈特夫人的声音带有几分愠怒,两颊也渗出了红晕。她又加上了一句:“不过,让我跟您说清楚一件事儿。如果你或者那个女孩,或者任何人,再耍出什么花招,试图强迫我的儿子……”
“试图……干什么?”
米尔德里德的声音像是鞭子抽打一样尖利,蓝哈特夫人一时缄默不语。她显然意识到自己说得太多了,正在努力克制自己。蓝哈特夫人的努力并不奏效,她的鼻孔急促地一张一合,如此反复了好几次,终于忍不住冲口而出:“皮尔斯太太,你还是此时此刻就知道的好,我要阻止他们结婚。我要想方设法阻止这场婚姻,如果必要的话,我还会采取法律手段。”她说到“必要”两个字的时候,带着阴阳怪气的腔调。
米尔德里德开始明白她登门造访背后的真正缘由了,她变得镇定自若、冷若冰霜,暗暗思忖着如何对付这个女人。她抬起头来,发现阿兰又开始擦桌子,耳朵比任何时候张得都大。她喊了一声阿兰,让她把旁边那张餐桌周围的椅子摆放整齐,等阿兰走过来,她转向蓝哈特夫人,用亲切愉快的语调说道:“请您再说一遍。我刚才有一会儿没听您说话。”
蓝哈特夫人的声音提高了八度,几乎是在尖叫。“我要说的是,如果再有人威胁我们,如果再有警官到我家门口去骚扰,如果她再耍这些鬼把戏——我就让人把她给抓起来,我会起诉她敲诈勒索,我会毫不犹豫这么做的,因为我的耐心已经到了极点!”
蓝哈特夫人喘息了一会儿,站起身来,趾高气扬地走了出去。米尔德里德看看阿兰。“你听见她说的话了吗?”
“皮尔斯太太,我没注意听。”
“我问你听见她说的话了吗?”
阿兰仔细打量着米尔德里德,暗自琢磨她到底是何用意,然后才说:“她说,薇妲企图胁迫她的儿子跟自己结婚,如果薇妲不善罢甘休的话就起诉她。”
“这话你要记在心里,也许我需要你做证。”
“是的,夫人。”
那天晚上,米尔德里德没有去拉古纳或者贝弗利山。她待在家里,迈着沉重的步子踱来踱去;她心急如焚,生怕阿兰已经把这件事儿告诉了餐馆里的每个人,生怕薇妲给自己招来了天大的麻烦,她思来想去,心烦意乱,一阵作呕,怎么也抑制不住。十一点钟,她走进自己的房间,躺在床上,盖上毯子,和衣而卧。约摸一点钟,薇妲的车尖啸一声驶上车道,她可不想再吃闭门羹,急忙跳下床,在厨房里拦住了薇妲。“妈妈!……天哪,你吓死我了!”
“对不起,宝贝儿。可是,有件事情,我必须和你谈谈。”
“好吧,可至少让我先摘下帽子吧。”
米尔德里德走进小书房,还好没有闻到酒味,她不禁松了口气。过了一两分钟,薇妲走进来坐下,点燃一支香烟,打了个哈欠。“就我自己来说,我觉得电影很无聊,您不这么认为吗?至少尼尔森·艾迪的片子乏味极了。不过,我觉得这不是他的错儿,因为问题不在于他唱得如何,而在于他演唱的内容。我觉得他演唱的那些歌曲长得要命,应该跟他没有什么关系。”
米尔德里德煞费苦心地想着怎么开口才好。她压低声音,吞吞吐吐地说:“一个什么蓝哈特夫人今天来找我。你认识一个蓝哈特夫人?”
“哦,是吗?”
“她说你跟她儿子订婚了,或者说她觉得你想跟她儿子结婚,或者——别的什么。”
“她是个多嘴多舌的女人。还有呢?”
“她反对这件事儿。”
米尔德里德费了好大的劲儿还是难以启口,她终于直言不讳地脱口问道:“宝贝儿,她说的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儿?”
薇妲若有所思地抽了一会儿烟,用自己一贯清晰、平静的语调说:“哦,说我想和山姆结婚那真是太离谱了。他们一家人围着我团团转,他爸爸费尽周折给我争取了一次试镜的机会,他妈妈一天到晚请我到家里去,那个小男孩也老是给我打电话,写信,他写信说如果我不嫁给他,他就结束自己年轻的生命——您可能会说这是个阴谋。我当然对此只字不提,我甚至连想也不去想,直到后来,这似乎算是个明智之举。”
“明智之举?这话是什么意思?”
“哦,妈妈,他当然是个挺可爱的家伙,或者说,不管从哪方面来看好像都是个可爱的家伙,而且他们给了我莫大的鼓励,自从……自从哈宁先生去世以后,我一直都很不开心。当然,我也很小心谨慎。后来,在那次狂欢派对之后,他们的态度完全变了,唉。现在就我一个人背黑锅。有人也许会说我是个上当受骗的傻瓜。”
如果说薇妲这番话带有任何痛苦或者悲伤的意味,在一般人听来实在是感觉不到。她的荒唐言语中透露出懊悔,也许还有一丝自怜的味道,但米尔德里德可没兴趣揣摩这些微妙的言外之意。她已经按捺不住,一定要真真切切地了解到丝毫不加掩饰的实情。她坐在薇妲身边,抓住她的手说:“宝贝儿。我必须要问清楚一件事儿。我必须要问。我必须要知道。你——是要生孩子了吗?”
“是的,妈妈。恐怕就是这样。”
在这一瞬间,米尔德里德急得如火烧火燎一般,她真担心自己会吐出来。薇妲用惹人怜爱的、饱含痛悔的眼神看着她,那样子仿佛是犯了错却又深信自己会得到原谅,她把头垂落在米尔德里德的肩膀上。如此一来,那种想要呕吐的感觉顿时消失了,她全身为之一颤,把薇妲揽到胸前,紧紧地抱在怀里,轻轻地拍着她,忍不住小声啜泣。“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我害怕。”
“害怕我?害怕你的妈妈?”
“不,不!我是担心这会给你带来痛苦。亲爱的妈妈,您难道不知道我多么不忍心看到你难过吗?”
米尔德里德闭上眼睛,体味着这让人心醉的甜言蜜语,她突然想起了什么,连忙问道:“她说的警官是怎么回事儿?”
“您的意思是警察吗?”
“我猜是吧,在她家门口。”
“天哪,这真是太可笑了。”
薇妲站起身来,又点燃了一支香烟,爆发出一串银铃般的、带有几分嘲弄的笑声。“自从我跟他有了这档子事儿,根据我对这个小伙子的了解,我觉得电影制片厂演员选派部的任何一个女孩子,就此而言,也许八千个女孩无一例外,都有可能打发几个警察到他家门口。他的欣赏口味真是多种多样啊。哎呀,想想看吧,这真是可笑极了,难道不是吗?”
米尔德里德还想听薇妲跟自己说些甜蜜亲昵的话,就问薇妲想不想跟她一起睡,“就今天一个晚上。”但是薇妲却说这件事儿她必须一个人面对,还是走进了自己的房间。整个晚上,米尔德里德一直没有睡着,痛苦在不停地咬噬着她的心。第二天早晨,她来到格兰岱尔的餐馆,给伯特打了个电话。她没有让汤米开车,自己一个人来到比德霍夫太太家的拐角处,让伯特上了车。他们驱车朝山间驶去,米尔德里德开始把事情讲给他听。她东拉西扯,插进了好多似乎毫不相干的话题,先说起了哈宁先生那次大出血,特别强调了薇妲的不幸预感。当她提到特雷维索先生,伯特的脸一下子变得阴沉沉的,大声斥责那个卑鄙龌龊的意大利佬居然这样对待一个年轻的女孩子,真是个“无耻之徒”。说到伊莲,说到薇妲开始九九藏书喝酒,还有艾达告诉她的那些让人头疼的事儿,米尔德里德觉得更是难以启齿。再往下,她断断续续地说了蓝哈特夫人的原委,这时候,她简直说不出话来,也简直没法继续开车。当她试着把自己和薇妲的谈话内容告诉伯特的时候,她彻底崩溃了,禁不住冲口而出:“伯特,她就要生孩子了!她怀孕了!”
伯特紧紧地握住她的胳膊。“停下!把这该死的车停下。我必须——必须找个地方下来走走。”
米尔德里德踩下刹车,停在山麓大道一侧。伯特下了车,迈着沉重的步子走来走去,开始连声咒骂。他说去他妈的,自己一定要杀死那个狗娘养的,哪怕这是自己在世界上做的最后一件事儿。他说哪怕自己被绞死下地狱,也要杀死那个混蛋。他接着骂骂咧咧,赌咒发誓,还不厌其烦地说起自己打算到哪儿买把枪,怎么埋伏好等着那小子,当两个人面对面的时候他要说些什么,以及怎么让那小子自食其果。米尔德里德看着伯特那小小的身影,他一反常态,大踏步来来回回地踱着,那异常愤怒的样子和强烈的自尊让她心里涌起一股暖流。就连他的咒骂也让她产生了一种奇怪的、异乎寻常的满足感。过了一会儿,她说:“伯特,上车吧。”
伯特上了车,坐在她身边,双手捧着脸,米尔德里德还以为他会哭出来。伯特并没有哭,她这才发动汽车,说:“伯特,我知道你恨不得杀了他。我知道你会杀了他,这让我为你感到自豪,也为此而敬慕你。”她拉起伯特的一只手,紧紧地握着,禁不住泪水盈眶,因为伯特触及了她内心深深的痛楚,而伯特这番恶狠狠的发泄也正缓解了她的痛苦。“可是——这对薇妲没有任何好处。如果他死了,薇妲还是照旧解决不了什么问题。”
“确实是这样。”
“咱们怎么办呢?”
米尔德里德踌躇再三,提出了做手术的方案。她在这方面一无所知,而且对这种手术也深恶痛绝,不仅仅是因为身体方面,还因为这和她作为女人的所有天性是相违背的。伯特用一个手势打断了她的话。“米尔德里德。做那种手术会死人的。真的会死人。我们不能让她去送死。我们已经失去了一个女儿,不能再失去另一个了。以上帝的名义起誓,我要说她决不能去做什么手术,不能让那个占了她的便宜、现在想撒手不管的混账小子心安理得。”
伯特转向米尔德里德,眼睛灼灼闪亮。“他得跟薇妲结婚,他必须这么做。他给了孩子一个名分之后就可以撒手不管了。他最好滚得远远的,赶快滚,别让我抓住他。他就是下地狱我也毫不在意,不过,在他下地狱之前,他必须走进教堂,站在她身边说一声‘我愿意’。我一定要做到这一点。”
“伯特,这是唯一的办法。”
米尔德里德开着车,心里空落落的,她感觉又回到了事情的起点。让那个男孩和薇妲结婚,说起来容易,但怎么才能做到呢?她突然脱口而出:“伯特,我要请个律师。”
“我一直在琢磨这件事儿呢。”
“你和我两个人束手无策。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了,咱们必须得干点儿什么才行。首先就是请个律师。”
“好吧,赶快请律师。”
米尔德里德回到家,薇妲才刚刚起床,她头发蓬乱,穿着绿色的和服式晨衣,米尔德里德关上门,说:“我告诉你爸爸了。我们已经谈过了。他和我一致同意请个律师。我打算给沃利·博尔根打个电话。”
“妈妈,我觉得这个主意棒极了……其实,我已经给他打过电话了。”
“你——做了什么?”
薇妲睡意朦胧,略带几分不耐烦地说:“妈妈,您难道还不明白吗,我自己正在想办法把事情安排好,省得让您应付各种各样的麻烦事儿。我一直在试着不让您为我操心,我想让您轻松点儿。”
米尔德里德眨眨眼睛,努力让自己适应这让人吃惊的内心告白。
二
沃利赶来的时候是三点来钟,米尔德里德带他进了小书房,然后又走出来打发莱蒂去办件事儿,那会让她忙上整整一个下午。她回到小书房的时候,薇妲也在那儿,身上穿一件式样简单可爱的蓝色连衣裙,这条裙子足足花了米尔德里德七十五美元;沃利正在看伯特参加各种宴会的照片,他说了句“这里的一切看上去都太熟悉了”,然后便自然而然地言归正传。他说他已经做了一点儿调查,情况跟他估计的差不多。“那小子在他二十一岁生日的时候会继承一笔钱,这是最主要的。具体有多少我不清楚,不过最起码是在六位数以上。他的母亲或者继父,或者任何一个别的什么人都根本不可能在文书上弄虚作假,让他拿不到钱。如果他死了,当时不管谁和他是婚姻关系,都可以分得一份夫妻共有财产。事情的关键就在于此,全在于此。也正是因为如此他们才拼命阻止这场婚姻。这跟他们年纪太小,是不是彼此相爱,成长环境如何,以及那位母亲没完没了的胡诌乱扯都毫无关系。总而言之就是为了钱——还是那老一套。”
沃利说完之后,米尔德里德深深地吸了口气,她稍稍提高嗓音,慢悠悠地说:“沃利,我对他会不会继承一笔钱,以及他能继承多少钱这类的事情都不感兴趣。只要有我在,我觉得薇妲不会缺衣少食。但是事情已经发生了。对薇妲来说,这种情况很糟糕,那个男孩儿能做的唯一一件事儿就是跟她结婚。如果他是个正派体面的小伙子,他就会主动做出正确的选择,不管自己家里人怎么说。如果他不肯,就得迫使他这么做。沃利,那个女人还说了一大堆话——关于法律,关于她打算怎么办,还有别的,我没告诉薇妲,不过我有证人可以做证。她怎么折腾我都奉陪到底。如果实在没有别的办法,我希望那个男孩被抓起来——你可以告诉他,他应该感到万分庆幸,自己只需要面对警察,而不是伯特。”
“把他抓起来可能有点儿难办。”
“难道没有法律吗?”
“他溜了。”
沃利飞快地瞟了一眼薇妲,薇妲想了一会儿,说:“我觉得你还是告诉她的好。”
“听我说,米尔德里德,我们恰好早就想到了这一招。两三天前,也许是一个星期以前吧,我带着薇妲去了县治安官的办公室,让她发布逮捕令拘捕山姆。这其中不涉及法定强奸罪,事情没到那么难堪的分儿上,只是小小的道德指控,当天下午就有两个小伙子去执行公务。他不在家。到目前为止……”
“这么说,那就是她提到的警察!”
在米尔德里德责难的目光下,薇妲局促不安地动了动身子。“好吧,妈妈,如果您指的是我昨天晚上所说的那些话,那时候我确实还不知道真有警察去过他们家。”
米尔德里德又转向沃利。“我觉得,在这种事情上,特别是在这么重大的事情上,你应该首先和我商量才对。怎么能在我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就采取法律手段呢?!”
“你先别激动,冷静一下。”
沃利的眼神变得冷冷的,他站起身来,在米尔德里德面前大踏步走来走去,然后才继续说:“你可能得考虑到:我有个小小的顾虑,那就是律师的道德标准。当然,我非常愿意跟你商量。我们以前经常商量问题,不是吗?但是如果我的客户明确要求我不能告诉你,我怎么能……”
米尔德里德转而面向薇妲,这时候薇妲已经早有准备。“妈妈,您心里应该明白,用您的话来说,这是个小麻烦,毕竟这个小麻烦是因我而起,而不是您。我并不为此感到骄傲。我承认这是我自己的过错,是我太愚蠢了。但是,我正在按自己的想法着手解决这件事儿,尽我所能减轻您的负担,尽量不让您感到难过,这些都是出于好心,我觉得您本可以为此夸奖我一番,而不是胡搅蛮缠,火冒三丈。”
“我这辈子从来没有……”
“好了,妈妈,没人求你来帮忙,沃利已经接手了我这个案子,这对我来说是莫大的帮助。我觉得您最起码可以让他告诉我们该怎么办,我觉得在这类事情上,他比您要在行得多。”
薇妲的腔调让米尔德里德心里闪过一丝惊惧,她这才开始平心静气,沃利继续用一开始那种漫不经心的口吻说:“哦,从他的反应来看,我觉得下一步要看他们的了。照我看来,咱们已经赢了第一个回合。咱们让县治安官开出了逮捕证,这表明咱们是毫不含糊的。就一起道德指控?99lib?
案来说,陪审团所有的人关心的是女孩的年龄——然后案情就一目了然了。他们当即把那小子藏了起来,这说明他们知道自己面临的是什么,他们面临的问题很棘手。只要发出了针对他的逮捕证,他就不敢回到加利福尼亚,不能回到大学里去,甚至不能使用自己的真实姓名。当然,咱们也可以采取别的手段,比方说起诉那小子的母亲,但是那样的话,咱们就会上报纸,这样可不大好。我想说的是,咱们不动声色,静观其变。他们早晚得找上门来,咱们越是做出满不在乎的样子,情况对咱们就越有利。”
“可是,沃利!”
米尔德里德的话音里带着绝望无助的呜咽。“沃利!时间正在一分一秒地过去!日子在一天天地过去,你瞧瞧她这样子!我们不能等!我们……”
“我看咱们可以把这件事儿交给沃利去办。”
薇妲抛出冷冷的一语,结束了这次谈话,但米尔德里德还是整日整夜焦躁不安,到了第二天早晨,她终于按捺不住自己的怒火。中午时分,汤米赶来的时候,她让汤米开车带她去蓝哈特夫人家,去“跟她摊牌”。汽车一路飞驰,来到蓝哈特夫人家的车道近前,米尔德里德看见一个男仆正在和送货卡车的司机说着什么,很久以前的那个上午,就是这个男仆开门让她进去的。她觉得那个男仆一定会记得自己,于是她一转念,用尖利的声音吩咐汤米继续往前开。当汽车沿着环线绕过蓝哈特夫人家那座宅子的时候,她斜躺在座椅上,好让自己不被人看见。然后她让汤米开车带她来到艾达那里,给伯特打了个电话。她把汤米留在贝弗利山,再次开车来到比德霍夫太太家的拐角处,让伯特上了车,朝山间开去。
伯特听了她的话,开始连连摇头。“天哪,米尔德里德,我希望你能告诉我,沃利·博尔根的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你听我说,我不喜欢那个家伙,也不喜欢他做事情的方式。催促他抓紧时间就像是——唉,他已经花了八年时间清理皮尔斯家园公司的债务,不是吗?眼下他并不是在想方设法让薇妲结婚。他只是在让自己的律师费越来越高。”
一路上,两人各自绞尽脑汁想办法,伯特突然灵机一动,说:“让他见鬼去吧!咱们想要做的是找到那个小子,对不对?难道不是吗?”
“没错儿!他不但没有……”
“要想找到他,咱们需要一个私家侦探。”
米尔德里德立刻感到一阵灼热、狂乱的兴奋感贯穿了全身。这下她终于感觉到事情有了一线希望。他们俩兴奋地交谈了一阵,伯特让她把车开到一家杂货店或者别的什么地方,只要能让他找到一本电话号码簿就行。米尔德里德在圣费尔南多踩下刹车,伯特不等车停稳就跳了下去。一两分钟过后,伯特手里拿着一张小纸条走了回来。“这儿有三家,都有电话号码和地址。我看咱们先去西蒙斯事务所吧。一方面是我听说过,另一方面,这家事务所就在好莱坞,也不太远。”
西蒙斯侦探事务所位于藤街上的一个小小的平层办公室,他们发现西蒙斯先生是个态度和蔼可亲的小个子男人,有一头浓密的黑发。伯特讲述自己所遇到的问题时,他聚精会神地听着,并且克制着自己,没有问出一些令人尴尬的问题。听完之后,他坐在椅子上,身子向后一仰,说自己认为事情并不是很难解决。他经常接到这类活儿,大部分都能迎刃而解。但是,既然时间上要求比较紧迫,那就会产生一定的花费,他必须收预付金。“我在开始调查之前得拿到两百五十美元。首先,我要弄到那个小伙子的照片,还有我需要的其他信息。我得让一个侦探开始工作,每天要花去十美元。此外,我还得设立悬赏金……”
“悬赏金?”
米尔德里德眼前突然闪现出一个个幻像,那是一张吓人的照片,用大头针钉在邮局的墙上。“噢,别担心,皮尔斯太太,”西蒙斯先生似乎凭直觉感到了她内心的惊恐不安。“这些都是严格保密的,谁也不会知道。同样道理,我们还会通过各种关系查找,他们干这个行当可不是白干的,在这方面五十美元应该足够了。还有印刷传单,雇用一个女孩往一两千个信封上写地址,另外……”
伯特提出先付一半预付金,剩下的一半等找到那个男孩的下落再付,但西蒙斯先生摇了摇头。“这是我开始找人之前就必须付出去的钱。提醒你们一下,到现在为止,我还没有提到我要提供的服务呢。当然,别的地方也许便宜一些也能干,你们完全可以去找一家自己满意的。不过,我经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是,在这个行当,价码越低速度越慢——而且,风险也越大。”
米尔德里德当即开了一张支票。回家的路上,他们俩为自己的举动欢欣鼓舞,并且商量好这件事不告诉任何人,用伯特的话来说,就是等到他们能“亮牌”的时候再告诉沃利和薇妲。因此,几天来米尔德里德总是偷偷躲在公用电话亭里,用带有几分戒备的语调给西蒙斯先生打电话。一天下午,西蒙斯先生让她去一趟。她开车接上伯特,一起来到那间小小的办公室。西蒙斯先生笑容满面。“我们有点儿走运。当然并不是真的靠运气。在这个行当,怎么一丝不苟都不过分。我们发现他离开这座城的时候,开着他继父的一辆车,正因为我当时决定把这个信息加在传单上,现在才有了结果。这是详细的账单,这位姑娘正在给你们打印地址,这会儿功夫您正好可以给我开支票……”
米尔德里德开出了一张一百二十五美元的支票,西蒙斯先生把写有地址的卡片放在她手上。“这是亚利桑那州温斯勒附近的一个观光牧场。那个小伙子用的是自己的真实姓名,我觉得你们不费什么力气就能找到他。”
开车回去的路上,两人凝视着西蒙斯先生交给他们的一张传单,上面是一张柔弱而不乏英俊的面孔,这就是他们选为女婿的那个小伙子。他们俩提心吊胆地商量下一步该怎么办,得出的结论用伯特的话来说,就是必须“把事情做到底”。米尔德里德让伯特下车的时候,两人达成一致意见,那就是该让沃利出马了,米尔德里德开车回家,一路上显得冷酷而坚定。她走进厨房,打发莱蒂再去办一件需要花费相当长时间的差事。莱蒂走后,她匆匆走进小书房,给沃利打了个电话。她尖声告诉沃利自己所做的一切,并且把西蒙斯先生提供的地址读给他听。沃利说了声等等,让他拿支铅笔。接着,他让米尔德里放慢语速重复一下那个地址,然后才说:“好极了,要说起来,这真能帮上忙。有了他的地址确实不错,以防万一嘛。”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以防万一?”
“万一他们采取强硬手段。”
“你难道不打算给县治安官办公室打电话吗?”
“操之过急是没用的。事情尽在我们的掌握之中,就像我以前所说的那样,我们的策略是让他们自己找上门来。”
“沃利,我希望那个男孩被抓起来。”
“米尔德里德,你为什么不让我……”
米尔德里德砰的一声挂上电话,一下子跳起身来,眼睛直冒火,帽子也微微歪斜。她正要转身冲出门去,却发现薇妲正站在门口。她立刻开始厉声谴责沃利。“那个人压根儿就没打算做点儿什么。我已经把那个男孩的下落告诉了他。是我雇了一个私人侦探查出来的——可他还是什么也不做。好吧,从现在开始我跟他没什么话好说!我自己去县治安官办公室!”
米尔德里德浑身颤抖,她确确实实下定了决心,她冲向门口,却和薇妲撞在了一起,看来薇妲走过来就是要拦住她的去路。薇妲紧紧抓住她的手腕,简直像钢铁一般强硬,慢慢地把她推回屋里,没有丝毫放松,直到她猛地一下跌坐在沙发里。“你不能这么做。”
“放开我!你为什么要推我?你说我不能这么做究竟是什么意思?”
“如果你去了县治安官办公室,他们就会把年轻的弗里斯特先生带回来。如果他们把他带了回来,他就会想要和我结婚,这恰恰不符合我的想法。您也许会有兴趣知道,他其实回来过。他偷偷溜回到镇子里,有两次,这让我度过了美好的时光,我让他乖乖听话,待在他妈妈安排的地方。他对我非常着迷。做到这一点对我来说不在话下。但是要说到结婚,还是饶了我吧。我宁可要钱。”
米尔德里德摘下帽子,目瞪口呆地望着坐在自己对面的这个冷漠而美丽的女孩,女孩此时正在打哈欠,仿佛感到整个话题有点儿索然无味。最近几天来发生的事情一件件一桩桩闪现在米尔德里德的脑海里,特别是薇妲和沃利之间那种奇怪的关系一下子跃然而出。她斜睨起眼睛,面孔变得十分冷峻。“现在我终于明白那个女人所说的敲诈是什么意思了。你只是在勒索她,勒索他们一家人,纯粹是为了钱。你根本就没有怀孕。”
“妈妈,在目前这个阶段,只是个说法的问题,要我说,我就是怀孕了。”
薇妲说这番话的时候眼睛闪闪烁烁,米尔德里德心里打了退堂鼓,她想避开这样的场面,在这种情况下总是她自己一蹶不振,受到羞辱和伤害。但此时她胸中有什么东西在一点点膨胀起来,从几天前的那个晚上她感到心烦意乱,一阵作呕开始,到现在更是如鲠在喉,几乎说不出话来,她用颤抖的声音开了口:“你怎么能做出这样的事儿?如果你爱那个男孩,我无话可说。只要我认为你爱过他,我就无话可说,连一句责备你的话都不会说。爱是一个女人的权利,当你爱上一个人的时候,我希望你能全心全意地付出自己的一切,无所保留。但是,你却假装爱他,牵着他的鼻子走,让他信以为真,好骗取他的钱——你怎么能这么做?”
“我只是步您的后尘罢了。”
“你说什么?”
“噢,别再说无聊的话了。想想你举行婚礼的日子,还有我出生的日子,你自己琢磨去吧。唯一的区别是,您那时候比我现在年纪还小——反正要小一两个月。我觉得这算是有其母必有其女吧。”
“在你看来,我是为什么要嫁给你的父亲?”
“我倒觉得是他娶了你。如果你指的是你为什么让自己怀孕的话,我觉得你是出于和我同样的目的——为了钱。”
“什么钱?”
“妈妈,再往下说一分钟我都要烦死了。当然,他现在身无分文,但在当时他非常有钱,我敢肯定您是知道的。等他没了钱,你就把他一脚踢了出去。你跟他离婚的时候,他穷困潦倒,比德霍夫太太只好收留了他,你还大大咧咧地剥夺他剩下的唯一一件东西,就是我们眼下住的这座房子,这座舒舒服服的房子,这座无与伦比的豪华住宅。”
“这是他出的主意,不是我要这么做。他想尽自己的一份力量,为你和瑞丽做点儿什么。而且房子做了抵押,他连利息都没钱偿付,更不要说……”
“不管怎么说,是你要了房子。”
到了这时候,米尔德里德才感觉到薇妲一通死搅蛮缠纯粹是她自己以此为乐。实际上,她让米尔德里德感到心中不悦,自己还乐在其中,而且有可能还事先预演过几个重要的环节。这在通常情况下足以让米尔德里德做出让步,委曲求全,但此时她胸中激荡的情绪不断刺激着她,她努力让自己保持镇静,然后才一吐为快:“这是为什么?为什么——你能告诉我吗?凡是能用钱买来的东西我不是都给了你吗?我拒绝过你的任何一个要求吗?如果你想要什么,你为什么不来向我提出要求,而非要通过敲诈来得到呢?那个女人说的没错儿!你这是在敲诈!敲诈!敲诈!”
接下来是一阵沉默,米尔德里德一开始感到有些恐慌,但她胸中的那股情绪还在激荡着,她变得镇静自若起来。薇妲吸了一口烟,想了一会儿,问:“你真想知道吗?”
“我看你敢不敢实话实说!”
“好吧,既然你问起来,我就告诉你,有了足够的钱,我就能离开你,离开你这个笨头笨脑、闷闷不乐的可怜虫。离开你,还有你的馅饼小推车,你的鸡肉餐,你的华夫饼,你的厨房,离开所有带着油烟味的东西。我要离开这座破房子,你用比德霍夫太太的事儿相胁、从我父亲那里敲诈来的破房子,这座带着可以停放两辆车的小车库,还有糟糕家具的破房子。我要离开格兰岱尔,离开所谓的一元商品特价日,家具厂,穿着工作服的女人,还有穿罩衣的男人。这一切都让我厌恶到了极点,简直令人作呕,我要离开这一切,离开能让我想起这个地方,或者想起你的一切东西。”
“我明白了。”
米尔德里德起身戴上帽子。“好极了,让我弄明白你要干什么是件好事儿。因为我现在就能告诉你,如果你早对我说出这番话,哪怕你只是试图向我说出这番话,你离开这儿会比自己预想的还要早一点儿。”
她走向门口,但薇妲抢先了一步。米尔德里德哈哈大笑着把西蒙斯先生交给她的那张卡片撕了个粉碎。“噢,你现在用不着担心我会去县治安官办公室了。他们从我这儿了解到那个男孩躲在哪里还要过好长一段时间,你也一样。”
她又朝门口走去,但这次薇妲没有动。米尔德里德退回到屋里,坐了下来。如果薇妲以为她会崩溃,那就大错特错了。米尔德里德一动不动地坐着,面色铁青,显出一副冷漠无情的样子。过了好一阵子,电话铃声骤然响起,打破了屋里的沉寂。薇妲一下子飞扑过去。她嘴里吐出简短的四五个字,让人不知所云,然后就挂上了电话,她转向米尔德里德,脸上带着一丝不怀好意的微笑。“是沃利。也许你会有兴趣知道,他们准备和解了。”
“那么你呢?”
“我要去沃利的办公室跟他们见面。”
“那就离开这儿吧,现在就走。”
“这是由我来决定的。我想什么时候走就什么时候走。”
“你马上把自己的东西带走,否则,等你回来的时候,你会发现全都扔在皮尔斯大道的正中央。”
薇妲声嘶力竭地冲着米尔德里德破口大骂,不过她心里明白,由于某种原因,这次与以往任何时候都不同。她走出门去,把自己的汽车倒在厨房门口,开始把自己的东西一件件搬出去,装进行李厢。米尔德里德静静地坐着,当她听到薇妲把车开走的声音,她愤怒到了极点,似乎反而浑然无觉了。她自己并没有想到,她此时此刻不像是个母亲,倒像是意想不到地发现自己的情人对自己有所不忠而实施报复。
第十四章
一
从那以后,至少六个月过去了,一天,伯特打电话请她收听广播节目。六个月以来,日子过得沉闷无趣,她很快就查出了薇妲住在什么地方。那是好莱坞富兰克林大道上的一间小小的奢华的公寓房。她身体里的每一根神经都禁不住想到那儿去看看薇妲,收回自己曾经说过的话,让一切都回到原来的样子,或者说试图让一切恢复如初。但是,每当她产生这个念头,或者说,每当这个念头像一支滚烫的箭刺穿她的心,她总是板起面孔,仿佛是金属铸成的一般,她甚至没有一次开车从薇妲门前经过。然而,哪怕在她一个人孤独寂寞的时候,她和薇妲的关系依然在延续,她备受痛苦折磨,那就像是一种癌症。她喝起了黑麦威士忌酒,每天在醉意朦胧的睡梦中,想象着薇妲的生活每况愈下,忍饥挨饿,华美的衣着破旧不堪,几经缝缝补补,最后不得不回到家里,满心愧疚,眼泪汪汪地恳求自己原谅她。这幅未来图景显得并不真切,因为米尔德里德不知道薇妲到底从蓝哈特家得到了多少钱,因此无法准确算出什么时候薇妲有可能会陷入贫困潦倒的境地。不过,如果说她这种凭空想象和事实相距甚远的话,伯特的一个想法算是给她构想的戏剧化情景添油加醋了。伯特曾经虚张声势,试图凭借自己做父亲的权利从沃利那儿问到一些情况,他甚至还威胁说,如果得不到全部信息,他就要“阻挠他们达成和解”,但他并没有如愿以偿,只是得知达成和解并不需要征得他的同意;蓝哈特一家只不过想让薇妲出具一份放弃文书,也就是在一份文书上签字,否认对方有过任何承诺和胁迫,还有自己怀孕这回事儿。伯特原本就认为沃利为人不诚实,这个插曲让他认定沃利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如果有可能的话,而且他还得出了这样一个结论:不到一年,沃利就会把每一分钱都弄到自己手里,蓝哈特家出多少钱,沃利拿多少,薇妲拿多少,其实没什么差别。这个说法时时萦绕在米尔德里德心头,她想象着受骗上当的薇妲又冷又饿,衣衫褴褛,精神上也一蹶不振,来向自己坚强而沉默的妈妈请求宽恕,妈妈能够对付沃利,能够对付其他任何人。这一幕几乎每天都在她眼前上演,每次都有上百个小小的改动和情节渲染,她想象着自己把流着眼泪的薇妲抱起来,揽入怀中,轻轻拍着她,嗅着那柔软的铜红色头发散发出的芬芳气息,把自己的爱、谅解和宽恕全都给予了自己的女儿,在这短短的一刻,她总是心醉神迷。但她忽略了一个小小的矛盾:在现实生活中,薇妲很少会哭泣。
伯特向她提起广播节目,她过了一两分钟才回过神来,问:“什么广播节目?”
“噢,是薇妲的演出。”
“你是说电台在播放她的演奏吗?”
“据我所知,是唱歌。”
“薇妲?唱歌?”
“也许我最好还是过去一趟吧。”
伯特赶到的时候,米尔德里德正激动得浑身颤抖。她找来了《纽约时报》的广播节目版,上面果然有薇妲的照片,新闻中说“这位流行歌手今晚八点三十分将在汉克·萨默维尔的‘一夜成名’节目中演唱”。伯特看过《波士顿观察家报》,还没看过《纽约时报》,他们俩一起端详着那张照片,连声感叹薇妲看上去有多么娇美可爱。当米尔德里德问起这已经有多长时间了,她指的是唱歌,伯特赶紧回答说这个他也说不上来,好像是在否认自己参与了将米尔德里德排除在外的秘密活动。他又补充说,据他所知,薇妲经常在广播中演唱,都是那种没人关注的下午时段的小节目,她就是通过这种方式得到了这次在全国大型联播节目中露面的机会。米尔德里德端出自己一直在喝的黑麦威士忌酒,又倒了两杯,伯特向她透露,自己邀请她参加这次广播节目,其实是比德霍夫太太的主意。“她觉得这件事儿对你来说,比对她意义要重大得多,所以我就给你打了电话。”
“她真是太好了。”
“她确实很够朋友。”
“你的意思是我们到演播室去?”
“没错儿。节目就在好莱坞的全国广播公司演播室进行,咱们可以亲眼看见,亲耳听到。”
“咱们是不是得弄到票才行啊?”
“……我有两张。”
“怎么弄到的?”
“票我已经搞定了。”
“是薇妲给你的?”
“小事儿一桩,反正我有票。”
伯特一看米尔德里德脸上的表情,就连忙走过去,拿起她的手。“好啦,何必这样呢?没错儿,是她给我打了电话,留了票等我去拿。她也会给你打电话的,她当然会。不过,她怎么会在上午给你打电话呢,就像对我一样?她知道你那时候从来都不在家。再说了,她可能一直都很忙。我听说在节目播出当天,他们会反复排演,把歌手折腾得筋疲力尽。好啦,听我说,他们把她关到那儿,连电话什么的都没有,但这不是她的错儿。她会打电话的。她当然会。”
“噢,不,她不会给我打电话。”
伯特表现得如此乐观是可以理解的,因为他并不知道薇妲离家出走的详情。他一边呷着黑麦威士忌酒,一边和颜悦色地东拉西扯,显然认为这件事儿无足轻重。他说薇妲能有这样一个机会和一个了不起的爵士乐队一起参加现场广播,而且没有任何人提供帮助,全靠她自己,这当然说明她还是有天分的。他说他知道米尔德里德内心的感受,但是如果她因为这样一件小事儿就不去参加,将来一定会后悔的,这可是薇妲遇上的第一次大好机会,这确实是个难得的机会。擅长演唱伤感情歌的女歌手,加上名气响当当的乐队,他们一定会大发特发,绝对没错儿。有时候,如果他们第一次演播恰到好处地插入爵士乐装饰乐句,就能一夜之间大红大紫。
米尔德里德脸上浮现出一抹黯淡而伤感的笑容。她说,如果薇妲实现了自己的梦想,对她来说当然是件好事儿。可是,薇妲的潜力和她现在所做的事儿如此不同,确实让人感觉荒唐可笑。“就在一两年前,听她弹奏钢琴还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儿,她弹奏的都是古典音乐大师的作品,最杰出的作品。她结交的朋友也都是上等人。他们虽然不是我的朋友,但都属于品行高尚的人。她向往和追求的也都是高尚的东西。后来,哈宁先生去世之后,我不知道她中了什么邪。她开始跟那些下三滥之流一起鬼混。她遇见了那个男孩,还让沃利·博尔根给弄得晕头转向,跟我作对。现在,又来了什么汉克·萨默维尔。唉,事情前前后后就是这样——从贝多芬到汉克·萨默维尔,只不过是一年多点儿的功夫。我实在不想去参加那个广播节目。我去了的话会感到非常难过的。”
其实,米尔德里德对萨默维尔先生也罢,对伤感恋歌也罢,并没有像她话中所表露出的那样看不入眼。如果薇妲给她打过电话,她会非常乐于把这当作“迈出的第一步”,而且会带着敬慕的心情前去参加。可是薇妲给伯特打了电话,而忽略了她,这让她心里很不舒服,眼下完全是“酸葡萄心理”在作怪:在她看来,演唱伤感恋歌是能够想象得到的最令人不堪的事情。想到伯特有可能撇下她去参加,她更是暗生恨意。她坚持让伯特带比德霍夫太太一起去,但伯特明白了她的心思,怏怏不乐地咕哝着说,他觉得自己也不会去。米尔德里德突然问道:到演播室亲临现场有什么好的?他完全可以通过无线电收听啊。干吗不跟她一起到拉古纳的餐馆里一起听呢?他可以在那儿吃晚餐,如果他愿意的话,可以来一大块上好的牛排,然后,她让盖斯勒太太把收音机放在阳台上,这样他就能听到薇妲的演唱,不必去经受一大堆不必要的麻烦。听她提到牛排,可怜巴巴的伯特立刻精神为之一振,当即表示自己一直想去看看她在拉古纳开的那家餐馆。米尔德里德说这就一起去吧,等汤米把车开来就动身。伯特说好吧,于是便赶快回家换上适合到上等餐馆就餐的衣服。
在拉古纳,米尔德里德对即将开始的演播置若罔闻,餐馆里的姑娘们、厨子们,还有一些顾客七嘴八舌,一个劲儿地向她提起报纸上薇妲的照片,还问她是不是为自己的女儿将在广播节目中露面而异常兴奋,对这些,她也不置一词。但伯特可不像她这样沉默。他的牛排还在火上煎烤,这段时间他在酒吧里拉开阵势,向所有人大谈特谈薇妲,并且信誓旦旦地说,如果只是需要来一些爵士乐装饰乐句的话,这孩子绝对不在话下。演播开始的时间越来越近了,盖斯勒太太给阳台上的大收音机插上电源,伯特身边围绕着99lib.t>十几个听众,得多拿来几把椅子才能坐得下。阳台上除了两三个年轻女孩和两对夫妻,其余的都是男人。米尔德里德本打算对这件事儿不闻不问,但是,快到八点二十五分的时候,好奇心还是占了上风,她和盖斯勒太太一起来到外面,大家抢着跳起来给她让座。一两位男士只好坐在栏杆上。
她的第一感觉是,伯特想当然地认为薇妲将要演唱伤感情歌,也许事情并非如此,因为节目开始没多久,萨默维尔先生就假装晕倒在地,他的乐队成员不得不闹哄哄地把他救醒过来。节目的开头一如既往,克雷兹·凯迪特兄弟模仿海军学院的学生发出汽笛一样的呼叫,随即轻快地演奏起《起锚》的曲调,接着是萨默维尔先生向观众问好,然后向大家介绍薇妲。他问薇妲·皮尔斯是不是她的真名,薇妲说是的,他又问薇妲的嗓音是不是过于尖利。凯迪特兄弟闻听此言敲了一下船上的锣,薇妲回答说,自己的嗓音并不尖利,但是如果他再说这样的话,就会发现自己的尖叫声具有非凡的穿透力。演播室里的观众一阵哄笑,阳台上的人也都笑了,尤其是伯特,乐得直拍自己的大腿。坐在栏杆上的一个身穿蓝色大衣的男人连连点头表示赞许:“这个问题她回答得恰如其分。”
萨默维尔先生又问薇妲打算唱什么,她说自己要演唱《迷娘》里的《波罗乃兹舞曲》,萨默维尔先生就是在这时候昏过去的。凯迪特兄弟一伙正手忙脚乱地把他救醒过来,演播室里的观众又是一阵哈哈大笑,船上的锣也当当当敲个不停。伯特朝那个身穿蓝色大衣的男人探过身去,问:“这是一首什么歌曲?”
“是一首非常有名的歌剧咏叹调。他们故意让凯迪特兄弟做出有点儿摸不着头脑的样子。”
“哦,现在我明白了。”
“别担心,他们肯定会来个满堂彩。”
米尔德里德非常厌恶这种插科打诨,对此很是不以为然。接下来,凯迪特兄弟突如其来地奏起序曲,然后薇妲开始演唱了。完全是在意想不到之间,米尔德里德突然感到一阵寒颤袭上脊背。那音乐在她听来十分陌生,薇妲在用某种外语演唱,她根本听不懂,但是那声音如此温情,如此圆润,如此明亮,紧紧地攫住了她的心,她拼命想要摆脱这种感觉,就在她惊诧不已,还没有回过神来的时候,薇妲嘴里唱出一小串如潺潺流水般的音符,便停了下来。那个穿蓝色大衣的男人把自己的杯子放在桌上,连声说:“嘿,嘿,嘿!”
乐队演奏一两个小节之后,薇妲接着唱了起来,米尔德里德又感到一阵寒颤袭上脊背。一种冷冰冰的刺痛感像波浪一样一次又一次席卷着她的全身,她真的开始抗拒这种感觉了。一种强烈的不公正感缠绕着她,让她心情无比沉重:这个女孩并没有在逆境中消沉,而是站在那里,面对着全世界,放声高歌,自己却没有给过她任何帮助。在某种意义上,这几个月来自己所有那些催人泪下的假想被彻底颠覆了,米尔德里德感到自己的做所作为显得那么心胸狭窄,那么庸俗无聊,可她就是禁不住。
薇妲很快停了下来,音乐有了细微的变化,穿蓝色大衣的男人啜了一口酒。“到目前为止,唱得还不错。现在要来空中飞人了。”薇妲再次展开歌喉,米尔德里德一阵惊惧,紧紧握住自己的椅子。她觉得没有人敢于挑战如此令人炫目的高音,哪怕仅仅是尝试这样的发声练习,都不可能做到分毫不差,一个可怕的失误会让整场演出一败涂地。但是薇妲却做到了。她唱啊唱啊,穿蓝色大衣的男人从栏杆上一跃而下,蹲在收音机旁,忘了喝酒,忘了一切,只是凝神侧耳倾听那从收音机里倾泻而出,融入夜色中的歌声。伯特和其他人都被他的举动吸引了,带着一种期待的眼神看着他。当最后一个令人难以置信的高音不断上扬,盖过了乐队的终曲,他抬起头来看着米尔德里德,嘴里说:“天哪,你听到了吗?你听……”
米尔德里德不等他说完,就飞快地站起身,走向盖斯勒太太栽种的那片花丛,一边回身朝伯特和盖斯勒太太招了招手,伯特和盖斯勒太太连忙跟了上来。她穿过灌木丛,来到可以俯瞰大海的陡坡上,手指交叉缠绕在一起,嘴唇抿成了一条线,透出几分冷酷无情的味道。薇妲并没有从贝多芬降格到汉克·萨默维尔,也绝不是低三下四转而唱起了伤感情歌,这一点她不需要任何人告诉她就一清二楚。这相当于她为薇妲编织的所有梦想,她一直深信不疑,一直为之奋斗,为之默默奉献的一切都变成了现实。唯一的区别在于,薇妲所实现的梦想比她心中的梦想还要瑰丽美妙一千倍。此时她心里明白,不管发生什么事情,不管要采取什么手段,她都必须让薇妲重新回到自己身边。
二
这个决定刚刚脱口而出,她就暗暗下定了一个决心,这个决心如同鱼骨卡在她的喉咙里——那就是薇妲必须采取主动,而不是她自己。她试着抛开这个想法,一天早晨,她开车来到薇妲的住处,真想停下来,按响门铃,走进去。但是,当车靠近那座小小的白色公寓楼时,她匆忙吩咐汤米不要停车,继续向前开,她低低地斜靠在座椅上,好让自己不被人看见,就像那天早晨在蓝哈特夫人家附近一样。她脸颊发烫,感觉自己简直蠢透了,她第二次下定决心去看薇妲的时候,是自己一个人开车去的。结果她还是没停车就开走了。此后,她开始在晚间开车经过薇妲的住所,偷偷瞥一眼,希望能见到薇妲。有一次她确实看见了薇妲,就赶紧把车停在路边,小心地关上车门,免得发出声响。她悄悄地下了车,蹑手蹑脚地走到窗前。薇妲正端坐在钢琴前.99lib.弹奏,突然,那不可思议的嗓音响彻了整个空间,像空气一样穿透了玻璃和砖石建筑。米尔德里德浑身颤栗,等那首歌唱完之后,便跑回车上开走了。
薇妲的广播节目还在继续,米尔德里德那种被冷落的感觉与日俱增,直到后来让她感到难以忍受。薇妲没有再次出现在“一夜成名”节目中。让米尔德里德吃惊的是,她的固定的节目档是星期三下午三点一刻,穿插在特雷维索先生长达一个小时的音乐节目中,在节目中表演的都是特雷维索先生的得意门生——就是那位不等薇妲把手拿开就匆匆合上钢琴盖的卡罗·特雷维索先生。米尔德里德听了两次广播,沉浸在薇妲的歌声和播音员对她的赞美之词中,她突然想到一个主意。她可以利用特雷维索先生,让薇妲不得不给自己打电话,感谢自己向她提供的帮助。然后,她的自尊心就会得到满足,这样一来,几乎一切事情都有可能发生。
于是,她又坐在曾经来过的前厅里,像上次一样听着从工作室里传来的发声练习,心里的怒气越来越按捺不住。但是,当特雷维索先生终于来见她的时候,她自以为表现出了极好的自我控制力。特雷维索先生看样子没有认出她来,于是她便提醒了对方,特雷维索先生用犀利的目光打量着她,躬身施了一礼,但除此以外什么话也没说。于是她开始说明来意,她的语调听起来有些生硬,而且无疑是有意为之。“特雷维索先生,我这次是为一件事情而来,我不得不请您保守秘密,如果我把原因告诉您,我相信您会非常乐于这么做的。我知道,我的女儿薇妲,现在正在跟您学习音乐。出于某些原因,她自己最为清楚的原因,她目前宁可不和我有什么来往,她想远远地离开我,不让我干扰她的生活,或者强迫她做出解释。可是,在她的音乐教育费用方面,我还是对她负有责任的。特雷维索先生,虽然她选择离开我独立生活,但我仍然觉得让她接受音乐教育是我的责任,我希望将来您把账单寄给我,而不是寄给她,特雷维索先生,也请您不要对她说什么,一个字也不要提。我希望您认为我的请求是合情合理的。”
特雷维索先生已经坐了下来,脸上带着他那特有的死人一样僵硬的笑容听她说话,有一会儿功夫,他仔仔细细地端详自己的手指甲,然后站起身来。“对不起,夫人,这个问题我不能和您商量。”
“噢,我也非常抱歉,特雷维索先生,可是恐怕您必须和我商量。薇妲是我的女儿,而且……”
“夫人,请原谅,我约了人。”
他大步流星穿过工作室来到门口,为米尔德里德打开门,仿佛她是那不勒斯的王后。米尔德里德毫无反应,她坐在原处,线条依然优美迷人的两条腿交叉在一起,好像在说她根本无意离开,除非事情得到解决。他皱皱眉头,看了一眼手表。“哦,我有个非常重要的约见。请您见谅。请。”
然后他便走了出去,把米尔德里德一个人留在那里。过了几分钟,那个矮胖的女人走了进来,找出一首曲谱,坐在钢琴边开始弹奏。她弹琴的声音非常之大,而且弹了一遍又一遍,每一次音量都比上一次有增无减。这样过了大约半个小时,米尔德里德还坐在那儿。特雷维索先生回到屋里,示意那个矮胖的女人离开。他迈着大步踱来踱去,眉头紧锁,过了一会儿,他走过去关上了门。他坐在米尔德里德身边,修长而枯瘦的食指放在她的膝盖上。“你为什么想让那个女孩回到你身边?能告诉我吗?”
“特雷维索先生,你误会了我这么做的目的。我……”
“没有误会,完全没有误会。我告诉薇妲,噢,你是个非常幸运的孩子,现在有人为你支付账单。她,她被完全蒙在鼓里,嗯?不知道怎么打电话说声‘谢谢’,这当然很奇特,可你为什么要见我,嗯?”
“哦,这不是我的本意,特雷维索先生,但是我保证,如果薇妲真的猜出了是谁在支付账单,为这件事儿给我打电话,我会在内心感到……”
“你听我说。我要告诉你一件事儿。谁付钱对我来说没什么区别。但是我要告诉你:你想听那个女孩演唱,就去买张票。你付一美元,或者两美元。如果票价是八十八美分,你就付八十八美分好了。但是,不要试图免费听那个女孩演唱,因为这让你花掉的钱足以买下整个大都会歌剧院。”
“这并不是钱的问题。”
“不,看在老天的分儿上,当然不是。你去过动物园,对不对?见过小蛇吗?从印度来的,全身有红、有黄,有黑,非常漂亮的小蛇。你会带回家吗,嗯?当作小宠物,就像小狗一样?不——你不会那么傻。我来告诉你,那个薇妲也是一样的。你买张票,看看一条小蛇,但是你不能带回家。不能。”
“你是在暗示我的女儿是一条蛇吗?”
“不——她是个花腔女高音歌手,比蛇要可怕得多。一条小蛇也许很爱自己的妈妈,听爸爸的话,但是一个花腔女高音歌手,除了她自己谁也不爱。糟糕透顶的混账东西,比世界上所有的蛇都歹毒。夫人,你还是别再管那个女孩了。”
米尔德里德坐在那里惊愕地眨着眼睛,这次会面急转而下,完全出乎她的意料之外,她试图让自己适应眼前的情景,特雷维索先生又在房间里转了一遭,显而易见,他对这个话题比自己原先所预想的兴趣提高了几分。他坐下来,眼睛里闪烁着拉丁人特有的热烈光芒,这炯炯的目光在她第一次来访的时候让她感到很不自在。他又轻轻敲了一下她的膝盖,说:“这个女孩,从里到外,是个不折不扣的花腔女高音。”
“什么是花腔女高音?”
“夫人,花腔女高音是个不同寻常的昂贵品种,就像蓝眼睛的波斯猫。一生难得遇上一个。唱的全是颤音,一连串的断音‘哈——哈——哈’,华彩乐段,非常不容易做到……”
“哦,我明白了。”
“花钱如流水。如果是货真价实的花腔女高音,给一个歌剧院带来的收入要超过一个著名的意大利男高音。首先,一定要认识所有的有钱人。没钱就靠边站。”
“她交往的都是正派人。”
“也许是正派人,但一定要有钱。所有的花腔女高音,她们无一例外,怎么说呢——都是贪得无厌的人。总是索取,从来不给予别人什么东西。好啦,你已经在那个女孩身上花了不少钱了,她为你做过什么?”
“她还是个孩子。不能指望她……”
“这么说——她什么也没有为你做过。瞧我说的怎么样?”
特雷维索先生又轻轻敲了一下米尔德里德的膝盖,咧嘴一笑。“她玩弄项链上的垂饰也完全是一个花腔女高音的做派,像一位公爵夫人那样靠在椅子上,手里摆弄着一个小垂饰。”他令人吃惊地模仿起薇妲的姿态,高傲地坐在椅子里,身体笔直,捻弄着项链上的小饰物。
“她还是个小女孩的时候就开始这样了!”
“噢——这真是有意思。”
特雷维索先生此时开始渐入佳境,他接着娓娓道来:“所有的花腔女高音全都狂热地向往结交有钱人,全都是只索取不给予,全都拿出一副公爵夫人的派头,全都玩弄着项链上的小垂饰,她们全都是一个类型,无一例外。她们全都会筹借一万美元,去意大利学习发声,从来不归还一分钱,认为全是朋友情分。她们在大歌剧院演出,嫁给一个银行家,于是就有了钱。有了钱,就一脚踢开银行家,嫁给一位男爵,于是就有了名号。身边经常还跟随着一个甜蜜的情人,一个她喜欢与之同床共枕的男人。然后所有人一起出行,游遍整个欧洲,从一家大歌剧院到另一家大歌剧院巡回演出。火车上,男爵,住在A客房,照顾着小狗。银行家,住在B客房,看管着行李。甜蜜的情人,待在会客室里,陪伴着花腔女高音——所有的人组成一个幸福的大家庭。接着,比利时国王授予她们一枚勋章——先是在皇家铸币局剧院举行一场御前演出,然后得到勋章。所有的花腔女高音都有一枚比利时国王授予的勋章,此后她们就把玩着项链上的小饰物,没完没了地向人们提起那枚勋章。”
“噢——从洛杉矶到比利时,还是很有些距离的……”
“不,没什么距离。这个女孩,很了不得,这一点你可以完全相信。你知道是什么造就一个歌手吗?首先是嗓音,其次是嗓音,再次还是嗓音——没错儿,大家都知道这句玩笑话。这是罗西尼说的一句玩笑话,不过,哪怕是罗西尼也有可能出言不当。一定要有好嗓子,没错儿。但这并不能造就一个歌手。一定要有乐感,内在的乐感。卡鲁索连一个音符也不认识,但是,他唱出的每一个音符都充满了发自灵魂的乐感。一定要有节奏感,在乐队指挥举起指挥棒之前就能感受到音乐的节奏。特别是对于一个花腔女高音来说,没有节奏感,没有乐感,所有的‘哈——哈——哈’只是发声练习,如此而已。好吧,再来说说这个薇妲。我训练了她一个星期。她用整个胸腔发出共鸣,听起来非常糟糕,就像是男人的声音。我让她改用头腔发出共鸣,听起来很不错,我心想,嗯,她的嗓音不错,一百万个人里只能出一个。然后,我开始跟她谈话。我谈的全是音乐,音乐,音乐。我告诉她跟谁学习见谱即唱,跟谁学习和声,跟谁学习钢琴。她笑了起来,说也许我手头有什么乐曲她能一看就唱出来。钢琴上正好有一份《圣母悼歌》,这首曲子很难,很不好处理,是罗西尼创作的,从第二拍开始唱,跟着伴奏演唱会让歌手一团慌乱。我说好吧,这儿有一首小曲子你可以试试见谱即唱。于是我开始弹奏《让我被烈火燃烧》,那是罗西尼《圣母悼歌》中的一个段落。夫人,那女孩用鼻腔共鸣唱上了G调,一边看谱一边唱出了整首《让我被烈火燃烧》,毫不费力就唱到了C调——一个音符不拉。我当时就跳了起来,我说天哪,你是跟谁学的?她笑得跟什么似的,问我是不是想让她来点儿和声。然后她向我提起了查尔,我这才记起了她。夫人,那天下午我花了两个钟头跟那女孩待在一起,我发现她在音乐方面比我知道的还要多。我仔仔细细地打量那女孩。我发现她有着厚实的胸膛,胸部硕大,鼻子高耸,鼻弯非常突出。我知道自己眼前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我遇见了一个人一生只有一次机会遇上的人——一个绝佳的花腔女高音。我开始着手培养她。我每天给她上一节课,按周收费。我让那女孩进步得很快,非常快。她用六个月时间就学完了大多数歌手花五年、七年功夫学到的东西。快,快,还是要快。我记得玛丽布莱恩十五岁就已经成了歌唱艺术家。我记得梅尔巴十六岁就已经功成名就。这个女孩,生来就有一颗音乐的灵魂,可以按照我的节奏飞速发展。好啦,你收听过‘一夜成名’节目吗?”99lib.
“是的,我听过。”
“《迷娘》里的《波罗乃兹舞曲》,非常不容易。她唱起来就像是泰特拉齐妮。噢,不,对这个女孩来说,从洛杉矶到比利时并不遥远。不能仅仅说她是个好歌手,她是个杰出的歌唱家。好吧,你可以随便去问一个人,一个收听过‘一夜成名’节目的人。”
米尔德里德听着这番溢美之词,就像是一个人在倾听抚慰自己灵魂的风琴乐曲,她猛然回过神来,喃喃地说:“她是个非常好的女孩。”
“不,她是个非常好的歌手。”
米尔德里德看着他,表情痛苦而惶惑。特雷维索先生走近她,毫不掩饰地说:“那女孩糟透了。她是个让人鄙夷的女人。作为歌手——她很不错。”
话似乎都说尽了,米尔德里德站起身来。“好99lib.吧——我们都有权利保留自己的看法,但是,如果您不介意的话,我希望您今后把账单寄给我……”
“不行,夫人。”
“您有什么特别的反对理由吗?”
“是的,夫人。我不喜欢看到有人被蛇咬。您到这儿来,试图让我扮演一个小小的角色,参与你的阴谋诡计,试图让您的女儿回到您的身边……”
“特雷维索先生,这只是您自己的猜疑罢了。”
“绝不是我猜疑。就在两个星期前,自从‘一夜成名’节目播出后,那个恶毒的小女人就对我说,她那个又可怜又愚蠢的母亲,会想方设法让她回到自己身边,她做的第一件事儿就是到这儿来,主动要求支付声乐课的费用。”
“她……!”
“没错儿!这个女孩,她纯粹是为两件事儿活在世上,一个是让自己的母亲受折磨,另外就是和她曾经在帕萨迪纳认识的所有那些有钱人重新开始交往。我告诉你,她就是一条蛇,一个居心不良的女人,一个花腔女高音。你想让薇妲回到你身边,就自己去见她。我不想和你的密谋有什么瓜葛。她要是问起我,我就说你根本没有来过——不管怎么说,我就是没见过你。”
三
特雷维索先生最后向她透露的话让她心神不宁,这一天剩下的时间,她思绪烦乱,根本想不出什么办法、对策,或者“阴谋诡计”。她感觉自己好像做了什么可耻的事情被人当场发现,于是就埋头工作,好让自己不去想。但是,到了晚上,事情开始一桩桩一件件历历在目,清楚分明。想到至少薇妲不会知道她的所作所为,她感到些许安慰。然后,她坐在床上,周身涌动着一种热烈的兴奋感。最后,她终于明白自己该怎么得到薇妲,怎么让一个花腔女高音歌手低声下气地跪倒在自己跟前,这一切都源于她从特雷维索先生口中得知,薇妲热切地希望和帕萨迪纳那些有钱人再度交往。
她要通过蒙蒂让薇妲回到自己身边。
第十五章
一
在过去的三年里,米尔德里德并没有刻意关注蒙蒂就能随时了解他的情况,甚至在往返于拉古纳的路上还有一两次瞥见了他。他还待在米尔德里德和他分手的地方:住在那座祖传的大宅子里,设法把房子卖掉。那座房子即使在其最得意的年代也不比一头白色的大象更好卖,到如今已显出破败的景象。草坪因为缺水已经变得枯黄;草地上横列着五六个房产经纪人的标牌,让人看不分明;铁铸的狗瞧上去锈迹斑斑;门前的一根柱子显然被卡车撞过,剥落了一大块,露出里面粗陋的砖块。米尔德里德虽然知道到哪儿能找到蒙蒂,但她并没有当即联系他。她来到银行,打开自己的贵重物品保管箱,给自己的债券列了个准确无误的清单。她又查看了支票账户和储蓄账户的余额。接着,她到布洛克斯商店买了一件新连衣裙,一顶新帽子,还有一双新鞋。连衣裙样式简单,是黑色的,质地非常柔软。随后,她给一个房产经纪人打了电话,没有说出自己的姓名,问到了博拉根宅邸的最新价格。
所有这些事情花了她两三天功夫。她的计划到底有几分把握还很难说。她是个彻心彻骨的女人,她觉得可以采取拐弯抹角的方法,就像逆风行船,一路抢风航行,每次抢风所改变的角度都不甚明确,但无一例外是朝航标的方向挺进,这似乎是女人生就的思维方式。也许她自己也不知道要经过几番周折才能到达自己的航标——那就是薇妲,而并非蒙蒂。不管怎么说,她给蒙蒂发了封电报,说想让他帮自己在帕萨迪纳选一处房子,问他是否方便晚上八点钟左右往她的“馅饼小推车”打个电话。
那天晚上她有点儿紧张不安,不过,当蒙蒂打来电话的时候,她显得漫不经心,好像自己的生活里从来就没有什么航标。她用聊天一样的口气解释说,她只是想赶快搬家,住在更靠近市中心的地方;帕萨迪纳算是最近便的地方了,她问蒙蒂能不能跟她一起开车四处转转,熟悉熟悉周围环境,然后再着手选一处房子。蒙蒂似乎有点儿莫名其妙,不过他说他会尽力而为,他还问是不是给一些中介打打电话,让中介和他们一起开上车四处瞧瞧,给他们介绍一下有哪些房源。米尔德里德说,她恰恰是想避免和中介打交道。中介她随时都可以去找。她的想法是去感觉一下那个城镇,在这方面蒙蒂比她了解得要多得多,也许他们可以看几个地方,搞清楚她想住在哪儿。蒙蒂说他眼下没有汽车,问米尔德里德能不能开车去接他。米尔德里德说她正有此意,问蒙蒂第二天下午三点钟怎么样。
第二天下午,她花了不少心思穿衣打扮,她打量着长镜子里的自己,感觉相当满意。最近几个月来,也许是内心痛苦的煎熬让她的体重有所减少,没有继续发福,特制的塑身衣还起到了很好的收腹作用。新买的裙子看上去漂亮而随意,长短恰到好处,露出一截腿来而又不过分招摇。戴上那顶大帽子,让她有几分卖弄风情的风流寡妇的味道。那双鞋子也为她的双脚增色几分,让全副装束更显得光彩四射。她试着披上一件银狐毛皮大衣,感觉搭配得很合适,就穿在身上。说实话,虽然她没有自己想象中那般靓丽,也还是很引人注目的。她给人的感觉是一位成功的事业型女人,身材依旧富有性感魅力,容貌虽并不出众,但却有一种威严的仪态——南加利福尼亚这个充满新奇的世界塑造了她,她也同样给这个世界增添了光彩。
她不打算让汤米同行,便一个人上了车,她对自己老练的驾车技术颇为得意。她飞速驾车越过大桥来到帕萨迪纳,从环形交叉路口开上橘林大道。当她来到博拉根家的宅邸,蒙蒂正坐在台阶上等她。汽车一阵轰响驶入车道,停在蒙蒂面前,她说了声“上来吧”,随即伸出手去,蒙蒂握住她的手,跳上车,坐在她身旁。两人微微含笑,米尔德里德看着他身上发生的变化,感到有点儿心酸。他穿着休闲长裤,看上去很廉价,也没有熨平整。他头上秃顶的部位扩大了一点儿,从二十五美分硬币那么大变成了一美元银币大小。他面容清瘦,甚至还爬上了皱纹,带着忧愁、畏怯的神态,跟从前的潇洒快活相比简直判若两人。对于她的外貌,蒙蒂也没有做任何评价,他甚至根本没有心思扯几句闲话。他说他想让她看看橡树丘地区的一处住宅,房子很不错,价钱也非常合理,问她想不想开车去。她说她非常乐意去瞧瞧。
等他们看过了橡树丘、阿尔塔迪那和南帕萨迪纳地区的几处房子之后,米尔德里德觉得没有特别合意的,蒙蒂似乎有点儿不大高兴。他提起房子的价格来头头是道,米尔德里德感觉自己虽然告诉过他不要给中介打电话,可他还是打了,而且如果她买下房子,蒙蒂还会从中分得一点儿利益。不过她并没有在意,五点钟左右,他们又开车驶向橘林大道,送蒙蒂回家。蒙蒂草草说了声“再见”,就下了车,开始往里走,然后,他好像又想起了什么似的,站住脚等她开车离去。米尔德里德坐在方向盘后面,若有所思地看着那座大宅子。然后她大大地长出了一口气,连声说:“真漂亮,真漂亮!”
“要是花点儿钱修整一下,可以变得非常漂亮。”
“没错儿,我就是这个意思……蒙蒂,这房子他们报价多少钱?”
那天下午,蒙蒂还是第一次认认真真地打量她。他带米尔德里德看过的所有房子报价都在一万美金左右:他显然没有想到她有可能对这个庞然大物感兴趣。他目不转睛地看了她一阵子,才说:“前年,这房子要卖整整七万五千美元——每一分钱都物有所值。去年,卖五万。今年是三万,另外藏书网还有三千一百美元所欠税款——总共大约是三万三千美元。”
米尔德里德打听到的价码是两万八千五百美元,再加上税款,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她发现蒙蒂作为一个买卖人,比自己想象的要精明一点儿。不过,她嘴里只是说:“漂亮,真漂亮。”然后她走到门口,朝里面张望。
自从她最后一次雨夜来访至此,这里稍稍发生了一些变化。所有的家具,所有的绘画,所有的地毯,所有的防水布,全都消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悬垂下来的长长的纸幅。她踮着脚走进去,鞋子在地板上发出刺耳的沙沙声,她可以听见自己的脚步在屋子里发出迟疑不定的沙沙的回声。蒙蒂的语调有点儿不自然,继续向她介绍房子,带着她走遍了房子的第一层,然后上到第二层。此时此刻,他们来到了蒙蒂自己住的地方,还是他先前占用的那间用人房。原来那些给仆人用的家具不见了,换成了几件橡木家具,还有几张皮座椅,她一眼就认出那是从亚罗海德的木屋里弄来的。她坐下来,叹了口气,说歇息几分钟真是再好不过了。蒙蒂连忙给她端来一杯茶,她接了过来,蒙蒂又进了卧室。他走出来问:“也许你想来点儿烈性的东西?我这个瓶子里还剩有一点儿。”
“我想来点儿烈性的。”
“冰块和苏打水用完了,不过……”
“我宁可什么也不掺。”
“从什么时候起?”
“哦,我变了很多。”
米尔德里德发现蒙蒂给她拿来的酒是苏格兰威士忌,这可不像黑麦威士忌一样合她的口味。她刚啜了一口就差点儿吐出来,蒙蒂哈哈一笑说:“噢,你还是没怎么变。在喝酒上,我要说你跟原来差不了多少。”
“那是你的看法。”
闲话刚起头儿他就打住了,继续称赞自己的房子。她说:“好啦,你用不着向我推销,我已经动心了,如果整件事情在于我想不想买的话。你干吗非得坐在那边冲我大喊大叫,好像我是个聋子。这儿难道没有地方吗?”
蒙蒂看上去有点儿傻呵呵的,他穿过房间来到她坐着的靠背椅跟前。她抓住他的一根小手指扭来扭去。“你甚至还没问过我过得怎么样呢。”
“你过得怎么样?”
“还好。”
“那就好。”
“你过得怎么样。”
“还好。”
“那就好。”
她又开始扭动他的小手指。他抽回手指,说:“你要知道,处在我这种境况的男人生活里没有多少浪漫。如果你一直这样下去的话,你可能会发现自己成为好色之徒兽性大发的牺牲品,你不会喜欢那样的,对不对?”
“噢,让人兽性大发也不是那么糟糕。”
他飞快地把目光投向别处,说:“我看咱们还是谈谈房子的事儿吧。”
“有件事儿让我心里不安。”
“什么事儿?”
“如果我买下了这座房子——我确实有点儿动心,那样的话,你住在哪儿呢?你会待在房子里的什么地方兽性大发,还是全归我一个人?”
“全归你一个人。”
“我明白了。”
她又伸出手去想拽住蒙蒂的小手指,还没等她够着,蒙蒂就缩回手,脸上现出几分恼怒。然后,他粗暴地抱住了她。“你想让我这样吗?”
“嗯——嗯。”
“那就来吧。”
可是,还没等她坐稳身子,他就松开了手臂。“这座房子的价格我算错了一点儿。卖给你的话,应该是两万九千五百八十美元。这样我欠你的那点儿钱,总共是五百二十美元,就结清了,这让我苦恼了很长时间。”
“你欠我的钱?”
“好好想想,我觉得你能记起来。”
他做出一副恶狠狠的表情,她嘴里“嘘”了一声。他哈哈一笑,把她揽进怀里,摸索着她裙子前面的拉链。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了,他无疑是在踌躇不定,一个声音告诉他别去动拉链,另一个声音则怂恿他轻轻地拉开,那会是无比美妙的事情。米尔德里德感觉自己的裙子松开了,因为拉链开始往下滑。接着,她感觉自己被抱了起来。然后,她被扔到了铁床上,蒙蒂动作粗鲁但并不过分,床上还是原来那条弥漫着烟草味的毯子,几年前,在亚罗海德湖畔,她就是从这张床上踢下了自己的沙滩袋。
“真见鬼,你的腿还是那么漂亮。”
“你觉得有点儿弯曲吗?”
“别乱晃你的腿。”
“我问你呢……”
“不弯。”
二
.99lib?
天色渐暗的时候,她变得伤感起来,开始哭哭啼啼。“蒙蒂,我不能没有你,自己一个人住在这儿。我做不到,事情就是这样。”
蒙蒂一动不动地躺着抽烟。过了很长时间,他才用一种奇怪而颤抖的声音说:“我永远都是这句话,如果你不住在格兰岱尔,你会成为一个男人的好妻子。”
“你在向我求婚吗?”
“是的,如果你搬到帕萨迪纳来住的话。”
“你是说如果我买下这座房子?”
“不——这房子是你所需要的三倍大,我不强求你买下来。但是我不会住在格兰岱尔。”
“那么好吧!”
她蜷缩在他怀里,试图做出一副娇媚可爱的模样,但是,他虽然用手臂环抱着她,脸色还是阴沉沉的,也没有朝她看一眼。这时候,她突然想到他也许饿了,就问他愿不愿意跟自己一起开车去拉古纳吃晚餐。他想了一会儿,然后自我解嘲地一笑:“你最好还是一个人去拉古纳,我自己再开一听豆子罐头好了。我这身衣服不大适合到餐馆吃饭。当然,除非你想让我穿上一件外出就餐的礼服。现在我剩下的只有附庸风雅了。”
“咱们计划好的那次新年聚会还一直拖着呢。”
“哦,可不是嘛。”
“咱们用不着非得去拉古纳……蒙蒂,我喜欢看你穿上礼服的样子。你去穿礼服,然后咱们一起开车到我家里去,我也换上一套附庸风雅的行头,就可以出门了。咱们可以庆祝一下订婚之喜。我的意思是说,如果咱们真的要订婚的话。”
“好吧,就这么定了。”
她拍了一下蒙蒂瘦削的臀部,把他推下床,自己也紧跟着跳了下来。她跟他亲昵地戏耍胡闹,这种时候她总是显得娇媚迷人,他的脸一瞬间焕发出了光彩,他吻了吻她,然后两人开始穿衣服。可是,当他们俩来到她的住处,他的脸色又阴沉下来。她拿出威士忌、冰块和苏打水,他给自己调了一杯酒。在她穿衣服的时候,他心绪不宁地来回踱步,然后把头探进她的卧室,问自己能不能用她的电话发个电报。“我想告诉我母亲一声。”
“你想跟她通话吗?”
“这可是往费城打电话。”
“哦,我的天哪,你这副腔调就好像是要往欧洲打电话。你可以告诉她房子的事儿已经尘埃落定了,价格是三万美元,别犯傻,说什么要减掉五百二十美元,不管那是一笔什么钱。如果是这件事儿让她犯愁,你就告诉她用不着再担忧了。”
“我当然愿意这么说。”
他进了小书房,她继续穿衣打扮。那件蓝色的晚礼服早就过时了,不过她还有另外一件,是黑色的,她自己非常喜欢,她刚把那件晚礼服摆出来,蒙蒂就出现在房门口。“她想跟你说几句话。”
“谁?”
“我母亲。”
虽然米尔德里德事业成功,有不少钱,与人打交道也有相当长时间的经验,但是,当她匆匆忙忙披上宽大的和服式晨衣,坐到电话机旁,和这个她从来没有见过面的女人通话的时候,还是感到一阵忐忑不安。她拿起听筒,用颤抖的嗓音说了一声“您好”,传到她耳边的是一个温文尔雅的声音,听起来非常亲切。“您是皮尔斯太太吗?”
“是我,博拉根夫人。”
“也许你愿意让我叫你米尔德里德?”
“我非常愿意,博拉根夫人。”
“我只是想说,蒙蒂已经把你们打算结婚的事儿告诉了我,我觉得这真是好极了。我从来没有见过你,但是我从好多好多人口中听到过你的情况,我一直认为你非常适合做蒙蒂的妻子,我暗地里希望有一天这会成为现实,做母亲的经常会有这样的心思。”
“噢,博拉根夫人,您真是太好了。蒙蒂把房子的事儿告诉您了吗?”
“他说了,我非常希望你们能在那儿过得幸福美满,我确信一定会是这样。蒙蒂对那座房子十分依恋,他对我说你也很喜欢——这是朝幸福迈出了一大步,难道不是吗?”
“我当然这么认为。我非常希望您什么时候能到这儿来看我们,嗯,嗯……”
“我会非常高兴去看你们的。可爱的薇妲现在怎么样?”
“她很好。她在唱歌,您知道吧。”
“亲爱的,我听过她演唱,我简直惊讶极了——当然并不是真的感到很意外,因为我一直觉得薇妲有很高的禀赋。即便如此,她还是让我大吃一惊。米尔德里德,你有个非常有才华的女儿。”
“您这么认为我当然十分高兴,博拉根夫人。”
“请你代我向她问候一声,好吗?”
“我会的,博拉根夫人。”
她挂上电话,脸颊上浮现出一抹红晕,显得容光焕发,显而易见,她刚才的表现可谓应付裕如,但蒙蒂脸上的表情却很古怪,于是她问:“怎么啦?”
“薇妲到底在哪儿?”
“她……她自己找了一间公寓,是在几个月前。她练习发声的时候所有的邻居都听得见,这让她感到很不安。”
“那时候一定很麻烦。”
“确实——很糟糕。”
三
不出一个星期,博拉根家的宅邸看上去就像遭到了炮火轰炸一般。装修改造是在蒙蒂的监管下进行的,主要目的是让原本舒适可人的大宅子恢复原貌,恢复到变成一座面目可憎的小房子之前的模样。为此,他们让人拆掉了门廊,搬走了铁铸的狗,刨掉了棕榈树,但原来那片生气勃勃的橡树丛还是原封不动地保留了下来,这样一来,那种格格不入的热带风情就一扫而空了。经过一番大刀阔斧的削减,房子显得小了许多,米尔德里德突然开始对这里产生了一种归属感。工人们搭起了脚手架,设计好的图景开始逐渐呈现在眼前,他们用火喷枪烧掉原来的黄色油漆,重新刷上柔和的白色油漆,安上绿色的百叶窗,又拆除了原先那座具有蒙提萨罗风格的门廊,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小小的、给人以亲切之感的入口,这一切让米尔德里德开始爱上了这座房子。让她更为高兴的是,蒙蒂还根据外观改建的进度适时地安排室内装修,置办家具。蒙蒂的情绪依然有些阴郁,他不再拐弯抹角地提起那五百二十美元的事儿,也绝口不提格兰岱尔或者任何涉及隐私的话题。不过,他似乎在刻意取悦米尔德里德,他总能把她的想法用油漆、木料和灰泥体现出来,这让她时不时地大吃一惊。
她所能表达出来的意思只有她本人“喜欢浅棕色”,但蒙蒂单凭这一句话就以令人惊叹的巧妙心思在重建房子的过程中完全体现了她的审美情趣。他去掉了壁纸,用颜色柔和的涂料粉刷了墙壁。他买来的地毯都是纯一色,色彩淡雅,让整座房子有一种温暖、随意的感觉。他给软垫家具选配的罩布颜色鲜亮,价钱也不贵,他向米尔德里德表达了这样一个看法:“凡是和舒适相关的,一定要不惜代价做到尽善尽美。一个房间,除非待在里面很舒服,否则看上去也会别别扭扭,而要做到舒适,是要花大价钱的。不过,在摆设方面,或者单说在装饰方面,要适度一点儿。如果你不这么大手大脚地摆阔气,大家会更喜欢你。”这种说法米尔德里德觉得很新鲜,她一边在房子里走来走去,一边暗自思忖其中的道理,心里想着自己可以怎样把这个见解用于自己的餐馆。
蒙蒂要求把自己家里祖传的几幅绘画,还有另外几张小小的图片挂在墙上——都是朋友们替他保藏下来的,不过,他并没有喧宾夺主,把这些东西摆放在过于醒目的位置。原来的会客室改成了一个大大的起居室,蒙蒂专门辟出一个空间陈列了一组米尔德里德·皮尔斯公司的照片:米尔德里德制作的第一份菜单,她第一次发表讲话的情景,格兰岱尔餐厅的模样,米尔德里德身穿白色制服的抓拍照片,诸如此类,她甚至都不知道他竟然一直保存着这些——照片全都放大了好几倍,镶嵌在相框里,挂在一起,当作是一个小小的展览。一开始,她感觉颇有点儿不好意思,担心蒙蒂挂上那些照片是为了取悦她。她在话里透露出了自己的猜想,蒙蒂放下手里的锤子和金属线,看了她一两分钟,然后带着几分同情,轻轻拍了拍她。“坐会儿吧,我给你上一堂室内装修课。”
“我非常愿意洗耳恭听。”
“你知道我所见过的布置得最好的房间是哪个吗?”
“哦,我不知道。”
“是你的小书房,或者倒不如说是伯特的小书房,在你们格兰岱尔的那座房子里。那个房间里的一切对伯特来说都有着不同寻常的意义。各种各样的宴会情景,还有那些看上去荒唐可笑,永远也不会付诸实施的房屋设计图,这些都是他生命的一部分。它们会给你留下深刻的印象。那个房间的妙处就在于此。你知道我所见过的最糟糕的房间是哪个吗?”
“接着往下说,我正听着呢。”
“恰恰也是在同一座房子里,那就是你的起居室。里面没有一件对你,对他,或者对任何人有特殊意义的东西——直到摆进去一架钢琴,不过那也是最近的事儿。那只是一个房间,我觉得这是世界上最可怕的事情……家不是博物馆,用不着非得把毕加索的油画、谢拉顿风格的家具,东方地毯或者中国瓷器请进来,但必不可少的是那些对你自己具有特殊意义的东西。如果匆匆忙忙买上一堆华而不实的玩意儿把房子填充起来,那就跟你原来的起居室没什么两样,或者像是这片草坪原来的模样,那时候我父亲刚刚炫耀完自己多么有钱……咱们还是按照自己希望的方式来布置这座房子吧,如果你不喜欢那个展示馅饼小推车的角落,我可是喜欢得很呢。”
“我非常喜欢。”
“那就保留下来。”
从那以后,米尔德里德开始对这座房子产生了一种无比骄傲和幸福的感觉,那让人手忙脚乱的最后一个星期尤其让她感到兴奋不已:锤子、锯子、电话铃和吸尘器发出的声响此起彼伏,汇合成一曲尖利刺耳但又令人无比愉快的准备工作交响曲。她让莱蒂搬了过来,给她安排了一个单独的房间,汤米也有一个带私人浴室的房间。在蒙蒂的要求之下,她还雇佣了库尔特和弗丽达,用库尔特的话来说,在这里“完蛋”之前,他们夫妇俩一直在服侍博拉根夫人。随后,米尔德里德和蒙蒂开车前往凤凰城完成了婚姻大事。
四
他们在县法院不声不响地举行了结婚典礼,此后的一个星期,她几乎忙得不可开交。她亲自在信封上写了姓名地址,把自己和蒙蒂结婚的消息告诉薇妲;报纸上满是关于两人举行婚礼的报道,配有米尔德里德的照片,以及对她的经历所做的冗长乏味的介绍,另外还有蒙蒂的照片,以及关于他的大段文字,读来沉闷无趣。但薇妲没有打来电话,没有登门祝贺,也没有发来电报或者一张卡片。家里来了很多客人:大部分都是蒙蒂的朋友,对她非常亲切友好,每到下午,当她不得不表示歉意,说自己无论如何也得去工作了,他们也没有丝毫不悦。伯特给她打了电话,祝愿她婚姻幸福,还真诚地夸赞蒙蒂,说他是个有良好教养的人。她得知伯特现在正跟婆婆和老皮尔斯先生住在一起,不禁大吃一惊。原来,比德霍夫太太的丈夫在得克萨斯州发现了油田,她到那儿去和自己的丈夫团聚了。米尔德里德一直以为比德霍夫太太是个寡妇,伯特显然也是这么认为的。米尔德里德满心期待的电话还没有打来。蒙蒂这时候已经非常清楚她和薇妲之间存在着某种矛盾,有意装作没有注意到她心情低落,连问也不问。
一天晚上八点钟左右,盖斯勒太太穿着一件鲜亮的红色晚礼服,出现在拉古纳的餐厅里,几乎是不由分说就让米尔德里德关上店门,因为她要去赴约。米尔德里德对此非常气恼,到了九点整,阿奇脱下工作服,一两分钟不到就离开了餐馆,此时米尔德里德的情绪依旧没有好起来。她带着郁闷烦躁的心情回家去,一路上,因为车开得太快斥责了汤米好几次。等来到新宅子门口,她才发现大门外似乎停着好多辆车,这也没让她感觉有什么不同寻常。汤米没有为她开门,而是按了两下门铃,接着又按了两下。米尔德里德张开嘴,正要发几句牢骚,抱怨有些人总是忘记带钥匙,一楼突然灯光大亮,紧接着门似乎自己慢慢打开了,开得大大的。然后从屋里的什么地方传出了一个声音,开始放声高歌,这声音对米尔德里德来说意味着整个世界。过了很长时间,米尔德里德听到了钢琴声,这才意识到薇妲正在演唱《罗德格林》中的《婚礼进行曲》。薇妲高唱着“新娘走了进来”,“走了进来”并不能恰如其分地道出此情此景,米尔德里德简直像是飘进来的,眼前簇拥着无数面庞、鲜花、礼服、纸帽,耳畔萦绕着欢笑声、掌声和祝福声,这一切如梦如幻。薇妲一边唱歌,一边走过来拥抱她,亲吻她,这让她几乎无法承受,她赶紧摇摇晃晃地走出人群,借口自己必须穿上一件适合这个场合的礼服,让蒙蒂带她上了楼。
若是在几年前,米尔德里德根本无法在这样一场派对中扮演主人的角色:她自己那么平淡无奇,她并非出身于名门望族,她在“社交场合”总有一种自卑感,这一切会让她顾影自怜,备受折磨,根本无法胜任这样的角色。然而,今夜她不仅是个魅力十足的女主人,还是个光彩四射的贵宾,二者集于一身。身穿黑色的晚礼服的她仿佛无处不在,一方面保证让每位客人心满意足,另一方面还时时叮嘱主厨的阿奇,还有库尔特、弗丽达、莱蒂,以及从“馅饼小推车”调来帮忙的阿兰和西格瑞德,好让一切进展顺利。绝大多数客人都来自帕萨迪纳,是薇妲和蒙蒂的朋友,不过她曾经受过女招待的培训,再加上几年来经营米尔德里德·皮尔斯公司的经验,这些此时都派上了用场,让她如鱼得水。每个人的名字她只听一遍就能牢牢地记住,这甚至让蒙蒂也由衷地大为叹服。让她感到高兴的是,蒙蒂把她仅有的几个朋友也请来了:盖斯勒太太,艾达,尤其是伯特,他身穿礼服,显得格外英俊潇洒。伯特一直在帮忙调酒,当薇妲在众人的强烈要求下欣然同意演唱一曲,他又走过去为特雷维索先生翻乐谱。
人们开始纷纷离去的时候,米尔德里德差点儿哭出来,后来她才发现,这个夜晚还没有拉开序幕呢。当薇妲、蒙蒂和她一起坐在大客厅对面那个小小的藏书室里,决定让薇妲留下来彻夜长谈,最精彩的部分才刚刚开始。蒙蒂在这位艺术家面前仍旧是一副满不在乎的腔调,他说:“哦,真见鬼,你怎么会成为一个歌手?当年我发现你的天赋,把你从臭水沟里拽了出来,那时候你是个钢琴家,或者说应该是个钢琴家。我刚一转身你就开始吊着嗓子唱歌,一会儿真声,一会儿假声。”
“哦,真见鬼,这简直是歪打正着。”
“那就说说吧。”
“那是在洛杉矶交响乐团。”
“噢,我去过那儿。”
“我是去听一场音乐会。演奏的是舒伯特的《未完成交响曲》。音乐会结束后,我正穿过公园,朝自己的汽车走去,一路上哼着刚才的曲调。这时候,我发现他正在我前面走着……”
“谁?”
“特雷维索。”
“噢,原来是他,那个来自那不勒斯的斯托科夫斯基。”
“我可不想走上前去和那位尊贵的先生攀谈,因为我曾经为他弹过一次钢琴,他压根儿就看不上我的演奏。于是我放慢脚步,让他走在前面。谁知道他却停了下来,转过身看看我,然后走到我面前问:‘你在唱什么?’哦,我必须说明一下,那时候我对唱歌没有什么信心。以前,哈宁先生每创作一首歌曲,我就为他演唱出来,但他总是打趣我,因为我唱歌的时候用整个胸腔发声,听起来跟男人没什么两样。他说我是格兰岱尔的男中音。哦,那是查理跟我开的玩笑,不过,我心里暗想,我用不着非得听这个特雷维索取笑自己。于是我对他说,我唱不唱歌跟他没关系,可他抓住我的胳膊,说这跟他,还有我,有很大关系。接着,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卡片,还有一支钢笔,跑到一盏路灯下,在卡片上写下自己的地址,然后递给我,让我第二天四点钟到那儿去找他,还说这件事儿非常重要。那天晚上,我左思右想,心里很矛盾。我知道,当他把那张卡片递给我的时候,并没有记起曾经和我有过一面之交,所以,他绝不是在跟我开玩笑。但是——我还想再次打开那扇门吗?”
“什么门?”
蒙蒂迷惑不解,但米尔德里德在薇妲开口之前就明白那是什么门。薇妲说:“锁闭音乐的门。我已经用一把刀子刺穿它的心脏,把它锁了起来,扔掉了钥匙。可现在特雷维索又冒了出来,让我明天四点钟去见他。你们知道我为什么去找他吗?”
薇妲此时变得异常严肃,眼睛注视着他们俩,似乎是生怕自己的意思被误解。“那是因为他对我说了实话,为此我憎恨他,他一句话不说就在我面前合上了钢琴盖,不过,现在看来,他是用那种方式对我直言相告。于是我就去了。他花了一个星期时间指点我,让我学会了女人的演唱方法,然后,一切都开始走上正轨,我可以听到那天晚上他在公园里听到的歌声了。接着,他开始告诉我,我应该成为一名音乐家,这是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他说我有很好的嗓音基础,如果我能够精通音乐的话,就能成名成家。他向我说出了一连串名字,谁能教给我音乐理论,谁能教我见谱即唱,谁能教我弹奏钢琴,那些名字我简直一无所知。”
“哦,是吗?”
“没错儿,当时我决心给他点儿颜色瞧瞧,报复他那天丝毫不留情面在我面前合上钢琴盖的事儿。我问他手头有没有什么乐谱让我试试见谱即唱,他递给我一份《让我被烈火燃烧》,那是罗西尼《圣母悼歌》中的一个段落。呸,去他的。我轻而易举就唱了出来,他一下子兴奋起来。我又问他想不想让我试试改编乐曲,然后我向他提起了查理,提醒他我曾经到他那儿去过一次。啊呀呀,哪怕他在死谷达山脉东侧一道狭长的谷地,是世界最低和最干旱的地区之一。">发现了金矿也不会这么欣喜若狂。他用一大堆工具把我上上下下检查了一遍,拿一个小木槌敲打我的膝关节,用卡钳一类的玩意儿查看我的鼻子,还用上面带灯的一堆小器具伸进我的喉咙,哎呀,他甚至还……”
薇妲做出一副仔细探究的神情,在自己腹部上方戳了几下,蒙蒂不相信地皱起眉头。“真的!信不信由你,他甚至还把手指戳进‘乳房’里去了。啊呀!我当时真不知道该怎么想,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只要她愿意,薇妲随时都能做出一个非常滑稽的鬼脸,蒙蒂被逗得大笑起来。米尔德里德也情不自禁地哈哈大笑。薇妲继续说:“原来啊,他的兴趣点不在于情欲,而是肉体。他说这能让音色饱满。”
“什么能让音色饱满?”
蒙蒂扯着嗓子大声问道,接下来三个人笑成一团,为薇妲的“乳房”轶事笑得一发不可收,就像是许多年前蒙蒂头一次到她们家去的那个晚上,三个人为打趣比德霍夫太太的乳房爆出一阵狂笑。
五
米尔德里德上床去睡觉的时候肚子都笑疼了,心里盛满了幸福,幸福得有一丝酸痛。这时候,她想起自己刚一走进房子,薇妲就迎上来亲吻了她,而她还没有吻过薇妲。她轻手轻脚地走进自己原先打算让薇妲住的那个房间,在床边跪下来——在格兰岱尔,她曾经多少次这么做过啊,她把那个可爱的人儿抱进怀里,使劲儿吻了吻她的嘴唇。她真希望留下来,朝薇妲的睡衣扣眼儿里吹气。等她回到自己的房间,她简直无法忍受蒙蒂和自己同居一室。她想一个人待着,让那些小小的欢笑从自己心底汩汩地流淌而出,一个人默默地想着薇妲。
蒙蒂欣然同意搬到他称之为马具室的房间里去住,那里存放着他的马鞍、辔头,还有他从小木屋里搬来的家具。作为丈夫,对这样的要求如此欣然从命,也许是有点儿不合情理。
第十六章
一
米尔德里德从此过上了飘飘欲仙的生活。欧洲此时正是战火连天,可她仿佛浑然不觉,更是毫不关心。她刚刚步入瓦尔哈拉神殿,正陶醉在胜利的喜悦中:这座掩映在橡树丛中的大宅子里,住着那个铜红色头发的姑娘,回荡着她那美妙绝伦的歌声,她的崇拜者、老师、教练、代理人成群结队,进进出出,甚至还有窃贼造访,这一切让生活变得如此刺激。米尔德里德平生第一次接触到戏院、歌剧院、演播室这类地方,第一次感觉到这些地方有可能给人带来怎样的悲伤和失望。比如曾经有一次,洛杉矶交响乐团在当地演出《茶花女》,特雷维索先生担任指挥,薇妲在其中演唱。米尔德里德刚刚欣赏完薇妲独自一人站在舞台上演唱了至少十分钟,心里乐滋滋的,幕间休息的时候她走出剧场,来到大厅,想陶醉在人们惊叹不已的啧啧称赞中。让她感到大吃一惊的是,身后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用女里女气的腔调开口说:“刚才演唱的那位就是皮尔斯小姐,无线电广播奉献给大家的缪斯女神。噢,用不着告诉我格兰岱尔根本培养不出歌唱家。唉呀,那位小姐简直让人作呕。她用漱音演唱,整个儿是加利福尼亚的做派,真让人受不了,而且一半儿时间都跑调了,至于她的表演——你们注意到她的固定动作了吗,当阿尔弗雷多退下之后?她根本就没什么固定的表演套路。她一只脚死死地站在丁点儿大的一块地方,两只手紧紧地交叉在一起,就这么一个姿势,一直到……”
米尔德里德听了这番话顿时火冒三丈却又毫无办法,太阳穴突突跳个不停,这时候,刚才那个声音不知飘到什么地方去了,另一个声音开始在耳畔响起:“嘿,我希望你们刚才都留神听了那个对歌剧表演一无所知的家伙是怎么说长道短的——真应该有人追上去告诉那个娘娘腔儿的讨厌鬼,对歌剧表演的全部评判标准就在于他们如何用尽量少的动作来表达他们想要传达给观众的东西。约翰·查尔斯·托马斯总是让观众等待很长时间,直到自己准备好才一展歌喉!弗拉格斯塔德简直是一尊有生命的自由女神像!还有斯科蒂,我猜他的表演在那位先生看来非常令人作呕。他是这些人中最了不起的一个。你们知道他在演唱《丑角》序曲的时候做过几个动作吗?一个,只有一个。当他唱到F调的时候——可怜的家伙,降A调他从来都唱不大好——他总是举起一只手,翻转过来,手掌朝上。就这一个动作,他就能让你泪流满面……至于这个女孩子,如果说我曾经见过有谁能跟刚才所说的那些人相提并论,那就是她了。她把双手交叉紧握在身体前面,不是吗?听我说,当她把一只可爱的小手交叠在另一只可爱的小手上,脸庞翘起四十五度,开始用柔和的颤音倾诉甜美而又痛苦的爱情——我仿佛看到了斯科蒂的小女儿。我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我敢说她会一夜暴富,或者说很快就会一夜暴富了。噢,真见鬼,钱是从你们口袋里出的,难道不是吗?”
米尔德里德真想追上最先发表评论的那个男人,冲他伸出舌头,用一阵哈哈大笑嘲弄他一番。当然,有些事情她也在竭力抛在脑后,比如她和蒙蒂之间的关系。自从那天晚上薇妲回到家里,米尔德里德一直无法让他靠近自己,或者说无法让任何人靠近自己。她继续一个人独居一室,而他则一连几天睡在马具室里。后来她给他安排了一间带浴室、更衣室和电话分机的卧房。他们仅有一次触及了两人之间的关系这个话题,那是他提出自己做主挑选家具;当时,她试图开个玩笑,说了些他们已经“人到中年”之类的话。他立刻表示赞同,避开米尔德里德的眼睛,开始闲扯起别的话题,这让米尔德里德长舒了一口气。从那以后,他开始以主人身份招待接踵而来的客人,当起了这座宅子的管家,每逢米尔德里德要去欣赏薇妲的演唱,他还充当护花使者——但他并不是她的丈夫。当她发现蒙蒂原来的快活性情在很大程度上又回到了他身上,心里才感到好受了一些。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她欺骗了他。如果事情的结果是他能够自得其乐,那正是她所希望的。
和薇妲一起生活当然也有一些令人烦恼的地方,比方说,薇妲和她的经纪人莱文森先生发生的争吵就是一个例子。莱文森先生把薇妲签给了“怡人”,一个刚刚推上市场的薄荷香烟品牌,薇妲在无线电广播节目中专为这个品牌演唱,每周可以收入五百美元,用莱文森先生的话来说是“独家绑定”一年,这就意味着,在此期间,薇妲不能为任何其他人做广播节目。米尔德里德觉得一个星期五百美元对于一份如此轻松的工作来说是一笔相当丰厚的薪水,薇妲显然也是这么认为的,直到有一天蒙蒂把霍贝先生带到家里来。霍贝先生是统一食品公司的总裁,这一年正打算在帕萨迪纳待上一段时间。两人兴致很高,因为他们是大学时代的同窗旧交。霍贝先生体态肥硕,身材都走了样,这让米尔德里德想起蒙蒂已经年过四十了。霍贝先生跟薇妲见了面,还听了她的演唱。他显然有点儿忘乎所以,因为他当即提出,他正在促销一种新推出的维生素面包,品牌叫做“日光浴”,如果薇妲只为这个品牌演唱的话,他能每星期支付两千五百美元的报酬,合同期两年,并且保证在统一食品公司百分之二十五的全国性广告中提到她的名字。薇妲已经被“绑定”,因此不99lib.能接受这个条件,这件事儿过后一连好几天,她动辄对莱文森先生出言不逊,故意用尖刻无礼的话去冒犯他,一天到晚大发脾气,她在这件事情上纠缠个没完没了,甚至连米尔德里德都有点儿无法和颜悦色地承受这一切了。米尔德里德正琢磨着怎么办才好,让人意想不到的是,莱文森先生又一次显示出了应付这类情况的本事。他不动声色,一直等到一个星期日的下午,大家正在房子后面的草坪上啜饮着高杯酒,薇妲偏偏选择在这个时候,当着米尔德里德、蒙蒂、霍贝先生和特雷维索先生的面,又提起了那个话题。莱文森先生是个脸色苍白、待人苛刻的小个子男人,将近三十岁。他点着一支雪茄,半闭着眼睛听薇妲连声抱怨,然后开口说:“好啦,你这个不要脸的小东西,现在你收回刚才的话,向我道歉,向我说‘对不起’。”
“我?道歉?向你道歉?”
“我给你弄到了一个演出机会。”
“什么演出机会?”
“好莱坞圆形露天剧场。”
“那么,就答应下来吧……如果条件合适的话。”
莱文森先生显然注意到薇妲很难开口谈什么条件,因为好莱坞圆形露天剧场是歌手的天堂。他微微一笑说:“宝贝儿,别这么急嘛。这个演出机会可以说是双重的,他们可以接受皮尔斯,也可以接受奥佩·卢卡斯——他们让我来决定。我是你们两个的经纪人,而且奥佩从不对我大吵大嚷。她为人很和善。”
“女低音可不吸引人哦。”
“如果你不道歉,女低音就会得到这个机会。”
阳光下一片寂静,薇妲的嘴唇变得笨拙起来,特雷维索先生对着一粒跳跃不定的尘埃微笑着,看上去就像是一位慈眉善目的死者,过了半晌,薇妲开口说:“好吧,莱维。我道歉。”
莱文森先生站起身,走到薇妲旁边,重重地在她脸颊上扇了一个耳光。蒙蒂和霍贝先生惊跳起来,但莱文森先生视若无睹。他那摇摆不定的柔软的下嘴唇松弛了下来,柔声对薇妲说:“现在你有什么话说?”
薇妲的脸变成了粉红色,接着又转为绯红,然后是深红一片,她那淡蓝色的眼睛死死地盯着莱文森先生,那眼神是某些种类的鲨鱼所特有的。又一阵可怕的静寂过后,薇妲说了声:“没关系。”
“那么好吧。让我来告诉你一件事儿,皮尔斯。千万不要跟莫·莱文森过不去。也许你还不知道自己靠的是谁呢。”落座之前,莱文森先生转向霍贝先生说:“奥佩·卢卡斯,她还空着。她空着,而且还炙手可热。你想要她吗?两千五百美元的薪水?”
“……不。”
“我看也是。”
莱文森先生坐回原位。蒙蒂和霍贝先生也坐了下来。特雷维索先生不喝高杯酒,.99lib.t>他倒了一匙自己挑选的红酒,加入一注苏打水。
那个夏天余下的日子,除了为薇妲在好莱坞圆形露天剧场登台亮相做准备,米尔德里德没有做任何事情,薇妲也是如此。她们为买衣服跑了无数趟商店:显而易见,一个花腔女高音可不能随随便便买件晚礼服,就这么对付过去。有各种各样的问题必须考虑在内,比如:当她站在舞台上的各个角落,衣服的材质是吸收光线还是反射光线,有没有弹性,是不是显得光彩照人。然后还得确定帽子的问题。薇妲认为自己一定要戴上一顶帽子,一顶小巧可爱的晚礼帽,幕间休息的时候可以摘下来,“好给人一种更进一步的感觉,营造一个亲昵的氛围。”这些想法对米尔德里德来说有点儿不知所以然,不过她还是兴致勃勃地去了一家又一家商店,最后,在贝弗利山附近,日落大道上有一位裁缝似乎明白了薇妲的意图,当即开始动手制作。米尔德里德觉得那顶帽子漂亮得无与伦比。深绿色的帽子带着浅粉色帽顶,还配有一件镶着蕾丝花边的紧身马甲。戴上那顶小小的绿色帽子,给人一种法国园会的情调。薇妲反反复复试了十几次,还是拿不定主意到底合不合适。这个问题好像是在问这套行头“看上去像不像个轻歌舞剧演员”。薇妲说:“我可不能一出场给人的感觉就像是吉什姐妹俩。”米尔德里德回应说,就她所知,吉什姐妹俩从来没有在轻歌舞剧中饰演过角色。薇妲紧盯着镜子,嘴里吐出一句:全都是一回事儿。最后,她打定主意,认为紧身马甲过于累赘,就脱了下来。米尔德里德觉得这样一来确实比刚才显得清纯、天真了一点儿,更适合一个二十岁的女孩。薇妲还是不大满意,决定到时候手里拿上一把阳伞。阳伞送来之后的一天晚上,薇妲迈步走进客厅,一只手拿着阳伞,就像在圆形露天剧场登台亮相一般。米尔德里德,还有所有在场的人,顿时感到这就是想要的效果。
接下来是报纸的问题,以及应该怎么和报纸打交道。同样,在这件事情上,似乎也不能仅仅给几个编辑打打电话,告诉他们有一个当地女孩将要登台演出,剩下的交给他们去处理便完事大吉。薇妲打了无数个电话,用她的话来说是关于“新闻发布”事宜。当第一条关于她的消息刊载出来之后,她勃然大怒,简直跟上次由于受到霍贝先生的挑拨而大发雷霆一样狂躁不安。整整一个下午,她怎么也找不到莱文森先生,到了傍晚时分,这位先生本人却大驾光临了,薇妲情绪非常激动,大踏步在屋里转着圈子,说:“莱维,你必须制止这一切,你必须马上把那些关于交际花的文章通通毙掉!还有那些关于帕萨迪纳的玩意儿!他们想干什么,是想灭掉我的人气吗?想让我一上台就被观众轰下来?总而言之,这个镇子里有多少人属于上流社会交际圈?帕萨迪纳有多少人去听音乐会?格兰岱尔!无线电广播!我就是在这儿,在洛杉矶学的音乐!这些才是关键。莱维,那里有两万五千个座位,必须要让那些傻瓜感觉到我是他们可爱的小宝贝,我是他们中的一员,他们必须到那儿去为我加油喝彩。”
莱文森先生一口允诺,似乎把这件事儿看得至关重要。薇妲先前曾经说过那么多恶语中伤格兰岱尔的话,这时候居然又口口声声地把格兰岱尔称作自己成长的摇篮,米尔德里德虽然对薇妲爱慕有加,也不免对她这番言行感到愤愤不平。不过她的情绪很快就烟消云散了,完全投入到音乐会前几天的忙忙碌碌中。她订下了三个包厢,每个包厢有四个座位,她觉得对于她本人、蒙蒂,还有自己打算邀请的为数不多的几个人来说,三个包厢肯定足够了。可是后来剧场打来电话,说他们还有一个很不错的包厢,她又开始考虑起先前没有想到的一些人。她花了一两天时间,邀请了婆婆和老皮尔斯先生,自己的母亲和姐姐,哈利·恩格尔和威廉,艾达和盖斯勒太太,以及伯特。除了盖斯勒太太以外,所有的人都接受了邀请,而盖斯勒太太则一口回绝了。这样一来,米尔德里德有了六个包厢,预计有二十多位客人前来观看演出,演出之后还会有更多的人应邀参加她安排的晚宴。
按照伯特的说法,宣传造势工作做得很出色,票都卖光了。说这话的时候,伯特正坐在她的包厢边沿上,满不在乎地握着她的一只手。看起来的确如此,因为观众正如潮水一般从各个入口涌进来,伯特指指已经座无虚席的上层看台,说:“你看也能看得出来。”米尔德里德早早就来了,这样就“不会错过任何东西”,特别是这人潮涌动的场面,心里想着所有的人到这儿来都是为了听她的女儿演唱。天快黑的时候,给薇妲充当车夫的蒙蒂才匆匆走进包厢,和伯特握了握手。紧接着乐队便鱼贯进入薄壳结构,接下来的几分钟,舞台上传来一阵调节音律的声响。然后灯光大亮,乐队成员以立正姿势笔直地站立着。米尔德里德环顾四周,第一次感到这里的空间竟如此巨大,成千上万人坐在那里等待,还有成千上万人正快步走上斜坡,穿过过道,走向自己的座位。一阵掌声突然响起,她回过头,正看见将要担任指挥的特雷维索先生登上小小的指挥台,向观众和乐队鞠躬致意。特雷维索先生没有转身,只是举起了一只手。观众纷纷起立。伯特和蒙蒂站了起来,两人全都站得笔挺,脸上带着庄严肃穆的表情。米尔德里德也手足无措地站起身来。乐队随即开始演奏《星条旗永不落》的旋律,人们放声高歌。
第一首乐曲叫做《火鸟》,这个节目让米尔德里德完全摸不着头脑。读过节目单之后,她怎么也搞不明白究竟有没有芭蕾舞,节目结束之后,她还是不能确定到底有没有芭蕾舞表演。当特雷维索先生还在频频鞠躬感谢观众报以掌声的时候,她断定如果有的话自己一定会注意到的。特雷维索先生走下舞台,灯光大亮,很长一段时间,大厅里回响着一阵低语声,像是大海的低吟,那是晚到的观众呼朋引伴,跟着脚步匆匆的引座员寻找自己的座位。接下来,低语声渐弱。灯光熄灭了。米尔德里德感觉自己的腹部像是被一根细线绷紧了。
二
那把阳伞张得大大的,亮丽的粉红色圆弧罩在帽子上方,这让观众一阵惊诧,还没等他们回过神来,薇妲已经站在了舞台正中央。紧接着,观众认为这样的亮相非常惹人喜爱,随即爆发出一阵热烈的掌声。薇妲在原处站立片刻,向观众报以微笑,向乐队报以微笑,向特雷维索先生报以微笑。然后她熟练地合上阳伞,竖立在面前的地板上,两只手交叠在一起握着高高的伞柄。米尔德里德此时已经领悟到要留意这种细节,她发现,那把阳伞给薇妲增添了一种迷人的异国情调,而且她的两手也不至于无所适从。第一首歌曲是选自歌剧《弄臣》的《亲爱的名字》,一切进展顺利,薇妲几次被召回谢幕。第二首歌曲是《我听到美妙的歌声》,选自歌剧《塞维利亚的理发师》,音乐会的上半场由此告一段落。灯光亮起。人们拥进走廊,抽烟,聊天,开怀大笑,互相攀谈。伯特又坐到包厢边沿上,说,虽然不关他的事儿,可他还是想说说自己的看法,他觉得观众的掌声经久不息,指挥完全可以让薇妲再演唱一首。老天作证,那是他所听到过的最热烈的掌声。蒙蒂虽然在这方面并不比伯特更懂行,但起码更让人信服一点儿,他说,在自己的印象中,一台节目的前半场从来没有应观众的要求安排加演的例子。那都是留到演出结束的时候,蒙蒂说,至少他是这么认为的。米尔德里德说,她认为情况一定是如蒙蒂所言。伯特说那就是自己搞错了,蒙蒂说的很有道理。因为如果说他能看出点儿名堂,那就是观众们个个如痴如醉,看来特雷维索确实想让那孩子喘口气休息休息,如果他能办到的话。三个人一致认为观众确实非常狂热。
《新世界交响曲》没有给米尔德里德留下什么印象,只是在乐曲演奏的过程中,有三架飞机从剧场上空掠过,她禁不住心慌意乱,担心在薇妲演唱的时候会有一架飞机飞过,把演出给搞砸了。不过,当薇妲再次出现在舞台上,天空一片清朗,她整个人看上去显得比在上半场演出中娇小了许多,完全是个天真无邪的少女模样,有几分惹人怜爱。阳伞不见了,而且这次帽子不是戴在薇妲头上,而是拿在她手里。薇妲的肩膀上别着一朵兰花,米尔德里德满心希望那是她送给薇妲的六朵兰花中的一朵。节目单上只有简单的一句话:《拉美莫尔的露琪亚》中的发疯场景。但是,在特雷维索先生举起指挥棒之前,观众似乎稍稍绷紧了一点儿神经,米尔德里德由此明白薇妲正面临着一次难度极高的嗓音挑战。她感觉自己连一个音符也没有听过;这首曲子一定是在工作室排演的,而不是在家里。开头几个小节唱过之后,米尔德里德觉得薇妲没有问题,不会出什么差错,能一直顺利唱到结束,于是便稍微放松了一点儿,充满爱意地尽情欣赏舞台上那个神情端庄、楚楚可怜的小人儿把如此精妙绝伦的歌声撒向满天星斗的夜空。有人拍了一下她的肩膀,是老皮尔斯先生把一副观剧镜递给她。她一把接了过来,调整一下,对准了薇妲。可过了一会儿她又放了下来。在镜头里,她能清楚地看见薇妲面朝观众做出的苍白惨淡的舞台表情,还能看见她时不时地朝特雷维索先生投去锐利、冷静的一瞥,尤其是当歌声停顿下来,她等着让自己的歌声再次汇入乐曲的时候。这一切打破了米尔德里德心中的幻影。她更愿意隔着一段距离,雾里看花一般欣赏那个孩子的模样,不想看得真真切切。
这首曲子很长,事实上,这要算是米尔德里德听过的最长的一首曲子,但是,当曲子结束的时候,一阵雷鸣般的掌声席卷了巨大的圆形露天剧场。薇妲一次次登台谢幕,在十几次谢幕之后,她来到舞台上,身后跟着特雷维索先生,这次她没有戴帽子,也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只是一个天真纯朴、让人倍感亲切的小姑娘,满心希望别人能够喜欢自己。一位手持长笛的先生上前一步,他搬来一把椅子,坐在薇妲身旁。薇妲一看到他便走过去握手。接着,特雷维索先生指挥乐队轻快地演奏起《听,那优雅的云雀》的前奏曲,观众席上荡起一阵轻轻的掌声,因为这是薇妲在无线电广播节目中唱红的歌曲之一。一曲唱罢,人们鼓掌喝彩,她接着又开始演唱自己在广播节目中的一整套保留曲目:《古老的甜蜜情歌》;舒伯特的《圣母颂》;经过改编的《蓝色多瑙河圆舞曲》,这首曲子能让她在乐队的伴奏下演绎华丽的音色;还有特雷维索先生特意为她发掘出的一首瓦尔德托伊费尔创作的圆舞曲,叫做《女学生圆舞曲》。
其中很多歌曲都是在观众持续不断的大声呼喊、要求之下演唱的,等到演出接近尾声,乐队安坐在一旁,听特雷维索先生用钢琴给薇妲伴奏,钢琴是在幕间休息的时候推出来的。此时,薇妲走到台前,说:“虽然这首歌曲并不适合在交响音乐会上演唱,但我很想唱这首歌,能否因为这个原因允许我在这里演唱呢?”观众席上爆发出一阵亲切友好的掌声,蒙蒂朝米尔德里德看了一眼,她感觉有什么不同寻常的事情就要发生了。特雷维索先生弹了一段简短的前奏,薇妲开始演唱那首关于彩虹的歌——在过去曾经有过的那段幸福快乐的日子里,她常常赶回家歇息一会儿,薇妲总是弹奏她喜欢听的曲子,而这首曲子是她最喜爱的。
这首歌是为她一个人演唱。
米尔德里德只知道薇妲开始唱这首歌,但薇妲是什么时候唱完的,或者说究竟唱完了没有,她浑然不知。她周身荡起一阵微微的颤栗,此后整个晚上始终萦绕不去:晚宴上,当薇妲脖子上缠绕着那条白色的围巾坐下来的时候;接下来短短的半个钟头,当她帮薇妲脱下衣裙,把演出服装收起来的时候;还有当她一个人躺在黑暗中,试图沉入梦乡,却又不想入睡的时候,这幸福的颤栗一直在她周身激荡着。
这是米尔德里德一生中最幸福的巅峰时刻。
三
那个夜晚她也迎来了自己在财务上最大的灾难,或者说,如果不是她一拖再拖,一场最登峰造极的财务危机就会降临到她身上,自从那天晚上她高高兴兴地允诺以三万美元的价格从博拉根夫人手里买下这座房子,并且支付三千一百美元的所欠税款,这场灾难就一直在酝酿之中。她本打算商定好此事之后,大部分资金通过自己听说过的联邦住宅管理局来筹措。她到管理局去了一趟,得知对方提供的贷款不能超过一万六千美元,这对她来说是第一个打击。她手头必须至少持有两万美元,还需要再筹措两万五千美元。等她去过银行,又是当头一棒。银行愿意出借她所希望的任何数额,似乎把她当成了一个风险很小的贷款对象,但又表示,在房子得到修缮,特别是屋顶翻新之前,不会给她提供任何贷款。
直到那时候,她才明白自己需要花费一些钱,但也只是模模糊糊地认为“要拿出两千美元修整房子,还要再花几千美元置办家具”。然而,等她拿到了银行的报告,她不得不考虑是不是对房子进行一番彻底翻修,这样自己就能拥有一座可能会有人想买下来的房子,而不是一个烂摊子。也就是在那个时候,她开始征求蒙蒂的意见。她并没有把自己在财务上遇到的麻烦告诉蒙蒂,当蒙蒂出主意说把房子恢复到他的父亲老博拉根先生进行改建之前的样子,她感到非99lib?常高兴,并且开始把他那些不同寻常的装修意见付诸实施。这一举动让银行感到满意,也让她顺理成章地得到了两万五千美元的贷款,但这足足花掉了她五千多美元,她的个人现款也花了个精光。为了购置家具,她被迫卖掉了债券。等她和蒙蒂结婚之后,蒙蒂必须得有一辆车,或者说她认为蒙蒂必须有一辆车,这又意味着一笔一千两百美元的支出。到了那个节骨眼儿上,为了拿出这笔钱,为了付清另外一两笔开支,她开始动用公司的储备金。她给自己开了一张两千五百美元的支票,注明“奖金”。但是她没有使用耶克尔小姐的大支票簿上的支票,耶克尔小姐是她雇来专门记账的。她用了一张自己平常放在手提袋里,以备非常之需的空白支票。她不断提醒自己必须把支票的事儿告诉耶克尔小姐,但她并没有这么做。时至一九三九年十二月,为了支付圣诞节期间的花费,她又给自己开了两千五百美元的奖金,这样一来,到了新年头一天,耶克尔小姐的账簿上显示的金额和银行里的实际存款就有了五千美元的差额。
这些大笔的花费对她来说只不过是种种麻烦的一部分而已。让她感到吃惊的是,银行坚持要求她分期偿还贷款,并且还要定期支付利息,这样一来,每月一百二十五美元的资产持有费,再加上两百五十美元的各项折合费用,比她预想的支出要高出许多。此外,蒙蒂把库尔特和弗丽达以每个月一百五十美元推给了她,使得厨房里的开支比她预计的又上涨了一些。还有那些没完没了的来客,所有的人似乎都饥渴难耐,不亚于一支骆驼商队,让家里款待宾客的开支攀升到了一个惊人的数字。结果她只有增加自己从公司里拿的薪水。在此之前,她容许自己每个星期从公司的四个分支:“馅饼小推车”、馅饼作坊、贝弗利山的餐馆,和拉古纳的餐馆,分别领取七十五美元,也就是说一星期总共三百美元。这笔收入远远超出了她的日常消费,因此她个人账户上的钱越积越多,和公司的利润相比较而言,那只是一个很小的数目,所以公司也积累下了一笔相当可观的储备金。然而,当她把自己的收入提高到四百美元,储备金就不再增长了,事实上,有好几次,耶克尔小姐带着严肃的表情向她报告说,必须把存在一个专用账户上的储备金转一部分到存储流动现金的另一个账户上。每当需要转账五百美元,米尔德里德都慌忙一口应允,把目光投向别处,心里一阵愧疚,仿佛是做了贼一般。
储备金可以说是独立于日常簿记系统以外,带有一种神圣不可侵犯的意味,耶克尔小姐很少过问,因此米尔德里德不会很快面临被发现提取过存款的危险。可是,等到了一九四零年三月,耶克尔小姐做好损益表,送到公证员那里去,宣誓证明那些表格确凿无疑,并和缴税支票一起留给米尔德里德签名。米尔德里德顿时出了一身冷汗。此时,她无法面对耶克尔小姐,把自己所做的一切全盘托出。于是她把损益表拿给一位会计师,让他发誓严守秘密,这才说出了自己所做的一切,请他重新做出一套表格,和银行的余额相一致,她自己将宣誓证明表格的内容准确无误。那位会计师显得很不高兴,问了她一大堆问题,足足花了一个星期时间才确信到目前为止米尔德里德尚未做出任何不合法的行为。不过他反反复复地强调“到目前为止”,一个劲儿地把责难的目光投向米尔德里德。他收取了一百美元服务费,这笔费用显然不合情理,他所做只不过是动动笔重新抄录一遍,稍加改动而已。她付了钱,请他帮忙转寄缴税发票,随后告诉耶克尔小姐她自己已经把那些东西寄出去了。耶克尔小姐用奇怪的眼神看看她,便一言不发地回到馅饼作坊里自己那间小小的办公室。
接下来的一两个星期里,发生了两件让人难以捉摸而又心急火燎的事情,前因后果很难说得上来,但拉古纳餐馆的生意直线下跌,让人很是担忧,而且总也不见起色。维克多·雨果餐厅是洛杉矶最久负盛名的餐馆之一,这家餐馆就在离盖斯勒太太经营的餐馆不远的地方开了一家店,生意立刻十分红火。一天晚上,盖斯勒太太嘴唇发白,紧张兮兮地告诉米尔德里德,“那个小婊子,那个住在卢斯菲利兹大道的下贱女人,已经搬到这儿来了。”
“艾克在跟她见面吗?”
“我怎么能知道艾克每天和什么人见面?他一半时间都是随叫随到,谁知道他到哪儿去了,什么时候回来。”
“你不能查个一清二楚吗?”
“我查清楚了,或者说我试着去查个清楚。没有那回事儿,他跟她没什么来往,据我所知是这样。艾克没问题,如果他真能捞到一时半刻休息一下的话。可她搬到这儿来了。顺着这条路往前大约三英里有家陶艺厂,她在那儿工作,穿着一件罩衫……”
自从那次谈话以后,米尔德里德觉得盖斯勒太太的心思似乎不在工作上。生意变得清淡起来,米尔德里德想不出任何办法挽回局面。她降低了价格也无济于事。她本打算索性关掉这家餐馆,但又迫于租约的束缚,除非能够解除租约她才能如此行事,况且另外三宗生意的收益并不足以支付这家餐馆的租金,并且还能维持她在帕萨迪纳的家业。耶克尔小姐几乎每星期都来找她支取更多的现金,从储备金账户划拨出来的钱,由每笔五百美元减少到二百五十美元、一百五十美元,继而又减少到一百美元、五十美元,而且继续呈螺旋式下降。米尔德里德过着一种怪异、反常的生活。白天,她处在焦虑和担忧之中,被各种烦恼折磨得疲惫不堪,她不敢直视耶克尔小姐的眼睛,她确信所有的雇员都在暗地里议论她,怀疑她,指责她。到了晚上,当她回到家里,和蒙蒂、薇妲,还有那些照例免不了的客人们待在一起,就会沉浸在那种宁静的、神秘莫测的、深深的愉悦之中。每到这种时候,她把自己和白天遇到的种种困扰完全隔绝开来,让自己摆脱所有的焦虑和忧愁,目不转睛地望着薇妲,做着深长而颤抖的呼吸。
然而,终于有一天,账簿上显示的储备金还有五千零三美元外加六十一美分,但银行里只余下三美元外加六十一美分的存款了。她不得不编出一大通谎话,来掩盖自己已经无法再转出一笔钱的事实。两天后,她连买肉的账单都付不起了。在餐馆行业里,各种账单都是星期一支付,如果付不出钱会给信誉带来重大损失。斯奈德兄弟公司的埃克斯坦先生听着米尔德里德向他说明情况,眼睛里没有任何表情,最后答应等到她“把这个小问题解决掉”之后,再给她送肉。然而,接下来整整一个星期,阿奇一个劲儿地为牛里脊肉的质量太差而大光其火,而她又不得不制止盖斯勒太太给埃克斯坦先生打电话。到了星期一,斯奈德兄弟公司的账单结清了,但米尔德里德又得请求宽限其他账单,特别是酒水账单,大部分都是欠酒窖公司的钱。此后的一天,沃利·博尔根溜溜达达来到“馅饼小推车”,原来事情发展到她的几个债主已经聘请了沃利当律师。他建议进行一次小小的会谈。他问米尔德里德,既然大部分麻烦都跟拉古纳的餐馆有关,她是否愿意第二天晚上在那里和债主们会面。他们可以共进晚餐,然后再商量正事。沃利所说的第二天晚上就是薇妲将要在圆形露天剧场演唱的那个夜晚。米尔德里德用尖锐的声音回答说,这是不可能的,她必须要到圆形剧场去,任何事情都不能妨碍她。沃利说,那么下个星期选一个晚上怎么样?星期一可以吗?
四
拖延让事情变得更加不可收拾,因为到了星期一,尚未支付的账单更多了,除了埃克斯坦先生,酒窖公司的罗西先生,以及三家食品杂货批发公司的代表以外,米尔德里德还得面对格尼先生和几个在市场上摆摊设点的无名小卒,要是在以前,她向他们打个招呼说一声“早上好”都会让他们受宠若惊。不过,沃利还是让一切都在彬彬有礼的气氛中进行。他叮嘱众人不要在上餐的时候提及正在商讨的事情,免得女招待听见。他戏谑地把这次晚餐叫做“债主盛宴”,坚持要求米尔德里德把账单给他。他鼓励米尔德里德实话实说,向大家摊牌,这样就可以商量出一个解决办法。他不断提醒米尔德里德说,没有人想给她找麻烦。她的生意重新红火起来对所有人都有好处,这样她就能像过去一样成为大家的头等客户。
经过两三个小时的询问、回答、计算和解释说明,最后,事情的真相终于浮出了水面,米尔德里德说起话来结结巴巴,闪烁其词,即使如此也无法改变这样一个事实:若不是米尔德里德毫不留情地榨取利润,以便维持她在帕萨迪纳的那份家业,公司的四个分支,甚至连拉古纳的餐馆也包括在内,都会显示出盈利。一旦水落石出,大家便陷入了一阵漫长而阴郁的静默,然后沃利开口道:“米尔德里德,你介意我问你几个关于你的家庭财务方面的问题吗?好理清一点儿头绪?”
“这是我个人的事儿,跟别人不相干。”
“单就此而言,确实不关任何人的事儿。如果我们只是公事公办的话,早就已经上了法庭,要求指派破产事务官,并且对我们的种种疑问守口如瓶。但我们并没有那么做。我们想给你一个机会。不过,看来我们也有权什么也不考虑,难道不是吗?看来我们可以干脆去做我们认为重要的事。也许你不这么认为。也许问题就在于此。现在是你遇上了麻烦,而不是我们。”
“……你想知道些什么?”
“薇妲给家里交多少钱?”
“我不会向自己的孩子收食宿费的,我但愿如此。”
“她可是一笔大开销,难道不是吗?”
“我没有给她记账。”
“这正是我想要了解的:薇妲,她挣的钱足够多。她本来就有些钱,是我帮她弄到的,而且她很聪明地把那笔钱拿去投资了。眼下她每星期从‘怡人’领取五百美元,即使扣除所有那些经纪人、老师,还有骗子的费用之后,她一定还能剩下很多钱。那么好啦,你难道不能理所当然地扣除一定数目作为她的生活费吗?如果你这么做的话,就能稍稍缓解一下各方面的压力。”
米尔德里德张口便说,她不能扣什么钱,薇妲的收入跟她没有任何关系。她猛然发现,在沃利温和的态度之下有一种她很熟悉的东西,那是一种冷冰冰的东西。慌乱中她的心跳都停顿了一下,她立刻明白自己决不能落入任何圈套,决不能泄露自己和薇妲之间的约定。她必须拖延时间,她搪塞说这是她以前从没想过的事情,她必须从法律方面考虑问题,然后才能决定自己的感受。她一边咕咕哝哝地说着这番话,一边不停地观察大家的反应,她发现罗西先生正把目光投向埃克斯坦先生。这下她明白了大家的意图。沃利正在挖空心思达成一个小小的交易。那就是,债主拿到欠款,她的公司站稳脚跟,薇妲则要承担一定的费用。她倒没有去想,这个安排也有一定的合理之处:债主们给她提供了货物,她付款给人家是理所当然的;薇妲能挣来大笔的钱,而她的消费账单也是一长串。此时,米尔德里德脑子里只想着有一群鬣狗正要扑向自己的小雏鸟,她的机智狡黠和推三阻四的本事全都不知跑到哪里去了。她一下子激动起来,说即使自己的孩子跟这件事儿有关系,也绝不让她成为这种骗局的牺牲品,然后,她直视着沃利的眼睛,继续说:“而且,我认为你或者任何其他人都没有权利,甚至可以说是没有任何正当权利把属于我的东西,或者属于我孩子的东西,拿来支付这个公司的账单。沃利·博尔根先生,也许你已经忘了,正是你建议我成立公司的。是你找人起草文件,向我解释法律问题。你的主要理由是,如果我成立了公司,那么我的个人财产就不会遭到公司的任何债权人的追讨。你也许已经忘了,可我没有。”
“不,我没有忘记。”
沃利的椅子发出一声刺耳的摩擦,他站起身来,和早已站在大圆桌后面几英尺远的米尔德里德四目相对。“我并没有忘记。你说的没错儿,今天在场的任何人都不能从你的钱里,从你的个人财产里,或者从薇妲的个人财产里拿走一角钱来满足他们的索赔请求,不管他们的要求有多么合理都是一样。他们连一分一毫也别想碰,你的钱完完全全是属于你的。他们所能做的只有上法庭起诉你,要求宣布你的公司破产,并派人接管。法院会指派破产事务官,由破产事务官来经营。你将会出局。”
“那么好吧,我出局好了。”
“你出局,公司将由艾达来掌管。”
“……谁?”
“你还不知道吗?”
“一派谎言。她根本不会……”
“噢,她会的。艾达一开始大喊大叫,说这样的事儿她连听都不想听,她跟你是那么要好的朋友。但是,在过去整整一个星期里,她都没法找到你聊聊这件事情。你忙着张罗音乐会的事儿,根本抽不出时间。也许这让她感到有点儿伤心。不管怎么说,现在她不会再执迷不悟九九藏书了。我们认为她经营这家公司不会比任何人逊色。也许比不上你尽心尽力的时候。但是,比起一个整天沉迷于舞台表演,宁愿去看音乐会也不工作,宁愿把钱花在自己孩子身上也不付款给债务人的贵妇人来说,总要强些吧。”
听了关于艾达的这番话,米尔德里德禁不住泪水盈眶,她转过身去,沃利用冷淡而平板的声音继续说道:“米尔德里德,你还是想明白的好,这些是你一定要做的。你必须削减日常开支,这样就能靠自己挣来的钱维持生活。你必须从薇妲那里,从皮尔斯大街那处房产,还有别的什么地方筹措资金,这样就能付清这些账单,一切重新开始。另外,你不能老是这样跑来跑去,还是要静下心来工作。好啦,就像我刚才说过的那样,大家没有什么恶意。我们都希望你一切顺利。当然,我们还是决意要拿到应得的钱。从今天晚上开始,你要是能在一个星期内有所行动,就可以忘掉今天说过的话。如果你不采取任何行动,那么也许我们就得自己采取点儿行动了。”
五
晚上大约十一点钟,当她的车开到自家房子近前,她看到底层灯火辉煌,外面停着五六辆车,她轻轻拍了一下汤米的肩膀,让他把车停下来。此时,她正处在歇斯底里的边缘,她无法去面对蒙蒂,还有八个或者十个马球健将以及他们的妻子。她让汤米把博拉根先生叫到一旁,告诉他自己因为公司有事儿耽搁,很晚才能回家。然后她坐到前排,接过方向盘,重新把车开上橘林大道。她几乎是不由自主地在环形交叉路口向左拐,驶过大桥,平稳地开往格兰岱尔去找伯特。妈妈家里没有亮灯,但她知道伯特在家,因为车停在车库里,伯特现在是家里唯一开车的人。她轻轻敲了敲门,伯特打开一扇窗户,告诉她自己马上出来。伯特身上穿着那件熟悉的红色旧浴袍,一看到米尔德里德的面孔,他站了一会儿,轻轻抚摸着她的手,说:真见鬼,这儿不是说话的地方。妈妈老是大喊大叫,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儿,爸爸也会大喊大叫,试图告诉她喊叫是没用的。他让米尔德里德等他穿好衣服,米尔德里德坐在车里等了几分钟,心里感到些许安慰。伯特走出家门,问她是否愿意让自己来开车,她欣然让开驾驶座,伯特轻松自如地把车从路边开到路中央,那种从容潇洒似乎是唯独他一个人才有的。他说,这真是一辆很棒的车,特别是贴伏在路面上的感觉。她勾紧了伯特的胳膊。
“薇妲必须负担一些费用。”
他们开车一路经过圣费尔南多、范奈斯、贝弗利山,还去了海边,此时他们坐在圣塔莫尼卡一家小小的通宵鸡尾酒吧里。米尔德里德的眼泪禁不住夺眶而出,把事情的前前后后全都告诉了伯特,至少是把薇妲回家之后所发生的一切都和盘托出了。至于蒙蒂和这件事情之间的奇特联系,特别是促成她这桩婚姻的特殊背景,她都一概略去不提,或许她已经忘到了脑后。说到最近发生的事情,她直言不讳,甚至把自己开了两张两千五百美元的支票,耶克尔小姐到现在还被蒙在鼓里的事儿也告诉了伯特。伯特吹了声口哨,打住米尔德里德的话头,花了半个小时仔仔细细地询问事情的原委,米尔德里德战战兢兢地压低声音以实相告,然而,奇怪的是,她在精神上得到了解脱,就像是正在透过忏悔室的格子窗倾诉这一切。伯特说,到目前为止,在他看来,她的所作所为并没有违反法律,接下来是一阵如释重负的长长的沉默。伯特又用严肃的语调加上了一句:“这并不是说这件事儿没有愚蠢到家。”
“我知道这件事情做得很愚蠢……”
“那么……”
“你就别一个劲儿地数落我了。”
她拿起伯特的手,亲吻了一下,两人的话题又回到公司和公司面临的重大问题上。伯特已经表明了自己的看法,认为这件事只有通过薇妲来解决。他喝着第二杯高杯酒,更加坚定了自己的主张。“是她花掉了你的钱,而且她也在挣钱,她必须承担自己那一份。”
“我真不想让她知道这一切。”
“我也很不想让她知道,但她还是一样会发现的,就像当年我一败涂地那时候。皮尔斯家园公司开始摇摇欲坠的时候,如果当时她手里有点儿钱的话,我会把她的钱拿来用,那样皮尔斯家园公司现在就是我们的了,她的生活也会更富裕,难道不是吗?”
米尔德里德紧紧地按住伯特的一只手,慢慢呷着自己那杯黑麦威士忌,然后她又紧握起伯特的手,收音机里开始传出低低的声响,如怨如诉,她静静地听了一会儿。直到这时候,她才意识到,伯特也曾经历过这一切,并不是只有她一个人有过这样的痛苦煎熬。伯特向前探过身子,压低嗓音,好不让自己的声音盖过收音机,他说:“归根到底,是谁让那个女孩有了今天的成就?是谁花钱让她上音乐课?还有那架钢琴。是谁给她买的汽车?是谁给她买的那些衣服?还有……”
“你也尽了自己那份力。”
“少得微乎其微。”
“你做了很多啊。”此时此刻,他们把皮尔斯家园公司和米尔德里德·皮尔斯公司并为一谈,再加上米尔德里德喝了黑麦威士忌加苏打水,她感觉伯特和自己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亲密无间。“你做得足够多了。噢,伯特,在大萧条到来之前,咱们生活得很好,比这个国家的任何一个家庭,或者说任何其他家庭都不差。而且那是一段漫长的日子。咱们分手的时候,薇妲十一岁,现在她才二十岁。我维持了九年,而你承担了十一年啊。”
“十一年零八个月。”
伯特眨眨眼睛,米尔德里德一把抓过他的手,贴在自己的脸颊上。“好吧,十一年零八个月,如果你一定要提起这件事儿的话。我很高兴只有八个月,你觉得呢?随便一个蠢女人都能在结婚九个月之后生下一个孩子。不过,我们结婚八个月之后就有了孩子,这说明我很爱你,难道不是吗?”
“我也是一样,米尔德里德。”
米尔德里德吻遍了他的手,两人沉默片刻,听着收音机发出轻微的声响。伯特说:“你想让我跟那女孩谈谈吗?”
“我没法开口向她要钱,伯特。”
“那就让我去说吧。今天下午我顺便过去一趟,像个朋友一样提起这个话题,让她明白自己必须做些什么。你自己困难重重、束手无策,却任由她依靠你生活,赚着大把的钱,这真是太离谱了。”
“不,不。我要把房子抵押掉。格兰岱尔那座房子。”
“这对你有什么好处呢?你靠那座房子可以筹到五千美元,能够支付几个星期的账单。然后你又回到了起初的状况。她必须拿出钱来负担一部分费用,而且要一直这样继续下去。”
他们把车开上海滩,来到日落大道,然后两人默默无语地驶上归途。伯特突然把车开到路边停了下来,眼睛注视着她。“米尔德里德,你必须自己去说。”
“……为什么?”
“因为今天晚上你就必须告诉她。”
“我办不到,现在已经太晚了,等我去找她的时候,她大概已经睡了……”
“我不管时间有多晚,也不管她是不是已经睡了。你必须去找她谈。因为你忘了,我也忘了,我们都忘了是在跟谁打交道。米尔德里德,你不能相信沃利·博尔根的话,甚至等不到天亮他就会采取手段。他是个卑鄙无耻、欺诈成性的骗子,我们都很清楚这一点。他是我的朋友,结果他欺骗了我,他后来成了你的朋友,结果又欺骗了你。但是,米尔德里德,你听我说,他也是薇妲的朋友。也许他正准备欺骗她。也许他正在准备把她的钱弄到手……”
“他办不到,为了偿付公司债务,他办不到……”
“你怎么知道?”
“哦,他……”
“果真如此,是他告诉你的。是沃利·博尔根对你说的。你相信他说的每一句话?你相信他说的任何事情?也许今天晚上的会面只是个借口。也许他正打算逼迫你作为薇妲的监护人接管她的钱,这样他就能插进一只手去。别忘了,她还是个未成年人。也许今天你、我,还有薇妲都会突然接到一纸公文。米尔德里德,今天晚上你一定要见到她。你一定要让她离开那座房子,这样一来,传票送达员就无法找到你们。你们俩和我在好莱坞的布朗·德比饭店碰头一起吃早餐,在那之前我要忙上一阵子。我们一共会有四个人坐在餐桌旁,另外一个是律师。”
六
米尔德里德带着有重大秘密相商的兴奋感走进薇妲的房间,如果仅仅是迫于某种需要,她大概永远也不会到那儿去。她把车开上车道的时候已经过了凌晨三点钟,房子里一片黑暗,只有楼下的大厅还亮着灯。她把车开进车库,为了不发出声响,她从草坪上走过去,进了大门。她熄了灯,摸索着走上楼梯,小心翼翼地让自己的脚步落在地毯上,这样鞋子就不会咔嗒咔嗒作响。她蹑手蹑脚地穿过走廊来到薇妲的房间,轻轻敲了敲门。没人应答。她又用指尖轻轻叩门,只发出了非常轻微的声音。还是没有应答。她转动门把手,踮着脚尖走到床边,弯下腰来摸摸薇妲,还一边跟她说着话,免得吓着她。薇妲不在床上。她立刻啪的一声打开床头灯,朝四下里看。房间里没有人,看样子也没人在床上睡过。她走进更衣室,又走进卫生间,一边对着薇妲轻声细语。她打开一个壁橱。薇妲的衣服全在里面,就连当天晚上米尔德里德去拉古纳之前看见她穿的那件裙子也在里面。此时,米尔德里德感到一阵困惑,还有一丝惊慌,她来到自己的房间,希望薇妲在那儿等自己回来,结果睡着了,或者在做别的什么。薇妲踪影全无。米尔德里德走到蒙蒂的房间敲了敲门。这时候她的动作变得急促起来,不是用指尖轻轻叩门,而是用指关节敲打出尖厉的声响。无人应答。她又开始敲门,接二连三地敲。蒙蒂应了一声,说话声带着朦胧睡意,听上去很不高兴。米尔德里德说:是我,让我进去,我必须要见你。蒙蒂问是什么事儿,干吗不上床安歇,好让他也睡觉。她又敲起门来,这回带着几分蛮横,并且命令他让自己进去。她说是关于薇妲的事儿。
蒙蒂终于来到门口,半掩着门,当他得知米尔德里德的来意,更是大为恼火。“看在老天的分儿上,她是个小孩子吗?就算她不在家,我又能怎么办呢?我上床睡觉了——我不知道她在干什么。也许她出门去了什么地方。也许她的车胎爆了。也许她在看月亮。这是个自由的国家。”
“她哪儿也没去。”
“你怎么知道?”
“她的衣服还在那儿。”
“她不会换件衣服吗?”
“她的车也在。”
“她不能和别人一起走吗?”
这个简单的可能性米尔德里德压根儿连想也没有想过,她正要表示歉意,然后回自己的房间,这时候她才注意到蒙蒂的胳膊。蒙蒂斜倚着自己的一只胳膊,但那只胳膊却横在门口,仿佛是要把她拒之门外。她扶在门框上的手向上滑去,啪的一声打开了电灯开关。薇妲正躺在床上看着她。
七
蒙蒂的声音软弱无力,还带有几分女人气,他声嘶力竭地大喊大叫了很长时间,把自己一生的痛苦和庸庸碌碌全都怪在米尔德里德身上。他说,自从米尔德里德和他相识以来,一直别有用心,还说她根本就不懂得尊重别人,不知道信守承诺意义何在。他回想起米尔德里德第一次塞给他二十美元的事儿,还有她事后心里有多么不痛快。他把他们的婚姻也扯了出来,谴责她把自己当作诱饵来吸引离家出走的薇妲——此言倒是恰如其分。他说,可是她没有想到自己是个活的诱饵,现在猎物和诱饵坠入了爱河,她感觉如何呢?她打算怎么办呢?他接着侃侃而谈,说自己追求女人总是和钱有着不解之缘,起初是一个女人靠“馅饼小推车”赚钱养活他,现在他摆脱了那个女人,转而依靠另一个女人用自己的嗓音赚钱养活他。
米尔德里德几乎没有听见他在说些什么。她坐在门旁边一个小小的软垫椅上,斜戴着帽子,手提包放在腿上,脚趾头莫名其妙地向里勾了起来。她的眼睛虽然盯着地板,心思却停留在床上那个尤物身上,一想到薇妲出现在这儿意味着什么,她又一次感到一阵作呕。穿着睡衣的蒙蒂显得形容憔悴,他大踏步在屋子里踱来踱去,又高谈阔论了好一会儿。薇妲用充满柔情蜜意的语调娇横地说:“亲爱的,这种傻瓜都做些什么,他们付不付钱,甚至说知不知道什么叫承诺有什么关系吗?你瞧,她简直让我烦透了。不管我是在剧院里,无线电演播室里,还是在别的什么地方唱歌,她总是在过道里匆匆忙忙地走来走去,让我在众人面前大丢脸面,她这么做全是为了让自己脸上有光彩,如果有什么光彩可言的话。可我做了什么?我当然不会像你现在这样走来走去,扯着嗓子大吵大嚷。这么做太有失尊严了,而且……”说到这儿,薇妲强忍住一个睡意绵绵的哈欠。“……而且对我的嗓子很不好……穿上衣服吧,咱们离开这儿,让她跟自己的馅饼盘子待在一起好了,到了今天的午餐时间,这件事儿只会让人感到荒唐可笑。”
蒙蒂走进自己的更衣室,屋子里一时沉寂无声,只能听到米尔德里德异常粗重的呼吸。薇妲在地板上找到一包香烟,点燃一根,躺在床上用自己刚刚学会的一招开始喷云吐雾:她把烟吸进嘴里,随即吐出浓浓的烟圈,这样烟就只进到嘴里,到不了喉咙。米尔德里德的呼吸变得更加粗重了,就像是一只动物跑了很长的一段路,正在呼哧呼哧喘气。蒙蒂走了出来,身穿斜纹软呢上装,蓝色衬衫和棕褐色皮鞋,一只手拿着帽子,另一只手拎着手提包。薇妲点点头,掐灭了香烟。她站起身,走到蒙蒂的镜子前,开始梳理头发,她漫不经心地哼唱着几小节华彩乐段,歌声像小瀑布一样从她的喉咙里倾泻而出,米尔德里德的心头被浇了个透凉。因为薇妲身上一丝不挂。从她那歌手所特有的结实的胸脯,到纤巧的臀部,再到漂亮的双腿,连吊袜带都没有穿,每一寸肌肤都暴露无遗,乳房正在身前微微颤抖。
薇妲一边继续哼着歌,一边走向更衣室,蒙蒂伸手从床脚拿过她的晨衣递给她。就在这个时候,米尔德里德猛地跳了起来。但她并没有扑向蒙蒂,她的丈夫,这个不忠于她的男人。她扑向了薇妲,她的女儿——这个女孩的所作所为只不过是女人的权利,她自己就曾经这样说过。这个冷酷无情的女孩比她年轻十七岁,有着弹钢琴练出的钢铁一般坚硬的手指,骑马、游泳,还有其他休闲活动造就了她那像橡胶一样坚韧的双腿,而这一切都是因为米尔德里德才成为可能。此时,身材矮胖、穿着黑色衣裙的米尔德里德喘着粗气,帽子歪斜下来扣住了一只耳朵,身上佩戴的一串珠子断裂开来,滚落得到处都是,然而,在她面前,有着运动员体魄的薇妲却像水母一样瘫倒在地上。米尔德里德依稀能够听见蒙蒂冲她大吵大嚷,那声音仿佛是从很远的地方传到耳边。她感觉到蒙蒂在使劲儿拽她,想把她拖到一边去。她还感觉到薇妲在她的眼睛上、脸上乱抓一气,血一滴滴地流进自己的嘴里。什么也阻止不了她。赤身裸体的薇妲被压在她身下,她拼命抓向薇妲的喉咙,狠狠地掐住。她用力扭动另一只手,挣脱开蒙蒂,也紧紧地抓住薇妲的喉咙,用两只手死命地掐。她看见薇妲的脸先是涨得通红,然后又变为紫色。她看见薇妲的舌头吐了出来,深蓝灰色的眼睛毫无表情。她下手更重了。
她坐在床边的地板上,头上因为挨了重重的几下而嗡嗡作响。房间另一头的薇妲已经穿上了晨衣,蜷缩在椅子里,紧紧抓着自己的喉咙。她大口大口喘着气,蒙蒂正在对她说着什么,让她放松,躺下来休息休息。但薇妲站起身来,摇摇晃晃地走出房间。米尔德里德觉得她有什么企图,想当然地认为她一定是居心叵测,便从地上爬起来,踉踉跄跄地跟在她身后。蒙蒂恳求她们“不要再胡闹了”,也起身跟上米尔德里德。薇妲率先走下大楼梯,穿着睡衣的莱蒂和弗丽达显然是被这场喧闹吵醒了,惊得目瞪口呆,眼睁睁地瞧着他们三个。他们这一行人看上去也的确触目惊心,整座房子只有窗外透进一缕灰蒙蒙的光线,照亮了他们那因憎恶而扭曲的面孔。
薇妲拐进起居室,蹒跚着来到钢琴旁边,弹奏出一个和弦。紧接着她急促地喘了口气,好像差点儿吐出来,一个可怕的直觉突然像刀割一样刺痛了米尔德里德,她知道薇妲是要唱歌。薇妲的喉咙没有发出声音。她又弹出一个和弦,还是发不出声音。她又试了一次,从她嘴里发出的歌声粗哑难听,像是男人的嗓音,但又似是非是。薇妲尖叫一声跌倒在地,躺在那儿,身体扭动着,如同痉挛一般。米尔德里德一屁股坐在长椅上,她明白自己做了什么,心里懊丧至极。蒙蒂开始发狂一般大声悲叹,冲着米尔德里德大吼大叫:“天亮了!……天亮了——哦,天哪,多么可怕的开始啊!”
第十七章
皮尔斯大街又一次迎来了圣诞节,这是一个加利福尼亚特有的芬芳怡人、阳光灿烂的圣诞节。米尔德里德经历了一段最痛苦不堪的日子,又开始了新的生活,她希望未来带给自己的不再是烦恼和痛苦,或者让人更加难以承受的羞愧和耻辱。她曾经一度灰心丧气,觉得自己必须戴上面纱,免得直视别人的眼睛,但这并不是因为她的整个世界如同天旋地转,一落千丈,摔了个支离破碎。
失去米尔德里德·皮尔斯公司对她来说是个沉重的打击。如果沃利·博尔根稍稍手下留情,没有那么残酷地对待她,如果盖斯勒太太多一点儿朋友的忠诚,没有一连四天醉得颠三倒四,每隔一个小时就从圣巴巴拉往旧金山打对方付费电话,倾诉艾克和一个金发女郎的瓜葛,她也许就能渡过难关——这一切对她来说等于雪上加霜,她永远也无法从记忆中抹去。她在里诺市待了四个星期,原因之一就是那些电话,四个星期里,她仿佛一直困在梦魇中,没完没了地听罗斯福总统发表演说,脑子怎么也转不过弯来,无法接受今年自己不能为他投上一票的事实,因为她将被视为内华达州的居民,不再属于加利福尼亚。让她心灰意懒的还有,她发现自己不能再用自己的名字经商,这又是一个严酷的事实。原来,她的名字仍然为公司所有,想到自己负债累累,欠沃利不少钱,她不由得悲从中来。
然而,是一次会谈给她的心灵造成了在她自己看来永远无法愈合的创伤,那是她和一名速记员和两位律师进行的一次小小的会面,时间不过一个小时。据他们所说,事情似乎是这样的:薇妲离开医院之后的头一天,她像往常一样到无线电演播室报到,和“怡人”乐队一起排练。从扩音器中传出的是一个粗哑的男声,“怡人”跟她签约可不希望听到这样的嗓音,乐队指挥当即取消了排演。此后的第二天和第三天,薇妲一再强调自己愿意履行合同,于是“怡人”诉诸法庭,要求废止合同,理由是薇妲已经没有能力履行这份合同。
薇妲的律师,也就是她的经纪人莱文森先生的哥哥,认为必须证明薇妲的嗓音出了问题并不是她自己的过错。就这样,米尔德里德还没来得及搬出博拉根宅邸,在报纸上刊登出租这座房子的广告,还没来得及到里诺办理离婚手续,甚至还没来得及拿下敷在头上的冰袋,就不得不宣誓作证,讲述她和薇妲发生的争吵,以及她如何掐住薇妲的喉咙,结果导致薇妲失声的经过。虽然两位律师并没有逼迫她道出争吵的确切原因,任 由她说成是“管教孩子”,但这已经足以让她感到心烦意乱。但是,第二天的报纸却把这件事情描述成了一桩不可思议的、颇具刺激性的感情纠葛,标题用了很大的字体,配以米尔德里德和薇妲的照片,还穿插了蒙蒂的几幅照片,字里行间影射蒙蒂可能是米尔德里德“管教孩子”的原因,这样一来,米尔德里德无异于戴上了沉重的枷锁,在公众面前抬不起头来。是她毁了自己在这个世界上最心爱的、最美好的东西,她的精神又一次全线崩溃,一连几天卧床不起。
然而,当薇妲专程赶到里诺,特意来原谅她,报纸上又登载了更多的照片和大篇大篇的报道,米尔德里德感动得眼泪汪汪。薇妲和她一起在旅馆住了下来,在米尔德里德看来,自己面前的这个薇妲显得那么陌生,那么不自然,仿佛是一个面带微笑的苍白的幽灵,悄声细语地诉说自己的嗓音所发生的变故,给人感觉更像是薇妲的鬼魂,而不是她本人。但是到了晚上,当米尔德里德回想起这一切的时候,她心里一下子豁然开朗。是她错怪了薇妲,现在只有一个办法来弥补自己的过错。既然是她让薇妲失去了“谋生手段”,那么她就必须给自己的孩子一个家,必须保证她这辈子衣食无忧。米尔德里德又一次表现出惯常的感情模式,这回又有新的理由。不过伯特的想法和她如出一辙。她寄给伯特五十美元,问他能不能来和自己见一面,她解释说自己不能去找他,因为在法院准予离婚之前,她不能离开内华达州。第二个周末,伯特来了,米尔德里德带上他开了很长时间的车,一路前往托诺帕,两人经过反复商量,终于达成了一个解决办法。米尔德里德把薇妲怎么来找她,又是如何原谅她的详细经过讲述了一遍,伯特听了深受感动。他嘴上虽然说了句“真见鬼”,心里却为此感到非常高兴。这恰恰说明,如果这孩子交往的都是正派人,她就会有一颗纯良美好的心灵,正如你所希望的那样。他表示同意米尔德里德的看法,认为她至少可以给薇妲一个家。米尔德里德结结巴巴地问他想不想帮她一起给薇妲营造一个家,他一脸庄重地说,他不知道还有别的什么让他更乐于做的事情。伯特又待了两个周末,等米尔德里德离婚之后,他和米尔德里德在县法院举行了一个静悄悄的婚礼。让米尔德里德感到意外的是,薇妲并不是唯一的宾客。莱文森先生也在婚礼上露了面,他说自己恰巧在城里办事儿,而且一向对大米情有独钟。藏书网
感恩节过后那段日子,米尔德里德一直郁郁寡欢,心里空荡荡的,因为“馅饼小推车”已经不再属于她,眼下她无所事事,这让她怎么也习惯不了。这种手头拮据、为一点儿小钱抠抠索索的生活也让她无法适应。她搬进了位于皮尔斯大街上的旧宅,这座房子她早已抵押出去,拿到了五千美元。但是这笔钱已经在里诺花掉了一大半,剩下的也花得像流水一样快。不过她还是决定让一家人过个像样的圣诞节,她给伯特买了一套新西装,给薇妲买了一台自动留声机,还有几张专辑唱片。这样小小地挥霍一把让她找到了一点儿过去的感觉,当莱蒂宣布晚餐已经准备好了,她心里荡起一阵小小的快乐。伯特已经做好了蛋酒,喝在嘴里给人一种温暖而愉悦的感觉,他们三个一起回到餐厅的时候,米尔德里德突然想起自己前天在“顶呱呱”冰激凌店遇见了克里斯先生,他大发雷霆,对米尔德里德·皮尔斯公司给他送去的馅饼表示非常不满。“当我告诉他,现在我已经和那家公司毫无关系了,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问他愿不愿意订购一些我做的馅饼,他差点儿吻起我来。‘好啊,好啊,什么时候都行,给我送来好了,苹果馅饼,柠檬馅饼,南瓜馅饼!’”.99lib.
米尔德里德模仿着克里斯先生的语调,简直有点儿乐不可支,她禁不住开始哈哈大笑起来,三个人都笑了。伯特说,如果米尔德里德想重新开始做馅饼,其余的事情都交给他好了,他来负责销售。薇妲也笑出声来,她指指自己的嘴,用低低的声音说她来负责吃馅饼。米尔德里德真想跳起来亲吻她,可她并没有这么做。
就在这时候,门铃响了。莱蒂走去开门,过了一会儿,她脸上带着迷惑不解的表情回到屋里。“皮尔斯太太,出租车司机到了。”
“出租车?我没有订什么出租车。”
“好的,夫人,我去告诉他。”
薇妲做了个手势,叫住了莱蒂。“是我订的。”
“是你订的?”
“没错儿,妈妈。”
薇妲站起身,平静地面对着米尔德里德,摆在她面前的火鸡肉连动也没动一下。“不久以前,我下定决心要到纽约去发展,我过一会儿就要从伯班克机场的联合航空公司航站楼出发了。我原本打算早些告诉你们的。”
米尔德里德一时手足无措,惊愕地看着薇妲那冰冷、淡漠的眼睛,她发现薇妲此时正在用正常的嗓音说话。她心里闪过一丝疑惑。“你要跟谁一起去?”
“蒙蒂。”
“哦!”
过去发生过的各种各样的情景开始一幕幕闪现在米尔德里德的脑海中,这些片段慢慢地相互串联起来:负责促销“日光浴”的霍贝先生说过的那番话;薇妲在里诺上演的那场宽宏大量、冰释前嫌的镜头,报纸上纷纷做出特别报道;以及莱文森先生莫名其妙地出现在她的婚礼上。薇妲仍旧站在那里,脸上带着冰冷的笑容,米尔德里德开口说话了,她的舌头飞快而生硬地舔着嘴唇,就像一条蛇在吐着信子。“现在我终于明白了……你根本没有失声,你的脑子真是比任何其他人转得都快,那天晚上……如果你能设法让我说出是我毁坏了你嗓子,你就能和‘怡人’解除合同,正是这家公司给了你第一个大好机会。你过去就是用整个胸腔发声的,像个男人一样,在万不得已的情况下,你尽可以再来一次。于是你就这么做了,而且你还让我宣誓证明这一切,成为法庭记录,这样报纸上就会披露这个消息。但是后来,你发现自己做得有点儿过头了。报纸上登载了蒙蒂的事儿,这对收听无线电节目的公众来说可不是个好消息,于是你去了里诺,让人拍下你把我拥抱在怀里的照片。还有你在我和你父亲的婚礼上亮相的照片。你甚至还邀请了那个莱文森,好像他对我来说有什么意义。所有这一切都是为了掩盖,为了隐藏你和你母亲的丈夫,也就是你和自己的继父之间发生的风流韵事。”
“随便你怎么说,反正我要走了。”
“你为什么要走,我心里一清二楚。现在,公众的关注点已经稍微有所转移了,你打算去为‘日光浴’演唱,赚取每星期两千五百美元的薪水。尽管走掉好了——不过这次不要再回来。”
说到这里,米尔德里德提高了嗓音,薇妲的手不由自主地移到了喉咙上。然后,她走到父亲身边,吻了吻他。伯特也吻了薇妲,在她身上轻轻拍了拍,但他的目光避开了薇妲的眼睛,态度有几分冷淡。薇妲随即起身离去。出租车的车门砰的一声关上了,随着一阵喧响,车开走了,米尔德里德走进卧室,躺下来,开始哭泣。也许她确实有理由痛哭一场。她已经三十七岁,体态发福,身材也有点儿不大匀称了。多少年来,她含辛茹苦为之付出辛劳的一切都荡然无存。她曾经深爱的女儿几次三番用来回报她的却是尖利的牙齿,现在她的女儿走了,甚至都没有亲吻她一下,没有和颜悦色地道一声“再见”。如果说她有什么过错的话,她唯一的过错,就是太爱自己的女儿了。
伯特走进来,眼睛里流露出坚定的神情,手中拿着一瓶黑麦威士忌。他动作娴熟而潇洒地把酒瓶摇晃了一两下,在床边坐了下来,叫了一声:“米尔德里德。”
“嗯。”
“让她见鬼去吧。”
听了这句话,米尔德里德的呜咽声反而加剧了,几乎成了嚎啕大哭。伯特抓住她,来回摇晃着。“我已经说过了,让她见鬼去吧。”
透过泪水和悲伤,米尔德里德似乎体味到了伯特话中的意思。只有上帝知道,她鼓起了怎样的勇气才强忍住一阵阵抽噎,眼睛望着伯特,又透出那种斜睨的眼神,在心里暗暗斩断了那条维系母女之情的血脉。不过她还是做到了。她紧紧地抓住他的手,指甲陷进了他的皮肤,说:“好吧,伯特,让她见鬼去吧!”
“这才是我想听到的话!好啦,咱们还拥有对方,不是吗?现在,咱们来个一醉方休。”
“好——一醉方休。”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