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
《分足先生》
古典推理文库之系列导读
吴昉/文
作者生平
海伦·麦克洛伊1904年出生在一个纽约家庭。她的母亲海伦·渥勒尔·麦克洛伊是一位作家,父亲威廉·麦克洛伊则是纽约报纸《夕阳》的编辑。良好的家庭文化背景,使海伦·麦克洛伊自幼便展现出过人的写作天赋。她从十四岁就开始在《波士顿晚报》上发表文章,十五岁又在《纽约时报》上发表了诗作。1923年,麦克洛伊远赴法国求学,就读索邦神学院(巴黎大学前身),一年后她完成学业,留在法国为多家报社做通讯记者,后于1931年重返美国。
1938年,海伦·麦克洛伊发表了以心理医生拜佐尔·威灵为主角的推理小说处女作《死亡之舞》,正式踏上了推理文坛。该书一经发表,便引起了世人瞩目,好评如潮。麦克洛伊再接再厉,随后几年之间,陆续发表了多部拜佐尔·威灵系列小说,以及数部以“二战”为背景的非系列小说。
1946年,海伦·麦克洛伊和著名侦探小说家布瑞特·哈勒岱结为伉俪。婚后两人育有一女,平时合作从事编辑工作,但麦克洛伊仍然独立发表推理小说。1961年,两人结束了长达十五年的婚姻。此后,麦克洛伊的创作逐渐从传统推理小说,转向心理悬念小说。1980年,麦克洛伊完成了她的第二十七部长篇推理小说,也是最后一部拜佐尔·威灵医生小说——《烧毁》。1994年,麦克洛伊辞世,享年九十岁。
海伦·麦克洛伊一生荣誉众多:1950年她当选美国作家协会(Mystery Writers of America,简称MWA,麦克洛伊的丈夫哈勒岱,是四位创始人之一)主席,成为该协会有史以来的第一任女性主席;1953年,她因为推理小说评论方面的杰出贡献而获“埃德加·爱伦·坡奖”;1990年,麦克洛伊荣获美国作家协会的最高终身成就奖——“大师奖”。
作品综述
海伦·麦克洛伊一生共创作了二十七部长篇推理小说,其中包括十三部拜佐尔·威灵医生系列作品和十四部非系列作品。其写作生涯的第一阶段(1938-1951年)相对侧重推理,第二阶段(1952-1980年)相对侧重悬疑。
在这二十七部长篇小说之外,她另有二十余部中短篇作品,一些被收进短篇集《惊奇!惊奇!》(1965)和《〈快乐的剌客)与拜佐尔·威灵医生的其他案件》(2003),另一些则发表在《埃勒里·奎因神秘杂志》和其他的零散杂志上。其中《惊奇!惊奇!》因其在推理小说史上的里程碑式地位,得以入选《埃勒里·奎因精选》。
1959年,海伦·麦克洛伊以海伦·克拉克森为笔名,发表了题为《未日》的非推理小说,描绘核冬天给人们带来的影响。此外,1952年海伦·麦克洛伊和她的丈夫布瑞特·哈勒岱,曾一同编选短篇合集《二十个优秀的谋杀故事》。
“现实主义”的继承者
欧美侦探文学的主流观点,倾向于把海伦·麦克洛伊归为美国的“现实主义”(realist)流派。该流派由理查德·奥斯汀·弗里曼创立,之后由弗里曼·威尔斯·克劳夫兹发扬光大。一些著名的推理小说家,如爱德蒙·克莱里休·本特利、多萝西·利·塞耶斯、G·D·H·科尔和M·科尔夫妇、约翰·罗德、罗纳德·A·诺克斯神父、亨利·韦德、米尔瓦德·肯尼迪等都属于这一流派。
“现实主义”推理小说的一个最典型特征是,把故事设置在现实的场景(经常是场所)之中,其中不乏对场景具体而细致的描述,使人读起来身临其境。海伦·麦克洛伊便是如此。
她的作品多以真实的环境作为背景,比如《月光下的男人》里的学校、《谋杀提示》里的剧院、《妖怪市场》里的小岛,无一例外给人以可信的现场感。海伦·麦克洛伊还特别钟爱战争这一现实主义题材。她有多部作品以战争为背景,融合侦探、间谍、追捕、动作等多种元素,展现出20世纪的时代风貌。典型的例子包括早期作品《月光下的男人》《妖怪市场》《恐慌》《跑掉的那一个》以及晚期作品《广义身体》《冒名者》《烟镜》等。
“现实主义”的侦探(无论是警察还是业余侦探)都喜欢按照一定的程序破案。从勘察现场到搜集线索,从整理证言到审问嫌疑犯,每一步都有章可循,有法可依。相比推理而言,他们更强调证据,尤其是实物证据,比如足印、鞋印、轮胎印、手印、烟头、烟灰、火柴、手帕……海伦·麦克洛伊的一些早期作品,很明显属于这种“单线式”破案,比如中篇小说《无名线索》和长篇小说《妖怪市场》。物证在海伦·麦克洛伊的早期作品里,占有很大比重,比如《月光下的男人》里的打字机、《无名线索》里的黑色硬纸盘、《谋杀提示》里的凶刀、《妖怪市场》里的酒瓶和蜡烛印、《恐慌》里的非人类足迹……凡此种种,不一而足,至后期作品方才有所减少。
具有“现实主义”性的侦探和嫌疑犯,因剧情需要而经常繁忙移动,所以,“不在场证明”便成了案情关键。海伦·麦克洛伊的很多早期作品,尤其是非系列作品,经常充斥着复杂的人物移动,比较典型的有《妖怪市场》《请勿打扰》《独行女》《未完成的犯罪》,但她从不刻意强调“不在场证明”。
从破案技术上来说,海伦·麦克洛伊的作品里,强调科学知识的运用,很明显是受到理查德·奥斯汀·弗里曼和亚瑟·瑞夫创立的“科学侦探”的影响。而其早期作品《死亡之舞》和《谋杀提示》,都使用了“列表”这一辅助工具,那是弗里曼·威尔斯·克劳夫兹的最爱。
由以上几点可以看出,海伦·麦克洛伊的作品,确实在很多方面,带有“现实.99lib?
主义”的烙印。不过,我们在后面亦将看到,麦克洛伊和传统的“现实主义”作家有所不同——她的作品覆盖面广,既涵盖了传统的侦探、间谍,又囊括了新潮的悬疑、惊悚,经常同时具备“现实主义”和“直觉主义”的双重特征,并附带她本人的创造性发挥。她的早期和晚期作品,系列和非系列作品,都存在着较大的风格差异。
总的来说,在欧美推理小说名家当中,海伦·麦克洛伊是极为多元,颇难归类的一员。这是她与众不同的地方,也是她的作品好看的地方。基于这些原因,我不提倡“一刀切”的分法,简单地把她归类至“现实主义”的流派。
“心理侦探”的鼻袓——拜佐尔·威灵医生
后人评价一位推理小说作家,最重要的是看他(她)对推理小说这种类型文学,做出了哪些发展和创新。我认为,海伦·麦克洛伊对推理小说的最大贡献,就是创造出“心理侦探”这一崭新的侦探模式,对后世作家产生了深远影响。
关于心理学在推理小说中的应用,可以一直追溯到埃德加·爱伦·坡的《莫格街凶杀案》(不同的人对房间里的声音有自己的想象)和《失窃的信》(心理盲点),但是,那些都是短篇作品,分量稍嫌不足,而且心理分析并非侦探的主要工具。真正意义上的长篇心理推理小说,恐怕要数查尔斯·戴利·金于1932年发表的《海上的庸人》。在该书中,作者将船上发生的一桩命案,命名为“心理学家的谋杀案”,并独具匠心地安排四位心理学家,对案情逐一进行推理。可惜的是戴利·金虽然本人是心理学家,却没有把这一模式发扬光大,而海伦·麦克洛伊却从1938年的《死亡之舞》开始,完整建立起了“心理侦探”这个模式。
所谓“心理侦探”是相对于“物质侦探”而言。传统意义上的古典推理小说,热衷于收集指纹、烟头一类的物质线索,到了拜佐尔·威灵医生这里,则更看重嫌疑人的话语、感觉、思想、行为等一系列看不见、摸不着的非物质线索。拜佐尔·威灵身为心理医生,有着得天独厚的条件,能比常人更轻易地,深入到嫌疑犯的内心世界,洞悉嫌疑犯费心隐藏的秘密。
在出道作《死亡之舞》中,作者借拜佐尔·威灵医生之口,说出了下面这句话:“每个罪犯都会留下心理学的指纹,他没有办法戴上手套遮住它。”这既是威灵医生的出场宣言,也是他一贯的破案纲领。他经手的每一件疑案,最后几乎都是按照这个指导方针,找到了罪犯的心理破绽。比如《死亡之舞》中,凶手的一个下意识的不自然举动,就是威灵医生破解其动机的核心线索;《月光下的男人》中的凶手一句下意识的话,反映出他(她)对某人心怀仇恨;《致命的真相》和《谁的电话?》当中的凶手,都是一句话不小心,暴露出自己的某种感官异于常人;《冒牌的拜佐尔·威灵》中,威灵医生通过分析盲人对世界的感觉,得以解开奇怪的死亡留言。而最具代表性的心理线索,恐怕要数《谋杀提示》当中,凶手的怪异行为。凶手为何两次闯入剧院附近的刀具店,却没有偷走任何东西,只是放走了笼子里的金丝雀?拜佐尔·威灵医生在最后给出了完美的心理学解释。
心理线索不只局限于人,还可以推广到动物。《分足先生》里鹦鹉转述的死亡留言、《恐慌》中狗的异常行为,都是动物留下的心理线索。此外,海伦·麦克洛伊还特别喜欢“涂鸦”这种线索。一般是受害者或者凶手,在纸上胡乱留下奇怪的记号,含有某种隐晦的意义,一旦它得以破解,案情也就明晰了一大半。涂鸦本身是物质线索,但它反映出的,却是受害者或凶手当时的思想,因此也可算是一种心理线索。《妖怪市场》中,死者生前留下的由饼和方块构成的神秘图形;《跑掉的那一个》中,由E、I、R三个字母组成的圆圈;短篇《飞来飞去的虫子》中,电话簿上的无形状涂鸦,都是典型的涂鸦线索。
和拜佐尔·威灵医生锐利的心理洞察力相对,小说里的凶手,也经常采用心理方面的诡计。最典型的是恐吓诡计,代表作有《犹在镜中》《唱歌的钻石》《时间的问题》。此外《分足先生》的心理密室和《烧毁》里凶手对狗的听觉操纵,也都属于心理诡计。
强调心理学的推理小说不少,但像海伦·麦克洛伊这样持续、稳定地采用心理线索和心理诡计的作家则不多见。这是她和传统推理小说的分野。可以毫不夸张地说,海伦·麦克洛伊的拜佐尔·威灵医生系列作品,在古典推理小说中是独树一帜的。
继往开来的“理系推理”
海伦·麦克洛伊的很多案情解决,需要用到生僻的科学知识。套用日系推理界一个时髦的词汇,就是“理系推理”。和某些日本作家纯粹炫学、可有可无的“理系推理”不同,海伦·麦克洛伊小说中的科学知识,总是对案情解决起到决定性的作用。这一点作者自己很好地概括在短篇《飞来飞去的虫子》开篇的第一句话里:
拜佐尔·威灵医生经手的大多数谋杀案,核心线索往往是一条生僻的知识。
这方面的例子很多。比如《死亡之舞》中,作者讨论了毒药引起身体变热的科学依据;《月光下的男人》中,威灵医生通过某种金属的特殊化学性质,推断出死者生前从事的秘密的化学研究;《致命的真相》《谁的电话?》和短篇《无辜的窃听》中,拜佐尔·威灵医生都运用了关于人体感官的生僻知识;《谋杀提示》中的一条核心线索,涉及某种特殊的疾病;非系列作品《恐慌》和《冒名者》中,作者相当专业地讨论了多种密码学算法;《三分之二只鬼》的知识竞赛,涉及医学和文学的生僻知识,后来成为破案的关键线索;而《时间的问题》里,凶手的心理诡计,其科学基础干脆就是历史上一个有名的心理学实验。
身为一个女作家,海伦·麦克洛伊能够在作品中,运用这么多的科学知识,无疑是难能可贵的。和早年理查德·奥斯汀·弗里曼、亚瑟·瑞夫开创的“科学侦探”不同,拜佐尔·威灵医生从不使用奇怪的科学仪器(《月光下的男人》的测谎仪除外),也不把科学实验,当成是一种常规的侦破手段,而只是用知识来进行推理,这一点非常接近我们即将阐述的直觉主义流派。
与“直觉主义”的联系
就欧美古典推理小说而言,和“现实主义”相对的流派是“直觉主义”(intuitionist)。“直觉主义”强调侦探的天才推理,而不是办案程序和物质证据。这一流派的代表作家是黄金时期的“三巨头”——阿加莎·克里斯蒂、约翰·狄克森·卡尔和埃勒里·奎因。古典推理小说作家或多或少,总会受到这三巨头的影响,海伦·麦克洛伊同样不能例外。譬如《谁的电话?》当中的一条核心推理,就和克里斯蒂的短篇小说《巧克力糖盒》如出一辙;从20世纪40年代开始,海伦·麦克洛伊在《埃勒里·奎因神秘杂志》上,发表了不下十四部中短篇小说,她直白流畅的叙事风格颇似奎因;而《冒牌的拜佐尔·威灵》题献卡尔夫妇,则表明她和约翰·狄克森·卡尔过往甚密。99lib?
“直觉主义”流派的一个标志性产物是“不可能犯罪”,意指那些表面上看来,不可能在现实中发生的罪案,比如凶手从密闭的房间里消失。“不可能犯罪”小说的解谜趣味,不只在于找出谁是凶手,更在于破解凶手的作案手法。海伦·麦克洛伊有多部作品涉及“不可能犯罪”,兹列举如下。
●《死亡之舞》(1938)——死者在大雪天中暑身亡。两个人喝下同一杯毒药,一个人死亡,另一人却安然无恙。
●《跑掉的那一个》(1945)——密室杀人。
●《犹在镜中》(1948)——分身(doppelganger,指一人同时在多个地点出现),无伤痕杀人。
●《未完成的犯罪》(1954)——不可能盗窃。
●《恐惧的背后》(1967)一一密室盗窃。
●《分足先生》(1968)一吵闹鬼(peist,传说中发出声响,把家具弄乱的小鬼)、监视下的密室杀人。
●《时间的问题》(1971)——密室中的惊吓杀人。
此外,诸如《谁的电话?》也讨论了“吵闹鬼”这一超自然主题。《月光下的男人》里消失的子弹、《恐慌》里的非人类足迹,亦可算做边缘化的“不可能犯罪”。
海伦·麦克洛伊的密室与“不可能犯罪”,大体可分为“机械密室”(凶手通过某种机械装置制造出密室)和“心理密室”(凶手通过某种心理诡计,使人产生密室的错觉)两类,其中“心理密室”比“机械密室”写得更加出色,尤以《犹在镜中》和《分足先生》为然。这两部小说都是公认的“不可能犯罪”杰作,均以古老传说为基础(“分身”和“吵闹鬼”),故事中渗透着浓郁的超自然气氛,到最后所有看似不可能发生的现象,都得到了合理的解释。就这一特征而言,海伦·麦克洛伊可谓是继承和发扬了约翰·狄克森·卡尔的风格。而《分足先生》的“暴风雪山庄”设置,也表现出海伦·麦克洛伊和“直觉主义”流派的紧密联系。
心理悬疑小说
海伦·麦克洛伊写作生涯的晚期,逐渐脱离了传统的推理小说,改而创作心理悬疑小说。身为女性作家,她擅长在作品中刻画女性心理,尤其擅长描写女性独处时那种焦虑、惶恐的心情。她笔下的女主人公,经常一个人在空旷的大房子里过夜,夜里听到奇怪的声音,引发了一系列的心理活动。这样的例子包括《请勿打扰》《恐慌》《独行女》《未完成的犯罪》《恐惧的背后》和《梦游人》。这种“空宅孤女”的设置,似乎源自美国女作家玛丽·罗伯茨·莱因哈特。
综上所述,海伦·麦克洛伊的作品,在欧美侦探文学中,具有其独特的历史地位。她以严密的逻辑为基础,广博的学识为底蕴,塑造出“心理侦探”这一前所未有的侦探模式,为侦探小说的发展和创新,做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这也使她成为继范·达因和艾勒里·奎因之后,美国解谜推理的又一座高峰。
第一章
她小心翼翼地避开了那节吱吱作响的楼梯。就她所知,整栋房子里空无一人,然而……
谁也说不清楚。虽然他们说,整个下午他们都要去滑雪,但是,他们随时都可能回来。
他们总是随心所欲,任意而为。他们的所作所为,换作是你,早就受到惩罚了,但却没有人来惩罚他们。他们以为瞒着你做的那些事情,神不知鬼不觉。但是你全都知道。一直都知道。
他们时常讲,虽然他们年过半百,却仍然觉得自己年方十五,风华正茂。难道他们没有想过,十五岁的你是否自觉年逾半百、未老先衰?也许到了二十一岁,你就可以和他们一样,不受约束了。
可是,还有整整六年才到二十一岁,遥遥无期。更何况……
上到二楼,她停下脚步,侧耳倾听。屋里仍然是寂静无声。敞开的窗子外面,风已经停了,树上叶子落尽——只有光秃秃的树木,如骸骨一般,张牙舞爪向上挺立着,肆意伸展。雪反射着令人目眩的阳光,将枯木衬托得好像一张黑色的肺脏解剖图谱。
在这片广阔无垠的冰天雪地之中,万物静顿,死意弥漫,分子停止了运动,时间不再流逝……
恐怖。比漆黑的夜晚更要恐怖。如此明亮的白昼,会让你感觉某人——某个赞同你计划的人,正在暗处悄悄地紧盯着你。某个人……或者是某个东西……
她打开了右边的第二扇门。正如她所预料的那样,房间里空无一人。她闪身走了进去,裹在袜子里的脚悄无声息,然后轻轻关上了房门。她靠在门上,环视房间,嘴角慢慢地勾起了一丝微笑。这种偷偷摸摸的感觉,令人心情激动。我知道你所不知道的。这就是强势。
白色的墙壁,白色的天花板,凸起的黑色横梁,高悬的印花窗帘——白色的衬底上印着紫罗兰花朵和绿叶。床罩是白色的,紫色的缎子面被子,反射出珍珠般的真丝光泽。法式的陶瓷烟灰缸和别针盘,也是白色的底子上紫色的花99lib?。
相信弗莉把这些细枝末节都考虑到了。就连地毯都是一片同样的紫色……柔软的天鹅绒,壁炉边的一块白色毛皮,更加增添了柔软、丰满的质感,壁炉上的瓷砖有些老旧褪色,紫红和牡蛎白相间。烟囱架上摆着一些铜器和虹彩陶瓷,高脚五斗柜则是红木做的。
她再次露出笑容。在这样的一个房间里,你可以搞出各种各样的恶作剧来。你可以砸碎虹彩陶瓷。你可以把墨汁泼洒在白色的毛皮上。如果你有一把尖刀,你可以划破窗帘,刻花瓷砖,撕碎地毯。如果你点一把火,你也可以将书架上的旧书,顿时付之一炬。这些真皮书封燃烧的时候,将会散发出何等呛人的难闻气味呀!……
但是,这些恶作剧会惹怒他们的,而你不想惹怒他们。你只想吓唬他们。
如果他们真的害怕了,就顾不上惩罚你了,因为他们想不到这是你搞的鬼。他们绝不相信,你会如此胆大包天、诡计多端,竟有胆量吓唬他们。
你的手法要十分巧妙。每次做一点儿。在这儿留点儿线索,在那儿搞一些巧合。弄些以他们的理论,无法解释的现象。不久,他们就会逐渐感到毛骨悚然。循序渐进,悄无声息,近乎无法察觉,你使他们最坚定的信仰——对他们自身的信仰——逐步地瓦解殆尽。然后,他们就任凭你的摆布了。
一开始要怎么样做才好呢?
她最喜欢1919年,发生在科英布拉那座葡萄牙人的别墅里的事件。可惜的是,她不知道如何将那桩事件,巧妙地搬到这里来实施,这正是它令人着迷之处。纵然假设这是一场骗局,你仍然解不开那个事件的谜团。那些现象是如何被制造出来的呢?
于是,她只好退而求其次,另想别的方法。
1875年,发生在卡尔瓦多斯省诺曼城堡的那桩事件?她还是决定采取这个更简单易行的方法。没有人能够解释的那些……
一声轻脆的响声,划破了寂静。二楼的走廊上,有一条地板松了,一踩上去就吱呀作响。
难道他们回来了吗?她一动不动地站着,屏息等待着。再没有响声传来。
她慢慢地数过六十秒。一、二、三、藏书网四、五、六、七、八、九、十……仍然没有其他动静。她可能是听错了。或是屋外的温度变化,致使这个地基上的老宅,主动调整了姿势,以便过夜。
她穿过房间,走到五斗柜前,拉开最上面的一层抽屉。一个首饰匣,一个手绢盒,还有一个手套盒。她关上了抽屉,又拉开下面一层。
呀!这个更好。袜子!……
洗净晾干的袜子成双地卷了起来,薄薄的丝袜被单独放在一个紫色的丝缎袋子里,还装入了薰衣草添香。她拿出了十二双袜子,其中六双是米灰色的,三双是纯黑的,还有三双是怪异的蓝灰色。最后一步。她走到床边,动作迅速地将它们摆成一个大大的8字双环,然后退后一步,打量着整体效果。
难道只是因为她知道,同时发生在卡尔瓦多斯的其他现象,才会觉得这一切,令人毛骨悚然?他们不知道那些事情,对他们而言,这也许只是一个愚蠢的鬼把戏……
除非她能够让他们相信,当这些怪事发生的时候,房子里空无一人。但她要如何让他们相信呢?
“哇哈哈,逮到你了!……”仿佛是鞭炮炸响一般,突然响起了一个喊声。
露辛达吓了一跳。从五斗柜上放置的镜子中,她可以看到虚掩的房门。
万雅站在门口——噢,是万雅哟,啊哈……当然是他。他们才不会像这样蹑手蹑脚地靠近她呢。
“我知道是你!……”露辛达大叫道,“我听到走廊里地板的响动了。”
他咧嘴一笑:“不,你没有听到,因为我根本就没有经过走廊。我爬楼梯上来的。”
“那我听到的是什么声音?”
“是老横梁的呻吟。外面越来 8d8a." >越冷了。”他打量着摆在床上的双环,“哇,这是什么鬼玩意儿?……哦,我明白了。诺曼城堡。但你不应该一开始就做这个,小虫子。”
“浑蛋,请不要再叫我‘小虫子’。”
“为什么不呢?你看起来就像一条小虫子。那种潮湿石头下面的、生出来的白白的肉虫子。”
“非常感谢,那你最好给我记住,小虫子也会变成蝴蝶的!……”她激动而严肃地说。
“我觉得你没戏。”对方两手一拍。
“也许我现在就变着呢。”
“哦?……”他的视线落回那些袜子,“你别冲着我来呀。你要对付的是她。弗莉,这是她的房间,对吧?”
“正是!……”那女孩儿使劲儿地点着头。
“你应该先做一些更有冲击力的事情。等紧张感累积到一定程度以后,就连最愚蠢的诡计,都会让人恐惧了。等到那个时候,你再摆出双环。”
“我想你现在就打算去告发我,破坏我的计划吧!……”
有他在场时,她总是处于劣势,因为他总是令她深感自卑。对她这个年纪和性别来说,她简直瘦得可怜,胸部平平。陌生人常会误以为,她只有十二岁,而不是十五岁。苍白又没有血色的脸上布满雀斑。她的眼睛是暗灰色的,用弗莉的话来说,她的一头直发就是“头发本身的颜色”,稀疏细弱,毫无特点。
当她每次看到万雅,都会意识到自己的平凡。因为,他是她所见过的最英俊的男孩子。
他的英俊并非源自于他高大的身材,也不是他那大胆而无理的性格,更不是那头浓密的黑发。而是他的眼睛——那双深邃的黑眸子,总是立时将他的情绪闪现出来——原本透出温暖的柔软眼神,会倏然射出凌厉的怒光,又或者闪出淘气的光彩。当他发怒之时藏书网,英挺眉毛下的双目圆睁,仿佛一只被困牢笼的雄鹰。而此时此刻,他心中恶作剧的兴致正高,眼中跳跃着光彩。
“我不想破坏你的计划。我打算帮助你。”他忽然开口了。
“哦,万雅!……”一时间,她简直爱上他了。
“做这种事需要两个人,你一个人做不成的。如果我们两个人合作的话……这个周末之前,我们就能够吓得他们去报警。”
“或者是报告给灵异现象研究会。”她得意地拍手说。
他不禁对她刮目相看:“恩爱,那样更好。你倒是有些鬼点子,但是,我怀疑我们能不能吓到他们?”
“我觉得肯定能的。”他的赞许给她壮了胆。
“他们总是对他们无法解释的现象,感到恐惧。正因为这样,他们才搞出了科学——将那些以他们的理论,无法解释的现象隐藏起来,或是视而不见,好让他们在这个世界上,安全地生存下去。”
“把灰尘扫到地毯下面?……嘿你说的没错,当然了,如果我们可以让他们相信——只有一次,哪怕只有一瞬间,只要现实不合逻辑、复杂难解,他们就会发狂……”万雅激动地说,“把那些袜子收起来。”
“然后呢?”露辛达歪着脑袋瓜儿问道。
“嘿,我们要精心策划一番。”万雅在毛皮毯上盘腿而坐,眉头紧锁,陷入了深思。
露辛达坐在床沿上,等待着。窗子外面,西边的天空上面,出现一道又一道樱草色的霞光,在积雪上投射下了有些发蓝的影子。
智者最终开口了:“你能找到纯紫罗兰花香吗?”
“没问题。弗莉有一瓶叫做‘四月紫罗兰’的东西。”
“那么……我想试一试1850年,发生在康涅狄格州的以利雅敬·费尔普斯牧师公馆的那个诡计。”
“要用那一幕啊?……是在斯特拉特福德上演的那一幕?”
她对那部文学作品的熟悉程度不亚于他。他们一起研读过整整一个夏天。
“我一直对那个场面情有独钟。”他仿佛梦呓一般,拖着长音吟诵道,“用全家人的衣服,做出十一个奇怪的假人,摆出祈祷的姿势,面前放着摊开的《圣经》。”
“除了一个丑陋的男侏儒以外,其余都是女性……韦伯斯特博士是怎么说的来着?”
“这需要十二个女人忙活好几个小时,才能够摆出这样的效果,可这些东西却是在一栋有人看管的房子里,以极短的时间突然出现的。”
“而且,这些假人看上去栩栩如生,有个小孩子甚至以为,他的妈妈也跪在其中……万雅,光凭你和我可做不到。”
“我知道。而且,有声音才更有恐怖感。我们的第一次出手,一定要确实打击到他们的神经系统。”
“我们要怎么做?”露辛达激动万分地问。
“搞些吵闹鬼的把戏,敲敲打打。”万雅兴致勃勃地说,“今天晚上几点钟吃晚饭?”
“八点钟。”
“要吃多长时间?”
“大概一个小时吧。”
“晚饭以后,他们不会围坐在餐桌旁喝白兰地,或者进行其他的什么无聊的活动,对吧?”
“不会的。如果他们饭后想喝白兰地,他们会在客厅里配着咖啡喝。”
“很好。那我们就把时间,估算为九点半钟,再额外留出三十分钟,以防他们聊个不停,或是在餐桌上空耗时间。”
“什么时间?”露辛达感兴趣地问。
“客厅里会响起敲击声。他们会像往常一样,将声响归结为太阳下山后,气温变冷,水管、暖气和横梁收缩。在这时,你就说……”万雅开始用假声说道,“不是有传言说,这栋房子里闹鬼吗?”
“我不能这么说。”
“为什么不能?”
“我不应该知道这个的。今年夏天,我偷听到弗莉嘱咐园丁,不要对我提起这件事。”
“她要是以为,这件事情能够瞒得过你,那她就实在太傻了。楼梯对面的那个房间,为什么从来都不住人?难道她觉得你对此一无所知?”
“我早就告诉过你了,她就是个傻瓜。”露辛达尖叫着。
“好吧,你就不要说这幢房子闹鬼了,他们自己会聊起来的。”
“他们不会的。我父亲不相信这种事。”
“但是你母亲相信。”
“是我继母。她也不信!……”
“她信!我偷听到她和你父亲说……”
“你怎么会偷听到他们的谈话?你在哪儿听到的?”
“这跟你没有关系。”
露辛达仔细琢磨着万雅,低声问道:“还要我再说什么吗?响声开始之后?”
“哦,要说的。”万雅的声音再次攀升到假音区,“我发现了一些有趣的现象。这些敲击声,总是以三声为一组发出……然后,他们会说:那都是你的幻想,他们会放声大笑,以显示他们毫不相信,但是,笑声会很单薄,而后……你知道接下来要怎么做了吗?”
“不知道。”露辛达轻轻摇头问,“要怎么做?”
“你就像凯蒂·福克斯那样。”
“哦!……”一瞬间,露辛达的双眼变得和万雅一样闪闪发亮,她简直容光焕发了。
万雅微微一笑:“你想起来了?”
“哦,是的!……谁会忘记呢?我大声喊:‘跟我做,分足先生!……’接着,我击掌三次,紧跟着,会有三次敲击声回应我。这时,他们不再谈论横梁和管道,因为横梁和管道不会数数儿……但是,哦,万雅,我们要怎么做呢?”
“简直易如反掌。那我就来制造响声。”
“他们会搜査整栋房子的,他们会发现你的。”
“他们会搜査房子,但是,他们却找不到我。”
“为什么找不到你?”
万雅露出神秘莫测的笑声:“嘿嘿嘿嘿!……这是秘密,我就是不告诉你。”
第二章
有人说,大片的雪花是阵雪的征兆,但是,这场雪却是个例外。雪花虽然大如鹅毛,却持续飘落三个小时了,而且,看起来雪丝毫没有停止的迹象。若是身处哈德逊河的河谷,这倒没有什么,但是,当汽车驶离尚格提斯,爬行在帕伦维尔的山间之时,那就几乎是寸步难行了。
山谷中,粉末般的雪花落在干燥的路面上。而在这里,在山路上,昨日的积雪已经化成了雪水,又在今天夜里结成了冰,重新被新落下的雪粉所覆盖。就连雪地轮胎都会打滑,感觉好像行驶在涂了油脂的玻璃上。
拜佐尔·威灵医生发觉自己的两只手,死死地抓着方向盘,便小心翼翼地松开了手指,迅速地活动了一下,但对于紧绷的神经,他无能为力。
车头灯的光线只能照亮左下方的松树顶端,但是他知道,隐藏在黑暗中的,是五百多英尺的深渊,距离陡峭崎岖的山路边沿,仅有几英寸的距离。他也深知,自己的汽车随时都会打滑。
“很糟糕吗?……”他的妻子——吉塞拉·霍恩埃姆斯夫人——那甜甜的声音中透着冷静。
“非常糟糕。”拜佐尔·威灵医生沉声说道,“我打算一遇到岔路,就赶紧离开这条路。”
这时,他们行驶在下行的弯道上。车子突然斜向一侧,顺时针偏出了大约一英尺,但并未冲出路面。转向的车头灯,照在他们右侧嶙峋的石崖上。若是夏季,这里大概会有一条瀑布,而此时此刻的峭壁上,则满是坠着巨大的冰柱。
引擎熄火了,车子直直地横在道路中央,好像路障一般将道路堵死。
“幸好没有其他车。”吉塞拉说道。
“除了我们,没有人会愚蠢到,在这样的夜晚跑来这里。我有时都怀疑,滑雪是否值得。”
吉塞拉·霍恩埃姆斯放声大笑:“也许我们应该抛弃车子,然后滑雪前进。那样也许更安全呢。”
拜佐尔·威灵医生小心翼翼地发动引擎,谨慎地调转车头。又是上坡路。难道这山路没有尽头?左侧是万丈悬崖,右侧是陡峭的石壁。他们无法驶离这条山路。
夜空中无星无月,只有冷风卷着雪花,在车头灯那亮度有限的光线下,疯狂地盘旋飞舞。
“哇呀呀,真像一帘白色的幕布呀!……”吉塞拉说道。
“一块由运动着的微粒组成的幕布。”拜佐尔·威灵医生接口说道,“也就是一般人想象中,电子在原子中运动的状态。”
“但是,其实并不是这样的?”
“当然不是。电子之间存在着极大的距离。而且,它们是不是一定就存在,都是个困扰人们的问题呢。”
拜佐尔·威灵医生用随意的闲聊,将吉塞拉·霍恩埃姆斯的注意力从道路上引开。
“但他们是存在的,对不对?”霍恩埃姆斯问道。
“存在?……”由于无法将视线从路面上移开,拜佐尔·威灵医生只好将笑意融入声音,“这个问题确实让人困惑,你无法同时确定,它的速度和位置……”
“拜佐尔!有岔路!……”吉塞拉·霍恩埃姆斯激动地指着前面说。
在车灯光线的照射下,一条狭窄而蜿蜒的小径,通向他们右侧的林间。
“噢,谢天谢地!……”拜佐尔·威灵医生把车开上了那条岔路。若是夏季,这里一定是一条林荫小径。
“但是,我们不知道它通向哪里!”
“只要能够离开那边的悬崖,我才不管它通向哪儿!……如果我们的车在这里打滑了,顶多也就是撞到树上。而且以这样的速度,伤不到我们——只会毁了车罢了。”
“在我的印象中,有很多重大事故,都是低速行驶时发生的。”吉塞拉·霍恩埃姆斯警告说。
“噢,天哪,这不算低速行驶,这是缓慢爬行。”
此时的路面相对平缓。他们转过一个又一个的弯道。
“你知道我们这是在哪儿吗?”吉塞拉·霍恩埃姆斯最终忍不住开口问道。
“完全不知道。一遇到有人家,我们就停下来问路吧。”
“可是我看这条路上,根本就没有住户。”
“一定有的,路肯定是通向什么地方,人们修路又不是修着玩的。”
“也可能因为房子里没有灯光,我们没有看到,错过了。”
“在晚上八点?自从电视机发明以后,就算是住在山里,人们也不会那么早地上床睡觉的。”
“如果是那种冬天关闭的,用来避暑的小木屋呢?”
“这个县会给避暑小木屋专门修一条路?”
“也可能是一条私家车道,死路一条。”
“如果真是这样,所有的房子里,又都大门紧锁,我们只需要调头回去就好。但是,我还是希望再走几分钟,就能够遇到一户人家或另一条路。”
拜佐尔·威灵医生隐隐地感觉到,此时他们应该是身处山顶。
道路渐渐变得平缓,好像回到了千沟万壑的平原,但七绕八拐之后,他早就迷失了方向。如果能够看到星星就好了!他感觉自已就像是玩捉迷藏的孩子,茫然无措。
积雪渐渐地变深了。照道理说,在深雪中行驶时,应该挂高挡位,可是路面再次变得陡峭难行,于是,拜佐尔·威灵医生决定换为二档。结果这是一个错误。车子发出了一声预示着灾难的闷响,引擎熄火了。他将点火器转向“启动”的位置。引擎发出的声音犹如一个人咬牙切齿的低声诅咒,含糊难懂。
拜佐尔·威灵医生踩下油门,引擎却只是闷声呻吟,却一动不动。他又尝试发动了一次。声音更加缓慢,直至停止,周遭的寂静将他们包围起来。
拜佐尔·威灵医生一脸面无奈地望着妻子吉塞拉·霍恩埃姆斯:“大概是变速器出了问题,汽车修理厂的活儿。这需要几天时间,至少要花上一百美元。你刚才不是还开玩笑说,要我们滑雪前进吗?现在不是开玩笑了。我们要么走路,要么真的滑雪前进。”
他们的穿着适宜这样的天气——保暖内衣,厚重的滑雪服,羊毛休闲裤,还有毛皮衬里的风雪大衣。他们套上滑雪靴,借着车头灯的光线调整滑雪橇。
在熄灭车头灯前,拜佐尔·威灵医生先瞟了一眼吉塞拉·霍恩埃姆斯。在这样厚重衣服的包裹下,吉塞拉看起来像个男孩儿,但当你注意到她曲线玲珑的身形,和那双黑眼睛中,透出的女性特有的柔媚时,就会恍然大悟了。
“我们曾经有过比这更加糟糕的经历。”拜佐尔·威灵医生提醒着吉塞拉·霍恩埃姆斯。
“我记得。”他们交换了一个会心的微笑,因有着共同的记忆而露出笑容,“我觉得我们应该沿着山路走。就像你刚才说的,路肯定通向什么地方。”
“除了梦境中的路。”
“但是,这可不是梦。这是现实,记得吗?”
“不是梦吗?我不确定……看!灯光。我都不太相信,那是不是真的,你呢?……灯光简直出现得太及时了。刚刚我们还不知道,自己身处何方呢。”
他们滑雪冲下山坡,转过下一个弯道。此时,他们站在另一座山的山顶。脚下,一栋透出明亮灯火的房子矗立在宽阔的河谷底下。
“噢,多美啊!……”吉塞拉·霍恩埃姆斯轻声说道,“好像在大海上漂泊,突然遇到了一艘灯火通明的轮船。”
“或者一栋日本式的房子。”
“因为它宽阔低矮,有柱廊和花园,四周还环绕着树木?”
“这是部分原因,但是,我主要是从房顶形状和位置来判断的。那些明亮的窗子,看来有些像是缎面屏风,而整个建筑给人感觉脆弱易碎,就像是临时的简易房屋。”
“我倒觉得,更像是玩具版的诺亚方舟,一条架在高台上的船。”吉塞拉·霍恩埃姆斯兴奋地说。
“屋顶差不多是中式的,只是没有飞檐。”
“真是一栋好怪的房子。”
“由此可知,这还是一栋老房子。”拜佐尔·威灵医生推断说,“现代的建筑设计师们,使用标准设计图纸,房子的外观都大同小异。”
“我很好奇,这座房子里面住着什么人?”
“我们过去看一看吧。”
当他们走近那所房子的时候,它的样子看起来,也没有那么怪异了,也少了些东方风情,但显然年代久远。没有落地观景窗,玻璃窗的窗棂包了铅。被积雪掩埋的平坦地带并非柱廊,而是没有屋顶的露天门廊。
“我觉得,一定有台阶被雪掩埋了。”拜佐尔·威灵医生转头对霍恩埃姆斯说道,却不见了她的踪影。
“喂,吉塞拉!……”拜佐尔·威灵医生叫了一声。
“放心,我没什么事。”吉塞拉·霍恩埃姆斯摔倒在了积雪中,仅有头和肩膀露在外面,“只是扭到了脚踝。”
“试着站起来。”拜佐尔·威灵医生过去一把拉起她,她重重依靠在他身上,“还能用力吗?”
“很困难,大概是扭伤脚了。”
他解开她的滑雪靴,经验丰富的指尖在脚踝处摸索检査着:“我想可能更严重。很可能是反向骨折。”
“很糟糕吗?”
“倒也没什么,但你在打石膏固定前,不能走路。”
“但是,我必须走路!……至少要走到那栋房子里。”吉塞拉·霍恩埃姆斯抱怨着。
“不行,你不能走路。在这里等几分钟。”
拜佐尔·威灵医生独自蹚着积雪,摸索着走到了门廊上。屋里传出窸窸窣窣的谈话声。大门旁边没有门铃,却镶着一个做工精细的铁制门环。
“若是新房子,大概就会用铜的了。”他暗自思索着,同时叩响了大门。
谈话声停止了,脚步声由远而近。拜佐尔·威灵医生原本站在远离窗口的暗处,却突然被大门两旁,壁灯发出的光晕笼罩了起来。
这一切好像舞台布景一般:雪花在聚光灯下飘落,一棵参天大树矗立在舞台中央,湿漉漉的黑色树干,如同画纸一般,上面描绘着苍白的花边形苔藓。高大的松树干直立冲天,探着一片杂乱的树枝针叶。布景的设计者无疑是一位真正的艺术大师。
宽门的上半部分,犹如窗户一般豁然打开,这是一扇纽约式的上下分体门,大概是从欧洲谷仓大门演变而来的。一个男人面向拜佐尔·威灵医生,正站在门口。
他从前的一头金发,如今已经染白了,变成了奶油色的,但容貌看来还不足五十岁。他穿着一件爱尔兰渔夫式套头毛衣,颜色和他的发色相近,看起来就像是象牙浅浮雕镂刻而成。他的皮肤被太阳晒得泛着金色;眼睛就像中国的茶,是淡琥珀色的;眉毛平直,和眼睛间的距离很大。就算人到中年,那双眉眼依然使他面容俊秀。
“打扰你们了,我很抱歉。”拜佐尔·威灵医生说道,“但是,我们的汽车抛锚了,又迷了路。我们是否可以借用你们的电话,给汽车修理厂……”
男子微微一笑,声若洪钟:“你这是开玩笑吧?要是夏天的话,你还能找汽车修理厂的人出来帮你,但是这样的夜晚……”
拜佐尔·威灵医生忍住了怒气:“我妻子扭伤了脚,很严重。这附近是否有汽车旅馆或者旅店……”
“没有。最近的就在滑雪场附近,离这里也有二十英里。你要开车回帕伦维尔了。今天夜里,你甭想找一条捷径走出去。”
想到吉塞拉·霍恩埃姆斯犹在风雪中等待,拜佐尔·威灵医生说话的语气渐渐强烈:“我妻子不能走路,她的脚踝骨折了。你们能不能借给我们一辆车……”
那双琥珀色的眼睛越过拜佐尔·威灵医生,飘向仍不断纷飞的大雪:“到不了帕伦维尔,你就会被大雪困住的。”
“弗朗西斯!……”一个身高超过男人肩膀的女人,说着走了过来,“看起来只有一个办法。他们今天晚上,就要在这儿落脚了。”
她的身材纤细高挑,有一头金色的头发,脸部骨骼的结构,犹如经典希腊雕塑般左右对称,却缺乏女性的柔美。若是除去了阿佛洛狄忒的胸部和发髻,那么,这个女人简直就是赫尔墨斯。她就像一个男扮女装的模特,例如莎士比亚戏剧中,那些男伶扮演的女英雄,使人一眼就能够识破。她腰部宽阔,骨盆狭小,还有着少年运动员那样扁平的臀部。而那只挺直的鼻子、光滑圆润的下巴和诱人的嘴唇,却是两性普遍共有的,而且是那一时期,艺术作品的惯常特点。不论是什么原因,这是一个两性通用的特点。早期万物之母的女神形象,无论是面孔还是身形,都体现不出女性那繁衍和生育的功能。
站在男人身后的这个女人,犹如古老的大理石雕像一般,硬朗、冰冷。身上穿着一件做工细致、出自名匠之手的法兰绒家居服,更衬托出她十足的男子气。洁白的亚麻衬衫、光润的栗子色休闲鞋,她不着配饰,不施脂粉,全身散发出的自信,犹如空气中的一缕馨香。
男人转过头望向她。拜佐尔·威灵医生抓住了他的眼神——一个不觉得她冰冷的男人。她的丈夫?
他的视线回到了拜佐尔·威灵医生的身上:“对不起。我们这里正在举办聚会,没有空卧室了。也许我可以开车送你们……”
“今天晚上不管谁开车,都会被困住的。”这个女人的声音也很悦耳,很低沉。吐字清晰、变化丰富的语调,说明她受过训练。莫非是演员?
“只有一个办法。我们让他们在客厅里凑合一晚。”
男人强装出一副亲切的样子,转而面对拜佐尔·威灵医生:“恐怕我们只能做这些了。你的妻子呢?需要我帮你把她抬进房子吗?”
“不,谢谢。我自己就能行。我真的十分感激。”拜佐尔·威灵医生说着走下了台阶。
“我们离汽车旅馆和汽车修理厂,都有好几英里远。”拜佐尔·威灵医生一面解开吉塞拉·霍恩埃姆斯的另一只滑雪靴,一面温柔地对她说,“我们得在这儿过夜了,希望明天一早,就能带你去医院。这只脚要照X光。”
拜佐尔·威灵医生说话的语气,引起了霍恩埃姆斯的注意:“是他们邀请我们在那儿过夜的吗?”
“他们看起来不太情愿。我怀疑那个丈夫,是否相信你的脚踝骨折了,但是他的妻子相信,并且坚持邀请我们。”拜佐尔·威灵医生笑着说,“当然,这里不会很舒服。只有客厅里的沙发。他们正在办聚会,没有空卧室了。”
“客厅里的沙发,听起来很不错。”吉塞拉·霍恩埃姆斯笑着说。
拜佐尔·威灵医生用一只胳膊,托起了吉塞拉·霍恩埃姆斯的膝盖,另一只环过她的肩膀,把她抱了起来。吉塞拉搂着他的脖子:“我还没有胖到让你抱不动吧?”
“你才不胖!……二十年了,你的体重连一盎司都没有增加。”
男人为他们敞开大门,并且第一次露出了笑容:“欢迎来到乌鸦航班!……我刚才一定很失礼,但是这个周末,我们确实有点儿拥挤。对了,我是弗朗西斯·斯伟恩,这是我的妻子弗莉。”
“阿芙罗狄蒂”露出一个大理石般的冷硬笑容。
很快,拜佐尔·威灵医生就对房间,有了一个大致的印象。房间 5f88." >很宽敞,房顶挑高,门窗框未涂油漆,还有一根巨大的砖石烟囱。宽大开放式的壁炉前,有一张沙发,拜佐尔轻轻地将吉塞拉放在上面。壁炉生着火,火苗将跳动的影子,投射在房间另一端的角落里。
房间里到处都是圣诞装饰——头顶上挂着的槲寄生,挂满了蓝色彩灯的蓝叶云杉,由常绿枝叶和冬令水果做成的黛拉·罗比亚大花环,还有他最喜爱的瑞典天使钟。铜质薄片被打磨得闪闪发亮,下面插好了尚未点燃的蜡烛。点燃蜡烛后产生的热气流,会令上面悬挂的铜天使旋转,而天使手中的细棒就会敲响薄铜片。
一瞬间,拜佐尔觉得那个鸟笼的形状,就像是一座佛塔,漆成的白色也和圣诞节的布置融为一体,但笼子里面一个白绿相间的物体,突然一闪,一个粗哑的声音,滑稽地模仿着人类说话。它将单词打散为音节,再把所有音节列在一起。“我的-妻子-弗-莉!……”
“噢,安静点儿,托博莫里!……”
吉塞拉·霍恩埃姆斯笑了:“它像不像孟柔的故事里的那只猫?”
“不,它只是在鹦鹉学舌罢了。虽然它有时好像挺明白,挺让人心里发毛,但实际上,它并不知道自己说的是什么,所以我们才称呼它‘托博莫里’。”
“弗朗西斯·斯伟恩……”拜佐尔重复道,“是那个小说家?”
“我确实写过小说。”对方显然是用话音来暗示他:“浑蛋,我可不想谈这个。”
拜佐尔·威灵医生曾经遇到过其他一些作家,也是这么一副态度,而这次他却松了口气,因为斯伟恩的小说,他其实一篇都没有看过。
弗朗西斯·斯伟恩是因太平洋战争发迹的作家之一,在战争结束后的很多年,他仍然挖掘着远东战争和神秘主义的金矿。也许是因为拜佐尔·威灵医生亲身经历了太平洋战争,更愿意对远东这块处女地,保持着自己的观点,所以才会对这些小说避而不读。而这时,他看到斯伟恩脸上那不同寻常的特质,对没有读过他的作品一事,内心竟隐隐觉得有些遗憾。
“这是我们的一位邻居,”斯伟恩继续说道,“伊万·拉丹尼。”
一个男孩儿上前一步,站到斯伟恩身旁。他有着深色的皮肤,脸颊犹如刀子一般消瘦,面上五官分明,脚上踩着户外厚靴,身着休闲裤和风雪衣,但厚重的衣服,并未影响到他敏捷而优雅的举止。
“我是拜佐尔·威灵。这是我的妻子吉塞拉。”拜佐尔·威灵医生对那男孩儿和蔼地说。
“你好,威灵医生。”男孩儿咧嘴一笑。他怎么知道我是医生?
“很抱歉,您刚到我就要走了,”男孩儿继续说道,“但是,我希望明天可以再见到您。”
“不留下吃晚饭吗,万雅?”斯伟恩好像有些惊讶。
“谢谢您,但是,妈妈坚持要我每个星期,至少有一个晚上在家待着,所以我必须从命。”万雅摆了摆手说,走到门边拉开了房门,“晚安,斯伟恩夫人……威灵医生。”
他走出去时,一阵寒风从敞开的大门涌进屋来。门扉尚未合上,拜佐尔·威灵医生看到,自己进屋的时候,在雪地上留下的足迹,已经被纷飞的雪花填平了。
他转向斯伟恩:“我真不知道该如何感谢你,让我们在这里借宿。她的脚扭伤了,汽车又抛锚了,在山里是没有办法过夜的。”
“没什么。我只是很抱歉,我们没有空卧室让你们住。”斯伟恩说着,突然顿住了。
有个年纪稍大的女人,正站在壁炉右侧的门道那里。曾经秀丽的面容虽已凋零褪色,但一双妙目依旧明亮有神,她是一位丰姿飘逸的女人——光鲜亮丽的大围巾,飘荡在身后的腰带,摆动的蕾丝和垂荡的衣褶——她的一举一动无不高贵典雅,诗意盎然。
“噢,金妮维拉!……”斯伟恩朗声说道,“我不知道你下楼来了。”
“我都站在这儿好几分钟了。”金妮维拉的嗓音轻柔悦耳,几乎是透着暧昧的。
一时间,拜佐尔·威灵医生听不出她的口音,后来才反应过来。那是爱尔兰的口音,但不是爱尔兰的土腔。口音不重,抑扬顿挫。是都柏林大学区的爱尔兰人。
“你在说什么呀,弗朗西斯?”金妮维拉接着说道,“你知道,楼梯对面的那间卧室是空着的。那间卧室怎么了?”
第三章
露辛达独自站在二楼走廊的楼梯尽头。两段宽阔的楼梯,由两个平台连接着,旋转而下,她看不到一楼的情况,却可以听到下面客厅中的谈话声。
她听到万雅假装正经地说:“晚安,斯伟恩夫人。”露辛达不禁露出了一丝微笑。倘若弗莉知道了他的真实面目……
她听到一个男人的低语声,而后,突然,一个柔软悦耳的女声说道:“你知道楼梯对面的那间卧室是空着的……”
说话的是那个年纪较大的女人——艾尔科特夫人。他们叫她金妮维拉。这回她可真是让爸爸下不来台了。在这里听他支吾其词,确实非常有趣,但她既然知道,万雅在二楼有个秘密的藏身处,那趁着这几分钟,去四处探査一下的话,肯定会更加有趣了。
万雅已经离开了。爸爸、弗莉还有金妮维拉·艾尔科 7279." >特,都和新来的客人——威灵医生夫妇待在楼下。只有艾尔科特夫人的丈夫,仍然留在楼上的房间,大概正脱下湿漉漉的休闲裤和风雪衣,换上他们所谓的滑雪后服的奇怪套装。他年老迟钝,而其他人都在一楼谈话。她估计,她大约会有十分钟不受打扰,没准会有十五分钟。?
他们也许会搜査房子,但是,他们却找不到我……这是我的秘密,我不告诉你……
这些话余音绕梁,在她的脑海深处,静谧地盘旋不去。蒙田曾经极其生动地描述这头脑深处的密所,不受约束,无人知晓。像许多好学的青少年一样,露辛达将她大部分时间,花费在了这块私人领地里,以享受愉快人心的自由。自从万雅的话一出口,她就在那里反复琢磨着。
万雅在这所房子里,一定有一个没有人知道的藏身之处,一定是在这房子空置的那些年里发现的。
他显然十分确定:今天晚上,他制造出的敲打声音,在客厅里可以被听到,那么,这个地方99lib?一定离客厅不远。而他打算在众人用晚餐时,偷偷地溜到那里,那它一定在可以不经过餐厅和厨房,便能够到达的位置。除去厨房和餐厅,这一层就只有客厅这一间屋子了,所以,万雅的藏身处一定在二楼。
但是他藏在哪儿呢?今天晚上,除去楼梯对面,那间从来不用的卧室,其他卧室都有人了。万雅知道,而且他也清楚,那个卧室从来都是紧锁着门。难道他有钥匙?或者他打算藏在二楼走廊的某个地方?
露辛达慢慢地环视着四周。走廊宽阔而笔直,既没有摆设家具,也没有铺上地毯,只有一些零星放置的脚垫。看起来,没有地方能藏下万雅那么高大的身材。走廊里唯一的光线,源自楼梯对面壁挂烛台上的蜡烛。很长一段走廊都隐藏在黑暗中。
墙壁上镶嵌着木板条,露辛达不确定,那究竟是橡木的还是栗子木的。从来没有上过彩漆的木头,在清漆的多次覆盖下,如今几乎变成了黑色,好像一幅古老的油画。
走廊的这边,地面向上形成一个斜坡,两边与墙面相抵,一直延伸到走廊楼梯一端的尽头,最高处大约有两英尺。
这个斜坡一定就是下面第二段楼梯的天花板了,露辛达心想。有趣的是,她以前从来没有注意过,但是,以前她也从来没有如此细致地检査过二楼走廊。
像这种改造过的老房子,在建筑方面有很多特异之处。翻新一栋老房子,就好像缝补一件旧衣服,你得采取各种折中的办法,因毫无整体设计可言,结果往往不是漂亮,而是古怪……
这斜坡可以当滑梯玩……
在十五岁的年纪,你仍然可以在青少年与儿童的分界线左右徘徊。
露辛达后退了一步。她屈膝前倾,扶着墙壁,好像顶着强风一样,向斜坡上爬去。爬到坡顶,她转过身子,双手撑着两侧的墙壁,小心翼翼地蹲坐下来,双腿向前伸直。滑下去一定很好玩儿。她得好好向万雅炫耀一下这个新发现。
她松开双手,涂了清漆的表面十分光滑,她不想滑得太快,便伸开双臂,试图抵住两侧的墙面来减慢速度。左侧的墙面牢固坚实,右侧的却顺势移开了。
她的右手推空了,下滑的速度越来越快,结果重重地撞到了斜坡下面。
露辛达回头望去:右侧墙面的木板,犹如一扇窄门般被推开了。她向里面望去。墙的那一端是一个狭小的房间,看不到灰泥,只有钉在柱子和横梁上的粗糙的木板条。当你看到板条缝隙中,露出的灰泥碎屑时,才会知道另外的一面是涂着灰泥的。
墙的另一面……在她头脑中的那片蒙田地带,这几个字无声地回响着,她也无休止地,与无数个自我交谈着。那几个字的回响,带给她一种在幕后旁观的感觉。生活就是一出戏,她的其中一个自我如是说道。站在舞台上固然风光无限,演员们盛装打扮,为观众献艺,但后台部分却更加有趣。
有的时候,她与其他自我唇枪舌剑地激烈争论,但在此时,她们全心全意地达成了共识。
这就是万雅的秘密?……一定是的。她这回总算占了上风,但万一他们之中的一个人,现在正巧过来,发现了这一切呢?
露辛达赶忙手脚并用,爬上了斜坡,从入口翻了进去,又将木板嵌回墙壁。
现在,让他们来吧!
露辛达完全陷入了黑暗之中,不过,她还有几根点烟用的火柴。他们可不准她吸烟,但是,如果把头伸出窗外,烟雾被风儿带走,房间里就不会留下作为她吸烟证据的烟味了。这是厨房使用的大火柴,去年夏天,万雅曾经教她,如何用大拇指的指甲划燃火柴。她此时就点燃了一支。
在摇曳不定的火光中,只见粗糙的木板条和横梁支撑的天花板,犹如教堂屋顶般高悬在她的头顶。一扇天窗开在露辛达的头顶上方,深色玻璃窗积满了灰尘,倒映着微弱的火光。露辛达站在一块狭小的井底,四面围墙。四壁大约比她高出两英尺,而房顶本身却距离她至少二十英尺——不,大概是三十英尺。
露辛达开始向上攀爬,这并不难。粗制的木板钉在支撑木板墙壁的立柱上,刚好作为梯子。
爬到顶端,露辛达发现自己置身于一个,几乎和这所房子一样大的阁楼中。横梁可供人行走。露辛达很清楚阁楼的构造,她一旦踩到了横梁之间,木板和灰泥的部分,她很可能要摔下去,所以,她每走一步都小心、谨慎。
现在,万雅的秘密也是露辛达的秘密了,她不想让其他任何人知道。
他们还不知道。露辛达对此十分肯定。有多少次,露辛达都听到他们摆着架子,高声说道:“乌鸦航班很吸引人。它很古老,风景也很优美,却有一个缺点:没有储藏室。连阁楼都没有!……这对一栋老房子而言,当然是很奇怪的,不是吗?”
如果他们仔细地査看一下,就会发现这个地方,但是,他们根本就不想仔细査看,而且,很幸运地,房屋外面也没有神秘的窗户,引起他们的注意。由于山形墙的遮挡,从地面上是看不到那扇天窗的。
但是,去年夏天,爸爸租下了这栋房子时,克劳夫妇为什么没有把阁楼的事情告诉他们呢?戴维·克劳和爸爸是多年的好朋友。你不会对一个好朋友隐瞒这种事情。
所以,只剩下一个解释:连戴维·克劳自己都不知道,这间阁楼的存在。但是,这怎么可能呢?这栋房子是他家祖辈传下的。所以,这房子才有了那么一个古怪的名字——乌鸦航班。
戴维·克劳是什么时候,得到这栋房子的呢?一年前,他刚刚得到这栋房子,爸爸便从他手里租了下来。他自己从来没有在这里住过。他曾经对爸爸说,他负担不起房子的维护开支。
那么,在克劳夫妇拥有它之前,这幢房子又属于谁呢?是一位九十多岁、去年才去世的远房表姐。那么,戴维·克劳对阁楼毫不知情,也不无可能。人活到九十岁的年纪,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她可能忘了告诉他,或者她根本就觉得,这事情无关紧要。
一定是这样,错不了的。
这简直太棒了。这就意味着这个秘密,是完全属于她的——属于她和万雅的。这个奇妙的秘密所在,就像思想一样,不受约束,无人知晓。阿里巴巴发现宝藏山洞时,也不如露辛达现在这般激动藏书网、兴奋。
这里也有宝藏。这些古老而陈旧的东西,肯定不会属于弗莉或者爸爸。一个雀眼枫木的脸盆架,上端是大理石的。一个大水罐,一只碗,一个污水桶,还有一个漂亮得不协调的瓷质夜壶,白底上画着玫瑰花蕾——是德雷斯顿风格?一辆前轮大、后轮小的自行车,一杆轻便型温切斯特来复枪,还有一些画着图案的核桃,被打磨成闪闪发亮的栗子色。一套白色的小型儿童家具,上面绘着勿忘我花环图案,这是哪个孩子的钟爱之物?最令人着迷的,是那些带圆盖的小箱子,使人不禁想到肉嘟嘟、圆滚滚的小小婴儿。
露辛达小心翼翼地在木板条之间的横木上迈步,朝离她最近的一个箱子移动着。箱子没有上锁,但锁闩已经锈蚀了。她接连点燃了三支火柴,折断了一片指甲,好容易才把它打开了。
箱子的合页吱吱作响,犹如粉笔在木板上写字时,发出的剌耳声音。用作盖子衬里的墙纸已经褪色了,白底绿花,好像约依印花布的图案。箱子里散发着一股樟脑和霉菌的气味,还有一丝极淡的薰衣草香味,和其他的什么味道——噢,总之就是古老的味道。
露辛达将衣服一件一件地拎了出来,裙子长至脚踝,羊腿一般的袖子,腰部收紧,裙摆丰满。衣服的主人身材娇小。墨黑的面纱,带黑点的浅粉色丝绸裙,还有一条黑色天鹅绒腰带。巴里纱上印着褪了色的粉色玫瑰,白底蓝花的缎带,就像德雷斯顿瓷器的颜色。一件裘皮大衣。他们以前管这个叫做“宽长服”还是“长宽服”来着?就连这件也是羊腿袖的。而且,同样是海豹皮的。磨损的地方露出铜色的裂缝。在那个时代,真海豹皮不是完全染成黑色的。
接下来就是帽子了。一顶小帽子——一顶无边帽子——上面插着装饰羽毛,黑色、绿色、还有像浮油般的彩虹色。一双泛黄的儿童长手套,上面钉着珠母扣子。一把羽毛折扇,象牙白色的羽毛杆上,绒毛已经脱落,好像被虫蛀过了。一件男式的夜礼服斗篷,黑色的宽大布面内侧,衬着白色的缎子,比她摸过的任何东西都更加柔软。一架看戏用的眼镜,金白相间的珠母贝镜框,长长的把手像小望远镜般伸缩自如,上面还写着一行小字:雷麦瑞,巴黎。它们被装在一个紫色的平绒袋子中,摸起来比那缎子还要柔软。
还有一些用来别在男式宽领带上的围巾夹针和成对的帽针,就是那种他们用来将假发发髻、装饰花朵、羽毛缎带、绒布薄纱固定在大帽子上的别针。帽针细长而尖利,可以穿透好几层毡布、天鹅绒和绸缎。握柄上有着古雅的装饰——用层层叠叠的金箔片,制成的摆尾小鱼,用蔷薇水晶雕成的玫瑰,用老象牙刻成的小象……
下一个箱子却令人大失所望。只有一些旧.?时的信件和纸张。其中一些非常古老。一张由宾夕法尼亚州高级执行委员会,签发给乔西亚·克劳的委任状,任命这位先生为费城乡镇第一民兵营步兵连中尉,签发日期是1786年5月1日,签名是议弗兰克林。
露辛达把它连同其他无聊的东西,统统扔到了一边,却发现了一件极有价值的东西——那是一封情书。
亲爱的艾米莉亚:
你知道我深爱着你,你是我的唯一。虽然你的父亲如此强烈地反对我们。
上面的日期是什么时候?
1863年5月19日。
有生以来第一次,生命的绝望与无奈,仿佛暴风雪前的寒风一般,横扫了露辛达那个尚不成熟的思想。无论这封情书的结尾如何,“亲爱的艾米莉亚”和“你的父亲”,还有情书的作者,都早已经不在人世了。
露辛达放下了那封令她感动的信,拿起了另一张纸。
泰普金和吉奈瑞奇,杂货店
一磅黄油………………06
黄油六分钱?这是什么时候?哦,是1904年……
露辛达在一捆捆发黄的信封中摸索着。
“在如此糟糕的夜晚,你们能够过来,真是太好了。”
露辛达僵住了。是弗莉的声音,每个字都那么清晰,好像她是贴着露辛达的耳朵,吐出这句话的。
“我希望你们在这个房间里住得舒服。”弗莉继续说道,“如果你们有什么需要,尽管和我说。”
“谢谢……我们刚好赶在大雪之前,你知道。要是再晚一个小时,就没人能闯过来了。”沙哑的嗓音和含糊不清的吐字,确定无疑就是——塞丽娜·克劳。
“你把这个房间,布置得简直太漂亮了。这块玫瑰色的地毯,配上浅蓝色的墙面,实在太……简直太有法国风情了。每个地方都那么可爱。我们一定会觉得很舒服的。”
“我很高兴你能够喜欢,”弗莉继续说道,“我就是过来告诉你,鸡尾酒会将在七点钟开始。”
“我们会做好准备的。戴维正在洗澡……”
所以,克劳夫妇都来了——戴维和他的妻子。
露辛达叹了一口气。弗莉谈论这周末的宾客名单时,她要是留意听一听该多好。他们不会知道这间阁楼的存在。要是他们知道,他们没理由不告诉爸爸,但是……
假如他们确实知道呢?也许她应该在万雅今天晚上,回到这里之前提醒他。但是,她该怎么做呢?整个晚上,客厅里大概都有人在,而电话就在那里。整栋房子里都没有分机……
一扇门被关闭了,随后传来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嘎嗒声。二楼走廊上的脚垫零星铺置着,这是弗莉踩在木地板上发出的声音。她下了楼,脚步声也消失了。
另一扇门被打开了,一个男人的声音响了起来——那是戴维·克劳的声音:“弗莉看上去气色不错。”
“你这么想?我觉得她看起来糟糕透了,但是,男人们从来看不到她真实的模样。她用令人目眩的魅力,轻易地就蒙蔽了他们。这房间被她布置得简直太难看了!玫瑰地毯配上蓝色墙壁,想想看!……”
“我倒觉得挺有创意。颜色对比不错。”
“你也没有品味。鸡尾酒会七点开始。她特意过来告诉我们。”
“现在就七点了。”
“那我最好下去。”
“等我准备好和你一起下去。”
“为什么?”
“我猜你以为我被蒙在鼓里,一无所知,但是我清楚得很。”
露辛达向木板条和灰泥蜷紧身子,一动不动地,竖起耳朵仔细倾听。这比看电视之类的更加有趣,只不过看不到画面,只能听声音,就像是在客房里,悄悄地安装了一个话筒。
你也可以听到其他卧室里的谈话声吗?如果通向走廊的门敞开的话,能不能听到客厅的声音呢?万雅在这里偷听过多久了?现在他一定对每个人都了如指掌……
从露辛达下方传来的谈话,音量渐渐高了起来。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我觉得你知道!……”
“简直胡说八道!……”
“塞丽娜,我受够了。”戴维·克劳突然嚷嚷了起来,“我看得到你看他的眼神,和他看你的眼神。”
“哦,看在老天爷的分上!……你……你……你简直疯了!……你小点儿声。别人会听到的。”
“这里没有人能够听得到。”戴维·克劳用自信的声音说道,“墙壁非常厚。”
露辛达暗中笑了。这充分证明,他们都不知道阁楼的存在。她不必去提醒万雅了。
“这周周末我本来不想来的。”戴维·克劳仍旧说个不停,“我知道要是我们来的话,你就会勾三搭四,但我想不出体面的理由推辞。”
“体面难道就那么重要吗?”
“对你来说不重要——这显而易见。对我来说,很重要。布莱德福德·艾尔科特是我的老板,弗朗西斯·斯伟恩是我负责的作家,哪个我也得罪不起。所以我们要来,还要尽量表现得高高兴兴的。换句话说,我不会让你离开我的视线,一分钟都不行。”
“哦,戴维,我们这是怎么了?以前我们不是这样的。”
“我醒悟了。就是这样。现在我明白了,为什么阿拉伯人说,聪明的男人从来不会让妻子和别的男人,单独待上煮熟一个鸡蛋那么长的时间。”
“真的,戴维!……”
“塞丽娜,我丑话说在前头。要是你再像上次在纽约那样,深情地看他一次……”
“喂,你准备好下楼没有?”
“没有。我现在要去浴室刮胡子,我希望出来的时候,你老老实实地在这儿待着。不许你一个人下去,我们必须同行。”
门被用大力气重重地关上了,甚至不是撞上的。一片寂静,之后收音机发出了悲叹声:爱情……是如此……光彩夺目……
露辛达吹熄了手中的火柴,点燃了另一支。她只剩下三支火柴了。她半张着手掌,拢着火苗,小心翼翼地在横梁间移动着。下次她得带个手电筒过来。她可不想在这么有趣的地方,无端引发一场火灾。
他……他……戴维·克劳没有说出名字,真是遗憾!也许吃晚饭的时候,仔细观察塞丽娜,她会露出马脚的……你看他的眼神……上次在纽约……是的,听起来好像塞丽娜·克劳会在细致的观察下,露出蛛丝马迹……今天晚上餐桌上还能有几个人?
此时,露辛达并不真正在意克劳夫妇的丑事。她就像一个自然学者,在观察着动物在自然状态下的行为。她很喜欢观察这种卑微、可怜的物种,他们如此看重,自己那可悲的风流韵事,但是,她并不想插手干预。
这个以后再说。
露辛达回到了那间被她称为“井底”、通向走廊的小房间时,火柴又熄灭了。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她只能摸索着踩着横木下来,就好像摸索着从梯子上爬下来一样。
露辛达再次下到井底。在她进来的时候,就将那块通向走廊的木板合上了,所以,只有一道昏暗的光线,从缝隙中透射进来。她贴在木板上,侧耳倾听——周围悄无声息。
克劳夫妇一定还在他们的房间里。爸爸和弗莉大概也在楼上的另一个房间里换衣服。那两个来借宿的陌生人,大概还在客厅里吧,正在与金妮维拉·艾尔科特在一起。她的丈夫呢,大概在洗澡或者换衣服吧——这难道不是偷偷溜到走廊上,而不担心被人撞见的大好时机吗?或者,她应该等到所有的人都下楼以后再出去?
她慢慢数到一百。仍然无声无息。她心中的魔鬼告诉她——该冒险了。就是现在!
露辛达悄悄地推开木板,小心翼翼地踩在斜坡上,轻手轻脚地把木板合上。木板上没有任何把手。你得扣着木板边沿,小心翼翼地把它关严。一旦关好,木板和墙面严丝合缝,从外面看不出任何痕迹。
木板上一直都没有把手吗?还是曾经有过,后来被人卸下来了?
露辛达一边琢磨着,轻巧地滑下斜坡,朝楼梯走去。
第四章
拜佐尔·威灵医生抬起眼皮,只见一个女孩儿走进了客厅。女孩儿苍白而瘦削的脸上,犹如野鸟的蛋一般,布满了雀斑。正值青春期的身体穿着迷你裙,却瘦骨嶙峋,十分单薄。她莫非是莫迪里亚尼结核病的患者?不,是克拉纳赫画笔下的纯情少女。
她的头发是典型的克拉纳赫式的——既长且直,稀薄而又柔软,一直垂到腰际。哥特式的着装多么适合她啊!一袭拖曳长裙,收紧的袖子,尖头的鞋,头发从高高的前额向后梳,穿在细链上的一颗珍珠或者红宝石,正好垂在眉心,犹如印度婆罗门的等级标志。
她身上穿着的现代服装,松松垮垮地从肩膀垂下,和中世纪的服装不同,这件衣服颜色鲜亮——不协调的撞色,绛红、姜黄和青绿的色块儿组成模糊的图案,使人产生一种图案扭动的错觉。
弗朗西斯·斯伟恩和弗莉都上楼去了,看来拜佐尔·威灵医生要亲自向她,介绍自己和吉塞拉了,但还没有等他开口,坐在烟囱和厅门间的金妮维拉·艾尔科特就抢先一步开了口。
“这是弗兰克·斯伟恩的千金——露辛达小姐。”金妮维拉·艾尔科特转身面向拜佐尔·威灵医生介绍说,“这是威灵夫人和威灵医生。”
女孩儿只是转了转眼珠——一双灰绿色的眸子躲闪着拜佐尔·威灵医生的凝视,随后就垂下了眼帘。条件反射般的回避退缩。她为什么要躲闪逃避?
她以一种苍白无力的声音说道:“威灵医生?拜佐尔·威灵医生?”
“你竟然知道我的名字!……”拜佐尔·威灵医生身子前倾,仔细审视着她脸上变幻的表情,“我真是受宠若惊啊!……”
露辛达像一片飘落的单薄树叶,在壁炉前的地毯上俯身坐下,轻轻地撩起了长发,又用手将发丝抚平。有这样一头松散长发的女孩子,总会抚弄头发,她们对秀发呵护有加。
她凝望着炉火,答道:“去年夏天,万雅和我读过您的一本书。”
“就是刚才离开的那个男孩儿吗?”
“是的。”
所以那男孩儿才脱口而出“威灵医生”的称呼。这两个孩子可不一般。否则他们不会利用暑假,去读犯罪心理学的书籍。
“万雅和他的妈妈,就住在这条路的那头,”露辛达接着说道,“她家的图书室里藏书很多。今年夏天的时候,他们哪儿也不让我们去,我们就在那儿看了很多书。当时正流行疫病——是脊髓灰质炎,虽然我们接种了疫苗,但是,有些接种了疫苗的人也被传染了。他们不让我们出去冒险。”
拜佐尔·威灵医生注意到,当露辛达说到“他们”这个词的时候,有个奇怪的变调。听起来这个词的首字母被大写了。她的世界好像仍然处于简单原始的宗族社会,只分为“我们”和“他们”。他猜测任何二十五岁以上的人,在她心里都属于“他们”。
“你们还读过什么书?”吉塞拉·霍恩埃姆斯问道。
“哦……各种各样的。”她并没有回避,而她原本可以说:我不告诉你。她急急忙忙地继续说话,仿佛要把吉塞拉·霍恩埃姆斯和拜佐尔·威灵医生从其他书籍的话题上引开,“是您很早以前写的一本书。我想是1938年前后。内容是有关精神病理学和政治的。”
烟囱的角落里,传出了一阵沙沙的丝织物的摩擦声,金妮维拉开口填补了沉默的空档。
“露辛达,那间从不住人的卧室,到底是怎么回事?你父亲总是闭口不谈。”
女孩儿的眼神透出了机警。
“爸爸以为:如果大家都闭口不谈,就能够瞒过我。这想法很愚蠢,因为我已经知道了。”
“他为什么不想让你知道?”
“他觉得我会害怕。这也很愚蠢。就凭这个还吓不到我。”
“但你确实害怕。”拜佐尔·威灵医生心想,“你正在害怕着什么东西……”
“你是怎么知道的?”
“春天的时候,那次我们第一次来到这里,万雅就把一切都告诉我了。有些事情连爸爸也不知道。”
“难道你不觉得,应该把秘密告诉我们吗?”
听过露辛达空洞而尖锐的嗓音后,吉塞拉·霍恩埃姆斯的嗓音显得格外柔美。她的声音和她的身材一样,满是棱角。
“为什么我要告诉给你们?”
“我也有一个像你这么大的女儿。如果她对我隐瞒这种事,我会很担忧的。”
露辛达大笑着说:“你的意思是说,我缺少与其他人的沟通?我觉得藏书网父母和子女之间,根本就没有真正的沟通。不过,我想等我有了孩子,我的想法会有所改变的。”
金妮维拉对这种想法毫无兴趣,她焦急地追问:“到底是怎么回事,露辛达?你父亲一个字都不说。”
露辛达望着壁炉中的火焰说:“他都告诉你什么了?”
“告诉给我?……噢,他什么都没有说。他告诉威灵医生夫妇,今天晚上,他们只能在客厅过夜,因为这里没有空卧室了。我很自然地提醒他,楼梯对面的那间房子还空着。他的回答很唐突无礼:‘那间卧室从来都没有住过人!……’我还没有来得及问原因,克劳夫妇就到了。他们上楼前,我再也没有找到机会,和你父亲说话。”
“噢,他从来没有那样做过。”露辛达说。
“做什么?”拜佐尔·威灵医生稀罕地问。
“告诉别人,家里没有空卧室了,让他们睡在客厅里,但其实是有的。当然这种情况从来没有出现过。这所房子里,从来没有来过这么多的人。但仍然……我想他自己是不是相信了?”
“相信什么?”
“关于那个房间的故事。他真的不像会相信鬼故事的人。”
“没有人相信鬼魂的存在,但是,所有人却都对鬼魂之说心存敬畏。”金妮维拉反驳道,“就像杜德芳夫人那样。”然后,她立刻鼓动起来,“快点儿,露西!说吧!……除非你父亲明确禁止,让你谈论这件事情!……”
“我想那只有一种解释。”露辛达忧心忡忡地说,“他自己对此也是半信半疑。就像是夏天的那场疫病,当时他说:‘不会有事的,宝贝儿。你接种了疫苗。’但是,他仍然哪儿都不让我去。”
金妮维拉叹了口气:“我们还在等着你的故事呢,露西。”
“好吧,这个故事要从1870年开始。”
“什么故事从1870年开始?”
拜佐尔·威灵医生从来没有听过,比这更加疲惫的声音。一个男人站在金妮维拉之前站立的门廊处。他对金妮维拉说话的口吻,明确表明了他是她的丈夫,虽然他的年纪看起来要大得多。他那双浑沌、暗淡的眼睛,总是空洞无神,好像在诉说生命中已经没有任何东西,值得它们为之聚焦了。他无声地张着嘴巴,好像喘不上气来,却不会给人慌张或不安的印象,反倒是一种接近筋疲力尽的感觉。
为什么要呼吸?不值得费那个力气,真的……
然而,在他这层顽固不化的百无聊赖之下,却透出一丝傲慢、自大。每个倦怠的语调,每个懒散的姿势,都好像在说:“嘿,值得看的我都看过了,值得做的我都做过了,值得认识的人我也都认识了,我为什么还要在你这儿浪费工夫?”
拜佐尔·威灵医生猜想,他是否意识到:这样一种明显排斥地球上的其他居住者的行为,并不能够令他在这个主张万物平等的世界上,博得大家的欢迎。
他绝望了。但原因呢?显然不是财务失败。身上那件苔藓灰色的粗花呢外套与其他穿戴,都经过了精心搭配,显得高贵典雅。一个男人如此奢侈地取悦眼睛,却又如此吝啬于愉悦心灵,这委实让人匪夷所思。
“布莱德福德·艾尔科特,我的丈夫。”金妮维拉向客人介绍道。拜佐尔·威灵想了起来,艾尔科特和布莱尔都是弗朗西斯·斯伟恩的出版商。
如此看来,他并不是因失败而绝望。一定是因为成功而绝望,也许上了年纪以后,这种绝望更加难以承受。失败可以用许多假设来慰藉……假设我丰衣足食……假设我抱得佳人……但是成功却无所慰藉。我已经衣锦食肉……我已经抱得佳人,也许还不止一位……?t>那现在呢……这就是全部?
拜佐尔·威灵医生将视线转向金妮维拉。在炉火的光晕下,你能够窥得多年之前,她年轻时的面容。如今的丝丝银发曾经黑如檀木,凋零的脸庞也曾如蜜桃般圆润柔软。在这样的光线下,你看不到蛛网般的皱纹,只有那双埋在厚重眼皮下,光彩熠熠的眼睛,犹如紫罗兰一般浓重深邃。举手投足之间,她显得雍容华贵,仪态万千。身上一件爱德华时期风格的淡紫色茶会礼服,显得优雅别致,水晶串珠和毛皮腰带,同她的双眸一样浓重。
“拜佐尔·威灵医生?”艾尔科特重复着拜佐尔的名字,因挑起兴致而上扬的语调,却只透出了他的疲惫,“你是一位犯罪学家?”
“犯罪心理学家。”拜佐尔·威灵摇头说道,“我偶尔给纽约地方检察官办公室工作。”
“我猜得没错。”艾尔科特走到一把椅子旁边,重重地瘫坐下去,“你曾经牵扯进了一些古怪的案件。几年前布莱瑞顿学校的那宗案子,就是其中之一吧?”
金妮维拉·艾尔科特坐直了身子:“布莱瑞顿学校?福斯蒂娜·克莱尔那件有趣的案子?我记得。贝斯·蔡——我的一个表姐——当时在场。布莱德!威灵医生就可以驱走这里的鬼魂。”
“我没有听说这里有鬼。”话语不情不愿地从艾尔科特口中吐出,好像他没有足够的气力,将它们送出来似的。
“哦,亲爱的,无论房子里多么人满为患,都有一间卧室上着锁,从来不用,大家都心知肚明,那里面一定闹鬼。”
布莱德福德?艾尔科特尚未回答,走廊门口又出现了一个人的身影。以拜佐尔·威灵医生的品味而言,她的滑雪后休闲服,装饰得过于浮华了——黑色的天鹅绒长裤,白色的貂皮上衣,珍珠发卡别在漂染过的麻花辫上。她的一双眼睛黯淡无光,仿佛浅水洼里,两枚毫无光泽的灰色玛瑙。她走到摆在中央桌子上的台灯旁边,忽然停住了脚步。向上射出的灯光,毫无顾忌地在不甚恰当的地方投下了阴影,令那些隐藏在柔和光晕下的皱纹无所遁形,不仅是皱纹——还有分布在嘴角、鼻子、眼睛周围和耳朵上的细小的疤痕。
这不是美容手术留下来的疤痕,因为数量太多也过于显眼。这些疤痕不是因为追求美丽而留,而是因为需要,而不得不留下来的。她的整张面孔,犹如一张精心重建的面具,很难猜测她的年龄、或是想象她手术之前的模样。不管她是在十六还是六十岁上毁了容,最终效果都是一样的。
“有鬼吗?……”她的声音高亢刺耳,“不要告诉我,这幢房子里闹鬼!……简直太可怕了!这一趙真是来对了!……”
金妮维拉尖声说道:“塞丽娜,你们进来时,见到拜佐尔·威灵医生和夫人了吗?”
“我们一进屋就匆匆忙忙上楼了。我是塞丽娜·克劳。”她朝着吉塞拉的方向淡淡一笑。
塞丽娜,这是她父母给她起的名字吗?还是她觉得这个名字比玛丽、简、苏珊之类的更加浪漫,才给自己改的?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她真是选错了名字。塞丽娜看上去一点儿都不平静,好像一只焦虑不安的小动物,因为离开了自己熟悉的那片森林,而不知道要躲避哪些捕食者。这种情形就像一位秘书,嫁给了老板或老板的儿子,却发现自己在陌生的环境中,孤独无依。
金妮维拉努力使谈话继续下去。
“威灵医生夫妇在风雪里遇到了事故。他们的车子抛锚了,威灵太太扭伤了脚,所以他们要在这里过夜。弗兰克说,他们只能睡在客厅里。我想搞清楚,他们为何不能使用楼梯对面的那个卧室,我知道那间房子没人住。难道有闹鬼的传闻吗?你得弄清楚。毕竟,弗兰克和弗莉只是租用这所房子。它是属于你丈夫的,而且,它还是他家祖传下来的,不是吗?”
“话是没错,但关于闹鬼的事,你得自己去问他。我以前从来没有听说过。”
“他还没有下来。”
“可是他已经下来了,刚才和我一起下来的。”
“我们可没有看到他。”
“他肯定就在这儿。戴维?”塞丽娜的眼睛,在房间里搜寻了一圏儿。
“怎么了,亲爱的?”
戴维·克劳从厅门外走进来,好像他一直就站在外面。偷听?他面带微笑。
仿佛有人忽然将电灯拧亮。房间里的每样东西都显得更加明亮清晰、激动人心。一双黑色的眼珠子,愉快地雀跃、舞动着。但是,在这笑容背后,脸上流露出的绝对不是快乐。
拜佐尔·威灵医生又望向塞丽娜那双死气沉沉的眼睛,不禁奇怪——他常常在第一次与一对夫妇见面时觉得奇怪——最初是什么原因,将两个如此截然不同的人,带到了一起。
“怎么了,亲爱的?”
“你能够回答金妮维拉的问题吗?还是你刚才没有听见?她想知道乌鸦航班是不是闹鬼。”
“乌鸦航班?”拜佐尔·威灵医生低声重复道。
“是这幢房子的名字。”戴维·克劳再次露出笑容,“总比鸦老窝要好听一些,你不这么认为吗?”
“当然好听得多了。”拜佐尔·威灵医生微笑着点了点头。
“我不知道这个名字的由来。我猜大概是在很久以前,我们克劳(乌鸦)家族中的一位飞行至此,就像一只乌鸦一样横越全国。”
“那么,你家的姓又是从何而来呢?”金妮维拉问道。
“天知道!……从历史角度而言,姓氐的出现毕竟不太遥远。英语姓氏有许多都来源于鸟名:皮考克(孔雀)、多芬(鸽子)、豪克(鹰)、南丁格尔(夜莺)、巴罗特(鹦鸦)、瑞克(公鸭)、帕翠吉(鹧鸪)……有些学者推断,斯伟恩来源于斯万(天鹅)。在乔叟的《百鸟会议》中,一共出现了三十四种鸟。除了四种,其他都流传了下来,成了今天的姓氏。克劳也有很多姓氏——克博、克白特、克比恩、克雷克、克艾。听起来都像在‘哭’。或许正是这种哭一般的发音,才会令‘乌鸦’这种鸟,成为了不祥的象征吧。”
“嘿,别这么变态!……”金妮维拉轻快地笑着说,“别把我从原来的问题上引开。那间房子里究竟有没有鬼?”
“我自己从来没有在这所房子里住过,所以我也不知道。不过,我听过……一些恐怖的传闻。”
“关于楼梯对面那个卧室的?”金妮维拉兴致勃勃,穷追不舍地问。
“是的。那个房间被锁了大约五十年了。”
“可是为什么呢?”
“哦,就是一个很普通的原因。凡是睡在那间卧室里的人,第二天早上都会命丧黄泉。”
第五章
显然,这间餐厅是在原本老房子的基础上加建的,而且,还是有意脱离原本的主调和风格。也许这原本是个阳台,后来封闭加顶。这正好解释了地板用砖石铺建的原因。三面墙壁是玻璃的,此时被原色的生丝窗帘遮蔽着。剩下的一面墙壁上,被某位画家以中国画的笔触手法,绘制了一幅充满神秘气息的风景画。寥寥几笔,敏锐精准地勾勒出山水的神韵:山峰耸立不见山,枝叶繁茂不见树。画面之中,一个极小的人,在隐而无形的水面上,荡着一叶扁舟。一人一舟如此渺小,整个画面看起来异常辽阔,给人无穷无尽的遐想空间。
餐具柜是一个老旧的朝鲜式立柜,黑漆表面,黄铜把手,经历数个世纪的使用,被磨得光滑发亮。每个黄铜把手样式不同,却都显得抽象深奥,将不可见的虚无化为有形,柜面上看似即兴而为的中国书法,却是精品杰作。
“这是1950年我在汉城买的,”弗朗西斯·斯伟恩注意到拜佐尔·威灵医生欣赏的目光,说道,“当时为了它,春天的时候,我将整个房间重新设计了。这是我对这所房子,在建筑构造方面,做出的唯一改动。”
“对一所租来的房子而言,这种改动很大啊。”拜佐尔·威灵医生点头说道。
弗朗西斯·斯伟恩笑了笑:“我打算买下它。”
“就算这里传说闹鬼,你也要买下它吗?”戴维·克劳隔着长长的餐桌,询问主人,“很抱歉,我说起了这个。我不知道你试藏书网图保密。”
弗朗西斯·斯伟恩微笑道:“试图保密没错。显然,我没有成功。”他看向他的女儿。在他的注视下,她的血液上涌,嗓子、脸颊、前额都泛起了潮红。
拜佐尔·威灵医生很久没有看到女孩子脸红了。这种令人脸红的场合,好像很少出现。她一定非常紧张。晚饭的时候,她一句话都没说,但好像一直在留意观察,尤其是对塞丽娜·克劳。
拜佐尔·威灵医生认为:对这个女孩儿来说,现在最好换个较轻松的话题。一想到这儿,他就坦率发问:“睡在楼上房间里的人,是怎么死的?”
“噢,其实没有人知道。”戴维·克劳的目光转向拜佐尔·威灵医生,但是,拜佐尔无法从所处角度,研读他的表情,“可怜的冤死鬼,没有办法将真相告诉任何人。他们死了。”
“医生怎么说呢?”
“哦,他们说是‘惊吓’。就和‘病毒’这个词一样,意思就是:我……不……知……道。”
“当时死了几个人?”
“一共三个。”
“哦……我们非得说这个吗?”是弗莉那拿腔拿调的声音。
“你们不用顾忌我,”露辛达开口道,“大部分我都听过了。”
“哦?如果是这样……”弗莉叹了一口气。
之前拜佐尔·威灵医生觉得,她似乎过于阳刚了,弗莉好像读到了他的想法,便换上了一身女人味儿十足的衣服,来吃晚饭——一条伊斯兰式的翡翠色塔夫绸缎的裤子,配上一件天蓝色天鹅绒短上衣,符合时下潮流地露出腰部的一截小麦色的皮肤。她穿着金色的鞋子——一双前面翘起、小巧玲珑的土耳其拖鞋。耳朵和手指上,带着碧绿华丽的翡翠饰品,大概也是来自韩国。她就像是一个浪漫的梦境,一个没有恶臭饥荒、鲜血泪水的近东国家。她整个人看起来,就像是一位名叫杜拉、罗蒂、马奈特或者弗莱克的中东侍女。她有着典型的西方人外貌,身材高大健壮,一头金色的头发,英气十足的面孔像个男孩子。有着这样的一副外形,她却选择扮演这样的角色。
“我们最好还是直说了吧,总比故作神秘要好。”斯伟恩道,“越是神秘,相信的人就越多。让戴维把故事讲出来,然后,我们所有人会在二十四小时之内,把它抛到脑后。如果他不讲出来,我们会想得更加糟糕。要相信这个人类的思维特性。”
戴维·克劳喝了一小口放在餐盘旁边的杯子里的白葡萄酒,向后靠在椅背上。
“我得从这幢房子讲起。这座房子最古老的部分,建造于1840年。那时候,这里是一片农场,但并不仅是农民住在这里。乔纳森·克劳是一位羊毛制品制造商,他后来向联军提供军装布料,却没有借机发财,这令我们家族感到骄傲。有些制造商以次充好,将劣等布料卖给军队,一些战士因此暴露了,被敌军发现而丧了命。但乔纳森赚的钱,足够他丰衣足食,所以,他不到六十岁便退了休,在那个年代,如果可以的话,人们都乐意如此。经营农场只是他晚年的一个消遣。
“在我的祖辈中,他是第一个有书信留传后世的人,所以,他不仅仅是族谱中一个名字。他是活生生的一个人,有着自己性格的、三维立体的真实人物。他总是走在时代的前端。美国内战开始之前,他就帮助奴隶们逃往加拿大,白天让他们藏在酒窖里,只在晚上赶路。他们管这个叫做‘秘密火车站’。达尔文学说仍被视做歪理邪说的时候,他便拥护、推崇了它。在图书室里,你可以找到一本名叫《创造的痕迹》的书,它比达尔文和华莱士的学说,还要早上几年,书页边角上写满了他的批注。他似乎拥护、推崇一切新鲜的事物。他的房子是当时乡下,第一所安装了中央暖气的,他还涉足心灵心理学领域——这在十九世纪,被称为灵魂研究,而十八世纪则叫做催眠术。也是他给这个地方,取了这么浪漫的名字——乌鸦航班。在这以前,人们只是叫它克劳农场或克劳家。”
“他有家室吗?”吉塞拉·霍恩埃姆斯感兴趣的问道。
“美国内战结束时,他还是一个鳏夫,有三个女儿,她们的名字很怪。你们猜猜看?”
“信仰、希望和仁慈?”金妮维拉·艾尔科特胡乱猜道。
“哦,不是。我说了他是个异类,他曾经和周边所有的牧师争吵。我想大概是出自一种挑衅心理,乔纳森·克劳给他的三个女儿起了完全脱离基督的教名——克洛索、莱凯西斯、阿特洛波斯。”
“唉呀,我应该想到的!……”金妮维拉专注地叹了一口气,“优雅三女神没有名字,是吧;但是,命运三女神是有的,如果我们相信米开朗基罗,我们甚至想象得到,她们的样貌是什么。她们三个有没有在克劳家族史上,扮演宿命的角色?”
戴维·克劳隔着餐桌,若有所思地望着她:“你很小心地使用了‘宿命’,而不是使用‘致命’一词。许多表示‘死亡’的词,都是从‘命运’一词衍生而来,实在太奇怪了。”
“一点儿都不奇怪。”弗莉反驳道,“命运是难以逃脱的,爱和死亡也是。维多利亚时代,人们说‘他的命运’,就是暗指‘他的爱情’或是‘他的死亡’。那么,与这三个女孩儿相关的,究竟是爱情还是死亡?”
“两者都有。”戴维·克劳停顿了一下,品了一口酒,继续说了下去,“只有阿特洛波斯高寿而终。她把自己的财产看得很紧,有很大一笔积蓄。她的继承人年轻时,以为能富足一生,却很快便意识到,他们必须自力更生地熬过中年。”
“克洛索和莱凯西斯呢?”艾尔科特整晚都显示出浓厚的兴趣。
“当时有个年轻人……”
“总会有一个的。”
“他曾经在巴黎大学学医,所以,在她们两个姐妹的眼中,他大概就是时尚和浪漫的化身。我曾经听说,他教她们跳新歌剧 href='2083/im'>《茶花女》中的华尔兹。忘了在什么地方,还有一张他的画像,他相貌英俊,皮肤黝黑,有些忧郁,额头很高,眼睛里傲气十足。就是那种在任何时代,姑娘们都会为之倾心的相貌。很可惜,人类的性本能,如此依赖于视觉印象,但也有些生物学家说,视觉原本是男性的第二性征。”
“是哪个爱上他了?”弗莉激动地问。
戴维·克劳大笑道:“你们猜是哪一位?”
“一定是最小的。”露辛达说。
“不,是那个最大的。”弗莉说,“她等的时间最长。”
“有人说排行中间的孩子最孤独。”吉塞拉·霍恩埃姆斯忽然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她们三个和她们的父亲一起,居住在这里很多年,离最近的城镇也有十英里。”拜佐尔·威灵医生沉思着说道,“那时候还没有汽车,只有马匹。”
“你赢了!……”戴维·克劳说,“毫无疑问,她们都爱上了他。”
众人全都大笑起来。
“他做出选择了吗?”
“她选了最小的,莱凯西斯。”
“那她为何没嫁给他?”
“他死了。”戴维·克劳遗憾地说,“他是第一个死在,我们说的那个房间里的人。”
“噢,究竟发生什么事了?”
“大概在他们婚礼前的一个星期。他家住在镇上,我所说的‘镇子’,是指帕拉特码头上的那个沉寂的哈德逊河村,现在已经是帕拉特维尔地区热闹的哈德逊河镇了。他骑马过来,待上了一天,我猜,是要为婚礼做打算。”
“在那条山路上骑马!……这真是难以想象。”拜佐尔·威灵医生低声叹道。
“那时候是这样的。就好像我妈妈小时候,人们还驾着四轮马车,穿越瑞士阿尔卑斯山呢。”
“四轮马车?”
“一种夏天使用的、由两匹马拉着的敞篷马车。”戴维·克劳低声做了解释,“那时候,人们常常在夏天穿行在山间。毕竟我们这里与萨拉托加温泉,还有从前卡斯基尔山庄在一条线上。”
“这件事情发生在夏天?”
“不是,是十月份的时候。山上不一定下雪,但是,那一次确实下了雪。就像威灵夫妇一样,他也没有打算在这里过夜,但道路不通了,就像今天晚上这样,所以,乔纳森·克劳就留他住在唯一空着的房间——楼梯对面的一个小房间。里面只有一张沙发,因为克劳姐妹一直把它当做缝纫室。当然,那时候也没有通煤气和电,于是,乔纳森·克劳点着一盏油灯,为客人领路,然后将油灯留在了沙发旁边的一张小圆桌上。
“第二天早上,年轻的客人没有被阳光唤醒,下楼来吃早饭,一个佣人被派去叫他。他仍躺在沙发上,仿佛睡着了。当女佣走近他,才发现他已经死了。”
“他们没有尝试査明他的死因吗?”
“那是1870年,大约内战结束后刚刚五年,法医学才刚刚发轫,尤其是乡村地区,警察的侦査程序,比在大城市更加敷衍简单。他没有生病,尸体上也没有明显的伤口和暴力痕迹,只是他的心脏停止了跳动。所以,得出的结论就是:惊吓致死,原因不明。”
“所以从那以后,他们就把那个房间锁起来了?”
“没有。在那个时候,如果一个家族,世世代代都居住在一所房子里,一个死过人的房间,只是一个普通的房间。年纪最大的克洛索,一直有自己的房间。阿特洛波斯和莱凯西斯共用一个。但是,在这个年轻人去世的几个星期后,莱凯西斯询问父亲,她是否可以搬到那个房?99lib?间里,那个此前一直被当做缝纫室的房间。”
“这难道不奇怪吗?”
“再没有别的空房间了。与同样爱恋着那个死去的男人的姐姐,共同住在一间房里,对他选择的人、那个真正失去了他的人来说,也许是很难的。当然,或许她只是想要独处一下。我们现在已经知道在,极度拥挤的生存环境中,连动物都会变得不正常。对文明人来说,隐私是必须的。如果你没有一个可以随意独处的房间,你就是被囚禁在监狱里。”
“那时候有闹鬼的传闻吗?”
“显然还没有……除非你把莱凯西斯的话也算在内,这可是口耳相传传下来的。据说,莱凯西斯这样对别人说:‘我不害怕。我怎么会害怕劳伦斯呢?’反正,不管她有怎么样的原因,她把自己的几样物品,都搬到了那间缝纫室。”
“早上她就死了?”
“当然。我们从整件事情的后续发展,就能够知道结果,这是不可避免的。”
此时,戴维·克劳已经使他的听众,全神贯注于他的故事中了。
第二宗离奇的命案,让所有的人都觉得,自己嗅到了硫黄的气味。就连布莱德福德·艾尔科特那双毫无光彩的眼睛,都透出了一丝兴趣,转向了克劳。
“然后就有了闹鬼的传闻?”
“你看……如果只是心脏停止了跳动,又没有明显的体表伤口,你很自然就会想到其他死因。
“我们只是知道,在过了几个星期之后,阿特洛波斯提出要和克洛索共住一个房间。她解释说,那间她曾经和莱凯西斯共用的房间,令她感觉很别扭。她说她预感到,会在里面看到莱凯西斯。她并没有说看到了莱凯西斯,也没有说感到莱凯西斯无形的存在。她只说预感会看到莱凯西斯。这段话中有很可爱的一个词——预感。”
“这就是那种东西,最开始的迹象?”
“哪种东西?”
“就像……嗯……神经过度紧张?说不出口的那些?”
“哦,是的。即使表面上看来,阿特洛波斯只是因为那一间,她曾和莱凯西斯共用的房间,与悲剧的紧密相连,才想要搬离那里的。”
“那么,在表面之下呢?”
“阿特洛波斯从来没有提出过,要使用房子里其他空置的房间,这里面的含义非同寻常,不是吗?……房子里有两间客房,而且,在她的父亲去世以后,他的房间也空出来了,但是,她从来没有提出过,要使用其他的房间。她特别要求和克洛索共用一个房间,好像她害怕独处,而且,她一定非常坚持,这样才能让克洛索,放弃她独自拥有的房间,她一定将这归结为妹妹病态的幻想。”
“也许克洛索同样害怕独处。”拜佐尔·威灵医生低声推断着。
“也许吧。”戴维·克劳无奈地附和着点了点头,“不管原因如何,克洛索和阿特洛波斯在三十年中,一直共用一间卧室,而房子里的其他房间都空着,除了有客人的时候。莱凯西斯和她未婚夫丧命的那个房间,从来没有给客人用过。房门也一直锁着,于是,人们就开始编造传说。”
“很自然啦,”斯伟恩点了点头说道,“思想中编造传说的部分,最痛恨巧合。因果间的关系模式,必须清晰易懂,否则,我们便失去了可以控制周围环境的幻觉。当无法找到理性的关系模式时,我们就会不由自主地,开始创造非理性的东西。”
“这个故事的来源十分明显,”戴维·克劳说道,“两个睡在那个房间里的人,第二天早上就命丧黃泉了,这难道只是巧合吗?睡在房间里的人,一定是被里面的什么东西要了命,而且,由于没有明显的自然原因,那就一定是非自然的原因了。”
“的确如此!……”斯伟恩做了个鬼脸,“故事和流言一样,飞快地四下传播,好像人们的思想,赋予了它们生命一般,并且,还热情款待了它们。”
“但是,这个传说像杂草一样飞速滋长。”戴维·克劳继bbr>藏书网续说道,“当克洛索和阿特洛波斯步入暮年时,这已经成了一段哥特式的浪漫传奇。三姐妹共同爱上了一个青年,在他去世的那天晚上,其中一个他不爱的女孩儿,偷偷地溜进了他的房间,她威胁要杀他,吓死了他,她知道他的心脏不好——她知道,或至少她希望是那样。那情景的压迫感,令他无法承受。”
“那又是谁杀了莱凯西斯呢?”
“妒忌的姐姐杀了年轻人,又用同样的方法,吓死了莱凯西斯。”
“不要告诉我们,她也有心脏病!……”弗莉大呼道。
“哦,不,那时候,一顶帽子掉了下来,也会把女人吓得晕倒或是生病,甚至因为心衰而丧命。为了使人们相信,一个女人是被吓死的,你不必非得证明她的心脏确实有病。”
“根据传说,哪个是凶手呢?”拜佐尔·威灵医生好奇地说,“克洛索还是阿特洛波斯?”
“一定是阿特洛波斯。命运三女神之中,就是她负责剪断生命线。克洛索和莱凯西斯只负责纺织和丈量生命线。米开朗基罗画笔下的阿特洛波斯手握剪刀,和她的笑容相比,蒙娜丽莎的微笑纯真得,犹如婴儿初次绽放的笑容。为什么阿特洛波斯害怕,睡在曾和莱凯西斯共用的房间?为什么她总有预感,自己会看到莱凯西斯?凶手对被害者的鬼魂的恐惧,难道不是所有恐惧中,最古老的一种吗?为什么阿特洛波斯不敢独自睡觉?”
“克洛索怀疑她了吗?”
“谁知道呢?她确实让阿特洛波斯住进了自已的房间。会有人愿意和一个杀人凶手同住吗?传说编造者的回答是‘会’。他们说克洛索一定起了疑心,但是并没有追究,因为她也爱着那个男人,和阿特洛波斯一样妒忌着莱凯西斯。”
戴维·克劳说到这里,长长地吐出一口气,环视了他的听众一圈,继续讲了下去。
“无论真相如何,剩下来的两姐妹相依为命,一起生活了很多年。她们共用一个小房间,而房子里还有另外四个房间,和好几间佣人的房子。”
“隐秘的敌意。”金妮维拉耸了耸肩说,“想都不敢想。”
“这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戴维·克劳慨然说,“当她们都已是老人时,有一天早上,克洛索的尸体被人发现了。”
“不是在楼梯对面的那个房间里?”
“当然是。完美的传说,正要求这样的情节。故事有两个版本。第一个,阿特洛波斯杀害了克洛索,因为克洛索最终发现了阿特洛波斯的罪证。第二个,阿特洛波斯不知不觉地在克洛索面前原形毕露,她不敢在克洛索知道真相后还让她活着。毕竟做贼心虚嘛。”
“但是,克洛索是怎么,又为什么进入一个锁了一辈子的房间?”拜佐尔·威灵医生追问道。
“没有人知道,真的。”戴维·克劳摇着头说,“传言再次不胫而走。”
“是怎么样的传言?”
“房子前面的这条路,很少有车通行,但是,在克洛索丧命的那天晚上,一个男人开车驶过这条路。他是个农民,要回到农场去,也就是现在万雅和他妈妈住的那栋房子。当时是深夜,但是,他看到有灯光从这所房子里透出,还听到砸门声和某个人的哭喊:‘让我出去!……噢,上帝,让我出去!’”
“他停下来了吗?”
“大多数人不愿意管人家的闲事。那个农夫喝了酒,也不认识几个 5b57." >字,对乌鸦航班闹鬼的传说深信不疑。他是个凡人,所以便一溜烟儿地赶回了家。”
“但是,第二天一早,他就把这件事告诉了别人?”拜佐尔·威灵医生推断说。
“哦,是的。这也是凡人的行径。克洛索的尸体一被发现,他就说了话。”戴维·克劳点头说。
“于是人们议论纷纷,猜测是阿特洛波斯强行把克洛索关进了鬼屋,从外面锁上了门,把她一个人整晚留在聚积了三十年的恐惧当中。克洛索那时已经上了年纪,她承受不了那般恐怖。”
“阿特洛波斯逃过了法律的制裁?”
“是的……如果那时候,有法律制裁的话。整个传说可能只是子虚乌有的谎言,将一些巧合和三件自然死亡串连在了一起。”戴维·克劳苦笑着说,“阿特洛波斯现在九十多岁了,瘫痪失语,住在疗养院里。等她去世之后,这栋房子就归我所有了。到时候我就可以把它卖掉。我的生活重心都在纽约。这样一所房子对我来说,太大也太偏远了。”
“这正是我们需要的。”弗莉说道,“一所舒适的乡村别墅,宽敞清静,不受打扰,一年四季都能住在这儿。作家不需要住在城市里。我们进城几天,完全可以住在旅馆里。”
拜佐尔·威灵医生望着斯伟恩问:“你不怕鬼?”
“我自然不怕。”
“但是,你仍然锁着那个房间?”
“戴维把房子租给我们时,坚持要这样,我就同意了。反正房间多得是。”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弗莉的双手摆弄着盘子旁边的银器,好像她不能让双手静止不动,所以只好假装刀叉没有摆好,以此来掩饰焦虑的小动作,“如果某些我们不知道的原因,真会导致进入那个房间里的人死亡,冒险尝试简直太可怕了!……我宁可被人说成自己迷信,也不愿意一早发现我的客人咽气。我们去客厅喝杯咖啡吧,好吗?”
漂亮的石头壁炉里的火苗将近熄灭,吉塞拉·霍恩埃姆斯称赞这是“红宝石煤块”。一堆炽热通红的煤块上,跳跃着几乎看不到的蓝色火焰。
弗朗西斯?斯伟恩把一段白桦木,扔在余烬的火堆里,从墙上摘下一个鼓风器,顺着烟囱的通风口鼓风。
拜佐尔·威灵医生打量着露辛达·斯伟恩。
这个孩子为什么偷偷摸摸地瞄她的腕表,而且希望没有人注意到,她的这番举动?难道她在等电话?在这样的夜晚,她不可能是等人来访……
拜佐尔·威灵医生刚要把咖啡杯放到桌上,突如其来的声响便阻止了他。白桦木……他瞟了一眼壁炉,期待看到火花四溅,却什么也没有。他再次看向露辛达,只见她眼帘低垂,一只手掌心朝上,放松地搁在腿上,但半藏在裙褶中的另一只手,却紧紧地攥成了拳头。
声响再次发出。这次有些不同。或是因为拜佐尔·威灵医生不再将声响,与炉火联系起来了,所以,只对他来说显得不同?那既不是敲击声,也不是撞击声。是一种更清脆的声音,像是击打响板的脆响。
塞丽娜面带笑容:“这些老房子里的木头横梁啊!……如果白天天气暖和,日落后木头冷却收缩,就会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
“今天可不暖和。”戴维·克劳说道。
“而且听起来也不像是木头收缩的声音。”艾尔科特接话说道,“倒像是蒸汽散热器的声音。供暖系统用了多久了?”
“已经用很久了。我刚才说了,这是乡下这里,第一套供暖的系统。但它是利用热空气,而不是蒸汽。也不是散热器,而是通风调温器。有趣的是,潮流总是循环反复。如今我们又用回了尺寸恰好的地毯和暖气炉。我小的时候,这些东西都是过气的老物件,都被人们扔出家门。”
又一声更大的响动。露辛达突然紧张地高声说道:“为什么……这敲击声都是三声一组!……”
“一定是有人在敲门。”吉塞拉·霍恩埃姆斯的声音仍然镇定,仿佛要为露辛达树立榜样。
“我不相信,”斯伟恩摇着头说,“不过我去看看。”
弗朗西斯?斯伟恩扭亮了泛光灯,将前门打开。飞落的雪花在灯光下闪耀着,仿佛静静飘散的钻石碎屑。远处新落下的积雪平整洁白。
“没有人。”他关闭了房门,又关上了外面的灯。
“你觉得会有人来吗?”露辛达扬起了声音,“你觉得呢?”她站起身,脸庞犹如高烧般通红,浅色的眸子像雪花一样闪着光,高亢的嗓音坚硬如铁,仿佛蛊惑一般,令人听而生畏。
“跟我做,分足先生!”
她击掌三次。
紧接着,传来了回应:啪……啪……啪……
弗莉大声地倒吸了一口气。
弗朗西斯?斯伟恩尖声说道:“露辛达,你知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吗?”
拜佐尔·威灵医生觉得:露辛达·斯伟恩小姐的视线,好像闪过了一丝恶意,但是,那个视线是针对弗莉,而不是斯伟恩。
露辛达尚未回答之时,电话铃声突然响了。
弗朗西斯?斯伟恩接起电话:“喂?……哦,太糟糕了……她在这儿……你要和她说话吗?”他望向他的女儿,眼睛里透出困惑,“找你的。”
“什么,找……找我吗?”露辛达·斯伟恩顿时呼吸短促起来。
“是你的朋友万雅。”
“万雅……但是……他在哪儿?”
“当然是在家里了。他还能在哪儿?他打电话来告诉你,他今天晚上出不来了……天啊!”
露辛达瘫倒在地。拜佐尔·威灵医生一下子摸不到她的脉搏了。等他摸到的时候,脉搏微弱不齐。她不是假装的,而是真的晕过去了。
第六章
烟囱架上的时钟指针接近十一点了。炉火中新添的柴禾尚未燃着,客厅里有些冰冷。
拜佐尔·威灵医生穿过宽敞的客厅,走向大门。他轻轻一触,泛光灯便照亮了屋外,从门两旁的窗户可以看到,外面的雪已经停了。此时门外那个纯白的世界中,只有一片冰冷的寂静。
明天他应该就可以,把吉塞拉·霍恩埃姆斯送到医院去了。拜佐尔·威灵医生如此心想。
“拜佐尔·威灵医生!……”
拜佐尔·威灵医生转过身来。原本站在走廊门口的弗朗西斯·斯伟恩朝他走来。
“计划有变。既然出了这种事,我妻子决定让露辛达和她睡,她安排威灵夫人睡在露辛达的房间。那是个单人房间,所以,我和你今天晚上,得睡在客厅里了。我希望你不介意?”
“当然不会。露辛达好些了吗?”
“已经静下来了。我想是你给她的镇静剂起了作用。”弗朗西斯·斯伟恩犹豫着,突然问道,“威灵医生,你觉得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不知道。”拜佐尔·威灵医生两手一拍,直摇头说道。
“有人跟我们开玩笑吗?”
“我得详细了解你们每一个人之后,才能够回答这个问题。”
“你觉得我女儿是怎么了?”
弗朗西斯·斯伟恩问得开门见山,直截了当。没有含糊客套。
“这是社交场合,不知道你是否介意?”
——只是坦率地发问。拜佐尔·威灵医生喜欢这样。
“还是一样,在没有了解情况以前,我无法给你有用的答案。青少年的情绪都会不稳定,尤其是当他们,被所处环境的压力,所困扰的时候。”
“露辛达是这样的吗?”弗朗西斯·斯伟恩诧异地问。
“很显然,她和她的继母处得十分不开心。”
“弗莉已经尽力去尝试了。”
“也许这正是症结所在。她不得不尝试。”拜佐尔·威灵医生点头说道,“居住在一栋有着耸人听闻的鬼怪传说的老房子里,这对露辛达可没有什么好处。你一直锁着那个房间,更让传说显得活灵活现。把房间打开来使用,不是更有利于健康吗?”
“我答应过戴维,不会打开那间房的。”
“他会同意的。他也在场,了解整个事件。”
“他了99lib?解吗?我不了解,你说你也不了解。”弗朗西斯·斯伟恩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为什么露辛达会晕倒?她从来没有晕倒过。说‘震惊’简直不足以解释。是什么令她震惊?那三声回应她向‘分足先生’挑衅的敲打声?”
“不是。”拜佐尔·威灵医生摇头说道,“当她听到敲打声时,并没有昏倒。反倒是得知了万雅打来的电话后,她才昏倒的。”医生说到此处,顿了片刻,忽然好奇地抬起头来,“对了,请问谁是‘分足先生’?”
他们被楼梯上传来的脚步声打断了。戴维·克劳和布拉德福德·艾尔科特一起走进房间。
“谁是‘分足先生’?……”戴维·克劳哈哈大笑道,“长着分瓣蹄子的家伙?当然是魔鬼!……在约克州的某些地区,也被叫做‘分足先生’。年幼的福克斯姐妹,就是从那里来的。那是1847年的12月,她们的父亲约翰·D·福克斯携家眷,搬到了纽约伟恩郡,海德斯维尔的一栋房子里,那里距离罗切斯特不远。1848年3月,七岁的玛格丽特和六岁的凯蒂,第一次在房间里听到了敲击声,而这声音早就被前一位租客注意到了。
“凯蒂做了和露辛达同样的事情。她拍了拍手,高喊道:‘跟我做,分足先生!’就像今天晚上,他对露辛达一样,他满足了要求,现代唯心论就此诞生。”
“如此说来,这是剽窃了?”艾尔科特无精打采地逗着乐。
“露辛达显然熟悉凯蒂·福克斯的这段奇妙经历。这个故事很奇特,就好像在一所房子里,发现了一具很久以前的骷髅。”
布莱德福德?艾尔科特想打呵欠,却忍住了:“都是骗人的恶作剧,是吧?”
“谁知道呢?”戴维·克劳笑着说,“自从发现新弗洛伊德理论,与性成熟有关联后,‘吵闹鬼’现象就成了灵魂学的热门。他们好像觉得,什么事情都可以和性挂上钩。如今就连正统科学,都产生了那么多的怪异理论,一个会说出‘不可能’的人,要么太固执,要么太无知。你知道吗?在古巴导弹危机期间,夜间摄影机从天空中拍摄到了,一些已经熄灭了二十四小时的烟头,还在黑暗中燃烧。如果你连过去都能够被拍摄到,你什么事情都能做了。”?99lib??99lib.
“这都不是重点。”斯伟恩不耐烦地说,“今天晚上,我女儿第一次晕倒,我不想这种事情,以后再次发生。有什么建议吗,拜佐尔·威灵医生?”
“就是我刚才说的。仅凭一个三姑六婆的碎嘴传说,就锁死一个房间,这可不好。这个禁忌要在众目睽睽之下,被狠狠地破除掉。我建议你今天晚上,睡在客厅的沙发上,让我在那间所谓的鬼屋里住上一宿。”
拜佐尔·威灵医生预料了很多,可能出现的反应——如此轻易地解决了过夜场所,以后产生的安心;听到他半玩笑、半认真地使用“鬼屋”一词后的笑容;或者,会有人温良恭谦地反对:“哦,不,如果一定要有人冒险的话,让我来……”
而他得到的反应,恰恰是他始料未及的——断然拒绝。斯伟恩率先开口:“我们不能这么做。万一出了什么事……不,我不能冒险。”
“你知道,什么危险都没有。”拜佐尔·威灵医生坚持说道,“我们要破除一个荒诞的传说。运气好的话,我们还能够抓到做恶作剧的家伙——那位‘分足先生’。但是,我们是抓不到鬼的,因为除了人心里的鬼之外,世上根本就没有鬼。”
“你有没有想过,发生在那个房间里的三宗死亡事件,也许是一些极其自然的条件,导致的阴差阳错?”艾尔科特说出了自己的想法,“戴维,你说过这幢房子,是县里最早安装中央暖气系统的。就算是现在最先进的供暖系统,如果管道安装不当,也会造成煤气泄漏。老系统更容易出现这种问题。”
“可能就像你说的那样,但是,我们不能拿一条人命,去冒险査明真相。”弗朗西斯·斯伟恩摇头说道。
拜佐尔·威灵医生嘲弄地看着他:“有趣的是,人们一走出实验室,就会逃避实验方法。也许是因为它的答案是决定性的。这就威胁到了现有的理论。”拜佐尔·威灵连连摇头,“难道现在你还不明白吗?只有一个办法,可以破除这个房间里的鬼故事。必须有人在里面待上一宿,第二天早上醒来的时候,那家伙仍然生龙活虎。越早越好。这是你欠你女儿的。就算是有危险,我想为了露辛达,这也bbr>藏书网是值得尝试的。事实上……老天啊!难道你这个男子汉大丈夫坐在那儿,想告诉我们因为房间闹鬼,你不敢睡在里面?”
布莱德福德?艾尔科特放声大笑,但笑声里却透着漠不关心的冰冷。其他人没有笑。
“你说得对。”弗朗西斯·斯伟恩点头说,“拜佐尔·威灵医生,我个人认为,你今天晚上可以睡在那个房间里。而现在几乎是午夜了,你最好现在就去。”
“等一下!……”戴维·克劳说,“这幢房子仍然是我的。”
“但现在租给我了。”弗朗西斯·斯伟恩反驳道,“而且合同条款中,并没有说我不能让人睡在那个房间里。”
“你答应过……”
“我答应你的时候,没有预料到,这会影响到我女儿的健康。而且,我也没有预料到,我会被一个骗子的吵闹鬼恶作剧,搅得不得安宁。戴维,我现在就要那个房间的钥匙。”
“你根本不知道你在做什么!……”戴维·克劳旁若无人地对斯伟恩说道,“我是听着这个故事长大的,而你不是。万一今天晚上出了事,你难逃其咎。毕竟,已经有三个人不明原因地,死在那个房间里了。要是再发生第四起命案,这座房间闹鬼,就是难以回避的了。”
“简直一派胡言!……”布莱德福德·艾尔科特激动地说,“没有什么是难以回避的。只是难以挽回罢了。”
“不是都一样吗?”戴维·克劳说道,“如果过去决定未来,而过去是不可改变的,那么未来也是。”
“而我们只是克洛索、阿特洛波斯和莱凯西斯死亡之手中的丝线?”弗朗西斯·斯伟恩语气嘲讽地说,“连弗拉马里翁的自由意志的碎片都没有吗?”
布莱德福德·艾尔科特微微一笑说:“哦,碎片是有的,但是,当你年纪大些的时候,你就要眼看着它减少。二十岁的时候,你的选择几乎是毫无限制的。五十岁的时候,你就已经被曾经的决定束缚住了。七十岁的时候,你完全丧失了自由意志。你不得不向那三位举手投降,命运女神、诺恩神还是英国的三位小姐,随便你怎么称呼她们。”
拜佐尔·威灵医生笑了笑说:“如果一切都是无法回避的,我们根本就不能做出决定。宿命已经替我们做了安排。”
房间里顿时陷入了一片诡异的寂静中。
戴维·克劳终于屈服退让了,说道:“好吧。我想,自从我今天晚上,驶离桑格提斯的直达公路,或者自从我出生起,一切就向这一刻发展。给你。”
他把手伸进裤兜,掏出一把钥匙,扔给了弗朗西斯·斯伟恩。后者反应很灵敏,在半空中接住了钥匙。
“谢谢你!……”弗朗西斯·斯伟恩转向拜佐尔·威灵医生,“实验不是都应该,在掌控中进行吗?也许我们应该排除一些可能性,这样,戴维就能高兴一点儿了。”
“怎么掌控?”戴维·克劳的声音里载满了疑惑。
“我觉得,不应该让拜佐尔·威灵医生或是任何人,自愿在房间里住上一宿。我认为我们四个应该抽签决定。”
“为什么?”戴维·克劳问道。
“如果这会令人觉得难熬,但这是最公平的选择方式。我说会令人觉得难熬,是因为我建议,不论是谁要在那房间里过夜,都不能睡觉。他得坐上一宿。万一有人搞鬼,或是那房间本身,果然有什么问题,这是唯一可以査明真相的办法。”
布莱德福德·艾尔科特若有所思地望着弗朗西斯·斯伟恩,点头说道:“看来,我说的话,你不是完全当成了耳旁风。”
“正相反,我都听进去了。我建议,我们把我妻子的鹦鹉——托博莫里,也带进那间房间里过夜。鸟类能够比人类,更快对有害或有毒气体做出反应。它们曾经在煤矿和堑壕战中,被用做毒气探测器。”
“为什么大家不一起在房间里过夜呢?”戴维·克劳说道。
“我想过,但是我觉得没用。假如某个人想要让我们相信,这个房间里闹鬼。为了让整件事更可信,骗子会遵照传统。按照传统,先发出敲击声,然后才有鬼影幻象。多个人在场的时候,可能会有敲打声,但一个人独处时,反而更容易看到鬼影。”
“原因显而易见,我猜想?”布莱德福德·艾尔科特插嘴道。
“那么原因是?”
“蒙骗一个人比较容易。”
“为什么有人会想蒙骗你呢?”拜佐尔·威灵医生询问弗朗西斯·斯伟恩说,“阻止你购买这栋房子?”
“我想如果另有他人,迫切想要买下这幢房子,就有这个可能。”
“可是这绝不可能!……”戴维·克劳接口回答道。
“如果只是调皮的恶作剧,你会怀疑谁?”拜佐尔·威灵问道。
“我考虑过。”弗朗西斯·斯伟恩叹了口气,“我得说是万雅,但是在敲打声响后,他马上就打来了电话。这就把他的嫌疑排除了。现在我们都同意了吗?只有我们中的一个人,在那个房间里过夜,我们抽签决定人选。”
众人发出了一阵低低的赞同声。布莱德福德·艾尔科特那疲倦的声音从中响起:“万一倒霉的家伙睡着了,一个人无聊到死,那怎么办?”
“他不必完全一个人独处。”弗朗西斯·斯伟恩说,“其他的人就让走廊的门开着,待在楼梯脚下的壁炉旁,随叫随到。鬼屋就在楼梯对面,如果开着门的话,我们在楼下就能听到里面的声音。为了保持清醒,他可以带一瓶浓浓的热咖啡、一盏灯和一本书去读——最好是一本引起热议的书,可以保持他的血压值。而且,我觉得他还应该有个铃铛。”
“铃铛,书和蜡烛!……”拜佐尔·威灵医生激动地大叫道,“我的妈哟,为什么需要铃铛?”
“假如他确实……嗯……看到了什么。他就立即摇铃铛。如果有什么东西和他说话,他就摇铃两次。如果什么东西袭击他,他就摇铃三次。”
拜佐尔·威灵医生露齿一笑说:“你的一句‘什么东西’,简直听得我毛骨悚然。”
“你觉得会有什么?”戴维·克劳追问道,“来自外太空的无名恐怖?”
“只是增加一些气氛。”弗朗西斯·斯伟恩回答道,“我记得童年的时候,听到的一个民间传说里,就有铃铛的情节,这传说总是让我毛骨悚然。想象一下那种感觉。当听众听到铃铛摇响了两次,立刻就知道了,有什么东西在说话,但却不知道它在说什么。”
“为什么要有暗号?”戴维·克劳问道,“摇铃一次、两次、三次。为什么不都摇三次呢?”
“都摇三次的话,只能简单地说明有事发生。你不会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因此,你需要有暗号。”
“谁会去管那个?”布莱德福德·艾尔科特有些愉悦地说,“要是有人袭击我,我就大喊。等其他人上了楼,我就可以告诉他们,我看到了什么或是听到了什么。”
戴维·克劳轻声说道:“假如你还活着的话。”
拜佐尔·威灵转过身去,怀疑地望着他:“我想你是真的觉得,今天晚上会有什么事情发生。”
戴维·克劳的回答里,透出一种怪异的妥协退让:“我知道,今天晚上,一定会有可怕之事发生。”
第七章
这里厨房的装潢极具现代感。每个年代都有其潮流的偏好。这里的特点就是,炉灶和其他零部件的脱离。两个烤箱和一个烤炉相隔几英寸,分别摆在三面墙壁之前,而炉台却摆在第四个墙角,夹在洗碗机和两个水槽的中间,拜佐尔·威灵医生看到这一切,却丝毫不感到惊讶。据他辨别,这样做只会令做饭的步骤成倍增加。
十年前曾是纯白色的木制品和冰箱,现在已经成了淡黄色。而十年前曾是黄色或是其他明快颜色的亚麻油毡和窗帘,现在已经褪色发白。至少黄白的色调组合仍旧存在,即使在深夜,整个房间看上去也明亮欢快。
厨娘玛莎早已经回到了位于车库里的住所,把厨房留给了这四个男人。戴维·克劳凝视着一台电动咖啡过滤器说:“已经为早餐灌满了,我们只要插上电源就可以了。”
弗朗西斯·斯伟恩坐在料理台旁的一把高脚凳上。他找到了一本黄色皮面的小备忘簿,每页上都认真地标着“提醒”的字样——备忘簿的提醒事项。
“这是四张纸条,每张纸条上面有一个名字……”他边想边说,“其中一个下面画了线。”
“为什么不是四张纸条中的一张上,写有名字?”布莱德福德·艾尔科特建议道。
“这些纸很薄。”弗朗西斯·斯伟恩皱眉说,“如果只有一张纸条上做了记号,我们从背面就可以看到是哪一张。”
“害怕抽纸条的人作弊吗?”布莱德福德·艾尔科特形容枯槁,笑容疲倦不堪,皮肉之下骷髅的咧嘴动作,都浮现到了表面,“避开写有自己名字的那张纸条?还是特意抽那张?”
“要是我作弊的话,我就抽。”拜佐尔·威灵医生说,“我很好奇。”
“先来点儿咖啡。”戴维·克 52b3." >劳从一个架子上,拿下了几副杯碟,纯白的瓷器边沿上,镶着一圈细细的金边,“你知道,很幸运的,在晚饭以后,我们没有喝酒。万一我们想把这件事情,报告给科学杂志,我们可以说,一顿丰盛的晚餐过后,我们一口酒都没有喝,那简直太棒了。”
“我怀疑是否有哪家科学杂志,会对此感兴趣。”拜佐尔·威灵医生开口说道,“而且,我个人也不打算把这件事情,报告给任何杂志,不管是科学性的还是其他什么。要是被泄露出去,可能会毁了我这个心理医生的名声。”
布莱德福德?艾尔科特又笑了笑说:“我明白你的意思。就算你报告说,你只是为了拆穿骗术而牵扯进来,一些极端唯物主义者也会找你的麻烦,认定你难逃干系。”
戴维·克劳倒好了咖啡。弗朗西斯·斯伟恩端了一杯,转头望向钟表。圆形的表盘是金黄色的,上面没有标示数字,铜制的表针形似两架喷射飞机。也没有不绝于耳的滴答声。既然挂在厨房里,它必然是用电的,标记着分秒的流逝,提醒着你短暂的生命,正在一点一滴地流向枯竭。
“十二点十分。”弗朗西斯·斯伟恩说。
这话引得其他人望向时钟。他们小心翼翼地放下杯子。没有人急于行动。
弗朗西斯?斯伟恩趁机点了一支烟。终于,他找不到延迟决定的借口。他拿起之前从备忘簿上,撕下来的四张纸条,随后又扔在了台面上。
“太薄了。你们能够从背面看个一清二楚。我们需要一副扑克牌。”
“我看到客厅里有一副。”戴维·克劳说着站了起来,“我去拿。”
他很快回来了。
“这是一副新牌,还封着玻璃纸呢。”他划开塑封,开始在厨房桌子的白瓷台面上洗牌,“哪张是中签牌?”
“抽到的最小点数。”弗朗西斯·斯伟恩说,“片是最大的。”
“你来切牌?”戴维·克劳把牌推到布莱德福德?艾尔科特的面前。
“谢谢!……”布莱德福德?艾尔科特把牌五五均分后,又推向了拜佐尔·威灵医生,“像这种严肃的场合,我们每个人都应该切一次。”
拜佐尔·威灵医生将牌按照一比二切开。
“我来发牌。”弗朗西斯·斯伟恩一把将牌抓了起来。他将牌正面朝下,放在每个人面前,此时四周一片寂静,“好了?我们翻牌吗?”
“红桃A。”布莱德福德?艾尔科特和往常一样,对自己的命运漠不关心。
“黑桃2。”戴维·克劳说。
拜佐尔·威灵医生查看了自己的牌:“方片K。”
三双眼睛望向弗朗西斯?斯伟恩。他掀开自己的牌,是张梅花3。
“就是你了,戴维。”
“我猜是的。”
戴维·克劳似乎觉得有些讽剌。他是唯一一个反对打开鬼屋大门的人,也是唯一一个似乎不喜欢“做实验”这个主意的人。
拜佐尔·威灵医生希望自己抽中。从表面上看,布莱德福德?艾尔科特和弗朗西斯·斯伟恩也都不介意被选中。但是戴维·克劳却十分介意,而结果……
三位命运女神中的一位,选中了戴维·克劳。她们的玩笑总是透着一丝恶意。
“简直糟糕透了!……”戴维·克劳站起身来,“只有我和克洛索、阿特洛波斯,还有莱凯西斯有关,她们自然选择我。”
弗朗西斯?斯伟恩语气平淡地说:“我们会把剩余的咖啡端上楼,帮你接通电源。”
“哦,不了,不用。那儿没有电源插座。这房子铺设电路,是在很久以前,那个房间就被锁起来了。”
“哦?那么就得带上一个保温壶,你还需要一根蜡烛。”
弗朗西斯?斯伟恩从一个高架子上,取下一个银托盘,放上餐巾纸、调羹和杯碟,又添上了香烟、火柴和烟灰缸。他在另一个架子上,找到了一个保温壶,抽屉里有蜡烛。
“还有什么吗?”
“拿上一本书。”拜佐尔·威灵医生说着,转向了戴维·克劳,“你看哪种类型的书不会犯困?侦探小说?”
“哦,不,那种书我一看就想睡。”
“那么是什么?”
“有点儿离经叛道的。有一本书提出假设,动物进化到人类的第一步,不是感情和兽性的变化,而是智力和人性的提升。我恰恰认为是社会造就了人类,而不是人类催生了社会。”
“它们的理论前身是什么?弗洛伊德的《图腾与禁忌》?里面提出社会早在所谓游牧部落时期就存在了,而游牧部落的起源,却从来没有得到解释。从动物到人类的演变,归结于单纯人性的改变——罪恶感、良心和性禁忌概念。这种书应该可以令人保持清醒。”
“好。我试一试看。”戴维·克劳点头答应,好奇地望着弗朗西斯?斯伟恩,“你是反弗洛伊德理论者?”
“不。”斯伟恩端着托盘,领着其他人穿过餐厅,“我只是提醒自己,不要忘记他生活在维多利亚时期。第一篇论文大约发表于1895年。和达尔文一样,他的理论若是想与时俱进,需要改进修订。”
“摇的铃铛呢?”戴维·克劳问。
“哦,对了!……”弗朗西斯·斯伟恩赶忙放下托盘,又回到了餐厅。很快就拿着一个铜铃回来。
铃铛坠在一根红白相间的带子上,亮晶晶的,上面有手雕的花纹。他试着摇了摇。这么一个小巧玲珑的铃铛,发出的声音竟然如此低沉圆润、悦耳动听,着实令人惊讶。
“在贝拿勒斯买的。”他说,“声音不是很大,但是穿透力十足,也足够响亮。如果你开着门,我们就能够听到。”
“要是有响声可听的话。”布莱德福德?艾尔科特接口道。
“也许不会有。”弗朗西斯·斯伟恩飞快地赞同,“一群愣头愣脑的怀疑主义者,再加上亮堂堂的电灯,会阻碍大多数所谓的‘灵异现象’的发生,无论是幻觉还是骗术。”
“但是,那儿没有亮堂堂的电灯。”戴维·克劳轻声说道,“记得吗?”
“哦……”弗朗西斯·斯伟恩一时间有些茫然,“可是,只有那一个房间。我们会开着楼上楼下走廊的灯,再点上很多蜡烛。”弗朗西斯说着,顺手拿起一件东西,“这个怎么样?”
弗朗西斯顺手拿起来的,是一个有三枝蜡烛座的大烛台,铁质的底座样式奇异,放在用打磨粗糙的石头垒起的烟囱架上。蜡烛座以阶梯状向下排列。
“这一切不是太幼稚了吗?”布莱德福德?艾尔科特突然开口说,“我提议我们都明智地去睡觉,忘掉整件事情。”
“现在我骑虎难下了。”戴维·克劳说。
“为什么?”
“我不知道……动力,命运,还有其他什么。既然已经开始,我就一定要做到底,就算是你们所有人都去睡觉……用你的话说,明智地去睡觉。”
“如果是这样的话,我们不能扔下你不管。”弗朗西斯?斯伟恩说,“我和你一样。我兴致正高,现在停不下来。我必须继续下去。”
“但是,这有什么可值得兴奋的?”布莱德福德?艾尔科特的声音,从来没有显得比现在更加怠惰,“你们难道不觉得,明天早上天一亮,整件事情都会看起来荒谬至极?99lib??”
没有人回应他。
“好吧,如果你们不停手,答应我一件事:我们四个人要永远不向任何人,提及我们做的傻事。”
“这一点我同意。”弗朗西斯·斯伟恩点头说,“我们现在开始吧。都快十二点半了。”
他们上了楼。弗朗西斯·斯伟恩从口袋里掏出钥匙。门锁已经锈蚀了,摆弄了很久之后,门才被打开;因为久未上油、已经锈死的合页,发出吱吱嘎嘎的响声。
拜佐尔·威灵医生首先注意到的,就是这个房间如此狭小。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必须要低下头,才能够经过房梁。就连身材矮小的人,进屋后也可以用指尖触到天花板。低矮的天花板总是令拜佐尔·威灵感到压抑,仿佛走进洞窟巢穴一般,而恐惧——这种原始的人性,瑟缩在黑暗、狭小的空间中,躲避着久远的捕食者。仅有的两扇窗户,暴露出厚实的石墙,好像短短的隧道一般,窗户的格子很小,窗棂是铅制的。就算是在白天,这所房间也不会太明亮。
宽宽的地板朝房间一侧倾斜着,古老的地基在寒冷冬日的重压下,变得不再平整了。要不然就是这房子年代太久,当初建造的时候,酒精水准仪尚未得到应用?走在倾斜的地面上,给人一种轻微的晕眩感,仿佛走在一艘航行在风浪中的船甲板上。
所有物品都被灰色的软麻布遮盖着。门窗紧闭,灰尘却从缝隙中渗透了进来,均匀而平整地沉淀了七十年之久,一声不响地见证了一切,却无人注意。
“我们拿把扫帚或者吸尘器上来。”弗朗西斯·斯伟恩的话音低沉沮丧,有些局促。
“哦,就留着这些灰尘吧。”布莱德福德?艾尔科特讽剌地说道,“让我们看一看,鬼魂会不会留下脚印。”
除了灰尘以外,其他的一切都可以在任何一所老房子的房间里找得到。一张纺线床,一把希区柯克式的摇椅,一张红木缝纫桌,一块儿勾织的小地毯,沙发上放着一张棉被,上面用布头拼凑出小木屋的图案。房间里的平凡无奇,驱散了他们羞于启齿的淡淡恐惧感。
“真是一件维多利亚时期的好东西!……”
布莱德福德?艾尔科特盯着一张圆桌,上面盖着一张橄榄绿色的天鹅绒布,坠在下面的球形穗饰,几乎垂到了地面。桌面上放着一盏油灯,也是贝拿勒斯铜器,却比那个铃铛古老很多。这盏油灯很久都没有擦拭、抛光了。灯罩是半透明的白瓷,凸雕不太鲜明,底部有手绘的图案,当灯火被点燃后,色彩会朦脆透出,闪烁发亮。上面画有四幅狩猎场景——猎人与马匹、狐狸与猎狗、猎人和鹿、猎狗和熊,这些都衬托于林海雪原之上。
弗朗西斯?斯伟恩突然大叫道:“我们忘了托博莫里!我去把那个小东西拿来。”
其他人在诡异的气氛下,耐心地等待了一会儿。唯一的光亮来源于走廊。戴维·克劳从衣袋里掏出几根火柴,点燃了插在铁质烛台上的三支蜡烛。它们的光亮将黑暗推远了一些,但房间的角落处,仍然笼罩在一片阴影中。
“很可惜你不能用那盏油灯。”拜佐尔·威灵医生说。
“这么多年了,大概连灯芯都没有了。”戴维·克劳回答说。
“而且房子里也没有灯油。”布莱德福德?艾尔科特接口道。
弗朗西斯·斯伟恩提着鸟笼回来了。托博莫里活力十足,歪着小脑袋瓜儿,黑色珠子般的眼睛转个不停。斯伟恩将桌子上的托盘推开,给鸟笼腾出了一片地方。
“这里更冷。”戴维·克劳颤抖着说。
“是啊。”弗朗西斯·斯伟恩弯下身去,仔细地看着地面上的一根暖气管,“这东西应该是用来把楼下的热气传上来的,但好像有点儿问题,中间不通了。”
“我们可以给你生一堆火。”拜佐尔·威灵医生看着角落里的一个石砌的壁炉。
“哦,如果你们在楼下生火,我就能够暖和。”戴维·克劳说,“这根烟囱和楼下的是同一根。热气肯定会升上来一些。我猜这把摇椅应该是最舒服的了。我把它搬到壁炉旁边。”
“你看书需要亮一点儿的光。”弗朗西斯·斯伟恩将放着蜡烛的桌子,推近了摇椅,“这个铃铛要挂在你触手可及的地方。”他瞥了一眼墙面,将一小幅油画取下来,又把铃铛的绳子挂在钩子上,好让它正好垂在克劳的手肘旁。
“好了?”
“好了。”戴维·克劳坐下身子,仰背向后靠过去,在摇椅的怀抱中放松身体。
“嘿!你别扔下我们自己睡觉!……”
“再来点儿咖啡?还是《图腾和禁忌》?”
“我想还是《图腾和禁忌》吧。”戴维·克劳瞟了一眼他的腕表,“快一点了。再有几个小时就天亮了。正是读《图腾和禁忌》的时候。”
戴维·克劳说着,打开了搁在膝盖上的书。
离门最近的拜佐尔·威灵医生,是最先向外走的。在门口,他驻足回望。布莱德福德?艾尔科特站在房间中央,朝着克劳微笑。
“祝你好运!……”他转身跟随拜佐尔·威灵医生离开了。
弗朗西斯?斯伟恩伸出一只手,搭在戴维·克劳的肩膀上:“假如你摇铃铛,我们就立刻冲上来。”
戴维·克劳没有抬头。他咕哝了一句,拜佐尔·威灵医生离得太远,没有听清楚。
回到客厅以后,拜佐尔·威灵医生审视着弗朗西斯·斯伟恩的表情问:“现在你担心了。”
“这很愚蠢,不是吗?……”弗朗西斯·斯伟恩犹豫着说,“但是,把他一个人留在那儿……也许我们不应该让他去。”
“为什么不?”
“这个诡异的故事,伴随他生活了那么多年。他是听着这个故事长大的。这是他家族史的一部分。我现在希望我们和他,一起待在那个房间里,或者我们中的一个。”
“我们现在不能反悔了。”拜佐尔·威灵医生说道。
“我知道。他觉得受到了侮辱。”弗朗西斯·斯伟恩激烈地摇头晃脑,“但是,我希望我们不是以抽签的形式决定的。受难者应该出于自愿。”
走在他们前面的布莱德福德?艾尔科特,背向熊熊燃烧的炉火站定。他听到了弗朗西斯·斯伟恩说的最后一句话。
“受难者从来都不是出于自愿的。生命中,我们每一个人,都迟早要应召入伍。”
“我还是不喜欢这样。我希望我在楼上代替戴维。”
“他会熬过去的。早上他会和我们一起嘲笑整件事情的。”
“我们离开他的时候,克劳先生看起来并不是十分担心。”拜佐尔·威灵医生轻松地笑着说。
但是,弗朗西斯·斯伟恩却摇了摇头:“他只是在逞强。虚张声势罢了。我比你们更了解他。”
拜佐尔·威灵医生试图回忆起戴维·克劳的语气、动作和姿势,但是有时候,近期的比遥远过去的记忆,更加难以回忆,实在令人费解。过去几个小时的记忆,已经模糊不清了,他无法随意唤起。这令他再一次意识到,有一种不可察觉的力量,正管理着可被唤回的记忆,它将记忆任意编辑,绝对掌控着我们的生活。
“好了,我们怎么样才能保持清醒?”布莱德福德?艾尔科特询问道,“打牌?”
“好主意。”弗朗西斯·斯伟恩走进厨房,拿回了之前留在那儿的那副纸牌,“金拉米?……扑克?……还是二十一点?……”
“打扑克应该可以让我们保持清醒。”拜佐尔·威灵医生拍手建议说。
他们连扑克桌都没有用,就拉了三把椅子,放在壁炉前面的咖啡桌旁边。
“我们需要亮一点儿。”布莱德福德?艾尔科特把天使钟移到了桌子中央,点燃了上面的四根蜡烛。
第一轮结束后,轮到布莱德福德?艾尔科特洗牌了。他的双手突然停止了动作。
“噢,我是不是疯了?还是那东西真的能不断改变方向?……我在看顶部的那个天使。我发誓开始的时候,天使是在顺时针旋转的。但是现在它却像个巫婆施咒似的,逆时针旋转了。”
拜佐尔·威灵医生得意地嘿嘿嘿笑了:“我以前也是这样。我们家里也有一个。这些天使旋转的时候,并没有真的改变方向,但是,如果你看着最上面的那个,就会这么觉得。这是一种尤其逼真的视觉错觉现象。就算我现在清楚地知道,这些天使没有改变方向,但在我看来仍是这样的。就好像观看海市蜃楼一样。你告诉自己一切都是幻象,可幻象却清楚地摆在你的眼前。”
“是真是幻,有谁知道呢?”弗朗西斯·斯伟恩一副大彻大悟般地说道。
布莱德福德?艾尔科特的眼睛,仍然死死地地盯着最上面的那个天使,好像被转动催眠了一般:“他又变了!……我敢发誓,他刚刚改变了方向。”
“把这个当成一次教训吧。”弗朗西斯·斯伟恩反驳道,“这暴露出我们多么容易,被事物的外表所蒙骗。我想戴维·克劳先生,是不是已经睡着了?我们把他留在楼上半个小时了,一直没有动静。”
布莱德福德?艾尔科特吃了一惊:“老天爷啊!……有那么一会儿,我都把他给忘记了。”
弗朗西斯?斯伟恩站起身:“有点儿冷了。我最好再加点儿柴禾。”
半个小时以前,还在壁炉里熊熊燃烧的柴火,此时只剩下了几块焦黑的余烬,但在一层灰烬之下,仍然泛着红艳艳的火光。
弗朗西斯·斯伟恩在柴木篮里的三段木桩中,挑选了最粗的一根。他的手滑了一下,而后才将木头送进将近熄灭的火堆中,下落的柴木溅得火花四溢。
布莱德福德?艾尔科特和拜佐尔·威灵医生起身,踩灭了飞溅到壁炉垫子上的火星。斯伟恩跪着,手里拿着风箱,将黑烟和闷烧的火苗,鼓吹为熊熊的火焰。他选的木柴一定很干燥。巨大的黄色火焰,静默地怒吼一声,取代了缓缓冒出的黑烟,呼地照亮了半个房间。
弗朗西斯?斯伟恩站起身来,手指尖互相摩擦着:“你知道,布莱德,我真的不相信……”
圆润悦耳的铃铛声,打断了他的话。他转动眼球,望向天花板。
布莱德福德?艾尔科特看着拜佐尔·威灵医生:“天哪,我不相信。”拜佐尔·威灵已经移动到了楼梯脚下,与此同时,铃铛再次响了两声。
“但是……”布莱德福德?艾尔科特结结巴巴地 8bf4." >说,“如果有人对他讲话,摇两次……”
拜佐尔·威灵医生走上了楼梯,弗朗西斯·斯伟恩紧随其后,布莱德福德?艾尔科特跟在后面。他们刚一爬到二楼,铃铛竟然响了第三次。
楼梯顶端,烛光从卧室敞开的门流泻出来,在二楼走廊的阴影中,切割出了一块儿楔形。
他们在门口停下脚步,一个接着一个,先是拜佐尔·威灵医生,然后是弗朗西斯·斯伟恩,最后是布莱德福德?艾尔科特,鱼贯走进房中。
房间看起来和他们离开前一样,一切正常。戴维·克劳放松地靠在摇椅上,低垂着眼,看着放在他膝头上的书。屋里没有其他人的迹象。地板的灰尘上,只有从门口到房间中央,以及摇椅的痕迹,那是半个小时以前,他们自己留下的。
布莱德福德?艾尔科特率先开口:“我猜你觉得这很好玩?看我们几个急匆匆跑来救你,却发现你平安无事,不过是一场虚惊?……好吧,我不觉得。我受够了。我现在要去睡觉了。”
“布莱德说的对。”弗朗西斯·斯伟恩说,“我们就到此为止吧。”
“你没有听到我的话吗?”布莱德福德?艾尔科特穿过房间,走到了摇椅旁边,将一只手搭在了戴维·克劳的肩膀上。
“等一等。”拜佐尔·威灵医生迅速跟上前去。
戴维·克劳一动不动,眼睛也没有抬。拜佐尔·威灵医生只好一只手拖着他的下巴,抬起他的头,这才看到他的眼睛。
拜佐尔·威灵医生松开了手,转向了其他的人,沉重地说:“现在停止已经太迟了。他死了。”
第八章
那天的黎明,天上没有玫瑰色的手指。厚重的云层下面,万物都沐浴在一片稀薄、均匀的光线之中,既无光辉,也无暗影,毫无深浅之分。一轮满月仍然高悬在天际,仿佛一个久留不去的怪客。这一幕犹如一个新手的画作,画布上生涩笔触与用色,达不到写实的境界。
露辛达将视线从敞开的窗户,移到了躺椅上。弗莉还在睡着。她脑袋下的枕头是粉紫色的塔夫绸质地,上面覆盖着极薄的上等刺绣麻布。她身上盖着一条手工缝制的淡紫色缎面被子,只有脑袋和香喷喷的肩膀裸露在外面。她的睡袍是泡沫白色的,脖领处穿着紫色缎带。
浪漫的颜色和象征着爱情的蕾丝带,软化了她那英俊硬朗的脸孔上的男子气。紧闭的双眼,无意识半张着的双唇,即便不是纯真无邪,也是毫无防备。换做任何一个人都会被她的美丽所触动,但是她的美丽,却令露辛达的敌意加速增长。如果她又老又丑的话,那就很容易引人生恨,但偏偏她不是。露辛达想要恨她。
露辛达小心翼翼地推开了被子。突然的动作,令床的弹簧嘎吱作响,于是她几乎是以冰川移动的耐心,小心翼翼地坐起了身子,将双腿悬在床沿,直到赤裸的脚底,悄无声息地触到冰冷的地板。
她等待着,弗莉没有反应。
露辛达光着脚丫子,蹑手蹑脚地走向房门,动作缓慢得一如她下床的时候。片刻之后,她来到了二楼的走廊上,轻手轻脚地关上了身后的房门。弗莉仍然睡着,却有谈话声从藏书网楼梯井下传来。
“由于克劳摇响铃铛时,艾尔科特和斯伟恩两个人都在楼下,所以,不可能是他们杀害了他。”
露辛达抓着楼梯顶部的栏杆把手。杀害了他?克劳?……这声音如此陌生,说话的人是谁?
“厨娘玛莎睡在车库里,独立于这所房子。我想你大可排除她的嫌疑。”这是拜佐尔·威灵医生健朗的声音,“我们知道,没有人从外面进入这所房子,是因为雪刚停,雪地上没有任何痕迹。这样,就只剩下四个女人和一个女孩儿,在戴维·克劳先生被害时,与他同处一层——克劳的妻子塞丽娜、艾尔科特的妻子金妮维拉、斯伟恩的妻子伊莲娜·弗尔松·斯伟恩,也就是弗莉。当然,还有斯伟恩的女儿——露辛达,对不对?”
听一个素未谋面的人,如此冷漠却又如此随意、亲密地说出自己的名字,感觉多么奇怪啊。
“是的。露辛达只有十五岁。昨天晚上,她处于极度情绪化的状态,我们给她用了镇静剂,送她上床睡觉。自那以后,我们就没有叫醒她。”
“一共四个女人——不,五个。你忘了自己的妻子,拜佐尔·威灵医生。”
“一个弗洛伊德心理分析的错误,马洛特上尉。尽管我的潜意识里十分清楚,她与此事无关。”
马洛特上尉?难道是利兹军队驻扎地的州警察官吗?
“理论上讲,所有这些女人,都具备杀掉戴维·克劳的自然条件。”
“的确是这样没错!……”拜佐尔·威灵医生很不情愿地回答说,“但是,目前就我所知,她们都没有动机。”
一声脆响传来,好像某个身体笨重的人,在一把轻巧的椅子上变换了姿势。
“难道你是在告诉我,男人不能杀害他,而女人不会杀害他?”
拜佐尔·威灵医生抛出另一个问题反击:“你已经排除了所有自然死亡的可能性了吗?”
“那要等到我拿到解剖报告了,但是,我已经有一种感觉,这不止是自然死亡那么简单。”
“为什么?……考虑到我们已经知道的实际情况。我和我妻子几个小时之前,才刚刚来到这里,而且,这些人我们以前,一个也没有见过。戴维·克劳先生死的时候,另外两个男人和我在楼下。在楼上的四个女人和那个小女孩儿,是那种只有在极大压力之下,才会行凶杀人的类型。昨天晚上,她们当>中只有一个,显露出承受压力的迹象,那个女孩儿,露辛达,当她……”
“哎呀,多谢了!……”露辛达朝着楼梯井的方向怒目而视。
她本想开口反驳,但那样太幼稚了。她又想低声咒骂,但是,由于家庭和学校里荒唐的陈腐氛围,她的词汇有限。她所能想到的词只有“见鬼”、“该死”、“畜生”和“婊子”,可是这些都不算咒骂。这些不过是书中人物千古不变的台词。她没有读过合适的书。她得让万雅列一张,关于其他方面的书单……
“……这么说,你觉得她昏厥发作,和戴维·克劳先生的被害没有关系了?”
“至少现在还没有。”拜佐尔·威灵医生缓慢地做出回答,仿佛他对这个看法,并不十分确定,“我必须承认,当两件令人费解的神秘事件,碰巧发生在同一时间、同一地点的时候,它们之间必定有联系。但目前为止,我还看不出这两件事情之间有什么关系。”
“你不清楚她昏厥的原因?”
“不清楚。等她醒了,你可以去问她。”
“她会不会只是被敲打声吓到了?”
“她昏厥以前,并没有显露出害怕的样子。相反,她好像十分激动。”拜佐尔·威灵医生大声强调着,“我若是猜测那敲击声,是一场恶作剧的话,我会首先怀疑她。”
“畜生!……”露辛达心里暗骂。
“她接了那个电话以后,才昏过去了。”
“可是,你认为她并不是装的?”
“不是装的,是真的晕过去了。”拜佐尔·威灵医生肯定地点头说,“我知道,是因为我检査了她。那时候,她确实是被什么东西吓到了。”
“而你却一点儿都不清楚,是什么发出敲击声?”
拜佐尔·威灵医生回答之前,是一阵沉默。一阵用于思考的沉默。或者只是停下来点一支烟?露辛达无从得知。这就好像电视显像管短路,只能听见声音。
“我无法回答,我只能猜测。”
“你真的认为,戴维·克劳是自然死亡吗?”
“还是猜测。在我粗略检査之后,他的尸体上没有任何,表明其他死因的迹象——没有外伤,没有中毒或窒息的现象。只有剖检后才能得到确切的答案。我建议尸体检验要详尽彻底、毫无遗漏。”
“会彻底检査的。”那个肥胖男人点头说,“有一个问题,是我们无论如何都要回答的。他为什么在遇害之前,要摇三次铃呢?他应该只有在受到攻击时,才摇铃的。这真是让我费解。”
“我也很费解。我敢说,戴维·克劳嘴上不承认,但是在他的心里,他已经把那个鬼故事,看得很是认真。多数人羞于承认,自己认真看待这类事情,但是,你在小时候习得的知识,印象更为深刻,在这一点上,人类和动物是相同的。这在动物学上被称做‘胚教铭记’。那个传说陪伴着戴维·克劳长大。当他独自一人留在那间所谓的‘鬼屋’中时,他的精神一定极度紧张。心跳、呼吸、血压……于是,就导致了这样的结果。”
鬼屋?露辛达的视线,游移到楼梯对面那扇紧闭的门扉。戴维·克劳是死在那里的吗?独自一个人?他在里面干什么?
“他独自坐在里面,一个小时以后,他越发紧张。如果他听到了,或是自以为听到了什么响动……”拜佐尔·威灵医生侃侃大谈起来,“他很可能会摇铃,若是他呼吸困难,无法叫喊出声,更可能会这样做。如果他有心脏病的话,这样的恐慌会让他的心脏难以承受。”
“铃档只响了三声吗?还是一共摇铃三次,每次都响很多声?”
“它响了三次。铃铛的响声很清晰,但间隔很短。每次铃响听不清多少声。”
“这么说,我们无 6cd5." >法确切得知,戴维·克劳是否在遵循预定的暗号?”
“你是指摇一下表示他看到了什么,两下表示有东西对他讲话,而三下表示有东西袭击他?不,很难说他是否在遵循暗号。”
“他的病史中,有心脏病的记录吗?”
“你得去问他的医生了,但有人即便没有先前发病记录,也会死于心力衰竭。”
一个打哈欠的声音传来。露辛达惊呆了。
难道现在警察对于罪案,已经如此习以为常,甚至在调査进行中,也会犯困吗?就算熬了半宿,他们也无权打哈欠。
“再来点儿咖啡怎么样?玛莎刚才端了一些到餐厅。热乎乎的、新煮的咖啡。”
露辛达听到了父亲的声音,这让她惊讶不已。为什么他之前一声不吭?而后她又想起来,拜佐尔·威灵医生协助纽约地方检察院工作,这就在纽约州,赋予了他一个特殊身份,而她父亲只不过是个目击者,在警察的眼中,甚至是个嫌疑人。大概讨论结束后,他才从餐厅走进房间。
“热咖啡听起来不错。”
脚步声远去。寂静犹如悄无声息、上涨的潮水,涌入了下面的房间。
此时她确定下面空无一人,但是,她总是习惯于偷偷摸摸。她蹑手蹑脚地走到楼梯对面,那个房间的门前,转动门把。锁住了。昨天夜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露辛达轻手轻脚地下了楼。在一层走廊,楼梯下面有个柜橱,用于存放户外大衣。她在里面找出了自己的雪地靴、风雪衣和连指手套。她的羊毛休闲裤在二楼自己的房间里,威灵夫人还睡在里面,但她的法兰绒睡衣又厚又暖,而且对她而言,这件风雪衣有些肥大,刚好盖过屁股沟子。露辛达因此不会觉得冷。
她拉好风雪衣的拉链,把连衣帽罩在头上,拉紧下颌下面的抽绳。
客厅里冰冷冰冷的。露辛达望向壁炉。白色的灰烬中央,还泛着一丝玫瑰色的火光,却没有人费心去放好挡火板。这暴露出他们有多么烦恼不安。对火灾的恐惧,根深蒂固地植入了所有居住在偏远树林中的人的意识中,在旱季,这就会引发一场大火,尤其当房屋坐落在远离城市供水的地区。
露辛达不由自主地拿起拨火棍,打散并弄灭了余烬的柴火,然后放好了挡火板。是的,雪片似的白灰下面,埋着一块通红炽热的火块儿。她停住了。灰疼中的一件东西引起了她的注意。
露辛达手中的拨火棍的前端,弯成了一个钩子,与手柄的夹角刚好合适。这令她轻而易举地,将那个小东西钩了出来,拉到近前。她跪在地上,仔细査看。
是一根柔软的金属薄片,中间有些轻微的弯折。中间部分有个小孔,看起来好像曾经拧着一颗螺丝钌。那么,这会是什么东西呢?
她把它装进风雪衣的口袋里,继续打散余灰。有那么一会儿,她渴望地看向电话,但是不行。她不敢打电话。可能会有人听到。也可能那边是万雅妈妈接的电话。
况且,她也不能在客厅里久留。拜佐尔·威灵医生、她的父亲还有警察,随时都有可能回来,那样的话,她就失去了行动自由。
想到这里,露辛达的心脏停跳了一拍,但即便如此,她仍然把挡火板放在炉火前面,然后才走向大门。
户外的空气冰冷、纯净,清新宜人,使出去的人仿佛潜入了山中的湖泊。露辛达在台阶前停住脚步。雪地上,脚印连接着房子和停在车道上的一辆空车,车门上还有纽约州的标志。车道上留着轮胎印。通向车库里玛莎住所的小径上,也印着杂乱地脚印。而其他地方,积雪如一页白纸。
露辛达走下台阶,小心翼翼地让脚踩在已有的大脚印中。台阶下面有个小储物间,里面放着雪橇和滑雪手杖。露辛达拿出自己的雪橇,坐在最下面的一节台阶上,把雪橇穿在了脚上。她将冰冷的手插进羊毛衬里的皮手套中,顺着车道急转直下的弯道,“出溜”一下迅速地滑了下去。对于留下的清晰痕迹,露辛达也束手无策。一旦滑到公路上,她留下的任何痕迹,都会很快被车轮印抹煞。
在两棵参天耸立的松树中间,她发现早前另有访客的证据——一只狐狸,但是,房子周围仍旧没有任何人类的痕迹,可以掩盖她此刻留下的雪橇印。
公路上的斜坡渐渐变缓,露辛达滑雪的速度慢了下来,但她并不担心。从房子里已经看不到她了。她不用着急,除非她听到身后传来呼喊声,若是如此,她就丢下雪橇,逃进树林深处,那里的草丛会减慢他们追踪她的速度。现在要是夏天就好了!只需要进入树林几码,她就彻底无影无踪了。但是在冬天,树叶都落光了,大半草丛枯死,难以隐藏踪迹。
露辛达走了将近一英里,到达公路上的一个岔路口,便向左转。此时,高耸的松树间,已经可以看到万雅家的烟囱了。房子坐落在一个地势低于公路的空谷中。她脱下雪橇,抱着它们徒步而行。如果有人循着她一路上留下的雪橇印,找到了这里,便会继续寻找雪橇痕迹,而不会注意脚印。她每落一步都向前踢,好让足迹变得模糊不清,并且看起来更大一些。?99lib.t>她希望加上雪橇的重量,会让脚印看来像是一个体重稍重的人留下的。
她在房屋后面、万雅房间的窗户下面,停住了脚步。厨房门旁边的玫瑰丛,在冬日里覆盖上了一层稻草。她在积雪下面摸索着,直到在盛夏绝放的玫瑰根下,找到了一些小石子。
当第五颗小石子砸到窗框时,窗户豁然而开,万雅探出头来。头顶着一团乱发,睡眼惺忪。
“哦,是你啊,小虫子。有什么该死的……?”
“嘘。别这么大声,万雅。我有事情,必须立刻和你说。”
“现在几点了?”
“大概六点。”
“上帝啊,你疯了吗?我要继续睡觉。”
“不行,万雅!……那边出事了。”露辛达激动地说,“我家突然发生了很多事。你不能下楼来,放我进厨房去吗?只要你小心点儿,不会吵醒你妈妈的。”
“出什么事了?”
“我没法儿站在这儿跟你说。要是我们继续像现在,这么大声地讲话,会吵醒你妈妈的。够朋友一点儿!让我进去。否则你会后悔的。”
“好,好。我这就下来。”万雅说着,悄无声息地关上了窗户。
滑雪的时候,露辛达并不觉得冷,但现在站着不动,她感到寒气逼人。她把雪橇立在房子的墙根下,缩着脖子,双臂抱胸,试图保持身体温暖,但却毫不管用。她发着抖。他会不会回去睡觉,留她一个人站在这儿了?
门一敞开,露辛达就清楚了拖延的原因。万雅先去穿上了便鞋、长裤和毛衣。
“你不需要穿戴整齐了再下来。”露辛达边说边从他身边擦过,“每一分钟都很宝贵。”
“你在害怕。”他若有所思地打量着她,“出什么事了?”
“出大事了,我是很害怕。我不会逞强装勇敢。昨天夜里,戴维·克劳先生死了。州里的警官现在就在我家。我趁他们在餐厅的时候,偷偷地溜出来了。没有人知道我在这儿。他们以为我还在睡觉呢。”
“戴维·克劳死了?他是怎么死的?”
“我不知道他是怎么死的。我什么都不知道。事发的时候我在睡觉。但我刚才偷听到了,拜佐尔·威灵医生和警察的谈话。他们提到,这和楼梯对面的那个房间有关。就是一直上着锁的那个房间。那个据说闹鬼的房间。我想他就死在里面,而且……”露辛达有些退缩,但仍然勉强说出了口,“我想他是被谋杀的。”
“和你我无关。”万雅飞快地说。
“哦,是吗?”
“嘿,快打起精神来,小虫子,我去给你弄点儿咖啡。”
“你知道怎么煮吗?”
“是速溶的。”
“呃!真恶心!……”
“你已经很幸运,能够有速溶的咖啡了。”他飞快地在她面前,放下一个马克杯,里面只放了一勺咖啡粉和两勺糖。
“我要一个杯碟。我是文明人。”
“我也是,但是我妈不是。”他的语调升高了,滑稽地模仿着妈妈,“你不想来杯咖啡吗,亲爱的?……当然是用马克杯。我们是马克杯一族。”
“反正我不是马克杯一族。我要一个杯碟和一支调羹。”
“好吧!……”万雅将一个黄油碟推到马克杯下面,又递给露辛达一支用旧了的勺子。水壶发出了哨声。他把热水倒入她的杯子中。
“你妈妈为什么是那样?”
“哪样?”
“马克杯一族。”
“哦,是她长大成人的那个时代,我猜。三十年代。那时候,反势力风潮盛行。很多人破产,就乐得节俭过活。廉价陶器代替了瓷器,木珠子代替了珍珠,某家旅行社的海报,代替了细致精美的版画。人们一旦习惯了,就再也不会改变了。我妈妈还在念叨,那时候人们的生活方式。你知道吗,她还在读巴甫洛夫及其后继者的作品,还把里面的每句话奉为名言。她逢人便说我开朗外向,适应力强,都是因为她从不宠溺我。”万雅得意洋洋地喋喋不休,“当然,现在的好学生,可不要求适应力强,天知道我有多么努力,但是,她甚至都没有意识到,因循守旧已经过时了。人们的青春一去不复返了。所有人都活不过三十岁。”
“你觉得我们也会这样吗?有一天我们的孩子,也会觉得我们老土过时?”
“不会的。我们不一样。”万雅轻声唱道,“太阳也许在夜晚升起闪耀,鸟儿游泳,鱼儿飞翔……”
露辛达跟着他一起轻唱:“哈依……哇喀,一切都好,我们还是一样……只不过我们不一样,当然了。”
“不,我们是不一样的。”万雅在露辛达的身旁坐下,捧着自己的咖啡杯暖手,“当你还不到二十岁时,嘲笑老人很容易……”
露辛达仰起了风骚的脸蛋儿,万雅便抱着亲吻了她。
“你不怕感染上我的病毒吗?”
“我才不怕病毒呢。”
“你害怕什么?”
“万雅……昨天晚上九点,你给我打电话的时候,真的在这儿吗?”露辛达激动地问道,“我要知道真相!……你不许骗我。如果你骗了我,我永远不会原谅你的。”
露辛达的声音令万雅严肃起来。
“我就在这儿,小虫子。我的嗓子疼得要命。当然我是想出去,我想去你家里,实行我们的计划。可是家人不让,我跟他们软磨硬泡都不管用,我甚至告诉我妈妈,你在等我。但是她就是不听。她让我吃了阿司匹林,喝了一杯热柠檬水,然后上床睡觉。于是我上床前,给你打了电话,几分钟以后我就睡着了。给你打电话是我清楚记得的,昨天晚上办的最后一件事。如果你不相信我,去问我妈。可是……你为什么问我这个?”
“真的响了。”
“什么玩意儿响了?”
“敲击声。”露辛达激动地说,“而你又不在那儿。”
万雅放下了马克杯:“老天爷,你在开玩笑吧?”
“不是开玩笑。就在你来电话以前。”露辛达大声说,“当声音响起时,我以为是你在敲呢。”
“嗯,我会的……夜晚的时候,老房子自然会发出吱嘎声,但是……”
“不,万雅,那个声音不是。”
“你怎么知道?”
“你还不明白吗?我真以为是你在弄出声响。”露辛达激动地大声嚷嚷,“毕竟,我们仔细地计划好了一切。记得吗?”
“嘿,那当然了。”万雅连连点头。
“我依照计划进行。我……”她的嘴唇颤抖着,“我大声喊:‘跟我做,分足先生!’然后我拍手三下,接着……”
“接着怎么样?”万雅激动万分地注视着露辛达。
露辛达的眼中蓄满了泪水:“哦,万雅,有三下敲击声回应我。”
有时候,连我们自己都无法意识到,我们的情绪有多么的激动,直到我们达到恐慌的顶峰。而这一次,则是露辛达初次体验到这种感觉。
整个早晨,露辛达都像一条压紧的弹簧,甚至觉得永远都不会放松下来。此时,她把恐惧融入了说出来的字字句句,这才真正意识到了,自己心中的害怕,她感到震惊不已。而在这震惊之下,一切都崩塌陷落了。
泪水滑落下了露辛达的脸颊,她的双眼却圆睁着,一声抽噎也没有。这是她第一次无声哭泣,第一次体会到一种人格分裂,一种流泪只是纯粹的、身体反应的人格分裂。
露辛达眼中的泪水,将天光折射为七彩光线。透过这炫目的光彩,她看到万雅目瞪口呆的面孔。
“你发誓不是你干的?”
“不是我,我发誓。”万雅激动地说。
从他的眼中,她看到和自己一样,剧烈的恐惧之情。之后,她不再怀疑他。
“那么……如果不是你……那是什么?哦,上帝啊,那是什么?……是什么?……那是什么?……是什么?……”
第九章
吉塞拉·霍恩埃姆斯夫人还没有睁开双眼,就听到了谈话声——那是遥远的低语声。沉入寂静,而后又再度响起,逼她睁开了眼睛。
霍恩埃姆斯夫人侧身躺着,最先映入她眼帘的,是一面陌生的墙壁,墙纸是奶油白色的,上面有浅绿和嫩粉交织的洋蔷薇花蕾图案。她翻转过身。尖锐的痛楚戳刺着一只脚踝,她触到了绷带。完整的意识如潮水般涌来。
大雪……乌鸦航班……晚餐……跟我学,分足先生!……谈话声……夜晚的骚动……拜佐尔·威灵医生和穿着制服的人。
“很抱歉打扰你,威灵太太,但是发生了一起猝死事件——是戴维·克劳先生,他死在了楼梯对面的那个房间里。看起来像是自然死亡,但我们还是想知道,你夜里是否听到了什么响动?……一点儿动静都没有吗?……非常感谢你……”
有人轻轻地敲房门。又是警察?
吉塞拉·霍恩埃姆斯夫人伸手拿起床边的晨褛——一件蓬松——柔软的粉色羊毛晨褛,而后朗声说道:“进来吧!……”
这次近来的是端着咖啡的拜佐尔·威灵医生,吉塞拉·霍恩埃姆斯松了口气。
“哦,谢谢你,亲爱的。已经很晚了吗?”
“很晚了。已经中午十二点了。之前也没有什么特殊原因叫醒你。”
“昨天晚上出什么事了?警察问我有没有听到,任何动静的时候,我睡得迷迷糊糊的。我都记不得他们说过什么。你快告诉我。”
吉塞拉·霍恩埃姆斯夫人一边听着拜佐尔·威灵讲述事件,一边轻轻地尝着她的咖啡,一双眼睛越睁越大。最终,她放下了空杯子。
“我感觉昨天晚上,我们滑雪来到一个偏远、荒芜的地方,一个在古老的图纸上,标注的空旷空间,上面写着:此地危险。”
“我深有同感。现在看来,所有铃铛、书和蜡烛的事,都是那么的愚蠢。其实,我们谁也没有盼着,能够抓到一个鬼魂。”拜佐尔·威灵医生一脸无奈地苦笑着说,“我想向弗朗西斯·斯伟恩先生证明,这个世界上根本就没有鬼。我猜其他人是期待,逮到那个敲敲打打的家伙。如果真的有人恶作剧,打开一个鬼屋会给他——或者她——一个难以抗拒的机会。”
“那么,戴维·克劳在这个过程中丧了命,这只是一个偶然了?”吉塞拉·霍恩埃姆斯好奇地问。
“是吗?……”拜佐尔·威灵医生叹了口气,“那么……他为什么要摇铃铛?如果他突然感到心脏病发时胸痛,他肯定应该大声叫我们,难道不是吗?”
“你说每次铃铛响起,声音都很密集模糊,所以,你无法肯定他到底摇了一次、两次还是三次。会不会因为他很痛苦或是恐惧,所以铃声模糊不清?”
“但是,他何必摇铃呢?这一点令我很困扰。如果有什么东西,真的令戴维·克劳先生恐惧,他不是应该把所有铃铛暗号的事情,先抛到脑后,大声呼喊我们吗?”拜佐尔·威灵医生摇晃着脑袋,不可思议地咂着嘴说,“真实的恐惧触发真实的反应。如果你命悬一线,你会逃跑、叫喊或者是反击。你不会只因为之前的保证,而坐以待毙,只叮叮当当地摇一个小铃铛。”
“但是,戴维·克劳正是这样做的,那么这就说明……什么?”
“什么也说明不了,但是,这暗示了很多。”拜佐尔·威灵医生摇了摇头说,“也许他摇铃的时候,并不是真的害怕。也许他没想到会丧命。”
“你的意思是:戴维·克劳本来是在和你们开玩笑,但结果却出了差错。”吉塞拉·霍恩埃姆斯夫人吃惊地问。
“是一种可能性。”
“但是……如果他……”吉塞拉·霍恩埃姆斯夫人犹疑不定。
“你不想说出口,是不是?”拜佐尔·威灵医生亲切地望着老婆。
“说什么?”
“你显然想说:如果他想和我们开个玩笑,他不需要一个同伙吗?而这个同伙一定清楚整个恶作剧计划,也就是最有可能,借机将我们的注意力,从谋杀这个真实情况引开,向戴维·克劳下毒手的人。”
“另一个男人?我可以想象,两个男人一起策划这样的恶作剧,但却无法想象,一男一女成为同谋。”
“但是,现在的情况是,同谋者更可能是个女人。”
“为什么?”
“每个男人都有不在现场的证明。从我们把戴维·克劳一个人留在楼上的那个房间里以后,艾尔科特、斯伟恩和我,就一直一起待在楼下,直到铃铛声响起,克劳的尸体被发现。没有人可以从屋外接近戴维·克劳。昨天晚上警察赶到的时候,屋子周围的新雪上,没有任何痕迹或者脚印。也没有人可以从屋内接近克劳。戴维·克劳待在楼上时,艾尔科特、斯伟恩和我一直坐在客厅里,靠近走廊敞开的大门,可以看到楼梯。我们并没有每时每刻都盯着,但我相信,没有人可以在我们什么都没有看到、什么都没有听到的情况下,悄无声息地走上那个楼梯。而且,这幢房子里只有这一段楼梯。这样看来,只有二楼卧室里的女人们没有不在现场的证明了。”
“如果其中一个女人经过走廊进入鬼屋,你们会不会发觉?”
“我不知道。那有一条地板翘棱了。我昨天就注意到了。但从另一方面而言,也许我们听不到任何声音。我们一直在聊天打牌……我们没有想到,戴维·克劳会真的遇到危险。”拜佐尔·威灵医生激动地摇着头,“我们假设,如果有什么东西吓到他了,他会摇铃的……哦,算了,这不是我负责的案子,谢天谢地!早上觉得脚踝怎么样?”
“我们来看一看吧。”吉塞拉·霍恩埃姆斯说着放下双腿,抓着床柱,试图站起来。
“你能走路吗?”拜佐尔·威灵医生让吉塞拉·霍恩埃姆斯扶着他的胳膊。霍恩埃姆斯走了两步,重重地倚靠在了他的身上。
“看来情况恶化了?”
“恐怕是。”吉塞拉·霍恩埃姆斯点了点头,“今天早上,我光是站着就很疼了,更别说走路了。”
“像是骨折了。我们上午就得送你去医院藏书网,照一张X光片。”
“这么说得打石膏了?”
“一、两天内,要用行走管型石膏和拐杖,但不会太长。躺在床上,我去安排一下。”
马洛特上尉站在客厅的壁炉前面,盯着一个年轻警官用一把炉铲,将壁炉里的灰烬清出,倒在一张报纸上。作为一名上尉,他很年轻,也可能只是他显得比实际年龄年轻,因为他的一双眼睛,是如此纯净的蓝色,眼神坚定而专注。
见到拜佐尔·威灵医生,马洛特上尉似乎觉得,有必要对他做出一些解释:“我觉得我们应该,检査一下壁炉里的炉渣。火堆就在近旁,人们会将小东西,扔到里面湮灭证据。”
“我明白了。”拜佐尔·威灵医生嫌恶地査看着三枚烟头,一个被揉作一团的空烟盒,一个边缘被烧焦了的纸信封残片,两根三英寸长的钉子,还有最恶心的,是一个变为褐色的苹果核。
马洛特上尉注意到了他的眼神:“我和你有同感,室内壁炉很难清理,但许多人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他们似乎觉得,普通的炉火可以将一切化为灰烬,就连职业罪犯有时候,也会在这个问题上栽跟头,而一旦他们犯了错误,对我们来说,就是一个极大的帮助。”
拜佐尔·威灵飞快地看了他一眼:“你在以犯罪为前提思考问题?”
“在验尸报告出来以前,我只能这样想……”马洛特上尉嘟囔了一句,一面看着部下清理炉膛,忽然,他的眼睛闪了一下,用手指着其中一件东西,“那是什么?”
这东西的体积极小,小到只有它奶油白的颜色,才能够使人在灰白的炉渣中注意到。马洛特捡了起来,放在掌心给拜佐尔·威灵医生过目。
那是一只小象,雕刻在一块儿看起来,很坚硬的白色材料上。坚硬得不像是塑料。难道是象牙的?人们不会雕刻塑料,而是用模子浇铸。这件东西刻工精美细致,似乎是手工雕刻的。如果这是象牙的,那么一定有些年头了,因为它的颜色犹如旧蕾丝带一样,黯淡泛黄。
“我猜想这来自日本,”拜佐尔·威灵医生微笑着说,“他们用象牙雕刻小物品,做成根付。”
拜佐尔·威灵医生用一根手指,将那个小东西拨转过来。此时另一面上,显露出一个小孔——那是一个极小的孔,周围沾染了一圈淡淡的锈迹。
“这小象以前是固定在一件金属物品上的。”拜佐尔·威灵医生点头推测着说,“看起来好像是一根根付雕的老式帽针。”
“我挺纳闷儿的,这东西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其他部分又到哪里去了呢?”马洛特一边说着,小心翼翼地将它放在身旁的,一个干净的烟灰缸里,“你有什么心事吗?”
拜佐尔·威灵医生将吉塞拉·霍恩埃姆斯的事情告诉了他。
“她大概要住院观察一、两个晚上。等她好些了,我可能会去滑雪场的旅馆,我们在那儿定了房间,除非你这儿需要我帮忙。”
“是这样……”马洛特突然露出了一个令人放松戒备的微笑,“现在我觉得,我需要所有可能得到的帮助。我已经和纽约地方检察官说起过你了。今天一早给他打了电话,从他的话中,我得知你以前,也遇到过这样离奇的案子。而且,事发时你也在场。也许你把威灵太太送进医院后,在去滑雪场旅馆的路上,可以顺道过来一趟。那时候,我们就能拿到尸体的初步检查报告了。”
“我乐意这样做。”拜佐尔·威灵医生热情地点了点头。
“哦,你会帮忙的,对吧?”
嘲弄的笑声突然响起,令三个男人大吃了一惊。
“是谁?……”马洛特望向餐厅,问道。
“我想是从屋外传进来的,长官。”年轻的警官向大门那里移步。
“你们都 9519." >错了。”拜佐尔·威灵医生笑着说,“看藏书网看中间的那张桌子。”
他们转身一看,顿时呆若木鸡。
高大的铜制鸟笼,就放在桌子的中央。托博莫里在它的栖木上,正横向地移动着,正在用鸟喙梳理着犹如热带海洋一般、明亮的、碧绿湛蓝的羽毛,珠子般晶亮的眼睛,直盯着拜佐尔。又是一阵咯咯的笑声。
“为阿佛(哈佛)大学的老学生汗杯(干杯)三次!……”
一阵气流汩汩地流出。难道这就是笑声吗?
“说话声太大没教眼(教养)……但要让人(听)得到……分足……分足……分足……tobroo……tobroo……tobroo……”
拜佐尔·威灵医生入迷地,仔细打量着这只鹦鹉:“想一想,昨天晚上戴维·克劳死的时候,这只鹦鹉也在当场。一切它都看到了、听到了。要是鹦鹉能够开口说话……”
“但是这只鸟儿不能。”马洛特苦笑着说,“它只是鹦鹉学舌。并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他们就像磁带,毫不理解地录制下来。”
“但是,他们可以录制下来。”拜佐尔·威灵医生若有所思地说。
托博莫里又发出一阵咯咯的笑声:“我帮您加点儿酒吧?……你为什么不端着酒到桌子边喝呢?……tobroo……tobroo……tobroo……”
“他这会儿说的是什么?”马洛特问道。
“我听着好像是在说‘琢磨’。”拜佐尔·威灵医生苦笑着摇头说道。
“我听着好像在胡言乱语。”弗朗西斯·斯伟恩从餐厅那边走了进来。他的话音很轻,眼神却困扰不安。
第十章
万雅一向专横独断,不容别人拒绝他。
“嘿,你现在需要喝更多的咖啡,小虫子。”万雅激动地对露辛达说,“你现在有点儿歇斯底里了。”
“我没有歇斯底里,我只是害怕。”露辛达浑身颤抖着,一双骨瘦如柴的手,紧紧地握着盛有热咖啡的马克杯,好像试图温暖它们,“你难道不害怕吗?”
万雅顿时陷入了沉默,在脑海里反复思索着,从每一个视角审视这个问题。
“是的,我也非常害怕。”他坦然点头承认道,“但是比起害怕,我对它更加着迷。你不觉得吗?”
露辛达露出一个苍白无力的笑容说:“现在我和你在一起,又是大白天——是的。但是,当我一个人在黑暗中……万雅,难道你不觉得,现在是时候告诉我,你弄出敲打声时,到底把自己藏在哪里吗?”
“不,我不会告诉你的。”万雅坚持说,“说出来的秘密就不是秘密了。”
“那好……”露辛达又笑了,“你现在不必告诉我了。我知道了。”
“什么!……”万雅吃惊地望着眼前的女孩儿。
“昨天下午我碰巧发现的。当时,我想从二楼走廊里的那个斜坡上滑下来,我用手一推,那面墙就移动了。哦,万雅,这是世界上最棒的秘密了!……你真是太坏了,以前都不告诉我。毕竟,那是我家的房子,不是你的。”
“哼,该死……”万雅懊恼地顿足捶胸。
“你本来打算藏在那儿,对不对?”
“当然。”万雅无奈地点了点头,“我就是在那里,想到‘吵闹鬼’这个恶作剧的点子的。那是个绝佳的藏身地点。”
“还是个绝佳的偷听地点。你可以听到卧室和客厅里的一切。”
“你可以?你确定?”
“我当然确定。你不知道吗?”
“我在里面探险的时候,那房子还空置着,你们还没有搬进来。所以没有什么可偷听的。”
“是这样的啊,你可以听到的。昨天克劳夫妇刚一到这儿,我就听到了他们在卧室里的谈话。他们在吵架。”
“为什么吵?”
“他说她……嗯,过于注意另一个男人了,她就一直在辩解说没有。这就好像看电视时,看不到画面,只能听到声音一样。”
“另一个男人是谁?”万雅感兴趣地睁大了眼睛。
“他没有说。”露辛达摇头说。
“你确定是克劳夫妇?”
“哦,不会错的。”露辛达肯定地点着头,“我认得他们的声音。再说,他还叫他塞丽娜。”
“我在想,这和谋杀有没有关系。”
“动机?……情人为了和妻子结婚,于是便杀害了丈夫?”
“或者是妻子为了嫁给情人,而杀死了丈夫。”万雅用鞋尖摩擦着油毡上的一块污渍说。
“这起谋杀案,一定有合理的动机。吵闹鬼的灵异现象,也一定有原因。”万雅胸有成竹地断言,“这一点你是清楚的,对吗?”
“不,我不清楚。”露辛达摇头说道,“而且,昨天你提到‘吵闹鬼’的时候,好像不觉得有什么合理的解释。”
“那是昨天。”万雅咧开嘴笑了,“我一说到这种事情,你的眼睛都睁圆了,虹膜周围露出一圈眼白,好像一匹受惊了的小野马。这种诱惑可是难以抵抗的。”
“什么诱惑?”露辛达歪着脑袋瓜儿问道。
“Epater le……”万雅得意洋洋地说,“小虫子用法语怎么说?是不是Ver?”
“畜生,我不许你用任何语言叫我‘小虫子’!……”露辛达庄严地训斥着,“快告诉我。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我喜欢吓唬你。或者说,昨天我喜欢吓唬你;但是现在,我却吓到了我自己。”万雅一脸无辜地悲叹着,“我不在的时候,竟然有一个敲打鬼回应你,简直难以置信;但是,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会有其他人,伪造敲打的声音?又是怎么样做的呢?”万雅致莫名其妙地挠着头,“还有一件事情。我和你知道了太多警察不知道的事情——一些凶手不希望警察知道的事情,比如戴维·克劳竟然在吃他妻子的醋。我怀疑这对我们的人身安全……是不是……”
“我们并没有掌握什么重要的情况。”
“你确定吗?我们知道那个阁楼的存在,还策划了‘吵闹鬼’的恶作剧。”
“这些情况很重要吗?”
“可能很重要。只是我们不知道罢了。”
“我猜你要说,我们应该把一切都告诉警察?”露辛达严厉地说。
万雅郁闷地投给她责备的一瞥:“真的,小虫子!你应该比我更清楚。”
“我说了,不许叫我‘小虫子’,你这头猩猩!……”
万雅把露辛达歇斯底里的话,完全当做了耳旁风,继续说道:“你还不了解我,否则你就不会认为,我会提出这种建议了。不,我想说的是——如果有了我们掌握的,这些警察不知道的情况——我和你就能够破案,抢在他们之前找出凶手。”
“哦,万雅!……”露辛达崇拜地望着他,这一定大大满足了,他青春期的虚荣心,“你简直太厉害了!……我们要怎么做?是不是得列出一张嫌疑人名单或者时间表什么的?”
“当然不用!……”万雅笑着摇头说,“在看侦探小说时,我总是跳过这一部分。真正出色的作品,根本不会出现这些玩意儿的。”
“那么,我们要怎么做?”
“我们要认真地思考。”
“那比列名单和时间表还要难。”
“我知道,但是,很遗憾,这是必须的。”
万雅装模作样地拧着眉头,沉思着。
露辛达在一旁等了足足有一分多钟。终于,她冒险开口打扰:“万雅,我们应该思考什么?”
“当然是这起谋杀案了。”
“但是,是谋杀案的哪一部分呢?”
“嗯,首先,凶手是否能够通过某种方式,得知了我们的‘吵闹鬼’计划?他会不会将这个玩笑,作为他谋杀计划的一部分?在你大喊‘跟我做,分足先生’之后,是不是他制造出了回应的敲打声?”
“凶手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我不知道原因,但是……”万雅激动地连连摇头,“是不是他搞的鬼?或者是其他人?当时你在场,我却不在场。所以得请你告诉我。”
“我觉得没有人能够做到。事情发生时,房子里所有的人,都和我一起待在客厅里,除了厨娘玛莎,但这不可能是玛莎干的。”
“为什么不可能?”
“玛莎太一本正经了。再说,当时她在厨房,位于餐厅的另一边,距离客厅实在太远了。”露辛达一面回忆,一面严肃地说,“客厅中的每一个人,当时都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回应的声音响起的时候,他们谁也没有动。而声音停止后,所有人都过于震惊,好一阵子都一动不动。这时候电话铃声响了,是你打来的。”
“当然,震惊是可以假装出来的。”万雅点头说,“但是,如果想在敲打出声时,假装静止不动,这却是很难的。我想不出有谁可以做到。”
“我也想不出来。”
“声音是从哪个方向传来的?”
“哦,万雅,我怎么知道呢?你知道当你没有视觉线索时,很难说出声音是从哪儿发出的。这可是心理学研究室,通过实验得出来的结论。”
“我知道,我知道,但还是……你一点儿都搞不清楚吗?”
“是的,我可搞不清楚。”露辛达激动地连连摇着脑袋瓜儿,“哦,我多么希望一开始,我们就完全是按照计划在进行的啊!……从墙的另一端传来的声响,听起来多么吓人啊。就单纯去想一想,当他们寻找通向墙壁另一边的通道,却一无所获时,他们会多么的害怕啊!”
“我了解。这是一个绝妙的点子,而我却嗓子疼,临阵退下了,结果功亏一篑。”
“我在想,如果你没有嗓子痛,会怎么样呢?”
“只是一个想法。我会一个人傻不拉叽地,躲在黑漆漆的阁楼里,还没有来得及敲打,回应的响声就响起了。天呐!……”
“而我会一直以为,那是你弄出来的声响,而事实上并非如此。”露辛达激动地嚷嚷着。
万雅犹疑不定地摇了摇头:“如果这不是客厅里的人搞的鬼,那就一定是房子外面的人做的。”
“积雪都是平平整整的,房子周围也没有任何脚印?”
“什么也没有吗?”万雅吃惊地睁大双眼,注视着露辛达。
“敲打声响起的时候,爸爸打开了前门,查看是否有人在敲门。”露辛达一脸无辜地摇头说,“当然了,外面一个人也没有。雪还在下着,地面上没有任何痕迹。”
“你的意思是,房子前面没有任何痕迹。但是房后和两侧呢?”
“难道克劳死后,警察深夜赶到的时候,不会去査看吗?要是他们发现了任何痕迹,难道他们现在,不应该在房子外面寻找嫌疑人吗?”
“这么说,只有一个结论:敲击声既不可能是屋里的人发出来的,也不可能是屋外的人发出的。”
“我知道。”露辛达点了点头,结结巴巴地说,“万雅,你说‘分足先生’这个怪物,会不会是真实存在的啊?”
“不,我不相信。”万雅坚决予以否定了。
“它不是魔鬼、吵闹鬼、幽灵什么的,而是……嗯……一种神秘的力量……”
“胡说八道!……这一切一定存在合理的解释,等待我们去发现。”万雅很坚决地说,转脸望着露辛达,忽然问道,“昨天晚上,克劳夫人有没有对某个特定的男人,显露出特别的兴趣?”
露辛达摇了摇头。
“你仔细观察她了吗?”
“我听到那些话后,很自然地就会去观察她。”露辛达点头说,“克劳夫人当时和所有的男人聊天,并没有特别关注某一个人。”
“她不会的,当然了。”万雅遗憾地说着风凉话,“她们不会的。这种事情得瞒着丈夫。”
“你不会认为,戴维·克劳的妻子会对他坦白的,对吧?除非她想要离婚?那也有点儿奇怪。我没想到她是那种女人。”
“为什么?出轨的人外表和谈吐,和一般的人根本没有什么两样。”
“我知道,可是……”露辛达摇晃着脑袋瓜儿。
“可是什么?她看起来那么漂亮、高贵?”
“不是,她不像是那种人。我并不喜欢她,说真的。”露辛达很厌恶地连连摇头,“她总是夸我,但是我知道,她并不是出于真心。她只是通过我,来拍弗莉和爸爸的马屁,因为爸爸是她丈夫所负责的最有赚头的作者。”
“那么,听起来她就像是那种骗子,那种会……”
“不,万雅,她不是那样的。”露辛达搜肠刮肚,想找出一句合适的话,来描述她欠缺亲身体验的想法,“难道你不明白吗?如果一个人因为……嗯……爱情,而忽然卷入了‘谋杀案’这样的悲剧中,那么,这个爱情一定极为真挚伟大。至少是排山倒海一般的。但是,我觉得塞丽娜·克劳根本就感受不到,这样奇妙而强烈的的伟大。她太浅薄了,自私而且庸俗。”
“我觉得,要么你是一个小毛孩儿,要么就是你看了不该看的书。”万雅冷笑着说,“你大概是看了 href='7430/im'>《安娜·卡列尼娜》或者 href='2107/im'>《包法利夫人》,才会有这样的想法。那种神圣的爱情,现在已经不复存在了。人们只是享受性爱,而性爱和生命中的其他东西,一样庸俗、自私。”
“好吧,好吧!……”露辛达点头承认了,随即话锋一转,“但是,这样的人不会为感情而去杀人。如果你对某个人的感情,是庸俗而且自私的,你不会为这样的人赌上性命,那么,他也不会为你而去卖命。”
“哦,我不知道。”这个话题对万雅来说,有些过于深奥了,但是,他仍旧奋勇前行,“这可能就像喝醉了酒,你知道。玩过了火。发了疯。不是为爱而去杀人,而只是为了杀人取乐。”
露辛达哈哈大笑起来:“我可以轻而易举地,搞清楚你看过什么书——就是那种被书评家用‘直言不讳’、‘毫无畏惧’、‘下流粗俗’、‘成人向’一类的词语来形容的书。在现实生活中,撼动人心的是爱、恐惧和趣味,而不是性交。他们只是喜欢读这类书而已。”
“也许她追求的不是爱情,而是金钱。”万雅提出了他的想法。
“这里能被称为富有的人,只有布莱德福德·艾尔科特。”露辛达说,“他的年纪太大,都是快进棺材的人了。我想不会有人嫉妒一具尸体,你觉得呢?”
“还有你的父亲……”
“你这个婊子养的,闭嘴,不许把我爸爸牵扯进来!……”露辛达愤愤地吼着。
“那好,那么就没有别的人了。”万雅认真地说,“你偷听到克劳夫妇谈话的时候,拜佐尔·威灵医生还没到呢。”
“哦,是的,他赶到了。威灵夫妇先于克劳夫妇一步到达。”露辛达点头说,“但是从晚饭时,他们谈话的方式看,我想昨天晚上以前,威灵夫妇从来没有见过他们中的任何一人。”
“那么,我们就把拜佐尔·威灵医生刨除在外,我们又回到了原点。”万雅无奈地说,“我们仍然不知道,谁是克劳夫人的情人。他们谈话的口气,像是他昨天晚上,也在房子里吗?”
“戴维·克劳的口气很像。非常明显。”
“你肯定是克劳夫妇?”
“我认识他们好多年了。在哪儿都能认出他们的声音。克劳夫人的声音平板,而且鼻音重。而戴维的声音,对于一个男人来说,听上去太尖利了,但是很有力,带着颤音,尤其是他bbr>生气的时候,而他昨天晚上就很生气,是真的吃醋了。”
“现在戴维·克劳先生被杀了。这就给了情人一个完美的作案动机……”万雅激动地说,“要是我们能够知道,这个情人是谁就好了。”
“我还是无法想象,会有人为了塞丽娜·克劳夫人这样的女人卖命。”
“这正是人们常常对情杀案发表的看法。”万雅反驳道,“你去看一看记录,尤其是那些女人藏书网的照片,你根本就不相信,这样一张平凡的脸孔,竟然能够引得一些可怜虫去为她们犯罪。”
“平凡正好用来形容塞丽娜·克劳。”
“那么,她就是那种会引得男人犯罪的女人,只是……”
“只是什么?”露辛达好奇地歪头瞧着万雅。
“如果一个男人,为了一个女人而去杀人,通常是因为,他不能以其他方式得到她,也许是因为她德高望重、虔诚信教、或是其他什么原因,而不能与她丈夫离婚,塞丽娜像是那种人吗?”
“不像,她认识的那些人,才不会在意她有没有离婚,而且我也知道她不信教。”
“那么,为什么杀人?”
“会不会是这个情人,害怕戴维·克劳先生会对他下毒手?所以他是正当自卫?”露辛达推测着。
“我不认为一起精心策划的谋杀,能被称为自卫。”万雅严肃地摇了摇头。
“我们并不清楚,凶手有没有经过策划。”露辛达提出了异议,“策划吵闹鬼恶作剧的是你和我。”
“你认为,凶手莫非是临时起了杀意,利用了别人的计划?”
“为什么不是呢?根据我们现在所掌握的情况来看,戴维·克劳先生的妒忌,看起来像是作案动机。如果被害的是其他人,我们就知道克劳是凶手。由于克劳是被害人,我们得反过来看,也就是说,那个被戴维·克劳嫉妒的男人,塞丽娜·克劳的情人是凶手。”露辛达激动地推断着,“我认为,那个男人一定是临时起意,但是,这一点无法求证。除非我们知道他是谁,否则无法展开调査。由于我们无法查出……”
“谁说我们不能?”万雅阴险地笑了,他的笑容只有用“阴险”这个词才适合。用法语怎么说来着,Malin这个词的意思,不正是狡猾和恶意的结合吗?
“那么,你知道agent provocateur的意思吗?”万雅继续说道。
“诱使嫌疑人犯罪的警察。”露辛达说,突然她激动起来,“天哪,你莫非要去追求塞丽娜·克劳,看谁吃醋吗?”
“你别犯傻冒了。”万雅哈哈大笑着,“我们让警察为我们调査。”
“你小子要怎么做?”
“我们给塞丽娜·克劳写封情书,放在警察一定能够发现的地方。她的丈夫死因可疑,警察一定会讯问她的,这样一来,她偷情的整件事情,就会被曝光。她会告诉她的情人,警察已经知道了,他有杀害戴维·克劳先生的动机。如果真是他干的,他就会害怕,露出马脚来的。”
“即使情书不是他写的?”
“这是最令他害怕的。他就会清楚,有人知道了他们的丑事,打算揭发他。”
“我们直接把他们偷情的事情,悄悄地告诉警察,那不是更简单吗?”
“是更简单,但是,那样就不好玩了。”万雅得意洋洋地说,“克劳夫人和她的情人,完全不知道情书是谁写的,他们会草木皆兵的。”
“我几乎为他们感到难过了。”
“不要,如果他们就是凶手,那他们真的活该。”
“但是,如果他们不是凶手呢?”
“那么,他们就忍耐着,直到真正的凶手落网。”
“如果他们是有罪的,他们不会认为,写情书的人想要勒索他们吗?”
“不,因为我们会把情书,放在警察可以立即发现的地方。一旦警察掌握了情书的内容,就失去了勒索的价值,同时也保护了我们。”万雅十分自信地说,“我们可不想让人觉得,我们是两个敲诈犯。他们有时候会杀人灭口的。”
“要是真正的凶手,一直没有抓到呢?”露辛达还是满腹的担心,“警察会不会错把克劳夫人和那个男人,当成凶手抓起来呢?”
“如果他们是无辜的,那么,警察没有足够的证据定他们的罪。”
“你希望是这样。”
“你看,除了我们伪造的‘情书’之外,还有什么呢?而这只能确立作案动机。这是不够的。”
“万雅,我觉得你考虑得还不够周全。我们连她的情人是谁都不知道,怎么署名呢?”
“情书将有两页纸,缺了有署名的第二页。共有两页将是显而易见的,因为我们会把第一页的最后一句话断开。”
“那么字体呢?”
“这封情书得用打字机打。”
“一封情书?哦,万雅,那可不够浪漫!没有人用打字机写情书!……”
“我打赌有些人就会,但是,不管他们用不用,反正这封情书要用打字机。”
“也许我们应该在信里,说明他伤到了手,所以不能写字。”
“错。那样就太复杂了,听起来就很假。”万雅立即就否定了,“就当他是个用打字机写情书的,简单、无趣的傻瓜好了。”
“或者是口述的?在一个角上,注明姓名的首字母,好显示打字社的哪个打字员,有幸起草了这份文件?”
“正好相反,我们要很小心地,在打字时出现一些错误,暗示他很少自已打字。”万雅极为认真地说,“他只有这次亲自而为,是因为这是一封情书,他不想口述给第三个人。”
“多么绝妙的主意啊!……他不能给一个打字社的社员打电话说:‘扭屁股沟儿的小姐,今天下午我打高尔夫的时候,请你帮助我写一封情书给克劳>99lib.夫人。’?”
“好吧,笑吧。但是,不管你怎么想,小虫子,这封情书都要用打字机打。即便知道那个情人是谁,要模仿他的字迹都很难,更不用说我们不知道了。再说,那可是伪造罪。到处都是警察,我们可不能以身试法。”
“如果用大写正楷体呢?”露辛达歪着脑袋瓜儿问。
“只有匿名信和勒索信才会用。你接下来就会建议我们,剪下报纸上的字母,把它们粘在一页。”
“——便宜,量产的书写纸上,任何专家都无法追査。”露辛达微笑着说,“我们做的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万雅?这不好玩。这是很严肃的,而我们却在笑。”
“只有老人才会把什么事情,都看得那么严肃。”万雅一副无所谓的面貌说。
“我希望我们永远不会那么老。”
“我们当然不会老了。国家可以消亡……”
“嘿!永远不害怕,我们不会改变。”
“这儿有支铅笔,还有一本草稿纸。我们开始打个草稿吧。”
这是一叠厨房里用的备忘录。所以,抬头上,红绿相间的采购两个字,被水果和蔬菜的图样环绕,也没有什么不妥。
“万雅,就算警察真的讯问克劳夫人,有关情书的事情,她对他们说了什么,我们也没法知道。”
“哦,可以的,我们能够知道。我们今天藏在阁楼里,仔细偷听。”
“但是你的嗓子疼?”露辛达皱起眉头说。
“现在没事了。”
“但是,你妈妈会让你出去吗?”
“大概不会。但我不会去问她,她不知道我去哪儿了。”万雅毫不介意那些问题,立马准备好草稿纸,“嘿,这封情书我们怎么开头?‘我亲爱的’还是‘我至爱的’?”
“哦,天啊,要我们写一封像是成年男人,写给心爱女人的情书,这女人你却从来没有见过,我又不喜欢,这可不容易啊!……”
“我们写的时候,千万不能想着塞丽娜·克劳。你想着你的梦中情人,我也想着我的梦中情人。”
“你的梦中情人,她是什么样的?”
“反正和你描述的,这个克劳夫人不一样。”万雅草草地搪塞了过去,挥舞着稿纸催促起来,“快一点儿,我们得动手了!……究竟是‘亲爱的’还是‘至爱的’?”
“至爱。‘亲爱的’听上去简直太肉麻了。”
“在法庭上大声朗读的情书都很肉麻,所以,报纸才会尽可能全文刊登,给读者逗个乐。”
“我还是觉得‘亲爱的’听起来很假。”
“那好,就用‘至爱’吧。”露辛达自己做了决定,接着她抬起头问,“是‘至爱的塞丽娜’还是只写‘至爱’?”
“只写‘至爱’。这样,警察就会既得确定收信人,又要查出写信的人。他们就得盘査包括塞丽娜在内的所有人。天知道会挖出什么来。”
“好吧,用至爱。然后呢?”
露辛达递出铅笔:“应该你来写,万雅。”
“为什么?”
“你是一个男人。你应该清楚,男人是怎么给女人写情书的。”
若是万雅承认,自己缺少这个方面经验,那就太没面子了。
万雅皱着眉头,咬着舌头呆了半晌,然后从露辛达的手中接过铅笔,一边慢慢地书写,一边为露辛达大声朗读着。
“至爱,当我们不在一起时,我生不如死……”
“不在一起太长,太平淡了。换成分离。”
“好,分离。你不知道这死亡的滋味,否则你不会将它强加于我。”
“我不喜欢‘强加’这个词。令塞丽娜听起来有虐待倾向。”
“也许她有。”万雅推断着。
“但是我们不知道。施加好一点儿。”
“……施加于我,你没有那么残忍。”
“我更喜欢这个,可是,当然了,都是衍生而来的。”
“你说衍生而来的,那究竟是什么意思?”
“有个法国人不是说过,分离就是生不如死?”
“那又怎么样?所有文化都是衍生而来的。波斯文明影响了希腊文明,希腊文明又影响了罗马文明……”万雅激动地说,“我们继续吧。当我想到你那可恶的丈夫……”
“哦,不行!……”露辛达激动地说,“‘可恶’这个词的语气太强了。我们得含蓄一点儿。”
“当我想到你那迟钝、麻木的丈夫,我就意识到,咱们不能永远这样下去。我们必须想办法摆脱他,然后永远地厮守在一起,只有你和我。还不赖吧?”万雅的语气中,透出了一丝惊讶,好像他惊讶于自己优美的文笔,“如果你收到这样的一封信,你会怎么回复?”
“白痴,不会有人给我写这种信的,我太平凡了。”露辛达愤愤地说,语调中带着可怕的、自残般的坦诚。
“假设你不平凡,真的有人给你写了这样的一封信。你会回信吗?”
“当然。”
“你会说什么?”
“哦,我不知道。谢谢你感人的来信。”
“本月十五日的来函?真的,小虫子!……”万雅欣喜地问,“我同情任何一个,给你写情书的男人。现在我们得走了。”
“万雅!就这些吗?”
“如果我们以三倍间距的格式打,足够写满一页小号信纸了。”
“你忘了把一句话从中间断开。”
“哦,对了。”万雅又抓起了铅笔,“我们得好好谈谈。我们能不能见个面?在……空白。就在这里断开。”他瞥了一眼厨房的时钟,“我们最好现在就行动。我妈妈一般八点钟起床。”
“你不给她留张字条吗?否则,当她听说出了命案,一定会吓坏的。她甚至会报告警察,说你离奇地失踪了,他们就会开始寻找你,而没有心思去管这封信了。天啊,他们可能会在阁楼里找到我们,毁了我们的计划。”
“你说的对。”万雅赶紧点了点头,“要是我留张字条,她顶多会发个火,不会因为害怕而去找警察。”
万雅在另一张纸上,草草地写道:“早上觉得很好。去滑雪了,可能不回来吃中午饭了。爱你的,万雅。”
虽然文学批判的快感,在心中肆虐着,但是,露辛达还是忍住了,没有立刻表露出来。
“嗯,不要说‘很好’。另外,这里要用‘午餐’,不要用‘中午饭’。”
“噢,看在上帝的分上!……”万雅激动地大叫起来,“你怎么那么琐碎?我去拿我的滑雪用具,你在这儿把信打出来。”
“打字机在哪儿?”
“就在这儿。”万雅说着走进了客厅,拿来一台“好利获得”牌的打字机和一叠信纸,“我们略过抬头的地址。打字的时候轻点儿,别吵醒我的妈妈。”
露辛达将打字机,放在厨房的桌子上,站起身来打字。即便只用两根手指,打这几句话也没有用多久。她根本不必特意制造错误,错误自然就出现了。
长舒了一口气之后,露辛达坐在了一个高脚椅上等候万雅。警察会不会追査到打字机,并且奇怪为什么塞丽娜·克劳的情人,可以进入拉丹尼家?没关系。重要的是他们知道了,塞丽娜·克劳有个情夫,而这个情夫,明显具备谋杀戴维·克劳的动机。
露辛达本来想清洗万雅和她用的马克杯,但是,她又怕发出更多声响。
经过户外的严寒之后,厨房里的温暖,让露辛达有点儿流鼻涕。她把手伸进风雪衣的口袋里,希望可以找到一张面巾纸。而露辛达的手指,却触到了一个坚硬的物体。她把它拿了出来。
那是露辛达在家中壁炉的冷灰中,发现的那一小段金属片。
“你手里拿的什么?”
万雅的声音吓了露辛达一跳。金属片掉到了地板上。万雅捡了起来:“你从哪儿搞来的?”
“今天早上,我在客厅的壁炉里发现的。”
“这是什么?”
“我不知道。可以是任何东西,或者是任何东西的一部分。想搞清楚这种机器零件似的东西,到底是个什么,实在太难了。像是手表、打字机、汽车引擎零件之类的,单独拿出来的时候,根本不知道那是什么。所以我才收着。我想也许,我们能够搞清楚这是什么,然后……对了,这会不会是一条线索?”
“什么的线索?”万雅好奇地问。
“我的意思是,这会不会和谋杀案有关?”露辛达喃喃地问,“昨天下午,玛莎清理炉灰、添加新柴的时候,我万分确定这东西不在那儿。”
“你之前怎么没有拿给我看?”
“我刚才忘得一干二净,真的忘了。”
“你可不能忘了这种事情。我们得收集一切信息,否则我们永远也破不了案。”
万雅说着,将那段金属片放进自己的衣袋。
“能把它还给我吗?”露辛达向万雅伸出了手。
“不行。”
“为什么不行?”
“拿着它会很危险的。就像马耳他黑鹰或是第五个拿破仑半身像。”>?
“你是说,会有人为了拿回它,会杀了我们中的一个?”
“谁知道?我冒险总比你冒险好。现在我们走吧。”万雅说着打开了后门,“哦,我的天啊!……”万雅突然惊呼了一声。
“怎么了?”露辛达赶紧凑过来问。
“看吧!……”
他们只能看清楚,前方六七英尺远的距离。连最近的树木都影影绰绰、模糊不清。抬头望不见天空,看不到树梢,辨不清山形。只有一块儿密不透光的灰色,既无亮光暗影,也无形体距离。
他们站在敞开的房门前,背对着厨房,谁也没有注意到,有一阵风窜入了屋中,将留给万雅母亲的字条,从桌子上卷了起来,又让它如落叶一般,轻飘飘地落在了地上,像一只无形的小猫一样,追扑着它穿过油毡布,最后夹在了冰箱和墙面间的窄缝里,消失在了视线中。
“我们得慢慢来。”万雅说,“你拉着我的手。”
他们只走了不远,露辛达回过头来。她已经看不到万雅家的房子了,浓雾将他们包围了。
“这就像我以前做过的一个噩梦。”露辛达喃喃低语道,“我一个人在一条路上走着,前面,路的对面,那里是一面山墙,但是我毎走一步,山就会后退,这样我就不停地走。”
“这不算噩梦。”
“哦,这就是个噩梦,因为过了一会儿,我回过头,却……”
“怎么样?”
“我看到我每向前走一步,另一面山墙就在我的身后步步逼近。我永远无法后退。”
“多荒唐的一个梦啊!……”万雅冷笑着说。
“它很荒唐吗?”
“难道这还不荒唐吗?”
“我不觉得荒唐。”露辛达摇头晃脑地说,“我觉得这个梦,象征着什么。”
“不要跟我讲那套一切都与性,有关系的新弗洛伊德理论!那是老女人的话题。”万雅厌恶地说。
“这不是新弗洛伊德学说的象征主义。是我个人的象征主义。我认为这个梦,象征着时间。过去就在你身后,而你却永远也回不去了。”
“你不是第一个,意识到这一点的。罗伯特·路易斯·史蒂文森说过,生活就是一场‘令人绝望的游戏’。他指的正是这个。无法返回。”
“一个杀人凶手,一定比其他的人感触更深。还有什么比谋杀,更加无法挽回的?凶手一定感觉糟糕透了。”露辛达忽然激动万分地嚷嚷着,“我以前没想过这些。哦,万雅,我们不要抓这个凶手了!”
“难道你要给他机会,让他再去杀别人吗?”万雅冷冰冰地问。
“那只是书中的情节,现实生活中不会这样的。”
“哦,会的。正是因为他们会再次作案,有些心理学家才会认为,谋杀是强迫性的。任何重复性的行为,都有强迫性的倾向。”
他们被浓雾模糊了视线,一寸一寸地艰难前行着。他们发觉此时已经接近公路了,因为可以听到雪地轮胎发出的摩擦声。黄色的雾灯光线,朦胧地一闪而过,但车身却隐藏在浓雾之中。当车子从他们身旁,小心、谨慎地慢速经过时,他们发现司机都不知道旁边有人。
“我们现在最好不要说话。”万雅小声说道,“即使他们看不见我们,也可能在我们发现他们以前,听到我们的谈话。”
他们用了很长的时间,脚步蹚着深雪,一声不吭地在上山路上缓慢前行着。终于气喘吁吁地到达了通向乌鸦航班的车道上。他们走下车道,绕过罩着积雪的一片月桂树丛,这样一来,他们既不太可能被房子里的人发现,又可以绕到门前台阶下面的储藏室去。
露辛达悄声说代:“把你的雪橇和我的一起塞进去。你自己最好也藏在里面,等我先去四处侦査一下,看看是不是安全。”
几分钟以后,露辛达喜滋滋地回来了:“拜佐尔·威灵医生送他的妻子去医院了。其他人都聚在餐厅里吃早餐,玛莎在厨房里。如果我们轻一点儿,快一点儿,现在可以从客厅进去。”
“信呢?……”
“就放在壁炉边,你不这么想吗?人们总是烧掉,可以作为证据的信件。”
他们蹑手蹑脚地上了台阶,溜进了前门。柴火是新添的,炉灰已经被清理了。露辛达将信放在炉底石上。
“万一他们没有看到这封信,点燃了炉火,把它烧了,怎么办?”
露辛达将信移到壁炉前的毯子上:“就放在这儿吧!……这就好像有人要烧掉这封信,但一阵风从烟函中刮进来,将其中一页吹到了壁炉毯子上。至少我希望他们这么想。要不要我把纸边烧焦?”
“那要花太长时间,会有人来的。”万雅拿起炉扫,将仅有的一些灰烬扫到毯子上,散落在信纸的旁边,“这些灰是已经烧掉的第二页,和第一页一起被风刮出来了。”
“他为什么不再划一根火柴?”
“信一定是在他点火离开之后,才被风吹灭的。”
“那我们走吧。”露辛达焦急地催促着,“他们随时都可能吃完早饭。”
他们轻手轻脚地穿过客厅,走上了楼梯。万雅站在斜坡前面,在墙面上摸索着,直到隐藏的活板门在他的碰触下打开。
“快点儿!……”他小心翼翼地钻了进去。露辛达紧随其后,然后将活板门关严了。
“安全到家!……”万雅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我感觉好像从我们出门,走入大雾中以后,我连大气都不敢出。”
“嘘,小心,别发这么大声儿!……”露辛达在嘴唇前面,竖起了一根手指,在万雅的耳旁悄声说,“如果我们藏在这里,可以听到他们说话,那么,他们也可以在外面,听到我们的声音。你快上去!……”
“好吧!……”万雅点头照做了。
此时,他们都压低了声音。万雅开始攀爬那段梯子似的横木,来到了那个狭小的井底,露辛达紧紧地跟在他的身后。
当万雅的视线,够到了阁楼的地板时,他停住了,倒抽了一口冷气。
“快一点儿,继续爬呀!……”露辛达的头与万雅的脚齐平,在下面紧张地催促着,“要么你就闪开。我还得再登一节才能上去。”
但是,万雅仍然一动不动:“小虫子,有其他人来过这里。”
“你为什么这么想?”
万雅向旁边挪了挪。露辛达爬到了他的身旁,与他的视线持平。
“我的天啊!……”她惊讶地发出叹声,但仍然压低了声音。
阁楼里昏暗无光,屋外大雾弥漫,只有几缕黯淡的天光,透过头顶的窗户渗漏进来,但是,那也足够看清楚眼前的情景了。
阁楼里所有的箱子,都被倒空了,里面的东西散落得遍地都是。
万雅转头轻声说:“不是你做的吧?……”
“不是我,所有东西我都放回到了原处。”露辛达轻轻地回答说,“一定是别的人干的。一个和我们一样,了解这个阁楼的人。”
万雅屏住了呼吸,喃喃地说道:“一样了解……或者可能了解得更多……”
第十一章
在众人慷慨出借的所有汽车中,拜佐尔·威灵医生选择了最大的一辆——布莱德福德·艾尔科特先生的林肯轿车,对于一位脚踝骨骨折的乘客来说,这大概是最为舒适的。
把吉塞拉·霍恩埃姆斯送到医院以后,拜佐尔·威灵医生步行来到了汽车修理厂。他已经在今天一大早,把他的汽车拖到这里修理了。
“至少还需要四个小时。”汽车修理工冷冰冰地说道,“可能在今天下午,可能是明天。你最好在大老远地跑来之前,先给我打个电话。”
拜佐尔·威灵医生又回到了布莱德福德·艾尔科特的林肯轿车里。很快地,他就陷入了单向行驶的车流中,令他感觉好像在下一盘,只能向一个方向移动的棋。
太阳的光芒渐渐地穿透浓雾,拜佐尔·威灵医生发现,这个哈德逊河畔的小镇,不甘落后地紧跟着时代的步伐。一张电影院的广告这样写:
失贞不忠
少女惨遭毒手
仅限成年人观赏
而另一家电影院这样宣传:
十诫
未经剪辑!
未经删节!!
未经审查!!!
显然,这部听上去肉欲横流、大胆而淫秽的《十诫》,也不适宜未成年人观看……
五分钟之后,拜佐尔·威灵医生就进入了另一个世界。
远处的山峰隐匿在雾霾中,若隐若现,暗淡的冬日阳光,洒在洁白的积雪上,闪闪发亮。这就是百年之前,拜亚尔·泰勒居住在猫溪山时,用莱茵河与之相比的美景。
此时此刻,昨天夜晚发生的一切恐怖事件,都显得荒谬可笑。头顶之上,渐渐散开的云朵,让出了片片水盈盈的青空,看来格林乡村即将迎来晴朗的一天。拜佐尔·威灵医生感觉奇怪,以前自己怎么会感觉到,这条路荒无人烟,犹如黑暗的地狱一般,环绕着看不到的可怖幽灵呢?
时间尚早,路上的车流稀少,但是,当拜佐尔·威灵医生开车爬上第一座山峰的峰顶后,俯视第一条峡谷,瀑布的水流冻结成冰,闪闪发亮。他驾车转过一个弯道,发现一辆校车在前面行驶。路面太窄,行驶的时候很难超车,而毫无疑问,在它停下来,让等在路旁的学生上车时,法律又英明地禁止他超车。
孩子们身上色彩亮丽的外套、围巾和帽子,令他们看起来生气勃勃,他们的小脸蛋被冻得粉扑扑的,好像六月的玫瑰一般可爱。但缓慢的前进速度,仍然令拜佐尔·威灵火冒三丈。
拜佐尔·威灵医生忽然遇到一个岔路口,一条小路延伸入右侧的树林中。威灵医生拿不定主意:这是不是昨天晚上他和吉塞拉走过的、那条通往乌鸦航班的小路,但是,他觉得大致是那个方向。
黄色的校车慢慢悠悠地,以十五英里的时速,爬上了下一个斜坡,拜佐尔·威灵医生没有回头再看一眼,便开车驶上了旁路。
能够再次以正常时速行车,真是令人舒心!即使要绕远路,他也觉得这样可以更快回到乌鸦航班。这条道路虽然蜿蜒,却很平坦。这辆陌生的轿车,仿佛一只低空飞行的鸟儿,正在平稳向前行去,他的心情好了起来。
当拜佐尔·威灵医生再次遇到另一个岔路时,只是稍作犹豫,便碰运气般的驶入了左边的支路。开到第三个路口,他再次左转,驶到了一座犹如瑞士木造别墅的房子前面。难道昨天晚上,他和吉塞拉在黑暗中,错过了这所房子?
昨天晚上,他们注意到的所有房子,都像是无人居住的,但这里却有住人的迹象——一辆车停在车道上,百叶窗没有拉下来,挂着洁白的窗帘。如果他没有看到主人的名字,他就开走了。入口两侧立着两根石柱,其中一根上刻着:拉丹尼。
锈蚀的高大铁门敞开着。拜佐尔·威灵医生用两根手指,轻轻地转动着方向盘,将车子驶上了那条私人车道,停在了大门前半环绕房子的砂石路上。
立着柱子的门廊,看上去狭小低矮,上面探出的阳台,围绕房子修了一圏,木制扶手上雕刻着花纹,房顶向下方倾斜。很有瑞士特点。房子旁边是一个地势比较低的花园,低矮的树篱笆、花床和喷泉,全都覆盖在一层松软的新雪之下。这房子更偏向意大利风格。喷泉的中央立着小小的石像,好像他们在跳舞时,被突然冻住了一般。其中一个阿莫里尼的脸庞圆润饱满、嵌?99lib?着酒窝,头顶覆盖着冰雪纯真地笑着。
这地方看起来,其实更像瑞士的里维埃拉,某个开车便可到达的卢加诺小镇,同德语和法语相较,那里的瑞士人,往往是使用意大利语的。
大门旁边悬挂着一个大大的黛拉·罗比亚婴儿石膏像,还有根长长的金属拉铃索。拜佐尔·威灵医生过去拉了一下,铃声从屋内远远地传来,微弱却很清晰。这铃声的音色很像牛颈上的铃铛。当你从尼斯去米兰,经过滨海阿尔卑斯山,尚未到达公路边境检査站时,传来的阵阵牛铃声,就已经告诉你,你已经进入了意大利。
开门的女人几乎和拜佐尔·威灵医生一样高,却更加显得曲线玲珑,凹凸有致。她打扮入时,时下流行的无袖宽松连衣裙,刚好垂到女人膝盖以上四英寸的地方。这样的一条裙子,若是穿在时下流行的骨感模特身上,会有一种颓废之感,那种形销骨立的身材,让人联想到了死亡之舞。但眼前出来应门的这位女士,是个身体健康、体态丰腴的普通中年女人。丰满圆润的曲线和柔软震颤的肉体,散发着难以抵挡的魅力。这就好像透过一架高倍数的放大镜,去看一个体态丰满的女孩儿。
“你是维多利亚·拉丹尼夫人吧?我是拜佐尔·威灵……”拜佐尔·威灵医生上去打了招呼。
“哦,快进来,威灵医生!……”
嗓音如同凹凸有致的身材一般成熟醇厚,但却带着口音——不是俄罗斯的口音,他暗自揣测。
“昨天晚上,你住在了斯伟恩家,对吧?我实在想听一听整件事情。”维多利亚·拉丹尼夫人激动地说,“戴维·克劳真的是被谋杀的吗?”
“你为什么会这么想?”拜佐尔·威灵医生好奇地望着她。
“今天早上,送牛奶的来过了,他刚和他们的厨娘聊过。我一早起床请他进来,后来又回去继续睡。”
“我的老天爷呀,我总是忘记乡下的情报信息网。”拜佐尔·威灵医生笑了笑,“在城镇里,我们通过电视和报纸,但是在这里……”
“在这里,我们有土著召集鼓!……”那位和蔼的夫人笑着让客人进屋,“快进来吧,喝杯咖啡怎么样?”
有一个时代,至少是理论上存在,穷人不再贫穷,富人不再富有,房子都是一样大小,相同装饰,只能从一点看出,房子主人的经济状况——房子的维护保养。现如今,保持房屋的干净、清洁,都是时间和金钱上的极大奢侈,很多人根本无法负担维修、重整以及粉刷房屋的费用。你当然也可以亲力亲为,但是,如果你不想将短暂的生命中的一大部分时间,用来打磨旧家具、擦洗玻璃窗,你就会听之任之,放手不管了。
维多利亚·拉丹尼夫人就属于第二类。拜佐尔·威灵医生无法硬起心肠来责备她。在他看来,将生命奉献在物品维护上,是一种不道德的浪费。
这一家的客厅收拾得很干净,家具虽然破旧、古老、疏于保养,却自有一份古香古色的独特味道,但显而易见的是,这栋房子里没有玛莎这样的佣人,为主人定期倾倒垃圾桶、更换花瓶里枯萎的鲜花,以及其他需要不断照料的琐碎杂事。有了佣人的帮衬,弗莉才能把房子上下bbr>.打理得井井有条。
“你喝不喝咖啡?”维多利亚·拉丹尼夫人笑着问道。
“哦,请别麻烦了。我只想和你谈一谈。”
拜佐尔·威灵医生在乌鸦航班喝了一杯,又和吉塞拉在医院的咖啡店喝了一杯,一个早上两杯咖啡,对威灵医生来说已经足够了。
“但是,我自己却想来一杯,而且,我也花不了多久。”维多利亚·拉丹尼夫人笑着说道,“我给你拿一个马克杯来。你看见了,我们是马克杯一族。”
“我了解了。”拜佐尔·威灵医生看着红木茶几的桌面上,热马克杯留下的圈印。
拜佐尔·威灵医生还来不及推辞,维多利亚·拉丹尼夫人就忙着离开了。他希望她也是速溶咖啡一族。用马克杯的人通常都是。否则,他在这里停留的时间会比预期的长。
拜佐尔·威灵医生环视房间,再次想起了卢加诺湖畔的木屋。楼梯通向一条走廊,雕花的木制扶手,充满了瑞士风情,而上面环绕的高窗和带着瓮状栏杆的大理石阳台,却又是意大利式风格的。房间里的大部分家具也是如此——淡绿、牡蛎白还有褪色的淡金——传统柔和的颜色。没有任何鲜艳、抢眼的颜色。一切都静待欣赏。
壁炉周围镶嵌着意大利式的大理石边框。壁炉架上堆叠着一些书:有萨科维瑞尔·斯特维尔著的《吵闹鬼,真实抑或虚幻?》、卡米尔·弗莱莫什写的 href='/article/38.htm'>《鬼屋》、文森特·H·加迪斯创作的《神秘光与火》……
拜佐尔·威灵医生刚要伸手去拿那些书,维多利亚·拉丹尼夫人就端着托盘回来了。
咖啡是速溶的,味道很淡,仅仅是温热。虽然咖啡里既没有加砂糖、奶精,也没有调羹.99lib?,却自有一份亲切、随意之感,若是挑剔款待不周,就有失风度了。
维多利亚·拉丹尼夫人靠在一张洛可可式的躺椅上,微笑着端起马克杯贴近嘴唇。从脸颊到脖子,从肩膀到前胸,丰盈的曲线、白晳的皮肤,令拜佐尔·威灵医生联想到了一堆珍珠。她身上的连衣裙很厚,棉质而且未经漂色,黑色的墨西哥蛛丝剌绣装饰,犹如用上好的尖头钢笔,蘸着中国墨汁,画在卷轴上的水墨丹青。
维多利亚·拉丹尼夫人的秀发也是乌黑的,直顺油亮,松松地在脖子后面,挽了一个发髻,露出精致的眉毛和优美的脖颈。一双大大的黑眼珠子水汪汪的,明亮有神,古人认定天后赫拉,就有着这样一双美丽的眼睛。拉丹尼这个姓氏听起来,像是来自俄罗斯,但是,她并不像斯拉夫人。她的相貌特征属于地中海,大概是地中海东部地区。
维多利亚·拉丹尼夫人幽雅地放下了马克杯。
“不太热。”并不是道歉,只是照例交代一下,“喝温咖啡对身体,也没有害处。我从来不娇惯自己和其他人。你呢?”
拜佐尔·威灵医生礼貌地回避了这个难以回答的问题。
“现在,”她继续说道,“我想要听戴维·克劳这件事情的来龙去脉。”
“我能够告诉你的不多。警察就在房子里。在拿到尸体检验报告以前,他们无法知道到底是不是自然死亡。”拜佐尔·威灵医生说“我过来这里,只是想问你几个问题。是关于你儿子的,他叫万雅,是吧?”
“噢,我从不叫他万雅!……这昵称简直太傻了。”维多利亚·拉丹尼夫人笑着说,“是那一家的姑娘,斯伟恩家的姑娘,开始这么叫他的。她是在托尔斯泰或是其他什么人的故事里看到的。”
“你更喜欢叫他伊万?”拜佐尔·威灵医生笑着问。
“我也不喜欢伊万。我的前一位丈夫是一个俄罗斯人。他想给他起名叫伊万。”维多利亚·拉丹尼夫人优雅地摇了摇头,“我想叫他乔瓦尼。我出生在巴勒莫。但是现在,他既不叫伊万,也不叫乔瓦尼,而是叫万雅,都是因为那家的姑娘。”
“他自己想叫什么呢?”拜佐尔·威灵医生好奇地问。
“简直更加糟糕。”维多利亚·拉丹尼夫人皱了皱眉头,“乔尼——学校里的男孩子这么叫他,但是对我来说……”她的语调起伏不定、抑扬顿挫,“对我来说,他永远是我的乔瓦尼。”
“他是俄意混血……这倒是个有趣的组合。”拜佐尔·威灵医生低声说,“我自己也有一些俄罗斯血统,但是没有意大利的。”
“哦,威灵医生,乔瓦尼生在这个国家,长在这个国家。他只是一个普通的美国男孩儿。”
“但是我听说,他可一点儿都不普通。”
“呃——哦?”维多利亚·拉丹尼夫人以扬起的声调,发出两个音节。本来就很沉重的眼皮,显得更加沉重萎靡。此时,她更像是撒拉逊人,而不是意大利人,“你都听说什么了?”
拜佐尔·威灵医生回避了这个问题:“我可以见一见万雅吗?”
“你为什么想要见他,威灵医生?”
“昨天晚上,那个姑娘——露辛达·斯伟恩——在那里等他。他没有来。我想知道原因。”
“但是,他昨天晚上就解释过了。他给那边打了电话,告诉那姑娘还是她爸爸,他去不了了。他嗓子疼,不能出去。”
“你确定他没有出去吗?”
“是真的,拜佐尔·威灵医生!……”维多利亚·拉丹尼夫人很执著地点了点头,“你怀疑我的话吗?”
“我只是想到乔瓦尼,可能会在你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偷偷溜出去。”
“拜佐尔·威灵医生,我儿子从来没有任何忤逆、欺骗的行为!从来没有!……我依照最新心理学理论教育他。”
拜佐尔·威灵医生很想开口询问:“今年的理论是什么?”但是,这样单纯的任性妄为,只会激怒一位只要愿意,就可以透露很多的知情人。于是,他只是说:“你的意思是弗洛伊德理论?”
“当然不是!你有没有听过巴甫洛夫?”
“我想我听过这个名字。”拜佐尔·威灵医生点头笑着,他不需要告诉她,他自己就是个心理学家。不知情的话,她说话会更加无所顾忌。
确实如此。比拜佐尔·威灵医生料想的更加无所顾忌。维多利亚·拉丹尼夫人的俄罗斯丈夫认识巴甫洛夫,向她传授了行为学理论。她滔滔不绝地列举着他们的成功案例,从沃森的儿童实验,到泰国用于训练黑猩猩挑花生的方法,五花八门。
不久,拜佐尔·威灵医生就偷偷瞄向自己的腕表。
“……所以我才说,乔瓦尼不是个淘气妄为的孩子。我们一直教育他独立。他也从来不依赖我。”维多利亚·拉丹尼夫人笑着说,脸上充满了满足的得意神情,“在他婴儿时期哭闹的时候,我从来不抱他、哄他,甚至不理他。我就让他自己哭。有时候他会哭很长时间,然后自己睡着了。这可并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对他还是对你?”
“当然是对我。这对他好,可以培养他的品格。所以,我才这么做了。”维多利亚·拉丹尼夫人说,“我从来不溺爱他。谁也不会说我是个娇惯孩子的母亲。”
“不会吗?”
“嗯……”她微笑着,“我尽力。”
“不要过于压抑你的天性。所有的哺乳动物的母亲,都会花大量的时间,照顾、宠溺她们的幼子,并通过这种方式,将种族生存技能教授给幼子。我们现在称之为‘铭记’。作为一名进化论者,我想如果这种行为,没有存在价值的话,是不会沿袭这么久的。”
“但 8fd9." >这些动物的母亲,活在一种自然状态下。而我们不再需要为求生存而拼命。”维多利亚·拉丹尼夫人微笑着说,“我们是一个有序社会的一分子,不需要为生存担忧。社会为我们提供了庇护。”
是时候转变话题了。
“我可以见一见万雅吗?或者说乔瓦尼?”
可怜的孩子!如此频繁地更名,对他可没有什么好处。名字和身份是紧密联系的,而身份总是脆弱不稳定的……
“我想问一问他,昨天晚上,他和露辛达到底有什么计划——就是因为他嗓子疼,而不得不取消的计划。”
“但是,我现在不能叫醒他。他还在睡觉呢。”
“你肯定吗?”拜佐尔·威灵医生微笑着问。
“我当然肯定。我让他起床后就叫我,我好给他测量体温。要是体温降下来了,他就可以活动了。要是明天仍然没有升高,天气又好的话,他就可以出门五到十分钟。”
“那么,我现在是见不到他了?”
“肯定不行。”
拜佐尔·威灵医生叹了口气,站起身来说:“让我帮你把托盘端到厨房去吧……”
“哦,不用麻烦了!我……”
“一点儿都不麻烦。”
拜佐尔·威灵医生想再多看一看万雅的住所。他把马克杯放在托盘上,端着它穿过餐厅,来到厨房。
维多利亚?拉丹尼夫人跟在他的身后:“随便放下就好了。”
拜佐尔·威灵医生迟疑了。这里到处都是“随便”放下的东西,他一时间找不到一个整洁的地方。不过,威灵医生终于还是在水池旁边,发现了一小块儿空地。
“谢谢你。我恐怕……”她停住了,直愣愣地盯着厨房桌子前的一把椅子。
“有什么不对吗?”
“是乔瓦尼的滑雪服。今天早上,我起床请送牛奶的人进来时,还在这儿,就搭在这椅子背上。现在却不见了。”
拜佐尔·威灵医生抓到了一丝歇斯底里的情绪。他轻声开口,希望能令她平静下来:“会不会万雅在你回去睡觉之后,就穿上它出去了?”
“当然不会!他知道今天早上,他是不能出去的,但是……”维多利亚?拉丹尼夫人有些惊慌失措了,“请原谅,威灵医生,我得叫他起床了。”
维多利亚?拉丹尼夫人立刻打开了一扇门。拜佐尔·威灵医生看到一段封闭式的旋转楼梯。后楼梯。他站在楼梯下面,听着她踩在楼梯上的急促脚步声,而后到了二楼走廊。
“乔瓦尼!该起床了!我……”
突然而来的静默,犹如关闭了一扇隔音门。紧接着,拜佐尔·威灵医生听到了一阵更加急促的脚步声,回荡在走廊里,跌跌撞撞地冲下楼。转过最后一个楼梯回旋后,出现了她的身影。
见拜佐尔·威灵医生仍然站在楼梯脚下,维多利亚?拉丹尼夫人刹住了脚步。
“拜佐尔·威灵医生!乔瓦尼不见了!……”
第十二章
有那么一会儿,万雅和露辛达都呆住了,一动不动地愣怔在当场。
屋外的雾气渐渐地消散开来。一束冰冷的冬日阳光,忽然刺入天窗,将散落在他们脚边的箱子里的物品,全部暴露得一览无余。
露辛达弯下了身子,捡起那把象牙手柄的羽毛扇。扇子的羽毛很柔软,不算很大,中间是白色的,从月白色渐渐变到牡蛎的白色,再过渡到边沿的灰色。她一展开扇面,片片羽毛就飘落到了地板上。
“我想知道这是什么鸟的羽毛。”此时,她不必再尽力压低声音了,只有平静的语调,才能显示她的震惊。她的手指划过羽毛,“柔软得像鸭绒。”
“也许就是鸭绒做的。”万雅猜测道,“鸭子的毛。”
露辛达望着一条光晕流转的真丝舞裙,浅蓝与玫红的配色,在蛮力的拉扯之下,裙子竟然从中间撕裂了开来。
“怎么会有人做这种可恶地事情?”
万雅顽皮地笑了:“我敢打赌,昨天,我在弗莉的卧室里,抓到你的时候,你一定想做同样的事情。你还记得吗?”
“那可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
露辛达慢慢地开口回答,好像正在混乱的思绪中摸索着:“也许有些事情,自己做没问题,可是,如果是别人做的,就会很恐怖。或者……”
“或者怎么样?”万雅激动地追问着。
“也许我正在改变。也许昨天我还没有意识到,这种行为有多么卑鄙。”
“当时你想这么做,是因为那是弗莉的东西,而你很讨厌她。”万雅恶毒地说道,“但是,不管这些东西的主人是谁,她都早已经不在人世了。在除去科西嘉和肯塔基以外的任何地方,厌恶都不会持续那么久。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我想这些东西,昨天还属于戴维·克劳,但是,现在它们就都属于他的妻子了。可能有人痛恨这个家族,可是那会是谁呢?只有小孩子才会以这种方式泄愤。”
“就像你昨天那样?”万雅微笑着说。
“就像我昨天那样。幼稚或者精神错乱。”露辛达摇头晃脑地苦笑着,“也有可能是某个人,在找某样东西,但是他没有找到,因此就大发雷霆。”
“但是,在克劳家族的这些老物件中,有什么可找的呢?戴维·克劳好像是这个家族里的独苗,而现在他也已经死了。”
“也许是克劳夫人?在找戴维的遗嘱?”
“没有人会把遗嘱放在这种地方。”万雅微笑着连连摇头,“你要把原件交给律师,只在保险箱中保留一份副本。”
“那么就是发疯了?”
“或者是分足先生。”万雅突然笑着说,露辛达斜睨着他。
“我只是开玩笑。”万雅连忙做了解释。
“浑蛋,你别开这种玩笑。”露辛达咬牙切齿地说,“你没有听到那个声音,我可是真切地听到了。”
露辛达弯下身驱,动手叠起那条旧真丝裙子,将它放回了箱子里。
“你要把所有这些东西,都收拾起来吗?”
“当然了。我们可不能让这些漂亮的老物件,被弄脏弄坏了。”
“但是,这得花上好几个小时,而且……”
正说着的万雅突然停止了讲话,露辛达也一动不动。他们听到踩在木地板上的脚步声。
是二楼的走廊吗?他们两人不约而同地,探头向下望去,侧耳倾听着任何意味着墙面的活板门移动的声响。
现在一切都不一样了,他们已经得知了,还有其他的人知道这个活板门——一个有着暴力倾向的恐怖的人。
露辛达伸出了手,紧紧握住万雅的手。他扶着她,两人悄无声息地站着,听着。露辛达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这时候,他们走下了楼,脚步声远去了。
万雅松开了露辛达的手,灿然一笑,似乎有些害羞,又似乎是为了显示,自己丝毫不担心会被抓到。露辛达在嘴唇边竖起一根手指。
一层走廊里的谈话声,经由楼梯间传了上来。
“客厅是最好的地点。”
万雅疑惑地看向露辛达。她悄无声息地做着口型:“马洛特上尉。”
“我们要不要等待拜佐尔·威灵医生?”
露辛达再次做出口型:“西瑞尔·琼斯,村里的警察。”
在这座山靠近哈德逊河的一侧,世界各地区的姓名汇集在一起,美国的、意大利的、俄罗斯的、还有犹太人的,而这条河,就是从城市延伸而来的、最早的交通要道。在山的另一侧,远离河水,姓氏都起源于十八世纪的英国,名字都有浓厚的洛可可风格。那些老实本分、勤劳朴实的乡下人,本来应该与吉姆、乔伊或是比尔这样简单的名字相配,却都起了阿尔杰农、雷金纳德或是薇薇安之类的繁琐名字。
这时,西瑞尔·琼斯正在讲话:“……等他回来,我们可以再把他们的口供转述给他。他现在应该回来了。可能他又在树林里迷路了。”这话听上去有一丝本地人对外来者的嘲弄。
“好吧,不管拜佐尔·威灵医生被什么拖住了,我们都不能再等了。”又是马洛特,“乔瑟林,你来做记录。”
“你想先见谁?”西瑞尔·琼斯再次开口问道。
“女士优先。毕竟,男人们有不在场证明,而女士们则没有。”马洛特上尉微笑着说道,“我想,我们可以从斯伟恩太太开始。你可以去叫她吗?”
“当然。”西瑞尔·琼斯答应一声,接着便传来脚步声。
“嘿!……壁炉里怎么会有一张纸?今天早上还没有呢。”
“看起来像是有人试图把它烧掉。”
“都没有烧灼的痕迹。上面只有一些灰。”
“手写的?”
“机器打的。是一封信……哦!快来看看。”
“哈!没有签名,收信人只写了至爱,谁是至爱?”
“也许斯伟恩夫人可以告诉我们。”马洛特上尉说着起身,“我去找她。”
万雅将嘴唇贴近露辛达的耳朵,轻声说道:“他们在客厅里,我们去阁楼前面,是不是可以听得更清楚?”
露辛达摇了摇头说:“如果我们现在移动了,他们就会听见的。我想只要他们开着走廊的门,这里也能够听清楚。声音可以顺着楼梯传上来。”
她小心翼翼地把近旁的一个箱子盖合上,坐在上面,好像她的双腿,突然拒绝支撑她的身体了。
万雅在露辛达的身旁,盘腿席地而坐,无声地说:“这会很好玩儿吧。”
露辛达摇了摇头,她报着嘴唇,面色看起来比平时更加苍白。是因为从头顶上积满尘土的天窗,透下的冬日阳光,显得黯淡、微弱吗?还是有别的什么原因?比如恐惧之类的?
露辛达说话的声音微弱,万雅几乎难以听到。
“要是我们现在离开这里,而且不会被抓到的话,我就出去。”
“为什么?”
“我不想听了。”露辛达突然说道。
“到底为什么不想?”
“哦,万雅,我对很多事情的看法,都渐渐改变了。我不再想知道,别人生活中的秘密了。”露辛达忽然激动地说,“我现在甚至不想知道,到底是谁杀了戴维·克劳。可能是某个我们喜欢的人。”
万雅惊讶地望着露辛达问:“天哪,你是什么时候开始,有了这种想法的?”
“我想是就在刚才,当我们看到有人在阁楼里,把东西扔得乱七八糟的时候。那实在太丑恶了。”
“你真的害怕‘分足先生’,是不是?”万雅笑着问。
露辛达又斜睨了他一眼:“如果你想说,我害怕无形的鬼魂,那你就错了!但是,如果你的意思是,我害怕‘分足先生’是一个我们认识的人,那你就说对了。”
万雅有了一个新的想法:“人格分裂?”
露辛达摇了摇头:“不,这不是一种病。只是海德先生压制了杰克先生,但是,他们互相知道对方的存在,也记得对方做过什么。每个人都会遇到这种情况。我猜,当我想要在弗莉的房间里,搞破坏的时候,就是这样。”
万雅思索着说:“那个故事中,最精彩的部分就是,杰克发现海德,可以违背他的意志出现,你还记得吗?杰克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在他毫无察觉的情况下,一双手已经变成了海德那两只毛茸茸的爪子。这时候他才明白,自己被诅咒了,读者也明白了。”
“对,因为这是所有人都经历过的。”露辛达低声说,“如果你让海德一寸,他就会上前一尺。突然,他取代了你,另一个你就消失了。”
虽然露辛达的声音很轻,但是,万雅还是听出了她心中的恐惧。他刚想开口回答她,却被下面传来的另一个声响打断了。
哒哒哒哒,高跟鞋急促地敲击着地面,那是女性长辈的脚步声。露辛达这样年纪的女孩儿,从来不穿高跟鞋。
伊莲娜·弗尔松·斯伟恩的声音传来,清楚得好像与他们共处一室。
“不用道歉,马洛特上尉。发生了这么可怕的事情,我很乐意帮忙。我只是希望我能帮得上你们。”
露辛达的脑海中,显现出了继母的样子。见警察不能穿家居服,她一定穿了一条连衣裙,天气寒冷,再配上一件羊毛外套,象牙白色或是粉红色的。若是粉色的裙子,一定搭配红色的鞋子,若是象牙白,鞋子则是同色的,而且,还会配上一条围巾。弗莉喜欢用围巾来搭配首饰,衬托裙子。翠绿色的丝缎围巾,再加上绿宝石胸针搭配象牙白色的裙子,如果是粉色的裙子,则是玫红色的丝缎围巾,配上红宝石胸针。弗莉当然不会恪守只在晚间,佩戴宝石的传统。她高挑、苗条的身材与醇厚、动听的嗓音,再配上这样的装扮,更加引人注目。同样的衣服,若是穿在塞丽娜·克劳这样矮胖的女人身上,则会大失风韵。
这时,弗莉大概以舞台训练得来的、女性优雅的姿态坐下身子,高高地仰着头,双肩后展,脊背挺直,脚踝相叠,双膝并扰,双手掌心向上,自然放松地搁在膝盖上。臀部不会恼人地在椅子上动来动去,膝盖也不会晃来晃去。只有当过演员的女人,才能够知道如何坐、立、行……
听到自己的名字被提及,露辛达的注意力,转回到楼下的谈话声里。
“……有没有露辛达的消息?”
“还没有。”
“这孩子真让人头疼啊!……”弗莉似乎很感慨,“你知道,戴维·克劳的尸体被发现以后,这里吵吵嚷嚷的,她却一直呼呼大睡。”
“她不是吃了镇静剂了吗?”
“是吃过,但还是……当时很吵闹。除了露辛达,其他人都被吵醒了。就算我吃了安眠药,我想我也不会在,那么嘈杂的环境中埋头大睡。之后的几个小时里,我也一直没有睡。”
“简直是个无耻的骗子!……我天亮起床时,你还在打鼾呢……”露辛达在心里暗暗咒骂着。
“当然,之后我就睡过头了。但是,当我醒过来时,露辛达已经不见了踪影。这比其他事情,都更令人惊讶。”
“别担心。她走不了多远,我已经派了两个人去找她了。”马洛特上尉轻松地笑着说,“同时,我们还想问你一些问题。斯伟恩夫人,你和你丈夫两人,认识克劳夫妇很久了吗?”
“哦,是的,戴维·克劳与弗兰克曾经是同学,几年之前,他们又一起在哈佛就读。戴维·克劳先生在布莱德福德·艾尔科特先生的公司里,担任编辑之后,弗兰克就成为了他负责的作家,那大约是十五年前,露辛达的生母还在世的时候。当然,我和克劳相识的时间并不长。四年前,我嫁给了弗兰克以后,这才认识了他们。弗兰克和塞丽娜·克劳也没有那么久的交情。从她嫁给戴维·克劳到现在,只有八到十年的时间。”
“去年夏天,你们租下了这栋房子以后,就经常和他们见面吗?”马洛特上尉问。
“比起塞丽娜,我们更经常见到戴维·克劳先生。”弗莉笑着点头说,“塞丽娜是一个典型的城市女人。她不喜欢乡下,除非是盛夏来避暑。戴维在布拉德码头附近长大,很喜欢乡村生活——他对这一带的感情很深。去年秋天的猎鹿时期,他还一个人来这里度周末,冬天又过来滑雪,他总是住在我们这里。他常过来,大概是想劝说弗兰克,让他买下这栋房子。塞丽娜一直不喜欢这里,直到去年春天,我对这幢房子,稍微做了些改动和装修。也正是那时候,我们最终决定买下了这栋房子。”
稍微?露辛达嗤之以鼻。只是装修了整栋房子,加盖了一间极为宽敞的餐厅,又雇了十个左右的园丁,搞得院子里没有一刻清净,她不得不把大部分时间,花在万雅家里,那里的环境更加轻松自在……
“露辛达所说的‘分足先生’,那又是什么意思?”马洛特上尉认真地问。
弗莉发出了一阵清脆的笑声:“你猜不到吗?那就是分趾的魔鬼。‘分足先生’是这一带的人,对于魔鬼的旧称。山区乡村流传着各种各样的鬼怪传说。这里交通和通讯都不方便,人们的思想都很封建保守。”
“或者说是落后?”
“那要看你怎么看了。”弗莉微笑着说,“我看得出来,你不是格林郡人。”
“我是从宾夕法尼亚来的。”
“那么,你应该知道,从生态学上讲,这几座山,属于阿巴拉契亚山脉的一部分。”弗莉笑吟吟地说,“也许我们这里,也属于阿巴拉契亚经济圈。这里的人很穷。”
“滑雪场的建立,会让他们富起来。”是西瑞尔·琼斯的声音,“能让我们在冬天赚上一笔——冬天的游客就会和夏天一样多了——这里的不动产会升值,一切都会好的。我们甚至可能会发展轻工业。”
“我保持怀疑。”弗莉摇头笑着,“戴维曾经说过,这一地区屡次试图建立工厂,但都以失败告终,好像这个地方被诅咒了一样。制革厂、采石场什么的,都包括在内。”
突然扬起一阵男性粗犷的笑声:“是谁下的诅咒呢?”
“也许是印第安人。他们对这几座山很敬畏呢。如果你站在哈德逊河谷中仰视它们,你就知道原因了。”弗莉似乎颇为认真地说,“它们就像倚靠着天而建的巨大堡垒,郁郁葱葱,绵延不绝,遥远而神秘。山上猎物很丰富,但是,印第安人从不上山打猎。他们将在山上独自过夜,当做成人礼,一种对男子气概的测试。这里和阿提卡、还有印度的山脉一样,也被视作天神的住所。”
“那么……”偷听者可以从她的声音中,听出笑意,“高耸而又树木丛生的地方,总是属于恐惧之神——潘神的。而‘分足先生’也是偶蹄分趾,是中世纪的一个版本。”
万雅和露辛达偷听到这里,匆匆交换了一个担忧的眼神。
“还记得你说过,”万雅悄声说道,“‘分足先生’只不过是我们熟识的一个人,是他内心深处的另一面。”
露辛达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不是更糟糕吗?糟糕得多……”
“斯伟恩太太,昨天晚上在你完全清醒、出去见到其他人之前,有没有听到什么响动?”
“没有,我一直睡得很死,直到男人们发现了尸体,提高了说话的声调。”
“那么,你没有听到铃铛响了?”
“没有。”弗莉一口否定了。
“他们帮助戴维·克劳先生,在那个房间安顿下来时,你也没有听到任何动静吗?”
“没有。我敢说,他们一定压低了声音,害怕吵醒我们。”
“斯伟恩太太,我想让你看一看,一封我们在壁炉里找到的信,这是其中的一部分。”马洛特上尉说。
万雅和露辛达再次交换了一个眼神。这回他们的眼中,抑制不住地闪着恶作剧的光。
“你们什么时候发现的?”弗莉的声音中,第一次缺少了笃定的语气。
“刚才。就在壁炉毯上。看起来好像有人企图把它烧掉,却被什么东西打断了,因此,只好把它留在了炉膛里,希望能被烧尽。只是事与愿违,至少这一页幸免了。我猜这封信的其他部分,已经被烧完了。而且,这一定是今天早上晚些时候的事,因为早上我们才清理过壁炉里的灰,那时,这封信还不在那儿。”
“要是有人想烧掉它的话,它又怎么会跑到壁炉毯上去呢?”
“后来起风了,雾也被吹散了,一阵风从烟囱吹了进来,把它和一些灰烬一起,刮到了毯子上。”西瑞尔·琼斯说着,再次神色严肃地面向弗莉,“我希望你读一下这封信,然后告诉我们,你有什么想法。”
静默笼罩而来。弗莉如果再不开口,露辛达简直一秒钟都忍不了了。正在这时,她说话了。
“显然这是一封情书。”她很平静地说道,“但是,我想不出是谁写的,或是写给谁的。你们知道吗?”
“我们本来希望你,可以从这封信本身,猜出一些端倪来。”
“我不喜欢乱猜。那样会让一些无辜的人,无端陷入麻烦的。”
“在一般情况下,我理解你的感受,但是,现在是非常情况。我们正在査找杀人凶手。”
“这么一封愚蠢、肉麻的信,怎么帮你们找凶手?”
“它给了我们动机。”警官语气严肃地说。
“我明白了。”弗莉平时流畅的话语,此时忽然变得结结巴巴。偷听者轻易地猜到,她正在和自制力作斗争。当她再次开口时,她成功战胜了内心的克制,“这让我很为难。”
“此话怎讲?”
“我有理由相信,这封信是写给我的。”
“什么样的理由?”
“戴维·克劳的婚姻并不幸福。”弗莉轻轻晃着脑袋瓜儿说,“我已经告诉过你们,他常常一个人来到这里;但是,我没有说有好几次,我……好吧,这么说吧,有时候他的眼神,让我觉得很尴尬。”
“这个事情,你有没有和你丈夫说起过?”马洛特上尉好奇地问。
“哦,没有。我希望你也不要告诉他。知道的人越少,大家越觉得舒心。”弗莉口气沉重地说道,“我希望在弗兰克的记忆里,戴维一直是一位真诚、忠实的故友,而我是其他男人眼中,高不可攀的妻子。你们难道不明白吗?如果弗兰克知道了这件事,他就会怀疑我是否勾引过戴维,并且一直耿耿于怀,而这是我不希望看到的。引发离婚的正是丈夫或者妻子,坚持坦白明白说出一切,以求良心得到安慰——不,这是一个可怕的错误。如果他们什么都不说,一切都安好如初,可是,一旦婚姻中出现了些许猜疑,一切就会不一样了。为了一个你爱的男人而牺牲婚姻,已经是很糟糕的结果了;但是,倘若为了一个你不爱的男人牺牲婚姻,实在叫人受不了。我不爱可怜的戴维,所以……你告诉的人越少越好。”
“我很抱歉,我要问你这些问题,但是,我必须要问。”马洛特上尉说。
“我明白,所以,我才如此坦诚地回答你的问题。”
“你觉得以前戴维·克劳先生,有没有给你写过这样的信?”
“听起来可能有些荒谬,但是他可能写过,他执著得可怕。”
从弗莉的声音中,捕捉到一丝因为受到异性欢迎,而流露出的虚荣自满,露辛达有些畏缩。
“他以前有没有,给你写过类似的信?”
“从来没有。”弗莉激动地连连摇头。
“那么,你认为这封信,是他写给你的,唯一的理由就是,你发觉他……嗯……对你怀有情愫?”
万雅做出了“情愫”两个字的口型,然后翻了一个白眼。露辛达了解他的感受。
一个像戴维·克劳这样、年过四十的男人,怎么会对任何人怀有情愫呢?这个年龄不是应该集中精力,去发展事业、教育孩子吗?在日本,这个年纪的男人,不是已经开始阅读《佛经》,为日后步入黄泉而做准备吗?日本编年册中有这样一句话:年迈而睿智是德,但有些人却是年迈而愚蠢……戴维·克劳显然归于这不幸的一类人。
“这幢房子里还有其他的人,可能写出这样的信吗?”马洛特的声音再次响起。
“我想没有别人了。布莱德福德·艾尔科特年纪有些大了,身体也不好。我想他不会再扮演热情大胆的情人角色了。当然,我丈夫除了我之外,不会再给其他任何人写这种信,而信中的措辞,又与我们夫妻的关系不符。我们从来没有‘分开’或者‘分离’过,就像信中所写的那样。”
“这封信会不会是戴维·克劳先生,写给其他女人的?”马洛特上尉突然如此问道。
弗莉惊讶不已:“你是指他的妻子?”
“不,看起来,这不像是丈夫写给妻子的信。艾尔科特太太呢?”
“哦……是的,当然,对某些男人来说,艾尔科特太太是很有外在吸引力的……如果他们喜欢听爱尔兰人的奉承话,偏爱仪容不整的话,但是,她根本不是戴维·克劳喜欢的类型,她一定比他大好几岁。”
“谢谢你,斯伟恩太太。我想目前,我们没有问题要问你了。”马洛特上尉说着点了点头。
传来椅子摩擦地面的声音,弗莉最后说:“这件事我希望你们,不要对其他任何人提起。我是指戴维给我的信。”
“我们没有必要告诉其他人,除非我们发现这封信,与戴维·克劳先生的死有关。”
“怎么会呢?”
“难道你还没有意识到吗?你给了你丈夫一个,谋杀克劳的传统经典动机。”
“噢,这种想法简直太荒谬了。”弗莉突然激动地嚷嚷起来,“弗兰克可能把一个男人打得满地找牙,但他绝对不会精心编造一个鬼故事,渲染出恐怖气氛,好让被他杀害的人,看起来像是惊吓致死。”
“如果这是谋杀,鬼故事可能不是他编造的。凶手可能在偶然间,发现了这个机会,并且在克劳和你继女,制造出恐怖气氛后,善加利用了它实施了谋杀。‘分足先生’到底是怎么回事?你有没有想过,可能有人怂恿露辛达,在所有的人面前,上演了这出恶作剧?”
“她才不需要被人怂恿,但是,我想不出她怎么样在众目睽睽之下,制造出回应她的那些响声的?”
“但是,如果她可以呢?”
“嗯,有这个可能。她向来是个淘气、任性的孩子。也许这是我的错。”
“这怎么是你的错呢?”马洛特上尉好奇地问。
“我不喜欢露辛达。”弗莉话一出口,看到马洛特上尉一脸诧异,“嘿,别那么惊讶!你想听实话,不是吗?我知道,孩子需要关爱,而当在我嫁给弗兰克时,我也曾经下决心要爱露辛达,但是我做不到。爱不像水龙头,可以随意开关。在时间和金钱上,我对她向来大方,但是,我没有法儿爱她。这很不幸,因为孩子总是很敏感,她知道我不爱她。只有老人才会将虚伪的关爱当真。这些可怜人容易受欺骗,是因为他们希望被骗。他们绝望无助。但是,孩子可不喜欢被骗。他们要真的,否则就什么都不要。”
此时,万雅的手摸索着,抓住了露辛达的手,他感到她的手冰冷并且颤抖着。
“你知道为什么,你无法关爱你的继女吗?”马洛特上尉冷酷地问。
“她不会回答的。”万雅轻声说。她却回答了。..也许对一些此日一别、日后不会相见的人,敞开心扉说出心里话,令弗莉感到轻松。
弗莉那冰冷、清晰的话音中,透出傲慢与不屑:“做一个后妻,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尤其是在第一任妻子去世的情况下。谁能争得过一个死人呢?我一直妒忌着弗兰克的前妻,一切都是属于她的,包括露辛达。我没有自己的孩子,这让我一直耿耿于怀。所以,我外表亲切、平易近人,可是,内心却是个恶毒的继母。我没有办法。表面上,家里人一切都和睦温馨,但私底下,从我嫁给她父亲开始,我们之间就持续着冷战。也许是我做得不够……还有别的事情吗,马洛特上尉?”
“就这些,斯伟恩太太。”马洛特上尉笑着点头称好,“谢谢你。能不能请你叫克劳太太过来见我们呢?”
高跟鞋断断续续地发出哒哒声,顺着楼梯上来,又消失在了走廊上。一扇门轻轻地关上了。
露辛达从万雅的手中,抽出了自己的手。
“我们现在就得告诉警察,那封信是我们写的!……”露辛达激动万分地嚷嚷起来,“弗莉利用这封信,让别人以为,爸爸有谋杀戴维·克劳的动机。这就是虚荣、愚蠢或是……”
“嘘!……”万雅一只手捂住了露辛达的嘴,他们再次偷听起来。
西瑞尔·琼斯正在说话:“假如斯伟恩太太半夜离开房间,睡在同一个房间的继女,虽然吃了镇静剂,会不会听到什么呢?”
“那要等我找到这位小姐以后问她了。”
万雅询问似地看向露辛达。她飞快地摇了摇头,刚要开口说话,却被万雅以几乎难以听到的声音阻止了:“听,又有别人来了。”
传到阁楼偷听者耳中的,缓慢、拖沓的脚步声,是一双平底拖鞋发出的。
“很抱歉打扰你,克劳太太。但已经快到中午了。这位是马洛特。”
“我知道。”塞丽娜回答的声音中,带着一丝睡意,“我知道。我夜里醒来了。后来又吃了一些我带的药,就继续睡下了。我仍然很困。”
接着,塞丽娜·克劳太太便打了一个哈欠。
“你想喝一杯咖啡吗?”
“那就太好了。”塞丽娜·克劳太太点了点头。
“我去端……”说完便有脚步声远去。
这一定是琼斯的脚步声,因为马洛特继续说着:“坐在沙发上吧。这样做舒服一点儿。”
“谢谢。”塞丽娜·克劳点头说,“我得为我现在的样子道歉。我连头发都没有梳,感觉糟透了。”
“我们尽量不耽误你很长时间……”马洛特说,“哦,咖啡来了。”
杯碟清脆的碰撞声刚一停歇,马洛特就开口说:“克劳太太,你能想到为什么,有人会杀害了你的丈夫吗?”
“我以为他是自然死亡的。”
“在拿到解剖报告以前,我们无法断定,你丈夫为什么死亡。因此,我们要考虑每一种可能性。”
“我想象不到,有人会想要杀他。他的生活方式,不会到处树敌的。”
“昨天晚上,你上楼回到你们的卧室后,有没有和谁见过面,说过话?”
“没有。我在二楼走廊上,和弗莉、金妮维拉道了晚安,就关上了房门,上床睡觉了。我以为戴维不久就会上来。”塞丽娜·克劳太太无精打采地说,“我还给他留着一盏灯。半夜他们把我叫醒,告诉我他死了,那时,灯还亮着。”
“昨天夜里,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声响?”
“哦,没有。”塞丽娜·克劳太太激动地摇了摇头,“在我睡着之前,听到的最后声音,就是楼下男人们低声的谈话声。我猜他们在制定,他们那个愚蠢的计划——去捉鬼,或是那个搞恶作剧的家伙,或者他们认定的,其他什么东西。然后我就睡着了,直到他们叫醒我。”
“有关‘分足先生’的那件事,你有什么想法?”马洛特很有兴趣地问。
“你是指那个姑娘拍了三下手,然后传来三声回应的敲击声?”塞丽娜·克劳太太苦笑着连连摇头,“不,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我猜那是个恶作剧,但是,我不知道是怎么做到的。”
“你觉得,那是谁搞的恶作剧?”
“当然是那个姑娘。还能有谁?”塞丽娜·克劳太太冷笑着说,“她很顽劣,而且很明显,这里没有同龄人和她做伴,除了住在路那边的、那个讨厌的俄罗斯小子。”
万雅冲着露辛达眨了眨眼睛,她也眨了眨眼睛回应他。
“你和斯伟恩一家很熟吗?”
“不是很熟。戴维比我更经常和他们见面。”
“克劳太太,我们想给你看一封,我们在壁炉毯上发现的信。”马洛特上尉说着,似乎拿起了什么东西,“最后一句话截断了,而且没有签名。你能告诉我们,这封信是谁写的吗?”
静默。只有纸张发出的沙沙声。
“读起来像是一封情书,但我猜不出,是谁写的或是写给谁的。”
“骗子!……”万雅轻声说道,“她有一段那个什么——不伦婚外情——却不敢承认,那封信可能是写给她的,怎么能够这样?”
马洛特上尉似乎也有同样的想法:“你不认为,这可能是写给你的吗?”
“当然不是!……戴维和我的感情很好,我们彼此相爱,完全信任对方。这是大家都知道的。”塞丽娜·克劳太太激动地大声说道,“不会有人写这种信给我的,想都不会想。”
万雅静静地摇头表示厌恶。
“你甚至都猜不到,这封信是谁写的?或是写给谁的?”
“我猜这一定是写给弗莉的。”塞丽娜·克劳太太推测着说,“可怜的金妮维拉已经过了,有这种风流韵事的年纪,露辛达又太年轻了。而弗莉的年纪刚好。”
“那么,这会是谁写的呢?”马洛特上尉很积极地问,“从信的内容来看,他现在就在这里。”
“那么,只能是布莱德福德·艾尔科特了,是不是?”塞丽娜·克劳太太推断着,“如果收信的女人是弗莉的话,那么,这不可能是弗兰克做的,因为这不是丈夫给妻子的信。也不可能是我家的戴维,因为他全心全意地爱着我。就算是我看别的男人一眼,他都会蛮不讲理地大吃飞醋。”
露辛达再次因为女人的虚荣、自满而畏缩。
“戴维和我的感情很特殊。”塞丽娜·克劳太太继续说道,“十年之前,我们刚刚结婚,有一次他喝了酒,还要坚持开车,我劝他不要,但是他不听,结果出了事故,我撞碎了挡风玻璃,整个人都‘飕’地飞了出去,差点儿就没命了。当时我在医院里躺了好几个月,我的脸……就这么毁了。现在在明亮的阳光下,你仍然可以看到,我脸上有细小的疤痕,他们给我做了手术,修复得可以见人了,但是,他们无法把我恢复成出事前的样子。我现在不像是一位专业模特了,是不是?但我曾经是。我的脸是我赚钱的资本。”塞丽娜·克劳说到这里,大口喘息着,“戴维后来愧疚至极,一直无法原谅自己。现在你们明白了,我们的感情是与众不同的。”
“是的,我现在明白了你的意思。”马洛特回答道,“这可是绑住丈夫的一种特殊方式。我想……”
瓷器摔碎的声音突然传来。
“哦,天啊!……”有人发出抽气声,“很抱歉,我……得去一下厕所……”脚步声匆匆离去。
“我来帮你。”又是脚步声。一阵令人反胃的呕吐声。一扇门合上了。缓慢的脚步声回来了。
“她吐了吗?”是马洛特询问的声音。
“嘿,简直一塌糊涂。一楼的洗手间里到处都是。”是琼斯的声音,“我让厨娘照看着她,因为找不着别人了。”
“也许是昨天晚上的安眠药,让她的胃不舒服?”
“或者是我们的一个问题?”
“我们问的问题都很温和。我不明白她为什么会有这么激烈的反应。”
有人急促地跑下了楼。门被打开了。
“你们对可怜的克劳太太做了什么?”金妮维拉·艾尔科特怒气冲冲地冲进来质问。
“不是我们的错,艾尔科特太太。我们很平静地询问她,她突然就吐了。我们也还在纳闷儿。”
“可能对于她来说,你们问的问题,要比想象的还要重要。”
“我们也怀疑是这样。”
“你们现在要讯问我吗?”
“您就是下一位。”
“那就快问吧。你们想知道些什么?”
“首先是这个,您能解释我们今天早上,在壁炉毯上发现的这封信吗?显然有人想把它烧掉。”马洛特上尉说道,“我们不知道是谁写的,也不知道是写给谁的。”
“等我戴上眼镜……”金妮维拉走上前去,“在塞丽娜·克劳呕吐之前,你们是不是给她看了这个?”
“是的,怎么了?”
“是她丈夫写的。她一定这么想。”
“您为什么认为,这封信会是她丈夫写的?您以前见过这封信吗?”
“没有,但是……我想我现在得告诉你们了。我希望你们不需要,再对其他人说起。”金妮维拉·艾尔科特平静地说,“戴维·克劳先生爱上了我。我以为我能够让他知难而退,但是,显然我没做到。要是昨天晚上,塞丽娜·克劳太太看到了这封信……要是她知道了戴维·克劳先生爱上了我……”
“你的意思是说,她被醋意冲昏了头,杀了她的丈夫?”
“我可没有那么说。我们甚至还不能肯定,他是被谋杀的,不是吗?”金妮维拉·艾尔科特激动地摇头说,“但是这封信的确让她,有了一个显而易见的动机,是不是?”
第十三章
露辛达竖起耳朵,全神贯注地偷听着他们的谈话,从金妮维拉的声音中,她感到她对此把握十足。她的声音令露辛达轻而易举地,想起了那张靓丽不再的憔悴面孔,和那双美丽依旧的眼睛,平静、安详却高傲自大。露辛达出神地思考起成人生活中,残酷无情的不平等历来。
这就像打桥牌。出生时,你抓到了一手牌,决定命运的不仅是牌技,一开始抓到的这手牌更为重要。金妮维拉就抓到了一手好牌。美貌,健康,富有,地位,头脑,学识,甚至还有魅力……她还缺少什么呢?当然一定会少点儿什么。没有哪个玩家,能够一手掌握所有的制胜大牌。这违背了游戏规则,或然率或是其他什么。
露辛达突然认定,金妮维拉·艾尔科特缺少了最重要的一张牌——一颗心。有些人会反驳,与其说有心是一项资本,不如说是一个负担,但果真如此 5417." >吗?无心之人的感受是不完整的。仇恨是盲目的。爱会让你对某些缺点视而不见,而仇恨却会让你错过了一切美好的事物。
金妮维拉·艾尔科特试图解释她和戴维·克劳之间的事情:“我丈夫比我年纪大很多,所以才会发生这种事情……”
这话听起来多么地残忍无情啊。既然金妮维拉·艾尔科特无论身处何地,都这么优雅、高贵、仪态万千,又觉得自己的丈夫年纪太大,那么,她为什么还要嫁给他呢?她不需要金钱和权力,这些她已经从娘家得到了。或者像有一次,露辛达听到弗莉对她丈夫说的那样。金妮维拉的权力是不是过大了?
“……就算在夜里,您也没有听到什么动静吗?”
“不,什么也没有听到。”金妮维拉·艾尔科特摇头说,“我怀疑女人们根本就听不到,从戴维·克劳丧命的那个房间,传出来的任何声响。那个房间在二楼的尽头,面对着楼梯,处在一个角落里,两面墙都是外墙,第三面把它从二楼走廊隔开,而第四面墙挨着露辛达的浴室。我们都关着门。比起我们,楼下的男人们更可能,听到那个房间里的声响。”
“为什么?”马洛特上尉睁大了两眼问。
“你有没有研究过,这栋房子的平面图?”金妮维拉·艾尔科特突然问道。她说这句话的时候,听起来就像是个小学老师:你有没有做作业?
“戴维·克劳先生丧命的那个房间的壁炉烟囱,和客厅的壁炉是连通着的。如果你了解老房子,你就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了。在一楼的客厅里,可以听到那间卧室里的谈话声。
“还不止这些。很久之前,这座房子安装中央暖气的时候,所用的一些奇怪零部件,会被现代的暖气工程师嘲笑。地板下面埋着输送热气的管道,而热气则来源于地窖里的热蒸汽锅炉,但是,二楼的地板下面,没有铺设管道,只有一些通风散热的格栏,希望利用上升的热气,保持二楼房间的温度。这个房间的天花板上,仍然装有一个散热格栏,通向楼上的那个闹鬼的房间。你们没有注意到吗?”
“没有注意。在哪儿?”
“就在这儿。”金妮维拉·艾尔科特突然说。
一阵椅子腿摩擦地面发出的吱吱声。脚步声一个接一个地传来。又突然安静下来。
“在那儿,看到那个洛可可花式的格栏了吗?就在壁炉前面,藏在两根外露横梁中间的阴影里。”金妮维拉·艾尔科特大声说,“所以我想,如果你不是刻意寻找,是不会注意到它的。”
“为什么没有光线,能够从上面透过来?”
“上面一定铺了一块地毯吧——大概就是二楼的壁炉毯。”
“那么,你为什么不上去看一看呢?”马洛特上尉问道,转身吩咐下属,“西瑞尔,看看到底是什么。”
脚步声上了楼。露辛达和万雅像夹在护墙板中的老鼠一样,一动不动地躺着。
“您知道这个通风口,为什么这么靠近壁炉吗?”又是马洛特发问。
“这样一来,它不仅可以传导二楼炉火的热气,还可以将暖气的热度带上来。在这个房间里安装恒温器,不是很愚蠢吗?每次他们把炉火点燃,这个房间都闷热难当,恒温器就会关闭,其他房间反而变得冷得要命。”
“他们应该把恒温器装在走廊里。”马洛特说。
“不,他们应该在每一个房间里,都装上恒温器!……”金妮维拉·艾尔科特大声驳斥道。
“但是那样的话,开销就太大了,而且……”
马洛特上尉的话音突然停住了,好像他突然意识到,当你的谈话对象是金妮维拉·艾尔科特时,对方从来不会为开销花费担心,她也无法想象,那些为钱忧心的人,是怎么样生活的。
露辛达不禁深思起来:假如在你的生活中,万事万物都唾手可得,不费吹灰之力,你还会想要什么……
“就是壁炉毯,上尉。”
“好的,西瑞尔。现在有光透过来了。你在上面能听到我说话吗?”
“当然,听得一清二楚。”
“这要是我的房子,我就把二楼地板上的这些洞都堵上。”马洛特笑着说,“我喜欢隐私。”
“哦,大部分很早以前就都堵上了。”金妮维拉·艾尔科特说,“他们拆掉了楼上每间卧室的格栏,堵上了木板,再铺上地毯。现在,整个二楼都是靠着,与锅炉连通的暖气管取暖的。”
“那么,为什么不把这个通风口,一块儿都给堵上?”
“这个通风口在鬼屋里,而这间鬼屋已经被锁了两代了。你不记得了吗?谁也没有想到这个房间,会被再次使用,所以,也就没有去管它。”金妮维拉·艾尔科特摇着脑袋瓜儿说,“当然,人们待在客厅里的时候,上面的空屋子里,也没有任何声响,谁也不会注意,那里还有一个通风口。”
“可是,一直以来,我们在客厅里说的每句话,在鬼屋里都能够听到?”马洛特上尉皱眉说。
“我想是的,但是,那个房间一直上着锁,没有人愿意进去,也就没有关系了。”
“没有人?您怎么能够确定呢?……”马洛特上尉诧异地说,“我们这么说吧,只要是持有房间钥匙的人,还有不怕鬼的人,随时都可以偷听到,客厅里的谈话。”
“通过昨天晚上的事情,我得出这样一个结论:虽然他们反复强调,自己不信鬼神,但还是很害怕那个鬼屋的。”
“也许某人不像其他人那么害怕?”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金妮维拉·艾尔科特睁眼注视着上尉。
“依照戴维·克劳先生昨天晚上,所讲的那个故事,这栋房子里,曾经发生过不少纷争与冲突。我不禁在想,这些纷争和冲突,会不会都是由偷听引发的呢?”
“你的这个想法,简直太可怕了!……”金妮维拉·艾尔科特说,但是,金妮维拉的语气,却戳穿了她的伪装。她根本就不觉得可怕。她继续热情洋溢地说道,“你的意思是说,一个女孩儿和她的情人,待在他丧命的那个房间里,而她的一个姐姐,趁着大家以为她在房间里睡觉,悄悄溜到这里,偷听到了一切?”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不是恰好与因妒而杀的假设相吻合?”马洛特上尉严肃地说,“亲耳听到才是真,比道听途说更能激起人的妒意。”
“难怪那个房间闹鬼呢!……”金妮维拉·艾尔科特说,椅子再次吱嘎作响,“如果你们不需要再问我什么了……”
“暂时没有了,艾尔科特太太,但是,能不能烦请您问一问您的丈夫,现在,是否能够让他抽出几分钟见我们?”
“布莱德?……哦,好的,当然可以……”金妮维拉·艾尔科特断断续续地说,好像遇到了什么难以理解的难题。
万雅轻轻地换了一个姿势,尽量不发出任何声响,伸展着双腿。露辛达也意识,到自己的一只脚,已经失去了知觉。她翻了个身子,弯起膝盖,开始揉搓着那只麻木的脚。这种针剌的感觉很有意思——不痛,也不舒服,介于两者之间。
“我……我恐怕没有什么可以告诉你的……”布莱德福德·艾尔科特突然发声了。
露辛达停止了揉脚的动作。她没有听到布莱德福德·艾尔科特进屋的声音,但是,这确实是艾尔科特的声音,与金妮维拉的嗓音截然不同。金妮维拉·艾尔科特讲话时,总是端着架子,但是如果仔细听,就会发现:在她笃定、傲慢的声音下面,隐藏着一丝缺乏自信的颤音。布莱德福德·艾尔科特却对自己高人一等的身份毫不怀疑。对此,他有十足的自信。
这种高人一等的骄傲,并不是建立在蔑视他人的基础上的。“蔑视”也算是对他人的一种回应,而布莱德福德·艾尔科特却对一切都冷漠、迟纯、毫无反应。在彬彬有礼的外表下,他对自己之外的任何人,都固执地抱有一种厌恶感,露辛达甚至有一种怪异的感觉,他对自己都漠不关心。
为什么露辛达之前没有意识到?难道是因为以前,她只注意他那衣冠楚楚的外表,而没有留心他的声音,带给人的感觉?可是现在,露辛达只能听到布莱德福德的声音,脱离肉体的声音,一个长长的哈欠里所隐藏的无尽的厌倦,此刻都暴露无遗。
也许这就是偷听的一个好处:将声音从其他一切元素中脱离出来。在所有的人格外在表现中,声音不是最能深刻揭露人心的吗?
露辛达回过神来,继续听布莱德福德·艾尔科特所说的话。他的吐字方式,如此无精打采,很难聚精会神地,听他讲话的内容。
“我完全想不到,这封信是谁写的。”布莱德福德·艾尔科特说,“如果是写给我妻子的,那么,我猜写信人是斯伟恩或者克劳之中的一个。
“不要误解我。我并没有暗示,我的妻子轻佻、对我不忠,只是她生性浪漫。所有见到我们的人,都会很明显地意识到,我是个快入土的人了,一定不是一个称职的丈夫。所以,我的妻子成了他们大献殷勤的对象。”他的声音中透出一丝讽刺的味道,“对于一个年轻女人来说,这种事情是一种侮辱,但是,对于一个上了年纪的女人而言,这就是恭维。.99lib.我的妻子年纪大得,足以温柔对待每一个冲她微笑的男人。”
以前,露辛达从来没有听过,任何人谈论自己的生命即将终结。难道人死之前,都是这副样子吗?你只能平静、安详地坐好,迎接即将到来的那一刻,无论是一年之后、一个月之后、还是一分钟之后?
又或者死亡来临之前,你毫无准备,突然间,你就消亡了,成为这个世界的一部分,而没有了你的这个地球,照样快乐地呼噜呼噜转动着?所以,布莱德福德·艾尔科特才会如此脱离人性地超然自我?难道她错将他的绝望、悲观,当做了傲慢、自大?
露辛达睁大了双眼,望向万雅,低声说道:“你觉不觉得,人变老也需要勇气?”
万雅飞快地摇着头,并不是在回答她的问题,只是在警告露辛达,不要冒险说一些无用的废话。
“我很抱歉。”这是马洛特的声音,“你有心脏病?”
“有人这么叫它。我父亲就是死于这个病。我也知道我大限已近,只是我不知道确切的时间和地点。”布莱德福德·艾尔科特感慨地说,“我都拖了两年了,已经厌倦了。期盼着快一点儿解脱……你们还有什么想问的吗?”
“这封信更有可能,出自谁人的手中?斯伟恩还是克劳?”马洛特上尉坚持问道。
“单凭这封信,我真的很难说。一谈到情色,所有男人都是一个样的,这实在令人惊讶。”布莱德福德·艾尔科特冷笑着说,“色欲就像是深埋在性?格深处的基石。所以,我才说,所有的情书都是陈词滥调、亳无新意。这封信也一样。单看这封信,我得说写信的人,既不是克劳,也不是斯伟恩,他们的水平比这高多了。”
万雅似乎有些愤愤然。
“陈词滥调,确实如此!……”他嘀咕着。
“昨天晚上,你和其他人一起,把戴维·克劳留在楼上以后,就下了楼梯。”马洛特上尉认真地问,“那么,在你听到铃铛响之前,有没有听到二楼有别的什么声响?”
“没有,只有铃铛声。”布莱德福德·艾尔科特说。
“在你们离开之前,戴维·克劳对你们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什么?”
“事发以后,我就一直试图回想这个。”布莱德福德·艾尔科特认真地说,“但是很遗憾,我能想起的根本毫无意义,我大概是听错了。”
“是什么呢?”马洛特上尉兴致勃勃地问。
“那时候,拜佐尔·威灵医生几乎已经走出了房门,我也正向外走。我回过头,看到斯伟恩仍然站在克劳身旁。他拍了拍克劳的后背,克劳嘀咕着什么,具体内容我没有听清楚。但那个词听来很荒谬。”他遮她地轻声嗤笑,“好像是‘图布鲁克’。”
“图布鲁克?”马洛特上尉重复了一句。
“难道这个词在你们这一代,听起来毫无意义吗?……真让我觉得自己老了。那是指发生在北非的一场战争。”布莱德福德·艾尔科特颇为慨然地说,“当然,戴维·克劳不可能谈论这个,所以他说的一定是别的什么,至于具体是什么,我恐怕无法告诉你们。”
他们没有再多留布莱德福德·艾尔科特。等到布莱德福德的脚步声刚一消失,西瑞尔·琼斯就说道:“我们得问斯伟恩本人,才能知道戴维·克劳到底说了什么。”
一阵寂静之后,马洛特上尉开口了:“证人得一个接一个地讯问,这实在太糟糕了。”
“为什么这么说?”
“你还没有来得及,消化前一个人的证词,又要开始讯问下一个。所以,现在所有证词都混在了一起……”
刚说到这里,有人推门站在门口,是弗朗西斯·斯伟恩。
“哦,进来吧,斯伟恩先生。我们正要派人去找你呢。”
“我想你们现在,也该讯问我了,其他人你们都见过了。”弗朗西斯·斯伟恩笑着说,“我希望清晨可以为我们,带来更多曙光。”
“今天早上却只有迷雾。”马洛特上尉失望地说,“我们发现了一封信,似乎是一封情书,奇怪的是,信是用打字机打的,而且,收信人只写了‘至爱的’。最后一部分缺失了,所以也没有署名。我们之前问过所有的人,他们都不知道信是谁写的,而从信的本身,也看不出任何端倪。可能是任何人写给任何人的。就是这个。你能看出什么吗?”
片刻之后,偷听者听到了弗朗西斯·斯伟恩的声音再次响起。
“恐怕我只能说,这封信不是我写的。但是,如果说是克劳或者艾尔科特写的,我表示怀疑。这封信的措辞方式,不像是出自他们之中的任何一个人。”弗朗西斯·斯伟恩严肃地说,“布莱德福德已经年纪大了,身体也不好,不会搞出这种风花雪月的事,而对于戴维·克劳这样的男人来说,这封信的措辞过于幼稚了。”
万雅听着恼怒不已:“我就看不出有什么幼稚的!……”
“我也不觉得。”露辛达轻声附和着,“可更重要的是,克劳太太有一个情人。我亲耳听到她丈夫这样指责她。为什么就没有人承认呢?难道他们都不知情?还是他们只是在帮她掩饰?”
马洛特上尉又开口说道:“对于你是否会买下这栋房子,他们尚存疑虑。你有决定了吗?”
“哦,是的。我和戴维·克劳先生已经讲明了。否则,我也不会重新装修这所房子了。”弗朗西斯·斯伟恩肯定地说,“在我一年的租约期满后,我就可以买下它了。”
“你难道不介意闹鬼的传闻吗?”
“不,这恰恰引发了我的兴趣。”弗朗西斯·斯伟恩笑着说,“这几天,这刚好成了我们茶余饭后的谈资。”
“我们得知,这个房间的天花板上,有一个通风口,和楼上戴维·克劳先生丧命的、那个所谓的‘鬼屋’的地板是通着的。即使铺着地毯,但大部分声响,还是可以从这个通风口穿过来的。昨天晚上,你们把克劳一个人留在楼上后,有没有听到从那个房间里,传出什么声响,无论多么轻微?”
“没有,我想不起来了。”弗朗西斯·斯伟恩摇头说,“当然,大部分的时间里,我们都在交谈,我想我们谁也没有留意,那些轻微的声响。”
“刚才有人告诉我们,昨天晚上,你们离开戴维·克劳先生时,他对你小声说了什么,其他人没有听清楚。你还记得他说了什么吗?”
“我想一想……”弗朗西斯·斯伟恩低头沉吟片刻,“当时拜佐尔·威灵医生和布莱德福德·艾尔科特先生,差不多都出了门。我最后看了一眼桌子上的物品,确定一切都准备好了,然后,我记得我把一只手,按在了戴维·克劳的肩膀上……是的,没错。接着我说……我到底说了什么?哦,我想起来了!……我说:‘开始看书吗?’克劳先生把书摊开放在膝盖上,但是他摇了摇头,嘀咕了一句……是什么来的?哦,对了。他摇了摇头,然后嘀咕说:‘不,我在琢磨点儿事情。’我想他是要琢磨一些工作上遇到的问题。现在我也不能肯定了,但是,我当时确实是这么想的。我笑了笑,抬起手,做了个再见的手势,就跟着其他人出了房间。天啊,我根本没有想到,那会是我最后一次见到活着的戴维……恐怕我没能帮上多大忙,是不是?”
“我也并没有抱太大的希望,不过,某些小事到最后,常常是解决问题的关键。”马洛特上尉颇为闲暇地笑着说,看起来他对此没太在意,“今天早上,克劳太太突然呕吐了,这也让我感到很纳闷儿。所以我们问她的,都是一些无关痛痒的问题。我猜这是一种‘震惊反应’的延迟表现……”
“呕吐几乎可以意味着任何事情,”弗朗西斯·斯伟恩说,“包括怀孕!……”这个想法显然是马洛特没有想到的,“这就引申出了很多问题。遗产继承……父亲身份……”
但是,眼下他们并不打算,探査这些衍生问题。
外面传来一阵脚步声,一扇门被豁然打开。
“噢,弗兰克!……这个时候打扰你,实在很抱歉,但是,乔瓦尼在这儿吗?……”维多利亚?拉丹尼夫人突然闯了进来,急匆匆地问道,“不在?噢!……我可怜的宝贝!他失踪了!一定是被绑架或是被谋杀了!”
“噢,见鬼!……”万雅悄声说道,“难道她没有看到我留下的字条?”
“拜佐尔·威灵医生在回这里的路上,顺路到我家里坐了一会儿,就在这时候,我发现乔瓦尼不见了。”维多利亚?拉丹尼夫人焦急地手舞足蹈,上蹿下跳嚷嚷着,“我们哪儿都找遍了。告诉他们,威灵医生!……”
“嘿,维多利亚,请你冷静一点儿!……”弗朗西斯·斯伟恩说,“不要这么大声。你会吵到塞丽娜的。”
“我的乔瓦尼都失踪了,为什么我不能吵她……”
“要是她不叫我乔瓦尼该多好!”万雅小声地嘀咕着。
“塞丽娜不舒服。”弗朗西斯·斯伟恩皱眉说,“只要你冷静一下,我就去问一问露辛达,看她知不知道万雅的下落。”
他们听到弗朗西斯·斯伟恩走上楼的脚步声,而后他的声音又在二楼走廊里响起:“弗莉,你知道露辛达在哪儿吗?”
“不知道,我有好几个小时,都没有看到她了。她不在自己的房间里吗?”
“我去看一看……”弗朗西斯·斯伟恩匆匆离开又回来了,“不,她不在。仔细想一想,我一早上都没看到她,你呢?”
“我也没有。你说她会不会出去了?”
“我们去看看她的滑雪用具在不在。”
脚步声顺着楼梯下去了。
万雅的妈妈立刻放声大哭:“露辛达也不见了?噢!噢!噢!……这两个可怜的孩子!那么容易受骗!那么无助!那么单纯幼稚!……他们会被冻死的!也可能摔断腿。为什么要发明滑雪啊?还有一个凶手逍遥法外——可能是个杀人狂……”
“在我们确定,他们不在附近以前,请不要想得那么糟。”马洛特上尉说。
“要是他们就在附近,我们一叫,他们就应该回来了。”维多利亚?拉丹尼夫人激动地嚷嚷着,“乔瓦尼!露辛达!乔瓦尼!……你看到了,马洛特上尉?没有回答。你得召集一个搜救队。马上!……”
“我们不能就这么坐着。”露辛达悄悄地说,“我们应该怎么做?”
“什么也不做。除非你想让他们发现,这个藏身的好地方,以后再也没得玩了。”
“但是……那可太糟糕了!”
“没错,是不是?”
第十四章
其他人出发去搜索树林后,拜佐尔·威灵医生又陪着维多利亚?拉丹尼夫人多待了一会儿。他尽力让自己,看起来满怀同情与关心,却仍然感觉自己在观赏一出导演得过火的戏。
维多利亚·拉丹尼夫人被恐惧所包围了,但是在内心深处,她显然享受着她生命的高潮时刻。她很清楚,自己是这台戏的主角。
拉丹尼夫人用手指爬梳着柔顺、乌黑的发丝,盘在颈后的发髻早已散开了,凌乱的头发令她看来痛苦焦虑。她一直拉扯着身上墨西哥连身裙那低低的领口,以至于领子的一侧,从肩膀上滑落了。现在她只需要一些骨灰,就能以最古老的方式,来表达对儿子的哀悼之情了。
维多利亚·拉丹尼夫人的这番举动,近乎于一场仪式,反倒不像是真情流露了。拜佐尔·威灵医生不得不时刻提醒自己,这位女士的儿子和斯伟恩夫妇的女儿失踪了,而昨天晚上,这里有一个男人离奇丧命,两个孩子可能真的遇到了危险。
维多利亚·拉丹尼夫人的一顿吵闹,将弗莉和金妮维拉从楼上引了下来。此时,她们两个以截然不同地方式,表示着自己的同情。金妮维拉柔声劝慰,平稳的语调中,隐隐流露出一丝宽慰,亲切的爱尔兰口音比以往更加浓重。而弗莉提出了一些实用可行的建议。
难道只是因为表达方式不同,才使得弗莉看起来如此冷静吗?抑或是这种毫无节制的情感发泄,超出了她礼节风度的标准,于是,她以身作则,把自己的隐忍、自持,灌输给了维多利亚·拉丹尼夫人?对于弗莉来说,在这种情况下,保持冷静轻而易举。对于这个继女,她丝毫没有维多利亚·拉丹尼夫人对自己儿子的那种母爱之情。
“你为什么不躺下,先休息一下?”弗莉劝道,“马洛特上尉和其他人,已经去搜索树林了。他们一定会找到乔瓦尼的。他只是失踪了一小会儿,走不远的。”
“一小会儿!……”维多利亚·拉丹尼夫人那丰满的胸脯上下起伏着,她伸出洁白修长的双臂,似乎在迎接痛苦与忧愁,“不,从昨天晚上,我就没有看到他了,他还生着病,发着烧……根本就不能出去。那已经是十四个小时以前了!还是十六个?……你说这是一小会儿?是吗?是吗?……”
“他不会是一个人的。”弗莉笑着说,“露辛达也不见了,所以,他们一定在一起。要是滑雪时出了事,受伤的也应该只有一个。另一个会回来通知我们的。”
“啊……啊……啊!……”与其说这是号啕哭喊,不如说是在唱歌,do、fa、so、la……最后一个高音还带着颤音,“还有那个丫头!……”这时,主旋律由木管乐器带出,“就是她带坏了我家的乔瓦尼。他纯洁得像一个羔羊、天使、圣人,是在最新的科学理论教育下长大的……”
弗莉再也忍不住了:“噢,我的老天爷哟!……有谁听说过圣人,是依照最新科学理论教育下长大的?说真的,维多利亚!你心里清楚,万雅这孩子有多顽皮……”
“他根本不顽皮,而且,他也不叫万雅!……”维多利亚·拉丹尼夫人激动地说,“就是露辛达这丫头这么叫他。他的名字是乔瓦尼。”
弗莉点燃了一支烟,吐出了第一口袅袅上升的白烟:“他告诉我他的名字是杰克。”
“你想说,我连自己儿子的名字都不清楚吗?”
弗莉变换了策略:“维多利亚,亲爱的维多利亚,上楼去吧,把一切都交给男人们去办。我给你沏一杯茶,再往里面加点儿白兰地。你那脆弱的神经,已经被折磨得够戗,难怪……”
显而易见,弗莉的神经丝毫没有受到折磨,露辛达的失踪,完全没有影响到她的心情。拜佐尔·威灵医生觉得:他比较喜欢她不给维多利亚好脸色的时候,但是,维多利亚显然分不清楚发自内心的同情,和伪装出来的关心。她一边抗议,一边哭泣,嘴里仍旧叨念不停,但还是在弗莉的搀扶下上了楼。
金妮维拉·艾尔科特望着拜佐尔·威灵医生:“布莱德福德真的和其他人一起,在外面的树林里搜索吗?他不应该去的。万一他和其他人走散了,心脏病一发作,岂不是没有人可以帮他服药?他几秒钟之内就会没命的。”
“我不知道他的情况,竟然有那么严重。”拜佐尔·威灵医生低声说。
“是的,很严重。”她叹了口气,“当然了,他这个样子,已经好几年了。要是他情绪稳定,并且随身带着药,这样就死不了了,但这样也不算是活着,对不对?他随时都有可能发病,所以,我才不愿意留下他一个人。如果他的病严重发作,就需要别人帮助他服药,他自己可能做不到。我们从来不清楚自已身体的状况,这不是很奇怪吗?虽然我们可能感觉一切都好,身强体壮,癌细胞却不知不觉地,在身体里面扩散开来,或是胆固醇开始聚集,堵塞了我们的动脉。只有牙疼这种从发病初期,就有痛感的毛病,我们才能够在病情恶化前采取行动。”
“如果昨天晚上,你和我们在一起,我想你肯定不会同意,你的丈夫参与我们的鬼屋小实验的。”拜佐尔·威灵医生感叹说。
“对,我才不会。”金妮维拉·艾尔科特大声说,“今天早上我问过他,有没有想过他这样做很愚蠢。你们抽牌决定,在鬼屋中过夜的人选时,万一是他中了签,而不是戴维·克劳呢?难道他就要去鬼屋里试胆吗?……他说他会的。他从来不信鬼神,所以,深信不会有任何危险降临到他的头上。当时他认定,一切都是一场愚蠢的恶作剧。他根本没有想到,会有人因此丧命。”
“有他们的踪迹了吗?”马洛特上尉出现在大门口,斯伟恩和艾尔科特跟在他的身后,“我觉得我好像听到一声尖叫。”
“那男孩儿的妈妈有点儿歇斯底里。”金妮维拉·艾尔科特无奈地说,“弗莉费了半天口舌,才把她劝上楼去了。”
“哦……”马洛特上尉在门口脚垫上跺着脚,把一些雪从靴子上抖了下来,“我已经派了十二个人搜索树林了,有警察,也有村子里的村民,但是,现在就上报失踪,播发寻人启事,我仍然觉得为时尚早。他们俩都很年轻,雪橇也不见了。我们在拉丹尼的房子周围,发现了两条雪橇滑行的痕迹,一直延伸到主路上。由于道路上的轮胎印,掩盖了雪橇印,我们无法继续追踪,不过,我们总会査明他们,从哪里离开了主路。他们大概在附近的什么地方玩雪呢,根本不知道这里因为他们鸡飞狗跳,不得安宁。”
或者他们对此一清二楚,并且乐在其中,拜佐尔·威灵医生心想。
“我还是觉得,他们更有可能在拉丹尼家和这里之间的树林里。”弗朗西斯·斯伟恩说。
“那里我们已经找过了。”布莱德福德·艾尔科特反驳道。
“但是,也许找得不够彻底。我们应该再找一遍。”
“好吧,斯伟恩先生。”马洛特上尉说,“你负责拉丹尼家路东,艾尔科特先生可以……”
“艾尔科特先生不可以,”金妮维拉·艾尔科特突兀地插嘴道,“他已经很疲倦了。”
“我至少还可以从大路上,走到拉丹尼家。”布莱德福德·艾尔科特用疲惫不堪的声音建议道,“轻微的锻炼,对我的身体是有益的,记得吧?”
“那我陪你走。”金妮维拉·艾尔科特说。
布莱德福德·艾尔科特的眼中闪过一丝不耐烦,这是唯一一次,拜佐尔·威灵医生在他茫然无神的目光中,看到了波澜,却也只是一闪而逝。
当布莱德福德·艾尔科特先生再次开口时,声音一如既往地平静:“你真是太好了,亲爱的。我们现在就走吗?”
一个曾经叱咤出版界,一肩挑起金融和学术双重重任的男人,现在却被像个小孩子一样、无微不至地倍加呵护,即便呵护他的是金妮维拉·艾尔科特,这般细致迷人的女人,也是令人难以承受的。
拜佐尔·威灵医生不禁产生了一个想法:金妮维拉·艾尔科特是否为了自己,而夸大了他心脏的病情……
如果布莱德福德·艾尔科特仅是树林里独自散一会儿步,他的妻子都会害怕担忧,那么,他大概不会做出“谋杀”这类,需要承担巨大压力的举动。这也算是因为身体情况,而摆脱了嫌疑。
也正是这个原因,敲响了拜佐尔·威灵医生心中有些松懈的警钟。这段有关心脏病的讨论,会不会是一种极其巧妙的误导呢?最好与布莱德福德·艾尔科特的医生核査一下……
“那我呢?”弗朗西斯·斯伟恩问马洛特道。
“去通往村子的那条路上找找吧。”
“我已经找过了。”
“再找一次。他们可能在哪儿玩一会儿,从那条路回来。我现在回到拉丹尼家去,看一看他们是不是已经回去了。”
“我该做些什么呢?”拜佐尔·威灵医生问道,“万雅的妈妈现在不需要我照顾了。斯伟恩太太陪着她。”
“你为什么不在这周围的树林里转转呢?他们很可能就在附近,而这里也不会有人留意。克劳太太在楼上,不过她在睡觉。”
“谢谢。”拜佐尔·威灵医生微笑着说。
“为什么谢我?”
“因为你把最有可能,发现他们的地方,分给了我。我有很多问题,想要问他们两个人呢。”
“你认为他们就在附近,因为这是我们最不可能査看的地方?”
“这是原因之一。”
“另一个原因呢?”
“如果他们不是走远了,或是躲起来了,你们不是早就应该,找到他们了吗?所以我想,他们极有可能藏在家里,或是附近的某个地方了。”
“不会是拉丹尼家吗?”马洛特上尉突然兴趣大发。
“那所房子很现代。这个时代崇尚家庭和睦,毫无独处的隐私可言。”拜佐尔·威灵医生认真地说,“现代的住房中,一半的房间连门都没有,也没有真正的死角。在这种房子里,你根本别想玩捉迷藏。但几乎所有的老房子里,都有绝佳的藏身处。”
“但是,他们为什么要藏起来呢?”
“这也是我要问他们的问题之一。”
“我们动身吧。”bbr>?弗朗西斯·斯伟恩说,“我打算翻过房后的那座小山。这样一来,我不必顺着车道走到路东边,可以少走一英里的路。”
“路西面我亲自负责。”马洛特上尉说,“只要沿着车道走,很快就能够赶到。”
他正要转身离开,拜佐尔·威灵医生望向弗朗西斯·斯伟恩说:“我打算先和厨娘谈一谈。可能她比其他人更了解,这栋房子的构造。她在厨房里吗?”
“现在这个时间,她应该待在她自己的房间里,就在车库旁边。准备午餐前,她总是会休息一会儿,喝杯咖啡。”
弗朗西斯?斯伟恩朝着房子的一侧走去。虽然积雪很深,他也没有穿着雪地鞋,但他走路仍旧悄无声息。
弗朗西斯?斯伟恩的身影刚一消失在转角,四周就陷入了一片寂静。一时间,拜佐尔·威灵医生想要吹吹口哨或是跺跺脚,只为了打破寂静,驱走心中那种被某些看不到的东西,偷偷凝视的诡异感觉。
可是,他心里很清楚,现在他最需要的,就是寂静——沉思之母。在过去的二十四小时中,周围相伴的陌生人,扰得他心烦意乱,忍无可忍。事情接连不断,思绪也全部杂乱地堆叠在一起,犹如电影中的蒙太奇镜头一般,支离破碎。只有独自一人在寂静中沉思,他才可以理清楚头绪,找出线索之间的联系。
拜佐尔·威灵医生深深地呼吸着山间冰冷、纯净的空气,悄无声息地沿着小径,朝车库走去。他不再想弄出声响。对他而言,打破此时的寂静,仿佛亵渎了神圣。身处山林之间,只要没有风,冬季就是寂静的代名词。今天恰好一丝风也没有,即便树林中有一些不畏严寒的飞禽走兽出没,它们走在松软的积雪上,也不会发出任何声响。
在改建主屋的同时,原来的马厩也改造成了车库。双开门敞开着,可以看到里面的老旧的牲畜隔栏,和三辆现代汽车,全都上着纽约的汽车牌照。
林肯轿车是艾尔科特的。宽敞舒适,行驶时也极为平稳。拜佐尔·威灵医生开着这辆车送吉塞拉·霍恩埃姆斯去医院的时候,发现这辆汽车,极为适合运送伤者病人。那辆罗孚敞篷汽车,似乎是斯伟恩的品味——线条简洁,灵活轻巧,车内装饰豪华——真皮真木。剩下的那辆道奇标枪,就是克劳夫妇的了,这是一款安全可靠的多用途轿车,但是,车子里面却很脏。用过的纸巾随意丢在前座上,车厢里还有一团揉皱的报纸和半包香烟。如此看来,戴维·克劳要么天性懒散,要么就是生活太过忙碌。
观其车,便可知其人。一个人书架上的书籍和墙上悬挂的照片,也许是结婚礼物,或是得自祖上。他也许会顺着家居设计师的意思布置房间,也许会按照妻子或者孩子的喜好穿衣打扮,但是,他的轿车与里面的一切,却都是他自己的选择。你可以从中看出,他的一切想法与观念——价格与性能、安全与品味、条理与洁净……你甚至可以知道,他想留给别人什么样的印象。
一辆价值不菲的汽车?要么他注重车辆性能,要么他就是托斯丹·邦德·凡勃伦的理论的拥护者——炫耀性消费只是显示身份的一种方式。
如果是一辆保养得当的汽车,车厢内的装饰雅致浪漫?主人一定生性怀旧,品味高雅,并且受到了女性的影响。如果是一辆平庸普通,毫无特点的轿车,车主要么毫无品味,要么在他的心中,有比车子更为重要的东西。没有安全带?鲁莽粗心。只有司机座位上有安全带,而后面的乘客座位却没有?自私自利。歇洛克·福尔摩斯可以从汽车上,得到多少推理的乐趣啊……
车库的一边有一个斜坡,以前大概是通向马车房的。拜佐尔·威灵医生走进尽头的一扇窄门,穿过一个菜窖,便看到一段新近漆成白色的楼梯,旁边的墙上安装着一个门铃。楼梯的尽头,就是一扇紧闭的房门。威灵医生按响了门铃,头顶上传来一阵飞快的脚步声。
玛莎打开了楼梯尽头的那扇门。
“很抱歉,在你休息的时间打扰你。”拜佐尔·威灵医生说,“但是,这次询问十分重要。我在寻找露辛达小姐和拉丹尼家的男孩儿。”
“哦,那个小子!……”正如维多利亚·拉丹尼夫人不由自主地护着自己的儿子,而怪罪别人家的姑娘一样,玛莎也不由自主地护着自己家的姑娘,而去怪罪这个男孩儿。与其说露辛达是弗莉的孩子,倒不如说是玛莎的孩子。
“我煮了咖啡。”玛莎说道。
“谢谢,我想来一杯。”
拜佐尔·威灵医生说着,踏上了楼梯,走进一个大房间,淡黄与纯白的配色愉悦人心,与厨房如出一辙。
“他们为我布置的。”玛莎的双眼跟随着拜佐尔·威灵医生赞赏的目光,微笑着说,“以前是个干草仓。”
“他们?”
“斯伟恩先生和太太。他们租下这房子的时候,全部都要重新装修布置。”玛莎边说边倒咖啡,“要奶精和糖吗?”
走过屋外的冰天雪地,一杯热乎乎、甜滋滋的牛奶咖啡,是再惬意不过了。
“船长小姐是什么时候不见的?”
“船长小姐?”拜佐尔·威灵 533b." >医生抬起了头,好奇地嘟囔了一句。
“那是露辛达小姐小的时候,我给她起的名字。她母亲去世后,就把她托付给了我。”玛莎笑着说,“我曾经说:‘这栋房子就是一艘船,你是船长,我是船员。’当然不是这所房子。是我们以前在温切斯特的房子。她喜欢当船长……她失踪很久了吗?”
“从今天早上,就没有人见过她了,不过,她很可能就在附近,和那个同样不见踪影的男孩儿在一起。你认识她很久了吗?”
“从她一出生。她还没出世,我就已经认识她妈妈了。”
“你觉得她会不会一时起了玩兴,躲起来了?”拜佐尔·威灵医生好奇地问,“如果真是这样,她会藏在哪儿呢?”
玛莎不做回答。她的皮肤是非洲西部的深棕色,五官也有着典型的西非黑人特征。一张好像是刻在黑檀或是柚木一类的、深色硬木上的脸孔。眉骨很高,鼻梁挺直,鼻孔与外翻的嘴唇轮廓分明。无论是与黑种女人、还是白种女人相比,她的下巴都较为坚实。她身上有一种与生俱来的镇定自若。
“就算我知道,你想我会告诉你吗?”
“一般情况下不会,但现在情况特殊。”
“她可能有危险?”
“有这个可能。”拜佐尔·威灵医生故意点了点头。
“我什么也不知道,只能猜测而已。”
“你有什么想法?”
“你在家里找一找看吧。船长小姐有个秘密的藏身处。我不知道具体在哪儿,但肯定就在家里。”
“你为什么这么想?”
“昨天下午,我找遍了家里的每个房间,也不见她的影子,所以我想她一定是出去了。”玛莎说,“但是,在我放弃寻找两分钟后,她就突然出现在厨房里。她根本没有出去,脸蛋没有被冻红。而且她也一定就在附近,否则她不可能那么快就回来。”
“房子里有没有阁楼呢?”
“斯伟恩太太说,上面只有一个很小的空间,但房顶却很高。”
“你的意思是说,克劳夫妇对他们的租客,隐瞒了阁楼的存在?”拜佐尔·威灵医生吃惊地问。
“要么是这样,要么就是刚刚去世的老克劳小姐,对她的继承人隐瞒了这个事实。”
“二楼以上就没有窗户了。”
“也没有天窗吗?有山墙挡着,从地面上看过去,什么也看不到。”
“连斯伟恩太太都没有想到这些,你却能够想得到,实在很奇怪。”
“没什么奇怪的。”玛莎笑着说,“打扫房子的女人,才是最了解房子的。房子里有什么东西找不到了,他们总是来问我。”
“既然你认识露辛达小姐那么久,那么,我还有一件事情想问你。”拜佐尔·威灵医生庄重、认真地问,“她对她的继母,怀有很深的敌意,有什么特殊的原因吗?还是只是——对继母单纯的憎恶?”
一直挂在脸上的笑容,从玛莎的眼睛和嘴唇上消失了。此时,她的面孔更像是一个深色硬木的雕像了。她迟疑着,斟酌着字句,最终不太情愿地说:“大概是她父亲的错。”
“她的父亲?……”拜佐尔·威灵医生感慨了一声,“我以为弗朗西斯?斯伟恩先生对这份敌意,根本就毫无察觉。”
“也许他没有察觉到。又或者是他很享受这种两个女人争宠的感觉。有些男人就是这样。”玛莎低声说,“不过我想,如果他做事情循序渐进一些,一切都会不同的。在露辛达小姐的生母去世之后的几年中,她一直是他生活的中心,而突然间,她被扔到了一旁……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是的,我能够明白你的意思。”拜佐尔·威灵医生说着站起身来,“处理这种事情需要技巧,而技巧也就是表现爱的一种方式。”
玛莎穿着她的雪地靴:“不用等我。我马上就去大屋,帮你找到露辛达……”
拜佐尔·威灵医生沿着崎岖的小径,朝大屋走去,在一片可以眺望远方、另一座山峰的树林中,他停下了脚步。在他驻足的地方,每一根光秃秃的树枝和树梢,都被冰冷、洁净的阳光,赤裸裸地呈现在眼前,但是远方的山峦,却都笼罩在一片虚无缥缈的白雾中。
山顶是圆润的,因为这片山脉成型于二叠纪,是地球上最古老的山峦,它们的山峰早已被磨平了。早在生命出现之前,它们就已经立于天地之间,对它们来说,人类存在的这两百万年,短暂得如夏天里的一日一般。
此时,它们似乎漂浮在天堂与人世之间,如梦似幻,神秘莫测,仿佛命中注定在此矗立,直到永恒。天神的住所……
感觉冷得有些发抖,拜佐尔·威灵医生继续前行。在客厅的门前,拜佐尔·威灵医生停了下来。
房间里空无一人,但是,拜佐尔·威灵医生却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他并不是独自一人。在一片寂静中,他感到了一丝异样,于是他大声叫道:“有人吗?”
无人应答。一尾余音消失后,只留下了一片寂静,却隐隐透着不祥的征兆。
拜佐尔·威灵医生穿过了客厅,脚踩在两块土耳其地毯中,露出的木地板上,发出很大的声响。四周的寂静浓厚而沉重。在走>99lib?廊门前,他再次停下脚步,那种被人偷看的异样感觉,再次涌上了威灵医生心头。但是,他的眼睛和理智告诉自己,房间里只有他一个人。
也正因为如此,寂静被突然打破时,拜佐尔·威灵医生才会毫无心理准备。
第十五章
“跟我做,分足先生!……”
这个声音沙哑粗糙,好似研磨肉豆蔻时,发出的剌耳声响。每个音节都带着粗糙的棱角,平板的语调中,不带有丝毫的感情。
难道正是由于这个声音的怪异之处,才难以判断它从何而来?
拜佐尔·威灵医生觉得,这话音并不是要引起他的注意。它仿佛近在身旁,又好似远至虚无,因为这只是一句自言自语。一句并非人类发出的自言自语。
拜佐尔·威灵医生慢慢地从左向右转身,环视整个房间——大门,书房门,走廊门,餐厅门,露台门。整个空间里一个人也没有,只有五扇门。中国不是有这么个说法吗?有五扇门的房间阴气重,会闹鬼。
此时,拜佐尔·威灵医生面朝房间、远离窗户的阴暗一端,忽然,有什么东西动了一下,99lib?吸引了他的注意。
在灰色砖石烟囱旁的阴影里,一抹亮蓝色跃入眼帘。沙哑的声音再次说道:“漂亮……鸟儿!跟……我……做!”
烟囱架上,托博莫里以鹦鹉特有的姿态,歪着脑袋瓜儿,正在笼子里上蹿下跳。一只黑亮的小眼睛犹如鞋扣一般,毫不友善地盯着拜佐尔·威灵医生的脸。
“漂亮……鸟儿!”鹦鹉把两个词拼成了一个,话音中丝毫没有,人类说话时的抑扬顿挫,你必须要仔细听,才能够明白它在说什么。
这让拜佐尔·威灵医生想起了二战时期,他必须要学习以军方的速度,接收摩尔斯电码——你根本听不清楚是点还是线,只有抓住他们发报的节奏。这是你在听人讲话时无意而为的,而此时却要特别留意——注意听节奏,而不是分辨字词或是音节,而后依照全文猜测大意。只有依靠这种无意而为的过程,才可能听懂一个人飞速的讲话。
正是因为这个过程尚未建立,所以,人们在学习一门新的语言时,才总是会对母语讲话者说:“不要说那么快!……”
但是,现在,拜佐尔·威灵医生试图听懂这只鸟所说的话。而它的话既无节奏语调,也无合乎逻辑的上下文,所以依靠一般的听力过程,是绝对不可能的。他只能去听单词和音节。不一会儿,他开始掌握了诀窍。
这时,这只鸟却安静下来了。提问能不能刺激它说话呢?
“这么说,你知道‘分足先生’了,托博莫里?”
“不,弗兰克……我不这样想……哦,亲爱的!哦,亲爱的!……toobroo……toobroo……toobroo……”
是to brood还是Tobruk?或者是其他完全不同的什么东西?
“托博莫里,要是你可以再说得清楚一点儿……”拜佐尔·威灵医生咕哝着。
“啊……什么?”
正是这种偶然做出的合适回应,才让很多人认定,鹦鹉明白自己说的话。
拜佐尔·威灵医生叹了口气:“要是你既能说、也能想就好了!……克劳死的时候,你就是他身旁的目击者,现场唯一的目击者。但是你只能说,却不够聪明,不能告诉我们真相,真让人恼火。”
“哈……哈……哈!”鹦鹉托博莫里笑了起来,紧接着又是一段含混不清的音节,完全抓不到停顿重音,拜佐尔·威灵医生一个词也听不清楚。
“加油,托博莫里!……你能说得更好。”拜佐尔·威灵医生催促着,“现在慢一点儿,清楚一点儿。”
回应再次惊人地契合。
“好,什么……军队的士兵……在阿尔及尔……垂死……”
藏书网“没什么关系。”
“哦,什么?”
拜佐尔·威灵医生放弃了:“好了,回声先生。还是我该叫你‘分足先生’?你就是一个小恶魔。我很纳闷儿,你是怎么从笼子里跑出来的?”
鹦鹉再次合乎时机地粗声大笑。
空鸟笼放在房间中央的桌子上,门开着,拴着门闩的绳子垂荡着。有些鸟是很聪明的,可以打开自己笼子的门。但是,托博莫里有没有那么聪明,拜佐尔·威灵医生却无从得知。他应不应该把他送回笼子里呢?
拜佐尔·威灵医生向前迈了两步。那只鹦鹉惊恐地一扇翅膀,像一艘亮蓝色的火箭,直冲到了拜佐尔够不到的枝形吊灯上。托博莫里再次放声大笑。
“好吧。给你喂食的人,会把你哄进笼子里去的。”拜佐尔·威灵医生自暴自弃地说。
一楼走廊的光线本已暗淡,二楼的走廊却更加昏暗。只有一扇窗户。值不值得费力搜査二楼呢?最好先四处査看一下,然后再寻找阁楼的入口……如果确实有阁楼的话。
拜佐尔·威灵医生从楼梯对面的鬼屋开始。警察把那里的门锁上了,露辛达和万雅不太可能拿到钥匙。
他走到弗莉的房间。几扇窗户令整个房间光线充足,样式精美的老式家具,摆放得井然有序。警察对这个房间,一定亳无兴趣。
弗朗西斯?斯伟恩的房间,一半用做卧室,一半当做书房,同样干净整洁,亳无有价值的线索。
一个作家的书房,自然少不了打字机、档案柜和录音机。也许应该借用一下这台录音机,把鹦鹉所说的含混不清的话录下来,再慢速播放,也许就会真相大白了……
露辛达的房间在走廊的另一侧,比她的父母的房间稍微小了一些,房间里的家具考究,奶白、嫩绿和浅粉的配色,全部借用自床头悬挂的一幅出自玛丽·罗兰珊的画作——这是弗莉的品味,而不是露辛达的。让露辛达按照自己的品味来装饰,也许会比较幼稚,但是,任她发挥表现,不是更好吗?
旁边就是客房了。这间一定是艾尔科特夫妇的。现在谁还会使用笨重的猪皮包呢?也只有那些雇有可以随时代为提包的司机的人,和从不在意坐飞机时,要支付多少行李超重费的人。难怪现在皮革更多地,被制成外套和裙子……
前面又是一间客房。拜佐尔·威灵医生在门前稍作犹豫。克劳太太上楼来休息了,但是,现在她可能已经醒了,如果露辛达和万雅在这一层,她也许听到了什么动静。
拜 4f50." >佐尔·威灵医生轻轻敲了敲门,如果她仍在睡觉,这样轻微的声响,是不会吵醒她的。
房间里没有人应声。拜佐尔·威灵医生稍稍用力,又敲了两下。仍然没有回应。
要么她仍在睡觉,要么在他去见玛莎时,她就起床出去了。
忽然,拜佐尔·威灵医生心里一惊,觉得似乎有必要得知真实情况。他小心翼翼地把门打开了一条缝隙。
房间里十分昏暗,深色的遮光帘被拉了下来,将四分之三的窗户挡住。为了通风换气,窗户下面被拉开了几英寸。
床位于房间的中央,床头贴在拜佐尔·威灵医生右侧的墙上——那是一张双人床,宽大气派的桃花心木的床头板,充满了维多利亚风格。
塞丽娜·克劳夫人在床上侧卧着,面朝窗户,背向拜佐尔·威灵医生站立的门口,脖子以下盖着一条酒红色的缎面被,一头金发散在枕头上。她的鞋子整齐地摆在床边。
正当拜佐尔·威灵医生要转身出门时,忽然察觉到,她一动不动的样子有些不对劲。
拜佐尔·威灵医生走到床尾,便可以看到塞丽娜·克劳的脸。阳光从遮光帘下面的窄缝中,渗进了房间里。整容手术留下的疤痕,的确有碍美观,但是,疤痕数量如此之多,他万分确信,如果不做手术,塞丽娜只能戴着面纱度日。就连紧闭的眼睑上,都可以看到细小的疤痕组织,半张的嘴唇上就更多了。
这无疑是一笔孽债——毁容的痛苦意外地加在了塞丽娜·克劳的身上。在他们有生之年,这笔孽债将戴维·克劳,牢牢地拴在了她的身边。
拜佐尔·威灵医生几乎要转身时,却再次迟疑了。
有什么不对吗?有时候,你看不到一个人在沉睡中,胸部缓慢轻微的起伏,但有时你却可以。
拜佐尔·威灵医生走到床边。
一触到>?99lib?塞丽娜·克劳夫人的手,拜佐尔·威灵医生就立刻知道原因了。
塞丽娜·克劳已经断气大约一个小时了,否则她的身体,不会这般冰冷。
第十六章
日落以后,天很快就黑了。此时,天空呈现出一种深蓝色,星斗尚未现身,灯火也尚未点燃。客厅里布满暗影的墙上,每扇窗户都仿佛镶满了宝石的画板。
拜佐尔·威灵医生走进了客厅,接听了吉塞拉·霍恩埃姆斯的电话。她打来电话说,她现在已经可以出院了。他们谈了很久,因为他想把在她离开这里之后,“乌鸦航班”里发生的一切都告诉她。
在拜佐尔·威灵医生讲述的时候,夜色悄悄地渗透了进来。等到威灵医生到挂断电话后,他才意识到,已经临近夜晚了。
拜佐尔·威灵医生的视线,落在了身旁桌子上的瑞典天使旋转钟上。四支小蜡烛已经燃烧到蜡烛根部,在下面垫着的铜盘上,留下一层薄薄的蜡膜。他伸出一只手指,轻轻地触碰了一下小转动架的叶片。转动的叶片带着下面的四个小天使一起,缓缓地旋转起来,只是转动的速度过于缓慢,毎个小天使下方吊着的小铜棒,只是轻轻擦过下面的两个铃铛,发出极其微弱的叮当声,仿佛远处传来的仙乐一般。
拜佐尔·威灵医生想起了吉塞拉·霍恩埃姆斯刚刚说过的话:“你不记得了吗?有一年圣诞节的时候,我们买了一个新的旋转钟,可是,等到我们点燃了蜡烛才发现,它根本就不响,我们当时是那么失望。”
“我隐约还记得。”拜佐尔·威灵医生温柔地回答说,“这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可是对我来说,这就像昨天发生的事。”吉塞拉·霍恩埃姆斯感慨地说,“那一年小吉塞拉五岁。平安夜那天,你从商店里买回了那个钟。”
拜佐尔·威灵医生默默地惊叹,女人对于细节的记忆力,尤其是在动情的场合,每一个细节,她都能够清楚地记得。吉塞拉正如波士顿那个诗人所写的那样:
千事万事我都已忘记,比如战争开始和国王驾崩
但是,吉塞拉·霍恩埃姆斯却仍然记得小吉塞拉五岁那年,圣诞节那天发生的事情。
“后来,那个人给你演示,支撑旋转架的小钢针,一定要打磨得光滑才能转动。你现在还想不起来吗?他用一个指甲锉打磨了几下,把一个小得几乎看不到的毛刺磨平了。然后,旋转钟就可以转动了。”
“难道上点儿油不行吗?”拜佐尔·威灵医生轻笑着说。
“我怀疑。他根本就没有提上油的办法,但是他说过,金属接触面必须像玻璃一样光滑,而且转动架要平衡放好,只有这样,旋转钟才能在微弱的烛火热气流的推动下,慢慢地自行转动。这很重要吗?”
“我现在开始觉得很重要了。”拜佐尔·威灵医生激动地说。
“那么你知道是谁……?”
“恐怕我已经知道了。”
“恐怕?……”吉塞拉·霍恩埃姆斯惊叹地说。
“这不是一个让人开心的结果。”拜佐尔·威灵医生遗憾地说,“从来就不是好结果。你在医院多住几天,会不会更好呢?”
“你知道我有多么讨厌医院,你也知道住院有多贵。”吉塞拉·霍恩埃姆斯心里不舒服地抱怨着,“我不一定要回乌鸦航班去。你可以送我到滑雪场的旅馆。他们还给我们留着房间呢,是不是?”
“没错儿。”
“警察还在乌鸦航班吗?”
“有一个人留守。塞丽娜·克劳的尸体被发现以后,马洛特简单地做了讯问后,就去医院和病理医生,讨论两起命案的死因了。”拜佐尔·威灵医生说,“他认为,克劳太太和她的丈夫死因相同,想尽快得到医学证明。他差不多快回来了。”
拜佐尔·威灵医生叹了口气,说完之后便放下了电话。吉塞拉·霍恩埃姆斯的脚踝打了石膏,滑雪是不可能了,度假的心情也消失殆尽。接她出院后,他们立刻要回到纽约。他们原本打算乘飞机去瑞士,在卢加诺和在那里上学的小吉塞拉一起过新年。也许他们可以搭乘一班早点儿的航班……
电话铃突然响了。拜佐尔·威灵医生先扭亮了旁边的台灯,然后接起电话。窗外深蓝色的天空,立刻变为了黑色。
“拜佐尔·威灵医生?我是马洛特。现在说话方便吗?”
“这儿没有电话分机,所以没有人能偷听你说的话。”
“你那边怎么样?人都在哪儿?”
“弗莉——斯伟恩太太——她刚刚去送拉丹尼夫人回家了。斯伟恩和艾尔科特在楼上。露辛达小姐和万雅在餐厅里。厨娘在厨房里。”
“我现在拿到两宗罪案的验尸报告了。”
“这么说,你已经确定是谋杀了?我一点儿都不觉得惊讶。”拜佐尔·威灵医生语气沉重地说,“我一直认为,戴维·克劳先生是被谋杀的,而他的妻子在不久后也死了,虽然两具尸体上,都没有明显的伤痕,但这两起案子无疑都是谋杀。她有没有怀孕?”
“是的,但对我们的帮助不大。我们仍在怀疑,到底是什么引起了呕吐。怀孕?还是怀孕再加上震惊?两种可能性都有。”
拜佐尔·威灵医生想起西瑞尔·琼斯记录的马洛特讯问塞丽娜·克劳的笔录。
“在那之前,她的怀孕反应并不大。就连我这个医生,都没看出来她怀孕了。我想既然她身体反应如此剧烈,你一定让她万分震惊。”
“比如说?”
“我想一想……假如在讯问过程中,你们说的某句话,让克劳太太突然悟出了,杀害克劳的凶手身份和动机。假如她同时也察.觉到,凶手有相同的理由杀害她,那可是犹如五雷轰顶。那种程度的恐惧,就会引发呕吐。”
“如果她那么害怕的话,难道她不会向我们请求保护吗?”
“也许她的贪婪胜过了恐惧。”
“勒索?”马洛特激动地说。
“沉默的勒索。不用说出口。”拜佐尔·威灵医生说,“她只要让凶手知道她隐瞒线索,包庇了他,让凶手凭借自保本能行动,对警察和凶手一个字都不用说。”
“但是,那个凶手的自保本能,比她所想象的更加残暴,所以,他没有给钱,而是要了她的命。”
“大概是吧。”拜佐尔·威灵医生点头问道,“她是怎么死的?”
“凶器看起来像是一根粗针。钢制的,大约六英寸长,一端很尖,另一端折断了。断面的颜色比其余部分浅,好像外部的金属很古老,已经被氧化了。”
“凶器是怎么使用的?”
“纽约验尸官曾经探讨过,肯尼迪总统的死因,你还记得吗?他说过一件事情,死者的头部一定要经过仔细检查,为的是查找那些,不能够一眼看到的小伤口,头发必须仔细梳理,确定没有隐蔽的伤口漏检。在乡下,尸体检验不会那么认真,但是,这一次我们做得很彻底。针是从头骨底下刺入头部的,剌穿了延髓。针可能带有手柄,但是我们没有找到,可能被折断了。断面与头皮齐平,完全被掩盖在头发下面。她的头发很长?99lib.,你应该还记得,戴维·克劳的头发也不短,尤其是脖子那里。要是我们对头部的检査不够彻底,这样的小伤口,很可能会逃过验尸官的眼睛。
“他的头发很浓密,也比他这个年纪的其他男人更长。她的头发很长,有时候编成辫子,有时候在脖颈处,松松地挽一个发髻……那两个孩子有什么线索吗?”
有时候,拜佐尔·威灵医生觉得,“孩子”这个词使用泛滥,尤其是用在那些处境特殊的青少年身上。成年人想不到,这样一个顺口说出来的词语,竟会剥夺了年轻人的自尊、自重,而这正是这个特殊年龄的年轻人所渴求的——他们需要自尊自重,来树立责任心。
“孩子”这个词,隐含着些许纵容。对于孩子的某些顽皮行为,你可以一笑置之,而对于少男少女却不可容忍,更不用说是年轻人了。
毕竟,“孩子”只是一只小羊羔。如果年轻人总是将中年人比作老山羊,而且,没有丝毫的玩笑成分在内,中年人会高兴吗?
这是一个崇尚“四海之内为一家”的时代,拜佐尔·威灵医生心里却很清楚:自己的观念并不附和潮流。马洛特上尉永远也想不到,对于二十一岁以下的年轻人,还可以用其他词来指代。没有时间纠正他了,但是,拜佐尔回答时却避开了这个词。
“我们在阁楼里找到了他们。”
“阁楼!……我都不知道还有阁楼。”
“显然没有人知道。戴维·克劳可能知道,因为房子是他家盖的。”拜佐尔·威灵医生严肃地指出这一点,“他可能也告诉过他的妻子,但斯伟恩夫妇说,他没有告诉过他们。我相信他们的话。”
“为什么?”马洛特好奇地问。
“如果他们知道阁楼的存在,露辛达失踪的时候,他们难道不会去那儿找她吗?”
“我想他们会的。那两个孩子在阁楼上干什么?他们是怎么发现那个地方的?”
“你来电话的时候,我正要去问他们。”
“好,你去问吧,看看你能从他们口中,问出什么来。我会尽快赶过去的。”
“你今天晚上回来的时候,我可能不在这里。”拜佐尔·威灵医生突然说道,“我妻子想出院,我一会儿就去接她,把她送到滑雪场旅馆。然后我再回来和你碰头。一、两个小时之内,我就应该能够赶回来了……”
露辛达和万雅挨在一起,坐在长长的餐桌一端。光洁的桃花心木桌面上,一台绿色灯罩的台灯,将光线投射在散落的扑克牌上。房间的其他地方漆黑一片,窗外的天空,似乎仍然没有染上夜幕的墨色,只是一片深蓝。
拜佐尔·威灵医生的悄悄靠近,并没有引起他们的注意。他站在一旁,欣赏地望着两个年轻人的背影,一个发色乌黑,一个却浅若银白,在光晕中凑在一起,四周的一切都被掩盖在黑暗中,仿佛伦勃朗笔下的画作一般。
“你确定记住了自己抽的牌?”露辛达说。
“嗯,记住了,是……”
“好了,千万别告诉我!……那就没得玩了。”露辛达连忙阻止,“我不能知道你抽了什么牌。”
“但是你知道?”
一阵欢笑声:“我的透视眼……哦,威灵医生。”
“别让我打断你们。”拜佐尔·威灵医生随手拉过一把椅子坐下。
“这是以前爸爸教给我的,一个老掉牙的戏法。”露辛达笑着说道,“你可能已经知道手法了。”
“我确实知道。”拜佐尔·威灵医生微笑着回答道,“我年轻时在海军服役时,这个魔术就不新鲜了。但是还是继续吧。让我们看一看,你知不知道整套魔术过程。”
但是,露辛达不知道。
五分钟后,拜佐尔·威灵医生忽然说:“第一次筛牌时,你必须故意放过他抽过的那张牌。”
“噢,为什么?”
“这样的话,就给了你的观众一个再次斟酌赌注的机会。他们会以为你是因为不知道,才放过了这张牌,还以为魔术失败了呢。他们绝对想不到,你会那么狡猾,故意放过那张牌。因为你知道这样做,会让他们对自己的赌注生疑。他们刚一开始怀疑,你就说:‘我再筛一次牌……’当然,这一次你成功挑出了牌,然后说:‘这就是你抽到的牌。第一次我怎么漏过了呢?’”
“我猜你在海军服役的时候,一定蠃了不少钱。”万雅笑着说。
“开始的时候不是。”拜佐尔·威灵医生苦笑着摇了摇头,“我以前也是个半吊子,老是输钱,直到有人告诉了我这个秘密。”
“其实,这些都是障眼法和虚张声势,对不对?”露辛达说,“像是扑克、魔术戏法还有……”
“还有谋杀。”拜佐尔·威灵医生轻声说道。
一张纸牌从露辛达的手中滑落,她捡了起来。万雅从她手中拿过了整副扑克,开始洗牌。露辛达一动不动地坐着,似乎不敢开口说话。
“啪”的一声,万雅把牌放在桌上,靠在了椅背上:“你在指控我们吗?”
“不!……”拜佐尔·威灵医生摇头说,“并不是指控你们谋杀。”
“是说别的罪名?”
“隐匿证据并伪造证据。这都是很严重的罪名。你们为什么要写那封愚蠢的信,还把它放在警察眼皮子底下?”
万雅和露辛达对视了一眼。还是露辛达开了口:“你会告诉警察吗?”
“如果我告诉了警察,对你们是有利的。你们两个谁也不可能逃脱责罚。”
万雅切了牌,抽出一张,翻了过来。是一张黑桃Q。
“哎呀我地妈!……”他飞快地把牌放回去,重新洗牌。
“我在等待我的问题的答案。”拜佐尔·威灵医生严厉地说。
“我们是想帮忙,真的。”露辛达叹气道,“我想你不会相信的,但是,我们真的是想帮忙。戴维·克劳死前的那个下午,我偷听到了一段谈话。一段他和他妻子的谈话。”
“当时你在阁楼里?”
“是的。那是我第一次上去。我知道万雅有个藏身的地方,但是,他就是不肯告诉我在哪儿。”露辛达瞟了万雅一眼,万雅低下了头,“那天下午,我在二楼走廊,想自己找找看。我的运气很好,被我找到了。万雅从来没有说过,那里可以偷听到别人说话。他根本就不知道,因为他进入阁楼的时候,房子还空置着。所以,当我听到说话声的时候,实在太惊讶了。”
“你确定是戴维·克劳和他的妻子?”
“哦,我确定。我认识他们好几年了,在哪儿都能够听出他们的声音。”露辛达十分笃定地点着头,“他们两个的声音非常容易分辨,你知道的。他的声音圆润洪亮,而她的鼻音重,还总带着哭腔。他们说话的声音很大。当时他又怒又妒,说她有个情人。我一字不落,都听见了。他被杀后,我意识到,除了克劳太太,没有人知道这件事,而很明显,她自己是不会说的。但是,这和谋杀可能有很大关系。至少,她有作案动机。而且我想,就算我把这件事情告诉警察,他们也不会在意的。我不愿意告诉他们,这是我偷听来的,也不想让他们知道,这幢房子里有个阁楼。如果阁楼不再是个秘密,那么以后我和万雅,就没有藏身的地方了。
“于是,我把一切都告诉了万雅,他就有了这么一个绝妙的主意。与其向警察报告,我们为什么不写封情书,再让警察自己发现呢——到那个时候,他们就得讯问所有人,有关偷情的事。我们本来想,克劳太太心里有鬼,警察一问,她肯定就都招了。但是她没有。”
“罪犯并不一定会认罪。”拜佐尔·威灵医生叹息着说。
bbr>“我想也是,可是,当我听到她那么冷静地说,她爱着她的丈夫,而他也深爱着她,他们夫妻二人生活美满,她自从结婚后,眼里再容不下别的男人,我实在大吃一惊。我一直都知道……”
“今天早上,你们两个在阁楼里,偷听到了一切?”
“是的,我当时惊讶得不得了!”
拜佐尔·威灵医生露出一个微笑:“如果她说的是实话呢?”
“但是,这怎么可能呢?我亲耳听到克劳指责她。”
“那么你也听到她否认了。如果她说的是实话呢?”
“那么,他为什么会吃醋?”露辛达不可思议地摇着头。
“这是很重要的一点。”拜佐尔·威灵医生严肃地说。
他们等着拜佐尔·威灵医生做出解释,但是,威灵医生却没有解释。
“你怎么猜到,信是我们写的?”万雅问道。
“猜到?”
“好吧·推理……”
“信的措辞很幼稚,几乎是滑稽的。在这里的所有人当中,只有你们两个,可能写出这样的信。”拜佐尔·威灵医生笑着说,“而后我想到,克劳夫人很可能根本没有情人……”
“她没有?你怎么知道?”
“暂且当我是猜的。信被放在了警察一定会发现的地方,这一点很重要。”拜佐尔·威灵医生严肃地指出,“这暗示了有人用很拙劣的手法伪造证据,试图陷害别人。除了年纪最轻的你们,谁会使用这么拙劣的手法呢?”
“我们不是要陷害她。”露辛达坚持嚷道,“我们从没想过她是凶手。当时我们甚至还不能确定,这是一宗谋杀案。但是,我们真的觉得,克劳太太和她丈夫之间的争执,和他的死有关联,警察也应该掌握这个情况。”
万雅望着拜佐尔·威灵医生的脸问:“你不会认为,是我们的信导致了她被杀吧?”
“不,无论怎么样,她都难逃一死。但是,你们得把这当做一次警告。这封信有可能与她的死有关。以后再也不要拿谋杀开玩笑了。”
“这么说,她是被谋杀了?”
“是的。我们已经査明了凶器。”拜佐尔·威灵医生严肃地点着头,“是用一个钢制针状物剌入后脑下方,伤口隐藏在头发下面,快速无声地要了他们的命。”
“他们夫妇难道都是被杀的?”
“而且是人为的。你们可以放弃惊吓致死和‘分足先生’的想法了。”拜佐尔·威灵医生苦笑着说,“‘分足先生’确实存在,但却不是鬼魂。他是一个有血有肉、实实在在的人,而他也就是我们要找的凶手。我希望你们能够相信。重要的是,你们不能继续藏匿证据了。”
“你凭什么觉得,我们藏匿了证据?”万雅激动地抗辩。
“你们没有吗?”拜佐尔·威灵医生把那个象牙雕的小象放在桌上,“你们知道这是什么?”
露辛达倒抽了一口气:“我想我知道。这是一根帽针的头,是不是?阁楼的箱子里,有很多老式帽针,有着各式各样的手柄。我记得这个象牙雕的小象。原本有两个,是一对儿。”
“是一对儿。两宗谋杀,两个凶器。每次这个小象都会被折断,伤口就隐藏在头发下面,如果尸体检验不够仔细,就发现不了凶器。”拜佐尔·威灵医生很恐怖地说,“这个象牙雕的帽针头,是在这个房间的壁炉里发现的。凶手把它扔在里面,一定是希望它能够混在炉灰和木屑中,逃过警察的搜査。这种象牙雕的小象在1914年以前,很受小姐们的欢迎。那个年代,她们梳着高高的发髻,再戴上大帽子,所以必须用针把帽子固定住。当马洛特上尉拿回在克劳尸体上,找到的钢针时,我确信断面一定和这只小象,侧面生诱的小孔吻合。
“警察是在今天早上,戴维·克劳死后,在壁炉里发现的这个小象。凶手可能是希望它可以被烧毁。就算没有,也很可能与炉灰和木屑混在一起,逃过警方的视线。没有凶手会冒险,随身携带这样的犯罪证据。如果想尽快销毁什么东西,炉火是个合乎逻辑的地方。但是,那里面还应该有其他东西。警察发现这个小象时,我在炉灰里找过了,里面没有。我想是被你们当中的一个发现并拿走了。缺乏生活经验的人,常常会鲁莽行事。任何稍有经验的人,都不会隐瞒这种证据。那东西在哪儿?”
万雅和露辛达对望着,表情仍然迟疑不决。
“噢,行了!……”拜佐尔·威灵医生不耐烦地说,“我可以告诉你们,那是什么。是一个细软的金属片,上面有个孔,可能配有一个螺丝。”
“好吧,我算是……”万雅把手伸进后面的裤袋里,掏出两个小东西,放在了桌面上。
“你怎么知道的?”万雅不再用“猜”这个字眼。
“‘分足先生’的事情总要有解释。”拜佐尔·威灵医生肯定地说。
“这个可以解释?”万雅和露辛达吃惊地望着拜佐尔·威灵医生。
“可以解释一部分。”拜佐尔·威灵医生肯定地点了点头,“这个东西上少了一些东西。是一片塑料,大概已经被烧化了,或者熔化成了一团,认不出形状了。”
“这到底是什么?”
“一个响板。你有没有去过大城市的饭店?在那种地方,规模和效率比风格和舒适度更加重要。你有没有注意到,你登记入住,柜台的服务员的一只手一握,就发出一声脆响,召唤侍者帮你拿行李?这声音比打响指更响亮,又不像铃铛那么吵,在酒店大堂这种时刻,都响着电话铃声的地方,那声响也清晰可闻。声音响亮,足以引起侍者的注意,却不会太吵,打扰到客人。有一些,就像这个,是一个软金属片,里面用螺丝固定住一块儿塑料套板,体积很小,男人可以轻易地握在手心里。
“当我回忆起‘分足先生’的敲打声,有些像响板声的时候,我就想到了它。敲打声一定是当时客厅里的某个人发出的。万雅在家里,这点有他打来的电话可以证明。房子的其他地方没有人了,只有玛莎在厨房里,但她离得太远,敲打声不可能是她发出的。
“这样的声响,怎么可能在众人眼皮子底下,身体各部分没有明显动作的情况下发出呢?响板是唯一可行的方法。小得可以藏在手掌中,用的时候也不会被人看到。只需要一只手轻轻一握,根本不会被人发现。”拜佐尔·威灵医生举起两手,得意.99lib.洋洋地说,“万一克劳的死没有被定性为自然死亡,尸体一被发现,就会开始搜査凶器,到时候也能趁人不注意,把它扔进火里,而不会被警察从身上搜出来。”
“但是……但是……”露辛达喘着大气,“那个声音确实像是从屋外传来的。你不记得了吗?”
“当然记得。没有什么比在没有视觉帮助的情况下,定位声音的来源方向更难的了。今天下午,我被托博莫里的声音吓了一跳,因为我看不到他,所以我根本不知道,那个声音是从哪儿来的。这是在心理学实验室里,经过反复论证的。昨天晚上,我们听到‘分足先生’的敲打声时,我们都先入为主地认为,这个声音不是来自我们中间,当时任何视觉线索也与之相悖。一只手如此轻微的动作,我们是不可能注意到的。所以我们都以为,响声来自房间外,或者至少在我们这个圈子之外。”
“那么,一切都是计划好的了?”露辛达说。
“不……不完全是。”拜佐尔·威灵医生激动地说,“有些是借机行事,冲动而为,就好像鸟儿利用一切机会,捡拾搭窝的粉料。”
“你会告诉我们,杀人凶手是谁吗?”
“你们凭什么觉得我知道……”拜佐尔·威灵医生故作高深地笑着说,“我只告诉你们他做了什么,怎么做的,并没有说我就知道,凶手的身份和这样做的目的。”
“你到底知不知道?”万雅有些激动。
“我只能猜测,就像你说的,但是,我可能猜得不对。在我确定之前,是不会告诉你们的。”拜佐尔·威灵医生摇了摇头,忽然转移了话题,“嘿,你们为什么不让玛莎,给你们弄点儿吃的来呢?”
“我不饿。”露辛达说。
“我饿了。”万雅一跃而起。
“如果没有别人想吃,我不想麻烦玛莎。”露辛达反对道。
“我们不必麻烦她。”万雅回嘴道,“我们可以自己做三明治。”
露辛达挤出一丝微笑说:“你知道有件事情,一直令我很反感?在书中,尤其是推理小说,作者忘记了时间,突然意识到他笔下的人物,已经好几个小时没有吃饭了,就把他们都召集到一起,做三明治,如果是英国的作品,他们还要把三明治切开,但作者从来不说是什么三明治,而我总想知道。黄瓜、鸡肉还是别的什么?我脑子里总是想着三明治,把情节都忘了。危难之中,人们会吃什么三明治?是法国那种非常丰盛的牛奶面包夹鹅肝酱?还是简单的全麦面包配火腿?”
“总汇三明治怎么样?”万雅笑着说。
“哦,好吧。三明治这个词,本来应该听起来感觉很可口,但说到这种三明治时,却总是觉得普通无趣、亳无食欲,这难道不奇怪吗?”
“如果你像我现在一样饿,什么三明治听起来都很可口。”万雅激动地说,“我说总汇三明治是因为,这是最有营养的。”
“可是,这就意味着我们得费力地煎培根。”露辛达皱起了眉头。
“如果你那么懒,我来做好了。”
他们已经走到通向厨房的弹簧门前面,露辛达停下了脚步。
“拜佐尔·威灵医生,案子里的很多事情,你还没有解释清楚。就算敲打声是人为的,就算戴维·克劳是被帽针刺入后脑而死的,他临死之前,其他人都在楼下,他如何或者为什么要摇铃,你都还没有解释。难道你想说,他们第二次错误判断了声音的来源?声音不是从二楼传来的?”
“不,我确信铃铛声是从二楼克劳所在的‘鬼屋’里传来的。”拜佐尔·威灵医生点头说。
“那么,你能告诉我们是怎么回事吗?”
“我已经告诉你们很多,我不应该说的了。去吧,做你们的三明治去吧。”
露辛达穿过了弹簧门。门一弹回来,万雅便站住了,眼光锐利地望着拜佐尔·威灵医生。
“你是为了不让露辛达伤心,是不是?……”万雅突然说,“最后的结果会令她伤心欲绝吗?”
“有可能。”拜佐尔·威灵医生点了点头,“如果你能想办法,把她带到你家里去,那就这么办吧。如果不行,那就陪在她身边,和玛莎待在一起。”
第十七章
拜佐尔·威灵医生拨通了卡茨基尔修车铺的电话,问道:“我的车修好了吗?”
“半个小时之前就好了。你随时可以来取。”对方说。
接着,他又打给村子里的车库:“我想叫一辆出租车去卡茨基尔,去取我自己的车……是的,我知道就算回程我自已开车,也得付双程的车费……”
“拜佐尔·威灵医生!你不用租车了!……”走廊的门豁然而开,弗莉大步走进房间,“我开车送你去卡茨基尔。”
“我不能再麻烦你了。”
“根本不麻烦。等你取了自己的车,我再带你回来。天黑以后,在山里是很容易迷路的,就像你昨天晚上那样。”
“我会被叨唠个没完了,是吧?”
“这条路像迷宫似的。我带你走一条近道。”
“可是,我没有打算回来。”拜佐尔·威灵医生说道,“我想我和吉塞拉,今天晚上,会去滑雪场的旅馆住,对大家都好。如果警察找我,你可以告诉他们,我们在哪儿住宿。我想你一定能够理解。”
“那我就带你们到滑雪场的旅店。我的车子是白色的,天黑后也很容易跟随。也能让我离开这里透透气。”弗莉笑着说,“我在这里,都快得幽闭空间恐惧症了。让我和出租车公司的人说。”
她把手伸向电话,拜佐尔·威灵医生交出了听筒:“格雷格先生?不用在意这通电话。我开车送威灵医生。好的,晚安……你想现在就走吗?”
“越快越好。”拜佐尔·威灵医生说道。
“等我拿了大衣就走。”
弗莉回来的时候,穿着一件燕麦纹粗花呢大衣,海狸毛镶边,还有一个为头部保暖的兜帽,一圏棕色软毛围着她的脸庞。脚上踩着一双充满意大利风情的棕色及膝软皮靴,手上戴着一双羊毛镶边的手套与之相配。
一起出了门,弗莉扭亮了一个开关,灯光照亮了通往车库的小径。拜佐尔·威灵医生跟着她,走入山间冬日夜晚的深寒中。
身处古老的深山之中,头上顶着比群山还要古老的星斗,会不禁感到出奇的渺小,身存于世也只是一瞬而已。拜佐尔·威灵医生暗暗感叹着。
“我把车倒出来。”
正如灯光加重了夜色,弗莉的声音也凸显了周围的寂静。
拜佐尔·威灵医生站在没过脚踝的积雪中,等着她把车从车库中倒出来,停下。他上了车,坐在她旁边的座位上。车子后退,掉头,只听防滑链叮当作响。
“你觉得防滑链比雪地胎好?”
“在山上我两个都用!……”弗莉说,“这种大雪天用防滑链,平时就用雪地胎。等我们开上村镇公路,就会好得多了。”
“今天早上路面被平整过了,还撒了沙子。”拜佐尔·威灵医生说。
“今天太阳一晒,雪化了一点儿,太阳一落山,又结成了冰。”弗莉开着车解释道,“只有一个地方你得当心。翻过这座山以后,有一段路很曲折,一边是峭壁,另一边是深不见底的悬崖,大概有好几英里长。”
“那段路我可记得很清楚!……在大雾中,我和吉塞拉就是从那儿拐上小路的。”拜佐尔·威灵医生感慨地说,“我现在觉得完全想不到,那只是昨天晚上遭遇的事情。我感觉好像已经在这里待了一年了。”
“我相信你肯定记得。来这里避暑的人,常常在村子里打听,还有没有别的路可以回城,如此一来,他们就可以绕过那里了。”弗莉点头笑着说,“当然了,对于习惯于开车走山路的当地人来说,绕道根本毫无必要。他们常常喝着酒,开着车,还嘲笑着‘把车开下山’的城里人。”
“我注意到你们常常说‘这座山’,而不是‘这几座山’。”拜佐尔·威灵医生忽然说道。
“你来这里的一路上,经过的只是连绵不绝的山脊,在公路修通以前,这山就好像防御堡垒一样,坚固地保护着他们,轿车和公共汽车都进不来。”弗莉得意洋洋地笑着说,“如果你在这里发起一场传统战争,在不借助空军力量的条件下,只要守住这个要塞,整片区域都在你的掌控之下。”
弗莉默默地开着车,直到村子的灯火进入视野:“你觉得我们最终,能不能抓到杀害戴维和塞丽娜的凶手?”
“我希望可以。”
“你希望?”弗莉诧异地看了一眼拜佐尔·威灵医生。
“难道你不希望吗?”
弗莉叹了一口气:“是的,我宁愿不知道。现在看来,凶手显然不是外人。一定是我们这个小圈子里的,某个人下手干的。”
“我会把这当做,希望知道凶手身份的一条附加理由。”拜佐尔·威灵医生淡淡地说。
“哦,我明白你的意思。你觉得这令人感到惶恐不安——甚至可能是危险的——知道你的一群朋友之中,有一个是杀人凶手,却不知道究竟是谁。的确如此!但是,如果这些都是你在乎的人,知道了岂不是更加糟糕——对你来说,那只是一群素昧平生的陌生人,所以,你根本不可能在乎他们,也无法真正了解我的感受。”
“我承认,”拜佐尔·威灵医生点头回答道,“但是,放任一个背负着两条人命的凶手逍遥法外,你会觉得安全吗?”
“你说的对,当然了,但是……”弗莉轻叹一声,“我希望导致戴维被害的原因,不会再引发其他命案。”
“那么塞丽娜的死呢?”拜佐尔·威灵医生问道。
“是由戴维被害引发的。”
弗莉是不是知道谁是凶手?或者仅仅是有所怀疑?……
拜佐尔·威灵医生在心中,回顾着她说过的每一句话。她真的觉得,他的态度过于冷漠吗?还是她仅仅是遵从了,一个二十世纪的惯例,以实际行动证明了,相对于受害者,人们通常对冲动犯罪者,寄予了更多的同情?
只要翻看一下当代的文学作品,就可以惊讶地发现:这种现象有多么普遍。小说中有这样一种诡计手法:最初的情况善恶分明,传统的读者会不由自主地,站在被害者的一方。比如一个三岁的孩子,被一个四十或五十岁的男人凌虐致死。而后,作品中加入了绝妙而独特的心理学诡计,逐渐展开的情节,引出一切>都应该归咎于被害的三岁孩子,他可能剥削、压榨或是戏弄了,这个可怜的、四十多岁的男子。如此一来,受骗的读者都将同情给予了凶手。看似为善实为恶,反之亦然。这就是这个时代的标志——不由自主地生出同情,又不知不觉地将同情错置。这脱离了普通人的生活,因此算不上艺术。
拜佐尔·威灵医生刚想说出自己的想法,弗莉就反驳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但是,我不觉得我的感受,是同情心错置。只是单纯的自私。发现我熟识、喜欢并且信赖的某个人,竟然是一个杀人凶手,我不想有这种不愉快的经历,这一定会让我感到痛苦的。”
“单纯的自私?”拜佐尔·威灵医生侧眼看着弗莉。
“仅此而已。我现在脑子里,并没有被害者和凶手。我只想着我自己。”弗莉苦笑着摇了摇头,“也许一宗命案,真正的受害者不是凶手,也不是死者,而是无辜的旁人。一场悲剧结束以后,收拾残局、背负痛苦、继续生活的,将是无辜的旁人。”
“对此,我没有异议。”拜佐尔·威灵医生点头附和。
“凶手在行凶以前,应该考虑后果。”
“凶手是不会考虑后果的。”拜佐尔·威灵医生感慨地说,“如果他们考虑了,那他们就不会行凶了。没有什么值得他们以身试法。”
弗莉没有答话,拜佐尔·威灵医生望向她,暗自猜测:对于自己心中的想法,弗莉到底知道多少或是猜到了多少。她目视前方,专心开车,无法回望他,于是,拜佐尔·威灵医生可以细细打量,那张戴着希腊面具的轮廓。
此时他们已经驶过了村子,转过了一个弯,下了一座山,又爬上了另一座山坡。穿过一片高地后,他们终于将车驶上了通往卡茨基尔的乡间公路。
“你真的不必等我。”他们快到汽车修理厂时,拜佐尔·威灵医生开口说道,“我自己回去没问题的。”
“我还是等你吧。”弗莉坚持道,“威灵夫人的脚还打着夹板,你们今天晚上要是再迷路,那可就麻烦了。”
这是哈德逊河边的一个小镇,汽车修理厂就坐落在小镇的郊外。弗莉驾着轿车,拐来拐去。她对这里了如指掌,轻车熟路地在单行道间穿行。而这里对拜佐尔·威灵医生来说,却是极为陌生的。夜幕降临以后,错综复杂的道路令他如坠云雾,他开始庆幸有弗莉送他,庆幸回去时她会等他一起离开。
隔着马路,站在医院门前,拜佐尔·威灵医生借着汽车修理厂停车场里的灯光,看到了自己的汽车停在那里。趁着弗莉停车时,他去收费处缴了费。
当他走出医院时,她站在她的车子旁边:“我的车后座上有几张旅行毛毯。你需要吗?”
“不用了,吉塞拉穿得很暖和。”拜佐尔·威灵医生点头说。
弗莉紧走几步,追上了他:“如果她还不习惯使用拐杖,你就得帮她一把。”
吉塞拉·霍恩埃姆斯已经穿好了衣服,在病房里等着拜佐尔·威灵医生了。她看起来气色很好,兴致高涨,裹在她右腿上的笨重石膏,好像不在她的身上,一旁的拐杖也似乎不属于她。
“斯伟恩太太,你怎么也来了,真是太麻烦你了!……”吉塞拉·霍恩埃姆斯热情地向弗莉打着招呼。
“见到你好多了,我也很高兴。你会用拐杖了吗?”
“啊哟,我会了,但是我怀疑,我是否需要它们。”
“今天晚上,还是小心点儿为好。积雪上结了冰,要是再摔一跤,可就有你好受的了。”
拜佐尔·威灵医生说完,转向弗莉:“我去把我的车子,开到医院门口,你扶着她下楼吧。你取车的时候,我们就在车里等你。”
坐在自家车的驾驶座上,就好像受到一位阔别已久的老朋友的热情欢迎。拜佐尔·威灵医生把汽车调了个头,在医院门前停了下来。
拜佐尔·威灵医生还没有来得及下车,吉塞拉·霍恩埃姆斯就走下了台阶。她只架了一根拐杖,弗莉在另一侧搀扶着她,还帮她拿着另一根拐杖。
她们小心翼翼地,走下了结了冰的台阶和人行道。拜佐尔·威灵医生下了车,打开了车门。一位护士跟在后面,提着吉塞拉的箱子。吉塞拉·霍恩埃姆斯自己则轻轻松松地,坐在了副驾驶的座位上,而后调转双腿,坐正了身子。
“成功上车。”拜佐尔·威灵医生拍着两手笑道,“上了车你就安全了,我不用再为你担心了。”
护士把箱子和拐杖,放在了汽车的后座上。
弗莉说:“我的车还停在对面的停车场里。你们等着我,我取了车,走在你们前面。”
拜佐尔·威灵医生绕到车的另一边。坐进车厢后,他用手背轻触着吉塞拉的脸颊。
“我们不回乌鸦航班了。我们去滑雪场。”
“太好了。”
他目送着弗莉穿过马路,打开车门锁。她拉开车门,车厢内亮起了灯光。上了车,她关上了车门,灯光也熄灭了。几秒钟后,她的车头灯亮起。驶上了马路后,她按响了车喇叭。
收到了信号,拜佐尔·威灵医生将自己的汽车也驶上了马路,跟在弗莉后面。她开得很快,他发现自己要全神贯注,才能跟得上她。即便在天气晴朗的白天,跟车也是需要技巧的。更何况天色已暗,路面上又结了冰,更是难上加难。不过,那也比他一个人在错综复杂的公路网中乱转要强。这些次级公路的标注极为模糊含混,有些干脆连路标都没有。
进城的时候,拜佐尔·威灵医生还试图记住路线,但并没有成功。转过三个弯后,威灵医生对四周的景物,已经没有印象了。
他们驶上乡村公路后,另一辆车超过了拜佐尔·威灵医生,插在了他和弗莉的车子中间。有些心急的跟随者,容不得两车之间有丝毫的间距。所幸那辆车在十字路口转弯了。拜佐尔·威灵医生加速了,贴近了弗莉的车尾。其实他并不担心跟丢弗莉。她可以从后视镜中看到他,就算他跟丢了,她也会停下来等他的,但跟紧一些,对双方都方便。
他们平稳地爬着坡。此时,他们才真正向帕伦维尔的深山进发。他们驶过一个又一个地弯道,一辆车都没有遇到。拜佐尔·威灵医生稍稍放慢了车速。在一侧的山壁上,刻着“禁止超车”的字样,他可以保持一个更加安全的车距。
他们翻过了第一座山的山顶,开始下行。夏令时节,这里有一道瀑布倾泻而下。进入山谷后,前后两面自然形成的山墙,将他们夹在中间。拐过一个急转弯后,他们又开始向上爬坡。出乎意料地,他们很快便到达了岔路口。
驶上岔路后,周围的一切,都令拜佐尔·威灵医生感到陌生。显然,弗莉是想抄近路,经过海恩斯瀑布和克劳家的小路,带他们从小路去滑雪场。
拜佐尔·威灵医生有点儿纳闷儿:弗莉能够确定,这条路被平整过吗?她一定心里有谱,否则她不会冒险带他走这条路的。
拜佐尔·威灵医生没有想到的是,既然来时的路也通往滑雪场,弗莉为什么带他走原路呢?事后,他对自己的粗心感到惊讶,但是,当时,他想也没想。大概由于他全神贯注地跟着前面那两盏红色的尾灯。每遇一个弯道,尾灯飞快地一闪而过,跟起来很费力。万一他在这里跟丢了,再转错一个弯,那他就会真的迷路了。要是他走远了,或是转错了不止一个弯,就算她停下车来等他,或是折返回头找他,也很难找到他了。他可不想出这样的状况。拜佐尔·威灵医生希望吉塞拉,能够尽早钻进她自己的被窝,安心休息,越快越好。
想到可能会跟丢,拜佐尔·威灵医生再次提高了车速,贴近那辆白色荣威的尾灯,但是,弗莉好像也加速了,这就有些诡异了。难道弗莉一心想要和他保持固定的车距?
拜佐尔·威灵医生按响了喇叭,但前面的车仍然没有放慢速度。他是否应该赶上她,让她开得慢一点儿?最好跟她说一声。他再次鸣笛示意,并且亮起了左转向灯,然后向左侧打轮,准备加速。令他惊讶的是,她也闪起了左转向灯,好像要左转似的,于是他只得放慢速度,跟在后面。
“她想干什么?”吉塞拉说。
“她显然是要左转。”
“左侧有弯道吗?”
“我不知道。”拜佐尔·威灵医生苦笑着摇了摇头,“我现在完全不认路。”
左边确实有个弯道。荣威飞快地转过弯,刹车,减速,而后加速前行。这条路更加狭窄,根本无法超车。
“我们之前走过这条路吗?”吉塞拉轻声问道。
“没有,弗莉带我们抄近路。”拜佐尔·威灵医生的声音毫无感情,“看起来,这是一条私家车道,根本就没有平整过。要是没有新换的雪地胎,根本走不了……”
“一条无人维护的私家车道。”车子颠簸了一下,吉塞拉说道。
前面又是一个急转弯。荣威的尾灯一闪,转过了弯道。拜佐尔·威灵医生紧跟其后,只听吉塞拉倒抽了一口凉气。
他飞快地转过头,顺着她的视线望去,不由自主地减慢了速度。
他们的左侧,矗立着一栋被焚毁的砖石房的废墟。另一侧,万丈深渊近在咫尺。遥远的谷底,万家灯火编织成的地毯,覆盖在广阔的平原上。遥远的上空,钻石般的银河洒满苍穹。
“我以前听说过这个地方。”吉塞拉·霍恩埃姆斯说,“在这儿你能俯瞰到五个州。”
“弗莉为什么带我们走99lib.这条路?肯定不是为了看风景吧?”
“你再不快点儿,就跟不上她了。”
“我跟不上前面开车的人。”
“难道那不是弗莉吗?”
“我有点儿怀疑……”拜佐尔·威灵医生突然说。
他慢慢地转过下一个突兀的弯道。小心谨慎救了他一命。
荣威停住了,像路障一样,横在路中央。如果以拜佐尔·威灵医生之前行车的速度,一定会迎头撞上去的。
即便如此,拜佐尔·威灵医生还是躲闪不及,车子滑入了路旁的积雪中。所幸,山的这一侧背风,积雪不像山谷中那么深,车子还能退出来。
拜佐尔·威灵医生向一侧打轮,避开那辆车,向路面上倒车,可正在这时,那辆车却朝他驶了过来。
拜佐尔·威灵医生身后就是险峻的悬崖,深不见底。荣威加速迎面朝他驶过来,车头灯的光线,直射入威灵医生的双眼,将对面车里的司机和一切,都笼罩在黑暗中。
拜佐尔·威灵医生大幅转向,仍然试图把车子开上路面。荣威也跟着威灵医生转了方向,好像指南针的指针,被磁铁牢牢地吸引着一般。此时,毫无疑问,那辆车的司机,不惜冒着同归于尽的风险,也要把拜佐尔的车子逼下悬崖。
如果拜佐尔·威灵医生再打轮转向,荣威也会故伎重施,而每次打轮,两车都会越发贴近悬崖。用汽车决斗,这简直太疯狂了。不过,谋杀总是伴随着疯狂……
拜佐尔·威灵医生第三次打轮。荣威也同样打轮,一侧的车门敞开,掉出一个物体,滚到了一旁。
莫非是一具尸体?
拜佐尔·威灵医生不敢再打轮了,车子离崖边已经很近了。只剩下一个办法了。
他转动着方向盘,直到车头灯直射荣威,两车正面相对,而后,他猛踩下油门。车子像一匹被鞭打的马儿,向前冲去。
但愿它不会在结冰的路面上打滑……但愿那个司机失去了勇气……
那家伙的确如此。即使一个决心以死相拼的司机,看到一辆车开足马力,直直地朝自己冲过来,也会胆战心惊。
荣威第一次稍稍放慢速度,试图躲开迎面冲来的车,却在冰面上打滑了。
伴随着车轮发出的刺耳尖叫,车子滑向一边,失去..了控制,翻转过来,燃起了大火。车子包裹在火焰中,翻转了好几次,坠入了悬崖。
“噢……”吉塞拉·霍恩埃姆斯惊恐万状地捂住了眼睛,把脸埋在了拜佐尔·威灵医生的肩膀上。
几秒钟以前,这里还噪声不断,此时却陷入了长久的寂静……
第十八章
滑雪场酒店是这片山区中,新近建成的一家旅馆。它的建筑风格与内部装饰布置,颇具科幻色彩,住在里面,视觉冲击一波接着一波,就像是卡里加里博士的小屋,或是其他二十世纪的科幻电影中的场景,透过一个特殊的摄像机视角来看一切事物。
挑高的大厅天花板有七十英尺高。大幅的窗户形状各异,有的形似蚕豆,有的呈三角形,还有的是长长的菱形。窗户的位置也极为奇特,贴近地板或靠近房顶,完全不与视线齐平,所以,你看不到外面的风景。还有一些窗户设在墙角,连接着两面墙,好似某种现代汽车的挡风玻璃一样。
房间里没有椅子。地板上放着日式的坐垫。西方人的腿不习惯跪坐,于是在地板中央,有一个可以令腿脚伸开的井,叫做“谈话井”。用于生火取暖的火炉不在墙边,而是设在大厅正中央,一根老式的烟囱管伸向天花板,就像在烟囱发明以前,棚屋以及其他原始寓所的中央火炉,是通过房顶上的一个洞来排烟的。
独立式的火炉,做成了一棵树的形状,那是一棵栩栩如生的铁杉,在地板上开了一个洞,树根就深深地扎在裸露的泥土中,树枝穿过房顶,伸到屋外。房间的一端,墙面里镶嵌着一个水族箱,里面饲养着热带鱼,不时向人们展现着同类残食与情色的意味。电视机、温水泳池和桑拿浴室,随意地设在一层。吧台上还摆着种类繁多的鸡尾酒、奶做的饮料、咖啡和茶叶水。
隐藏式的灯,不断变换着光线色彩。在这样宽敞的空间中,灯光算不得明亮。夜幕降临以后,偌大的房间就沉浸在一片柔和的微光中。整个大厅的布置如梦似幻,人们目光涣散地坐着喝酒,或是漫无目的地四下闲逛,就像在飞机场中,等待着一架永远不会到来的飞机一样。
这里不是那种舒适、惬意、适宜纵酒狂欢的小型滑雪度假村。经理会语气骄傲地告诉你,这里曾经有一个周末,五千人路经的记录。“路经”这个词很准确。你会有种感觉,他们都在去往某个地方的途中。这里没有社交,只有一些无名的小团体,一起来,待在一起,对其他团体毫不关心,知道自此以后,不会再见。在以前的游轮上,陌生人也会成为朋友。而在这里,这种友谊不会建立,几率甚至比在一架跨越太平洋的航班上,结识朋友的几率还要小。这里地域太过广阔,人流量太大,游客停留的时间也太短。
在拜佐尔·威灵医生看来,这里像地铁车辆和自助餐厅里一样,毫无人情味,似乎是对未来那个神秘莫测的世界的预览。如果世界军事与工业,都照此发展下去,“觅食者”的后代将成为“觅钱者”。世家宗族、家族传统都将不复存在,历史甚至都与个人无关。
人们总是四处迁移,无法在任何一个居住地,建立起归属感。每个人都是匆匆过客。人们不再有邻居、朋友、社团组织,也不再有城市自豪感和社会交际圏。每个人和靠他供养的家眷,对他们的国家将亳无感情,甚至对祖国这片辽阔的土地一无所知。
在这样一个技术发达的背景下,繁衍后代能力较弱的家族式群体,将被逐渐消亡,被生物实验室效率更高的人口量产方式所取代。人性将被雾化,成为细小的颗粒,植入活人的每一个小小的细胞中,就像珊瑚礁经过数百万代的积聚,最终形成一座岛屿一样。人类以后也会不会丧失对语言、爱情、以及其他一切个人情感丧失兴趣——人类会不会最终回到那个曾经克服无数困难、挣扎着熬过来的无语言、无意识的史前社会?
拜佐尔·威灵医生恐怕不是唯一一个有此感受的人。
“我感觉我们好像,在去猎户座一等星的途中,停靠在第6389号空间站补充燃料。”吉塞拉·霍恩埃姆斯激动地说。
金妮维拉·艾尔科特.喃喃地赞同着。布莱德福德·艾尔科特发出了一声疲惫的叹息。
接着,拜佐尔·威灵医生说:“在这里没有法儿谈话。我带你们去我们的房间。”
房间的设计就合理多了。客厅的大小适宜人类居住,面向山峦的墙壁用玻璃代替,在这样一个晴朗的夜晚,漫天星斗尽收眼底。房间里没有华而不实的火炉,取而代之的是高效节能的中央暖气。也没有了谈话井,只有柔软、舒适的扶手椅和沙发。地板上也不再有树木生长,每一寸都铺着厚厚的地毯。唯一令人感到荒诞、疯狂的,是床上安装的震动装置,只要你投入一枚硬币,就可以享受它的按摩。房间里准备的冰水桶,完全是多此一举,在这样寒冷的天气里,自来水管里流出的水,就已经冰冷刺骨了。
他们点了酒和烤牛肉,围坐在一张仅为饮酒而设的矮桌前,仰望着星斗。
金妮维拉·艾尔科特最先开口说出了所有人心中所想的事情:“这也许很难说出口……的确很难说出口……但是,现在我知道了全部真相,弗兰克和弗莉也都死了,我情愿看到这种结果。”
“谁说你知道的是全部真相?”布莱德福德·艾尔科特拖着长声说道,“一定还有很多事情,拜佐尔·威灵医生没有告诉我们呢。”
“我想你应该告诉他们。”吉塞拉·霍恩埃姆斯微笑着沉声说。
“没有什么可说的了。”拜佐尔·威灵医生推开自己的盘子,靠在他的椅子背上,“一切都是从弗兰克·斯伟恩那小子,发现了那个阁楼开始的,就像露辛达和万雅一样,他也是在偶然间发现的,并在那儿可以偷听到,宅子里每一个房间的谈话。
“最先发现阁楼的人,大概不是他们,它很可能曾被那三个姐妹,用做偷听场所,由此才引发了祸端。阿特洛波斯、克洛索和莱凯西斯三人都爱着那个年轻人。也许正是因此,仍然在世的克劳小姐,才对她的继承人,也就是戴维·克劳,隐瞒了阁楼的存在,这样一来,他的租客也就不会知晓。她大概是想将阁楼和一切都永远深深地埋藏起来,却没有料到阁楼会在无意中,被人再次发现,再次承担了毁灭克劳家族的角色。
“也正因为在那个阁楼里,可以偷听到其他房间里的谈话,弗兰克·斯伟恩发现了他妻子弗莉和戴维·克劳的奸情。
“弗莉很漂亮。人生中最后的恋情,总比初恋更富激情。这是弗兰克·斯伟恩最终的恋情,他自己很清楚这一点。”
金妮维拉·艾尔科特惊讶地吸了一口气:“可是……我以为……”
“你以为是塞丽娜对克劳不忠,而不是克劳背着塞丽娜在外偷情……我也是——一开始的时候,的确这么推测。露辛达和万雅也一样。我们错得离谱啊!……”拜佐尔·威灵医生感慨良深地说。
“直到后来,我才开始怀疑。先是弗莉,然后是你——金妮维拉。你们都坚持说,戴维·克劳见到美女就双目放光。”拜佐尔·威灵医生沉重地说,“后来,我得知克劳曾指责,他的妻子对自己不忠,便觉得奇怪,可以显示在外偷情的唯一证据,竟指向克劳自己。
“对一位心理学家来说,这只能表明了一件事——妄想性妒忌。这在某种类型的男性身上很常见。他近乎是个色情狂,却也只是个潜意识罪恶的受害者。用我们的行话来讲,他将内心压抑的罪恶,加在了他的妻子身上。在他眼中,她是不忠的,但是,她就像一面镜子,戴维·克劳从镜子当中,只能看到自己的脸。
“于是,无论有无缘故,他都不断地指责塞丽娜在外面偷情,扮演着吃醋的丈夫的角色。和常人一样,塞丽娜从来没有听说过妄想性妒忌,对这种心理问题的成因,她毫不了解。有时,她以为他的妒忌,证明了他深爱着她,甚至因此沾沾自喜,但是,对戴维·克劳来说却不是这样,而是恰恰相反,他厌恶她,因为他厌恶她反射出的自己。
“现在妄想性妒忌,已经不像从前那么常见了。离婚在今天是很普遍的,强迫性色情狂可以通过多次离异,避免这种心理问题的产生,但是,在戴维·克劳这个病例中,这种方法是不可能的,因为他和塞丽娜之间,有着她所谓的‘理想的夫妻关系’。
“每次当戴维·克劳看到,塞丽娜脸上整容手术留下的细小伤疤,都会想到是他毁了她的美貌,便会感觉亏欠了她什么。悔恨虽并不足以令他忠实于她,却足够令他对自己偷情,抱有罪恶感,由此一来,便产生了妄想性妒忌。”
“弗莉·斯伟恩太太为什么要杀害塞丽娜?”金妮维拉·艾尔科特问道。
“因为塞丽娜·克劳夫人察觉到了真相。当她从警察那里,得知弗莉和金妮维拉,都指责克劳曾占过她们的便宜,塞丽娜才首次意识到,他可能背叛了她。”拜佐尔·威灵医生语气沉重地说,“一个人这样说,她也许会不加理会,但两个人都如是说,塞丽娜·克劳夫人就不能无动于衷了。她也许不知道妄想性妒忌,但是,塞丽娜一定开始怀疑,戴维·克劳指责她偷情,是否是经过精心策划后的行为,为的就是掩饰自己的不忠。想到这儿,塞丽娜·克劳夫人就明白了,弗朗西斯·斯伟恩有着谋杀戴维·克劳最为古老的动机。这个结论带给她的震惊,再加上她怀有身孕,引发了塞丽娜的呕吐。
“弗朗西斯·斯伟恩也察觉到了。他不能放任塞丽娜继续怀疑下去。接下来她会无意间发现什么,对他不利的证据,他无从得知。于是,在我去找玛莎谈话时,他偷偷地溜了回来,进入她独处的房间杀害了她。”
“弗朗西斯·斯伟恩是在什么时候,下定了决心,杀死戴维·克劳的呢?”吉塞拉·霍恩埃姆斯好奇地问。
“是在昨天晚上,戴维·克劳向我们解释,楼梯对面的房间,为什么从来不住人的时候。弗朗西斯·斯伟恩立刻想到,如果克劳死在那个房间里,尸体上没有任何伤口,或其他明显的致命原因,恐怖的传说也许,有助于掩盖一桩谋杀。偏远村镇的尸体检验部门,不具备大城市化验室里的先进设备,尸体检验不会那样认真彻底,对此他自然心中有数。”拜佐尔·威灵医生微笑着说,用左手轻轻地拨了拨头99lib?发,“隐藏在头发里的这样一个微小的针孔,不借助显微镜,是很难被发现的。如果他将帽针拔出来的话,伤口很可能会逃过检査。那么,他为什么没有拔出来呢?可能他是害怕没有帽针堵住,血会渗出来,引起注意。于是,他索性折断了针柄一一希望乡村医生不会注意到那么细小的帽针断面,赌上一把——结果是他输了。
“他在阁楼里听到露辛达和万雅,策划他们的吵闹鬼恶作剧。还记得露辛达曾经说过,那天下午,她好像听到二楼走廊里有动静,但是,当她査看时,却一个人也没有。那时,弗朗西斯·斯伟恩刚刚进入了阁楼。
“他立刻意识到,万雅不肯透露给露辛达的那个隐秘藏身处,正是这个阁楼。当晚,万雅打算藏在那里面,制造出吵闹鬼的敲打声。那晚,斯伟恩本已打算,趁着所有人都在房子里的时候,动手杀死戴维·克劳,这样一来,谋杀一旦暴露,每个人都有嫌疑。
“他不想把两个年轻人卷进来,但是,如果他们在阁楼上偷听的话,毫无疑问将难逃干系。他们可能会被怀疑是凶手,或者是发现了某些蛛丝马迹,进而怀疑到他。如果那天晚上,万雅藏在阁楼里,不知道他能听到什么。
“不久之后,弗朗西斯·斯伟恩便想到一个主意,把万雅和露辛达两人,从阁楼里吓跑了。从他们说话的语气中,他就能够推测出,他们对‘吵闹鬼’的存在半信半疑,随便一吓唬,他们就会害怕。他盘算着,如果能够让他们相信,本来他们计划的恶作剧,竟然弄假成真,那么,他们就永远不敢再靠近阁楼了。”
“布朗宁,”吉塞拉·霍恩埃姆斯突然插嘴说,“这让我想起了他的英文长诗《灵媒斯拉吉先生》。”
“没错。他打算抢在万雅敲打之前,自己扮演‘分足先生’的角色,用响板轻敲三声,回应露辛达,这样一来,客厅里的露辛达和阁楼里的万雅,都会被吓得魂飞魄散。这种效果很容易达到,尤其是可怜的万雅,孤身一人藏在只有蜡烛照明的阁楼里,听到本来应该是自己伪造的声响,却不知道从何处发出。
“碰巧的bbr>是,实际效果远远超出了原本的计划。因为发烧,万雅的妈妈不让他出门。露辛达对此并不知情。当她听到敲打声时,还以为是万雅发出来的。”拜佐尔·威灵医生滑稽地笑着说,“紧接着,万雅从家里打来了电话,让露辛达知道了,他根本就不在阁楼里,敲打声也不是他发出的。是谁呢?怪不得她晕了过去。
“露辛达服了镇静剂,就上床休息了,万雅也生病在家,弗朗西斯·斯伟恩本来以为,他可以自由地实施计划的后半程了,但他却低估了这两个年轻人的胆量。”
“他的确失算了。”金妮维拉·艾尔科特说,“第二天,他们两个人又又去了阁楼。”
“是的,光天化日之下,又是两个人一起,没什么可怕的。”拜佐尔·威灵医生点头说,“我怀疑天黑以后,他们还敢不敢一个人进去。”
“那么,那个响板呢?”
“被弗朗西斯·斯伟恩扔进了壁炉,塑料的部分烧化了。如果没有其他的线索,剩下的金属部分很难辨认。要不是我一直在寻找,可以发出清脆响声的东西,我也想不到那是什么。”拜佐尔·威灵医生遗憾地说。
“他在偷听了万雅和露辛达的计划后,根本没有时间去买新的,所以,那副响板应该是他在阁楼里找到的。这种响板的用途很广。私人剧院里,人们有时候用它发出升幕、落幕的信号。事实就是,斯伟恩知道:阁楼里有一副响板,才有了冒充‘吵闹鬼’的想法。他也是在阁楼里,发现了老式帽针之后,才想到了如何杀害戴维·克劳。现在看来,弗朗西斯·斯伟恩所做的一切,都是顺水推舟,即兴而为的。
“令我印象最深刻的例子,就是当我建议我在鬼屋中过夜后,他极为巧妙地,趁机掌控了全局。
“抽签?……表面看来,戴维·克劳能够中签,完全是偶然的——有预谋的凶手,是不可能计划到的。但是,弗朗西斯·斯伟恩会变几个简单的扑克牌魔术。今天下午,我看到露辛达给万雅变了一个,那就是她爸爸教给她的。将点数最小的牌发给克劳,斯伟恩完全可以做到。
“把铃铛拿到二楼?这是从一个古老的鬼故事里,借鉴而来的手段,为的就是让我们相信,我们三个人——包括凶手在内,下楼离开一小时后,他仍然活着。”
“当时戴维已经死了?”
“是的。”拜佐尔·威灵医生点头说。
“那他是什么时候死的?”
“如果一个人被发现,死在了一个上锁的房间中……”
“那个房间没有上锁。”布莱德福德·艾尔科特嘟囔着,“门是开着的,好让我们听到铃铛声。你还记得吗?”
“我所说的‘上锁的房间’指的是死者被害以前,没有人可以进入的封闭房间。如果有人进入戴维·克劳所在的房间,我们不可能没有察觉。走廊的门开着,如果铃铛响了,我们一定能够听见,而楼梯一直在我们的视线之内。如果有人上楼的话,我们一定能够听见。楼梯上没有铺地毯,只放了几块脚垫,地板也翘棱了。也没有人可以从外面进入房子,而不在雪地上留下痕迹。警察到达现场的时候,积雪平平整整的。鬼屋的地板上积着灰尘,没有人可以靠近戴维·克劳而不留下脚印。事实上,房间的门虽然开着,但它与密室无异。
“他一人独处后,没有人可以进入那个房间,你们对此深信不疑。所以一旦他死了,那就只有两种解释——凶手要么是最后离开房间的人,要么是最先进入房间、发现尸体的人。”
“是我最先走近戴维·克劳的。”布莱德福德·艾尔科特的声音中透出了疑惑,“你难道怀疑我了吗?”
“有一段时间我怀疑过。”拜佐尔·威灵医生点了点头,“但是,弗朗西斯·斯伟恩是最后离开戴维·克劳的,也是他杀害了他。”
“他是怎么动手的?”布莱德福德·艾尔科特好奇地追问。
“当我们离开房间的时候,我站在门口,艾尔科特先生站在房间中央,而弗朗西斯·斯伟恩还在克劳身旁。我们都看到他碰触过戴维·克劳。你告诉警察,弗朗西斯·斯伟恩先生‘拍了拍’克劳的后背,而我说的是,他把一只手搭在了克劳的肩膀上。.帽针就藏在那只手里。他把帽针刺入了戴维·克劳的后脑,再轻轻一掰,用胶水黏合的象牙手柄就断了。微小的针孔这么着,就隐藏在克劳的头发下面了。”拜佐尔·威灵医生残酷地说,“‘吵闹鬼’事件和鬼屋的传说,让我们先入为主地认定,戴维·克劳先生死因不明。但即便如此,还是留下了指向真相的蛛丝马迹。
“深度刺入延髓会立即致死。戴维·克劳根本来不及站起身或是叫出声。他只是瘫倒在了椅子上,垂下了眼睑,好像正在读膝盖上放着的书。但他咽下最后一口气时,他的意识一闪,挣扎着,聚起了逐渐消失的意志和思想,拼尽全力发出了几个音节。
“你现在明白,他低声说了什么吧?托博莫里给了我们线索,帮助我们弄懂了他模糊的发音。不是‘图布鲁克’,也不是‘琢磨事情’。那是弗朗西斯·斯伟恩临时杜撰出来,故意误导我们的。两种说法都是没有意义的。但是,只要你想到他们曾是老朋友,而克劳突然知道自己被刺,那么他话里的意思就明了了。”
“是什么?”布莱德福德·艾尔科特焦急地问。
“你还不清楚吗?……”拜佐尔·威灵医生微笑着说,“‘还有你吗,布鲁特?’”
“还有两件事情无法解释。”金妮维拉·艾尔科特说,“既然戴维·克劳死了,而你们又都在楼下,弗朗西斯·斯伟恩是如何让楼上的铃铛,发出声响来的?还有就是,戴维·克劳为什么要指责他的妻子红杏出墙呢?”
“你们猜不出铃铛是怎么响的吗?你不记得了?……他小心翼翼地把铃铛拴在了壁画钩上。”拜佐尔·威灵医生伸出两个指头,口气幽秘地说,“你们难道没有意识到,铃铛刚好是悬在通风口上吗?那个通风口连接着一楼客厅和上面的‘鬼屋’,而且,它还紧挨着客厅的壁炉。你不记得我们听到铃声响起之前,弗朗西斯·斯伟恩刚刚向壁炉里,扔了一大块儿木头吗?那时候,炉火几乎要熄灭了,他添了柴后,火苗一下子蹿了起来。
“弗朗西斯·斯伟恩利用的原理,和瑞典天使钟是相同的。明火腾起的热空气引发了阵风,突然燃起的火苗所产生的热气流,足以使一个吊在绳子上的铃铛,晃动不止一次。给我们制造出逼真的幻觉,让我们错误地以为,当时戴维·克劳还活着,是他摇响了铃铛。”
“妒忌是疯狂的。”吉塞拉·霍恩埃姆斯开口说道,“弗朗西斯·斯伟恩不光杀死了克劳,还杀害了塞丽娜和弗莉。他甚至企图对你和我痛下杀手。他简直杀红了眼。”
“所有谋杀都含有疯狂的因素。”拜佐尔·威灵医生冷酷地说,“弑杀同族的禁忌自古就有,甚至和近亲通奸的忌讳一样古老,不可破除。无论你违背了哪一条,复仇女神都不会放过你。”
“他企图杀害你,难道没有别的动机吗?”
“哦,有的,这可以算是某种动机。当我告诉万雅和露辛达,如何利用响板,来伪造‘吵闹鬼’敲击声的时候,斯伟恩就藏在阁楼里。他知道我很快就会査出全部的真相,并告诉警察。于是,他藏在了弗莉车子的后座上,用旅行毯把自己盖住。弗莉当然不会知道,弗朗西斯会藏在那儿。
“你还记得吗,吉塞拉?……我们看着弗莉走过去,上了车。关上车门后,车内的灯就熄灭了,过了一会儿,车头灯才亮了起来。”拜佐尔·威灵医生对吉塞拉·霍恩埃姆斯温柔地说道,“就在那几秒钟内,车子完全笼罩在黑暗中,斯伟恩从后座上爬起了身子,把弗莉打晕了过去,用他藏身的毯子盖住,然后自己驾驶汽车。我们跟着那辆车的时候,根本没有看清楚司机的脸。我们跟在后面,那辆车里的灯也没有再亮起来。我们怎么可能知道,开车的人不是弗莉,而是斯伟恩呢?但那的确是他,而不是可怜的弗莉,他故意带我们到那个悬崖边,企图用他的车子,把我们的车逼下悬崖,让我们摔得粉身碎骨。”
“难道他不知道,这样的一场决斗,他和弗莉也可能,和你们同归于尽吗?”吉塞拉·霍恩埃姆斯惊呼道。
“我想他心里很清楚。”拜佐尔·威灵医生点了点头,“但是在那个时候,弗朗西斯已经顾不了那么多了。弗莉毁了他的幸福,而他毁了他自己。”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