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 《毒药》 第一章 以前埃米尔从不需要闹钟。有一段时间,他听到楼上房间传来低沉的闹铃声,即使是闭着双眼,也能感受到太阳从百叶窗细缝射进来的光线。 那个阁楼间他住过,房间稍稍高过他的头。他熟悉每一个角落,包括里面的铁床、深红色的被子、盘旋状木三脚架上的脸盆、地上的珐琅质水壶,以及经常被拖来拖去的一块深棕色小地毯。他还能在用石灰刷白的墙壁上勾勒出每块污渍的轮廓,在披着天蓝色长裙的圣母石像上描绘出斜而窄的黑线框。 他也熟悉阿达身上刺鼻的臭味,有点像野兽的气味。阿达很贪睡,总是很难摆脱睡意完全清醒。她还没有动。闹铃一直在响,埃米尔听得不耐烦了。而他的妻子,在他旁边纹丝不动地睡在桃木床上。她应该也听到了闹铃声,但她什么也没说,甚至不愿动弹一下。其实这正是她的一种策略。 现在这一切都不再重要了。天亮了。这个事实他睁眼之前就知道了,甚至在意识到太阳升起来之前,在听到鸟儿吱吱喳喳的叫声和两只白鸽的咕咕声之前他就知道了。 阿达在床上翻了一个身,从一边滚到另一边,伸出她褐色的手臂,在床头柜上的大理石雕像上摸索着,企图寻找什么。她的衬衣是敞开的,一直开到胸脯。 有时她睡得太沉了就会把闹钟打翻在地,任由闹钟继续响个不停。但今天却不是这样。她把闹钟关了。瞬间,一切变得特别安静,没有一点响动。之后,她光着脚在地上找拖鞋。 如果你问埃米尔那天早上他感觉如何,他一定会很难问答。闹铃响之前他就考虑过这个问题,事实上,他也没有感觉出那天早上和其他时候,和之前的几个周日有什么不一样。他并不害怕,也不想回想过去。他既没有不耐烦,也没什么感触。他听着背后妻子均匀的呼吸声,感受着她的温暖和气息,他妻子的气味和阿达的气味完全不一样,他一直都没能习惯。阿达的气味像变酸的牛奶一样刺激得让人想吐,一大清早就能充斥整个房间。 阿达还没有回阁楼洗漱。一般只有当一项巨大的任务完成之后,她才会回到楼上洗漱。她不穿长袜,不穿衬裤。一件短衬衣,然后再在上面套上一件浅红色的长棉裙就够了。 梳子差不多刚刚碰到她的头发,从她乌黑浓密的头发中滑过一遍,她就急匆匆地开门下楼。她下楼时经常把拖鞋都给跑掉了。 她穿过旁边的一扇门来到一楼。埃米尔继续听着她的一切行动。即便是不听,他也能想象出她在做什么,他对房间里的这些习惯实在是太熟悉了。 阿达扭一下玻璃门上的大钥匙,走进铺着红色方石板的厨房,然后打开所有的百叶窗。窗外天空蓝得清澈,两棵橄榄树已经变弯,在阳台那边还有几株松树。透过山丘之间的一个凹地,可以隐约看见拉纳普勒波光粼粼的海湾。 那两只白鸽像小鸡在砂砾中觅食一样啄着食。阿达忽然停下来,像是要一点点苏醒过来,好完全沉浸在早晨清新的空气中。这时候,拉沃夫人应该已经离开小屋,启程上路。她住在圣桑福里安小镇,离佩戈马城很近。 埃米尔不急。教堂的钟声响起,但不知道是佩戈马城的还是莫昂—萨图城的。一辆汽车经过。阿达打开烷气炉子开始煮咖啡。 他选择一周的最后一天,也就是周日,并且很久之前就已选定,但是如果他想改变这一决定,让事情一直拖延下去,也没什么不可以。他已经拖延了差不多一年。 但是他现在一点也不想,而且也不觉得自己需要重新思考这一切。 他的脉搏正常,他不害怕,也无所感触。他终于决定起床时,在楼下的阿达正在往咖啡里加水。此时,他还听到拉沃夫人的脚步声。他瞟了妻子一眼,却只看到被子里面隐约的身形,金黄色的头发,红润的耳朵,还有一只闭着的眼睛。 他妻子要求表面上得一切如初,他们继续睡在同一间房里,睡在她父母睡过的那张床上,就算是非常不情愿,他们也还是会坚持睡在一起。而非常不情愿的情况发生过不止一次。 埃米尔踮着脚尖,来到洗漱间开始刮胡子。不要以为这是为了不吵醒他妻子,其实这只是一种习惯。并且他一般只会在周日的早晨,或者集市日才会这样,其他时候,他就会像阿达一样晚些时候洗漱。 楼下的两个女人坐在桌子旁边,边吃早餐边小声说着什么。 现在已经是五月末,四月时大雨特别多,雨后则往往是连续几个星期的冷天气,四天中有三天刮着寒冷干裂的北风。一个星期前就差不多进入夏天,上午风从东边吹来,慢慢吹向海边,到了晚上,风就停了,夜晚特别静谧。 他不确定阿达看他时的样子是否异于平常,他尽量避免接触阿达的目光。阿达为他端上咖啡,递上尼斯洋葱塔。他切了一大块,然后站在门口,眼睛看着外面,悠然自在地享受早餐。 阿达什么都知道,他也不用过多地向她解释其中的细节,他们俩一直以来都少有话语交流。 一天,如果他没有记错的话,应该是星期二,他只对阿达说了这一句:“下个星期天。” 她压根儿就不关心为什么会选择周日,为什么等了那么久,差不多过去一年了才说。难道他害怕了?或者他可怜贝尔特?阿达或许这样想过。 “篮子在车子里面吗?” 拉沃夫人只是含糊不清地打了声招呼就一句话也不说了,给人感觉她不是这个屋子里的人。她是一个矮矮胖胖但却让人感觉很冷漠的女人,六十二岁了,三四个孩子都在法国的某个城市,并且都已经结婚。她不想成为孩子们的包袱,所以宁愿给别人当佣人,并且一做就做了很久,先是在戛纳的一个医生家里,之后又去了一个牙医家。 两年前她再次结婚,结婚对象埃米尔不认识,整个巴斯蒂德旅馆也没有一个人认识。人们所知道的就是,一个周末假期,她在戛纳散步时遇到了这个丈夫。而他住在养老院里,每个星期四都会出来散散步。 他也六十二岁。这次相遇之后拉沃夫人经常去看他,让这位老先生感觉无比温暖。一天早晨,人们很惊讶地在报纸上看到他们的结婚启示,这才知道他姓朱利亚。 之后,她丈夫还是一直住在养老院,而她一直在巴斯蒂德旅馆工作。 他们为什么要结婚呢?她从未回答过这个问题,或许是因为她可以继承这个男人的一点点遗产?或许只是出于同情? 然而埃米尔一点也不为此烦恼,因为他并不是那种一心想找乐子而不断给自己制造麻烦的人。 事情成为这样和他一点关系也没有,并不是他造成了这个悲剧,实际上,这事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他也很难说清楚。 我们尝试回忆时,最困难的就是区分哪些是重要的,哪些是不重要的。我们先将自己置于一堆事情面前,有些看起来很重要,有些看起来无足轻重。然后我们才发现是自己弄错了,我们认为已经找到的原因说明不了什么,然后费尽心思去寻找其他原因。 或者说,如果我们只满足于最简单的解释,那我们就能像报刊那样推理了:“那个船闸管理人醉了,所以用刀捅死了妻子。” 为什么他会醉呢?为什么是一把刀呢?为什么被害人是他的妻子呢?更重要的是,为什么没有人想一下难道他妻子本身就没有想死的念头? 因为,如果我们说有人想要杀人,那我们可以推测同样存在希望被杀的人,也就是说在一件谋杀案中,被杀的人和杀人的人都应该调查,以弄清事情的来龙去脉。 这件事说起来太复杂了,而埃米尔又天生不喜欢复杂的东西。他边吃着尼斯洋葱塔,边看着埃斯特雷尔酒店坐落的那一片地中海,心不在焉,并没有在认真地思考,至少没有动真格地在想。 浮现在脑海中的只是一些微不足道的想法,并不能解决什么问题,他似乎也不想解释什么。 他觉得形势已经很确定,他必须想出一个这样或那样的解决办法。很显然,他已经找到一个办法,并且他觉得非用这个办法不可。 他耗费大量时间,整整十一个月,所做的一切努力都是为了让这个办法付诸实践。 既然这一天已经来了,再去质疑所有的付出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但他还是不敢尝试。当旅馆的生活和过去的每个周日一样重新开始时,稍微想一想这句话他都觉得好笑:“今天晚上,一切都将结束。” 他多么希望时钟快点转。他站着吃完早餐,随即点燃第一根香烟,点烟时手微微颤抖了一下。这时阿达给他倒了第二杯咖啡,端过来,两人四目相对,他看出阿达的疑惑,这让他有点不耐烦。 他之前对她说过:“下个星期天。” 今天刚好是星期天,她没必要焦虑什么。并且她也不应该有什么不好的感觉,因为如果她知道将会发生什么,就完全没理由担心。 总而言之,她只是一个偶然。或许这件事可以以另一种情况开始,涉及的是随便某个人,也许不涉及任何其他人。 “埃米尔先生,我帮您准备了一个小清单。千万别忘了买巴马干酪……” 拉沃夫人围着一条肥大的蓝色麻布围裙,提着一满桶水准备去清洗餐厅和酒具橱柜旁边的墙面。 巴斯蒂德旅馆的装潢和剧院的装潢差不多,就是巴黎人和北方人心目中典型的普罗旺斯风格小旅馆,地面上铺着红色的石板,窗户边上的墙砖透明,赭红色的墙面旁边还有彩釉陶瓷的大花瓶。酒吧吧台靠压榨机陈旧的螺旋杆支撑,并且和你想象的一样,餐厅的桌子上铺着方格子图案的桌布。 住在旅馆的两个客人,贝斯小姐和德尔库夫人刚刚起床,穿着圆点碎花长裙,头上戴着很大的草帽从楼上下来,准备去阳台上用餐。 她们两位都是比利时人,年过花甲,每年都来海边住上两个月。 埃米尔坐上雪铁龙2cv货车,启动引擎。他转过弯准备爬坡时,看到阿达站在门口,面无表情。 这段路很不好走,右边是悬崖,左边是一条鸿沟。但是他却毫不放在眼里。不一会儿工夫,他穿过两条栅栏,经过一座别墅,来到一个小农场前面,然后走拿破仑路直向巴拉克地区开去。 有几辆摩托车从后面驶来,朝着格拉斯的方向开去,大部分车上面载着的都是一对夫妇。有几个驾车的人光着膀子。还有几辆汽车和他擦肩而过向相反的方向开去,从车牌号看,车上的人应该从巴黎、瑞士或者比利时来的。 他到了岩城后向右转,沿着墓地的围墙经过医院,先下到路易—布朗街,然后驶过跨在火车铁轨上面的过桥。这条路他一个星期要走三次,每次都是先把车子停在鲜肉店前,如果在肉店前没找到位置,就开到窄得不行的托尼—阿拉尔街,停在一家外墙喷着淡蓝色墙漆的乳品店外面,他就在那里买所需的乳酪产品。 福尔城市场现在生意是如火如荼,只需一点就能说明旺季到了:大街上已经能看到几个女的穿着短袖,甚至是泳衣,戴着墨镜,头上还顶着多少有点中式的帽子。 市场虽然热闹,但埃米尔觉得最好还是先忙自己的事。把眼前这些熟悉的画面先抛诸脑后。他可不能忘了自己有任务在身,不能忘了购物清单。 “哟,埃米尔先生?最近生意好吗?” 一阵奶酪的香味飘过来。女售货员站在那儿,皮肤白皙嫩滑,身上围着一个白得发亮的围裙。 “就两个客人,一直都这样。” “慢慢来,不着急。昨天路上都开始堵了。” 他在口袋里摸索出那张单子准备买东西,费了好大功夫才认出拉沃夫人的字迹。 埃米尔其实不怎么喜欢她。在巴斯蒂德旅馆,她是一个奇怪的人,埃米尔发现自己一点儿也不了解她,她没有融入到旅馆里,她工作仅仅是为了挣点钱。 其他人可能也差不多。但至少不是一回事。比如说,如果园丁莫比欺骗他,他会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原因是什么,这样的事不会成为秘密。他可能会不假思索地说:“莫比,你是一个小偷!” 莫比指不定还会眯着眼睛贼贼地笑一下。 天气慢慢热起来。埃米尔从天蒙蒙亮走到太阳升起来,从喧嚣的菜市场来到寂静的小街上。乳品店的对面是一个卖渔具的商店。他已经一个月没有钓鱼了。等到所有事情尘埃落定,他要去好好钓一次。想到这里他又想到另外一件事。他得确定圭里尼医生的确已经出海了才行。 他把一切都考虑到了。他花十一个月的时间筹划今天将发生的这一切可不是逞一时之勇。 并不是因为他优柔寡断,犹豫不决才拖拉了这么久,他是在谨慎思考,精确计算,而后才下决定。 回想一下,他其实觉得时间并不长。他突然惊讶地意识到,原来他离成功只有一步之遥了。尽管他从没有想过退缩,但是到了最后关头,他还是觉得头脑里有点混乱。 他一只手提着篮子朝码头的方向走去,不是去看得到几艘白帆游艇的船港,而是去打鱼人归来的口岸,夜里出去打鱼的两头尖渔船刚刚入港,连成一排,泊在岸边。 他穿梭在一堆快要晒干的渔网之间,忽然听到有人叫他:“早上好,埃米尔……” 显然他是这里的常客。 他问道:“波?99lib.利特回来了吗?” “半小时前就回来了。他好像还给你带了点东西……” 他来到另一个栈桥,然后看到波利特正在船上忙着筛选今天打回来的鱼。 “今儿来点枪乌贼?” “六斤。” 枪乌贼落入鱼篓底部,像白瓷一样,黏黏滑滑,有几只还在喷墨汁。 “还想要点做普罗旺斯汤的鱼吗?” “多少钱一斤?” “别急,价钱咱们好商量。” 他挑了不少,因为最近天气挺好的,生意肯定会不错,一天应该可以接到三四十桌客人,而大部分人都爱点普罗旺斯汤。 锚地那儿还有一块空地方,圭里尼医生的船还没有回来。 “‘圣特雷泽’号出海很久了吗?” “我回来时还看到他还在小岛之间穿梭,估计天黑之后才能回来吧。” 奶酪、鲜鱼、肉禽都买了,现在只需去杂货店逛一圈。他边想着边推开贾斯廷的门,贾斯廷在菜市场开了一个小酒吧。 “早上好,埃米尔……” 酒吧里面,男人端着白葡萄酒,女人饮着咖啡,埃米尔一进门就感觉像是炸开了锅,所有人都在七嘴八舌地讲话。有来菜市场买东西的人,有在市场上卖东西的人,这些人已经站了一整个上午。厕所门前川流不息,人们一个接一个地走了进去。 “天气真好!” “是的,天气真好。” 他和其他人一样,是这群人中的一员。这一点无人质疑。只有阿达知道他为什么来这里,或许阿达也误解了他的动机。 阿达在巴斯蒂德旅馆工作之前,别人都觉得她是地方上与众不同的一个人。他们觉得,她即便不是有点神经不正常,至少也头脑迟钝。 他估摸着,难道是因为她太沉默寡言,害怕陌生人? 总之,她看起来不怎么正常。她的言行举止也不像同龄女孩儿,而且她也从来不去找女孩儿玩,从来不出去约会男孩子。 “她就是一个野孩子。” 她的父母也是这样,仿佛异族人,和整个乡镇的人都不相往来。 说到她父亲帕斯卡利,还住在莫昂—萨图城时,他头上就有了白丝,布满皱纹的脸颊被太阳烤成古铜色,嘴里说着一口别人听不大懂的半法语半意大利语。 他还算是一个不错的工匠,所以总能找到工作,尤其是装修方面的活儿,但他总是独来独往,没什么朋友。 有时候他会一连消失几个星期,然后又突然出现,重新工作。 有一次消失回来之后,他带来一个四十来岁的女人,看起来像是茨冈人,还牵着一个十二岁的小女孩,别人问她话,她从不回答。 那时候埃米尔刚满二十五岁,刚来到当时还经营着巴斯蒂德旅馆、后来成为他岳父岳母的哈尔瑙夫妇家。 他记得阿达是一个非常瘦弱的女孩,在这个阳光明媚的海岸地带很少见到这样的女孩。她总是穿着一身黑色衣服,衣服的样式非常奇怪,裙子不像裙子罩衫不像罩衫,挂在身上完全体现不出她的身形。 人们经常在路边转角处,或者大马路旁边的林子里见到她。人们常说:“那是帕斯卡利和茨冈女人生的女儿。” 但没有任何证据能证明帕斯卡利带回来的女人是茨冈人。实际上,人们什么也不知道,并且帕斯卡利也从没有解释过。难道警察早就调查过?但也不大可能,因为他们很久之后才来找他谈话。 弗朗切斯卡很少和其他女人往来,出门也只是走出帕斯卡利刚刚建成的、位于两栋楼之间的一栋房子。这栋房子非常独特,和其他任何一栋都不一样。 他仿佛将所有他会建造的建筑物样式,各种石头各种材质的建筑样板都集中在了这栋房子上。 人们猜想是他不允许妻子出门,他将妻子软禁起来,甚至有时候还会殴打她。 弗朗切斯卡脸上有两道疤痕,所以看起来很丑,大家都说是帕斯卡利妒忌她的美貌。有些人还说可能是他想断掉风流男子勾引他妻子的念头,故意而为之。 然而,一天他把女儿——阿达——带到巴斯蒂德旅馆。那时候埃米尔结婚有一段时间了。他岳父已经过世,岳母也回旺代地区的老家了。 帕斯卡利用意大利人自己都听不懂的方言来商讨阿达的薪酬和工作条件,让人感觉他像是在卖女儿。 他并没有为她争取休息日,也没有说必须提供多少天年假。她也不需要假期。她几乎从没有回过父母家,虽然只有两公里的路程,而帕斯卡利也只是偶尔过来一次,带着浑身石灰,坐在厨房里,端着一杯红酒,看着女儿。 这算是他们之间的开始吗?或许还得追溯到更早的时候? 对面卡尔顿酒店、马耶斯提酒店和米拉马尔酒店的海滩上,已经有人在海里游泳,不少女人坐在太阳伞下面,有几个被孩子围着,往身上涂防晒油,准备享受日光浴。 在露天集市上,埃米尔遇到很多在城里或者城郊开餐馆的同行。他们开着车,有的从埃斯特雷尔酒店出来,有的从尼斯过来,准备到意大利去。 所有的人都在计划要如何度过一个阳光明媚的周日,就像是在考虑如何精心布置餐馆的陈设并以此为乐:桌子上的餐具该如何摆放,中间装饰用的花瓶要如何安放。花市的生意也是如日中天。埃米尔买了点花。小卡车慢慢装满了,时钟的指针也一点一点地移动,越来越接近他该行动的时刻。 他们有过几次关系,其中一次就是某个下午在阁楼发生的。 阿达在巴斯蒂德旅馆工作快两年了,她应该已经满十八岁。而他呢,还不到三十岁。他从没对阿达感兴趣过,仅仅有些时候会皱着眉头盯着她,边看边思忖,她在想什么呢? 别人叫她做任何事她都不会反抗。她做事总是慢吞吞的,并且也不细致,但是没有人能够左右她,因为当别人对她提出不满,又或者贝尔特对她发火时,她从不还嘴,杵在那儿像一堵墙。 他还记得有几次,贝尔特被她激怒,非常生气,最后差不多是歇斯底里地对她吼:“我对你讲话时你要看着我。” 于是阿达看着她,但是眼睛却空洞无神,一脸无所谓。 “你在听我讲话吗?” 她不吭声,动都不动一下。 “说:是,夫人。” 她麻木地重复贝尔特的话:“是,夫人。” “你就不能对我礼貌点儿?” 埃米尔几乎认为,他妻子这么容易就被阿达惹火,其实是因为她没办法把阿达弄哭,所以觉得很失败。 “再这样我把你赶出去!” 阿达还是像堵墙一样毫无反应。 “我要去告诉你父亲……” 埃米尔对阿达却相当习惯,就像习惯了家里的一条狗一样。因为狗从来不说话,有时候也不做主人叫它做的事。 一天下午,贝尔特不在,他上到阁楼来找阿达,仅仅是去找她,并无其他想法,因为他叫了阿达,但是她没有回答。他下楼时,不知道对刚才发生的一切该感到害怕还是高兴。 总之,他对她了解得还并不多,或者说根本就不了解她。 他只记得在她眼里见到过从未在其他女人眼睛中见到的眼神:有点像牲畜靠近人时流露出来的神情。 三年过去了,他能说自己更加了解她了吗?他们之间的关系算得上是爱情了吗? 如果真的有所谓开始,那也只是无数个开始中的一个。 但是,对贝尔特来说,他们两人之间“爱情”的开始还是在两年之后,在一次午休时,那天是六月十五日。埃米尔还清楚地记得日期,记得时间,记得每一个细节。 这还重要吗?这一切不都已经过去了吗?十一个月来,他从没忘记过这事,但是却从没烦心过。 就算是现在,他也根本没为这事伤神。他既没什么感触,也一点不后悔,甚至没有丝毫惧怕。 当然,他还是有一丝焦急的,所以在贾斯廷的酒吧里,咖啡还滚烫着他就直接喝下去了。像早上在厨房时一样,手指仍然不停地哆嗦,胸口一阵翻涌。但是这种反应,他在布朗绍钓鱼,鱼线钩上一大鱼时也出现过。 这种缥缈的感觉让他觉得很亲切。就像一大清早来到海边,一艘两头尖渔船在波光粼粼的海面上一枝独秀,随着海水均匀的节奏波荡起伏,人们站在船上,感觉自己已经不完全是自己,这片蓝色的海洋,这份自然的平静与彻底的静谧,反倒会引起人的一丝焦虑不安。 福尔城集市上,今天和以往的周日一样,熟悉的面孔,同样的叫卖声,同样的气味。然而,这不正好让人觉得看这个场面有点像是透过一面镜子看到的影子吗? 有一段时间,他觉得自己不属于这个群体。但是到了晚上,到了明天,他又重新回到其中,感觉又和其他人差不多。尽管不完全一样。 他不需要再过多思考。一旦决定了一件事,就不应该再反悔。 他之前对阿达说过,只是没有说得很详细:“下个星期天……” 星期天已经到了。一切准备就绪。再去阻止事情的发展已经来不及了。 “给我一包高卢牌香烟。” 他点燃一根烟,悠闲地吐着烟雾。现在他只需要回到肉店去取他经过时放在老板那儿的包裹就行了。 这个时间点,贝尔特应该还在卧室里忙着梳妆打扮,房间的百叶窗已经打开。旅馆的两位住客贝斯小姐和德尔库夫人——两个人都是金黄色的头发,身体丰腴,手臂圆润且红润娇嫩——应该正一前一后在外面的一条小路上散步,边走边摘路边的野花儿,不久前她们还问埃米尔那些花儿叫什么名字。 有时候还能听到她们少女般清纯的笑声。贝斯小姐继承了一份饼店的生意,而她的朋友是个寡妇,已经死掉的丈夫是个卖猪肉的。 到了蓝色海岸地带,她们就像是回到了童年,如果没有足够的时间悠闲散步,她们就写明信片。 他从肉店老板那儿取回包裹,放进卡车,关上后门,坐进驾驶座,看了一下车后面,确保有足够的空间倒车。 再过三个小时,一切就结束了。 第二章 他第一次知道蓝色海岸的存在是十五年前,那一年他刚好初中毕业,虽然“蓝色海岸”对他而言仅仅是一个名词,但至少比永河畔拉罗什火车站的旅游宣传海报真实多了。 那时候,他没想过这是不是就是所谓的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至于为什么要陪爸爸去吕松县,他自己也想不起来了。他只记得那是一个星期四,因为如果是其他时候,他会骑自行车去城里上学。 或许他是想去看一个同学?或许他就是想坐一下有篷马车?这也不是不可能,外面狂风暴雨,雨点砸在车顶棚上,噼里啪啦响个不停。马背上披着一块挡雨布,雨水汇成一股股,洪流一样从马腿上滚下去。 他和父亲几乎不怎么交流。从香槟县到吕松县的八公里路上,他们一直沉默着,这一段路平坦得像是一片茫茫的沼泽地,偶尔看得到凹地。海水涨潮就能淹没的地方,矗立着几栋颇具地方特色的房子,或者小旅社。 在那段路上,真正的景色是那片天空,那里的天空比其他任何地方都要开阔,天边一座齿状样子的钟塔突出来,让圆滑的地平线变得有些突兀,但从远处看还是一片广袤无垠的天空,如此之延绵无绝,以至于地面上的房子、道路、汽车都显得微不足道,更不用说是人了,在此情景下,人显得是那么渺小。 那片天有时候是厚厚的云层,黑压压地盖在头顶上,有时候又相反,雪白的云朵,透着阳光,驻足在天上,有时候甚至是轻飘飘的棉花团聚在一起,在夕阳映照下呈粉红色。 雨似乎已经下了一整天,但在这地方这一点也不足为怪。如果不是赶集的日子,香槟县或者周围其他县也没有集市,除非是在忙季,否则这儿就会是空荡荡的,近乎荒无人烟。 他的曾祖父在这里开了一家肉店,命名为“冠冕之牛”,商店招牌可以追溯到一个世纪以前,招牌上写着几个金色大字,旁边还有他曾祖父的头像。店子里的天花板很低,颜色有些泛黄,快要成为棕黄色,和墙壁、护壁板,还有桌子的颜色融为一体,每到周日,镇上的人都喜欢去那儿,胳膊肘放在桌子上,喝上几瓶麝香味白葡萄酒,几个人一起玩扑克牌或者多米诺牌。 他们父子都穿着黑色西服,和去做弥撒时一样。平时其实也是一样,他们几乎总是穿着一身黑色,因为他们的衣服全是用专门做周日弥撒服的很老的布料做的。 整个屋子里面弥漫着一股酒糟、乙醇,还有冷藏的烟草的气味,房间里面还飘散出一股臭味,却又不是什么东西发霉了的令人恶心的气味。在埃米尔看来,发霉的气味反倒才是真正的乡村味道。这种霉味一般是从床上散发出来,因为床板上铺着塞满马鬃毛的床垫,常年潮湿。也许这气味来自后面牧场上那堆麦草垛?因为他父亲有一小块地,还养了两头奶牛。 他总是在附近一带转悠,北只到永河畔拉罗什和莱萨布—勒多洛讷,南只达拉罗谢勒,东不过尼奥尔,除此便没去过更远的地方。 所以他见到的人也只是地方上的乡亲、旅行推销员、赶集的流动商贩,偶尔一个当官的来这儿的小客栈吃顿饭,而夏天有不少匆匆而过的游客。 他记不清和父亲是否有过真正意义上的谈话。至于他母亲,总是一副怨天尤人的样子,怨恨他是在哥哥姐姐出生六年之后来到人世,而她本来是没打算再要一个孩子。 他是最小的一个,在家里没有说话的权利,就连肚子痛这样的事他都不敢告诉母亲,因为母亲会用一种异样的眼神看着他,像是在告诉他:你别想糊弄我。 “你假装肚子痛,因为你作业还没做,你不想去学校。” 这让他很震惊。母亲总是用自己的推理去解释所有事情。他真的是肚子痛,还是对课文一窍不通,他自己也很长时间都没搞清。 但最后他发现其实他是真的肚子痛,所以他并不是假装。他并非不懂课文,也不是害怕上课。 而他父亲呢,很少关注这些芝麻小事。他生活在大人的世界里,大人们喝酒,一瓶瓶红酒不停地灌,小杯小杯的白酒也照样饮,谈论他们的牧场、牧草、牲畜,或者地方出台的政策。 那一天埃米尔陪着父亲一起去,可能是因为那天雨从早上一直下个不停,他在家无聊至极。这个家里没有属于他自己的空间。他姐姐奥迪勒,二十二岁,有自己的房间。而他,只能和哥哥亨利睡在一起,而且和阿达一样,也是那种阁楼,但是他和亨利没有任何相似之处。亨利那年才二十岁,已经酷似父亲了,简直就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亨利跟着一个牲畜商工作,以后应该也会成为一个牲畜商,但这丝毫不妨碍他接管“冠冕之牛”。两项事业可以同时经营。 奥迪勒不久会和一个金黄色头发的高个子结婚,对方也在吕松县工作。 至于埃米尔,他自由自在,生活可逍遥了。 这也就是他会到今天这个地步的原因。他比家里其他人都矮小一些,其他人都干瘦如柴,只有他长得圆润丰满,为此他还觉得特别羞愧。 马车首先停在一个叫“缓速缓行”的店子前面,父亲下车装了满满几袋子,看起来应该是肥料。然后马车在离教堂不远的地方停了一会儿。雨太大,像是有一桶桶的水从天上直接倾泻下来,所以他们迫不及待想早点到达“三大钟”旅馆。 “下来。”父亲对他说道。 “三大钟”是一个旅馆的名字,前面有一个巨大的白色壁面,里面有两个餐厅,每层楼一个厕所,门边还有指向两侧的标识牌,但怎么说也还是一个旅馆,每次逢集,马厩旁挤满马匹,院子里到处停着马车,大厅里、厨房里,喝醉的、没醉的,乡下人一大群。 路易斯·哈尔瑙,别人也叫他大个头路易斯,是他父亲的一个朋友,算是一个有钱人。他面色红润,近乎紫罗兰色,从早到晚都穿着一件白色西服,头上戴着厨师戴的那种高筒帽,没客人时在路上招呼几个客人进来,陪他们喝酒。 “见到你真高兴,奥诺雷……你把小家伙带来了?请坐,我去拿瓶酒过来……” 厅堂里面还有一个大箱子,人多的时候,尊贵的哈尔瑙夫人就会坐在上面,并且还是像坐马桶一样用力地坐下去。 他们的女儿,贝尔特,和埃米尔就读同一所学校,但是她比埃米尔大两岁,她应该早已中学毕业了。那一天埃米尔没有见到她,她是去学钢琴了吗? 他们三个坐在房间里的一个角落,那里摆放的是店老板用的桌子。透过绣有镂空花边的窗帘,埃米尔看到雨还在下,行人手上撑着雨伞,像是举着盾牌。 “昨天晚上我还跟我妻子说,好想和你聊聊……” 埃米尔已经习惯了他们的对话,进展异常缓慢,半天都说不到重点,仿佛彼此都不信任对方,并且每次都给人错觉,以为他们是在卖一块牧场或者一头牛。 “在香槟县你满足吗?” 他父亲因为不知道这话是想问什么,所以谨慎地保持沉默。 “你的大儿子怎么样?” “他身体不是很好……” “好像你女儿要结婚了?” 这里所有人都知道这事。说到这里才算是入题了,尽管表面上看这些话没有什么意义,但是他们两个心里清楚得很。 “我一下子就想到了你,因为我记得,当然我也可能记错了,你很希望儿子们能成就一番事业……” 他说这话时看着埃米尔,像是在寻求埃米尔的配合。 “难道你从没有想过在一个比香槟县前景更好的地方安顿下来?” “那里很不错了,我父母这样觉得,我祖父母也这样认为。我想我的儿子也会满意的。” “听我说,奥诺雷……” 他们俩上的是同一所学校,并且两个人还都是客栈老板的儿子。 “来,我们先干一杯,身体健康!” 这时候,哈尔瑙夫人推门进来,看到两个男人在谈话,又悄悄地退出去。 “我先声明,我不是想要左右你的决定。我这么说是因为我欣赏你,我知道你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绕了好大一个圈子,还是没说到要点。 “你可别忘了,我和哈尔瑙夫人,我们想退休,我们终于有钱出去旅游……” 用姓氏来称呼妻子,他不是第一人,这里大部分经商的人都这样。 “这些年,她一直想看看蓝色海岸地带,我们去过尼斯,玩了三个星期……” 他身子向后仰,手里端着酒杯,眼神显得更加狡黠。 “你是从没有去过尼斯?” “没有。” “那你最好还是别去了。” 埃米尔的父亲觉得这句话很好笑。 “你知道吗,到了十一月,那里的人在外面散步还不穿大衣,大部分旅店还是客满。” 最后谈到正题时,酒瓶已经空了,他又去拿了一瓶过来。 “我已经五十八岁了,比你小七个月,你看我还记得很清楚呢。这几年,我开始想着退休的事,我的肝脏和肾都不是很好,让我痛苦不堪,医生也跟我说过,这个职业对我没什么好处。你稍等一下……” 他出去了一下,又拿着一叠明信片和照片回来。 “先看看这个……” 有尼斯全景照片,有深蓝色的天使湾,当然还有城市的其他风景,以及昂蒂布和戛纳的风景。有手上捧着花的盛装女人,有小小的渔港,可能是朱昂海湾,沿着海堤铺着的长长渔网等待晾干。 “你知道我们在尼斯以及周围遇到的最多的是什么人吗?是和我们,和我和你一样的人,他们为了存点积蓄劳碌了一辈子,现在终于下定决心给自己放假好好享受一下了。所有人都一样!我承认刚开始我也问过自己,难道我就不想和他们一样?买一栋公寓,或者一个简陋的小屋,退休之后就带着妻子女儿住在那里? “后来我走了一遭,四处看了一下,发现到处都是代理公司,就像他们贴出来的广告说的,出租或出售别墅,转让营业资产。 “看看这些……”他又说。 桌子上全是照片,有的是普罗旺斯的小村舍,有的又是英国大道上的五层高楼。 “为了更好地了解在那里从商的诀窍,偶然的一次机会下,我去了别人给我介绍的一家小饭馆吃了一顿。老板和我们年龄差不多,听他的口音应该不是本地人,后来他也承认他来自敦刻尔克郊区。说实在的,他和我们就是一类人。终于有一天,他受够了常年在一个一年大半时间都在下雨的城市工作,但是又因为没有足够的钱供自己退休后生活,于是接手了我刚跟你提到的这个餐馆。但他没怎么操心。可以说,一年之中大部分时间,他都是在度假,并且一般早上,他还会出去钓鱼……” 大个头路易斯越说越兴奋,最后拿出最重要的一张明信片,图片上是一个古老的农场,破败不堪的样子,旁边有两棵橄榄树,周围还有不少松树。在山丘之间,放眼望去,远处的海平面上波光粼粼。 “现在它属于我了,奥诺雷!即便这不算明智之举,我也只能自认倒霉,我买下这个餐馆,并且我想把它经营得更好。我认识一个人,虽然他不是建筑师,但是比真正的建筑师懂的还多,他现在正在规划餐馆的设计。我准备重建一个餐馆、一个酒吧,还有五间客房供游客居住,我甚至还可以养鸡和兔子,另外我还有不小的葡萄园,可以用来酿葡萄酒。 “我想把‘三大钟’旅馆卖了。我还想说,我是真诚地对你讲这些,并且我最先想到的也是你,你可以考虑一下,是不是愿意投资…… “和你的两个儿子一起……” 奥诺雷·法约勒只是点点头,没说同意,也没说拒绝。其实,他们在香槟县的旅馆里窃窃私语地谈过几次后,回答已经很明显,就是没同意。 大个头路易斯转手把“三大钟”旅馆卖给了别人,那个人在巴黎同时经营一家酒吧和一个烟铺,赚了不少钱,梦想在外省的一个小城市安享晚年。 哈尔瑙一家人,父亲、母亲,还有女儿,举家离开故乡,在莫昂—萨图城和佩戈马之间的巴斯蒂德旅店安顿下来。 说到底,如果真说有个开始,这才是真正的开始。 之后四年里,埃米尔没有再听说过哈尔瑙一家人的消息,也没有人提起蓝色海岸。 中学毕业后,父亲问他:“你打算做什么?” 他没什么想法,要不然早就离开香槟县了。 “莱萨布勒弗洛酒店的老板想在忙季找一个厨师学徒。” 他喜欢莱萨布—勒多洛讷地区一望无垠的海滩,汇集了来自全国各地的人。但是那个夏天他却没能享受海滩的风光,因为他大部分时间都是在地下一楼厨房的狭小空间度过的。 十月份,老板又介绍他去巴黎一个同行那里工作,后者在巴黎老菜市场开了一家餐馆,于是他就去那儿工作了两年。后来他甚至还按期去学习酒店服务业的培训课程。 十九岁时,他在维希小镇当季节工,突然一天他收到父亲的来信,这可是很稀奇的事。信是用紫色的铅笔写的,信纸是那种在香槟县的杂货店可以买到的一小袋里面有六张纸和六个信封的纸。 你母亲身体很好。她的风湿病差不多快好了。明年春天,你哥哥将和吉卢的女儿结婚,他们现在就住在我们家。我给你写信是想告诉你,吕松县“三大钟”旅馆的老板大个头路易斯——你应该还记得——心脏病突发,现在大半身瘫痪。他在戛纳有一份不错的生意,他妻子对我说,老头子特别希望你能去他们那儿工作。他们的女儿贝尔特还没结婚。他们也没有儿子,所以他们现在境遇有些窘迫…… 从此他的人生进入新的阶段。接到这封信时,他正在维希镇的一个豪华旅馆的大厨房里面工作,是一个只会干半个月的临时工,每天脖子上挂着毛巾,头上顶着一顶高帽,围着炉灶忙前忙后。 这不正是他期待的转变吗?他不喜欢这里的老板,老板也不喜欢他。所以收到信的当天,他就卷铺盖走了,第二天就来到巴斯蒂德旅馆,那时候的巴斯蒂德可完全不是现在这个样子,现在的旅馆仅仅保留了那时候的一小部分。 大个头路易斯现在也不是大个头了,软弱无力的样子,两边脸颊上的肉耷拉着,像是一条上了年纪的狗。他坐在阳台下的轮椅上,偶尔咕哝几句让人听不懂的话。 他妻子的头发已经花白,虽然想努力表现出精神愉悦的样子,但是一提到丈夫剩下的时日不多,她就忍不住一把鼻涕一把泪。 “我很高兴你能来,埃米尔!你可以想象我在这里的生活是有多么不幸!一想到是我一直梦想着到这里安家,是我要求路易斯来尼斯度假……” 而贝尔特当时和今天没什么两样,那么平静、神秘,一点儿也不温柔,但也算是个漂亮的女孩,长得珠圆玉润,一头金黄色秀发。 刚开始的几个月,哈尔瑙一家人在巴斯蒂德旅馆的生活非常坎坷。把餐馆转让给他们的那个人叫范·坎普,他在地方上名声不错,他也是声称自己比建筑师还内行的那个人,他设计了一堆不切实际的装修方案,当瓦匠工和木匠工过来施工时,才发现所谓的方案完全是闭门造车。 他既没有考虑地面的坡度,也没有考虑离水井的距离,更没有考虑已有墙壁的厚度,所以一部分建好了的工程得重新做,重新挖了一口新井,改变化粪池的位置。 范·坎普借口这里是南部,所以就没有考虑还要安装暖气装置,所以第一个冬天,房子里都快结冰了,尽管用来取暖的电炉从没熄灭过。 后来,大个头路易斯发现在莫昂—萨图城的一个咖啡馆,任何时候过去总能看到喝酒的人,后来他就把白葡萄酒换成了茴香酒。 那个时候,如果阿达已经来到那儿的话,她应该九岁左右,和从路边经过的其他孩子一样,她并没有给埃米尔留下太多的印象。埃米尔也没听说过帕斯卡利,尽管帕斯卡利有时候会过来做一些砌房子码砖头之类的活儿。 不管怎样,小旅馆总算是完工了,这近乎是一个奇迹,但是因为大个头路易斯残废了,所以只能由两个女人打理旅馆的生意。 大个头路易斯又活了两年,一半时间躺在床上,一半时间是在楼下的客厅或者阳台上度过。慢慢地,和哈尔瑙夫人还有贝尔特一样,埃米尔也能听懂他发出的声音是什么意思了。 那段时间,埃米尔就住在现在是阿达房间的那个阁楼间,床还是那张铁床,墙上那几块污迹也已经存在,只是当时还没有作为圣母石像替代品的彩色石印画。 刚开始时,旅馆门可罗雀。他们在拿破仑公路上竖了一个广告牌,用箭头指向旅馆的方向。后来还在《尼斯日报》和戛纳旅游事业联合会印制的画册上刊登了很多广告。 然而生意还是一如既往的惨淡,有些天甚至见不到一个人。周六晚上,埃米尔会骑自行车去戛纳或者格拉斯,因为在那里很轻松就能找到一个可以共舞的女孩。 令人好奇的是,差不多在大个头路易斯去世前一个月,没有任何前兆的,旅馆的生意开始走上正轨。戛纳城里的人,医生、律师、商人,都习惯来巴斯蒂德旅馆吃吃午餐,还有两三个人会过来吃晚饭。旅馆的知名度越来越高,口碑越来越好,周日一天有三十桌客人,有时候甚至四十桌。 埃米尔戴着白色的高顶帽在厨房里忙个不停,一个叫宝拉的当地老女人——拉沃夫人来之前她在这里工作——择菜、剖鱼、洗碗,而贝尔特则在外面忙着招待客人。 大个头路易斯走的时候正是大忙季,大伙儿好不容易挤出一点时间给他办了个葬礼。哈尔瑙夫人之前想把丈夫的遗体送回吕松县,但是为了不把事情搞得太复杂,她最后决定就把丈夫埋在莫昂—萨图城的墓地。 旅馆里面已经住着三个客人,其中一个瑞士女孩儿每年都会来这儿住上几个月,所以他们也不能一直把旅馆弄得像是在服丧一样。 没有想到的是,埃米尔差不多是旅馆的老板了,他先是把自行车换成摩托车,后来又想买辆小卡车。 他从没向贝尔特献过殷勤,他也从没想过这样做。可能是因为他是在学校认识她的,并且她还大他两岁,所以他一直像对待姐姐一样对她。但是他从没有喜欢过他姐姐奥迪勒,因为他姐姐对他比他母亲还要苛刻。 一天,他推开浴室门,正好看到贝尔特从浴缸里面出来,粉嫩的肌肤上还挂着水滴。他们先是一惊,继而又是一阵尴尬,但那种不自然和他之前好几次看到他姐姐一丝不挂地站在自己面前没什么两样。 他没什么期待,也不想要什么,也就是说,他之前既没想到过蓝色海岸,也没想到过贝尔特。来到这栋房子纯属偶然,后来在他完全无知无觉的情况下,这里变成了他的家。和大个头路易斯那代人不一样,他更好地融入到了这里的生活,发现了戛纳的市场,认识出海打鱼的人,还加入南部特有的滚球游戏队,甚至还学到一点地方口音。 慢慢地,他连旅馆的菜谱和室内装饰都换了。 所以,丈夫去世后的第一个冬天,哈尔瑙夫人不再只说一些含沙射影的话,而是越来越直白。 开始,话是这样说的:“我始终没法习惯这里的生活……” 虽然旺代地区也经常下雨,但这里的雨却让她特别难受,和她老家的雨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坐在窗户前面,她眼睛直直地盯着天上。 她觉得这里的冷天更可怕,让她备受折磨,不是背痛,就是脖子痛,再不就是腿痛。 莫比已经过来打理葡萄园、菜园,还养殖家禽,因为大个头路易斯觉得这里就是家,所以之前买了一块很大的地皮。 “那个人简直是在抢劫。每样水果都比市场上卖的贵两倍。埃米尔,你看,这些人啊,一直把我们当作那种很好骗、很容易占便宜的外地人。” 她经常给住在吕松县的一个姐姐写信,她姐姐和女儿住在一起,女儿已经五十岁了,但还是单身。说到底,她就是想回去和这两个女人一起生活。但是她没直讲,只是说了
很多铺垫的话。 “如果能把巴斯蒂德旅馆转让出去就好了。” 现在就想这个问题真是为时过早。大量的资金投入到旅馆中,可是生意却还没有真正发展起来,没有吸引到多少客人。而那些供货商,也没有从中捞到多少好处。 埃米尔开始熟悉这里的音乐。大个头路易斯可不是唯一一个被蓝色海岸吸引的人。还有成百上千和他一样的人,非常努力地工作一辈子,接着又过了一段边上班边休息的生活,最后还是没法抵挡海岸地带的魅力,用所有的积蓄开个小客栈、小餐馆、咖啡屋,或随便什么小生意。 大部分人装出一副高傲的样子,声称自己有多么多么满足,实际上,一到晚上,常常可以看到他们在克鲁瓦塞特大道或者船港附近晃荡,像是一群无穷无尽的外来客。 他们不属于这里,也不是这里的游客。 “又如果,”哈尔瑙夫人叹气道,“贝尔特可以嫁给一个同行人,那该多好啊!” 贝尔特反倒似乎丝毫没有其他女孩儿的烦恼,并且也从没有想过出去闯荡。一有时间,她就一个人静静地坐在角落看书,对周围人谈论的一切充耳不闻。 接着,哈尔瑙夫人染上支气管炎,一到一月份就特别严重,再加上南部干燥的密史特拉风从早刮到晚,她的决心更加坚定了。 “如果不能回到老家,”她呻吟道,“我觉得我会和我那可怜的路易斯的结局一样,熬不了多长时间我就会去和他相聚了。一想到他死了没能叶落归根,埋在一片陌生的土地上,我就难受!” 她忘记是她自己做出这个决定的。 “我姐姐坚持要我回去和她一起生活。但是在安顿好贝尔特的将来,安排好巴斯蒂德旅馆的生意之前,我怎么可能走得了呢……” 埃米尔听明白了她的言下之意,但没有任何兴奋之意。这几个月,他一直对她的话置若罔闻,偶尔偷偷地看看贝尔特,在心底思忖,到底值不值得呢? “埃米尔,你早晚有一天是要结婚的……” 可现实是他开始爱上巴斯蒂德旅馆了,尽管旅馆的装潢和剧院一般,但他不讨厌,这是他自己打理出的样子。难道他还要回到豪华大旅馆或者大餐馆的厨房,在沉闷得令人窒息的环境中工作吗? 而在这里,他就是老板。客人也几乎算是朋友。一个星期还可以到戛纳的市场上逛一两次,会会打鱼回来的渔民,或者和种菜的农民喝上一杯咖啡或者白葡萄酒,这一点让他很是满足。 他越来越熟悉莫昂—萨图城里和巴拉克的街坊,到了淡季,下午没事儿时,他经常跑去和他们玩玩滚球。 他微微觉得自己整个身心已经懒散,习惯享受安逸,已经不敢再回到像香槟县那样生活悲惨的地方生存,在那里拼了命地耕耘,也别想得到一块地。 一天晚上哈尔瑙夫人上楼去了,只有他和贝尔特还在一楼,他坐在贝尔特对面,但是她还是继续看书,或者说在假装看书。 “你母亲已经对你讲过了吗?” 他们从中学开始就是以你相称,即便如此,他们也不觉得彼此有多亲密。 “别在意我母亲讲的话。她只想到她自己。她一直都这样。” 说到底,埃米尔根本不了解她,尽管两个人在同一个屋檐下生活了三年,他经常得揣摩她的各种反应。 “我觉得我们最好还是谈一下。” “谈什么?” 她的目光一直没有离开书本,但埃米尔感觉她已经动心了。 “谈谈你母亲。你比我更清楚,她不会再在这儿待很久了。她一心只想着吕松县。如今她每个星期要给她姐姐写三封信。你看过她们的往来信件吗?” “没有。” “我也没看过。” 这样的谈话真的好难进行下去,并且这会儿贝尔特似乎想站起来。 “应该有办法让她既可以离开又没有多大的经济损失。” 埃米尔真怕她误会,因为他看到她脸色一下子变得严厉。 “我这么说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她。可能也是为了你。” “我不需要任何人照顾我。” “我让你讨厌吗?” 她把头转过去,埃米尔怀疑她喜欢自己很久了,因为这一点,他坚信自己是属于她的。 顷刻之间,他有点动心了。他挺怜惜贝尔特的。他也知道她很孤傲,但此刻她不应该再这么孤傲。 他从没有追求过她。在她面前,他从不会像面对其他女人那样,有丝毫的思绪混乱、神魂颠倒。那一次看到她全身裸着一丝不挂,他也只是后退了几步,没有说一句话,后来也从没对她提过。 “听着,贝尔特……” 他把手摊开在桌子上。如果贝尔特和他一样有同样的动作,可能两个人之间的对话可以进行得更顺利,但她还是僵直地坐在椅子上,像是在防卫谁的攻击。 “我不知道我会不会是个好丈夫……” “你对每个女孩都很殷勤。” “所有的男孩都这样。” 现在他很确信他刚才怀疑的事了,但这让他有点不安。他在心里默默地想,其实他还是不希望被拒绝。 “我们可以试试,不是吗?” “试试什么?” “我对你还是有感情的。” “感情?” 他站起身,因为他觉得这个时候应该站起来,并且是为了她,为了不让她觉得丢脸受辱。他站她旁边,用手臂抱住她的肩膀。 “听我说,贝尔特……” 想不到该说什么,他弯下身去吻她,发现她已经泪流满面。 这是他们第一次接吻,他们第一次真正的接触。两个人的嘴唇碰到一块儿时,她轻轻地说了一句:“什么也别说……” 随后她走了,把自己关在房间里。 就这样,他人生的另一个阶段开始了。第二天,她的脸色看起来比平时还要惨白,像是做了什么亏心事,羞愧不堪。埃米尔向她使了几个眼色,似乎想在她眼神中灌入一丝柔情。 在走廊上看到她,埃米尔想吻她,她也没有抗拒。一小时之后,他吃惊地听到,她像一个幸福的女人般唱起歌来。 哈尔瑙夫人肯定也明白了,因为她很早就上楼,留下他们俩单独在一起。贝尔特依旧在餐厅看书,而他先把厨房的工作忙完,然后去把门和百叶窗关上。犹豫片刻之后,他毅然坚挺地站在她的后面,把她拥入怀中。 他发现贝尔特有点不知所措,似乎她期待的可不仅仅是几个简单的吻,这倒让他有些窘迫。最后还是她首先拿起埃米尔的手放在自己胸前,几天之后,曾经被认为冷漠无情、无动于衷的女孩,变成了一个真正的女人。 但最让人尴尬的还是母亲在背后的暗箱操作。她不可能对发生的这一切熟视无睹。埃米尔甚至相信贝尔特的妈妈希望生米煮成熟饭,这样她就可以放心离开,安享晚年。 但是,生米煮成熟饭这种事也不可能在一楼发生吧,因为一楼的房间都是公用的。埃米尔不可能随意到贝尔特的房间里去,而贝尔特呢,也不会到阁楼间去。 那个时候,他们正好在改建主楼旁边的一个古老的马厩,想改成几个房间,在夏天时多接待几个客人。 他们想把新房间布置得像其他房间一样,具备普罗旺斯地方民房的格调,有当地风情。所以将它命名为乡间小屋。 新房间地势稍低,需要下一个台阶,房间的地面铺着很大的石板,和古老的教堂一般。小屋旁边的乡村式烟囱是瓦匠工帕斯卡利修的,屋子里面的窗户是老式的小方格玻璃窗,顶棚上看得清有多少根梁柱。 木制的楼梯像是一把梯子通向楼上,但楼上这一层却不是真正的一层楼,斜着的房顶下面的一点空间被分隔成两个小房间。 游客很喜欢这个小地方,虽然一点儿也不像客房,但至少给人感觉是和其他房间分开的。一个带了几个孩子的家庭可以在这里住,新婚夫妇过来度蜜月也可以住。小屋一楼只有一个由很宽的长沙发铺展开而成的床,上面铺着印花床单。 事情就是在乡间小屋发生的。装修工程还没有完全竣工,埃米尔还是习惯每次午餐之后去睡个午觉。 他习惯休息一个小时,和乡下大部分人一样合上衣服躺在床上,只听见莫比那破房子旁边的母鸡咕哒咕哒地叫,还有附近两只白鸽的咕咕声。 一天下午,他刚睡下,还处于半睡半醒状态,突然感觉门被打开,一束阳光照进来,接着光没了,又是一片昏暗。他眼睛依然闭着,但感觉到房间里面多了一个人。 终于,贝尔特吞吞吐吐地叫了一声:“埃米尔……” 他还记得那是三月份。他们在不停地赶工,希望在复活节之前所有工作都能完成,因为复活节算得上是忙季的开始。 他知道她为什么会进来,但是不管怎么说,这没有让他不高兴。 他坐在沙发床边上,贝尔特继续说:“我过来,是对你说母亲她……” 他不想听她准备的故事,也不想让她为难。 “过来。” “但是……” 他把她拉到自己身边,然后让她躺在自己旁边,而她也没表现出抗拒。 “嘘!” “埃米尔……” “嘘……刚才我对你母亲说我同意……” 过后,他反倒希望自己一个人在乡间小屋待了一会儿,因为他不想让她看到自己忧郁的神情。他不希望让贝尔特觉得他有些许的失望。 他真的很失望吗?说实话,他真的一点儿也不兴奋,随便和哪个女孩在一起也能有这种快感,反倒这回还有点拘谨,把一切美好的想象都破坏了。 确切地说,应该是贝尔特没有让他心动。但那会儿他也没有讨厌她,并且也没有任何理由去抱怨她什么。 这是种什么感觉,他自己也很难解释清楚,但是从那以后,他时不时会想到这个问题。 贝尔特对于他是陌生的。但是他不是也经常和认识还不到一个小时的女孩睡觉,还非常兴奋狂热地乐在其中? 那些女孩很快就成了他的女朋友。他们在一起只是为了寻求共同的快感。他们其实是一种愉快的合作。 而后,或许还会开玩笑。 “对了,你真的是如狼似虎啊!” 又或者:“你啊,真是一个有趣的家伙!” 但不管对方说什么,他总能应答如流。 这是个游戏,一个不求结果的游戏。如果有女孩表现出深深的爱慕,但又一副忧郁的样子,他也从来不会安慰或者讨好她们。 “你对自己很满意,不是吗?你会对自己说:我是最优秀的。” 为什么不呢?他这么年轻就有了自己的事业。他父亲从前也这么干过,其他那些有时候在客栈厨房喝得酩酊大醉、谈女人时露出贪婪笑容的人也同样做过。 和贝尔特在一起,他虽有强烈的欲望但却不敢肆意妄为,那件事似乎有了神秘性,像是他们俩共同完成的一项神圣的仪式。 他们俩在一起,就像是在演一幕戏剧。贝尔特突然咬一下他嘴唇时,他顿时有种被胁迫的感觉。 等他反应过来已经太晚了。他立马去找她但是找遍了整个巴斯蒂德旅馆都没见着。老宝拉正在厨房里面择菜,见他进来,用嘲讽的眼神打量着他,厨房里一片昏暗,因为她在厨房时总喜欢把百叶窗关上。 或许所有人都已经知道了,所有人都在期待刚刚发生的一幕,并且所有人或多或少都参与到其中。 他碰到哈尔瑙夫人,还没等他说一个字,她就用感激的眼神看着他。他甚至在想:她不会想要张开双臂给他一个大大的拥抱吧! “我想告诉您……”他终于还是开口了。 他听到楼上传来贝尔特的脚步声,顿时觉得有点难以启齿。 “如果您还是那么急切地想回到吕松县生活,我想很快您就可以如愿以偿了……” 她装作没听懂的样子,但已经是一副容光焕发的样子了。 “贝尔特和我,我们决定……” “真的吗?”她忍不住叫了出来。 “如果您同意,我们就结婚……” “抱抱我,埃米尔。你知道我有多么……多么……” 她哽咽得说不出话来。好长一会儿之后,她终于低声说了一句:“如果我可怜的路易斯知道了该多好啊……” 这仍是刚刚开始。 第三章 如果他们有孩子,或者埃米尔不是年龄小的那一方,事情会不会就不一样了?自从离开学校,时间就过得飞快,他时常会梦到在学校的日子,有时候甚至觉得自己还是在课间休息。 也许和大部分同学一样,还是个小伙子时,他或多或少认认真真地扮演过一些角色,努力将自己想要展现的一面尽可能展现在别人面前。只是,他所扮演的要么是无耻之徒,要么就是年纪轻轻却厚颜无耻的无赖,但别人根本就不屑一顾。 现在,他刚成年就结婚,有了丈母娘,肩上担起责任,还经营着一份不错的事业。 他不喜欢反思,也不会在镜子面前孤芳自赏。然而,他有时候会感觉自己似是飘在空中,浑身不自在,好像身上穿着一件硕大无比的衣服。 实际上,他和十三四岁的小学生差不多,才开始变声,嘴边贴上假胡子就能在戏剧中扮演不同的角色,骑士、国王,或者老流浪汉,需要什么角色就扮演什么角色。 世界并不真实。生活也不会一成不变。一觉醒来,他还觉得自己就是那个整天只关心功课和弹球的小男孩,或者老板一转过身就偷一块火腿的年轻学徒。 更糟的事也有。只是,在这方面,他不想妥协,就算是为了满足内心深处的秘密也不行,因为这太让人尴尬了:面对贝尔特时,有时候他会感觉面对的是贝尔特的母亲。 当然不是因为她们俩长得像。埃米尔甚至说不出两个女人之间有什么共同点。而且他也从没想过这问题。这种感觉转瞬即逝,他立马就能抛诸脑后。 她们母女俩看他的方式就像是在解读他,似乎一眼把他看穿是她们的权利,也是她们的义务。 “你会一直对我说实话,是吗?” 这句话是贝尔特说的。当然,这是她单方面想要为他们俩的关系建立一个基础。 “我接受不了你对我说谎。” 而她母亲会这样说:“一个人没有权利在他母亲面前撒谎。” 她还非常坚定地补充一句:“另外,就算想撒谎,他也办不到。” 贝尔特虽然没这么说,但她的话其实也是这个意思。她每天盯着他,从早到晚,只差拿着一根绳子牵着他,就算有那么一会儿,他感觉只有自己一个人时,他还是能听到她的声音:“你在想什么?” 为什么他会脸红,即便是没对她隐藏什么时也会脸红?她说每一句话,他都像是犯了错应该受到惩罚的模样,俨然像是在父母面前或者在学校时,这一点让埃米尔觉得备受羞辱,气愤得拳头握紧。 从那时候起,他开始有种想法,觉得自己被卖给了贝尔特。这并不是胡思乱想。后来有一个小插曲,虽然没什么言语上的交流,但那件事深深地影响了他的余生。 那时他们刚刚选定结婚日期:复活节后的一个星期。如果再往后拖,婚礼就得等到秋天才能办,因为夏天正是忙季,抽不出时间。另外,如果推后举行,他的父母因为也得照看自己的客栈生意,可能无法出席婚礼,而哈尔瑙夫人又坚持他们必须在场,认为这样才合乎礼仪。 而哈尔瑙夫人自己呢,因为婚礼不能回到吕松县举办,不能让所有认识的人都参加,已经非常失望了。 两个女人不放心,她们都急着把婚礼办了。女儿和母亲都清楚在乡间小屋发生的事情,两人都担心怕出意外,怕贝尔特的肚子在结婚前就过于明显。她们哪知道其实完全不必担心。不久之后,这又是一件让埃米尔倍感羞辱的事情。 说到底,她们可能不太相信他,想着或许某天早上他就消失不见了。 又是一个星期五,离婚礼还有十五天,哈尔瑙夫人没有和往常一样上楼睡觉,而是留在下面,和其他人待在一起。埃米尔忙完厨房的事,出来发现母女二人都在客厅,一般只有当客栈里面没有客人时,她们才会一起坐在这里。天冷的时候,她们会在火炉里放两三根葡萄藤,然后坐在火炉旁取暖。 埃米尔很喜欢这种气味。但哈尔瑙夫人一反常态让他有些吃惊,虽然表面上看,她只是在安静地织着毛衣。 “您陪我们坐一会儿,埃米尔。” 他刚来旺代见路易斯时,她以“你”来称呼他,但是现在他成了家里唯一的男性,她却本能地称他“您”。 “我不知道您有没有想过协议的事。” 他一下子没反应过来。 “什么协议?” “婚前协议。如果结婚却没有签任何协议,就表示结婚后,财产夫妻共有。我不知道你们俩怎么看待这个问题,但是……” 她没有把话说完,但一个“但是”足以表明她的想法。 紧接着埃米尔就发现桌子上摆着一堆信件,全都对折了两次,信上不是哈尔瑙夫人姐姐的笔迹。他倒着看信,勉强读出信头写着:热拉尔·帕鲁德。 这个名字他并不陌生,他父母有好几次想找律师时都谈到过他。但他的职业,一两句可说不清。他在吕松县离“三大钟”旅馆不远的地方开了一家杂货店,杂货店的橱窗是暗绿色的,逢集日那里总是挤满乡下人。 帕吕做过一段时间的公证人,后来自立门户开了自己的事务所,给有需要的人提供咨询意见,包括资产买卖、遗嘱拟定、职位荐引、死后财产分配等事务。他还以半官方的身份负责诉讼案件,做得有模有样,倒有点像个真的律师、诉讼代理人,或者公证人,这就和人们说的土法接骨医生、江湖郎中、巫师也算得上是医生是一个道理。 “我估摸着,”哈尔瑙夫人沉默了一会儿,继续说,“你们俩都愿意签一份婚前协议吧?” 抬头的是贝尔特,她看着埃米尔,那眼神他永远也忘不了。在把头低下去之前,她嘴唇微微地抖动了一下:“不。” 这让母亲有些诧异,觉得女儿太慷慨,又或者是被爱情冲昏了头脑。母亲语气从容地反驳女儿道:“我知道年轻九九藏书人会这么想。但我们还是得有长远打算,因为没有人能预测未来。” 贝尔特坚定地回了一句:“我们不需要协议。” 他说不清楚,到底这番话怎么就证实了他已经属于贝尔特。可以肯定的是,贝尔特并不想用一份合法的协议把他买下来啊。 如果她对所有的协议都不屑一顾,那是因为她对自己非常有信心,相信凭自己就可以掌控丈夫。 “我不强求。这是你们俩的事情。但如果你可怜的父亲还在,我猜……” “你们也签了婚前协议吗,你和他?” “我们的情况不一样。” 哈尔瑙夫人的情况更糟,她出生在沼泽区的一个小窝棚里面,结婚前是“三大钟”旅馆一个很没地位的女仆,她怀孕四个月之后,大个头路易斯才娶她。埃米尔对这事倒一清二楚,比对白纸黑字还清楚。 “这既是为了巴斯蒂德,也是为了我……” 她不得不把话题转到她和帕吕准备好的协议上,过去几个星期,他们俩信件往来很频繁。 “我猜想,你应该希望现在就接手从你父亲那儿传下来的这份家业吧?” 贝尔特一脸无动于衷,只是认真地听母亲讲,不想太匆忙地做出回答。 “至于巴斯蒂德旅馆,我相信你们俩。埃米尔有勇有谋,我也看到了他打理生意的方式。所以我没理由把自己的钱抽出来……” 她心还有其他想法,应该是帕吕从旁鼓动的。 “既然我就要回到吕松县定居,并且我丈夫也已经过世,这里迟早不再属于我……” 她兜兜转转说了半天,终于说到要点了。 “所以对于你们两个来说,每年都得向我报账未免太让人烦心了。我到了这个年纪……” 她并没有直接说其实她就是没有完全相信她女婿。 “避免产生纠纷的最简单的办法就是你们给我一定的养老金。这样,你们还是做你们的老板,我也和这里的生意不再有任何瓜葛……” 但事实并非如她讲。她面前一堆对折了两次的信件中还有一份契约草案,由帕吕亲手拟定。契约规定的养老金要远远高于巴斯蒂德旅馆目前年收入的一半,因为这里面包含了付给哈尔瑙夫人的房屋、土地以及营业资产的抵押金,以作保障。 “别人给了我戛纳一个公证人的地址,我们只需要当着他的面签字即可……” 贝尔特似乎并没有卷入到这份交易当中。她可能甚至对她母亲和吕松县这位律师之间的信件往来完全不知情。对她而言,婚姻就够了,不需要任何字面协议。 可能一部分是出于爱。后来埃米尔经常会想这个问题,会不停地问自己这是不是真的。他觉得自己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他更愿意接受,贝尔特对他还是有些许爱的。他甚至会在心里琢磨,当她还没离开吕松县、还是一个少女时,他俩是不是没有过任何的交集。 有些女孩刚进入花季就知道自己想要找怎样的丈夫。但贝尔特却从没想过把自己献给别人,也从不去和年轻人打交道,所以来乡间小屋找他时,她还是一个处女。 但是埃米尔的母亲难道就不爱儿子吗?她不是也有自己的一套行事准则吗? 谈到婚前协议,谈到保护自己不受丈夫的背叛、保卫自己的财产不受侵犯的一份协议时,贝尔特一口否决,简洁而坚定的否决。 她是在期待他今后会感激她,从这一举动中能看出她的慷慨和盲目的爱情吗? 结果恰好相反。埃米尔没有抗议,也没有争论。他接受了。这主要是因为他没有在协议上说话的权利,因为事实上到目前为止他还只是一个雇工,先是属于大个头路易斯,后来属于这两个女人。 这两对夫妻的角色互相颠倒。大个头路易斯是先把他仆人的肚子搞大,然后才娶了对方。 他女儿是先委身于他们的家奴,然后嫁给了他。 埃米尔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搞错了贝尔特父母的情史。但他觉得,他和贝尔特,贝尔特的父母,他们两对没有什么差别。 如果母亲和女儿都离开这里去吕松县定居——这只是一瞬间的想象,但他很乐意这么想想。过了这么久,他觉得,或许只有事情发生了,才知道什么是最合适的解决方法。 巴斯蒂德旅馆成了他的私人产业。他还是觉得这里不够完美,还可以继续改进,一度大家都觉得它快要倒闭了。如果是大个头路易斯一个人,就算是没有心脏病,他也可能早将这里转手,因为这里不符合他的期待和愿望,他一直没能适应这里的生活。 他像是一个漂泊不定的人,赌了一局烂牌,最后瘫痪在床,他或许会因为可以卸下重担儿觉得解脱。 他就这样出局了。把烂摊子交给了埃米尔和两个女人。 他走的时候没有一丝痛苦,他临终前最后一眼不是看向老伴儿,也不是女儿,而是他的雇工。 天知道老人的这一个眼神传达的是什么意思。他最好别去想,别去揣测那个眼神可能的含义。 随后他们就签了帕吕起草的文件,住在美国街的那位公证人似乎还有些诧异。 “你们三位都同意了?” 婚姻算是已经缔结,不过是三个人的婚姻,因为有哈尔瑙夫人的介入。她最先回答是,然后身子向前倾,拿起笔在递过来的纸上签了字。 不久之后,埃米尔的父母在婚礼前一天晚上从香槟县赶过来,父亲一身黑,母亲穿着一件全新的紫色连衣裙,上面点缀着白色的小碎花。 奥迪勒没有过来,因为她怀孕了,正在待产。至于他哥哥亨利,他必须在家守着客栈。 哈尔瑙夫人的姐姐和侄女三天前就过来了,想借此机会看看蓝色海岸,于是三个女人一起坐游览车到格拉斯、尼斯和蒙特卡洛一带转了一圈。 婚礼既在市政府举行,也在莫昂—萨图城的教堂举行。地方上的很多人都参加了,但是与其说他们是来参加婚礼,不如说是来看热闹的。 埃米尔多多少少被乡亲接受了,但其他人,包括贝尔特在内,一直都被当成外地人看待。 因为得打理生意,他们没有去度蜜月。唯一的改变就是宴会结束后——因为宴会一直进行到半夜,所以结束时就得睡觉了——埃米尔和贝尔特走进之前属于大个头路易斯和他妻子的房间。 “我在这里的最后两个晚上就睡你的房间。”哈尔瑙夫人对女儿说。 这就如同一次权力转让,看起来盛大而庄严。从今以后,他们就睡在长辈的房间,睡在父母的房间,睡他们的桃木床,用他们带镜子的衣柜和带抽屉的五斗橱。 埃米尔喝醉了——晚上所有人都喝多了,除了贝尔特——宽衣时,他想借着酒劲对妻子说几句话。喝完酒不正好可以一劳永逸地把事情挑明,各自弄清楚自己在家里的地位吗? 晚上的酒倒帮了他不少,喝酒壮胆,喝酒时他就在想该怎么说。 “你终于如愿以偿了。现在我们结婚了。从今晚开始……” 之前他在脑子里构思好了想要讲的话,并且觉得这些话周全而不失礼节,堪称完美,但是这会儿他一个字也不记得了。 他只记得一件事,却没有勇气讲出来。 “既然我们结婚了,我会和你行夫妻之事。但是我觉得最好还是先向你坦白……” 对一个妻子讲这话真的是很不礼貌,就算是对一个随便什么女孩,也不能开这个口。但事实就是这样。他对她没欲望。他必须讲清楚。尽管她和她母亲没有任何相似之处,但是一看到她,他就会想起她母亲,难道这是他的错吗? 所幸贝尔特忙了一天,已经很累。她神经紧绷了一天,已经疲惫不堪。最后她低声咕噜一句:“改天吧。” 这也说明了一件事:是她决定哪些晚上她需要他,哪些晚上她什么也不想做,只想睡觉。 但也不能说他有多么不幸。第二天早上,他第一个下楼,打开厨房的百叶窗,看到眼前的景色:两棵浅绿的橄榄树和一大片深绿的松树在阳光下生机盎然,拉纳普勒的锚地上金光闪闪的海面,门边两只白鸽咕咕叫个不停。他又和平常一样,感到无限的乐趣。 那两只白鸽可不是现在的这两只。一对白鸽一代接一代地更替,新的出生,老的死去。到后来人们吃的不是乳鸽,而是老鸽了。只要保证客栈旁边有一对鸽子就够了,因为客人就爱这个,喜欢在它们吃饱后摸摸它们的嘴。 哈尔瑙夫人决定每年都来海边住上一个月,并最希望是冬天来,因为那时这里没什么客人,而且吕松县的冬天是最难熬的一段日子。这一点在他们刚签的协议上写得清清楚楚,就算她自己没有想到这一点,帕吕也替她考虑周全,以备后患。 十一月份时她来了,到了之后首先瞄女儿的肚子。一会儿之后,母女二人独处时,她轻声说了一句话,语气中不无责备之意,只是没那么明显:“我多希望你能给我点惊喜啊。” 这个问题后来成为必谈话题,就像是萦绕在脑际、挥之不去的阴影。她每次来信,都会写上同一句话: ……还有一点,如果你有了咱们家的希望,别忘了给我写信报喜…… 第二年冬天,她的眼神中多了一丝怀疑,不是怀疑女儿,而是怀疑女婿。临走之际,她忍不住又谈到这个问题。 当时他们正在吃饭。那时候还是老宝拉伺候他们。埃米尔和贝尔特之间的战争,一场没有硝烟、无声的、潜伏已久的战争已经开始,它无时无刻不存在着,并且最终只有一个人会获胜。 毫无疑问,胜利者是贝尔特!宝拉不爱干净这没错,因为她一辈子都没泡过一次澡,她身上总是散发出一股旧衣服的陈味儿。 但是宝拉疯狂迷恋埃米尔也是真的,对她而言,埃米尔是真正的男人,所以他的所作所为,他的言行举止都不容置疑,而贝尔特所说的一切就都无关紧要。 如果贝尔特给她下一个命令,宝拉既不说是,也不说不,一副一窍不通的样子,那神情就像是一棵古老的橄榄树一样呆滞,一会儿过后,她再去征求埃米尔的批准。 以后,他们之间像这样的小战争经常发生。但是从一开始,埃米尔就已经输了。 从一开始,只要他岳母嘴唇微微颤抖,他就知道接下来将是妙语连篇的攻击了。 和贝尔特在一起也是同样的情形。一旦发现了什么让她不高兴的事情,她会立马变得面无表情,也许她这是试图保持镇定,掩饰自己的情感,但是嘴唇还是会不受控制地抖动几下。 “跟你们说,亲爱的孩子们,最近我在一份报纸上看到一篇文章,你们应该会感兴趣。我还把它剪下来了,放在我包里,等会儿我拿给你们看……” 那篇文章并不是报纸上的,而是刊登在畅销周刊上,这类周刊一般会花两页篇幅讲占星术,再拿两页介绍一种新的治疗疾病的方法,其余部分就用来介绍电影明星。 “以前,如果一个家庭没有孩子,人们都认为是妻子的错。其实这个论断是不准确的,更多时候,其实是因为男人……” 她的嘴唇颤抖得更加厉害了,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桌子上的酒杯,但是声音却变得异常温柔。 “可能您得看看医生了,埃米尔?” 他一声不吭,脸刷的一下子变得惨白,鼻子像是被夹了一样,鼻孔紧缩。 他想到该说什么,但是这句话到了嘴边,又被他硬生生吞了回去:“我当然想要一个孩子,最好先生个女儿,好向您证明我是可以的……” 最后是贝尔特发话,显然她是在替埃米尔说话。 “我不想要孩子,妈妈。” “你?你胡说些什么?” “是真的。我这样很好。” 她有这样的想法也很自然。她已经得到想要的一切。不仅仅埃米尔现在已经属于她,就连巴斯蒂德旅馆也已在她的名下,并且,如果客人没有打听清楚,还可能把她误当成真正的女老板呢。 话说回来,女老板这个称号是地方上的人封给她的。这可不是随随便便取的一个称号。他们喜欢观察周遭的人和事,对外地人尤其感兴趣,而埃米尔经常会在大冬天的下午和他们玩滚球,所以他们也清楚埃米尔是什么样的人。 第二年,他买了一辆小型卡车。随后贝尔特就逼他把宝拉辞了,因为宝拉只听他的话,只有他做的决定才算数。 “她在家里待一天,我就一天不迈出房间一步。” 埃米尔把宝拉叫到一边时,宝拉已经心知肚明。 “请您别因为我的事而烦心,我可怜的先生。我等这一天等了很久,我早就做好了被开除的准备。” 贝尔特后来在当地报纸上刊登了一则招聘启事,在众多求职者中她选中了拉沃夫人。终于找到一个比较干净的人,因为她看起来还算端庄得体。 贝尔特当然希望新来的仆人能听她的使唤,而不是站在埃米尔那边。 两人的关系已经如此,即便战争还不是很明显:他们之间没有公然的对抗,也不存在公开的小集体主义。 整个家里,甚至是整个镇上,没有一个人接纳她。她还是一个外地人。别人对她彬彬有礼,甚至有些太过于礼貌。人们会自觉地对她表现出一种比较浮夸的尊重,她那么洞察入微的人,肯定全都看在了眼里。 每天早上,邮递员先把摩托车停在露台上,然后走进来,胳膊肘放在吧台上。 “嘿,埃米尔?今天晚上咱们去打滚球怎么样?” 如果他看到贝尔特在,就会理一下头上的军帽,然后尴尬地喝一口埃米尔给他的那杯满满的玫瑰红葡萄酒。 不仅只有他会这样,所有人都是一样。 “埃米尔在吗?” “不在。他去戛纳了。” “没关系。我下次再过来。” “不用我替你给他捎个口信?” “不用了。” 这里的人都知道他的习惯,知道在哪儿可以找到他。他已经在贝尔特周围建造了一道货真价实的砖瓦墙,而贝尔特却不停地往上撞。 “请问您看到我丈夫了吗?” 对于这个问题,别人一般不会直接回答,而是装出一副天真的样子看着她,像是在告诉她:我们是不会背叛他的。 为了报复她把宝拉赶走,埃米尔买了一艘小船,二手的两头尖渔船。他想买艘船好久了。他觉得这也是南方的一部分,除了巴斯蒂德,除了莫昂—萨图城邮局前面的滚球,除了福尔城的市场,除了可以喝杯咖啡或者白葡萄酒的小酒吧,再有一艘渔船,就能让在这里的生活更加完美。 然而船买回来之后,倒成了一个挑衅贝尔特的信号。因为他没有提前和妻子商量,只是在一天晚上告诉了她一声:“我买了一艘两头尖渔船。” 他知道她内心深处受到了重重的一击,即便她看上去镇定自若、若无其事。 “新的?” “二手的。但是性能、样子都特别好。可以在船上放我所有的渔具,五个鱾鱼网,两个海鳗篓,还有一个真骨渔钩。” 她不问他花了多少钱,也没问他准备什么时候去打鱼。 忙季时,他别想出海,每天闹钟一响就得起来忙活。冬天,海很少会平静到可以出海,冬天捕鱼也不会有什么收获。 二月份,三月份,四月份,有时候甚至五月份都非常清闲,这段时间一般只会有三两个客人同时住进来,比如现在这两个常住这里的比利时人,中午或晚上,偶尔会有几个过路客人在这里吃饭。 十月份和十一月份差不多也是这种情形,而一场大雨过后,冬天就来了。 他一般早上四点就起床,不开灯,摸着黑穿衣服,贝尔特早就醒了,不过假装还在睡,他从没想过走过去给贝尔特一个早安吻。一握上小卡车的方向盘,他顿时感觉自由,吹着口哨朝港口开去,一路上,沿着栈桥码头可以看到其他打鱼爱好者,几乎都比他年纪大,边收拾渔具,边发动引擎。 “早上好,埃米尔!” “早上好,老色鬼!” 和其他人一样,他也开始开玩笑,有时候别人借玩笑说出一些难以启齿的事实。 “你那女老板最近怎么样啊?她昨天晚上忘记把你关起来了?” 显然,别人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但是开这个头的不是别人。 他喜欢听发动机启动时的嗡嗡声,喜欢听海水撞到船外壳上的声音,丝一般柔软光滑,喜欢看船行过之后留下的泛白航迹,船渐行渐远,留下的浪痕也逐渐扩大。他喜欢把抛锚用的石头扔到海里去,喜欢把抓来做鱼饵、带到布朗丹钓鱼的寄居蟹拍死。这些事情,在他看来可是一种莫大的乐趣。 他对各种颜色的鱼都很熟悉,还是个小男孩时,他曾去旺代地区的滨海莱吉永打过一次鱼,那里鱼的颜色和这里的完全不一样。他学会了如何将背鳍长满硬刺的伊豆鲉从鱼钩或者渔网上取下来,如何将海鳝的头割下来而不被咬伤。 天渐渐开阔起来,船慢慢驶进另一片天地,每一次都像是进入了一个新的世界,慢慢地,天气热起来,太阳从地平线上升起,埃米尔脱下最外面的短外套,有时候穿在最外面的是衬衣。 他付出代价难道不值得吗?他问过自己这个问题,虽然不是以这么直接的方式。为什么他总有种被人欺骗了的感觉呢? 在他们的生活中,他嗅出了什么,但谁知道那是不是骗局。贝尔特,她实现了目的,做成了自己决心想要做的事,他还觉得哈尔瑙夫人就是她的同谋,而帕吕又是哈尔瑙夫人的同谋。 可怜的大个头路易斯,虽然已经不再了,可能在他给埃米尔写信时,就已经产生了这样的想法:“埃米尔,你真是一个天真的孩子!” 这句话可不是别人在谈论贝尔特时对他说的,而是在刚开始打滚球时聊起的。那时候他还没得过分,但他想要成为和其他人一样优秀的滚球手。起初,每次轮到他扔球或者点球,他眼前总会浮现一个小学生的面孔:别人给那个小学生提了一个很难的问题,小学生回答不出,大家都嘲笑他。 所以,有时候他一个人在露天平台上,他会不断地练习,就是为了向别人证明他终有一天会赢。 这句话舒瓦尔医生也说过,听到这句话时他特别吃惊:“埃米尔,你真是一个天真的孩子!” 不管怎么说,在打滚球方面,他已经证明这话是不对的,因为他现在已经是莫昂—萨图城最厉害的点球选手之一。 舒瓦尔医生经常来打滚球。他住在佩戈马城一个破败不堪的房子里,宝拉当时被迫离开前还在那儿避了几天。 医生的不爱卫生和佣人宝拉有得一比,总是一副衣冠不整的样子,衬衣从没洗干净过,有时打领带,但领带也是歪歪扭扭地戴在脖子上,外套的扣子缺了几颗,裤子前面的开裆经常大敞着。 和埃米尔一样,他也是年轻时从别的地方搬过来的,好像从前住在南希郊区,可能那时候他也雄心勃勃,想来这里干一番大事业。他以前有一个老婆,还有一个照管得不错的家,现在那个房子已经荒废很久了。 有传言说他老婆是跟一个英国来的游客跑了。他在老婆抛弃他之前就开始酗酒,并且也不管生意。 很长一段时间,他一直是滚球游戏中最厉害的投球手,那时候他还是滚球四人组中的一员,连续两年获得普罗旺斯滚球锦标赛冠军。 偶尔,在沉寂了很久之后,他又会奇迹一般重拾往昔的飒爽风姿。但平常大伙根本分清楚他是清醒还是烂醉。 宝拉也喝酒。一次,埃米尔非常震惊地发现她是直接对着瓶子喝的,但是他没说什么,也从没对贝尔特提过这事。 因为某些具体原因,舒瓦尔医生在埃米尔的计划中占有举足轻重的地位。可以说,没有舒瓦尔医生,他过去这么多月精心筹划的这一切不可能存在。 所以他选择一个周日也不是没有理由,圭里尼医生乘船出海了,这也不是什么巧合。 至于阿达,她似乎是他生命中的主角,但实际上她只不过是一个配饰,一个次要条件。但是这一点,没有人会相信。 埃米尔第一次注意到阿达时,阿达十四岁,穿着一条黑色纯棉长裙,乍看像小学生的围裙。 他开着小卡车来到一条蜿蜒盘曲的小路上。突然发现松树林里冒出一个女孩。他当时想,这女孩在那里干什么呢?那时候他还不知道她是老瓦匠帕斯卡利的女儿,当然也不知道她就住在松树林的另一边。 印象中她当时就是一副瘦弱不堪的样子,黑头发棕皮肤,胳膊很长,头发乱蓬蓬地顶在脑袋上,但有动物一般犀利的眼神。 后来他又见过她好几次,知道了不少关于她父亲在莫昂—萨图城的故事。帕斯卡利不是出生在法国,但是很小的时候就来了这里,刚开始是在山里面修路,当时山里正在建一条新公路。 第一任妻子给他生了一双儿女之后就过世了,要是还活着应该快四十岁了。儿子当了工程师,住在克莱蒙—费朗。而对于女儿人们知道得很少,可以确定的是,她长得不怎么样,有人说在巴黎遇到过她,看见她在巴士底狱旁边的街头拉客,但也仅此而已,再无其他传闻。 终于有一天,已经老了但还单身的帕斯卡利,在离莫昂—萨图城不远的一个废弃的小棚子里住下来,开始重拾本行,替别人干活。 后来,让所有人吃惊的是,他在小山上买了一块地,没事的时候,开始在那里建房子。 人们再也没见他去咖啡馆,去打滚球,更不用说去找乐子。他自己去买每天吃的食物和酒饮,所有人都觉得他有点不正常,甚至有人还在想,他是不是疯了。 房子建成后,他又消失了几天,回来时带回一个比他年轻二十五岁的女人,旁边还跟着一个小女孩儿。 从此,每天都是他去逛市场,可以说他妻子从没迈进村子。一天,邮递员给他送一张缴税通知,推了一下门但是门是锁着的。忽然听到房子里面有动静,他就叫了一声:“弗朗西斯卡!” 她喃喃了一句,算是回答。 “开门,弗朗切斯卡,有你丈夫的一封信。” “从门下面塞进来吧!” “你不能开一下门吗?” “我没有钥匙。” 于是大家都知道帕斯卡利把他妻子囚禁在家里了。至于他是不是故意在她脸上划一刀,让她变丑,好让别的男人对她不感兴趣,就无从知晓了。 还是这个帕斯卡利,后来把他女儿送到巴斯蒂德旅馆做佣人。但实际上,他女儿被送到旅馆之前,另一个女人的出现就已经多多少少表明贝尔特和埃米尔谁才是家里的主导者。 那时候旅馆里面住着八位客人,其中有两个孩子是从巴黎郊区来的,他们和母亲一直住在这里,他们的父亲是一个建筑业老板。 客人们都清楚埃米尔在这里的地位吗? 一个英国女人从小汽车里走出来,因为车子停在马路下面一些的地方,所以她不得不自己提着行李爬这个坡。她可能二十五岁,也可能三十岁,说她三十五岁也不为过。她向用压榨机上螺旋杆支撑着的吧台走来,汗流浃背,走到吧台旁边用嘶哑的声音点了一份喝的:“双份威士忌。” 那是下午四点,埃米尔穿着白色外套在那里服务。他还记得那天很热,所以他头上没有戴厨师高帽。他也记得英国女人胳膊上挂着大串大串的汗珠。 “你们还有空房间吗?” 她边说边放了几块冰块到威士忌里,她习惯这么喝。 “住多久?” “住到我住腻了为止。” 埃米尔真是不得不相信,贝尔特身上像是安装了接收天线。她本来是坐在窗户旁边一个小桌子旁理账,埃米尔突然听到她坐在那儿大声说了一句:“别忘了,埃米尔,最后一个房间有人定了星期六住了。” 她只说了一半,事情不完全是这样。有时候,尼斯一个已婚律师会在周六带秘书来这里过夜。但也不是每个周六都来。并且,就算他来了,如果旅馆没有空房间了,夫妻俩还是会直接跟他说没房间了,让他去艾斯特雷尔的随便某个客栈住一晚,这也不是什么难事。 “房间不是还没完全定下来嘛。”他这样反驳说。 然后他又对刚来的客人说:“可以的话,我现在带您去房间。” 他走在前面领她上楼,打开门,英国女人只是略微瞟了一眼房间里面。她挺好奇地问了一句,像是猜出了不少事情:“那是您妻子?” 第四章 过了一整天,他还是不清楚自己是被她的肉体吸引,内心的情欲被唤醒,抑或只是想向她证明,他并不像她看到的那样,只是个小男孩。 她的名字叫南希·摩尔,从护照来看,她今年三十二岁。她还是一名如假包换的记者。 “我帮一些愚蠢的杂志写写愚蠢的故事,故事中那些可怜的女人都想找到幸福。” 他一下子被震惊了,令他震惊的不是她说的话,而是她的嗓音,带点英国腔调,同时还混合着一点点嘲讽、一点点无耻、一点点激情,让人捉摸不透。 有段时间,他试着去了解蓝色海岸的人,不管男人还是女人,然后还把他们分为两类。一类是普通的游客,来到这里住上一段时间,享受阳光的沐浴,感受迷人的风景,看看颇具异域风情的装潢和陌生的面孔,抱着一丝怀疑的态度品尝几道耳熟能详的特色菜,最后满足地离开,比以往任何时刻都对自己满意。 另一类,可以用当地的一个词来形容,叫做“痴迷者”。这些人迷恋法国,迷恋意大利,迷恋这里的生活,以及这种自由自在的日子,甚至到了中毒的地步。在这里,他们比真正的南方人还像南方人,他们比真正的意大利人还像意大利人。只有到了逼不得已时他们才会想回去,有些人来了就永远不再回去。 在蒙然县就有一个这样的男孩,算是一个极端的例子。不到三十五岁,但看得出他应该是英国贵族的儿子。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他都是光着上身曝露在烈日下,穿梭在大雨里,从不戴帽子。金黄色的头发已经有点灰白,并且越来越白,一直垂到脖子上,胡子从来没有刮过,冬天穿一条蓝麻布牛仔裤,夏天就换成同样颜色的短裤,脚上拖着一双草底帆布鞋,有时候甚至什么也不穿,光着脚丫子到处走。 他偶尔也会梳一下头。有时候会在葡萄园里遇见他,有时候又可能在一条小径的拐弯处碰到他,背上还背着画架,但这也可能只是做做样子罢了。他很少去戛纳,更别说克鲁瓦塞特大道了,但是这也不妨碍他去会见那帮不知道打哪儿来的年轻人,日落时分,他们还会手挽着手在沿海路上散步。 南希·摩尔差不多和他一样从不重视穿着打扮。她穿着一件浅色的棉布长裙,里面没有戴胸罩,两个乳房太大,已经有点下垂。她说话时,可以清楚地看到乳房上的两点不停地在衣服上滑动。她也不梳头,更不会浪费精力化妆,就算是汗流满面时,她也不会想到擦点粉什么的。 在她之前,从没有一个人用这种眼神看埃米尔,那种眼神中带着嘲讽,又有些许温柔,同时还有某种掩盖不住的欲望。 没过不久,她就调整行程安排。大部分时间她都坐在旅馆外面的露天阳台上,写点什么似乎了不起的东西。和大多数人不一样的是,她喜欢身子往左倾着写东西。时不时,或者应该说经常,她会突然停下来,爬到吧台的高脚凳上,早上九点时也同样如此。 “埃米尔,我渴了!” 她没有意识到直接称呼他的名字已经成了她的一种习惯。她会根据时间点不同的饮品,有时候是玫瑰红葡萄酒,有时候又是茴香酒,而到了晚上一般又会换成威士忌,她的声音还是一如既往地带点沙哑,眼睛中透着光芒,永远不知道她到底是醉了还是没醉。 从她身上可以感觉到一股很强烈的爱,对生活、对别人、对动物,甚至是对物体的一种近乎贪婪的爱。他曾见她柔情地抚摸露台旁边一棵古老橄榄树长满疙瘩的树干,还一副极其享受的样子,不仅如此,她对着支撑吧台,因为有裂痕而刷了一层漆的木头螺旋杆也做过同样的动作。 “这是真树吗,埃米尔?它们有多少年了?” “至少两百年。可能已经三百年了。” “这样说来,它们已经服务了一代又一代人喽……” 她嗅着气味,蹑手蹑脚地走进厨房,揭开平底锅锅盖,摸摸鱼,摸摸鸡。她认识不少香草,还用指尖沾点香草往身上抹,就像其他的女人给自己涂香水那样。 “那些和死尸一样颜色的小东西是什么?” “枪乌贼。” “就是说它们在快要被抓住时会喷墨汁,是吗?” 他把一个装着黑色液体的小袋子给她看。 “这些墨汁,我可以用来做调味料。” 她把对她写文章可能有帮助的东西记录下来。但她总是一副挑衅的神情,还故意从他前面擦过,故意把那对乳房从他胳膊上拖过去。她弯腰时,那对被阳光晒成棕色的光溜溜乳房,放肆地袒露在衣服巨大的新月形缺口上,一览无余。 “您妻子比您大,是吗,埃米尔?” 刚好大两岁。但是关键不在年龄。她想说的是贝尔特看起来更成熟。 而南希呢,她是埃米尔遇到的最成熟的一个人。成熟而自由。只做自己想做的事。从不受任何条条框框约束,对所谓的礼仪规矩一律不屑一顾。 她和贝尔特的战争,在第一次见面时就已经开始了。第一天晚上,听到英国女人的房间里传来莫名其妙的吵闹声,贝尔特的脸色变得有些苍白。南希没有经过任何人的允许,也没求助任何人的帮助,就不动声色地把房间翻了个底朝天。所有的家具,包括床、橱柜、衣柜,都换了位置,第二天仆人给房间打扫卫生时,发现藏衣柜上面的墙壁上多了很多石版画,把整面墙挂得满满的。 那个时候,他一直都觉得那是南希和他之间的问题。过了很久他才知道,实际上那是南希和他妻子之间的矛盾,这一发现让他倍感羞辱。 尽管旅馆里面还有其他客人——所有的房间都住满了人,白天还有不少过路客——但那是他们三个人的戏剧,从黑夜到白天,从白天到黑夜,从一个房间到另一个房间,从房间到外面的露台,几乎是一场哑剧,一场观众完全不知道剧情的芭蕾舞剧。 埃米尔对南希还是有欲望的,一种痛苦的欲望,和他之前有过的欲望完全不同。她来到吧台面对着他时,她来厨房找他时,他闻到她的气息,猜测在她裙子里面,汗水从赤裸的皮肤上往下流淌,在衣服上留下一条条痕迹。 她喜欢嘲弄他,似乎是在用眼神揣摩他内心的骚动,埃米尔的一丝欲望反倒逗乐了她,她忍不住发出一声撩人的笑,仿佛在说:“你敢吗?” 第一天上午十一点钟,她出去了,没有搭车,到吃午饭时才回来。他很清楚她去了哪儿。 “我在那片松林里享受了一次特别舒服的日光浴。还在那儿发现了一块很大的石头……” “平板石。” 南希说到的这块岩石可不简单,她可不是第一个赤身裸体躺在上面、想晒出健康肤色的人。 “我不知道有没有人看见我。我听到林子里有人走过,有小孩子的声音……” 她用眼神示意一下坐在露台上吃饭的那一家人。 “埃米尔!”贝尔特在叫。 她有事儿找他。自从南希住进巴斯蒂德旅馆,她就一直有事儿找他。 “普罗旺斯鱼汤好像不够了。” 天气很是沉闷。南希不喜欢一个人喝酒,就邀他一起喝。他一直都感觉得到那股欲望在内心膨胀,让他难受,就像一种痛苦似的折磨着他。 他应该向她证明他不是小孩子,也不害怕妻子。这三天以来,这种想法一直缠绕着他。有时南希上楼进了自己的房间后一整天都不出来,可能是在忙什么事情,但他觉得她在等着他上去。他不敢,他肯定,没过一会儿,贝尔特就会随便找个什么理由过去敲门。 他也不敢约她到他每天午休的小屋子里去,因为她进来,别人会看到的。 她一直挑逗他,嘴唇水嫩润滑,垂涎欲滴,有时候埃米尔会有一种错觉:她是在等他一下子把她扑倒,甚至是在大厅里面,直接扑倒在吧台旁边的红色方瓷砖地面上。 她又去平板石那里。终于在第三天,他有机会了,从厨房抓起一个篮子就朝莫比的菜园走去,步伐镇定自然。 他有时候会亲自去摘菜或者摘点香料。不过一般这个工作还是交给莫比去做,莫99lib.比每天大清早就会过来看看今天有什么工作要做。 他不能走得太快,因为他知道贝尔特正躲在某个窗户的后面悄悄盯着他。 所幸菜园比较低的地方已经靠近松树林,不在房子的视线范围之内。跳过一堵已经风化的残墙,再在荆棘丛里走个百来米就能看到那块石头了。 南希肯定听到他的脚步声了,但是她纹丝不动,丝毫没有起来穿上衣服的想法。她把衣服和稻草包扔在旁边,戴上墨镜。 他感觉像是在犯强奸罪,并且还相当笨拙,手脚不灵便。 他从没有如此狂野地深陷在一个女性的热血身躯里面,看不到她的双眸,只瞥见她半张的嘴边挂着一丝他读不懂的笑容,所以一度,他忍不住提起拳头打了自己一拳。 她笑了起来,并且一发不可收拾,还用成人对小孩子讲话的那种同情口吻说:“埃米尔……我可怜的埃米尔……” 突然,她发起进攻占据主动,扮演男人的角色,并且成功了,然后全身放松,低声说:“你满意吗?” 远处,从林子里传来呼喊声,不是贝尔特的声音,而是拉沃夫人的声音,这时南希又带着怜悯的语气笑着说:“去吧……你妻子要发火了……” 为了装得像点,埃米尔得在篮子里面放点蔬菜。他低着头往回走。脸颊和身子都是冰凉的,干净的围裙上没有一丝褶皱,贝尔特正坐在吧台旁边一个很暗的角落,写着什么。 “我估计拉沃夫人找你有点事。” 他担心的事情没有发生。没人过问什么,他直接回到厨房,重新回到正常的工作。没过多久,吃饭之前的一会儿,南希回来了,稻草包提在手上,朝吧台走过来,还说了一句:“来点喝的,埃米尔!我渴死了。” 埃米尔在害怕什么呢?他拿茴香酒酒瓶时手颤抖了一下,他后悔了? “喝一杯吧。记在我账上。” 贝尔特头也没抬一下。南希伸了个懒腰,表现出一副极其享受的样子:“那里的日光浴真实太棒了,埃米尔!您妻子应该试一下。她生活在南部,却和伦敦的女人一样白。” 究竟这个小插曲在整件事中占有什么地位?它只是众多诱因中的一个?第二天,他正准备追随南希的脚步出门。他觉得他想跟出去,似乎也是必须这么做。他早已拿上拉沃夫人装了家禽之后放在厨房角落的篮子,一切准备就绪。 “不行!”他听到一个声音。 显然,是他妻子,她正站在门槛上。他吞吞吐吐地说:“我去弄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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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果你需要菜园里的什么东西,拉沃夫人会负责的。” 话完了。他不敢坚持。但是他忘不了这次羞辱,也包括接下来的一次。 逢集日那天,埃米尔策划好一切。他紧赶慢赶,最后还是准时来到斜坡路的拐弯处,然后把车子扔在一边,独自跑去平板石那里和南希汇合。 出门之前他给南希使了个眼色,告诉她今天的约会。他确信她明白了他的意思。他们现在用眼神交流,俨然一对在一起很久了的恋人。 他先去了福尔市场,那里鱼龙混杂,散发出千奇百怪的气味,还可以听到各式各样的叫卖声和嘈杂声。然后他去港口买了点鱼,接着又去乳品店和肉店,一路上兴奋不已,一刻都不敢停留,连贾斯廷咖啡店——他每次出来买东西都会去那里喝上一杯——这次都没去。 这条上坡路很窄,两辆卡车不能同时开过,只够勉强挤过两辆小汽车。车子上下坡时,司机必须按喇叭。 从车上下来,他直接冲向树林,朝平板石飞奔过去,上气不接下气,奔跑时听到远处某个地方传来小孩子的声音,结果到了那里却不见人影。 他还天真地等了至少十分钟,心想南希可能只是迟到,到后来人始终没来,他只能回到车里,开车回家。餐厅里,他妻子依旧坐在老地方,一如既往地在算着账,以前记账工作都是她负责的。 她头都不抬一下。他也不敢问她问题。进了厨房,他感觉拉沃夫人表情怪异,但是鉴于贝尔特在外面听着,他也没敢多问什么。 到后来他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回来没一会儿,他还听到英国女人在外面点了一杯开胃酒。过了一会儿,住客准备吃饭。贝尔特在一旁招待一对意大利夫妇,那对夫妇想要坐在光线暗一点的角落。 开始上冷盘时,他三步并作两步地跑到二楼,把南希的房门打开一看,一下子全明白了。她的行李已经不在房间里。家具的摆放又恢复到以前的样子,房间也重新打扫过,窗户都开着,好似驱散了她遗留在房间里的气味。 才五点多,贝尔特就带来了几个新房客。他一脸疑惑地看着拉沃夫人,但是拉沃夫人觉得他不解很正常,并没有鄙视他。 “您妻子把她赶出去了。” 就这样结束了。他还没来得及再见一眼南希。只有一次模糊的记忆。这三天,他像发着高烧一样,都还没怎么理清楚发生了什么事。 但是这三天可不是白过了,在某种程度上,它就像一个正在恶化的伤口,正在发挥着它的影响力。 打这以后,他越发觉得:“她把我买了。” 接下来的一个月,他没有和妻子发生过一次性行为,而他妻子也没有提出这方面的要求。有时,看着她一门心思整理账单,他会在心里思考:她喜欢我吗?还是她只会用主人看待自己拥有的东西的目光看待他?这一点一直困扰着他,折磨着他。他早该为这个问题找到一个答案,早该告诉自己她根本就不喜欢他。 如果他能相信这一点,一切就更简单了。他会觉得更加自由。但半年又过去了,生活还是一如既往的平静,每天都是固定的节奏,直到有一天上午,帕斯卡利出现在厨房门边,带着女儿。 “您妻子在吗,埃米尔先生?” “她马上就下来。” 贝尔特晚上睡得很晚,所以早上她命人将早餐送到房间里去,然后慢慢梳洗,不慌不忙,或许是想实现少女时代闲适懒散的梦想。 埃米尔认出眼前这位全身黑的少女,之前他在松树林里面见到过她几次,但他没有想太多。更准确地说,他以为贝尔特叫瓦匠工过来,是因为有什么地方需要修整一下,这部分事务一直都是她负责。 帕斯卡利坐在角落,手上拿着鸭舌帽,在昏暗的光线下,花白的头发像是戴在头上的一个光环。而少女一直站在旁边。 “拉沃夫人,麻烦给他来一杯酒。” 那是秋天,葡萄收获季节刚过,埃米尔正忙着做一种八哥鲜肉馅饼。这是地方上的一道特色点心。 从一开始,他就知道,来餐馆吃饭的客人,点的最多还是地方特色菜,所以他认认真真地研究怎么做地方菜。他的普罗旺斯汤特别有地方特色,但也只是偶尔才有,因为很多时候他买不到需要的鱼,并且成本太高,他的其他拿手菜,比如鱿鱼烧饭,可是受到戛纳和尼斯老饕的称赞,每到周日,他们经常特意过来,就为吃他的鱿鱼烧饭。 他做的八哥鲜肉馅饼同样也声名远扬,嫩兔肉馅饼更是大获好评,他从不把烹饪秘方透露给别人。 南希也是个老饕,曾严肃地对他说过一句话。说这句话她并无一点嘲讽的语气,而他也几乎相信了:“如果您在伦敦苏活区开一家餐馆,肯定很快就能赚到大钱。” 他不想去伦敦生活,只想待在这里。他已经在这里生根了。在这儿,他才有家的归属感。只是如果没有贝尔特的存在就更好了…… 等了好一会儿,她终于下楼来。他叫了好多声,一个房间一个房间地叫,才找到她。 “帕斯卡利在下面有事找你……” 她把瓦匠工和他的女儿领进餐厅。埃米尔第一次发现,女孩儿走路的样子有点像“西进运动”小说中印第安人走路的样子,又像是光着脚的流浪汉走路的样子。她穿的是拖鞋,并且他还发现她的腿特别脏。 他听到父女两人窃窃私语,但是没有特意留心听他们在谈什么。然后他看到帕斯卡利穿过露台出去了。 一会儿之后,他听到楼上有人走来走去,但是半个小时后,他只看到妻子一个人在餐厅里面。 “我没见帕斯卡利的女儿离开。” “她在上面,正在收拾之前放杂物的那个阁楼间。我雇了她做我们的女仆,帮忙打打杂,她以后就住阁楼。” 在这件事上,他没有任何意见。从一开始他就没把这事放在心上。他顶多就是高兴屋子里面又多了一个人,拉沃夫人以后不用什么都做,餐馆的客人也会越来越多。 “你丈夫去看医生了吗?” 时间在平淡中悄无声息地流走,无数个闲得发慌的日子里,唯一记录了岁月流逝的还是哈尔瑙夫人的存在。每到淡季,她都会过来住上个把月。 她还是没法接受女儿没孩子这一事实。 “你们两个至少得有一个去看看医生。” 她住在巴斯蒂德旅馆时,天天监视着他们,但又没有很明显地监视。她表现得非常谨慎,非常谦逊,看起来毫无窥探之意。 “你们别担心我了。做你们自己该做的事情。我已经习惯了一个人,我也从不会觉得无聊。” 她每天都织毛衣,一织就是好几个小时,一会儿坐在这个角落,一会儿又跑到那个边边上,边织边细心留意着周围的一切声响,就连喁喁的几声悄悄话她也不放过。 “这是这里的女孩儿吗?我感觉在哪儿见过她。” 此刻,阿达穿着一件丑陋不堪的黑色长裙,上面系着一个白色围裙,那黑裙子旧得好像自从她穿上之后就从没有脱下来过。有一段时间,她的头发几乎是众人每天议论的焦点。 “阿达,麻烦你去梳梳头吧!” 阿达从不回答,这可惹火了贝尔特。你甚至都不知道她到底有没有在听你讲话。 “回答我:好的,夫人。” “好的,夫人。” “那好,去梳梳头。” 她的头发一直披到脖子后面,估计梳子也拿它没辙。头发倒是挺黑,又厚又多,使得她看起来像个中国女人。 “你按照我的要求洗头了吗?不许撒谎。如果你明天再不洗头,我就把你的头按到水桶里,我亲自帮你洗。” 哈尔瑙夫人曾说:“你不觉得她有点不正常吗?” “有可能。我不是很清楚。她父亲和她一样奇怪,她母亲也是一个头脑迟钝的人。” “你不怕?” “怕什么?” “我见识过这类人,印象还特别深刻。我认识一个像这样的年轻小伙,他给他父亲打工。一天大清早,他在厨房里面工作,突然羊癫疯发了,嘴巴里口水流个不停……” “我问过医生……” “哪个医生?” “舒阿尔德。” “他是一个酒鬼。我觉着你们以后如果哪里不舒服还是不要找他。” “不会的。我们都是去找圭里尼医生。舒瓦尔医生为了喝酒,会时不时地停业几天。” “一喝就是一两瓶,这我知道。我记得他。那他觉得她有什么问题吗?” “他觉得她没什么病。就是有点迟钝。” “哪一方面比较迟钝?” “听说有些人的智力到了一定年龄后就停止发育了。” “那她的智力年龄是多少?” 贝尔特耸了耸肩。雇用阿达还是有不少好处的,至少她特别廉价。每月的工钱不是直接给她,而是交给她父亲,父亲提出不要给她一点自由的时间。这样叫她做事就特别方便。她差不多是二十四小时待命,不分白天黑夜,不论冬夏,她只是偶尔回帕斯卡利在莫昂—萨图城边上建的房子看看。 反倒是帕斯卡利差不多每两个星期就过来一次,经过外面的露台进到厨房,然后脱下鸭舌帽,并且每次都坐在同一个角落,接过别人递给他的一杯传统葡萄酒,就一杯,从不会要第二杯,待个半小时或者四十五分钟之后就离开,完全不用别人招待。 他什么也不问,也不和女儿打招呼,甚至不对她讲话,顶多就是每次离开时对女儿说一句:“再见。” 至于阿达,刚开始时,有些客人以为她是哑巴。尽管她做事不是很细心,并且经常忘记客人的要求,但她还是尽力做好自己的工作。她还会没事找事,不让自己闲着。 大家都习惯了她的存在,但更多是把她当作一个家养的动物,而不是一个人。她走路一点声音也没有。客人特别多时,她就不上桌吃饭,仅仅在要回收到厨房的盘子和碟子里,拿几块客人吃剩下的东西吃。 贝尔特从没有坚持要求埃米尔去看看圭里尼医生或者另外哪个医生,去瞧瞧她母亲经常暗示的那个问题。她自己去看过圭里尼医生,但那是因为她得了咽峡炎。她看医生时提到过另一个问题吗? 也不是不可能。但是埃米尔对此丝毫不担心。自从来到巴斯蒂德旅馆生活,他就没去看过一次医生,到了第四年还是第五年冬天时,他感冒过一次,但喝了点掺热糖水的烈酒,服了几片阿司匹林就康复了。 圭里尼医生和妻子时不时来巴斯蒂德吃饭,仆人休假时,他们晚上会来这里吃饭。夫妇俩都算年轻,人也特别善良。住在莫昂—萨图城的人都害怕失去这位医生,因为大家都觉得他太优秀了,待在这里简直就是屈才,他最终会去戛纳,或者尼斯,可能去马赛也说不定。 这位医生非常有责任心,做事一丝不苟,生活的方方面面都安排得井井有条。工作日,人们可以在任何时候打电话给他,不管是白天还是晚上,不论是富人还是穷人,他随叫随到。不过一到星期天,除非有风暴,否则他会把这一天腾出来,一个人去海边,在自己的船上享受片刻的清净。 他妻子知道他需要放松,所以不会跟着去,而是留在家里陪两个孩子,小的那个才几个月大。 难道像这样的一个人,也有为自己的思绪苦恼的时候? 事实上,这段时间埃米尔并没有觉得自己不幸。他最后还是接受了现实。他不再纠结于谁是家里的主人,也不去想妻子是不是以对待一个男人应有的方式来对他。 他很满足于表面上的一切,他也有自己的船,一有机会他也会登上自己的船,逃避一切烦心事。淡季时,他还可以打打滚球,大冬天的晚上,莫昂—萨图城的乡亲有时还会来和他玩玩纸牌。 他不去想其他人的生活是不是和他不一样,也不会考虑如果是另一种命运他会不会更喜欢。巴斯蒂德旅馆的生活一点一点地规范化,每一小时,乃至每一分钟都会发生同样的事情。每天同一时间,阿达第一个从楼上下来,准备咖啡,然后他下楼,来到厨房,看到拉沃夫人刚到,正在往身上系围裙。 旅馆的每一个房间每天都得打扫,这也是每天一成不变的工作节奏。另外,夏天有夏天的安排,冬天有冬天的作息,两者又有很大差别。 夏天,也只有在七八月份,每一餐饭可以接到五十桌客人时,莫比的妻子会在上午过来帮下忙。他们有时干脆雇一个服务生,帮阿达分担一下服务员的工作,并且每次雇佣的都是年轻的新手,年轻人工资低。 有时候,单单忙季这段时间就得换两三次人,有的是手脚不干净有偷盗行为,有的是行为不检点喜欢酗酒,还有的喜欢说粗话,对客人甚至是对贝尔特都特别粗鲁。 所以在平静的表象之下,总存在着一些小小的争端,与供应商及地方上其他商家之间也存在一些矛盾。 事实上,贝尔特一个人承担起了这一切,并且还从没有抱怨过一句。除了去市场采购,在厨房下厨,埃米尔啥事不关心,旅馆打算什么时候修整一下,翻新一下这类大事完全由他妻子一人全权负责。 另外,记录客人账单、收款,每个星期去一次银行存钱这些事都是她负责。 对这样的分工,难道他真的乐意?事情发展到这个程度,难道不是因为他懒得去争取?此时此刻的贝尔特,已经成他的敌人了吗? 真的很难说。只是,结婚这么多年后,他对妻子的身体越来越陌生,甚至比对南希的身体还要陌生,尽管他只占有过南希一次。 他还有两三个认识的女孩在戛纳,每隔一段时间——经常是在逢集日,他会去找她们一次。那些女孩经常光顾俱乐部和夜总会,所以一找到她们,他就会把她们弄上床,但是因为太匆忙,他只能迅速地和她们做完爱,像是在报复谁,抑或是想证明他还是个男人。 他不像岳父那样一辈子都抱着酒瓶,也不像父亲和哥哥那样喜欢酗酒,他很少喝酒,一天之中,只有在上午十一点左右,赶在忙碌的午餐之前,饮几杯玫瑰红葡萄酒。 他不和妻子一起用餐。他妻子一般单独在一张桌子上用餐,有时候是在露台上,如果天气不好,她就在餐厅和客人同时用餐。 仆人都是在所有人吃饭之前在厨房里先吃。但是他却总是在别人开始上奶酪和甜点时,在最里面的一张桌子旁边坐下来,狼吞虎咽地吃,此时对面的拉沃夫人已经开始收拾餐盘了。 这是夏天的工作节奏。一年的其他时间很不一样,到了冬天,尤其是干寒而强烈的密史特拉风猛烈刮过来,或者东风带来大量降雨时,这里一连十来天没有一位客人,连一个陌生人也没有,顶多只有邮递员偶尔光顾一下。 但这毫不影响他的计划,因为他的计划完全是按照夏天的节奏制定的,更确切地说,是安排在季节转换时,那个时候,人流开始活跃,但是大批的度假者还没有涌过来。 两年前,差不多也在季节转化时,他开始和阿达发生那种关系。午餐结束后,和所有住客一样,贝尔特也上楼去休息一两个小时。随后便听到房间外面的百叶窗一个接一个关上,整个莫昂—萨图城,乃至整个滨海区,百叶窗全都关上了。 晚上埃米尔和妻子睡在同一张床上,那是他岳父岳母留下来的床,贝尔特把它当做家族的象征,但是白天午休时,埃米尔却从没在上面睡过,他要么在旁边的那个小屋子里躺会儿,这还得是他不忙的时候,要么就在无花果树下面的某个阴凉的角落打个盹儿。 他这个习惯也并不是无缘无故。首先,他不喜欢在白天脱衣服然后又很快穿上,因为妻子坚持得脱光衣服才能上床。其次,他们午休的时间不一样。最后,他的呼吸声很重,这一点让贝尔特很不爽。 不管怎么说,这算是他的一点自由时间,所以他也从没想过要和妻子商量一下这个问题。 他很快就能入睡,但能保持半清醒半睡眠的状态,时刻留意着周围的事,留心时间,留心阳光从哪个角度照射进来,时不时还能听到外面的一些声响。他脑子里一团麻,一点儿逻辑也没有,并且想法越来越模糊,但有时候又觉得一些跳跃的思维和奇怪的想法还蛮有意思。 说到底,海边的时光应该是他最美好的时刻了。 好几次,尤其是想起南希和平板石时,他会突然产生一股强烈的欲望,更让人诧异的是,他伸出手来在半空中摸索,像是想要抓住他身边某个女人的身体。 但遗憾的是,幻想终归是幻想,不过也挺享受的。他可以非常详细地想象出那些个画面,最后再自我安慰一下,允许自己第二天去探望一下戛纳的某个女孩。 他从没想起过阿达。他甚至都忘记了她还是一个女人。直到有一天下午,贝尔特开着小卡车进城买床单和枕套,他才想到这一点,才清楚地想起那天的情景。 他午睡起来后,回到房子里,看到拉沃夫人还睡在椅子上,下巴都快贴到胸脯了。他朝四周扫了一眼,没有看到阿达,有些疑惑,他走到楼梯边,轻轻叫了几声。没有回音,于是他继续往上走,走到阁楼间前,推开门。 房间的窗户紧闭着。借着微弱的光线,他看到阿达正在睡觉,全身裸着躺在床上,被子还整整齐齐地叠放在旁边。 他犹豫了一下,不是因为贝尔特,而是因为帕斯卡利,这个男人还真让他有点畏惧。 他可不想被人说他强暴了帕斯卡利的女儿,或者趁她睡觉时占她便宜,所以他走到床边,轻声地唤了几声:“阿达……阿达……” 他很确信她一定是听到了,但她没有动,眼睛闭着,两腿微微张开。 于是,他忍不住用手指尖推了一下,继而看到她的身子轻微抖动了一下。 “阿达……” 她嘴巴半张开,只是深深舒了一口气,什么也没说,但是他敢肯定,她一定在尽力克制着不笑。 这下好了。他占有了她,没有经过任何思考就直接做了。让他觉得奇怪的是,这个野孩子还一副容光焕发的表情。 他从没见过哪一个人像她这样心醉神迷地做爱,她用瘦弱的手臂将他紧紧搂着,几近疯狂,然后狠狠地将他往自己的胸口按,嘴里含含糊糊地支吾了半天,终于吐出了一个词:“终于……” 阿达此话一出,他忽然感觉自己特别狼狈,得克制一下快感,但她突然抽噎起来,不为别的,只是因为内心深处的喜悦和幸福一下子爆发出来,既是一种享受但同时也是一种痛苦,既纯洁却又混浊。他非常确信,这是真真实实的事情,他不是在做梦。 他突然瞥见她的双眸。眸子里含满泪水,小孩子哭泣时的那种大颗大颗的泪珠,撑开眼皮倾泻而出。她很快又闭上双眼,恢复以往的镇定,一动不动地躺着,这下子他倒不知所措,笨拙地抬起身子,她随即扯了一角被子盖在自己身上。 她又假装睡觉。心跳慢慢恢复平静,胸口起伏的节奏渐趋正常,但是手还是一直用力地抓着被子粗糙的呢绒。似乎什么事也没发生过。随即他踮着脚尖走了出去,悄无声息地把门合上,然后摆出一副一本正经的姿态站在门口,此时拉沃夫人已经在厨房里忙碌了。 第五章 那天的事情,太意外,坦白地说,他自己完全没有预料到。和接下来发生的一系列事情相比,这个意外是如此的短暂,短暂得可以忘记它的发生,但它即使算不上事情真正的开始,也的的确确是一个重要的转折点。 他站在门口,突然一阵莫名的恐慌袭来,所有的神经都颤抖起来。他隐隐约约想起《圣经》,但是他说不出,更没尝试去想是《圣经》里面的哪一部分,是亚当和夏娃发现他们自己全身赤裸?还是上帝问该隐把他哥哥怎么样了?又或是罗得的妻子做了什么? 那天的意外和他每个星期去戛纳或者格拉斯,同那里的其他女孩子做的事情也没什么两样。他去这些地方也并非是事先策划好的。不论哪个男人,处于他那样的情况,估计都会做出同样的反应吧,他甚至还觉得那是阿达盼了很久的。 他到底在害怕什么?他畏惧,一种无法形容的畏惧。他就像是遇上了狂风暴雨或者大动乱的动物,惊慌失措,战战兢兢。他觉得有必要到厨房里去喝一杯红酒压压惊。他不敢立即去看别人的眼神,只是余光扫视到拉沃夫人就在前面,于是他走了过去,低着头问道:“我妻子还没有回来?” 他其实清楚得很。如果她回来,他肯定是能听到车子的声音。 “还没有,埃米尔先生。” 她对他说话的语气和平常没什么两样,应该是什么也不知道。如果她都知道了呢?她一直是站在他这边的。每次贝尔特背对着她时,她都会眼神凶狠地瞪着贝尔特,因为贝尔特总一有机会就会羞辱她一下,就像羞辱周围所有的人一样。 也许他这是在惊慌失措时找一些能宽慰他、看起来又合乎情理的理由,安慰一下自己。但不安的感觉一连持续了好些天,期间他感觉他似乎失去了自我。 他感觉像是有什么事情即将降临在他身上,但却一无头绪。人们在病发之前也会有同样的不安,还老是抱怨这儿疼那儿疼。 和南希的那次短暂的风流过后却没有这种不安。甚至从平板石那儿回来时,他还一副满足的样子,恨不得高歌一曲。他觉得自己打了一场大胜仗,即便这场胜利只是暂时的也无所谓。他已经向相好的证明他不是一个乳臭未干的小毛孩,而是一个真正的男人,并且他不是一个怕老婆的人。他的肉欲得到了满足。这是一次美好的记忆,刺激又特别享受。 随后,当他在约会的地点没有等到英国女人,得知贝尔特已经将她轰出家门时,他气得要死,拳头紧紧地攥着,知道自己是永远也不会原谅妻子。 然而,当时他是清醒的,没有被愤怒冲昏头脑。 这一次贝尔特从城里回来什么也没问,甚至一个怀疑的眼神都没有。阿达已经在干活,和以往的时候一模一样,看不出半点异常,甚至他自己都会产生错觉,在心底自问,他们俩之间真的发生过什么吗? 一度,这也是他焦虑的事情之一。老实说,他并不了解她。他只知道,并且也经常听人说她和别人不一样。 她会不会突然之间就像变了个人,言行举止和以前完全不一样,还用柔情似水的眼神看着他,又或者一脸责备地望着他,再或者直接跑到她父亲那儿去哭诉她遭遇到的事情? 但是,一晃好些天过去了,他开始确信那天他必须那样做,之后他所做的一切也证实了这一点,仿佛命运使然。 有几天他感觉特别奇妙,内心焦躁难耐,他本应该好好享受一下,指不定这还是他生命中最有意义的几天。但是那几天却在他生命里留下了一段混乱的,甚至不光彩的记忆。 这让他隐隐约约想起了那个神话故事——圣皮埃尔和公鸡的故事。圣皮埃尔三次背叛之后,公鸡开始鸣叫。 第一次,当他晚上躺在床上,看着旁边已经熟睡的贝尔特,他感受到她的体温,后悔那一次冲动让他们之间的关系再次失衡,他已经非常习惯了的平淡生活也再一次被破坏,他突然觉得他原来是那么地满足于这种“平衡”的关系,一想到一切都将被改变,他忽然感觉一阵后怕。 他几乎相信,所有的事从头开始,是自己潜意识的意愿,同时也是阿达迫使他这样。 贝尔特迟早会发现的,因为她无所不知,不仅仅是家里的事,就连小镇上发生了什么,她也都一清二楚。 但他还是更加畏惧帕斯卡利,他可和其他人不一样,如果让他知道了,真猜不出他会有什么反应。 他想象有一天帕斯卡利来到巴斯蒂德旅馆,不是为了坐在厨房的一个角落安静地喝一杯酒,而是来找他算账,到时候他该怎么办? 更让他不安的是,他什么预防措施也没做,而阿达一向马虎,更不指望她能做什么保护措施。 如果她怀孕了怎么办? 他开始监视她,而她还是一如既往的淡定,但看得出来她内心有说不出的高兴,有时候也会溢于言表,这也让他有点不知所措。 可能一切都是他自己弄错了,难道这只不过是他的想象?这也不能怪他,都是因为贝尔特,她的存在就会让人感觉特别压抑,让人透不过气来,更何况她还极为狡猾地用一个看不见但却实实在在存在的套子,将他严严实实地圈禁起来。 他想要反抗,但是不敢。有时候他会特别的惊慌失措,还嫁祸给阿达,说是她搅乱了他所谓的清净。 “我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 五天之后,他就坚持不下去了。他的心境变了。午休的时候只要是一个人待在小房子里面,他满脑子都是阿达,挥之不去的身影纠缠着他,令他痛苦。 “等会儿我妻子上楼去睡觉时,你来找我。” 其实他觉得这样特别没面子,遮遮掩掩,说话也得隔着门偷偷摸摸地说,还得像个刚刚恋爱的小男孩那样,殷切地等待情人应允的眼神。 “你明白了吗?假装去找柴火。” 那时候还是用木材取火,碰巧的是,那些木材就放在小房子后面。 等着她时,他还期待她别来。但她最后如期而至。他整个身子扑向她,就像一头饥饿的狼扑向一块面包。 “以后每次我让你来你就得来。你会来吗?” 她没有想到他会问这个问题,一脸诧异,但还是点头应允。这个回答并未出乎他的意料。 她不懂他的紧张,他的狂热。他占有她的方式如此粗暴,好像他满怀恨意,想要毁灭她。 好些天过去了,一切又回到了以往的平静,但是此时的平静却和往日的完全不一样。埃米尔又渐渐习惯这种生活,恐惧感也慢慢消散。他不再去想帕斯卡利,也不再担心会不会怀孕的问题。 生活继续,一切照旧,一个阶段,一种节奏,轮回更替。含羞草的季节过了,橙子成熟茉莉花开,樱桃丰收后,就可以出海捕鱼,最冷寂的冬天的到来,就是橄榄果和葡萄大丰收的时节了。 他们还拥有几片葡萄园,都是莫比在打理。以前那家破旧的压榨工场拆了,原来的地基上现在是一家餐厅,所以他们只能把葡萄卖给一个邻居,那人用上一年的葡萄酒作为交换。 海边也是一样,季节交替,不同的时节他可以捕到不同的鱼,比如鱾鱼、鲭鱼、尖嘴鲈鱼,还有黄花鱼。 让他吃惊的是,两年不知不觉就这样过去了,现在他完全不用对阿达说什么,一个眼神足矣,而她也不用回答,只需要回望一眼,眼睛中自然流露出一丝光芒。 除了他,没有人发现她现在已经是一个女人,摆脱了呆板,磨平了棱角,她走路也变得温柔起来,步履间带有一丝让人捉摸不透的端庄。 她还是那样低调,一副怯怯懦懦的样子,但在她身上,他发现了一种从容与安详,让他忍不住将她比作一只幸福的宠物。难道她对他的爱,不正像动物对主人的依恋吗?她只知道追随着他,其他一切对她都不重要,只要他做一个手势,她立马跑过来依偎在他怀里。 她既是他的宠物狗,又是他的奴隶。她不会对他作出什么评价,也不会尝试着去了解他或者揣测他。她只知道当他是主人,就像一个流浪狗,随随便便跟在一个路人后面,没有任何理由。 奇怪的是,无所不知的贝尔特居然没有怀疑他们,也没想过监视他们。她是那样高傲,她对所有其他的女人都无比妒忌。 她从不曾想过,埃米尔会正眼看一下这个她认为发育不全、只会干粗活、瘦小而粗野的女人。所有人都认为她是一个头脑迟钝的人。 于是,埃米尔和妻子表面上维持着相对的和睦。他很少会做出什么反抗性的举措。阿达的淡定有点影响到他,所以他还不能表现得太高兴,有时还得克制一下想唱歌的心情,生怕别人问他什么事令他这么开心。 到后来,为了不让贝尔特有所怀疑,他会每隔一段时间和她做一次爱,像是完成一项任务,但是每次贝尔特想要吻他时,他都会不由自主地把脸转过去。 他从不去想接下来会发生什么。直到有一年的一月份,贝尔特要离开一个星期,他万万没有想到她会离开这里。 每年初,哈尔瑙夫人都会来海岸地带住上一个月左右,但是那一年她的肺炎很厉害,所以只能留在吕松县,等待贝尔特过去照顾她。收拾行李时,她脸色苍白,不仅是担心她母亲的身体,更可能是因为她丈夫马上就要一个人待在家里了。 突然,她停顿一下,然后说了一句让人震惊的话,言外之意再明显不过。她刚刚把房间里的衣服塞进箱子,并且他也在房间里面。他发现她的嘴唇颤抖了一下,每次她准备说一件不好的事情都会这样。 “我知道你会好好利用我不在的这段时间,但是你得向我保证……” “保证什么?”他装出一副开玩笑的样子。 可她完全没在开玩笑。她的眼神坚定而严肃。 “你要向我发誓,不让任何女人碰我的床。” 为什么他会忍不住脸红呢? “你发誓。” “我向你发誓。” “以你父母的人格保证?” “以我父母的人格保证。” 去戛纳的路上,她一脸病容,在火车站候车,她不停地回头。临走时她并没有挥手。他目送她,直到车窗后面她的身影越来越模糊。 回来的路上,他还没有下定决心。现在旅馆没有住客,晚上只有阿达和他两个人在。 到家时已经是晚上九点,阿达早已经回到自己房间。 他三步并作两步地爬上楼,气都来不及喘一口,主要还是因为太激动,兴奋得来不及喘气。 “过来……” 她立刻明白,但还是有一丝不安。 “快点过来!” 第一次,他们终于能在一张真正意义上的床上做爱了,没有一点害怕,也不会因为一点点的风吹草动而心惊胆战,两个人紧紧地抱在一起,沉睡过去。 这算不算违背誓言呢? 哈尔瑙夫人的身体恢复了健康。贝尔特回来了,重新掌管家里的一切,生活又像以前一样,井井有条地继续着。 有几个瑞士来的客人住进来,总共三个人。顾客也是分季节的,比如说冬末初春时,一次只会来两三个客人,并且差不多都来自瑞士或比利时,或者北部省份来的上了年纪的女人、寡妇,或者老处女。 接着,复活节时,一家一家的人开始出现,但是他们都只是待上很短的几天,随后又是一段相对冷清的日子,直到五月份。 这期间每逢周日,总有一些意大利人开车过来,主要是一对对的夫妻,和地方上的客人一样,他们也喜欢在露台上坐坐。然后大批游客就会汹涌而至。 有时候,一连好几天阿达都抽不出时间来小房子和埃米尔幽会。有时候,她隔三岔五地过来,每次约会的信号一发出,他就开始期待她的到来,窥探她鬼鬼祟祟的脚步,心里隐隐作痒,按捺不住骚动,迫不及待地想要拥有她,随即,他如愿以偿。 每个月他都要担心一次,因为他还是没做任何的防御措施,这是出于冒险心理,但也可能是为了尊重她尊重自己。 他们俩还没有收到任何真正的警示,他每次都感到庆幸,但也不是完全没有困扰。他会想到岳母说过的话:有些家庭没有孩子是男人无能。他迫不及待地想要甩开这个想法,不愿承认哈尔瑙夫人可能是对的。他会思忖,妻子有时候是否也会有同样的质疑呢? 她似乎并无什么母性。最明显不过的,她从来不谈他们是不是应该有个孩子这样的问题。这不是很奇怪吗? 六月发生的一件事才算是大事情。那天上午他比平常多喝了几杯,因为舒瓦尔医生过来了,他得去酒吧陪他一会儿。 此刻他特别希望阿达在旁边,所以他对她打了一个手势。灼热的空气在聒噪的蝉鸣中颤抖,而远处的海边却平静得像一块生铁盘,海底青绿色的倒影一览无余。 阿达过来了,偷偷溜上长沙发靠在他边上。很久之前他就想好了,一旦有人突然冒出来,就让她立马上楼待在上面不动,实在来不及了就让她从窗户那儿跳出去,因为窗户也不是很高。 但情况真发生时什么可能性都没可能了,因为门锁着,窗户虽然开着,但百叶窗是打下来的,这样可以让房间里的空气流通,不然待在里面会窒息的。以前埃米尔一直以为百叶窗只能从里面打开,但是突然一束光线照进来,那强光就像决堤的洪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射过来,他嗖地跳起来。 贝尔特站在突见光明的窗前,一动不动,太阳光像潮水一样铺天盖地而来,不给人喘息的机会,刺得人眼睛都睁不开,黑暗中的埃米尔完全看不清她的脸,也猜不出她有什么样的表情。 阿达已经站了起来,裙子仍旧向上翻着的,她看了一眼楼梯,犹豫着要不要上去。 忽然他说了一句:“待在这里。” 贝尔特依然站在那里不动。她在等。他缓慢地抬起手,用手指捋了捋头发,最后朝门边走去。 他们俩一句话也不说,只是默默地走了出去,不是回到房子里去,而是朝离这儿不远的松树林的方向走去,那里有一条像菜园里的路的小径,可以直通平板石。 一出门,火辣的太阳照得他们头晕眼花,他们一直保持沉默,最后,到了松树林,埃米尔实在憋不住了,终于开口。 “现在,你知道了。”他一字一句地说,眼睛不敢看她。 她没有哭,也不像有满肚子怨气一触即发。任何人都丝毫也不会觉得她会将他痛斥一顿。 “实际上,知道了更好。”他接着又说,语气异常平淡。 “对谁?” “对所有人。” 他感觉自己这话说得太愚蠢了,但是这时候他也做不出什么更有风度的举动。不过他的确松了口气。事情总不可能一成不变地永远继续下去。 “我就不应该在这方面相信你。” 她一脸困惑,似乎不知所措。或许到了最后一刻,她都没有怀疑过他们俩,她只不过是碰巧撞破了他们的丑事。 “这个女孩不能再在家里多待一刻。” 突然,他感觉到一阵轻松。他担心她知道之后会号啕大哭,会绝望,会狠狠地谴责他。无数次,他试图相信贝尔特在用她自己的方式爱着他,一想到这件事会让她痛苦受罪,他就特别不安。 但是,她想到的只有阿达,语气中充满冷漠和怨恨,和她在恶意辱骂阿达时一样。 “我不同意!”他想都没想,随即脱口而出,更不用说去考虑这个决定会带来什么样的.99lib.后果。 “你想说什么?” “很简单,如果她走了,我跟她一起走。” 贝尔特一脸惊愕,顿时哑口无言,僵硬地站在那里,直愣愣地盯着他,双目放空。 “你为了这个半傻的人要离开我?” “毫不犹豫。” “你爱她?” “我不知道,但是我不允许有人把她赶出去。” “听着,埃米尔。你还是好好想想。现在,你完全失去了理智。” “我决意已定,不会再变了。” “如果我离开呢?” “我不会挽留。” “你恨我?” “不。我不恨你。” “埃米尔!” 终于,她的眼泪夺眶而出,但是太晚了,泪水也感动不了埃米尔。 “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你在亲手毁掉一切,玷污一切……” “玷污什么?” “我们!你和我!就因为一个堕落的贱女人,她还想取代我的位置。” “她不会取代任何人。” 这话并没有完全表达他所想要表达的意思,但是此刻,他也找不出其他的话来应对。他们俩战争已经不复存在,所以没必要继续无休止地打击对方,尽管这个欲望仍存在于他心中。 “如果我把这一切都告诉帕斯卡里呢?” 他立马表情严肃地瞪着她,气得咬牙切齿,因为他觉得她是在威胁他。 “我照样离开。” “不带她?” “不带她,或者带上她。” “你要舍弃巴斯底德?” 她终于邪恶地拿出最后的筹码,能够左右他的筹码。 她冷笑一声:“你要重新去别的酒店打工?” “为什么不可以?” 话说到这份儿上,真没有再谈下去的必要了。 “你再好好考虑一下,埃米尔。” “不用了。” “如果我自杀呢?” “我就成了鳏夫。” “你再娶?” 他不想回答。他已经有点后悔,他不该不经意间对她这样残酷,但这是贝尔特先挑起的。贝尔特开始颤抖。但是他并不觉得有一丝颤抖是因为爱情受到了伤害。 仅仅是失望,只是因为主人的权威受到威胁而发怒。 现在,他们俩默默地往回走,两人都不说话,穿过阳光照到的一片空地时,一群蛐蛐儿在他们脚边发出劈劈啪啪的声音。 “你确定不想等到明天再做决定?” “我确定。” 他天性顽固。很小的时候,有好几次,因为他的冥顽不灵,他母亲差点儿扇他巴掌。 他们又走了一百多米,还是一言不发。 “至少还有一件事情,我有权利要求你必须做到。” “什么事?” “在别人面前,甚至是拉沃夫人和莫比面前,你要装作什么也没发生,一切照旧。” 他没有完全明白她这话的意思。 “表面上我们还和过去一样生活,继续睡在同一个房间。” 九九藏书他差点就脱口而出:“还在同一张床上?” 但是他不想得寸进尺。 “至于这个女孩,她不再为我做事,除了一些必不可少的指示,我不会再对她说一句话。” 他极力抑制内心的喜悦,告诉自己不能表现得太高兴。但不管怎么说,这是他取得的一次大成功,还是在骄傲的贝尔特面前的成功。 “你们俩做的那点龌龊事和我不再有任何关系,但是我不希望这件事弄得人尽皆知,如果你们一不小心有了孩子,我绝不会允许你承认。” 他从没考虑过这个问题,并且他对法律也是一窍不通。 “就这么说定了?” 他们面对面站着,这一次他们彻底决裂了,从此形同陌路。 在那一瞬间,难道贝尔特还会正如他害怕的那样,一下子扑到他怀里吗? “说定了!”他冷冷地扔下一句话,转身准备离开。 他没有等她,大步朝巴斯蒂德旅馆走去。他在厨房的门口看到阿达正在帮拉沃夫人削土豆皮,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他朝她眨了一下眼睛,让她知道一切顺利。 对于这个结果他还是很满意的,只是还有点不知所措。短短几分钟,一切都变了,而生活还继续和以前一样,想想都觉得不可思议。他还不知道接下来要怎么做。他从没有问过自己喜不喜欢阿达,是哪一种喜欢,而即便到现在,他也回答不出这两个问题。 目前在这出戏中她只是扮演一个帮凶的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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色。重要的是,他和贝尔特的关系破裂,双方都接受了这个事实。 如果说几个小时以前,他们俩还是丈夫和妻子,那么从现在开始,他们就只是陌生人,更准确点说,是合伙人,因为还有巴斯蒂德的存在,也可能正是因为这个旅馆,贝尔特才建议维持这个奇怪的“现状”。 爱也好,恨也罢,是巴斯蒂德将他们俩捆在了一起。 贝尔特把他买下了,就像大个头路易斯当初买下这座老农舍一样。他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清楚这个事实,就在刚才她宣读了买卖条件。 白天他会去莫昂—萨图城玩会儿滚球。最尴尬的是,每天晚上他还得在她面前脱衣服。他突然觉得,将自己的身体赤裸裸地展现在她面前特别猥琐下流。他甚至不知道该不该向她道晚安。他尽量不去看她,偷偷钻进被窝,蜷在床的最边上。 是她最后关灯,然后说一句:“晚安,埃米尔。” 他鼓起勇气。 “晚安。” 难道以后的日子里,他每天晚上都要这样睡觉? 第二天早上,他比平时早几分钟下楼,好赶在拉沃夫人到之前就到楼下。 “她怎么说?” “你留下来。” “她不把我赶出去?” 阿达没有意识到,她说这句话就是承认贝尔特是这里的女老板,埃米尔什么说话的权力也没有。 “不会。” 一阵沉默。她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或许她也不想去弄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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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她只是想知道他们现在的处境怎么样。 “那么您呢?” “和原来一样。” 然后他们听到很远的地方传来拉沃夫人的脚步声。 “我只是在想,既然她已经知道,我是否还可以继续待在这里。” 他突然板起脸,脸色变得特别的严厉,差点挥手给她一记耳光。他冷冷地说了一句:“我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 “知道了。” “去冲杯咖啡。” “好的。” 那一天他没有要求她过来找他,或许是因为觉得羞耻,也可能是出于礼貌,不想做得太过分。他假装不去关注贝尔特,她在一边像个木偶人一样机械地指挥,指挥别人做事,不对他说一句话。如果因为服务方面的事迫不得已必须对他说话,语气也异常冷淡。 午休过后,他开着小卡车去戛纳,去找他第一次邂逅的那个女孩,让自己的神经放松一下。可笑的是,他逛了三家酒吧才找到老相好。 “发生什么事了?” “没什么。” “你和你妻子吵架了?” “闭嘴,快点脱衣服。” 此刻,他就像是个荒淫无耻之徒,一个让人讨厌的人,在酒吧里制造恐慌正好被人抓住。突然他脑子里闪过一句话,起初还只是随意的词,他完全没放在心上,也没想到这句话后来会像一个阴影一样,在脑子里挥之不去。 我要杀了她。 现在,他恨她,不是出于什么具体的原因,而是彻彻底底的恨意。 他不再对自己唠叨是她买了他。在她身上,他只看到傲慢和农民特有的贪婪。 他甚至不再想昨天晚上她的态度,也不想她之前给他的提议,确切地说是她规定的条件。 这句话不是理性的思考或者某种情感作用下的产物,而是从他的潜意识里蹦出来的,就像一个明摆着的事实,一件无论如何都要做的事情。 我要杀了她。 他什么也不相信,也从不制定什么计划,更不觉得自己会杀人。 “今天晚上,你特别有趣,”老相好说道,“我觉得你需要找个人发泄一番。等会儿我打算去海边凉快凉快。” 他得回去了,家里还有住客等着吃晚饭。他惶惶不安地悄悄溜进厨房,因为他不知道贝尔特有没有遵守诺言。她昨天那样说,会不会只是想要麻痹他,让他放松警惕,然后像上次赶走那个老女仆一样,趁他不在时将阿达赶出去? 阿达还在那里。贝尔特在算她的账。这是她最擅长的事。如果哪天不让她算账,她会比丈夫被夺走还惊慌失措。 她父亲死后,她母亲的生活很不幸吗?她回到姐姐和侄女那里,回到一群老女人中,就像是离开了水的鱼儿又回到水的天堂。 是否公正已经无关紧要。 我要杀了她。 这一次,就在她面前,看着她一头扑在账单上,他脑子里又浮现出这句话,并且这个想法越来越强烈。 没有情感,没有怜悯,没有任何感觉,他已经彻底麻木。 必须说的是,这不是一项计划,也不是一个愿望。这只是他下意识的一个模糊想法。 此刻,他不是活在一个真实的世界,而是在灯火辉煌的一场雾里,所有的计划所有的人,可能都只是幻影。 他走到吧台找点东西喝,就站在离他妻子五步之遥的地方。现在她仍然是他妻子。如果是以前,他只要一拿起酒瓶,她就会抬起头看看他喝的什么,必要时还会轻声说一句:“够了,埃米尔。” 他等待着这句话。她还会说吗?这与她还有关系吗? 他故意一口气干完一杯酒,然后又满上一杯,像是在期待她来干涉他。 她就算是有这想法,也不会这样做,她在履行他们立下的规定:当他不存在。 现在他可以完全相信,他自由了! 只是每天得在同一个房间、同一张床上睡觉,每次和阿达做爱得偷偷摸摸的,不让人发现。 他把酒杯往地上一摔,冷笑一声,走进厨房。 自由了,嗯? 第六章 他脑子里又是一片混乱,毫无头绪。现在正是最忙碌的时候,所有的房间都住满了客人,露台上的桌子旁也全都坐满客人,后来的客人没有座位,只能坐在酒吧间,等先来的客人吃完。 贝尔特招了一个里昂来的服务生,叫做让·克洛德,一头金黄色的头发,走路时还喜欢扭臀,像个女人。他们还雇了一个地方上的年轻小伙子,体毛浓密,留着黑乎乎的指甲,有时候莫比也会过来帮忙。 埃米尔在厨房忙得团团转,额头上大汗淋漓,他也没闲工夫管,只能偶尔拿块抹布擦擦,汗水流到眼睛里,视线会模糊,什么也看不清。每道菜的准备时间越来越短。别想出海游船,或者出去玩一场滚球,整个忙季,一有机会,他能想到的就是他那点私事。 他在维希的那家大酒店地下层工作时,一个同事对他说,他得善待自己的身体,时不时给它喂点吃的。在那里,人就像机器,旅馆就像是工九九藏书厂。往工厂机车火箱塞的不是煤炭,而是送餐用的家用小升降梯,把菜碟和餐具连续不断地送往酒店住客和酒店的一个个领导面前,他们在上面排着队,一有机会就前赴后继地涌向餐桌。 他感觉拉沃夫人正盯着他看,等待他随时可能发出的新指示,然后迅速地记下来。 到最后,所有人都发现贝尔特对他,除了生意上的必要交流,别无他言,就算讲话,也不带半点感情,这些话在外人看来,都是虚有其表,做做样子罢了。他们二人也的确只是想在人前做做样子。 还有什么让他不满意呢?几乎每天下午,就算是没有那个欲望,他也会召唤阿达。她会去小房子找他,然后机械地掀开裙子,因为从一开始他就是这样要求她的。 “睡吧!” 他以前在书上读过,大猴子睡觉都是一个挨着一个蜷缩着,有时候整个家族睡在一起,没有雌雄之分,但是它们不是为了取暖,它们可是生活在非洲中部。难道它们这样只是为了睡得安心?还是为了更好的交流? 人类把它们关进笼子里,让它们分开一个晚上,它们就会发狂。书上还说——这本书其实非常乏味——有一些猴子甚至还会一蹶不振。 他像是在赌气,又像是害怕,将身子靠近阿达,手从她的肩膀,滑到后背,滑到胸前,滑到她的全身,随便哪个地方,但是这无关紧要,他只是想快点入睡。她安静地躺在那里,像是在聆听他的呼吸声。 他现在很痛苦,满脑子问题,却找不到答案,或者说他不想找到满意的答案。 如果情况和现在完全相反,比如说贝尔特离开了,还他自由,他会娶阿达吗? 如果事实真的如此,那么答案就很清楚了,可惜这是不可能的。他会自问,他到底喜欢阿达吗?不停地问,问到自己都受不了了。 阿达从不评判他,也不会为了改变他,让他变成自己期望的那样而监视他。就算她真的密切关注他的一言一行,甚至一个眼神,嘴角的一个抽搐,那也只是想要洞察出他在想什么,然后尽可能让他满意。 而他,真的完全把她当成人对待了吗?他什么也不对她说,仅仅温柔地抚摸她,就像是抚摸一只宠物,而这对她来说已经足够了。 他永远不会离开她,因为他需要她,尤其是此刻。贝尔特存心将他们俩置于一个艰难
而又可笑的处境。 他们没有权利离开。他们想要会面只能偷偷摸摸,而所有人对此却又都心知肚明。在众人面前,他甚至不能看她一眼。 他只是一个俘虏,就像被绳子系着的金龟子,而绳子的那头正是贝尔特,贝尔特一副趾高气扬的样子,但掩盖不了内心的忧郁。 他突然想到宗教,自从离开旺代,他就从没去做过弥撒,宗教也从不是他关心的事情。刚刚在脑海里闪过的那几个词,就像被施了魔一样,一直浮现在眼前。 他感觉很虚幻。他是家里的一员,却没有任何地位,是餐馆的老板却没有任何实权,喜欢却又不确定是不是真的喜欢。 当然,他无须再像以前一样弄虚作假欺骗谁,但最终,结果还是一样。 或许换一个说法更恰当?贝尔特还能左右他未来时不是就已经剥夺了他的权力吗? 他经常无中生有地怀疑别人,即便别人并不想对他不利。帕斯卡利过来喝杯酒时,他在思考此刻这个虔诚的家伙或者这个半路出没的歹徒脑子里打的是什么算盘,因为瓦匠工也一样,可以是虔诚的教徒,也可以是打家劫舍的盗匪。 为什么那天早上帕斯卡利会把他女儿带到巴斯蒂德?他女儿那时候还只是一个小姑娘呢。他直接将女儿托付给埃米尔,而不是贝尔特。帕斯卡利肯定懂得男人的心思。 他每次过来在厨房坐会儿,难道不是为了了解一下埃米尔和阿达进展到哪一步了? 难道他没有猜到?难道一切不是他所期待的?把女儿送到这里来,这样阿达就不会在莫昂—萨图城的大街小巷游荡,就不会在酒吧和别的男人鬼混,然后有一天被搞大肚子回家。 可能埃米尔把一切都猜错了,但是有好几个星期,他疯了一样,尽情地捏造事实,编造各种可能性。有时候,他连自己也怀疑,甚至还会纳闷是不是错的那个人是他,而对的那个人是贝尔特。 但是他不能一直这样下去。一个男人,即便不吃不喝也能撑很久,但是如果他丧失尊严,那就很难活下去了,妻子早就剥夺了他作为一个男人的尊严。 他永远也不会原谅她。 这样的日子,最痛苦的日子,还得持续多久?就像一场严重的疾病,它持续了三四个星期。他已经没有了时间概念,不再去细数今天是几月几号。 最终他还是走了出来,只是怎么走出来倒是很出乎他的意料。那是一个星期天,一年中最热的时候,所有的人都涌向戛纳,大街小巷全是车,车头挨着车尾,海滩上也晒满了人,餐馆已经爆满,现有的餐桌完全不够用。 男人穿着短裤,女人穿着比基尼,小孩在一旁哭,让·克洛德不停地开酒,这时候大家都爱喝玫瑰红葡萄酒。有人要在露台下面打滚球,有人招呼服务员来点三明治,准备在山里夜宿时吃。 每个星期天,他都会在菜单上加上普罗旺斯鱼汤和意大利鱿鱼煨饭,但是这次他并没有从渔民那里买到所有需要的鱼种。现在烤炉里面还有一些后腿肉,冰箱里面有不少鲜肉。 十二点半开始,露台上就满座了人,贝尔特刚准备回到自己习惯坐的那个角落吃饭时,两个很大的美式汽车停下来,从里面走出来十几号人。 “有位吗?” 让·克洛德跑过来对他说:“又来了十二个人。” 刚上桌的后腿肉还在滴血,平底锅还在冒烟,空气中弥漫着鱼腥味、蒜香味,还有热油在锅里的焦香味。 “出去跟大家说一下普罗旺斯鱼汤和意大利煨饭不够了,后来的客人可能就没有了。” 贝尔特正在为新来的客人上开胃酒。所有人你一言我一语,欢乐的笑声传遍整个餐厅,莫比马不停蹄地奔走在餐厅和酒窖之间。 “夫人问她还有什么吃的。” 他本应该给她留一份意大利煨饭的,这是她最爱吃的,并且每个星期天她都会吃这个。但是他没有这样做。后腿肉用完了,所以他就割了一块鲜肉,这本来是留着做晚餐用的。 “去问她要不要我给他开一盒罐头配饭吃。” 工作人员都这样吃,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她怎么说?” “她想要什锦砂锅。” 罐头食品,除了沙丁鱼、金枪鱼、水果糖浆,剩下的就只有什锦砂锅和腌酸菜。现在不是吃这个的季节,但是他们也没有其他选择。 他打开壁橱,拿了一个两升装的罐头,一般这么大的罐头也只有餐馆老板才会买。罐头标签上已经布满铁锈,他看到了但没有放在心上,这种情况他已经见怪不怪。 过了三个多小时,露台上的客人才渐渐散去,餐馆里渐渐恢复安静。埃米尔现在一点儿也不饿,因为他之前这儿拿一块凤尾鱼,那儿捡一个油橄榄果,或者一小块面包,慢慢吃,嘴巴就没停过。他摘掉高帽,脱掉围裙,一口干了一杯酒,然后朝小屋子走去。 他没有给阿达暗号。因为他眼睛扫了一圈,好不容易才在嘈杂的人群中发现她。厨房里的员工准备吃饭,留着满屋的碟碟盘盘等着饭后收拾。 他筋疲力尽,躺下来就睡着了。他没有把门反锁。突然感觉有人不停地摇他的肩膀,他过了好半天才稍微清醒一点,迷迷糊糊地看着眼前的让·克洛德,克洛德穿着白色上衣,靠在他身上。埃米尔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 “埃米尔先生!埃米尔先生!快点过来!” “发生什么事了?” “夫人……” 他首先想到的是她出了车祸,或者和客人发生纠纷,打了起来。 “她不舒服。她说她想吐。” “是她让你过来叫我的?” “我不清楚。我没有上楼。” 他起身出去,穿过一片阳光,回到阴暗的房子里,阿达站在楼梯下面。他们四目相对,他感觉女孩的目光比以往更强烈。 “谁在上面陪着她?” “拉沃夫人和莫比夫人。” 他走上楼,这会儿,他说不清自己心里期待着什么。他看着贝尔特倚在床边,头倾向一个脸盆,脸色发紫,想吐又吐不出来。 “得吐出来……”拉沃夫人在一旁说,“再用点力,用您的手指在喉咙里抠……” 贝尔特眼睛里含满泪水。瞥到埃米尔过来,她低声说:“我就要死了……” “给医生打电话了吗?” “您知道的,今天圭里尼医生去了海边,”莫比夫人回答道,“今天是星期天。” “舒瓦尔呢?” “我丈夫已经给他打过电话了。” 他下楼去,无所适从。 “应该是什锦炖菜罐头和高温的原因。”莫比解释说,“有一次,我看见所有参加一个婚礼的客人吃了鹅肝之后都不舒服,最后还死了两个人。” “舒瓦尔医生在家吗?” “他正在睡觉。” 大家都在焦急等待着,很快就看到医生骑着自行车出现在前面的坡上,他是再也不敢开小汽车了。 “她吃了什么?” “今天客人太多了。我给她开了一盒什锦砂锅罐头。” “其他人也吃了?” 他不确定。他转头看了一眼莫比,莫比表示是的。 “厨房里的所有人都一样。” “其他人没问题?” 舒瓦尔医生上楼,埃米尔没有跟上去,坐进进门的第一张椅子上,擦着身上的汗水。 “我突然听到一阵呻吟,”莫比讲述道,“然后就听到有人呼救……” 埃米尔和阿达两人的目光再次相遇。 他们不怎么想这件事时,一切反倒越来越顺了? 他一点儿也不同情贝尔特。大个头路易斯去世时他也没有一丝怜悯。小时候在香槟县,他就见惯了生死,无论是人的离去还是动物的死亡,他亲眼见过父亲在院子里宰牛犊或猪,还是个孩子的他也亲手杀过鸡和鸭。 他反倒觉得那是一种安宁,一种难以描述的轻松。 突然他变得焦躁不安。他看了周围一眼,眼睛重新变得清澈,自言自语道:“我不能表现出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更不能让人看出我好像松了一口气。” 为了给自己找点事情做,他走进厨房。 “那个空罐头盒放哪儿去了?” “扔垃圾篓了。” 他跑出去翻垃圾篓,在吃剩了的饭菜以及鱼内脏中乱翻一气,硬是没恶心得吐出来。一会儿之后,他终于找到那个罐头盒子,拿起来闻了一下,然后把它放在桌上。 “这盒罐头没有变味。” 盒子上有好些铁锈的痕迹,可能是气候的原因,壁橱里的大部分罐头上都有同样的痕迹。 阿达也一样,看起来更轻松了,她是因为终于看到他可以轻松一下才这样的吗? 他给自己倒了一杯烧酒,也给拉沃夫人递过去一杯,后者刚刚从楼上下来,手捂着胸口,似乎现在轮到她不舒服了。 “喝点吧!” “哦!我担心的可不是什锦炖菜罐头。我的胃什么都能消化。是因为看到她那样……” “医生怎么说?” “他要人准备点热水,多准备点。我已经在浴室里给她放了满满一浴缸,所以现在……” 还有几个客人在露台上想搞清楚什么情况。让·克洛德得去解释一下。 “就跟他们说老板娘身体抱恙。” 他在下面等得有点不耐烦,于是爬上楼,站在门边。他只听到里面有打嗝声,还听到浴盆里哗哗哗的流水声,隐隐约约还听到舒瓦尔在旁边不停地重复:“放松点……别太紧张……不用害怕……” 估计医生这个时间点也不怎么在状态。因为他已经习惯了每天中午休息一会儿,而且现在他应该已经口干舌燥了,埃米尔给他倒了一杯烧酒,把门推开一半。 “给你的,医生。” 贝尔特已将外衣解开,只在肚子上盖了一条海绵毛巾。她蜷着腿坐在椅子上,嘴巴张着,眼睛呆呆地盯着脚边的浴盆,但这会儿抬头看了丈夫一眼。 他赶紧关上门,脸有点惨白。他不知道去哪儿,所以就在餐厅、露台和厨房之间晃悠。十几分钟之后,他决定去准备晚餐。 听到楼上传来舒瓦尔医生的脚步声,他立马跑过去,头上还戴着高帽,手里下意识地握着一瓶科涅克白兰地。 “她怎么样了?” “我给她打了一针,现在快睡着了。我想过把她送到医院或者诊所去,但是我还有一个孩子在急诊医院里,而且我不确定能在戛纳或者尼斯的医院找到空床位。现在交通事故频发,燥热的天气或者海水浴导致的消化不良也不少……” 舒瓦尔反问道:“其他人呢?” “其他员工没人说有什么问题。” 为了避免每天还得花时间刮胡子,舒瓦尔直接留了一把红棕色的胡须,他那两条浓密的眉毛也是一副荆棘丛生的样子。 “她父亲,”喝完酒他咕哝道,“差不多和我一样,也是个酒鬼,说不定她爷爷也是如此。所以她天生就肝弱化,排毒功能不好,如果她以后要去做胆囊切除手术,我一点都不会惊讶。” 埃米尔不知道阿达在大堂里做什么,但那会儿她就在那儿。 有那么一瞬间,他们的目光又碰到一起。 “她没事了吧?”他问道。 “今天没什么事了。但是下一次,我就不知道了。” 舒瓦尔耸了耸肩。 “这类病情的治疗方法都一样。她得严格控制,以后再也不能碰今天吃的这些东西。以后她只能吃非常清淡的饮食……” 聒噪了一天之后,现在房子里面异常平静,仿若教堂。 阿达一直在那儿,天知道她在等什么。埃米尔像是刚做了一个非常慎重的决定,神情专注地盯着她,像是在给她传递什么信息,随即他眨了几下眼。 过去十一个月,他从没有想过这一方面。但是这次突发事件却意外地让他想到一种结局,除此他完全想不出还会有什么别的可能。 突然,他又重新找回内心的平静。那天晚上,以及后来的每天晚上,他还是睡在贝尔特旁边。她第二天凌晨三点左右醒来,他扶着她去厕所,然后又把她扶上床。 第二天早上,她对他说话,语气中仍带有几分痛苦。 “谢谢你照顾我。” 这句话并没有感动他。他现在早已跨过心里那道坎,难得终于明白,以前发生的一切早已无关紧要。 他什么也不想。更准确地说,他现在想的问题太细致了,有时候还是一些非常专业的问题,他可不能有一点含糊。 比如,他发现事情只能在星期天发生,因为圭里尼医生会出海,只有舒瓦尔医生可以出诊。 现在这个季节还太早。游客们马上都要回去了,这里又将恢复秋日的寂静,随即冬天就来,事情将更加困难,做什么都会太明显。 那个星期天,如果不是因为大部分的客人发现了她,贝尔特可能早就没命,已经入土为安,三天之后将没有任何骚乱。 “我弄不明白的是,为什么我是唯一一个中毒的?” “舒瓦尔医生已经说过了,因为你的肝功能不好。” 星期一白天一整天,她都在躺在床上,晚上她才下来整理已经散去的客人的账单。 他没有和任何人交谈,包括阿达。他俩只有眼神交流,就算贝尔特不在旁边也是如此。 但是可以肯定的是,从这一刻起,贝尔特开始有所怀疑。当然,她一直都在监视着丈夫,只是到这时候她才开始生疑,好似一个早已形成却一直沉睡在心底的想法终于被惊醒,开始萦绕脑际,时刻困扰着她。 她是在认为他想要毒死她?他知道在厨房时她就提过很多质疑,她还把什锦砂锅的罐头盒拿出来看了又看。 但是埃米尔一点儿也不担心,因为过段时间她就会忘记,就会放心。等到他完成他下定决心要做的事情,她已经无法说话了。 中毒事件之前,他构思过一个类似的解决方案,但是那个方法太糟糕了,他想都没想就抛诸脑后。 他当时的想法是,把贝尔特带到海边,因为她不会游泳。他找个密史特拉风特别强烈的日子,把她载到海边。回来的时候,他装作非常痛苦的样子,告诉别人说她在海边玩水时,失足被海水卷走了。 但是这不可能。他自己水性那么好,人们肯定会问他怎么不下去救人呢?并且,让妻子和以前一样相信他,和他一起去海边游船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或许,他可以先经常带她去打鱼,让她习惯乃至相信他,起初只在海面平静时出去,然后慢慢在海浪很大时出海,制造意外事故。 这一想法早被他忘记了,甚至这都算不上什么计划,只是一种突发奇想。 他脑子中还闪过一个主意——但比之前那个更加荒谬——幻想在她面前擦自动手枪,或者猎枪。经常能在报纸上读到这一类意外的新闻,埃米尔假装不知道子弹上了膛,然后擦枪走火。 之后他再也没有过这类荒谬的想法,他差不多快要屈服了,突然舒瓦尔又给了他希望,这完全出乎他的意料。 现在,他满脑子都想着怎样施展计划,无暇顾及其他任何事情,他觉得生活因此变得更加有趣了。阿达来小房子找他时,他一个字都没向她透漏,只是静静地把她拥在怀里,享受此刻的轻松,嘴角露出一丝笑意。然后他慢慢地吐出几个字:“我很高兴。” 一个月之后他才悄悄在她耳边说了一句:“终有一天,我们俩就可以睡在一张大床上,就像那次‘她’去吕松县时一样。” 他可不想有一丝风险,所以他尽量不去戛纳或者尼斯的图书馆,也不会买书回来,因为他需要的书太不安全了。 他只能去马赛,那里没有人认识他,但是要去马赛,他只能等旺季过去之后。时候未到,他不想采取具体行动,因为现在构思的一切,到时候可能没有任何意义。 这是第二步。每个步骤之间连环相扣,并且每一步或多或少都有些不一样。 这一阶段相对平静,平静得接近阴森,因为这里面有太多的不确定因素。 他每天还是会和阿达幽会,时不时去玩一下滚球,去趟集市。不久,他给自己的船涂上一层深海蓝色油漆,然后开船下海。 他和现实之间,总是存在那么一点点不协调。 “下个夏天。” 一个人独处,或者差不多是一个人时——因为阿达一直都在——他倒是有一种说不出的满足感。 别人会觉得他只不过是贝尔特的一个仆人,有些人甚至可能会认为,他和她结婚就是为99lib.了她的财产,为了得到巴斯蒂德旅馆。 这些流言蜚语再也不会让他觉得羞辱。他只想对他们说:“等着瞧。” 他要向世人证明,他不是线上系着的一只金龟子,也不是笼子里的一只金丝雀,更不是母女俩买下来给她们经营旅社的一个可怜虫。 显然别人什么也不知道,他也开始有些后悔。他现在还不能太招摇,太自傲。 贝尔特对他的监视愈加厉害,这反倒让他更开心,因为以前他还需要顾忌很多,现在他连最后的一点犹豫都荡然无存。 他在等十一月份岳母过来,然后和她商量一下去马赛的行程。家里的水泵很早以前就出了问题,城市规划部门也不负责这里,所以他们只能借助发动机取水。 戛纳的一个专业人士过来修理过一次,但是才过一个星期,又出故障了。 埃米尔在报纸上看到马赛的一家公司刊登的广告,然后把它剪了下来。 “等有时间了,我要亲自去看看。” 等他岳母来了之后再行动,是因为他不想贝尔特跟着去。两个女人还没来得及商讨,更不用说计划要不要一起去马赛,埃米尔就出发了。 一天早上,他从楼上下来,穿得很正式,一看就是要远行的样子。 “你要去哪儿?” “去马赛。一个月之前我就对你说过。” 他是故意在一个月之前就向妻子提起这次出行。 “难道不能换个时间装一个新水泵吗……” 她不相信他,直勾勾地看着他,像是想要看穿他心里在打什么算盘。他一脸嘲讽,因为她是什么也看不出来的。一切都太晚了。就像机器的启动开关已经按下去,没法停下来。 “你什么时候回来?” “今天晚上,或者明天。这得看我在那里能找到什么。” 从阿达面前经过,他忍不住小声说了一句:“只有最后几个月了!” 她明不明白已经不重要。对他没什么影响。一切都无关紧要了。他只管行动。他不会再后退,不会再纠结,不会再想自己的决定是对还是错。 从今往后,他要按照明确的计划坚定地往前走。离开圣夏尔火车站时,他边走边哼着小曲,心里非常清楚下一步将做什么。 他想到,去公立图书馆、市政府图书馆或者其他图书馆,读者得在读者清单上签名,但是他可不想留下任何证据。而且这些图书馆可能也没有他想要的书籍。 出发之前他就在电话簿上找到一家看起来很合适的书店:“布朗绍大学书店”。 马赛有一个医学院。埃米尔还很年轻时在那里读过书。那里的书店非常大,一排排书柜上全是书,书架都快触到天花板。更方便的是,不同类型的书都有指示牌标示,一目了然。 书店找好了,他得先去忙水泵的事,因为他想下午晚些时候再去书店,那时书店里人不多。 书店里有不少人和他一样在找书。书太多了,所以书架很高,但他只花了几分钟就找到一本自己颇感兴趣的书:《毒药及其特性和效果》,作者夏尔·勒勒先生。 这位作者并不是医生,而是巴黎上诉法院的一名律师,书的大部分章节介绍的都是闻名一时的投毒案,毒药均是砒霜。 他没有通篇读,只是浏览了几章,顿时感觉松了一口气:大部分情况下,下毒只会因为疏忽才能被发现,通常是下毒者太不精明导致的。 他还在同一个书柜上找到了另一本书,内容更细致更专业,书名叫《现代毒物学》,作者是罗歇·杜里教授。 第八章 砒霜及其成分 第二页: 犯罪性置毒 主要是亚砷酸酐,一种白色霜状粉末,经常用于犯罪活动。亚砷酸酐难溶于水,可以涂在食品表面,起到保护作用…… 用砒霜来下毒的案例屡见不鲜,并且其历史可以追溯到最远古时代…… 犯罪这个词一点也没让他惊讶。他警惕地打量周围来来往往的人。一个年轻的女营业员走过来问他,并不在意他在看什么。 “您找到您想要找的书了吗?” “还没有。” 亚砷酸酐可以用于杀死有害动物,比如狐狸、老鼠、黄鼠狼…… 同样含有亚砷酸酐的复合物也会用于农业方面,用来防治某些虫害…… 砷酸铅效果非常好。农场工人每年都要消耗数吨这种砷酸盐…… 他的目光停在描述更细致的一段话上: 中毒剂量。——一般服用0.20克的亚砷酸酐就会急性中毒,在几个小时之内(十到二十四小时之内)就会中毒致死。 二十四小时太长了,足够圭里尼医生从海上赶回来,别人甚至舒瓦尔医生本人,兴许就会想到叫圭里尼医生回来就诊。 书里还介绍了其他毒药的名称、功效,中毒之后的反应,以及该如何应对,只是其他毒药他很难弄到。 他又打开第三本书,这本书比前两本都要厚:《毒理学化学概论》,作者是列日大学医学院一位经验丰富的教授——弗朗克·斯库福。 他翻到目录,迅速扫了一眼。他不想在书店里面待太久引起别人注意。如果可以,两三个星期之后他还会再来。 中毒的原因: 亚砷酸酐是一种使用非常广泛、也很常见的一种药物,现在 时常发生的中毒事件,不论是偶然的、预谋的或者自杀事件,很多都涉及亚砷酸酐。 以前发生过一起犯罪性中毒事件,就是有人在胡椒粉中混入磨成粉的含砷矿石而导致的…… 再往后: 如果使用剂量得到控制,砒霜中毒效果非常不明显,属于慢性中毒。但是不管中毒形式如何,中毒后出现的症状都差不多,症状发生的顺序也是一样的:先是肠胃紊乱,然后引发喉腔炎和支气管炎,随即出现各类皮肤问题,内部器官开始萎缩乃至瘫痪…… 贝尔特刚刚被诊断出有胃肠炎。舒瓦尔医生不仅一点也不吃惊,还预测会有其他问题出现。另外,每年她的咽峡炎都会复发两三次,因为她的喉咙非常脆弱。 他本想用纸记下来,但是这样做风险太大,所以他决定还是在心里默默把这几段背下来,就像上学时背书那样。记得差不多了之后,他随手拿起一本关于分娩的书,然后朝收银台走去。 “多少钱?” 收银员看了一眼封面上用铅笔写的价格,随即他付了钱,走出去,在几条小街晃荡了十多分钟,然后把刚买的那本书扔了。 早上,他没有把水泵和发动机的事一次性解决,这样下次就有借口再来这里了。但继续待在这里也没什么必要了,于是他去卖水泵和发动机的那个老板那里把账给结了。 真是美好的一天,他在卡纳比埃街晃悠一会儿,走进一个咖啡厅,边喝开胃酒,边看着路边的行人。 莫比用混有砒霜的肥料培育樱桃树,他把肥料先磨成粉末.99lib?,然后洒在树上,一年洒两次,但是谁都不知道这东西里面不少成分是可以致毒的。 工具箱里摆着一个画着骷髅头的盒子,盒子里装的是浅灰色石膏,用来毒死老鼠和鼹鼠,不过也才刚用不久。莫比像抹黄油一样把石膏均匀涂抹在小面包或奶酪上,过后就可以发现很多干瘪的动物尸体。 那时埃米尔还没想过有一天他也会用到毒药,当时只是随便瞟了一眼说明书。他也没有注意到,盒子里剩一半的量还是已经快空了。所有的东西都有它发挥作用的时候,在需要它的时候自然会派上用场。 此刻,他非常满意刚刚了解的那点东西。没有人注意到他。他只不过是随便某一个买书的人,就算是在大街上又碰到刚才那位营业员小姐,她也肯定认不出他来。她既不知道他姓什么,也不知道他从哪儿来。并且,他还非常谨慎地买了一本和他要做的事完全不相关的书。 他回到巴斯蒂德旅馆已经是晚上十点,母女二人都在餐厅里,只有一盏灯亮着。 贝尔特把已经发生的一切都告诉她母亲了吗?不大可能。她的傲慢不允许她这样做,就算是面对这个老女人,她也不会放下高傲。 他拿起一杯酒,说道:“我买了一个自动水泵。十天以后会有人来帮我们安装。” 他把一份清单放在桌子上,然后准备上楼。 “晚安。” 他不是在躲避她,只是觉得自己已经不是这个家里的一员。他不用等妻子睡觉。他们也不用说白天好晚上好。他还尽量避免在她面前光着身子,即便是半裸也是能避则避。 贝尔特没有他那么腼腆,还是和以前一样脱衣服。但他觉得尴尬,所以每次都转过头去。他几乎忘记从前他们俩有过亲密行为。但他还是表现得相当自然,只是他对妻子的肉体觉得越来越陌生,甚至比对那位女客人还要陌生。 让他感到吃惊的是,有时候他还是可以将自己的嘴唇贴到贝尔特的双唇上。 好长一段时间,他还是能够接受贝尔特的存在,接受他们睡在同一张床上,他也能够在迫不得已时同她讲话。但很快,他便觉得,以这种方式同住在一起,跟背负着一项可怕的债务没什么两样,让人喘不过气来。 接着她上楼,摸着黑脱衣服准备睡觉。刚才,她和母亲聊什么呢? 但是再担心这些有什么用呢?几个月之后,一切都会结束。 第七章 他很自信,并且认为这份自信并未过分。有时候,他会很骄傲地在心底默问,难道曾经也有人像他一样,花那么多精力和智慧去细心谋划一次犯罪吗?刚开始,他尽量避免用“犯罪”这个词,突然有一天,他意识到,这样好像是他做了什么亏心事,走路时也抬不起头。于是他开始接受,有些事情该怎么称呼就怎么称呼。 事实上,在他筹划的这几个月,没有一个人来监视他,看看他到底打的哪门子主意,也不知道像他的旅馆这样的机构里面,哪些人才是关键人物,这反倒让他有点遗憾。他越来越确信,这将是一次非常特别的经历。 不幸的是,他是唯一一个觉得自己在享受生活乐趣的人。即便阿达和贝尔特都盯着他,不过她们俩的出发点却天壤之别。 贝尔特身体不适那几天,他和阿达经常用眼神交流。他确信阿达什么都知道,他们心有灵犀。但是对于阿达而言,这只是突然发现的一条可能的出路,或许她还从没想过要将它付诸实施。 看着他一步一步接近他的计划,她反倒越来越不相信自己。很多次,午休的时候,她只是安静地躺在他怀里,像死了一样,思绪飘到了千里之外。 他可能错会了她的想法,在她耳边轻声说:“不会太久了,阿达!” 她打了一个冷战,一股凉气从头灌到脚。一瞬间他全懂了。她也很坦白地承认:“我害怕。” “怕什么?” “我不知道。” “你不应该害怕。没什么好担心的。你知道什么叫‘正当防卫’吗?” 她点了点头。 “那就对了!我现在就是在正当防卫。不是她死就是我亡。难道你希望受害者是我吗?” 她肯定不愿意。但他这样说,不完全是为了安慰她,或者替自己辩解,又或者为了打消她的所有疑虑。他就是这样认为的。的确,不是贝尔特就是他。当然情况可能并不完全如他所想,但是结果都一样。 挑起事情的人不是他。他以前从没想过要除掉哪个人。只是现实就是,地方上所有的人都接纳他,喜欢他,而贝尔特却完全相反,不仅被当作外人这么简单,更多是被看作敌人。 他是在保护属于自己的最珍贵的东西,不管它是什么,自豪、自尊,或者自傲。至于他自己,他知道他并不傲慢,他只是希望能像一个男人一样正常地活着。 贝尔特继续监视他,但也说不上是什么间谍活动,她以前常做这种事。过去还没下定决心时,埃米尔特别讨厌她时时刻刻盯着自己,现在这种监视更像是一种鞭策,刺激他尽快摆脱她的魔爪。 她这种监视只会让结果变得更加不可避免,他们俩的战斗会更加激烈,不仅如此,她胜算的机遇会更小。 现在她动不动就发脾气,埃米尔觉得她是心慌了,乱了阵脚。他时不时会哼哼歌,不是想嘲讽她,只是他真的心情好。每次听到他哼歌,她就忍不住暴跳如雷,然后直盯盯地看着他,像是想一眼把他看穿。 每天她都要往厨房跑不下十次,但实际上她什么事情也没有,只是这边摸摸那边看看,开开储物柜的门,瞧瞧冰箱里面还有什么,又或者揭开平底锅的盖子瞄一番。 她是在怀疑他会给她下毒吗?这也有可能。后来他想得更远了,暗暗思忖:难道她就没有想过给他下毒吗?很多时候,女人犯罪不都喜欢用下毒这一招吗?这一点也是他在马赛看书时知道的。 厨房是他的地盘,并且他很少正儿八经地吃上一顿饭,所以她很难有向他下手的机会。 贝尔特相当的聪明并且狡猾,但是要让她去揣测埃米尔这样做的原因,还真难倒她了。 一次偶然——偶然不也是不总出现在对的一方吗?——他看到一本书,在马赛书店的书架上他没见过这本书,这本书里面的描述,比他在马赛看过的那些书更详细。 一天早上,他洗鲉鱼时,一根刺扎到手指里,他用小刀的刀尖挑了一会儿,没挑出来,于是又用钳子夹,结果还是不行。拉沃夫人也过来帮忙。南方的人都知道,被鲉鱼刺扎过,伤口如果没有及时处理,肯定会发炎恶化。 下午他没有去午休,而是决定去看舒瓦尔医生,因为医生那儿有设备,可以帮他把刺拔出来。于是他就去佩戈马,一到那儿,他发现原本破败不堪的房子突然变得异常整洁干净。他按了按门铃。开门的是一个三十来岁的女人,珠圆玉润,看起来很讨人喜爱,之前他从没有见过。 “医生在家吗?” “您是巴斯蒂德旅馆的老板,是吗?” 他心里疑惑,她认识我?但是不管怎样,他很开心。 “请进。医生送一个患者去医院,马上就会回来。” 看来,舒瓦尔把快残废了的老保拉赶走了,找了这个女孩来工作。然后这个女孩帮他把整个房子从里到外打扫了一遍。她是他的情妇吗?这也可能,非常有可能。 不管怎么说,他倒是挺开心的,因为这证明…… 证明什么其实也不重要。他了解自己。他和舒瓦尔不一样,他还年轻,并且他也不是一个经常在集市上出没的酒鬼。当然他们也有共同点,更准确地说,总有一天会有共同点。 “进来吧,埃米尔先生。” 她还知道他的名字。她没有带他去寒碜的接待室,而是直接推开诊断室的门走进去。 “我打电话到医院,通知医生您已经到了。” 她拨通电话。她和阿达相差万里,阿达从没有好好梳洗过,看起来永远是一副邋遢样。而她却相反,丰满的身子倒显得上身的衣服有点小了,丰腴的臀部和大腿异常惹眼,全身的衣服都非常干净,并且还散发出香皂的味道,她的嘴唇很厚,嘴巴微微张开,嘴角浮着一丝笑意。 “布鲁萨耶医院?舒瓦尔还在医院吗……好的……我等一下……” 然后她转向埃米尔,解释道:“他走的时候对我说,他只是开车送病人去医院,马上九九藏书就回来。” 随即她又对着电话说:“喂……是您吗,先生……我是热尔梅娜……打电话给您,是想知道您是不是马上就会回来,因为埃米尔先生已经在您的会诊室等着了……巴斯蒂德旅馆的,是的……什么?” 她转向埃米尔。 “是您自己看病吗?” 他点了点头。 “是给他自己……没有,他不是很急……好的!我跟他说……” 电话挂了。 “他马上就开车回来。我还得上楼打扫房间,您可以先看看杂志……” 房间里的百叶窗只留出三分之一缝隙,大多数南部人都喜欢把窗户半掩着,房间里总是昏暗又阴冷。投在墙上的光线撒在书本上,借着一点微弱的光,他不由自主地读起书上的标题。 他一眼就扫到一本很厚的书,灰色布面装帧,上面还有一个蓝色的标签,标签上写着:司法医学。 埃米尔一下子就被这一标题吸引,他很好奇里面会不会介绍有关砒霜中毒的案件。于是他翻开书,发现很多比马赛的书里面介绍得更直接、更明显的内容。 在这里,没有人会注意他。舒瓦尔还得半个小时才能开到佩戈马,所以埃米尔有足够的时间了解可能有用的信息。 ……(砷霍乱)急性反应常常表现为霍乱性胃肠炎:因为疼痛、饮食或者肝火太旺而引发呕吐,以及腹痛、严重腹泻、浆液分泌、稻谷状小颗粒、极度口渴、喉咙紧缩、闭尿、痉挛、瘀斑、四肢冰冷、体温过低,心跳过频、过弱或者不规律导致短时间休克,有时候休克会超过二十四个小时…… 他惊讶自己居然几乎能完全看懂。“Riziforme”毫无疑问与稻谷有关。“Hypothermie”意味着温度降低。只有“闭尿”和“瘀斑”看起来有点深奥,他不是很懂。 看了书里面的描述,他更确信这些症状和贝尔特吃了什锦炖菜罐头之后表现的症状非常相似,甚至还要更加严重。 舒瓦尔自己不是说她的肝和胆囊都不好吗? 急性症状:摄入毒素一到两个小时之后,身体才开始有反应,首先是胃肠紊乱,同时伴随灼热的疼痛感,或者极度的饥渴感,有时候还会流涎水…… 他不太明白“流涎水”是怎么回事,但是其他的描述还是很符合。 他又浏览了几页,有时候目光停在一段上面,嘴巴里面碎碎念着那段文字,就像中学生念课文。 中毒能否诊断出来,得看长期摄入毒素的频率如何。一个人就算中毒已久,但如果每次摄入量微弱,也不易被诊断出来。只有同样的行为反复出现,下毒行为才能被察觉。 整篇文章中就这句话最有意思了。它不正好说明,在条件允许的情况下,只给一个人下毒——比如贝尔特,她已经表现出几乎相同的症状——尽可能小心谨慎,不露痕迹,他就不会有任何危险了吗? 为了不引起怀疑,在舒瓦尔医生到家之前,他早早就把书放归原位,然后翻开一本杂志。新来的女仆把家里收拾得整整齐齐,但是医生自己还是老样子,浓密的红棕色胡须里散发出一股浓烈的酒气。 在给埃米尔挑手指上的鱼刺时,他的手有点发抖,应该是酒喝多了的缘故。 “上面的那位,是谁啊?我有好一阵子没来了。” 他眨眨眼,用头示意了一下门口的方向,热尔梅娜正在门口忙着。他天性好色,这已经是人尽皆知的事情,走到哪儿都可以听到他和女病人之间的风流韵事。他会毫无缘由地就让女病人当面脱衣服。他甚至还被质疑不遵守医德,不得不在医生协会的众多同行面前为自己辩解。 被众人指责成这样,他却丝毫不放在心上,始终如一。他就像农牧神,又像森林之神,嘲笑着周围的一切。或许他不再相信医学,不再相信人道。 “那位娇贵的贝尔特怎么样了?” 他故意强调“娇贵”二字,这句嘲讽倒是让埃米尔极为高兴。 “还是老样子,体弱多病喽。一会儿抱怨胃痛,一会儿又肚子痛,一会儿又喉咙痛。” 话说完他顿生一个主意,从此刻开始,他就可以一步步落实计划。他去莫昂—萨图城玩滚球时,经常有人问起他妻子的情况,甚至那些和她只有一面之缘的人,也会客气地慰问一下。他们甚至还给她起了一个外号,有些人还毫不避讳地在他面前直接称她的外号。 “‘电冰箱’最近好吗?” 他不再随随便便地应付一句她身体很好,现在他找到一句更恰当的回答,总是不自觉地脱口而出:“还不是她的肝……” 又或者:“她还是腹痛腹泻不断……” 或者换个说法:“如果按照医生的嘱托,她只能吃面条和煮熟了的蔬菜。” 这就像是小水滴,日夜不停,日积月累。谁能知道一滴水会有多大的力量呢?将来有一天,人们回想起耳濡目染的这些回答,就会觉得结局是自然而然的事情了。 他太有心计了,考虑得这么周全,却装作什么也没放在心上。他确信自己的每一个准备都不是多余的。 和所有人一样,他也经常在报纸上读到一些关于投毒案的报道。查明的案件,十件中有九件事因为发现了犯罪分子获得毒药的途径。 巴斯蒂德旅馆种植葡萄、果树,还有不少田地,除田鼠是自然而然的事情。最近,拉沃夫人还说在地窖里面发现了老鼠。 他本应该去莫昂—萨图城,或者是去巴拉克地区,又或者戛纳的随便哪个药店买点砒霜过来,这个时候去,没有一个人会觉得惊讶。 遇到这种事,所有人可能都会这么做,而实际上,这也是最致命的地方。 杂物房里放着一个含有大量砒霜的物品。平常,埃米尔是一步也不会迈进那个小房间的。虽然表面上没什么可以阻止他进去,随便一个什么借口,甚至不用任何理由,他都可以随意进出那里,因为这个小房子是他的私人产业的一部分。 他还是想慢慢来。两年前的一件小事帮了他,让他知道怎么把所有的东西都充分利用起来。一个周日,家里没有罗勒香草了,于是他匆匆忙忙去了莫比那里。 “我不是很早以前就让你们在花园的低处留一块空地种点香料嘛。每次没香料了,我都得花时间去集市上买,搞得像是咱们这儿一分地都不剩了。” 莫比很喜欢在小墙边上种点麝香草什么的,但是过不久就被养死了。 这天早上,贝尔特正在餐厅忙着记账,她总是坐在同一张靠窗的桌子旁。和以往一样,厨房的门开着。 “你在忙着种从圣简那里弄来的香草吗?”他大声地问莫比。 “还没有,但是……” “不用你负责了。我亲自来弄……” 大家都知道他是一个喜欢修修弄弄的人。之前他主动要到外面工作,一整年都是他在给葡萄园杀虫。 “我去修整一下那块地。明天或者后天,我要到园艺工那里去一趟……” 真搞笑。贝尔特在旁边听着一切。她是在思考他到底想做什么吗?她再聪明,他也不相信她能准确地猜测出自己的目的。 他还真去整了一小块地,方便他以后随时出入杂物房,取他需要的工具。 他可不是装模作样。他认真细心地做着工作。他重新整理两个被荒废了很久的温床,还算保存完整,只是上面没有透气窗。他还打算加一个保温层。 这样,整个冬天他都不用愁香料和蔬菜了,像细香葱、香芹、细叶芹、酸模菜还有马齿苋这些,都可以自己种。 镀锡铁皮盒子里盛了大半盒含砷的粉末,他从里面取出一小管,然后用一层硫化纸包起来,放到口袋里。 在厨房里,每一步都得非常小心谨慎,这不仅因为拉沃夫人几乎一整天都在里面,更是因为贝尔特会时不时冒进来。她走路一点声音都没有,进来之后就喜欢在别人周围不怀好意地转来转去,还装出一副无知的表情。 他觉得可以做一些小肉丸,把下午带在身上的浅灰色粉末揉到肉丸里面。 为了买透气窗和修温床的砂胶,他得去一趟莫昂—萨图城。 但他希望每一步规划细致,不会有任何危险,所以他决定先做一个实验。关于毒药的几本书里面都说,0.2克剂量的砒霜就能致命,但是这句话指的是纯物质,而不是混合物,显然和他的情况不符。 没到莫昂—萨图城,离帕斯卡利的家的一个路边转角处有一个破房子,里面住着一个在采石场工作的老头儿。他是个鳏夫,孤零零一个人,陪伴他的只有一条可怜的狗。狗全身的毛都是浅黄色的,勉勉强强还可以走路,但瞎了一只眼。 埃米尔每次经过这里,都会看到狗躺在路边的阴凉处,一动不动,眼睛周围布满血丝,只有当阳光照到它时,它才会不情愿地爬起来,艰难地往前走几步。 对面是一片茂密的树篱。房子旁边视野开阔,一眼就能看到人们在葡萄园里忙碌的身影。 经过那儿时他先扫视四周,确定周围一个人也没有,然后随手扔了一个小肉丸,径直落在狗的脚边,接着继续往前走,丝毫没有放慢脚步。 他买了玻璃窗和砂胶,还趁机和五金店的老板打了一局滚球。后来邮递员和补鞋匠接了他们的杆,他就回来了。那天天朗气清,回到巴斯蒂德旅馆之前,他还喝了两杯白葡萄酒。 回来的路上,他又看到了那条狗。但是之前扔的那个小肉丸已经不见了。 第二天,狗还在那里。第三天一如既往。他每次经过都会给狗扔一个肉丸,每次回来肉丸子就不在了,屡试不爽。 显然肉丸里面含有的砒霜成分太微弱了。就算他知道如何补救,那也会引发新的问题,得立即采取新的措施。所以两天之后的一个下午,他在小柴房的灶炉上面生火。 尽管他很99lib?少这样做,但这也没什么好奇怪的。小屋子阴冷潮湿,窗户几乎从没开过,百叶窗也只是极偶尔才开一会儿。 自然而然,每次睡午觉,他就得关上百叶窗,然后点燃几根干树枝取暖。 “我觉得我得把火生大点儿……” 这话每次都是在厨房里,知道贝尔特就在隔壁房间他才会说。 “烟囱很长时间没用过了,你会被烟熏到的。” 刚开始他也是这么认为的。烟没有排出去,反而在房间上空不停盘旋,后来他接上一个风箱,当火焰升得很高时,突然‘啪嗒’一声,烟囱的通风口一下子畅通起来。 他不能用厨房里随便哪个平底锅。也不敢去杂货店买一口小铝锅。 结果,仅仅这次实验就花了十五天时间。他找到一个很旧的罐头盒子,开口处还非常的干净,他拿来用作盛东西的容器,然后他没有去睡觉,也没有给阿达任何指示,而是小心地回到自己的小厨房,专心地忙起来。 他先往含砒霜的粉末里面加了一定量的水。然后整个放在火上煮,火不能太大,只能小火慢慢煮,最后锅底只剩下一点乳白色的物质。 他用一根木头的末梢将锅里的东西盛起来,伴在剁碎了的肉末里面搅拌,然后做成肉丸子。他决定再把新肉丸扔给那条狗吃。 期间,他在两个温床里面撒了很多种子,还订购了不少用来移植的树苗。所有的事情都是有条不紊地进行着,没有一丝让人觉得突兀的地方。他进进出出也是合情合理。他可不想让任何人怀疑。 剂量还是不够。第二天看到狗还在那里,他差点想放弃。这只老畜生居然不愿意死,一看到它那要死不活的表情,他顿生厌恶之情。 他没有立即重新开始,而是等到三天之后。他还是和往常一样去钓鱼,因为在这个季节钓鱼已经成为他的一个习惯。 之后他反复尝试,减少混合物的含量,终于制成一种带金属光泽的粉末。第二天,那条狗不见了,他知道他成功了。 之后的几天他再也没有见过那条狗。 他经常去打滚球,差不多每天下午都去,这99lib?t>样他才能知道外面有没有流传什么谣言。 如果狗主人怀疑有人给他的宠物下毒,他肯定会到处说,这话很快就能传遍小镇。随便碰到哪个人,都可能会听到:“对了,老曼努埃尔的狗被人毒死了。” 什么也没有。只字未提。只听到有人说那个房子对面的小花园里有一小块地最近被翻动了。 这意味着大家都认为狗的死再正常不过了。 他还得做一个实验,这个实验最让他厌恶,而且只能在周日做。他之前查阅的书里面谈到口感、气味,很多情况下,这些都会引起投毒目标的怀疑。 有一个在苏格兰发生的案例,砒霜被混在滚烫的热巧克力里面,受害者完全没有怀疑。但是贝尔特不喜欢喝巧克力奶茶,她也从来不喝热饮。书上还特意强调,巧克力是滚烫的。 书里还谈到蒜香味,在受害人的呕吐物和排泄物里面仍可以闻到。 贝尔特有一道特别爱吃的菜,不是别的,就是巴斯蒂德旅馆最主要的特色菜——意大利鱿鱼煨饭。所有的熟客都喜欢点,但在一个星期中只有星期天才可以吃到这道菜。 以前调整菜谱时——菜谱是从别人那儿得来的,他得做些改进——他完全没想到有一天这个菜谱会变得如此的珍贵。和种种香草,或者养成去小棚屋睡午觉的习惯一样,这个菜谱最后也派上了用场。仿佛天意使然…… 又三个星期平静地过去了。从一盘意大利鱿鱼煨饭里面取出一部分而不被人发觉,真不是一件容易事。 他在狗身上做的实验,让他大致估摸出了该用多少量的药品。他把药品混入拌了调味料的米饭里搅拌。起初还能看出几个亮丽的小颗粒。渐渐地,小颗粒全都被枪乌贼的墨汁淹没。米饭里最主要的调料,就是这乌贼汁。 埃米尔想要确定这盘菜没有气味,不会引起别人的怀疑。所以,他不得不亲自尝一下。 他只吃一小口,鼓足了勇气才敢咽下去。饭尝起来没什么奇怪的味道。就看吃下去之后有没有什么异样的感觉,于是他安静地躺在阴凉处,耐心地等待胃里面会有什么反应。 难道完全是心理作用吗?他没法肯定。但他老觉得想吐。他尽力克制着别吐,将近五点钟的时候,他重新开始工作,并未察觉自己满头大汗。 他从镜子前面走过两三次,每次都停下来照一照。他很确定现在自己的脸色非常苍白。 整个冬天他都在研制药品,转眼到了二月,毒药已经够多了,就算第一次失败,他还可以重新再来一次。 材料的细枝末节问题已经解决,现在是时候处理思维上的其他小问题,比如确定一个日期,然后让那天将会出现的情况不断重演。 任何一个小意外都得让他担心一阵子,因为发生任何情况,他可能都得将计划做出重大调整。莫比夫人不仅只在忙季才来厨房帮忙,做做家务,一年中的其他时候,比如拉沃夫人外出,她也会过来,代替她的工作。 莫比夫人可是一个健壮的女人,只有一双脚比较敏感。每次过来,她都会脱掉皮鞋,换上毛毡拖鞋。到了夏天,她就把长裙换成黑白小方格的工作罩衫。所以她每次都是把拖鞋和罩衫放在一个稻草编织的包里面,然后带过来。南部地区的家庭主妇,都喜欢提着这样的包去市场上买菜购物。 贝尔特见怪不怪,从不会注意这些小细节。有几次倒是有点特别:“噢!只剩下三罐沙丁鱼了……” 又或者:“我好像把灌肠放在冰箱里了……” 一天晚上,他靠着吧台,手按在上面,和邮递员喝着酒,突然听到从厨房里传来贝尔特的声音。 “请等一下,莫比夫人。” 这个“等”字,让他顿时紧张起来,竖起耳朵听着厨房的动静,同时假装漫不经心地看着旁边的邮递员。 “我想看看您包里是什么。” “但是,夫人……” 她应该是立即就去拿莫比夫人的包了,因为莫比夫人大声抗议道:“您没有权力。我不允许您……” 贝尔特比她看上去要强势多了,她坚信自己是对的。 “我要去政府那里申诉。您以为您是老板,就可以为所欲为吗……” “啊,真的吗?这么说……您也准备去政府那儿申诉?” 邮递员没留心她们俩的对话,只是向埃米尔狡黠地眨了眨眼。 “一罐金枪鱼,一盒鹅肝酱,一块黄油,一盒蜜桃浆。该到警局去投诉的人,是我吧……” “您真要这样做?” “这是我的权利,不是吗?您听清楚,我已经盯您好长一段时间了。我只是想先弄清楚事情,我可不想冤枉您。您难道是想去告状,说咱们这儿不给吃不给喝吗?” “这些东西不是给我自己的。” 莫比夫人苦涩地说了一句。她不祈求原谅,也没道歉。 “是给我女儿的,她嫁给了一个穷得一无所有的人,我丈夫又不愿意帮助他们,因为当初他就不同意这门婚事。” “也轮不到我来养他们吧?您可以走了。莫比继续在这儿工作,但是从今以后,我不想看到您再出现在我们餐馆。明白了吗?” “您会把这件事告诉他吗?” “告诉谁?” “我丈夫。” 一阵沉默。贝尔特在心底打着算盘,重新找个人替代莫比的妻子不是件难事,但是雇一个新园丁,肯定得付更多的工资。 “我只会对他说,我们现在不需要您了。” “只说这些?” “现在,您赶紧走吧。走之前先把您偷的东西放回原位。” 转眼莫比夫人已经走了很远,就算莫比怀疑,也找不到对峙的人了。他其实也不舍得巴斯蒂德旅馆,在大路易斯来之前,他就已经在这里工作了。 埃米尔如释重负,心里的一块石头终于落下,因为家里任何一个变化,都可能破坏他的计划。 贝尔特没对他提一个字,这件事情和他一点儿关系也没有。 第二天,他听到她打电话到戛纳的人才市场。 “没关系……可以包住……她不需要什么专业知识……只是做一些粗活儿……” 贝尔特似乎想要再雇一个人来餐馆帮忙,现在客人越来越多,急需人手。 第一个来的是个波兰女人,壮得跟母马一样,眼睛扫视厨房一周,像是在侦查敌方军情。一个小时之后,她双膝跪地,拿着毛刷在方石板上刷个不停。 阿达房间旁边的小阁楼被腾了出来供她住。晚上,在外面可以清楚地听到她在房间里来回走动的声音。埃米尔知道,此刻,贝尔特也正和他一样,竖起耳朵留心听着波兰女人房间里的动静。随即,脚步声没有了。楼梯那儿也没传来下楼的声音,也没有听到门开了再关上的声音。然而,第二天早上,房间里却是空无一人。那女的从窗户爬出去,神不知鬼不觉,没有人会阻止她离开。 贝尔特又给中介公司打电话。这一次他们送来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女人,是个斜眼,总是哭丧着脸。 然而这个女人却被留了下来,因为她一旦开始做事就停不下来。更重要的是,她在贝尔特面前总是温顺地低着头,乖乖聆听贝尔特的吩咐。 最终一切照旧,没多大变化,除了一点:新来的佣人本名叫贝尔塔,于是乎贝尔特将她的名字改为玛丽。她每天都在阿达之前起床,差不多总是第一个下楼。她不用闹钟,每天都自然醒。拉沃夫人还像以前一样,只是多了一个所谓的同伴,偶尔盯着那副丑陋不堪的面孔,无可奈何地耸耸肩。 复活节就要到了。旅馆里面住着两个长期住客,还有一些客人通过信件预订了房间。 最好以后餐馆能一直兴隆,这样漫长的等待就不会那么难熬。尤其是阿达,她变得紧张兮兮的,就像一只猫在焦急地等待小宝贝诞生,其他人可能没看出什么怪异,但埃米尔太了解她了,一眼就能看穿。她经常心不在焉,有时候甚至还想打退堂鼓,就这样维持现状,最好什么也不要改变。 “你在想什么呢,阿达?” “没什么,夫人。” 午餐后,他向她示意一下,吩咐她上楼去。她总是非常巧妙地悄悄溜到他身边,卑微得让人有点陌生。每一次,她都是先悄悄征求他的同意,而当她睡到他身边之后,充实而安逸的呼噜声就会立即传来。 有时候,她会突然全身哆嗦,随即身体僵硬,眼睛睁得大大的,一动也不动地躺在那里,并且这种情况越来越频繁。为了鼓励她别泄气,他对她说:“再等两个月。” 再等六个星期,再等一个月。 如果问埃米尔等一切结束了,他准备怎么和她一起生活,他还真的回答不上来。说实话,他从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当然,阿达是他计划的一部分,因为她算是导致这一切发生的诱因。他没打算把她甩掉,可能她还有用处。 至少他是这么想象的。实际上,她在那里,就足够了。她是他生活的一部分,不仅仅是现在的生活,也包括未来的生活,只是他不知道该给她一个什么样的身份。 这样说来,阿达又不太重要。这场比赛已经超过一个范围。又或者,在某个时候,因为贝尔特,阿达越来越重要,而这份重要性原本并不属于她。 有时候埃米尔会觉得他不再需要去小棚屋午睡,他要和阿达在桃木大床上睡觉,到了下午,他们俩一起出现,不用对任何人遮遮掩掩。 但是这可不是他在慌乱之中下定决心要争回的东西。一想到过去的种种,就知道为什么不能这样做了。很多时候,他的过去并不包括阿达。 这已经不再是起因、动机、借口的问题。这是关乎他和贝尔特生死的事情,他们俩得尽快分出胜负。 但谁知道贝尔特在暗地里谋划什么呢?她脸上从不会表露出喜悦,从早到晚都是一副冰冷的模样,还动不动就发怒,没有一个人能习惯她这种变化莫测的性格。 她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抱怨。她甚至不怨恨母亲。因为她太高傲了。 也正是因为高傲,所以她会不惜一切代价改变一切。 但他谁也不相信,从不乱吃东西,做到这点对他来说不是很难,至少比贝尔特容易多了。他可是掌握着决定权,因为整个厨房都在他的掌控之下,他随时可以动手做饭给自己吃。 在复活节下手有点太早了,因为客人不够多,旅馆还不至于手忙脚乱。忙得不可开交才是他的一个王牌。一个冷冷清清的周末,和一个人满为患、露台上坐上四十来位客人,酒吧间全是喝酒的人、旅馆的每个角落都坐满了人的时候,人的反应可完全不同。 他得继续等待时机,耐心地度过节后这段短暂的平静期,直到第一批游客蜂拥而至。 有时候他会感觉异常疲惫。这也不可避免。但是他知道自己做了很少有人有勇气去做的事情:长达十个月、接近十一个月的筹划,还是在贝尔特多疑的目光监视之下,每天晚上还得和她同床共枕,但都没露出任何马脚。 没有一个人见证他的这项伟大行动,这不是件挺让人遗憾的事吗? 第八章 他坐进小卡车,立即朝远处驶去,很快卡车就钻进茫茫车流,消失在路易—布朗街一片喧嚣声中。然后卡车沿着墓地围墙的一段上坡路,径直驶向岩城,而此时的他仍旧一脸迷茫。 他对自己没有十足的把握,也不会到处炫耀。过去几个星期,他时不时这样,就像是一个在黑暗里唱歌的人。如今他一醒来童年的记忆就会浮现在脑海里,感觉自己似乎是在和童年的人打交道,是在做那时候做的事。 比如他立在厨房门口,手上端着一杯咖啡,整个人完全被眼前的风景吸引99lib?,深深地沉浸其中,与之融为一体。而后,在去市场和港口的路上,他也继续享受这美好的一个周末。 他看着山丘上蒙然县马路上橙红色的石子,那些石子已经历经无数个风霜雨夜,路边安装了一个新的加油器,加油器的旁边站着一个小女孩儿,正玩着手上的布娃娃,盛装装扮的乡民们沿着马路一直走到巴士站台。 一切都井然有序地进行着,节奏很快但很平静。他左转弯,沿着碎石路向上行驶,茂密的松树林高高耸立在马路两边,透过缝隙偶尔可以瞥见林子深处的那一块平板石,勾起他内心深处那份火热的记忆。 他并不想立马回到旅馆接受命运的安排,于是不急不忙地把银白色卡车停在厨房门前,嘴里还哼着小曲。 他从车子里面下来,此时离厨房的门只有四米远。露台上没有一个人。这个点没人也在预料之中,他看到那两个长期住客——贝斯小姐和德尔库夫人顶着草帽,穿过通向佩戈马的小路旁边高高围起的栅栏,朝这边走过来。 和往常一样,百叶窗的两扇橄榄绿色的窗扇微微敞开,微弱的阳光刚好可以透过,但挡住了外面燥热的空气。 他打开其中一扇。他差点儿脱口而出一个名字,是谁的名字他还知道,得看是谁第一个从门里出来。他已经习惯有人,男的女的都行,帮他把装蔬菜的柳条筐卸下来。 但这次厨房里一个人也没有,他很是吃惊。他很是诧异,感觉此刻如同正在沸腾的一个大平底锅上的锅盖,在蒸汽的推动下不停地颤抖,心里七上八下,惴惴不安。 随即他来到餐厅,整个一楼都是餐厅,酒吧间也在餐厅里面。他以为贝尔特仍坐在属于她的那个靠窗的角落忙着写菜谱。 餐厅里面没有客人,但是有一张桌子上凌乱地放着一件浅蓝色的针织品,他之前看见贝斯小姐织过这东西。 他顿时觉得不知所措,于是朝楼梯下面走去,边走边抬起头注意着周围的一切响动。 他不明白怎么回事,但也没多想。其实,最让他恐慌的是,此景此景和他筹划的一切毫无关系。 他没想到这时候,尤其是星期天的这个时候,巴斯蒂德旅馆看起来居然如此安静。小旅馆就像剧院,一边是幕后,一边是台前。帷幕的两边各有各的轨迹,需要花很长的时间才能将两者衔接起来,比如,当头一批观众进入半明半暗的大厅时,不知情的人可能会认为一刻钟之后台下将座无虚席。 幕后也是一样,布置舞台背景的工作人员也好,在化妆间准备着的演员也好,每天晚上,帷幕升起的那一刻,他们都得奇迹般地出现在那里。 在巴斯蒂德旅馆,每个人都或多或少有自己固定的工作。当然,当然莫比有可能去菜园摘菜,上个星期才招进来的新服务生欧仁也可能什么都做,因为他还处于适应期,需要在给他安排具体工作之前先考察一段时间。 如果是某一个人缺席倒可以理解,但是如果一下子全都不在了,餐馆的气氛就变得很不真实,甚至让人恐慌…… “拉沃夫人!阿达!” 他迅速冲上楼,推开第一个房间的门,然后去推第二间房,这是那两个比利时客人的房间。终于他在第三个房间见到正在除尘的阿达。 “发生了什么事?你在这里做什么?” 她一下子没反应过来,搞不懂他为什么会那种表情看着她。 “刚才有个马赛人打电话过来说要预订两个房间,他们马上就到了,夫人让我……” “她现在在哪里?” “她不在下面吗?” “那玛丽呢?” 玛丽就是那个斜眼女人,原来的名字叫贝尔塔,来这里之后别人给她改了这个名字。当然不是他改的。是他妻子,一个女仆居然和她叫一样的名字,这让她很没面子。 “我想她应该在厨房里。” 他又从楼上下来,看到玛丽就在她工作的地方,好像之前就一直在这里,从没离开过。 “你刚去哪儿了?” “去了一趟厕所。” 一个蠢货。他没什么好抱怨的。 “莫比呢?” “他出去弄点番茄回来。” “欧仁呢?” “他应该在那里……” 她没有直接说在哪里。但是他瞬间明白过来,立刻假装什么也不知道。 “去帮我把车上的东西卸下来。” 贝尔特和欧仁从小棚屋出来时,他正忙着搬装满菜的柳条筐,一瞬间,他以为自己看错了。因为小棚屋是他和阿达约会的场所,刹那间他脑子里思绪万千。 他妻子没正眼瞧他一下,只是站在小棚屋的前面,对着旁边的欧仁吩咐这吩咐那,欧仁则是认真地听着。 没什么大不了的。一切都很简单,他完全没理由一下子变得哑口无言。事实上,不仅仅只有一个人打电话过来说马上就到,他们是接到了两通这样的电话。贝尔特一个字也没对他提,只是事后在桌子旁边坐下之后,准备抄菜单时顺便通知了他一声:“再加七副餐具。” 除了马赛的那对夫妻,还有从里摩日来的一家人,夫妻俩带着三个孩子,此刻已经在土伦和圣拉斐尔两座城之间的路上了,正朝这边赶过来。 贝尔特刚才去小棚屋,是为了检查一下,确保屋子干净整洁,可以供客人居住,顺便拿了一些床单和毛巾过去。不仅拉沃夫人,欧仁也被叫过去帮忙铺床。 现在埃米尔什么都弄清楚了,刚刚居然无缘无故地害怕起来,想起来他就不舒服,更遗憾的是,贝尔特好像还注意到了他的恐惧。她每次看他的眼神都不一样。有时候就像埃米尔的母亲,不怀好意地久久盯着他,还恶意地揣测他的心思。有时候,她的眼神中则带着无尽的怀疑。 有时候早上起来,她就一副忧郁的神情,又故作端庄,让人错以为她准备放弃高傲宽恕别人,过回以前的生活。 但是最常见的还是满脸的落寞,她勇敢地接受孤单,并坚强地默默承受着别人的眼光,这是一个女子为了完成自己的使命,承担起家的重担时才有的态度。 但她偶尔还是会屈服,甚至是宽恕别人,尽管这种情况非常罕见。这点倒是让埃米尔觉得非常气愤。她仿佛希望所有人都替她作证:“我丈夫还年轻。男人都成熟得很晚。他现在被这个女孩迷得神魂颠倒,但是过不了多久,等热情过了,他就会什么都忘了的。责任不在他。总有一天,他会回心转意,到时候,他会再次回到我身边。” 今天,她又是一副嘲讽的模样,但他也并不陌生:“我可怜的埃米尔!你把自己当成一个男人,却没有意识到,你只是唱诗班的一个孩子,一看你那固执得像头牛的面孔,我就知道你在打什么主意,你忘记了我什么都知道……” 无所不知夫人!平常,这不关他什么事。只是今天早上,餐馆里一个人也没有,这让他一下子慌了神,不知道该怎么面对。 谢天谢地,她已经很久没用这样的表情看他了。他要向别人证明,她自认为高人一等,殊不知完全算错了自己的命运。 他赶紧上楼,再待在下面他会越发不安。他刚爬上楼梯,正好看到可怜的阿达准备下去,她欲言又止,肯定是想问他接下来准备怎么做。其实,埃米尔早就下定决心星期天在什锦砂锅里面动手脚。等到贝尔特中毒很深,阿达只要到时候和埃米尔交换一下眼神,轻而易举就能猜出他想要怎么做了。 她知道他们约定的日期。他开始倒数还有几个月。 “三个月后……” “两个月后……” 然后就倒数还有几个星期。 “三个星期……两个星期后……” 终于他放心地舒了一口气,小声说:“星期天!” 他没有跟她说具体什么时候,也没说是在意大利煨饭里面动手脚。她不是会点巫术吗?坦白说,她有时候还真让人有点害怕。她很少把一句话说完整,午休时去找他,经常也一声不吭。 她每次都是用眼神交流。不了解她的人都把她当成聋哑人,从前埃米尔在松林里遇见她时,对她的第一印象也是如此。 她属于另一个世界,动物和植物的世界,他甚至怀疑她知道很多常人不易察觉的东西。如果她能预知未来,或者给人施魔法,他也不会觉得惊讶。 谁知道她有没有给贝尔特施魔法呢,谁知道是不是因为这样,埃米尔才不知不觉中做了这么多事? 幸运的是,慢慢地,他又得去忙日复一日没完没了的事,一到夏天,周末就是这个节奏。在厨房里,他都自己清洗枪乌贼,生怕别人浪费一滴墨汁。这时他听到有汽车在旅馆前面停下来。同时还传来一个声音,说话者的心情还不错:“埃米尔在吗?” 客人总是很喜欢直接叫老板的名字,然后从厨房的门缝探进来半个头。更熟悉一点的客人会直接进来,还在鱼身上乱摸一气。 “哦,埃米尔,你给我们准备什么好东西呢?” 遇到那些和朋友一起过来但是还不怎么了解餐馆的人就很糟糕了。他们总是过于做作,想要告诉别人他们和老板熟得不得了,在这里就像在自己家里一样。 “埃米尔,过来和我们喝杯玫瑰红葡萄酒吧。过来,说真的!” 他用抹布擦擦手,然后悄悄走到吧台后面。这也是他工作的一部分。 那天上午他跑到外面三次,因为厨房太热,在炉子旁边待太久会受不了,隔一会儿他得到吧台凉快凉快。 到了吃饭时间,来了六位客人,不是平常的熟客,是从格拉斯来的一群年轻人,他们准备去戛纳参加足球赛,顺便在路上随便吃上一顿。他们来之前都没有把情况弄清楚,本来盛装打扮,以为什么都安排好了,来了才知道他们连吃饭的旅馆都弄错了。 一看到菜单上的价格,他们差点儿就准备拍屁股走人。随即他们小声讨论一会儿,最后点了一份普罗旺斯鱼汤和几瓶玫瑰红葡萄酒。 他们一连喝了三瓶,一边喝一边嚷嚷,尽情欢笑,看样子是铁了心想把身上的钱都花光。 那两位比利时女人正坐在她们俩平常坐的那张桌子旁,里摩日来的那个家庭瞥了一眼小棚屋,然后在露台上的一个桌子旁坐下来。埃米尔把一个小香袋塞进口袋,关键时候它可以派上用场。 他知道他需要做什么。这已经不是有意无意的问题。现在已经没时间思考,更没有时间犹犹豫豫。 空空的香袋在炉中的火苗上转眼变成灰烬,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厨房里永远都是三个人,在此忙季,拉沃夫人、玛丽还有他都在。阿达和欧仁在外面招呼客人。莫比忙着拿酒,一会儿在餐厅,一会儿在酒窖。 贝尔特也忙个不停,终于可以坐下来时,她偷偷瞄了埃米尔一两次,但是什么也没说。他现在最好不要回应她的目光。 不管怎么说,已经太晚了。 “三份普罗旺斯鱼汤。三份。” 莫比穿过厨房准备去酒窖,埃米尔正在将菜盛到每个盘子里,突然一个念头从脑子一闪而过,这样简单,这么明显,他忍不住问自己,为什么过去十一个月他就从没有想到过呢? 哈尔瑙夫人! 他什么都想到了,除了她。在他的意识里,她一直和姐姐、侄女住在吕松县,仿佛会永永远远住在那里。 但是,事实不是那样。他很了解她。买下埃米尔的不仅仅是贝尔特一个人。她母亲也参与到了这个交易中,甚至可能始作俑者就是她母亲。 他住在维希镇时,他们建议他过来……大个子路易斯给他写信邀请他,或许,提出这个想法的是他妻子? 她知道丈夫病了。她们母女俩得依靠巴斯蒂德旅馆相依为命,那时候旅馆装修都还没有完成,更谈不上顾客和生意…… 埃米尔想起大路易斯去世的那天晚上,哈尔瑙夫人偷偷上楼,留下女儿和他单独在下面。 这个女人,一旦她女儿死了,难道她还会安安静静地待在吕松县,不来保护属于她的那份财产吗? 她肯定会马不停蹄地赶过来。此刻,她放心地让贝尔特监视埃米尔。如果贝尔特不在了,监视埃米尔的事肯定就由她亲自来负责了。 他在几秒之内将所有的事情从头到尾梳理了一遍。火炉旁边热气太高,他额头上渗满汗水,他隐隐约约觉得流这么多汗不是什么好事,就像是人发烧时一样。 贝尔特和他之间还有一份协定,如果想要叫阿达来小棚屋,他没必要在她面前遮遮掩掩。 但是他岳母可是对这件事完全不知情,难道她会相信他只是叫阿达去帮他铺一下床吗?他这纯粹是自欺欺人。 他已经知道答案了。他并不怕她。以前他能接受岳母是旅馆的主人,现在也可以接受第二次。 只是离自由的那一天又遥远了一些。他必须得再等些年,可能两年,可能三年,反正就是更久了。 他还记得在舒瓦尔医生就诊室看到的那句话,瞬间那些字眼从记忆深处蹦出来,特别清晰: 中毒能否诊断出来,得看长期摄入毒素的频率如何。一个人就算中毒已久,但如果每次摄入量微弱,也不易被诊断出来。只有同样的行为反复出现,下毒行为才能被察觉。 这会儿他不应该自找烦恼。另一件事情已经迫在眉睫。不管怎样,就按这个解决方法,然后慢慢做些必要的预防措施。 阿达端着空盘子进来,又端着另外几个盘子出去。厨房的门一会儿开一会儿关,太阳已经西下,阳光不直射这边,厨房的窗扇开得更大了,他瞟了一眼露台,看看外面还有多少客人。 他看到贝尔特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新来的服务生欧仁正朝她走过去,突然半路被一个客人抓住,叫他再上一盘普罗旺斯鱼汤。这样就轮到阿达去给他妻子点餐了。 是谁给她点餐不重要。欧仁也可以做得很好,因为他只需要把餐99lib.盘端过去就行。 阿达回来之前,他趁玛丽转过身去,拉沃夫人在水槽旁,把准备好的粉末倒入意大利鱿鱼煨饭碟子里,然后迅速将包装纸烧掉。动作之迅速和熟练,像是变戏法儿一样。 他几乎确信贝尔特不会点冷盘。以往的周日她几乎不曾点过,一方面是想尽快吃完饭,因为她得在客人结束就餐之前吃完,然后给客人结账,另外她太钟爱鱿鱼煨饭了。 阿达并没有把整个餐盘端出去,而是将她的那部分放在碟子里递过去,这样更省事。 “意大利鱿鱼煨饭?”他向阿达问道,瞬间阿达的脸色变得更加惨白。 她点了点头。 “给夫人的?” 他不说“我妻子”,因为这个词已经没有任何意义。 这一刻,脑子里在想什么,他说不出来。不是一个决定,也不是一种愿望,更像是收音机一打开,随机的一个电台用外语播出了几句话,因为接收信号的邮局太远,信号微弱,马上就听不清了。 有时候我们可以捕捉到一秒钟不到的信息,即便不知道那是关于什么的。但听到这不知从哪儿传来的缥缈的声音,为什么勾勒不出任何画面,形成任何想法,即便是一个片段? 阿达手上端着碟子转身朝露台那边走去,他突然觉得她像是有三十五到四十岁,甚至五十岁,就像是一个黑发棕夫、总是吓唬小孩子的巫师。 ……长期摄入毒素的频率如何…… 他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想。脑子中刚蹦出来一个画面,他立马将之抹去。他现在想着另一件事。他不是活在未来,而是现在…… 这已经不再是哪一天哪个点的问题,而是精九九藏书确到了哪一分钟。他在一个盘子里盛了三人份的普罗旺斯鱼汤,思考一下,又加上一小块鲉鱼,然后把盘子递给一直候着的尤金。 他在思忖这样做到底是对还是错,是不是有点儿太早了,他朝露台瞥了一眼,看看贝尔特正在做什么。她已经发现了吗? 他抄起胸前的白色罩衫,擦额头上的汗珠,而不是像往常一样用抹布擦。阿达又走过来,手上拿着另一份点单。一分钟。几秒钟…… 她没再回来。接下来的一段时间,一直是欧仁往返于餐厅和厨房。 “两份意大利鱿鱼煨饭。” “哪个桌的?” “那两个比利时人。” 他替她们做好饭之后,感觉烟瘾犯了,顿时觉得急需抽支烟。他的手微微颤抖一下,他在发抖。斜眼女仆来了又走,像是无事可做。拉沃夫人坐在黑暗处,两只脚之间放了很多豌豆。 最好还是先观察一下。莫比从他身后经过,手上拿着几瓶酒。埃米尔一看到他走过来,立马取了一瓶酒自己喝,因为他的喉咙已经干涩得不行。 他在心底盘算着,只剩下四步了,随后他把头伸出去。贝尔特坐在最后一排靠左的桌子上,背靠着餐厅的围栏,现在那里一个人也没有,因为一到夏天,所有人都喜欢坐在露台上吃饭。 他向外走,头上顶着厨师高帽,手上握着抹布。 突然,他和贝尔特四目相对,眼神交汇。一瞬间里,周围的一切,阳光、色彩、来来往往的人群、喧哗声,鱼龙混杂的人群里的你一言我一行,欢笑声、尖叫声、全都像被隐形了,不存在了。 他感觉到那双眼睛盯着他,平静而冷酷,但这次却没有嘲讽。妻子似乎早已经预料到他会出现,算得如此之精确,早已准备好以这个眼神迎接他。 他脑子里一片空白,不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不知道自己现在在做什么,但有一点他很确定:这次,贝尔特赢了。同一张桌子上,在她对面,背对着厨房,他发现了阿达的脑袋,阿达的肩膀。此刻阿达正在吃被下了毒的意大利鱿鱼煨饭。 “两份羊排,两份!” 他庆幸自己只看到她的背影,而不用去看她的表情。他似乎听到贝尔特的声音。 “请坐。” 阿达站在那里,不知所措,但又不敢反抗。 碟子被推向她。 “吃!” 她吃了。碟子快光了。埃米尔回到厨房,将排骨放到烤架上,不久之前刚烧过香袋的火苗此刻不停地飞舞,很快就将还挂着几滴血的排骨肉烤焦了。 ……摄入毒素一到两个小时之后,身体才开始有反应…… ……因为疼痛、饮食或者肝火太旺而引发呕吐,以及腹痛、严重腹泻、浆液分泌、稻谷状小颗粒、极度口渴、喉咙紧缩…… 然而,太晚了。贝尔特嘴唇都没动一下,只用一个眼神,就向他证明了一切。 他无权干涉她。他只能做自己分内的事…… “三个奶油夹心烤蛋白卷,三个!” 他从冰箱里拿出冰淇淋,还在冰箱前停留了一小会儿,好让自己清醒一下。 “两杯咖啡!”声音从背后传来,顿时,他觉得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 是阿达。她要传两杯咖啡。她看着他,就像全身浅黄毛的狗看着主人。 她还对他抱有期望吗?他什么也帮不了她。她已经成为过去。 他避开她的目光,继续手中的工作,把托盘上的空盘子端下来,再换上满满的餐盘。 他听到餐厅里欧仁的叫声。 “十二号买单。” 这意味着贝尔特已经回到属于她的那个靠窗的座位,开始算账了。 ……摄入毒素一到两个小时之后,身体才开始有反应…… 现在他最好不要露面。但即便是在小棚屋里睡午觉,他也总感觉人叫他。他不相信自己是一个冷酷无情的人。现在他已经不敢再看阿达,尽管对方就这样默默地在他面前来来回回,脸上不带任何表情。 他得找一个合情合理的理由,等到客人的菜都上好.99lib.了,他就赶紧离开。但是他找不出来。他现在脑子里一团糟。 然而,贝尔特就坐在门边。还有三个人看着:拉沃夫人、玛丽和正在饮酒的莫比。 “你忘了今天晚上的足球赛了吗?”贝尔特很平和自然地对他说。 他含糊不清地嘟哝了一句:“等一会儿……” 拉沃夫人和玛丽两个就可以准备咖啡,把奶油夹心烤蛋白卷放到碟子里。 贝尔特说的没错。现在正是去戛纳的好季节,和所有人一样,他可以去那里看场足球赛。 她什么都负责了。这样也好。等到他回来时,一切就结束了。 至于其他的,没什么变化,他们一直都睡在同一张床上。 他爬上楼,换上一件白色衬衫,一条浅色的裤子,然后把梳子沾点水,将头发上理了几下。 为了不碰上阿达,他从后门出去,然后迅速坐进卡车,启动发动机。等车子开到半山腰,他才发现卡车的制动器都还没松开。 第一部 第一章 明信片大小的一本便条簿上,用铅笔写着一行字,这是便条簿上的第一条记录。他觉得没必要把完整的日期都记录下来。“星期二。两点五十分病情发作。腹痛。午餐吃了土豆泥。” 写完“午餐”这个词笔停顿了一下,然后他在这个词上画了一个圈。在他意识里,画个圈就是说他妻子中午并没有吃土豆泥。为了保持身材,这些年她从没有吃过淀粉类食物。 新来的女仆费尔南德吃了土豆泥吗?她每次都是在厨房里用餐,所以他没有留意,也不敢直接问她。这个问题不是那么重要。 一楼上到二楼的中间有一个隔间,又小又暗,伸手就能碰到天花板,房间里面昏暗昏暗的,所以这里总比别处先开灯。 铁楼梯下传来收款机咯嗒咯嗒的声音,偶尔还有他妻子和客人聊天的声音:“我们这儿从没有夏天,感觉现在好像已经到了冬天。” 马上就是十月了。每年到了这个时候,克利希大道和罗什舒阿尔大道就会特别热闹,很多街头艺人搭临时木板房表演杂技,还有射击、骑术表演。 他妻子一直把客人送到门口,门铃发出叮叮的响声。他以为她会直接回到收银台,可能还会抬起头看着楼梯上面的他,然后问一句。每天下午她都会这样问两三次:“感觉好些了吗?” 每一次,他都会回答“很好”,就算刚痛过,拳头紧握捂在胸口,一脸痛苦地盯着墙壁,他也会做出同样的回答。 每次她都会补充一句:“你不需要点什么?” “不用。” 片刻之后,他又会加上一句:“谢谢。” 她以为他在读书。因为他的习惯就是看书,从早看到晚,就连吃饭时,每年都会犯的感冒来临时,他也会捧着书。在他的记忆里,还很小的时候,每到冬天他都会感冒一次,有时候晚点,有时候早点,病症有点不一样,有时候伴随着咽喉炎,高烧不退,有时候则是鼻炎,引起全身酸痛。 从前,他母亲总是给他冲鸡蛋牛奶喝。他会慢慢品尝,边吃眼睛边盯着报纸插图,一刻不离。 路易丝不会给他准备鸡蛋牛奶,但是她会为他准备他小时候经常喝的那种温柠檬水,可供他喝一整天。口味没变,颜色也没变,还是那种特别的黄色,像是柠檬在玻璃水壶里面泡了许久颜色褪掉的样子。她还有另一个习惯:把桉树叶子放在暖炉里,炉子是铜制的,很古老,这个暖炉就专门用来煮桉叶水,还得用小火煮,好似小火苗在壁龛里面微微颤动。 他听到她在下面走路的声音。她走到收银台时并没有停下来,而是径直走到商店的最里面,或许她是想要泰奥先生的玻璃工作室,泰奥先生到六点才会下班。 现在才五点。商店里面肯定还特别明亮。他扫视一眼,发现铁楼梯上散发出光晕。外面也像是大白天,他们正前面那块电动碰碰车比赛场地上亮堂堂一片,所有的灯都亮着,仿佛黄昏中一道特别的光芒。门口穿着红色呢绒大衣的算命先生面前的铃铛响个不停,每次一听到这个铃声,他的脑海里便会一下子浮现出牙医不停颤抖的齿轮,他也不知道怎么会有这种奇怪的联想。 路易丝停下来,可能是忙着整理办公用品柜台后面的商品,也可能正在打印室和老泰奥聊天。 他不确定她到底在哪儿,这让他很恼火,于是他奋笔疾书,就像受到惊吓的小学生: 上个星期二三点,同样的事情。还是土豆泥。 他听得更认真了,听到自己扑通扑通的心跳,能感受到泰奥工作的那个小笼子里印刷机低沉的运转声。随即他眼睛飞快地扫视一周。 两个窗户之间摆着一个书柜,上面的搁架上放着一套插图版巴尔扎克文集和大仲马的作品全集,纸张泛黄,封面装饰着雕刻图案,这些收藏都是他妻子父亲留下的。 书架上还有一块空格,不大不小,于是他们就在上面摆了三四本价值不菲的藏书,这些书是路易丝从修道院拿过来的,另外还有一本是讲述伦敦故事的书,还有让—亨利·法布尔的《昆虫世界》,旁边还放着费利西安·罗普斯的一本版画集。 他站在小地毯上,拿起法布尔的书,然后把写着字的便条纸插进去。他不记得自己以前有没有翻过这本书,也记不清有没有见过妻子打开过这本书。 他光着脚在那里站了很久,睡衣已经被汗水湿透。突然听到路易丝的叫喊声,他吓了一跳。 “你起来了吗?” 她站在楼梯下面。尽管互相看不到对方,但是他们俩隔得很近,因为铁楼梯直接通向房间浴室门和餐厅门之间的角落。 他差点儿就傻傻地回答没有,但瞬间反应过来。没听到他回答,她继续问道:“你在做什么?” “我选本书看。” 他还真得好好挑选一下,因为她清楚他中午习惯读什么书。他喜欢读巴尔扎克。每年感冒期间,他都会翻出好几本巴尔扎克和大仲马的作品重读。 “你怎么不叫我帮你拿?” 她一踏上楼梯,他就听到脚下的铁楼梯传来咚咚咚的颤抖声。只用走上七八步,她就能越过地板看到楼上的一切。 “《邦斯舅舅》你已经看完了吗?” 说看完了是不可能的。她也肯定知道他没看完。此刻,被她这样看着,他心里毛毛的,胆战心惊,生怕她看到自己一副做贼心虚的样子。每次撒谎,甚至只是脑子里有什么歪主意,他总是会不由自主地表现得像是犯了错一样,唯唯诺诺。 于是他尽量不转身看她。 “我想换本书看。” 他眼睛盯着书架,但是余光还是能隐隐约约瞥见妻子正站在角落。忽明忽暗的光线映得她头发更黑更亮,白皙的脸颊更显得灿烂。 “你拿了什么?” 这个问题再正常不过了。他们经常一起谈论他们阅读的东西。他更加羞愧了,因为他不知道怎么回答。她还扫视了房间一周,目光平淡如水,正如她看待所有事物的表情一样波澜不惊。 他平视着手上拿的这本书的标题,突然,商店的门铃响了,一下子将他从尴尬中解脱出来。他妻子边向后退下楼边说:“你去睡觉吧。我去让费尔南德给你准备柠檬水。” 房间和商店之间不仅由一条铁楼梯连着,还有一个传声管,可以直接在收银台和厨房之间传递信息。商店的正前面用字母写着“埃瓦里斯特·比拉尔文具店”这几个大字,商店非常古老。乍看上去,很容易联想到过去的“警察总队”,所以楼梯和传声管也必然存在已久——路易丝父亲健99lib?在时就有了。那个时候就可以从楼房里面的楼梯直接走进公寓,但是也必须先从商店出来,经过人行道然后才能到楼上去。 埃瓦里斯特·比拉尔的妻子之前难产,在床上躺了好几个月,之后也只能待在房间里,于是他就在家里修了这个螺旋楼梯。 出人意料的是,比拉尔染上结核病之后,这个楼梯倒是发挥了不少作用。这次轮到他在房间里面休息,他妻子下楼打理商店。他妻子为了不用上楼就能直接向仆人传达指示,于是就想出传声管这个主意。 除了一年一次的感冒,遇到另外一个情况,这个楼梯也显示出了可贵之处,但是他却不愿意想起那件事。过去很长时间,他老是会记起那事,尽管他非常不愿意去想,非常努力地想要摆脱它。 更可笑的是,他根本就不知道怎么会生出那样的想法。就刚才,他还在便条簿上用铅笔把写下的几个字涂红。如果他妻子过来看到了,会怎么想呢?他要怎么解释? 有时候路易丝看着他,脸上会微微露出些许的担忧,仿佛觉得他身上将要发生什么事情。她会这么想,是有些理由的。 刚开始,提出把每日情况都记录下来的不是他,而是特恩斯街的一个医生。他甚至都不知道那医生叫什么名字。 他迟迟没有伸手去开床头灯。晚上睡觉时,他们喜欢把窗帘打下来,所以房间里面并不是特别亮堂。在逢集日,透过平纹细布窗帘,可以看到驯马场灯火通明,无数个影子隐隐攒动。外面的光照射在墙壁上,天花板上,有时候一秒前在这个人脸上,转眼间又照在另一个人身上,有时候还照在路易丝嫩白的肌肤上,即便没穿内衣,她的胸还是那样挺拔。 就算不是逢集日,一到晚上九点,布朗街转角处的一个夜总会的霓虹灯总是能透过窗户照进来,因为夜总会离他们家就几步地。 “你不开灯?” “等会儿开。” 他们俩对这话是什么意思心知肚明。路易丝躺在床上,身上没盖被子。他们听着外面嘈杂的声音,耳朵都快被震聋了。他们仿佛正置身于人群之中,突然不知道哪儿传来一个声音,好像是从很高的地方传来的,但随即淹没在他们的激情中。 这几年,这里的人又迷上了一种新型的跷跷板,玩跷跷板的地方离电动碰碰车场地不远,中间只隔着算命先生住的那个又窄又破的小屋子。不是孩子们玩的那跷跷板,而是一个很大的装置,为了安全起见,跷跷板周围用铁栅栏围了起来。总共有两个这样的笼子,紧挨着。远处有一盏灯,像是探照灯,应该是整个集市里最强最耀眼的灯光,照亮着一切。一般情况下,是两个人面对面坐着完成整个旋转,装置最初是水平的,然后慢慢地移动,稳定下来之后,跷跷板上的人的脚比头还高。最后一直跷跷板转到与地面垂直状态,人的身体竖直,头在下面。每次跷跷板都像停在半空中不动了,下来之前它会在空中停顿一两秒钟。 艾蒂安想起,有几个晚上,天气不冷不热,他们倚靠着窗户,手肘在窗台上,出神地看着外面一个满头卷发、穿白色羊毛套衫的玩跷跷板的人,深深被他吸引,因为他是唯一一个不需要帮助就能操控跷跷板的人,他不停地转,吸引了无数目光。路易丝小声打了一个比方,他觉得这个比喻很贴切,一点儿也不突兀:“他就是一个大天使。” 她的声音很低。他没来得及听清楚她后面的话,她就已经走到门边,突然门铃自动响了起来,应该是有客人刚出去。 让她看到自己置身于一片漆黑中的感觉不是很好,于是他把灯打开,抬起膝盖,把书放在上面。 她又回到收银台,对着传声管吹了一口气,算是对费尔南德的叫唤。接着,艾蒂安听到厨房里传来费尔南德气喘吁吁的声音:“你把柠檬水端给先生了吗?” “是的,夫人。” “还有柠檬吗?” “还有,夫人。” 路易丝问完之后,才开始打理商店,然后走到外面去把自动百叶窗拉下来。不久,出去买东西的小职员让·路易,兜了一圈终于回来了,把三轮车停在院子尽头的车库里面。今天下午艾蒂安没有听到仓库保管员夏尔先生的声音。他99lib?也感冒了?他已经想不起来早上有没有见过他。他妻子什么也没对他讲。平常,他们什么都说的。她应该是忘记了。因为生活在一起,他们很多时候并不用事事都讲。 是他开始有所隐瞒了吗?也许有一天他会想起来,那时候,他再把所有隐瞒的事情都记下来。 最让人想不通的是,他想不起来他是什么时候开始觉得自己有病的,可能是因为他不是一下子觉得不舒服吧。可能病痛来得悄无声息,他完全没有察觉。然而他却记得他是在元旦之后几天下定决心戒烟的。以前,他每天要抽两包烟。 难道他的身体越来越不如从前?很可能。他已经四十多岁,动不动就会气喘吁吁,比如爬个楼梯,或者在汽车后面跑几步,都会喘个不停。 不止一次,他信誓旦旦地说:“总有一天,我要把烟戒掉。” 但是他自己都没有真正相信过。 路易丝看着他,一点也不惊讶。这眼神让他发毛,她之前这样看过他吗?他说不上来。她看起来一点也不担心,似乎更像是在以一个局外人的眼光打量他,然后在心底默默地记下所有的细节,有些细节甚至他自己都没有觉察到。 那时候他还没有生病。根据医生的说法,他现在的情况和过去不一样。在路易丝不知情的情况下,他偷偷去看了三个医生,还不包括就住在他们家楼上两层的马雷斯科医生。后来他也成了他们的医生。 他不大相信这个罗马尼亚人,因为他太年轻,两只手白皙干净,浑身散发出的不是浓烈的药味,而是理发店的气味。如果不是老医生里韦两年前去世了,艾蒂安现在也不会这么焦虑。里韦医生参加了他和路易丝的婚礼,从那以99lib.后就一直是他们的家庭医生。 “把你每次病情发作的日期记录下来,还有病发之前的症状。”特恩斯街的医生一副不相信的表情对他说。 和他背着路易丝去看的另外两位医生一样,这位医生也是他碰巧在离他家有点远的地方遇到的。也就是说,如果哪天他和路易丝一起出门,他们很可能会碰上他。到时候如果医生和他打招呼,他该怎么解释呢? 不管怎么说,决定戒烟时,他还没有像现在病发时这样喉咙发热。只会感觉喉咙干涩,难以吞咽。现在晚上睡觉时,他的胸口阵阵翻滚,让他极度不安。 “你没发现什么?” “没有。” “今天早上到现在我都没抽烟。” “啊!” 他口袋里的一包烟已经装了三天了。 他好几次把烟拿出来放到嘴边,但最后都没有抽。 “终于!我做到了。我戒烟了。” 他不确定今天是一月七日还是八日。对,是七日,因为昨天他和勒迪克一家人一起吃国王馅饼庆祝主显节。一整个晚上,阿蒂尔·勒迪克都叼着个烟斗吞云吐雾,他只能无可奈何地呼吸着带有浓烈香烟味的空气,痛苦地忍受着这赤裸裸的诱惑。但他还是坚定地控制住了自己。如果他不再抽烟,小毛病就会通通离他而去,他会重新觉得自己很强壮,身体重新变得很健康,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好。 短短几个星期之后,他的饭量几乎是以前的两倍,别人觉得特别惊讶,他自己反倒首先拿这事开起了玩笑。 “你知道我吃了多少吗?真是难以置信!如果继续这样吃下去,我肯定会变胖的。” 他从没胖过,但也算不上消瘦。但他开始变瘦了。 如果费点心思,仔细核对,他还是可以把以前犯病的所有日期都确定的。他相信这些日期很重要。于是,他经常背着路易丝去咨询某位专家,某位教授,一旦找到合适的人,就让他全权负责自己的治疗。 他没有意料到的是弗朗索瓦会打电话过来。他已经记不清她是圣诞前还是圣诞后打电话过来的,又或者是二月份?他唯一记得的就是那是在冬天,天很早就黑了。他们俩在餐厅里正准备吃晚餐,那时候的女仆是从南部来的一个小女孩,身上总是有股蒜味儿。电话突然响起。一般商店关门后,电话机就会被拿到公寓的楼上去。并且一直以来都是路易丝接电话。 他没有立刻留意她说的话,以为打电话的是马里耶特·勒迪克。他听到他妻子对着电话说:“我在听,是……什么?等一下……我没哪次把数字记住过……是让乔治街……你别挂断……” 她打开缝纫机的抽屉,她喜欢把个人文件放在里面。 “喂……贝尔纳小姐……贝尔纳……是的,地址……让乔治街三十八号。” 这是她的女裁缝的名字。 “不是。她没有电话。她一般一整天都在家,除了早上很早时会出去买点菜。” 她又听了一会儿,点了点头,偶尔说几个词,她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晚安,弗朗索瓦丝。” 他顿时一惊。弗朗索瓦是他妻子的姐姐,嫁给了罗凯特街的一个药剂师,一个叫特里沃的家伙。他们生了两个女儿,一个嫁给了教师,另一个——阿尔芒蒂娜——还是单身。 “是你姐姐给你打的电话?” 路易丝从不会在人前局促不安,也不会脸红。他从没见过她惊慌失措的样子。他甚至觉得,刚刚她只是一时大意才会说出弗朗索瓦的名字,否则,她会装作只是随便某位客人的电话。他们和别人的往来很少。实际上,除了勒迪克一家子,他们很少去和别人打交道。 “她想问一下我的裁缝的地址。” 但是,特里沃一家人和他们俩不往来已经十五年多了。他们刚结婚那会儿,还去罗凯特街——可能去过一两次吧,但每次艾蒂安都感觉很不自在。尤其是那位药剂师,他总是一副冷漠的表情,拒人于千里之外。 有一次路易丝一个人去拜访她姐姐,回来之后向他宣布:“终于解脱了!” “什么?” “我们再也不用见特里沃那个老是装作一本正经的蠢东西了。” “你们吵架了?” “我直接对他说他就是一个蠢货。” 她没有继续解释。从此以后他们再也没有见到那一家人。很久之后,他们的大女儿夏洛特结婚,路易丝夫妇也没收到邀请,后来是在地方报纸上看到他们女儿的结婚启事。 路易丝回到座位上继续吃饭。他感觉氛围很是尴尬,于是又问了一句:“你遇到她了?” “几天前。” 难道时隔这么多年之后,她再见到姐姐一点儿也不惊讶?她居然一个字也没对他提过。 “什么时候?” “我记不清了,但是我肯定跟你讲过。” 路易丝不怎么出门,除了晚上会偶尔去看看电影,或者坐在某个咖啡馆的露台上喝喝咖啡,要么就只是在附近转悠转悠。她第一次结婚后不久父亲就过世了,从那以后就一直是她在打理整个文具店,艾蒂安在外负责跑业务,而贝尔纳夫人——刚刚他们才谈论过的女裁缝,每次都是把做好的衣服带过来让路易丝试穿。 “你们是在路上遇到的?” 她觉得他的问题一点意义也没有,所以很平淡地答道:“在路上,是的。” 他不敢继续问是哪条街,故意装作一副很无知的表情,继续问道:“她是来看女儿的吗?” “估计吧。她没跟我说。” 她在说谎,他有证据。夏洛特就住在卢森堡花园后面,这一点他们俩都知道,因为他们之前出于好奇查看过电话簿,知道了她的住址。她就住在罗凯特街,弗兰索瓦丝去她家,是不用经过市中心的。路易丝去巴士底狱区,或者圣贝尔纳河岸的红酒市场干吗呢?还不让她丈夫知道? 这让他很是不解。他很恐惧这种被蒙在鼓里的感觉。 “她态度友善吗?” “有什么不可以吗?” “你打算去见她?” “不是特别想。” “她怎么说她丈夫?” “我们没说到他。” 到底是什么原因能让路易丝去再见十六年未曾见面的姐姐,并且还很好心地告诉对方她自己女裁缝的地址? 那个时候他的身体状况就已经不好了吗?他开始天天为这事焦虑。然而三月份他才第一次发病,那也是最严重的一次。 吃完晚饭。窗户开着,天气很温和。马路上,布朗街的转角处站着一个卖花的人。晚餐他们吃的是小扁豆浓汤。准确点说,是他喝了那碗扁豆浓汤,因为他妻子从来不吃淀粉类食物。他差点儿就起身准备把这点细节记在法布尔的书里。这是他第一次遭受病痛的袭击。 九点半左右,路易丝回到卧室,开始脱衣服,他知道这是一种暗示。他坐在餐厅的扶手椅上,餐厅同时也是客厅,边看着她边注意着自己胃里的反应。一股不同寻常的灼热感慢慢往上涌,从胸口一直窜到喉咙,他隐隐感到一阵不安。 他一直以为是消化不良的问题,还在心底暗暗骂道,这也来得太不是时候了。 突然他感觉胃部肌肉一阵抽搐,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抽打着他的肚子,疼得他额角不停往外渗汗,脑袋一阵阵眩晕。头好痛。外面的光线照进来,路易丝此刻已经一丝不挂,艾蒂安睁大眼睛,用力去捕捉眼前的东西,可是他什么也看不清。 他不想呻吟。喉咙里的灼热感越来越强烈,他越来越害怕。突然,他感觉自己没有了心跳,于是发疯般地尖叫了一声:“路易丝!” 她被吓了一跳,回过头来看着他,表情立马恢复平静。 “你感觉不舒服吗?” 他说不出话来。他觉得自己以后再也没法讲话了。他动了动右手,瞬间她就明白过来。 “你想要喝水吗?” 他听到浴室里水龙头哗啦啦的流水声,心里迫切希望她赶紧回到自己身边。他觉得,她不在身边他会更危险。 他喝完水并没有觉得喉咙的灼热感有所缓解。路易丝坐在他旁边,身上依然没穿衣服,她肤如白脂,白得能让人立马安静下来,表情从容,没有丝毫的手忙脚乱。 他一抬手,她立马明白,然后从口袋里把手表拿出来,握住他的手替他把脉。 “多少?” 她犹豫了一下,说道:“不是太糟糕。” 他用哀求的眼神看着她,乞求她告诉自己真相。 “六十二。” 他知道,这不是真的。他摸着自己的手腕,心里惴惴不安,感觉自己的心脏跳得如此之慢,每两次心跳间隔得如此之久。 “赶紧叫医生过来。”他说得很小声,好像已经精疲力竭,好不容易才吐出这几个字。 这是他生命中最糟糕的记忆。那天他真真切切想到了死亡。他妻子立刻叫奥尔加赶紧去找医生,刚才女仆一直在楼下忙,都没来得及上楼就匆匆跑了出去。因为医生就住在同一栋楼,所以直接去找他比打电话还要快。 马雷斯科医生从楼上下来时,艾蒂安正蹲在浴室里呕吐不停。房间里,他妻子已经披上一件蓝色的睡衣。她小声向医生解释道:“晚上他喝了两碗扁豆汤。差不多二十分钟之前,他突然发现身体不适,很难受。” “是消化不良吗?” “没什么特别的。消化不良这种问题,是人都会遇到的。” 医生替他诊断了一下,然后问他的年龄、病史,然后潦草地写了一个处方:“现在就去买这些药。明天早上我再过来看他。” 奥尔加立马跑去皮加勒广场的药店买药,这家药店晚上也营业。这时候,外面的夜生活才刚刚开始。之后路易丝又给他把了两三次脉。 “正常了吗?” “差不多了。” “你刚才一直送他到楼梯口,医生没对你说什么?” “什么也没说。” 第二天,他觉得胃里空荡荡的,一点力气也没有,马雷斯科给他开了一剂兴奋剂。 “我没看到任何器质性病变。” “心脏功能正常吗?” “昨天晚上反应有点迟钝,可能是消化不良导致的。您经常会为某些事情焦虑吗?” “从没有。” 这倒是事实。 “您经常抽烟?” “我已经两个月没抽了。” 不知道为什么,他不喜欢马雷斯科医生。也许他和门房一样,最讨厌把外面的世界带到自己家里来。克利希大道就在布朗什广场和皮加勒广场之间,但是即便如此,外面的夜生活好像和住在这栋楼里的人没一点关系。 马雷斯科医生住在这里之后,总是能看到不少女人,而且每个都是同一类型。她们从大门的穹顶下钻过,然后径直走到电梯里面,按下五楼的按钮。 路易丝没表现得有多么担忧。因为他只在房间里休息了一天,很快就去巴黎市揽生意去了。 他几乎是走着去拜访了大部分的商贩和小企业家,这些人都是他的合作伙伴,分布在两三个街区。他提前打探好拜访线路,这些要拜访的人他都认识了很久,他们习惯了在约定的时间迎接他的到访。 接下来的几个月,有好几次,他在街上走着走着会忽然就觉得一阵眩晕,并且每次喉咙里都有一股让他难受的灼烧感。他停下脚步,羞愧地打量着周围来来往往的人群,感觉所有人都看出来他是个怕死的胆小鬼。更让他觉得愚不可及的是,看到前面一队穿制服的警察,他顿时觉得安心了好多。 一会儿之后,他恢复平静,走进一路过来看到的第一家酒吧,一是想喝杯水,二来也可以照照镜子,酒吧放酒的架子后面一般都有一面很大的镜子。看到镜子中的自己,他吃了一惊。脸浮肿得厉害,尤其是眼睛,眼珠子似乎都快膨胀出来了,嘴唇比平时更薄,更僵硬。 有一次和勒迪克一家人玩纸牌时,他也见过自己这副面孔,因为他们每个星期都会聚在一起玩一次纸牌。他还记得那一次他尽可能轻声地说了一句:“我的脑袋很可笑,你们不觉得吗?” 马里耶特·勒迪克皱了皱眉头,不知道怎么回答。她丈夫耸了耸肩,示意他别担心。 “希望你的病情不会再加剧!” 而路易丝看了看他,很平静地说:“是你自己太敏感了。” 过了一会儿她给他把脉,告诉他一切正常。 他之前看的两个医生也觉得他没什么问题。但是他觉得那两位并不是什么正规医生。共和国广场那儿有一个医生,开了一家分店,店面快有一个商店那么大,分店外面贴着就医价格,一群穷百姓一窝蜂地冲进去,挤满整个等候室。艾蒂安等了好久,差点儿拍屁股走人。 “您结婚了吗?” “结了。” “有孩子吗?” “没有。” “是您没有勇气要?” “是我妻子。” “您怎么知道?” “因为她和她前夫也没有孩子。” “您是做什么工作的?” 医生已经握住他的手,开始给他把脉。 “您经常会有这种不舒服吗?” “昨天应该是近四个月来第九次或者第十次发作了。” “是在饭后?” “饭后一个半小时到两个小时吧。” 医生给他开了一剂镇静剂粉,以前莫伯日街的一位医生替他诊断之后,想让他再来做一个更全面的检查。但是那个医生太脏了,还有口臭,艾蒂安实在是受不了,出了那个大门就再也没有勇气踏进去第二次。 特恩斯街的那位医生最严肃。他长得矮墩墩,光秃秃的头顶周围长着几根稀稀疏疏的红棕色头发。他偶尔会要求给病人进行一系列治疗,还算是一个有职业道德的医生。一副大大的无框眼镜后面一双湛蓝色的眼睛明亮清澈,看诊期间,那双眼睛一直盯着艾蒂安。 最后,他挺直身板,问道:“您在害怕什么?” 他没有老实回答。他不能说,所以只是吞吞吐吐地说:“害怕病入膏肓。” “就这样,没有其他的?” 他差点儿就脱口而出。只是那个时候,医生还仅仅是尝试着多了解些他的情况,想挖掘更深的问题,看能不能引起自己的兴趣。 最后,艾蒂安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肯定是怕死啊!” 如果真是这样,那他还有来这里的必要吗? 当然不是这样。早已经不是这么简单了。他把这当成一句玩笑话,想笑一笑,却怎么也笑不出来,上嘴唇反倒微微颤抖了一下,眼睛里充满恐慌。 “您有没有发现您特别会在什么样的情况下发病?” “您说的是哪一类情况?” “一个星期的哪几天,比方说。或者是在走了很长路之后。又或者上楼的时候。甚至是和别人争吵之后。” “我倒没想过。我和我妻子从来没有争吵过。” 外面还有很多病人等着,好几次,矮个子医生都想把他打发走,让后面的病人进来,他那表情,像是在对自己说:“既然他不愿意……” 但是他的目光总会不由自主地落到艾蒂安身上,然后心甘情愿地再尝试一次。 “如果您真的担心,我建议您从今以后记录下每次犯病的前兆,以及每次犯病前您都做了什么,吃了什么……” 那天下午他又发病一次,尽管妻子和他之间只隔着一个铁楼梯,但是她却毫不知情。他没有叫她,甚至没有起身找杯水喝。他刚喝了一杯温柠檬水,好几分钟里,他都觉得胃里面什么东西在灼烧着。 之后,很久以后,他写下几句话,放进《昆虫世界》里。 楼下的打印机已经停止运作。泰奥先生肯定已经慢悠悠地脱下灰色的长工作衫,换上一件夹克外套,他做每件事都是这样不紧不慢,一丝不苟。 夏尔先生不在时,就轮到路易丝拿着一个长吊钩,把商店前面的两扇卷帘门拉下来锁上。 他瞟了一眼书名,是大仲马的《二十年后》,这本书他已经读了不下三次,随手一翻就可以翻个三十来页。 第一部 第二章 他听到楼下啪的一声,总闸开关拉了下来,随后楼梯上传来妻子的脚步声,他知道下一秒妻子就会回到他们的小世界。只有当妻子在身边时,他才能身体上和精神上都感到安心,顿时觉得自己一个人时产生的各种邪恶的想法是如此可耻。 他习惯看着她慢慢出现在自己面前,起初是她那一头整齐顺滑的头发,黝黑发亮,即便是忙碌了一整天,额头上的刘海也没有一丝杂乱。脸颊线条分明,表情平淡如水,看不出任何疲惫之色,就连她胸前点缀着白色波点的黑色围裙上也没有任何细小的.99lib?褶皱,上身的短上衣整整齐齐,下面的短裙蓬蓬的,正好将丰满的臀部完美地体现出来。 早上下楼,中午上来吃个饭再下去,直到晚上再上来,下楼时什么样子,上来时也是什么样子,只是胳肢窝下面多了两圈汗迹,她把胳膊抬起来时一眼就能看到。每次她靠近,他就能闻到一股刺鼻的气味。 她身上的衣服柔软光滑如丝,每一个动作都能完美地显露出她散发成熟美的体型。所以她在周围走来走去时,他总喜欢把她想象成一丝不挂。 “你感觉怎么样?” 她一脸严肃,但是并没有表现得忧心忡忡,只是一副很自然的表情。他们生活在一起太久了,以至于每次对话都是千篇一律的表情。 “很好。我的喉咙应该没有以前那么红了。” 她很认真地瞧了一眼,表现得很冷静,然后来到浴室打开灯,从药箱里拿出体温计。她抬起手臂时,他发现她的裙子上有一圈湿润的痕迹。这也是她的一个特点,就像夏天时,他们在晨光中散步,若隐若现的露水挂在她的上嘴唇上,让他们的吻变得更有情调。 她拿起体温计,向下甩几下,使得水银回到初始位置,然后再放到水龙头下面用水冲一冲,最后放在他的嘴里,所有的动作熟练而自然。每次他感冒时,不论早晚,她都会做同样的事情,然后再替他洗手、擦脸,边洗边用眼角的余光打量他,就像盯着一个准备作弊的小孩。 “外面开始下雨了。和昨天晚上一样,也是毛毛细雨。集市上也没有多少人。” 体温计的温度没怎么上升。早上艾蒂安的体温接近三十八度。说明这一次的感冒没有前几年那么严重,顶多也就是比较严重的鼻炎,伴随脖子酸痛、肩膀僵硬等症状。 “多少?” “三十七度九”。 她不由自主地拿起体温计再核对一番,就像在下面监督每一个人,甚至审查老泰奥的工作一样。然后她朝厨房走去,里面随即传来盘子磕磕碰碰的声音。 他清楚自己是什么时候在哪里染上了伤风感冒。上个星期天的下午,阳光普照,偶尔还有几股热风吹过,他们俩步行着一直走到杜伊勒公园。那天在国立网球场现代美术馆有一场荷兰绘画展,他们去参观了。他们很喜欢这次画展,所以一路都是慢悠悠地在人群中徘徊,在每一幅作品前面都要驻足,慢慢欣赏。展馆里酷热难耐,艾蒂安一直在淌汗。 他们出来时已经快五点了,夕阳西下,但外面太阳的余热依然还在。他们朝皇家街走去,那里有一家咖啡馆,他们以前经常在那里喝开胃酒。一路上,他们沉默少语。他们俩从来就不多话,但还是喜欢肩并肩走在路上,看着周围的人缓缓地从人行道上走过。 “我们去哪儿吃晚饭?” 每个周日晚上,吃饭就成了一个问题,因为女仆这天放假,所以他们只能去餐馆吃,每次都是好一番纠结。 “我们好长时间没去胜利广场了。” 他们知道,就在街道转角处,有一家餐馆,环境雅静舒适,菜肴美味,苹果烧酒也是一流。 “好主意。” 他们继续步行,经过大马路时,看到街道上一片灯火辉煌,电影院前面排着长长的队伍。胜利广场则冷冷冷清,一个人也没见,只有周围的路灯,还有他们说的那家小餐馆散发出点点微光,他们顿时有种置身荒郊的感觉。 露台上摆着六张桌子,由一个橙黄色的布顶棚罩着,周围是两排绿色植物围成的栅栏,一个球状灯泡散发出乳白色光芒,很容易让人联想到过去的那种照明设备。 露台上只有一对小夫妻,非常年轻,或许他们正在庆祝两人的二人生活,原因很简单,他们很幸福,目光投过来时满含笑意,那个男孩子的手比他妻子的大腿还要壮实,乍一看,宽阔的手掌比对方的裙子还要白皙。 路易丝问了一句:“我们在外面吃?” 他很清楚为什么她那么想在外面吃。如果她再对他多点了解,就会发现原来他在不知不觉中已发现了她的不少小秘密。 正常情况下,因为艾蒂安越来越容易着凉,她应该坚决要求在里面吃饭才对。 她并不喜欢黑暗的角落,不喜欢坐在安静得像一块版画的地方。或许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有这样的喜恶。很早以前他就发现她的这个小秘密,只是从没有对她说过,他也不想细究为什么会这样。 这与她晚上不关窗帘是一回事,仿佛她是想要让外面的生活和自己的激情融于一体。 夏天特别热时,午餐之后她常常不会立马下楼。房间两扇窗户开得老大。窗户外叶团簇簇,根本看不清对面的房子。但是他们俩躺在床上只要稍微抬一下头就能瞥到外面的人群和车辆。乳白色的汽车车顶刚好越过他们的视线,城市的喧99lib.嚣不时夹杂着几声清晰而零碎的叫嚷声,就像在田野上,虫鸣鸟叫,沉浸在自然的喧闹中,却又有种置身于一片宁静的感觉,对周围的嘈杂已经充耳不闻。 她冷不丁冒出一句话:“你不冷吗?” “当然不冷。” 如果没有那一对爱意浓浓的小夫妻,她应该更愿意在里面吃。她选择一张柳藤椅,正好正对着那对小夫妻。他知道他们吃饭时她一直盯着对面,仿佛她想从那对小夫妻身上吸取什么东西。他发现她突然转过头,因为她注意到他有点发烧,还有点坐立不安。他顿时心生安慰,感动于她的细心。 她再次发现他在哆嗦。 “你正坐在风口上。我们最好还是换个位置吧。” 他没有立刻同意,只有到了最后上甜点时,他才和她换了位置。然后他发现她原来是想让他也去注意那对小夫妻,看看那个男孩肥大的手轻轻抚摸女孩的肌肤。 路易丝不说,但他知道她的意思。那个男孩表现得太明目张胆了,摸着对方时还一直用一种嘲讽的眼神盯着他们。艾蒂安有没有发现路易丝的嘴唇一下子变得殷红,唇线还越来越性感? 他们上了一辆公交车。两个人还在露台上时心底的欲望就已经被勾起,这会儿还得再忍耐片刻,可是他们却不想让内心的激动有一丝的减弱。 像这样的场合,他们遇到过很多回,也很享受这种微妙的情趣,他们从公寓的圆形拱顶下穿过,在一片漆黑中摸索着爬上楼,打开门。熟悉的气味扑面而来。然后他们进入他们最神秘的领地。 路易丝先进去,他在后面锁门,听到门闩插上的熟悉声音,她才摘掉头上的帽子,仿佛必须先得确保艾蒂安把门关好了,才能享受那激情的时刻。 她没有开灯。他也早就料到她不会开灯。集市上现在正热闹,无数的灯光散落到房间里,随着树影的拂动摇摇晃晃,在房间里面能听到各种各样的声音:混杂的音乐声,口哨声,门口算命先生弄出的丁当声,还有电动碰碰车上女孩子的尖叫声。 路易丝慢悠悠地脱着衣服,就像是一朵花儿慢慢绽放,圆润的双肩,光滑的臂膀,丰腴的大腿,终于慢慢呈现在忽明忽暗的光线中。顿时,整个房间因为她的身体而充满生机和活力,挑起他内心的熊熊欲火。 她的声音更是与众不同,他从没有在其他女人那里听到过,尤其是当她说:“过来!” 他觉得刚刚露台上的那对小夫妻,还有所有那天在一起的情侣,都和他们一样,正紧紧地拥抱着对方,用尽全力想要抓住周围的一切。集市上的剧烈骚动,让他们的激情更加勃发。 高潮过去,两人双双躺在床上,只剩一种幸福的空虚感。他们将手搭在对方身上,随便某个地方,仿佛是为了不让刚才的接触被打断。 一会儿之后,艾蒂安在快要入睡时突然感叹,如果他妻子还是和以前一样,如果他自己的身体也没有任何的变化,他们还像过去一样,那样做爱该多好啊! 这很关键。自从第一次犯病以来,他就一直觉得妻子不再是以前的那个她了。刚开始因为担心会又染上新的病痛,所以他自己的言行举止也和往常不一样了。 从那以后,他经常监视妻子,面对面,闭上眼睛,听着她的呼吸和喘息声,密切注意着她肌肤上最不经意的跳动。 他独自一人时,想到他们的变化,他才会想去要观察她。 但他面对妻子时会羞愧难耐,就像今天晚上他把一张便条偷偷塞进《昆虫世界》时一样,好像做了什么亏心事。 那种感觉不仅是羞愧,其中也有害怕,他差点儿趁妻子在厨房时起身去把字条撕碎。难道她没有注意到绿色封皮的那本书被移了位?又或者,晚上她难道不会不由自主翻翻书架,看看色情版画?她从没做过这种事。但是,“昆虫”这个词一旦出现在他们的对话中,她肯定会立马想到去查阅法布尔的那部作品,就像是查百科全书一样。 去杜伊勒公园的那个星期天的第二天早上,他的心情没怎么变化。醒来时头在发烧,脖子有点僵硬,但是这些他一个字也没讲。外面在下雨。妻子建议他:“你出门时得带把伞。” 天气潮湿闷热,他觉得燥热难耐。他只见了几个熟客,虽然带了不少样品,但没什么大收获。 她为他准备了一个清单。他上午出门时,他们在收银台那儿说了一声再见,那一刻,她只是把他当作一个雇员。 文具店是她的。商店前面还挂着她父亲的名号,店子里的购物发票和信笺上也印着她的名字。每次她吩咐他就像吩咐别人,比如吩咐骑着三轮车送货的让·路易,事事都要交代得特别详细,但是她从不敢用同样的语气吩咐泰奥先生,因为她父亲还健在时,泰奥先生就在打印室工作了。 在下面,他什么也不是,他自己很清楚。那天他去的是巴尔贝斯街区,那是他最不喜欢的一个街区。去那里不用乘公交,也不用坐地铁,走过去也就一会儿的工夫。他觉得那里的街道比别处更沉闷,更阴森,并且大部分都是上坡路。 整个上午,他都感觉脑子一直在发热,他甚至觉得毛病马上又要犯了。经过之前看的三个医生中一位的诊所前面,他顿时觉得更加抑郁。刚到十一点钟,他就觉得四肢无力。到了一位几乎不怎么识字的乳品商那里之后,他感觉到脖子一阵强烈的疼痛感,疼得头晕乎乎的。 上午的工作完成之后,他没有立刻回家,而是拖着软弱无力的双腿来到一个小酒店喝喝咖啡。他经过吧台时还不忘对着后面的镜子照一照,发现自己脸色惨白,一点精神也没有。 他回到家,走在铁楼梯上,确定自己真的是感冒了。路易丝已经在上面。中午,夏尔先生没有出去,而是坐在店子的柜台后面啃着吐司片,这些吐司片是他早上用一个镀锡铁皮盒子带过来的。 “感觉不好吗?” 一进入房间,一股暖流涌上来,他打了一个喷嚏,然后擤了一下鼻涕,鼻子立马变得通红。 “好吧!你感冒了。” 她起身去拿体温计。比正常体温高了零点几度。 “快去睡觉吧。” 为什么他有种她特别希望他去睡觉的感觉?他感冒也不是第一次了,每次她都是用这种方式照顾他。 “让我看看你的喉咙。” 他的喉咙有些炎症,是真的发炎了。 “还有柠檬吗,费尔南德?没有了?吃完午饭之后赶紧去买一打回来。” 费尔南德还没有适应。她还是一个新人。没有一个女仆可以在家里待很久,他从没想过为什么会这样。他妻子选的人都是同一个类型:乡下没有受过什么教育的女孩,第一次来巴黎谋生。她应该是通过中介找到这些人的。 “上午的事情弄完了吧?你应该做完事就赶紧回来的。” 他不敢正视她,因为刚才他还在心底打着小算盘。她猜到了。这个想法好多次闪过他的脑海,每次他都想努力克制自己不要多想,到最后,他甚至觉得正是因为现在的身体状况,他才会萌生了这样的想法。 但事情还是不清不楚,并不像他想象的那样,他心里并没有太多的妒嫉。他有时会不禁自问,难道路易丝就从没有过这样的想法,难道她就从没有想要另找一个男人? 十五年了,他们在一起已经十五年了,但是这么多年来,他从没有过这样的念头。为什么他会突然产生这样的疑问?他从什么时候有了这样的想法?他不清楚。或许应该追溯到他最初犯病时吧,二三月份时。并且每次,他放任自己胡思乱想时,弗朗索瓦这个名字就会从他的记忆深处蹦出来。 为什么在她姐姐这个问题上,他妻子要对他撒谎呢?这么多年都没有往来,姐妹俩是怎么重逢的?她们为什么会遇到呢? 前天在餐馆露台上发生的那一幕他们已经不是第一次遇到了。他怎么会焦虑起来呢?只有她躺在自己的怀里,他内心的欲望才能得到满足。 如果那天在露台上她是一个人和那个小伙子在那里,情况会完全不一样吗? 那个星期一,吃完午餐之后她没有急着直接叫他上床睡觉,而是对他说了一句话:“你最好还是去休息一会儿。” “你觉得我看起来很累吗?” 他流露出一丝担忧,他越来越敏感了。最简单的句子他也觉得话中有话。或许是因为他觉得自己老了?真是这样吗?他已经四十岁了,四十岁生日比以往任何一次生日都要让他记忆深刻,就像是人生的一个转折点。 但是路易丝,她今年四十六岁。真是太难以置信了。他觉得她一点儿也没变,还是和他当初认识她时一模一样。她比他大六岁呢。 这个年纪的女人不是最羡慕年轻人,喜欢变年轻吗? “你在想什么?” “没。我也不知道。” 晚上,目光在他身上静静地游离了很久之后,她又问了一遍同样一个问题。每次他感冒,他们俩待在房间比平常要久,仿佛他们的领地仅限于睡觉的这一小块天地。 女仆用托盘将晚餐端到他床前,而路易丝则围着一个独脚小圆桌吃饭,圆桌本来是用来放收音机的。她把外面的衣服脱掉,换上蓝色丝质睡衣,巨大的V形领口一直延伸到胸脯。 “你在看《二十年后》?” “刚刚开始。” “去年你才重看过一遍。” 她肯定是猜到了他内心的那点小心思,但是她一点儿也不在意,甚至完全无视。如果她真的想知道他在背后打什么算盘,她肯定可以弄清楚。 所以他还是得谨慎点,放聪明点。一整天,他密切留心商店里的一举一动,说不定他不在时会有某个男人跑来看路易丝。她难道已经告诉那个人艾蒂安今天会在家里养病? “夏尔先生没有过来吗?”他装作一副随便问问的样子。 一个小小的举动都能引起怀疑。夏尔先生是仓库管理员,他的名字叫拉布瓦纳。在他来之前,甚至在路易丝和第一任丈夫结婚之前,他就已经在商店工作了。他现在应该有五十多岁,但从外表完全看不出年龄,一直以来给人感觉都特别温和,特别谦逊。一头金黄色的头发慢慢变成灰白色,长着一双浅蓝色的眼睛,脸颊日益消瘦,却也不见多少皱纹。看到他人们会想起绵羊。长期以来,他一直住在科兰古街,离商店就两步路。他有三四个孩子,他在郊区靠近伊西莱穆利诺的地方买了一座别墅。 他在下面工作,不是像泰奥先生那样穿灰色工作罩衫,而是穿麸皮色的工作衫,衣服的颜色看起来和他头发的颜色差不多。 “我下午让他回家去给他的孙女做洗礼。” “他的孩子结婚了?” “两个儿子还有一个女儿都结婚了。” 所以现在她是一个人在下面。透过工作室的玻璃墙,泰奥先生可以将商店大部分地方尽收眼底,除了最左边的那一个角落。 如果她去见另一个男人,艾蒂安可以立马发现吗?她会有什么异样的举动吗?她会用看他的眼神看着那个人,用对他讲话的那种语气和那个人讲话吗? 他自认为了解她,但是此刻却明显感觉完全猜不出她到底在想什么。 他躲在被子里,满身热汗翻滚,床单湿了一大片。费尔南德进来收拾餐具。她靠近时,他闻到了她身上女人的气息,不是他熟悉的那种气味。女仆住的那层楼没有浴室,所以她肯定是没有洗澡。她的胸脯拂过他的肩膀,凌乱的头发从他身上擦过,但此刻他脑海中只有路易丝。 他越担心,内心的欲望就越强烈,喘息得就越厉害。有那么一瞬间,他还萌生了更邪恶的报复办法。很难说清楚是什么。他将对方压在身下,不仅仅是在行使他的权利,也是一种报复。 他知道她是去上面的书架上拿一本封面是黄色或者白色的书,再坐在他面前的扶手椅上慢慢读。如果今天不是集市日,如果外面没有喧闹声,她会把收音机打开,边听边读。 “你还好吧?” 他的手一直放在大仲马的书上,随口回答一句很好。 “费尔南德,洗完碗你就可以上楼了。别忘了关煤气。明天记得去买点柠檬。” 女孩只是点了点头,嘟哝一句,算是回答,然后就出去了。她一直都这样。事情做完了,她就上楼睡觉,到了第二天早上,睡眼惺忪地走下楼,身上还带着被窝里的气息。 半个小时之后,他们听到楼梯口的门被重新关上,路易丝起身插上门闩,然后去了一趟厨房,确保万无一失。 他打开书。他妻子也翻开她那本。他压根儿看不进去,只是时不时地翻几页,装出一副认真看书的样子,心里却在焦虑她脑子里在想什么。 他在担心什么呢?还不是她和另外一个男人在一起会怎样,会有什么样的举动?要是有什么痕迹留下就好了。太荒谬了,但他还真的想到了看得见的实实在在的痕迹,他很难相信真的会一点痕迹都没留下。 突然,他开始在脑海里清点自己肉体上的几次出轨。 他想起来的总共有过两次,十五年期间有过两次,更准确点说,是有两次想要出轨。 第一次是和当时的一个女仆,同费尔南德一个类型,一个十七八岁的小女孩,身体很是丰腴。夏天她从来都只穿一件粉红丝的裙子,时不时,他就能清楚地看到裙子被夹到两半屁股中间。 那时候他已经结婚三年。一天早上,路易丝去参加她父亲一个朋友的葬礼,艾蒂安就留在家里照看店子的生意。 夏尔先生依旧穿着麸皮色的罩衫在那里工作,泰奥先生也在自己的那个透明工作室里面。那个叫夏洛特的女仆从市场上回来,然后直接走进文具店,而没有穿过圆拱门进到公寓里面。他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可能她有什么事情要做吧,从她进门的那一刻,他的目光就再也没离开过,一直目送着她走上铁楼梯。 接下来的十来分钟,他满脑子都是她,感觉全身湿透了,就像现在裹在被子里一样。路易丝得一个小时之后才会回来,葬礼在蒙巴纳斯墓园举行。 “夏尔先生,我马上就下来。” 他又愚不可及地补了一句,其实他面前就挂着一个镶嵌着黑框的大挂钟:“我把手表忘在上面了。” 他悄悄爬上楼,刚到上面,一股强烈的罪恶感吓得他差点从楼上滚下来,心扑通扑通直跳,双手不停地颤抖。 厨房的门被推开,夏洛特穿着那件粉红色的裙子,站在桌子前面剥着芦笋,桌上铺着一张打了蜡的油布。 她看着他走进来,好像正在等待他的到来。他走到她身后,刚开始还有一丝踌躇,突然,他伸出双手猛地抓住她的臀部。 她并没有把握在手里的刀放下,只是身子微微向前倾。就在准备入侵她那片神圣领地时,或许是因为害怕,他突然感到一阵眩晕。他做不到。双腿不停地颤抖,心里诚惶诚恐,愣在那里好半天,最后默默地走了出去,一个字也没说。 夏洛特继续在他们家工作了两个月,那两个月,他一直生活在恐惧之中,再也不敢正眼看她。 她没有出卖他,即便当路易丝因为钱被偷了把她赶出门时,她对此事也只字不提。 那一次经历让他担惊受怕了很久,以后看到别的女人时,他在心里细细勾勒的还是自己的妻子,想到的永远都是她,只有对她才有按捺不住的欲望。 第二次的经历算得上是冒险。那是一个冬天,下午快五点时,外面下着小雪,雪花落到地上瞬间就融化,马路上黏糊糊的。他走进了沙托丹十字路口的一家酒吧,准备点杯热咖啡暖暖胃。 一个年轻女人倚靠在吧台上,手肘放在桌面上,正坐在他对面。好几次他们四目交汇,看得出来她不是妓女。可能是一个文职打字员,但更有可能是一名不起眼的舞女。 她的一身打扮很有亲和力。头上戴着一顶红色的帽子,微风拂过,金黄色的秀发在风中起舞。 他不记得是她还是自己先向对方投以微笑。他只是特别好奇对方举止投足之间散发出来的温柔,迫不及待地想要和她搭讪,想要听听她的声音。 “来支烟?”最后他走过去,把烟盒递给她,那个时候,他还抽烟。 她修长的手指拿起一支烟,指甲上涂了指甲油。他感觉有点尴尬。即便是结婚之前,他也很少经历这种场合,不知道这时候该说什么,一开口就意识到自己真的很笨,会被对方取笑。 “您是打字员?” “我是演话剧的。” 应该是很小的角色吧。或者只是群众演员? “在地方上表99lib?演?” “现在我在圣乔·治剧院表演。” “我请您喝点什么?” 她点了一杯开胃酒,他也一样。回家之后他向路易丝解释说,今天遇到了一个老同学。 他真的喜欢这个女孩,和对之前那个女仆的感觉不一样,这次他是真的想要拥她入怀,想要温柔地抚摸她。 “您有空吗?” “您想问什么?” “您什么时候有空?” “干什么?” 他只是笑了笑,于是她回了一句:“在哪里?” 他不知道,他也不熟悉这一片的酒店,还担心怕去了一家酒店结果没房间了。走在路上时,他就已经开始害怕了。 “您已经结婚了?” “是的。” “您妻子不会怀疑吗?” “我估计她肯定会。” 他还记得那家酒店走廊的墙壁像是涂了一层奶油,楼梯上铺着红色的地毯,一个女服务员给他们开门,然后说:“我去为你们准备毛巾。” 刚进门时,他的情人只是站在房间中央,等着他,然后轻轻地耸了耸肩,开始脱衣服。 她的体型很美,不是很紧实,肩膀上面还有很多小小的粉刺。 二十多分钟之后,她轻轻在他耳边说了一句:“你怎么了?” “我不知道。” 她尽可能让自己表现得完美,动作温柔,但最后他让一切停了下来。 “请您原谅。” “不是你的错。” 他没有再试着约她。再次见到她时,她还是那么的美,那么迷人,鼻翼两侧星星点点的雀斑,丝毫不影响她的魅力。 好长时间他没有一点激情,就算是妻子穿着那件能激起他性欲的蓝色条纹睡衣,站在他面前,也激不起一丝涟漪。 他预料到了将要发生的事。她也是。或许她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她太了解他了。 “有趣吗?”他问道,语气和平常不大一样。 “什么东西?” “你看的书?” “写得不错。” 她也会去尝试点新东西吗?她会吗? “路易丝……” “嗯。” 她装作一脸茫然,但是他敢打赌她两腿之间肯定已经湿漉漉了。感冒时,他的欲望总是更加强烈,身体也更加敏感,仿佛一切都和其他时候不一样了。 他后悔叫了她,这有点是像在求救,他也后悔自己居然会有这样龌龊的想法,同时他又不想屈服,不喜欢那种被抛弃的感觉。 他重复了一句:“路易丝!” 这一次,她微微抬起头,问道:“什么事?” 这回是他轻声嘟哝了一句,不敢抬头看她:“你想吗?” 她起身关了灯,顿时让他如释重负,因为艾蒂安觉得自己下面湿湿的,如同眼睛里满溢的泪水。 第一部 第三章 早上,他妻子过来替他取出体温计,然后拿到窗边照了照。 “多少?” 还没等她回答,他就猜到情况应该比昨天更糟糕,他感觉头疼得特别厉害。 “三十六度五。” “你确定?” “你自己看。” 他信她。体温居然低于正常温度,并且自己也没有感冒,这让他觉得有点丢人。但是,他的鼻炎又犯了,鼻子红通通的,眼珠子显得更加明亮。 “你最好还是卧床休息一天,这样才能根治感冒。所以你今天还是别出去了。刚好今晚上勒迪克夫妇俩会过来。” 今天是周四,每个周四马里耶特·勒迪克和阿蒂尔·勒迪克都会来他们家吃晚饭,然后再一起玩会儿纸牌。 外面天阴沉沉的,但也没下雨。平纹细布窗帘很透,透过窗帘,马路上的车辆行人一览无余,只是都是被雾霭笼罩着,有些模糊。街头艺人流动马车的车顶上湿漉漉的,晨露欲滴,像是抹上了一层光泽。一缕缕轻烟从马车上面的烟囱中缓缓飘出,一群小孩坐在马车的步阶上吃饭,大部分孩子都顶着一头乱糟糟的头发,身上的衣服也破破烂烂,比身体大好几号。 夜里,艾蒂安不停地流汗,整个床上都迷漫着他的汗味儿,所以凌晨三点左右,路易丝逼着他去换了件睡袍。早晨看着旁边忙着梳洗的妻子,他偷偷地深吸了一口气。他从没把这个习惯告诉他妻子,也没告诉任何人,这个秘密只有他一个人知道:他喜欢自己汗液的气味。 还记得一个夏天的早上,那时候他还很小,五六岁的样子,他闻着自己手背上刚流过汗后湿热的皮肤散发出来的气味,立马就喜欢上了。他正准备再用力吮吸一次时,母亲发现了,诧异地看着他,说:“你在做什么?” 母亲一脸的严肃吓到了他,出于本能,他撒了个谎:“没什么。我舔一下手,因为我好难受。” “手不干净。”她说道。 后来,开始学习基督教教理时,他确信母亲所说的“不干净”并不是指身体上的不干净,他那天的行为,在圣洁的信徒看来就是一种罪恶。 “你要洗澡吗?”路易丝问道。 她刚洗完澡,浴缸里的洗澡水还没放。他也不反感用她洗过的洗澡水泡澡。煤气热水器反应很慢,并且使用时总会发出嗡嗡的轰鸣声,他听了很难受。 “我觉得得洗个澡。” “我让费尔南德过来换一下床单。” 路易丝下楼时刚好透过窗户看到泰奥先生出现在地铁口,随即路易丝就帮他把后门打开,然后仓库管理员也很快到了,把店子正面的百叶窗撑了起来。商店和整个城市一样,迎来了新的一天。费尔南德推着吸尘器在公寓里忙个不停,附近的家庭主妇也都骑着用来运蔬菜和水果的自行车沿着勒皮克街转悠着。 浴室里,艾蒂安全身赤裸,站在镜子前面照了又照,觉得自己还是很瘦。他几乎能看出胸前肋骨的轮廓。皮肤变白了,白得有点不健康。他拿起剃须刀开始刮胡子,但因为要擤鼻涕不得不停下来好几次。 他再度睡下后,费尔南德还没忙完,她在床周围又忙了一会儿。有时候他会在心里暗暗思考她会怎么想他和路易丝呢?他俩就生活在这个狭小的空间里,窗户内外同样的装潢,并且除了勒迪克,他们几乎不和任何人往来。为了不让自己又胡思乱想,他翻开大仲马的书,想要重新找回阅读的兴趣。 翻了几页之后,他的脑海突然闪现一个想法,让他觉得特别难过,以前看这本书可从来没有过这种感觉。《二十年后》里面的人物延续了《三个火枪手》里面的身份,只是在《三个火枪手》中他们都才二十多岁。现在大仲马把他们写成一群老头,至少是一群历经沧桑的男人。他们的年纪和他差不多。 每一次楼下的电话铃声响起,他都会竖起耳朵认真地听。 “是的,佩尔先生。您的订单已经打包好了。今天上午我就给你送过去,保证万无一失。” 她每次都不会直呼对方的名字,所以他只能根据他们的对话试着去猜测。 弗朗索瓦到了这个年纪还没有自己的裁缝,还得打电话问妹妹裁缝的地址,这不是很奇怪吗?路易丝肯定已经打过电话到对方家里去了。这个点,她丈夫应该在家。两家人闹翻了这么久,突然接到这样一个电话,他也肯定会大吃一惊。 突然间,他很想再写几张纸条,藏到法布尔的那本书里面。他觉得这样就可以摆脱内心偶尔冒出来的不可告人的想法的纠缠,他每次想起都吓得冒一身冷汗。还记得小时候在里昂,他家附近的一条街上有一个人特别令人印象深刻,他特别干净,这份整洁他从没在父亲身上见过。那人高高瘦瘦,瘦得只剩下一个骨架子,那时候他觉得这个男人很老,但应该和他现在的年龄差不多。他下巴上留着一撮尖尖的山羊胡子,手上一直拄着一根黑色的拐杖。他应该没有工作,因为随时都能见到他像个木偶似的从那里经过,眼睛直直地盯着前方,不对任何人讲话,也不向任何人打招呼,看到一群小孩子在人行道上玩耍就果断停下脚步转身往回走。 他曾听父母说:“他精神有点问题。” 他母亲还说:“他妻子真可怜!丈夫还在,却像守着活寡一样。” 变成这样子,整天神经兮兮的,他自己也不想。这一想法倒是让他有点后怕,就像之前他说过一个词,让他母亲很是震惊一样。其实他不完全是在胡思乱想。如果真的什么也没有,那为什么特恩斯街的医生要建议他记下每次犯病的情况呢?为什么他觉得自己最近几个月消瘦了不少呢?为什么他总是觉得困乏,并且一点胃口也没有,上个楼梯也要喘半天?他才刚满四十岁,医生说他身体的各个器官都非常健康啊! 他有点力不从心,感觉事情已经超出了他的理解范围。这时候楼下来了好几个顾客,于是他悄悄起身,把夹在《昆虫.99lib?世界》里面的那页纸抽出来,但是却不知道有什么重要的信息需要补充,于是就仅仅明确了一下日期,在“星期二”旁边写下“九月二十三日”。很可能今天什么事也不会发生。前两天不也一点情况都没有嘛。 他妻子并不知道他已经起来了。他再次回到床边,听到她对送货员让·路易说:“我再重复一遍,东西就在仓库左边的角落。”她的语气很不耐烦。 “没有,夫人。” “前天我还在那里见过。” “但是我已经仔细找过了。” “跟我来。我指给你看。教教你以后别老是一副自以为是的样子。”他开始在脑子里想象他们的一举一动,他觉得自己这个想法似乎有些荒谬。在他的想象中,他们首先走到商店的最里面,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然后跨过通往院子的门,继而穿过院子。 仓库里堆满货物,那里以前是一个马厩,门很宽,可以通过一辆车。门扇很厚,左边那扇门上还有一个很小的门。 仓库里面弥漫着一股纸箱和胶水的气味,一进门就得把电灯打开,灯泡上面布满灰尘,悬挂在一根电线下面。 他完全没想到,夏尔先生今天并没有去庆祝他孙女的洗礼。他就在楼下。艾蒂安听到了他的声音。为什么他妻子要亲自去仓库而不是让夏尔先生陪让·路易去呢? 他努力回想让·路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在这里工作的。一般来说,仆人只能在一家工作两三个月,但送货员却至少可以干上一年。他们刚来时可能还是小男孩儿,路易丝和他们都是以你相称。接着他们慢慢长大,下巴上开始出现胡须,变成了真正的男人,于是他们换到另一个地方工作。让·路易来这里应该已经有半年了。他是隔壁那栋楼门房的儿子。过去,路易丝看着他母亲怀孕,看着他出生,看着他坐在门口一坐就是好几个小时。艾蒂安过来后,常见他在马路边上的垒道上和同学们一起玩耍。 他觉得这不可能,但是那天余下来的时间里他有好多次想到这件事。 中午,他妻子上楼来吃饭时,他的两条手帕都湿了,眼皮也眨个不停。 “你不觉得困吗?” “不觉得。” “房间里太热了。我觉得最好还是把窗户开一点点缝。” “随你。” 外面的空气灌进来,还有那突然变得清晰的嘈杂声,他一点儿也没觉得欣喜,反而觉得越发没有安全感,没有一点隐私可言。 上午他还在思索费尔南德会怎么想他。此刻他吃着饭,不停地打量着妻子,心里思忖别的男人会怎么想她呢?她见过很多男人,客户、代理商。的确,她比他见的人要多,尽管她从没有离开过商店。 他说不上来她算不算漂亮。他也从没思考过这个问题。在此之前,他觉得这个问题没有任何的意义。她是他妻子。他们彼此相依,两个人已经融为一体。在巴黎这样的大城市,只有两个人,也就是勒迪克夫妇俩,可以分享他们的私生活,还是一个星期一次。别人会觉得很惊讶吧? 除了这一家人,以及仆人、水管工、油漆工、安装玻璃门窗的人,真的想不出还有什么人曾经被邀请到他们家里来过。 晚上,当然是天气很好时,他们俩就会出去在附近转悠几圈,散散步,呼吸呼吸外面的空气,和路上随处可见的遛狗人一样悠闲自在。周日他们俩也会出门看看电影,夏天偶尔去乡下。但更多的时候,他们对外面的欢乐无动于衷,只是迫不及待地回到家里,关上门,享受房中秘事。 路易丝漂不漂亮一点也不重要,因为她只是他性生活上的伴侣。 知道别的男人怎么看她又有什么意义呢? 对他而言,她的每一个举动,甚至她裙子上的每一个褶皱,都是一个信号,无形之中说明了很多问题。 时常有一些代理商过来向他们推销产品,她认识了这些人,会不会还受到他们的赞美?她倚靠在柜台上,胸前的两座巨峰轻垂在桌面上时,会不会有炽热的目光和气息朝她侵袭而去? 如果真有这种目光,她肯定早就发现了。 有人追求她吗?他从不知道。或许还有某个人,胆子更大,向她提过那方面的要求? 但是她从没向他提及过,也从没有向他暗示过别的男人的态度。 难道她已经四十六岁了,他就可以安心了吗?他倒希望她长得丑点,至少是别人觉得她丑,她最好不能撩起别人的情欲。 三点左右,一阵扑鼻的香味飘进来,他知道厨房里正在炖野兔肉。每个星期四,路易丝都会上来好多次,看看厨房里什么情况,因为她不放心费尔南德。 是这样吗?他觉得他妻子比往常更加心不在焉了。 “我觉得你只需要穿件睡衣就可以了。” “我更愿意穿得整齐点儿。” “随你吧!” 他还是很谨慎。他不愿意穿着睡衣和勒迪克一家人一起吃晚餐。他很早就起来更衣,因为他一点儿也不想看书。他在房间里转来转去,不知所措。他们本可以有一个客厅的,因为家里还有一个闲置的房间,父母健在时那是路易丝的卧室。那个房间里的家具还在,只是已经被拆得零零散散,靠着最里面的墙堆放着。慢慢地,房间里面积攒了越来越多的商品,都是没卖出去的存货,下面没有多余的地方堆放,只能搬上来。 他们不需要客厅。他们在餐厅里面摆了两个活动扶手椅,所以如果不在卧室,他们一般就会待在餐厅。 集市上的音乐重新响起,但是一点也不热闹,只有两三个电动碰碰车孤零零地转动着,一个身穿白色羊毛套衫的男子独自坐在跷跷板上,在空中旋转。 灯光从厨房的门缝中穿过,艾蒂安觉得自己形单影只,差点儿冲下去,看看有没有其他人存在。 有时候,他会站在铁楼梯上面,一副傲然神气的姿态,认真听下面的情况。有时候,他会突然无缘无故的焦躁异常,有点神经质,甚至怀疑自己根本没生病。他还记得里昂的一个邻居,突然就一命呜呼,悄无声息地倒在餐厅里一张桌子前面,当时他妻子刚在厨房做好晚餐。妻子端着一钵汤回到餐厅时,一不留神,绊到他躺在地板上的庞大身躯。 他卧室的闹钟和商店的挂钟相差五分钟。下面现在是六点差十分。商店里稀稀疏疏的客人,一个接一个走到收银台,等待结账。 此时此刻他觉得时间仿佛变慢了,每一秒都相当漫长。他站在那里,感受着下午商店打烊时蜗牛式的节奏。路易丝终于朝楼梯这边走过来时,他立马踮着脚尖回到扶手椅上,生怕被她发现自己那一脸期待的表情。 等会儿,勒迪克一家人要过来,但她也没有特意去换身衣服,只是和平常一样,洗了手脸,然后抹了点粉,在脖子上喷了点香水。 “让·路易去仓库找什么?” 他满以为自己什么也不会问。但是他错了。不过妻子出奇的冷静,看上去不曾有一丝震惊,也没有转过身来看他。但是他肯定她的确吃了一惊。 “你听到了?” 她知道在房间里可以一清二楚地听到她在收银台那儿说的话。 九九藏书“去找波特曼商行订的账本。”她接着说,“他硬说那些账本不在那儿。” “我知道。” “货肯定就在那里,都已经包装好了,地址就写在标签上。只是夏尔先生把纸箱放那上面了,让·路易没想到他要找的东西就被压在纸箱下面。” 费尔南德摆好餐桌,正准备把开胃酒放在餐盘里面端过来。路易丝在厨房和餐厅之间来回走动,从碗橱里面拿出一瓶味美思酒,还开了几瓶波尔多。 “你姐姐后来没联系你?” “没有。她为什么要联系我?” “我哪知道。我想既然你们已经言归于好,她应该给你打个电话。” “并不能说偶然遇到一次,我们就和好如初了。” 他真不应该多嘴问这个问题。有时候,就像现在这样,他做的全是不应该做的事,不想生气却又怒气冲天。 “你还没测体温?” “没有。” “那现在测吧!” 他刚把体温计从嘴里取出来,门铃响了,勒迪克已经到了门外。三十六度七,他并没有发烧。但体温低于正常。 费尔南德去开门。路易丝走过去,马里耶特的一阵笑声立刻传来。 “我之前跟你说什么来着,亚瑟?” 随即她故意用很尖的声音解释道:“我和阿蒂尔打赌我们今天会吃兔肉。” “为什么?” “因为现在正是吃兔肉的时候。每年九月份,你都会为我们至少做一次兔肉吃。” “你不喜欢?” “我超爱。” 两个女人拥抱了一下。马里耶特也习惯和艾蒂安行贴面礼,两边脸颊各一下,但她个子很矮,每次行贴面礼都得踮起脚尖。 “感冒了吗,你?” 对她而言,所有事情都可以成为快乐的理由。她没有站在原地,边说边往里走。她矮矮胖胖,比路易丝胖多了,身上肉嘟嘟的,就像被充了气一样。路易丝之前拿她开过一次玩笑:“她不是走的,而是滚的。” 阿瑟则是平静地走进来,没有说一句话,已经很薄的嘴唇上依旧挂着那抹永恒的微笑。他朝艾蒂安眨了眨眼,算是打了招呼。 “怎么样?” 可以说,他们从没有离开过蒙马利特。马里耶特出生在勒皮克街鱼市场,那个鱼市场依然还在,人们都去那里买鱼,但是她父母已经不卖鱼了。 还是少女时,路易丝就和她一起玩耍,上同一所学校,之后又去了同一个修道院。 实际上,周六一起晚餐的传统在艾蒂安结婚之前就已经存在,所以阿蒂尔比艾蒂安更早来这里。 “味美思酒?” 马里耶特的丈夫继续说道:“黑加仑!” 与此同时,艾蒂安发现两个女人正在用眼交流着什么。马里耶特看着路易丝,像是在问她问题。艾蒂安觉得妻子微微摇了一下头,不仔细看真的难以察觉,并且妻子那表情似乎在说:“别担心。” 突然之间,他的脸变得通红,为了掩饰,他把手帕从口袋里拿出来。现在他不能胡思乱想,否则肯定会失态。 “很严重?”阿蒂尔问他道。他那种轻蔑的口吻,总让人感觉他在嘲笑所有人。 这种感冒很容易传染。他指缝间夹着一根烟,嘴里不停地吞云吐雾。他已经不年轻了。看上去至少有四十八九,但实际上他一点儿也不像成熟男人,很可能永远也做不了成熟男人。 “为你们的健康干杯,孩子们!”路易丝说道。 作为回应,阿蒂尔肯定会说:“也为我自己的健康干杯!” 每个人手上端着酒杯,相互敬酒。突然,艾蒂安又不经意间看到两个女人正在眼神交流。费尔南德走过来时,路易丝立马问她:“99lib?一起吃,费尔南德?” “我等会儿吃,夫人。” 忽然大家都不做声了。艾蒂安如果会画画,过后肯定会将刚才的场景完完整整地重现。他又瞟了一眼面前的三个人,或者说四个,如果把背对着他们正朝厨房走去的女仆也算进来的话。 餐厅简单质朴,中央挂着一个吊灯,照亮整个餐厅,吊灯由一个古老的滑轮改造而成,灯泡就安置在滑轮里面。浅黄色的微弱灯光洒下来。桌布也是黄色的。没有一个人坐着。阿蒂尔满头棕发,手里端着酒杯,背靠碗橱,身后就是一堆花花绿绿的彩釉陶盘。 路易丝穿着黑色的裙子,艾蒂安很喜欢她穿这条裙子,因为裙子后面包得很紧,可以把她臀部的曲线完美地凸显出来。她喝了一口酒之后,就把酒杯放到备餐桌上。而矮矮墩墩、满头金发的马里耶特则身穿绿色长裙,眼睛正盯着路易丝。 大家默默站着,突然路易丝打破沉寂,艾蒂安感觉她是迫不得已:“到我的房间里去,我给你看点东西。” 艾蒂安站在那里没动。他一只手端着酒杯,另一只手握着手帕。他感觉脑子里嗡嗡作响,傻傻地看着她们朝门边走去,心里默默祈祷,希望路易丝能顺手把门关上。 突然他身后传来一个声音,似乎是巴黎郊区的口音,那副玩世不恭的语气一如既往:“老板娘是有什么秘密想要向马里耶特坦白啊。” 艾蒂安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一时无语,眼睛却一直盯着那扇门,很快就听到门后窸窸窣窣的交谈声。厨房里传来餐具磕磕碰碰的声音,别人家的音乐也随风飘进来。一切都显得太不真实,他觉得这一刻其实并不存在。 最真实的估计还是他自己的声音,他觉得听到了自己的声音,还有电话那端马里耶特的声音。 “您会告诉她?” “当然。” 他觉得她在微笑,可能是在嘲笑他。但不管怎样,他倒是觉得很有趣,觉得特别兴奋。 “什么时候?” “我等会儿给她打电话。” “为什么不马上就打?” “因为我还得穿衣服,我现在什么也没穿。” 这句话也没引起他的任何遐想。因为马里耶特以及她的身体对他没有任何吸引力。 “五分钟之后?” “十分钟吧。” “我可以十五分钟之后给您电话。” 那是在勒皮克街和克利希大道拐角处的一个酒吧里,从酒吧走出来,可以隐隐约约看到文具店的正面。正值春天,阳光明媚。但是酒吧里蚊子很多,嗡嗡嗡叫个不停。 他不耐烦地抽动了一下鼻孔,然后朝只穿了一件衬衣的那位老板挥了挥手,老板看着他,一脸茫然。 “跟以前一样!” 他穿着一套全新西装,前一天在大百货街上买的,嘴里叼着一根烟,神情有点紧张,眼睛盯着墙上的大挂钟,挂钟的刻度盘周围装饰了很多小花。小酒吧里面充斥着一股酒精的气味。外面停了一辆货车,上面载满樱桃。家庭主妇们在街上大声交谈着。 那年他二十四岁。可岁月一刻不曾停留,听着手表发条滴答滴答地响,他满心焦虑。 一杯开胃酒下肚他还觉得不够,又喝了一杯,喝完立马觉得头有点晕,眼前一阵晃动,生活似乎一下子变得更有情调,从他面前经过的人,老板蓝色的围裙,马路上的嘈杂声,酒杯碰在一起发出的清脆声,各种各样的气味,还有他自己,在镜子里是一副紧张、极度渴望成功的样子,所有的一切交织成一支辉煌的协奏曲,如太阳的光芒一样光彩夺目,又宛如铙钹的鸣响般清澈。 他用手将柜子上的杯子往前一推,柜子包着一层锡皮,上面还有水迹。 “再来一杯?”服务员问道。 谁的声音不重要,从哪儿来的也无所谓,是不是老板满口的勃艮第口音问的也无关紧要。他只觉得一切太美好了。 “再来一杯!还有筹码。” 他似乎听到电话那头铃声响起。 “喂!是我。” 她笑了。 “您觉得我会不知道您想要怎样!” “然后呢?” “当然是愿意。” “什么时候?” “今天下午。她不确定具体几点。” “我理解。” “总之,今天下午三点以后。” “她没说其他什么?” “她只说她会去。” 他好想尖叫一声,好想回勒皮克街的房间收拾一番,这真是太不可思议了。他可不能继续在这儿喝酒,喝上三个小时,他需要足够冷静。另外,他还有好多事情要做。比如买花,或者也可以买点水果。或者收拾一下房间,将那些不开心的事通通抛到一边。 “我得付多少钱?” 所有的满足,所有的喜悦,无一不从他的言语中显露出来。三个穿着白色工作衫的粉刷工都不说话了,放下酒杯,呆呆地看着他。 对面有两个很大的橱窗,昏暗中可以看到收银台旁边的一张面孔,黑色的头发盖在上面,脸上有一片乳白色的污迹。 那年他二十四岁。 两天前,为了能有更多时间和她在一起,他搬了家,在勒皮克街美日酒店订了一间房。 “不舒服吗?” 他向勒迪克打了个手势,让他别太担心,然后努力微微张嘴,将杯子里的酒一口喝干。 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那张脸不再属于他,表情坚硬,一点儿也看不出刚才他身上发生了什么事。就连那眼神,说不上迟钝,但相当呆滞,读不出任何信息。 “你又感觉到了什么?” 应该是这一变化太过于明显,就连阿蒂尔都注意到了。并且更让人好奇的是,一向喜欢拿所有事情开玩笑的他,突然变得一脸正经。 “发生了什么事?” 他来不及思考,更来不及掩饰,而是立马放下酒杯,把手放到胸前。 “胸口一阵疼痛。”他说得很小声。 “心脏?” “估计是。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这声音好像不是从他嘴里发出来的,而是出自一个垂死的人之口。他将目光从门口移过来。 “你希望想我叫一下你妻子吗?” “不用。什么也别告诉她。” 阿蒂尔以前就知道他的事情?他从没担心过这个问题。以前他和马里耶特通电话的事阿蒂尔应该知道。马里耶特对他什么都不隐瞒。 “你到底感觉怎么样?” “说不上来。很快就没事了。” 事实上,他并没有什么疼痛。他倒是想真的大病一场。以他现在的健康状况,让他们相信自己生病也不是一件难事。他只要顺其自然,装作支撑不住快要晕倒的样子,俨然一副没有了生气、对万事漠不关心的表情。接着,他们就会打电话给马雷斯科医生,让他赶紧过来诊断。 勒迪克默默地看着他,看起来一无所知。可能他是真的完全不知情。 “已经没事了。” “喝口水。” 他差点儿将一满杯味美思酒一干而尽,想要把所有伸手可拿到的东西都吞进肚子,就是为了能够喝醉,什么都不用想。活到现在,他就遇到过一次这种情况。他第一次喝醉才二十二岁,还不认识路易丝。第二天,他都以为自己死过一回了。 “你想要我把窗户打开吗?” “不用了。关键是什么也别对她们讲。” 厨房的门先开了。费尔南德惊讶地问了一句:“夫人在哪儿?” 他抬了抬下巴,示意卧室的方向。 “晚餐准备好了。我现在就上浓汤?” 他妻子和马里耶特出来了,路易丝还是一如既往的镇定,然后有些疑惑地看着女仆。马里耶特看起来倒是比之前更开心,更轻松。 “我是想问一下,现在可以上浓汤了吗?” “当然可以。” 她突然转过身看了丈夫一眼,随即皱了皱眉。 “不舒服吗?” “没什么。” “你没觉得哪里不舒服?” “已经没事了。” “又犯了?” “应该不是。只是一阵头晕。可能是因为那杯味美思。” 为什么马里耶特要用那种眼神看着她丈夫?或许他能让她感到放心。但她很快便有些慌张。 “我们开始吃饭吧。”路易丝说道,整个人一副心神不宁的样子,目光不停地扫向艾蒂安。 那目光特别严肃,她不会随随便便担心,那目光中也根本就没有担心,而是像一个女人要审视眼前的问题时才有的严肃而冷静的神情。 她一个问题也没提,也没问他到底感觉如何,只是默默地观察每一个小细节,像平常一样给他盛汤。 “你还是再去躺会儿,可能会好些?”马里耶特建议说。 路易丝立马回答:“不用。” 仿佛她清楚再躺会儿也无济于事。 “如果是我,”阿蒂尔开了句玩笑,想要打破沉默,“感觉到有点感冒迹象,我就会喝掉一瓶朗姆酒,然后对马里耶特说……” 阿蒂尔的话没说完,艾蒂安觉得他的话没有一点意义,他还是机械地吃着饭,看着他们,仿佛以前从没见过他们。 晚餐在这种氛围中继续着,他说不出自己吃了什么。他只觉得周围的空气形成了一个密集的黄色气流层,他们四个人都被包裹在里面,就像一幅古老油画里的人物。 他感觉到妻子时不时投来目光,费尔南德穿着浅蓝色工作衫、围着白色围裙,不停地走来走去。现在他不能胡思乱想。就算想也办不到。在大伙儿面前,一点可能性也没有。 过后,可能是明天,也可能其他时候,他可以一点一点地整理思绪,一点一点地再现真实的画面。可能需要晚一些。因为这感觉太可怕了。 他问过自己许多次,是不是现在还不是时候避免所有的这一切。那个时候,看着桌子对面的路易丝,尽管勒迪克夫妇都在,但他还是很想将手伸过去,握住路易丝的手,坚守两人之间的约定,继续他们的生活,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真的很难做到吗?他们不是保守秘密十五年了吗? “我们俩一起对抗她们两个女人?”勒迪克之前就提到过勃洛特牌游戏,现在又提出这个建议。 艾蒂安闻到了葡萄渣的气味,同以前的周四一样,他们今天喝的也是勃艮第葡萄酒。费尔南德撤走餐具,他们四个都站了起来。女仆收拾完餐桌后,在桌子上铺了一张绿色的毛毡。 “如果我们俩一起斗男人,我们早赢了!”马里耶特边往脸上擦粉边说。 她还瞟了艾蒂安一眼,说道:“你现在的表情就和橱窗里的模特一样。” 的确,他也意识到了。他觉得让他嘴角微微上翘,露一个笑容,真的是比登天还难。此时此刻,路易丝焦虑的目光还一直停留在他身上。 难道她看出来艾蒂安很害怕? 第一部 第四章 阿蒂尔·勒迪克提了个建议,但也没抱太大的希望:“我们再来最后一把,五百分?” 马里耶特已经起身,扯了一下裙子里面的内衣,对他做了一个罢了的手势,说道:“今晚算了。艾蒂安累了。” 两个男人赢了。勒迪克每次都会赢,不管他的搭档是谁。他可是朱诺路附近各个餐馆的常客,一年大部分的时间泡在那里玩勃洛特牌。 他经常向别人这样介绍自己,同时灰色的瞳孔里散发出一缕笑意:“阿蒂尔·勒迪克,法国人,四十五岁,打过预防针,第十八次勃洛特锦标赛冠军。” 之前有一年,他真的拿过勃洛特锦标赛的冠军,在蒙马特的各个咖啡馆里引发了一场热议。 艾蒂安从没向他吐露过心声,当然对方也不会和他交心。勒迪克尽管老是喜欢开玩笑,但从来不把火往自己身上引。 他父亲是昂古莱姆市的一个公证员或者诉讼代理人,他小时候就被父亲送到巴黎学法律。在学校待了两三年之后,他想像那些自编自唱的艺人一样,去蒙马特高地的小酒馆碰碰运气。 他不喜欢别人谈及他的那一段岁月。因为好长一段时间内,他和家里人关系闹得很僵,饥寒交迫地在外漂泊了很久,始终不肯承认自己真的一无是处。 那时候他已经和马里耶特在一起了,还是少女的马里耶特为了追随他离开父母。直到好些年之后,夫妻俩终于要结婚时,她的父母才原谅他们,后来互相经常走动。 马里耶特会时不时提起那段艰难的日子,当时生活困难到只能在垃圾桶里面翻吃的,并且经常没有地方住,就在火车站的候车大厅里面过夜,背靠着背相互取暖。说到这些时,她满脸洋溢着幸福。 阿蒂尔起初在一家报社策划广告,那家报社现在早就不在了。他发现自己在绘画方面倒是有点天赋,于是带着马里耶特搬到圣心教堂附近的一间画室住了下来,但是到最后什么也没成。现在他对绘画还抱有幻想吗?他尝试了无数个职业之后,误打误撞进了一家保险公司,当起保险代理人,还逛起了蒙马特的咖啡馆。 刚开始马里耶特就只是在家里炖炖粥做做饭。后来她在朱诺路上开了一个女式帽子店,慢慢地生意越来越好,到了忙季还得雇四五个临时工。 她从没骂过丈夫,也从没想过改变他的性格或者生活习惯。她就喜欢他本来的样子。他每次过马路时,看着妻子将手挽在自己胳膊上,努力让步伐合上他的节奏,他就觉得特别满足。 阿蒂尔没想到的是,艾蒂安一整个晚上没一次失误。他慢慢地融入游戏里面,尽管并不非常着迷,也没有花太多心思,因为这只是他打发时间的一种方式,就像在牙医的等候室里,脑子一片空白,什么也不想,等着时间一点一点流逝。别人叫到他名字时他一脸惊愕。 路易丝平时总是特别冷静,临危不乱,这次却分了好几次心。马里耶特。 她们在卧室里时发生了什么事?她们有什么事这么迫不及待地想要悄悄告诉对方? 再过几分钟,勒迪克夫妇就得走了。告别的话已经说出口,路易丝把纸牌放回抽屉,马里耶特去拿外套,她丈夫伸了伸懒腰,点燃一支烟。 很快房间里就只将剩下路易丝和艾蒂安两个人。其中一个人会走过去把门闩拴上,然后两个人一起进房间,集市上的灯光投射在房间的墙壁上,波浪般前仆后继。 他突然感觉一阵恐惧。或许应该挽留一下朋友。他清楚什么也没发生过,也不会发生什么。他们两个人将在同一个房间里,互相窥伺着对方。 “下个星期四见!”马里耶特欢欣鼓舞地说道,“艾蒂安,保重身体哦!” 他嘴角浮现一丝笑意,像极了阿蒂尔·勒迪克向别人介绍自己是勃洛特冠军时的那副嘴脸。下一个星期四,他感觉特别奇怪!下个星期他们还来吗?他们的聚会还能一个星期接一个星期定期举行吗? 还得等多久? 最让他吃惊,最让他感动的是,勒迪克握住他手时使出的力量。两个女人背对着他们站在门口。阿蒂尔并没有像平时一样礼节性地握一握手,而是加重手腕的力度,握好几秒钟,像是在传递什么信息,但是眼睛却并没有看他。 什么信息?难道他也知道?还是他一直都知道? “星期四见。”阿蒂尔终于说话了。 随后,他对着路易丝,用一种戏弄般的语气说:“晚安,老板娘!” 楼梯上微弱的光仅够看清阶梯,旁边的升降梯正在往上升,两边的墙壁已经历经三十多年,房主从没重新粉刷过,现在就像老教堂的墙壁一样暗淡无光。 “晚安。”路易丝回应一句。 “晚安。” 两位客人走了。片刻之后,他们拉了一下门绳。门开了,他们走了出去,夜晚的空气好清新,沁人心脾,集市上的灯光和噪音一股脑儿涌过来将他们淹没在其中。马里耶特的手摸索着丈夫的胳膊,挂在上面,而这边,楼层之间的平台上,艾蒂安和路易丝站在公寓大敞着的门前,一直目?99lib?送着他们。 勒迪克夫妇会在路上说些什么呢?他们会走到西拉诺酒馆的露台上坐下来再最后喝上一杯,看着远处旋转木马上嬉闹的女孩,聊着今晚的聚餐吗? “你回去吗?”路易丝轻声地问.99lib.他。 他觉得她的这句话说得有点奇怪,于是瞟了她一眼,想知道既然现在就剩下他们俩了,她心里在想什么。 他跟着她进了屋,来到餐厅里,睡觉之前她得把酒放回碗柜,用过的杯子也得拿到厨房里先清洗一下,不然明早上起来,满屋子都会是酒气。 以往,她也是这样,同样的动作,同样漠然的表情,但是他确信今天她真的有些不同。交流仿佛被切断了,不仅仅是他们俩之间,就连他们和那些无生命的物体之间的联系也不存在了,并且她还丝毫没有想要修复这种联系的意思。 “我们去睡觉?” 她的嗓音和以前不一样。不一会儿,他们走进卧室,她随手转了一下开关,他一直站在她身后,但她没有看到他。艾蒂安觉得她微微打了一个寒战,像是被吓到了。 如果说她一进门就把灯打开,好摆脱这让人觉得神秘而诡异的黑暗,意味着什么,那她脱衣服之前先把头发散开就更说明点什么了。 昨夜,他们已经做过。 他们今天还会做吗? 他觉得当着她的面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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衣服很尴尬,所以换睡袍时转过身去了。他走到浴室里,想把浴室的门关上,但却不敢关死。他出来时轻轻推了一下,门敞开一大半。 “你不用测一下体温?” “不用。” “你好像已经不发烧了。” “可能。” “感冒怎么样了?” “感觉好多了。” “今天玩牌时你基本上没怎么擤鼻涕。” 的确。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整个晚上他都没有换手帕。鼻炎似乎好了很多,后颈也不那么僵硬了。 艾蒂安一从浴室里面出来,她就进去了。艾蒂安努力不去看她。一听到水冲在妻子身上的声音,他觉得浑身不自在,总是回忆那些亲密的画面。 “我关灯了?” “随你。” 就在她转动开关准备关灯时,他突然产生一个主意。 “我觉得我最好还是服一粒安眠药。” 他们俩都几乎不吃那个东西,除了有一次牙疼得厉害,可能还是因为喝了太多的咖啡,他们才吃过一次。 “你觉得你会睡不着?” 她没有坚持,而是又去了一次浴室,出来时手上拿了一颗白色的药片,还有一杯水。她穿着睡衣站在床边他躺下的那一侧,他只能看到她的下半截身影,紧紧地靠着他。她弯腰时,睡衣上的丝质布料刚好从他脸上拂过。 他此刻有欲望?他自己也搞不清楚。他用手肘将自己撑起来,握住杯子,喝了一口之后才抬起头。妻子俯视着他,表情一如既往的平静,但是却有一些不同寻常的凝重。 灯关了,她爬上床,理了理被子然后躺下来,而他屏住呼吸,等待着,不知道她还会不会和以前一样。他感觉到妻子有一丝的犹豫,随即还是靠过来,直到脸快要贴在一起。然后他闻到妻子嘴里特殊的气味:“晚安,艾蒂安。” 她的双唇凑了过来,自然而然碰了一下。没有躲避,也没有进一步的举动。 “晚安,路易丝。” 各自睡在自己的那一侧,过了一会儿之后,他们总是习惯再小声地重复一遍:“晚安,路易丝。” “晚安,艾蒂安。” 他还是说了,话一出口,顿时觉得胸口一阵抽搐,像是被勒了一下。她也给了回应。但是立马,房间里就一点儿声音也没有,安静得让人窒息。 他久久不能入睡,眼睛睁得大大的,盯着窗户,外面的灯光透过窗户射进来。他在心里纳闷,刚才吃的安眠药怎么一点儿效果也没有。他不想思考。时候不到。他还没有准备好。他知道,一旦开始思考就没法停下来,并且过程将艰难而漫长。 他不停地对自己重复着那些没有任何意义的话,就像小时候一想到惩罚了他的母亲,嘴里也絮絮叨叨地念叨:“难以相信她怎么这么恶毒。很快她就会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会为此而后悔,会为此而伤心。” 今天晚上,他也在自言自语:“怎么会这样!” 外面一片喧嚣,有人坐在电动车上你追我赶,撞来撞去,玩得不亦乐乎。也有人从人行道走过,心平气和地谈论着生意。 路易丝也没有睡着。艾蒂安很确定她也没有睡着。或许她也是眼睛圆睁,看着外面的灯光投射在浴室门上的倒影。 他听不到路易丝的呼吸声,也感受不到一丝动静。她就那样一动不动地躺着。一会儿之后,艾蒂安都想碰一下她,好确认她还活着。 但是他不敢。 艾蒂安不恨她,眼神中不带任何的敌意。艾蒂安真的不能问她一下吗?或许他是真的没必要问得太清楚。黑暗笼罩着他们,他只想在一片漆黑中轻轻地说一句:“告诉我,路易丝,是真的吗?” 她会明白的,这一点他很确信。只是,她不可能回答:“是真的。” 如果他问了,又会发生什么事呢?没有答案。她不会告诉他。这个问题本身就毫无意义。 她肯定也特别急切地想问他:“你明白吗?” 仅仅这么想一想,他就已经满头大汗。当然他肯定也没法儿回答。 他热得不行,和前夜一样汗流浃背,从头湿到脚。嘴中突然产生一股异味,应该是安眠药的味道。 为什么阿蒂尔·勒迪克要那么用力地握他的手?为了鼓励他?阿蒂尔知道该怎么办?又或者阿蒂尔的用意很简单,只是想要表达一下对他的同情? 或许他最好还是和勒迪克聊一下。但是他从没对任何人吐露心声。实际上,到现在他才意识到,他没有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朋友。在学校时就这样。成年后,服兵役之前,在里昂一家银行工作时也这样。他父母从来没弄清楚过他脑子里在想什么。 他没有朋友,不仅如此,其他年轻人所说的情人,他也不曾有过。 他大部分的同学都会一连好几个星期甚至好几个月和同一个女孩儿约会,以证明他们喜欢这个女孩。至少在他眼中,从言行看,他们还真的像是坠入了爱河。 为什么这种事不会发生在他身上呢?他也尝试过好多次。他也带女孩儿去电影院,去罗纳河边,去乡下。他笨拙地在她们身上抚摸。但是,随后他肯定还说了不少他本不想说的话。 他看到了她们的缺陷,知道她们的小秘密。对于她们,他产生的更多的是同情,而不是占为己有的欲望。 欲望强烈到让他难以忍受时,他就会去找妓女搭讪,并且每次都是在同一个路口,找同一个人,只要看他一眼,对方就明白他想干什么。 他从没有和一个关系亲密的女朋友手挽手散步,从没有因为一个玩笑而爆笑。服完兵役后他就来到巴黎,到了晚上经常一个人在街上游荡好长时间。每一次看到窗帘后面一对对情侣亲热的身影,他就万箭穿心般痛苦。 路易丝微微动了一下,动作轻得几乎无法察觉。随后艾蒂安打了一个哆嗦,心生一丝希望,尽管知道他现在没什么好期望的了。妻子应该也在仔细听他的呼吸声。她也一样不幸吗?还是她在同情他? 这十六年里,艾蒂安常常偷偷看着她,问题到了嘴边但最终未能问出口。他相信妻子肯定知道他有问题想弄清楚,只是妻子没有勇气面对这个问题。 他们是如此需要对方!难道她不清楚这一点? 被子下,他的双腿变得沉重。身体有点麻木。浮现在脑海中的已经不再是那些想法,而是一些模糊的画面。 比如一个在这个房间里睡了很久的男人的样子。当然不是在同一张床上,他和路易丝结婚之前,路易丝买了一套全新家具,旧家具早已被她送到拍卖市场。 瞬间后,他又看到妻子站在收银台旁,眼睛死死地盯着铁楼梯的上面,留心上面的一举一动。她用一种冷漠的商人语气对他说:“如果您想从这里过……” 他真的相信仓库保管员当时什么也没发现?平常保管员都在外面整理货柜上的商品。有时候她不得已把他打发到仓库去拿点什么东西。但是她不能每次都把他打发走。 商店最里面有一个柜子,从泰奥先生的透明打印室也看不到那个角落。她朝那个角落走去,臀部的曲线还是那样优美,后颈还是那样白皙圆润,一头乌黑秀丽的长发倾泻而下。 她回头看了一眼,想要确认铁楼梯正好夹在他们和一直坐着的夏尔先生之间,同时她还瞟了一眼外面的橱窗。 随后,她迅速将手挽在他的脖子上,就像马里耶特挽起丈夫的手臂一样自然,双唇也随之凑过来,和他的嘴唇黏在一起。 但他们很快就打住了。 “我想给您看一款文件夹,我猜您肯定很感兴趣。” 上面的男人听到了吗?他也正窥伺着店子里的一切动响吗? 她在他耳边喘着气:“明天上午九点左右我会想办法溜出去。” 他回了一句:“希望不要太晚。” 坐在勒皮克街酒店房间的床边,他左顾右盼,等了又等。而为了能去和他幽会,路易丝可是绞尽脑汁。 那个时候,商店已经由她全权管理了。但有时候她会借口女仆做事她不放心,上午亲自出去买东西。勒皮克街上熙熙攘攘,全是去载东西的小货车。家庭主妇们蜂拥而至,上的上,下的下,俨然街上的两股洪流。酒店的仆人正在整理房间,大部分房间依然房门紧掩。 经常,路易丝都得从水桶和扫帚上跨过去。 她一进门先送上第一个吻,随后立马从他怀里挣脱开,开始脱外面的裙子,脱内衣,迫不及待想要将自己曼妙的身躯赤裸裸地展现在他面前。 “爱我吗?” “爱。” “幸福吗?” 即便仅仅只有十分钟时间,她也会把衣服脱得光光,眼睛里闪烁着无尽的喜悦和骄傲。 “你待会儿会经过商店?” “是的。” “大概几点?” 那时候他还是东南区文具店的代理人。巴黎的总经销商把他派到右岸地区。他一天上午在外出差,进了克利希大道的这家商店,手上提着一个很重的公文包,表现得异常的谦卑和礼貌,像个乞讨者。 他还记得,他首先打招呼的是一个穿着麦麸色罩衫的男人,因为商店前面有一个很醒目的名字,所以他就向那人问了一句:“比拉尔德先生?” 回答他的是夏尔先生。 “我去叫一下老板娘。” 他朝透明的打印室走去,一个穿着黑色长裙的年轻女人正在和一个员工讲话。 他们第一次相见,她就是在那个打印室里,透过玻璃窗瞥见他。他站在外面,看到她嘴唇一直在动,那是她正在和仓库管理员交待什么事情。 “加坦夫人马上就过来。” 这是他第一任丈夫——纪尧姆·加坦的姓。 那一天上午天很热。正值七月。市政洒水车慢慢地从马路上驶过。商店的大门大开着。 她和老泰奥讲完话,朝他这边走过来。他把头上草帽揭下来,放在一叠文件上。从打印室到收银台的那段路很长,因为商店特别深。他注视着她一路走来,目不斜视。 “请您见谅……”路易丝走到他身边时,他结结巴巴地说道。 因为什么?他说不出来。他脑子一阵混乱,只是隐隐约约觉得她注意到了自己。 “我是东南区文具店的新任代理人,和您已经合作很久了。” 他们没有就座,而是肩并肩站在柜台前面,艾蒂安把样品一一摆在柜台上,路易丝的手放在柜台上。路易丝离他很近,他仿佛都能感受到她身上散发出来的热气。 “您什么时候再过来?” “下个星期的这个时候,如果您的订单没问题的话。” 她只是简单地应了一声:“您下周过来吧!” 她边说边把手伸过去,深情地看着他。 “你看起来真的特别年轻、动人!”艾蒂安后来对她说。 他第二次拜访时,处理完订单的事,路易丝邀请他到楼上喝一杯。 “每次接见特别重要的供应商,都会请他上去喝一杯,是这样吗?” 这是他第一次爬上铁楼梯,爬到楼梯顶端时,他非常吃惊地发现楼梯直接通向卧室。 “很抱歉我把您带到这里来,但是从这里走比从大楼入口走更方便。” 旁边只有一个围着围裙的女仆,但他并没有看清她长什么样子。 “拿两个杯子过来,朱莉。”路易丝对她说。 然后路易丝又转向他:“您是想喝点开胃酒还是一杯水就够了?” “随您,您喝什么我就什么。” 餐厅的窗户敞开着,外面的凉爽空气时不时灌进来,和室内的燥热的空气有如对流。 他一直不清楚她是不是故意把他带上楼来的,也不清楚这种事情有没有发生在其他代理人身上。这个问题他从没敢问她。 十六年之后,他还会想起味美思的味道,那杯酒的颜色还历历在目。路易丝端起酒杯喝酒,他发现一滴玫瑰红葡萄酒挂在她的嘴唇上,垂垂欲滴。 “您结婚了吗,洛梅尔先生?” “还没呢,夫人。” “您很年轻,不是吗?” “我今年二十四岁。” 那个时候,他还不知道她多大。其实她刚满三十。 “您来巴黎很久了?” 他的嘴唇微微颤抖了一下,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他就回了一句自己都不知道是什么的话,然后他伸手再去拿杯子,手却不小心碰到她的手指。随即手指相扣,掌心渗满汗水。目光相遇,突然间,她已经依偎在他怀中,他也不知道是被自己一把搂过来的,还是她主动扑过来的。 为什么那一吻之后,他似乎看到她双眸中泪光闪闪。 他觉得自己终于也等到了这一刻。火热的身体紧紧地贴在他身上,让他无法放手,他已经不想再失去她。 他们狂热地缠绵,都没有注意到楼下电话响起,夏尔先生在楼梯角落叫道:“夫人,您在上面吗?是拉波切尔商铺老板找您。” 他们先后下楼,走在狭窄的楼梯上,艾蒂安有些恍惚。 此刻他躺在自己床上,他在哭泣,在默默地流泪,一点呻吟的声音也没有。 “你睡了吗?”路易丝终于吭了一声。 他不是故意不回答的。他真的有点没反应过来,已经分不出现实与梦境,二者像是被什么东西隔着,很厚,用手去摸却是摸不出那是什么。 之后他经常来克利希大道,但是路易丝因为个人原因,不能每次都把他叫上楼。于是他们就想到了商店最深处的那个黑暗的角落,当然还得当夏尔先生在楼梯另一边某个看不到这个角落的地方才行。 他们第一次见面后一个月,他要了她,就在楼上卧室的床上,暴力地、接近痛苦地要了她。两个人都像失去了理智,然后互相看着对方,不清楚对方眼中流露出来的是恶意还是爱慕。 路易丝恨他吗,对她失望了吗?接下来那个星期,每次给她电话,她都是很冷漠地回复一两句,爱理不理。 每天,他都要从商店前面经过很多次,但是不敢进去。有一天上午,她出来给他开了门。 她也会经常想起这段经历吗? 一次,仅此一次,他见到了她丈夫。那时正值秋天。他看到一个肥胖的男人,四十来岁,棕褐色的胡须,站在柜台前。他穿着一件米色大衣,头上戴着一顶帽子,咋一看,他还以为这是个客人。 她给他们俩做了简单介绍。 “我丈夫,东南区文具店的代理人洛梅尔先生。” “幸会。” 她还是一如既往的淡定。 “一般都是我丈夫负责客户,”之后她向他解释道,“父亲去世之后,我就和他结婚了,那时候我才十七岁,对生意上的事一窍不通。” 他恳求她出来见面,只有他们两个人,于是他们决定在勒皮克街附近租一间房。那时候,他在离北部火车站不远的拉斐特街上租了一个带家具的房间。 “我们最好还是不要经常在店子里见面。你最好也不要直接给我打电话,因为不一定每次都是我接电话。” 她向他提起马里耶特,从此马里耶特便充当他们的传声筒。 “我们一起上学。她是我唯一的朋友。所以她知道了也没关系。” 于是他和这个未曾谋面的女人通过电话建立了联系,维护着共同的秘密。 “又是您!”一听到他的声音她就尖叫起来,“我不是跟您说了吗?她没回复。” “求您了,别拿我开玩笑。” “那好,请放心,年轻人。如果您放乖点,再过两三个小时她就会去找您。您去老地方等她就可以了。” 他真想赶紧辞掉东南区文具商代理人的工作,然后找一份夜间工作,专门在菜市场运菜,这样他就能时常和她约会了。 勒皮克街的那个房间很普通,卫生状况令人担忧,但是路易丝完全不在乎。他在客户那儿待了好长时间,然后一忙完就急匆匆跑过来,生怕错过一点点和她在一起的时间。 圣诞节过后,新年未到,路易丝对他宣布:“下个星期,我会给你一个特大惊喜。” 他苦苦哀求她告诉自己是什么惊喜,最后她还是屈服了。 “我一个住在拉罗谢勒的嫂子病危,应该是没救了。如果她死了,我丈夫就得去参加葬礼。” 嫂子去世,他们终于有了两晚宝贵的时间,可以单独在一起,在酒店的一个小房间里快活了两夜。 最后一天早上,路易丝边穿衣服,边看着他,眼神比往常更加严肃。 “你觉得你是真的爱我?” “千真万确。” “爱到愿意和我共度此生?” 他觉得,这是再明显不过的事情了。 “好好想想。不用马上做出回答。” “但是……” “下次我过来时,你就要坦白告诉我,你愿不愿意娶我。” 她走了,连告别吻都没有。接下来三天,他每次给马里耶特打电话,对方都会毫无怜悯之心地告诉他:“她今天没空,我可怜的朋友。” “为什么?” “我怎么知道?可能她丈夫感冒了得在家休息?” “真是这样?” “这只是个猜测而已。要不然就是她自己不想见你……” 等到他们再见面时,天已经很冷了,那天上午九点半,屋里的灯光像天空一样亮白。一年四季在外做生意的女商贩们把取暖用的火盆端出来,双手放在上面取暖。 路易丝没有立马冲过去抱住他,而是停在门口,面无表情,轻声说道:“你下定决心了吗?” “你很清楚我只想娶你。” “你真会娶我?” 她平静地甩了一下手,从他怀里挣脱出来。 “当然是真的。我爱你。我会尽我的全力爱你,用我……” “过来。不是,不是这样。” 路易丝紧紧地拥抱着他,抱了好长时间,直到他都觉得有点喘不过气来。 “你想做什么?”感觉到她想要往后退,他开始有点担忧。 “我要离开。” “但是……” “不是今天。近段时间都不要去找我。” 她终于还是睡着了吗?她和我一样,也在浮想联翩吗? 集市上的音乐终于停了。马路上的脚步声越来越少,但是却越来越清晰。 “我曾经这样问过他,问他是不是一直把我当傻子。”外面传来一个含糊不清的声音,显然是一个醉得晕乎乎的人说的。 “他怎么回答?” 两人的声音向着布朗什广场的方向,越来越低,渐渐消失。 一个星期之后,路易丝回来了,他感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也有可能是他对她的态度有些误解。她变得更加冷静,更加深思熟虑,但是两人之间的激情越来越火热。 难道是因为他们俩现在就已经把对方当成丈夫和妻子了吗? “你保证你以后都不会抛弃我?” 他向她保证,正要说点什么,她立马打断他。 “你不会觉得我人老珠黄了?” 春天走了,夏天又来。一天下午,他走进商店,他还清楚地记得,那天集市上繁华一片,生意如火如荼。每个月他都会这样正式到那里去一次,以东南区文具店代理人的身份,正式出现在她的商店里。 她站在收银台后面给了他一个眼神,但是他却没有立刻反应过来。他反而还在抱怨,为什么她不带自己去商店里面的那个角落。 “我正在处理一个订单。” 的确。她当着他的面很快把工作处理完,然后指着楼上。 当她领着他走到门口,他喘了口气:“你丈夫呢?” 她只是点头示意了一下。 “病了?” 同样的动作。然后,她提高嗓门叫道:“再见,洛梅尔先生。希望发货不要太慢。” 整个晚上,他都处于不明不白的状态。他迫不及待地想要问她,他有好多好多问题要问。他给马里耶特打电话,而对方回答说:“您最好还是耐心等一等,亲爱的朋友。” “她丈夫病了吗?” “您知道了?” 一阵沉默,随后他吞吞吐吐地说道:“严重吗?” 而她,只是平淡地回了一句,仿佛非常不想聊到这个问题:“估计是。” 接下来的半个月,他就只见到路易丝两次。第一次,她刚进来就走了,像一阵风一样。 “我得马上回去。我出来只是找医生拿药方。” 他想开口说点什么,却立刻被她制止。 “不要说!现在什么也别说。” 走到门口,她才转身问了一句,语气近乎冷漠:“你爱我吗?” 接下来的一次见面她也问了同样的问题,两人相拥在一起,肌肤相触,她激情似火地挑逗他,仿佛想要将他吃掉。 “如果有一天你不打算再爱我了……” 一天早上,他走到克利希大道的拐弯处时,被眼前的景象吓了一跳。文具店的百叶窗全部紧闭,门口却贴着一张讣告。门房站在门口,正和两个邻居细声交谈,可能是在解释发生了什么事情。 他一下子慌了神,不知所措,随便上了一辆公交车,完全忘记了自己本来是要去哪里。 和客户会面时,他一直坐立不安,有如置身于冰冻的浓雾中,无所适从。后来他经过好几个酒吧,都想进去给马里耶特打个电话。 他要说什么呢? 中午他去了一趟酒店,想去看看有没有给他的留言。什么也没有。晚上,还是什么也没有,他在床上躺了一整晚,眼睛一直盯着天花板。 又过了三天,他还是没有路易丝的一点消息,也没有和马里耶特联系。到了下葬的那天上午,他去了布朗什广场,偷偷站在一个报亭后面的角落里,远处的门上面挂着黑色篷布,门前的空地上围着一簇簇的人群。 他看到棺材被抬了出来。路易丝就站在旁边,全身黑色的丧服,脸上戴着一块面纱,在一个矮矮胖胖的女人和一个似乎浑身不自在的男人的陪同下,上了最前面的一辆汽车。 那正是马里耶特和她丈夫,那时候他们和他还不认识彼此。 下午四点,他终于在拐角的一家酒吧拨通电话。天阴沉沉的。房间里的灯全亮着。商店的百叶窗还是紧掩,但是楼层之间的窗户那儿散发出灯光。 公寓里电话响起,他的心在怦怦直跳。好像过去了很久,电话才通,是马里耶特的声音:“可以让路易丝接一下电话吗?” “我去看看。” 马里耶特像是没有听出他的声音。他隐约听到电话那头两人窃窃私语的声音。随后有人拿起电话。 “是你吗?”路易丝问道。 “是我。” 他一下子哑口无言,不知道该说什么,也忘了自己打电话的目的。随即,他傻乎乎地说了一句:“你怎么样?” “很好。” 一阵沉默。这样的沉默让他有种错觉,像是电话已经被挂断。但马上,他又听到路易丝焦急的声音:“你呢?” “我想见你,迫切地想见你。” “真的?” “真的。” 她迟疑了一下,不过最终也没有让他马上过来。丧礼后马里耶特和阿蒂尔应该一直在陪着她。 “你能等到明天吗?” “如果你觉得这样更好的话。” “我是这么觉得。明天给我电话。” 突然,他觉得安眠药开始发挥功效,全身越来越麻木。他仿佛听到了一个非常微弱的声音,好像刚刚从她嘴里说出来的:“现在,你可以了。” 他一阵抽搐,紧紧地攥着手指,克制着不要发出任何声响。 路易丝轻轻碰了一下他的后背,看他是不是真的熟睡了,而他继续保持纹丝不动,装作全然不知。 第一部 第五章 或许他是不敢回到现实直面它。他眼睛闭着,耳朵留心窗外的雨水打在玻璃上,打在马路两边的树叶上,小心地躺着,尽量不让自己动一丝一毫,保持着同样的姿势直到醒来,双手还紧紧地攥着,就像睡在母亲肚子里的胎儿。仿佛只要不动,他就能摆脱命运的支配。 他醒来时意识还算清醒。外面的声响越来越大,公交车以及送货的卡车不停地从外面经过,忙碌的一天已经开始。 商店里面还是一点动静也没有。他像一个打探情况的动物,谨慎地将脚伸出去,滑了几下,发现旁边什么也没有,被子早已冰凉。 路易丝已经起床。但是浴室里不见她的身影。他仔细留意下面的声响,想确定她在哪里,突然听到餐厅的门后面传来杯子和茶托发出的微弱的碰撞声,紧接着又听到一阵窃窃私语,他立刻想到妻子应该正在餐厅吃早餐,还一边吃一边给仆人交代事情。 昨晚上吃的那片安眠药,让他早上起来还感觉嘴里黏糊糊,全身软绵绵,一副慵懒的样子,仿佛才经历一场风流事。过了好久,他才敢扭一下头,眼睛半睁着看一下闹钟。已经八点半了。 此刻他还不想起来,并且还尽量保持着昨天睡觉的姿势,保证手脚都在昨天的位置上没动过。外面雨下得很大,急促的雨点打在临时搭建的板房上,估计遮雨布已被打出好几个洞洞。 一张椅子动了一下。他突然感觉背后有一股微弱的风吹来,门被推开,但是他没有听到门闩被转动的声音。他妻子此刻肯定就站在外面透过门缝看着他,而他依旧纹丝不动,甚至比以前做得更逼真,克制呼吸节奏,装出一副熟睡的样子。 她踮起脚尖悄悄走进来,每走一步都要停一下。突然,他感觉到眼前出现一个阴影,就位于他和窗户之间。她默默地看着他。他只觉右眼眼皮一阵抽搐,但尽全力控制住那点小动作,生怕对方发现一个小小的颤抖。 时间仿佛过去了好久好久。他闻到路易丝身上散发出来肥皂的清香。然后她又蹑手蹑脚地走出去,他听到门边传来皮鞋的蹬蹬声,她应该走了,去了别处。 她直接去厨房找费尔南德交代事情,两个人的声音真的很小,让他想起忏悔室里面人们絮絮叨叨的忏悔声。路易丝从铁楼梯上下去时应该是九点差两三分的样子,每次都是这样,并且下楼时她每走一步都会停顿一下。直到她的脚终于踩在方石板上,艾蒂安才终于放下心来。 那天,他不需要和任何人有交流。方格窗户外马路上的生活也与他毫无关系,他只是被关在这个双层塔里,孤零零一个人,就像一只躲在自己洞穴里的畜生。但是也没有哪个地方让他觉得真的是在家里,这个房间不属于他,下面刚刚开始的生活也不需要他的参与,在他踏进这个家之前,那里的生活就已经存在,甚至和现在没什么两样。 夏尔先生推开百叶窗,艾蒂安突然意识到,除非必要,这个仓库管理员从不和他讲话。最开始,他们也只是偶尔说几句毫无意义的话,就像两个陌生人碰到了,打打招呼,客套两句,说说今天天气很好,或者今天下雨了,又或者公交晚点了,这些毫无意义的话。 他可不想妻子这时候上来问他情况怎么样,于是他光着脚,尽可能轻地走进浴室,就像她刚刚悄悄走进来看他时一样,脚步轻得像猫咪。他看到自己面如菜色。一时间似乎有成千上万个想法涌现在他的脑子里。有那么一瞬间,他发现下巴上的胡子貌似比以前长得更快了。他以前听别人说过,快死的人,胡子就会如雨后春笋般疯长,速度惊人。 收银台的电话铃响起时,他正要把一件棕褐色羊毛睡衣往身上套,一眼看上去,他就像个道士。他站在铁楼梯的顶上,听到路易丝小声地讲着电话,路易丝好像生怕将他惊醒。 “喂……是的……是你?我不知道……他还在睡觉……” 很明显是马里耶特在打听他的情况。接下来不管她说什么,路易丝一直只小声地回应一句,甚至每次回答间隔的时间都一样:“是的……是的……是的……是的……” 回答了十七个“是的”之后,她终于说道:“我会告诉他的。再见。” 他继续在那儿站了一会儿,确定路易丝没有上来的意思,然后转身来到厨房,一声不响地站在了费尔南德身后,把她吓了一跳。 “您吓到我了。” “我想要一杯咖啡。” 费尔南德这样看着他,难道她也发现他脸色不好? “您不吃早餐吗?” “不用了。” “我给您端到餐厅去?” “直接在这儿把咖啡给我就行了。” 他看着费尔南德把咖啡倒入杯子,加了一点糖,然后他端着杯子走进卧室,在靠窗的扶手椅上坐下来。流动商贩在相同的时间将有篷马车推出来,他想象着成群的人一窝蜂挤在一个狭小的空间里,就像一个小洞里面住着的一窝兔子。 他真羡慕这些无需深思的人。 一会儿之后,我通过那个传声筒,听到路易丝和费尔南德交谈,他的嘴角隐隐约约浮起一丝微笑。从他那儿,刚好可以听到两个人的声音,一个在楼梯脚下,一个在门后面,只是声音和响度各有所异。 “您听到了吗,费尔南德?” 仆人没有太在意地回答道:“听到了,夫人。” “先生还在睡觉吗?” “没有,夫人。他刚才过来要了一杯咖啡。” 他感觉到楼下的妻子迟疑了一下,他看着空中,猜测她接下来会做什么。此刻她面临的情况可比他面临的情况复杂多了。她应该猜到他什么都知道了,即便她还不是百分之百的确定,但疑虑肯定越来越重了。 似乎是故意为了让艾蒂安听到,她转过身去和夏尔先生说话,语气和平时一模一样,就一些正在进行中的订单交代了几句,但那些订单早就安排妥当,她完全没有必要再唠叨。她希望生活继续,和往常一样,不要有什么变化。她点出几位客户的姓氏,还有商店制定的进货量。 随后又是一阵沉寂,一片空白。终于他听到铁楼梯的振动声,路易丝踏上第一步之后,很快脚步变得更加坚定,一路上到顶端。 “你起来了?” 她一进门着实吃了一惊,没有料到会见到他这一副面孔:只见他坐在扶手椅上,背对着光,穿着睡衣,头发还乱蓬蓬的。 “你不吃早餐。” “我不饿。” 艾蒂安的声音比平时更低沉。他不是故意这样说话,好吓唬吓唬她,但是看到她失态的表情,他倒是挺开心的。 “你没感觉哪里不舒服?” “我感觉好多了。” “感冒呢?” “好像已经没事了。” 随后他又挑衅般加了一句:“等会儿我可能会出去一趟。” “你才在床上休息了三天,而且今天天气这么不好,还想出去,脑子是不是烧坏了?” “那到下午再看吧。” “你不去再睡会儿?” “不用了。” “你要一直待在这里吗?” “差不多。” 她没继续强迫他测该死的体温,不想把他惹恼,但是看不到他的正面,只能背对着光看到黑暗中的一个影子,完全注意不到他是什么表情,还真让她有点不舒服。 “马里耶特打电话过来,问了你的情况。” 他没有说他已经知道了。他什么也没说。 “她希望你能尽快康复。” 她有没有注意到他的嘴角微微上翘,露出一抹戏谑的微笑? “你也不用冲一下澡?” “现在不用。” 最讨厌这种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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洁工作了,总是太繁琐。他可不想做。更不用说刮胡子了。 “我得下去回到店子里面去了。” “嗯。” 她还是和其他时候一样,走到他身边,弯下腰在他额头落下一个吻。 “如果需要什么,记得叫我。你需要我给你拿几份报纸吗?” “不用了。” 这种情况在其他人身上也发生过吗?纪尧姆·加坦在这间房里住过三个月,可以看到窗外同样的风景,可以听到楼下同样的声响。艾蒂安还记得那个时候,每次路易丝去勒皮克街和他约完会,回来时总会绕过商店前面这条街。 只是扶手椅换了。现在的这个扶手椅是后买的家具。但是以前,就在这个地方,肯定也摆着一个扶手椅。 “待会儿见。” “待会儿见。”艾蒂安重复道。 他的感冒真的好了许多。如果他想出门,没什么可以阻拦他。只是他现在还不想出去。他现在什么也不想,只是觉得身心俱疲。他不想动,不想说话,甚至脑子都不想转一下。 再过些时候,精神会好很多,他再去把藏在《昆虫世界》里面的纸条拿出来,快速在上面记点东西。这样他就必须得站起身。他想再喝杯咖啡,但是不想叫费尔南德,尽管她也不是很累,但他还是想等她把餐厅的事忙完之后过来给他铺床时再叫她拿咖啡来。 实际上,就算想离开,他也很难做到。今天早上之前,他从没想到过这一点。现在突然想到这个问题,他大吃一惊。 难道路易丝是故意的?有可能。他相信她肯定做得到,这可不是为了算计,而是为了更好地提防他,将他掌控在股掌之中。 结婚之后,她什么也没对他说。刚开始的几个星期,他还是东南区文具店的代理人,早上出去,直到很晚才能回家,但期间肯99lib.定会给她打三四次电话。 一天晚上,他见到她一九九藏书脸忧虑的样子。 “我必须得雇个人了。”她对他说道。 他一下子没反应过来。 “最近不断收到客户的投诉,说他们已经不耐烦了。因为以前都是同一个人负责和他们进行生意上的交涉,并且他们已经习惯了。” 她没有直接提到前任丈夫。 “你怎么想?” “想什么?” “一整天我都在想一个问题,你是继续为东南区的文具商打工好一些,还是为我们自己工作好些。” 她说的是“为我们自己”。这可是扭曲事实啊。他和她的生意没有丝毫关系。但是他也觉得这很是正常。结婚前夕,他们就去了他妻子的公证人那儿签了一份财产协议,但是对于这份协议,他可是正眼没瞧一眼。 “好好想想,艾蒂安,我不想影响你的决定。我是真的很希望我们能一起工作。” 唯一让他犹豫不决的就是,纪尧姆·加坦的模样依旧清晰地存在于他的脑海中:他站在柜台旁边,穿着一件米色春秋季衣服,头戴一顶帽子,尽管他只见过对方一次,但是那画面却深深地刻在脑子里,挥之不去。 两个小时之后,在他们的卧室内,他终究宣布决定:“这周结束,我就会辞掉那里的工作。” 他想最大限度地融入她的生活中。 路易丝难道没有在背后打什么小算盘?他从没有关心过自己的工资待遇问题。需要钱,他就找他妻子要,这看起来也很正常,因为管账的人是她,承担一切责任的人也是她。 但是有时候也会遇到很尴尬的情况,比如想给她买个礼物,他还得编个借口,到最后再向她坦白情况。 商店、货物、家具,他周围的一切都属于路易丝,四十岁的他现在还是一无所有,那些东西全都不属于他,但是就连钱夹里面的几张法郎钞票也都不属于他。 他的嘴角又微微上翘,带有几分嘲讽的意味。就在费尔南德重新把床垫搬回来时,他突然对路易丝又有了新的认识。他回到自己的角落里,若有所思地摸着满是胡碴、粗糙不堪的脸颊。现在的她,是真实的她吗?其他人见到的她是什么样子?直到今天,只有他一个人见过她的另一面吗? 他在心里暗暗揣测,仆人们肯定觉得她冷酷,觉得她吝啬,周围的供应商也应该有同感,但他妻子经常给他们打电话,这倒是让他觉得很是尴尬。 那老泰奥先生呢?他不是已经在这里和她共事多年了吗?他既是她父亲的朋友,又是员工,从她父亲那时候起,老泰奥先生就一直忠心耿耿。 夏尔先生呢?难道他真是一个懦弱的绵羊,只满足于现在的平庸,没有任何理想和抱负? 阿蒂尔·勒迪克叫她“老板娘”,这真的只是一句玩笑话,没有任何含沙射影之意? 阿蒂尔更多是叫她儒农。 而阿蒂尔又是怎么看他的呢?小学时,他没有参加任何社团,同学们都说他太封闭。他还记得一个小学老师不耐烦地质问他的功课情况,眼神中满是敌意。 “你还敢说你绞尽脑汁思考过吗,洛梅尔?” 而他母亲,每次责骂他之前,都会说:“很明显,你压根儿就没听我说话。你永远不承认你错了。你太自负了!” 自负这个词,一直到他入伍了才又有人用在他身上,而在他工作过的其他所有地方,从没有人把他当作真正的同事。 一直以来,他都是孤单一个人,人们都不信任总是脱离群体的人,也从不会思考为什么他们一直都是一个人。 直到遇上路易丝。 他回想起自己第一次进入公寓,她给他倒了一杯味美思酒;他的脸颊立马泛起一片红润;而他刚才还出于报复心理般把她想得那么恶劣,他真觉得惭愧。 她正在下面打电话。他在上面听着她语气淡定地重述一份订单里面的商品。 刚才他难道不是在欺骗路易丝吗? 他就不能对自己的言行举止要求得严一些吗? 比如,当初决定搬进这个房间,他到底是出于什么动机? 他很少想起那段时间,因为那时他处于疯狂状态,神智有些混乱,精神有点失常,所以那段记忆想起来就让人不快。 葬礼之后他也经常给路易丝打电话,但那时他并不是想要见她,也不是想要约她到勒皮克街那家酒店去。他只是想要和她说说话,想让她放心。 路易斯是否明白其实艾蒂安并未对她纠缠不清呢? “路易丝?” “嗯。” “你感觉怎么样?” “很好。就是有点累。你呢?” 他什么都和她说,就是为了让通电话时间延长,完全不记得自己该做什么事。后来还是路易丝做出了决定。 第四天,她对他说:“听着,艾蒂安。我觉得我们可以出去度两个星期的假,就我们俩。夏尔先生会照看着商店。如果你有空,我们后天就能出发,里昂火车站,五点的火车。” 他不得不借点钱,然后还去公营当铺把手表给当了。那时候是三月份。他们坐车去了尼斯。她穿着一身黑色套裙,里面是一件白色女士衬衫,戴一顶很小的帽子,在他眼里,这样一副打扮倒显得她更娇弱了。 火车上,他们几乎没交流。到达尼斯时正好是大清早,暖洋洋的阳光照在身上,让人忘乎所以。从车站出来,就感觉像是被含羞草甜甜的香味包围着。酒店是她选的,离度假区豪华大旅馆集中区有点远,但也在英国大道上。 他们都用自己的名字登记,但只要了一个房间。 刚进房间,他还琢磨着趁欲罢不能之前是不是得先缓一下,但是行李都还没拆开,路易丝就已经赤身裸体地站在他面前,眼睛中闪烁着炙热的光芒,都顾不上洞开的窗户。窗外,阳光洒在海面上,波光粼粼,一个穿着红色泳衣的小孩正在海滩上玩沙子。 那天早上,缠绵到身体终于觉得疼痛时,两人四目相对,痛苦地咬紧牙。然后她问道:“你确定你爱我?” 他知道之前所说的一切都已经不算数,现在说的才是真的。他也知道她内心还是有些许迟疑,因为她的声音在颤抖。 “我爱你。” “我永远也不会让你离开我的,你听到了吗?” 他点了点头,心里很清楚她为什么会说这样的话。 那两个星期,他们没有和任何人交谈,活在只属于他们俩的世界里,就像是森林里的一只公狼和一只母狼,他们关心的只是对方,在对方眼里看到的只有自己。 到了最后一天,路易丝对他说:“法律不允许我是十个月之内再婚。旁人也会在说三道四。但是我才不管那些流言蜚语,你过来和我一起住。” 随后,她又突然问道:“你接受过洗礼吗?” “我接受过基督教教育。” “我也是。我们的婚礼就在教堂举办吧。” 她从不去做弥撒。也许她从不信上帝。但是她想要在他们俩之间建立更多的联系。 回到巴黎后,他发现卧室里面的家具全部换成了新的,女仆也是新来的,他没见过。 橱柜里死者的衣物不见了。唯一一件还属于纪尧姆的东西就是一个被摔断了的烟杆,是他有一天在抽屉的最里面发现的。 他把烟杆放在自己的口袋里,因为不敢将它随便扔在马路上,然后他就来到塞纳河边,爬上桥,从桥的最高处将烟杆扔下去。 那里的门房从没把他当作家里人,他们结婚之后也如此。他们是一年之后举办婚礼的,先是在第九区的市政厅办了一场,然后又去巴黎天主圣三教堂,当时教堂里没什么人,挺清净的。每次他经过,门房透过她住的那个小房间的窗帘,用鄙夷的眼神盯着他,目送他上楼,一直以来她都只对路易丝讲话。 很长时间,他都没有真正去思考过纪尧姆·加坦是怎么死的。他也不敢问他妻子,更不用说问其他人了。 有那么两三次,他得些小病,但是里韦医生还是会过来一趟,医生下巴的山羊胡子已经花白,眉毛又浓又密,乱蓬蓬地堆在额头上。他每次看艾蒂安的眼神总让艾蒂安非常不高兴。 又过了好几个月,有一天,卧室的窗户敞开着,外面的行人道上,门房正和一个女邻居聊天。无意间听到他们的谈话,艾蒂安感到非常震惊。 他也怀疑过门房知道他就在卧室里,所以故意说话那么大声,好让他听到。 “嗯!是的。谁曾料想到那可怜的人居然会得心脏病,他一直都那么快活!说什么话都那么讨人喜。” 或许她说话时抬起过头,很确定上面的窗户正开着。 “他死的时候真的骨瘦如柴了,听那些把他抬进棺材的人说,他的体重还不到一个十岁小孩子。” 十五年来,他从没有问过妻子她前夫的死。他曾幻想,有一天她会对他吐露隐情。 他们住在一起之后的生活,和他们在尼斯时的生活并无多大不同。他们只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仿佛藏身于拥挤而喧嚣的巴黎他们掘出来的一个僻静的洞穴,只有勒迪克夫妇每周来看望他们一次。 路易丝当着他们说出这句话时,他顿时一惊,对路易丝的想法感到好奇。 “我觉得以后你可以同他们以你相称。” 他站起身,腿脚麻木,然后从书架上找出法布尔的那本书,看了一眼里面的那页纸,随后用铅笔在上面写道:“二十四号星期三:床上。 “二十五号星期四:勃洛特纸牌。路易丝和马里耶特的谈话。 “二十六号星期五:马里耶特来电话。” 他自己一目了然。但是这还不够。等到哪天有勇气了,他要写一部完整的概述,包括所有的事件和日期,通通记录上去。 去问里韦医生已经太晚了,因为他两年前就已经过世,但是他还可以去找特恩斯街上的医生,可以问一些更详细的问题。 他不想死。也不想离开。除了路易丝,在这个世界上他已一无所有。 以前她不是还恳求他永远不要离开她吗? 他听着她在楼下走来走去,只要听到她的脚步声他就觉得特别安心。 他再也不想离开这里,和她失去联系。 纪尧姆是不是也这样想呢? 他开始默数着月份。 纪尧姆总共在这个房间里面待了三个月。可能某一天,他突然生病了,然后他再次走出房间时,就瘦得不成人样,就像门房所说的那样,只有一个十岁小孩那么重了。 他差点害怕得叫了出来。他站起身,在公寓里四处寻找费尔南德,最后在堆放杂物的那个房间找到她。看到他出现身后,她很是不解,心里纳闷:他想要干什么。 他什么也没说。他只是需要见到一个有生命的物体,见到一个身体健康的人来回走动就够了。 “您需要什么吗?” 他试图说点什么,但却什么也想不出来。 “不用。” 路易丝肯定听到了他的脚步声。他回到卧室时,她正在上楼。 “你在做什么?” “没什么。” “你很无聊?” 或许她是在同情他,就像人们同情一只即将被淹死的猫。 怨恨她,他做不到,他觉得这不是她的错。 难道自己不是和她一样应该受到谴责吗?他哪儿还有勇气去质问她呢? 他不再说话,她也闭口不言。这十五年,为了拼命抓住某个东西,为了让自己安心,为了证明他们只属于彼此,他们疯狂地做爱,不顾一切。 他一直都知道事情的真相,尽管他不想去想。这就是他那么需要她的原因。 “你需要我陪你一会儿吗?” 他摇了摇头。 “你想坐哪儿?” “我不知道。” 他突然觉得一阵眩晕,但还是尽全力支撑着不让路易丝察觉。他想要抓住她的肩膀,将她的脸凑到自己面前,很近很近。他几乎想吃掉她。他想目光凶狠地瞪着她,对她怒吼:“我只说一次,听着:你杀了纪尧姆,因为你想占有我,这我一直都知道,从第一天开始我就怀疑。我没有阻止你,而是放任你去杀他。我什么也没告诉你,因为我爱你,因为我也想占有你。因为我还从没有过女人。 “我娶了你。 “我住进这里,和你一起生活了十五年。我们做了所有能做的事,直到我们俩融为一体,你的唾液就是我的唾液,我的味道就是你的味道。 “我们激情四溢,我们的床就是整个宇宙。 “看着我,路易丝。 “无数次,你恳求我永远不要离开你。 “这次,你想杀了我。我知道,我感觉到了。在这个房间里,我取代了纪尧姆,或许楼下,或许勒皮克街上,另外一个人又将要取代我。 “告诉我事实。承认吧。 “告诉我那个人的名字!” “你怎么了?”她问道。 他睁开眼,看到路易丝正站在那儿,一脸焦虑地看着他。还有最后一个词到了嘴边还没说出来:“真可怜!” 他把手放到额头上摸了一下,然后发现手上全是汗。他的身子顿时一阵摇晃。 “坐下。”她说着迅速地将一把椅子移过来。 她扶着他坐在椅子上。他的身子抖个不停。 “你感觉怎么样?我替你叫医生?” 他摇摇头,表示不用。 “要喝水吗?” “不用。” “你就不应该起床。” “路易丝!” “怎么了?” 他用力咽了一口口水,想要尽量保持冷静。 “你还爱我吗?” 他已经知道了。她微微露出一丝震惊的表情,但还是没逃过他的双眼。现在,强颜欢笑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 “胡说些什么啊你!” “你还没回答我。” “当然爱啊。” 他注意到她眼神中散发出一股热量,或许更是一种热情,但是他也更加确信她不再爱自己了。 “你可以下去了。”他说的声音很小。 “我留下来陪你一会儿。” 他微微耸一下肩。还有什么可商量的呢?她留下来或者不留下来,已经改变不了什么了。 “等你脸色好点儿,缓过神来了,我给你铺床。” “不用。” 床让他很恐惧,甚至这个房间突然之间也让他觉得可怕。 “你想做什么?” “什么也不想。” 他还能做什么呢?纪尧姆肯定也曾经问她还爱不爱自己,而她,因为急切地想要快点去勒皮克街的酒店和他幽会,肯定也用同样的语气回答他:“胡说些什么啊你!” 只是纪尧姆什么蛛丝马迹也没发现。在纪尧姆之前还没有先例。他也不是共犯。 “你冷吗?” “不冷。” “但是你双手冰凉。” 他甩了甩手,从她手中挣脱开来。突然,他还来不及将身前的毛毯拿开,更不用说冲进浴室,只是屁股刚刚移开椅子,身子前倾准备站起来:一口咖啡从他喉咙里喷出来,溅得老远,一直溅到餐厅中央。 “不好意思,请你原谅。”他说得很小声,双手捂着胸口。 她心不在焉地回了一句:“不是你的错。” 第二部 第一章 这是他下定决心好好活着,不离开路易丝的第二个星期二。午餐之后,他又去拜访了两位客人,但是没花太多时间。两点半,他走进特恩斯街一家小咖啡馆,找了一个靠窗的位置坐下来。 街道另一边有家大型杂货店,货架都摆到人行道上来了,旁边还有一个鞋店,两个店子中间还夹着一个铺面,没有车经过时可以看到中间那个门面大门左边竖着一块板子,上面的搪瓷一看就很劣质,因为距离太远,所以只能隐隐约约看到牌子上面写着: 阿尔贝·多埃尔 医学博士 下面还有几排小字,写着会诊时间。他点了一小瓶维希矿泉水,但是没喝,怕矿泉水中含有什么影响检测结果的成分。几乎每个星期二,他都会点一份羊排和一份土豆泥,今天也不例外。他吃完饭,坐在软垫长椅上,装了样品的公文包放在旁边,他默默地等待着身体的反应。 这是第一次他迫切地希望病情发作,眼睛不知道该盯着哪里,只是认真地等待着即将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时不时用手指捏捏左手腕,看看自己心跳是否正常。 这间房里除了他,还有一个肥胖的乡下女人,旁边堆满大包小包,眼睛通红,应该刚哭过,视线不停地扫向旁.99lib.边的挂钟,一脸焦急地朝门口张望,最后似乎等得不耐烦,终于发火。 他可没心思同情别人受了多少苦,尽管她这种女人很适合对之排遣心事。有时候,她的嘴不停地蠕动,像是在念祷告词。她视线终于落在他身上时,他感受到她迫切想要找个人说话的欲望,立马把脸转了过去,避开她的眼神。她穿着一身黑,外套下面是一件新裙子,头上的帽子也是新的。看样子她应该是刚有亲人去世。或许她来巴黎就是为了参加葬礼?他倒是觉得她更像一个刚丧夫的女人,来看望被送入有钱人家的女儿。 她的女儿并没有来赴约,也许永远不会来。 这位母亲已经等得不耐烦了,连吃了三四个奶油圆蛋糕,可能她再也见不到女儿了。 椅子后面有一块隔板,刚好一人高,越过隔板,可以看到有一群人倚靠在吧台上,胳膊肘放在桌子上,彼此交谈着,还时不时朝地上吐一口痰,服务员隔一会儿过来瞧一眼,看那个胖女人和他是不是还坐在那儿,需不需要点什么东西。 中午他特意吃了很多东西。他纯粹是为了打发时间才会去拜访那两个无关紧要的客人,因为泰奥先生已经在印刷他们订购的发票了。他没有点咖啡。那个乡下女人努力想要吸引他的注意,估计是觉得他的样子挺有趣,但是她哪里会想到他心底的小小焦虑。她只是看到一个一脸严肃、穿着体面的先生,手上还提着一个公文包,安静地坐在那里,面前只放了一杯凉水。 突然,她深深地叹一口气,终于成功地吸引了他的注意力,好在他还算比较清醒,在她开口之前赶紧把头扭过去,看着窗外的马路。 之前有个星期二他来过这里,但成效不大,医生并没有给他确诊。星期二上午出来,其实纯属偶然。他出门之前只喝了一杯咖啡,吃了一点羊角面包。 前几天,他几乎什么也没吃。 刚开始,他觉得浑身不自在。他走进会诊室,等了一个多小时,叫到他的时候,医生一下子认出了他,只是已经记不清他第一次来是为了什么。看医生一副努力在大脑中搜索的表情,他就知道,医生八成是已经忘了他的病情。每天他都得看四十来号病人,大部分人都没有以往的诊断记录,因为大部分人不会再来。 “我之前来找您看过一次,是因为我胸闷不舒服。” 医生点了一下头,像是记起来是看过这么个人。 “先把衣服脱了。” “我今天来不是看心脏问题的。我想问您两三个问题。” 多埃尔是流水线问诊,外面的候诊厅已经坐满了人。病人这样的开场白让他有点没底,他习惯性地瞟了一眼门外。 “假设一个人按期服用一定量的砒霜……” 医生的脸色刷的一下子变了。他早就料到医生会有这样的反应,但是他还是要把话说完。 “我想知道有没有什么方法可以准确地判断出来。” 会诊室的橱窗玻璃下半部分已经褪去了光泽,旁边摆着一个用许多木板拼接在一起的桌子,上面铺着一张打了蜡的油布,还有一条用来给病人看病用的毛巾,这些设备的卫生状况实在令人不敢恭维。上了釉的一个小圆桌上摆满窥镜、钳子,还有手术用的工具,艾蒂安不知道它们是干什么用的,所以也没兴趣多看一眼。 “您清楚我在说什么吗?” 他带着哀求的眼神看着医生,声音在颤抖,仿佛在这个上午,他就会揭晓自己的命运。 “换句话说,您是想问如果一个人觉得自己被人下毒,那他能不能通过医学手段找到证据,是吗?” 他点了点头,但是眼睛还是盯着医生。这下,医生觉得更不自在了,目光移到他左手的戒指上,盯了好几秒。 “当然可以测出来,不过得服用的剂量很大才行。” “怎么弄?” “首先可以通过尿检,这是最直接的,然后还有血检。但是还是得说,必须得服用了足够量的药物,这样在人体大部分的器官中就能找到亚砷酸的残留物质了。” “您可以做这样的检查吗?” 医生迟疑了一下,看着他,轻轻地问了一句:“您是本地人吗?” 他没有说实话。 “我住在佩雷雷地铁站那里。” “您说您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服用了砒霜,您肯定不是随便说说的吧?” “也许。” 医生有没有把他当作躁狂症患者,或者神经衰弱患者?医生不由自主地拿起一个玻璃器皿,虽然很不情愿,但还是递给了他,说道:“尿在这里面。” 然后,他准备抽血用的注射器和针头,眼睛一直盯着他,脑子飞速运转。 “请把外套脱掉。然后把衬衣左边的袖子卷起来。” 艾蒂安惧怕看到自己的血,一直盯着窗户。他手上的皮肤看起来比克利希大道还要白。 “您从什么时候开始怀疑自己服用了砒霜?” “具体什么时候我不知道。可能好几个星期了,也可能好几个月。” “最近您瘦了很多吗?” “是的。” “会有时候觉得喉咙发热,并且腹部有疼痛感吗?” “有。” “胸口不舒服吗?” “就是因为胸口不舒服,几个星期前我才会来找您。” 他对答如流,什么都知道,因为来之前他查阅了百科全书,知道服用砒霜后会有什么反应。这倒是让医生觉得有点棘手。 “我现在没法告诉您结果。检测需要很长时间。明天上午再过来一趟。如果您没有时间,可以打电话给我,我再给你答复。” 显然,他说这话是希望对方能现在付钱。 “我得付您多少?” “五千法郎。”他停顿了一下,答道。 艾蒂安其实也更愿意第二天就过来。第二天,多埃尔一看到站在队列最后面的艾蒂安,就立马让他直接进去。这说明了什么吗?艾蒂安已经脸色苍白,感觉自己像被定了罪一般。 “昨天您向我诉说困扰,我还没有想到这件事情的棘手之处。对我而言,告诉您这样一份检查的结果真的是责任重大,并且我还在想,从职业道德上讲,我这样做有没有出格,算不算是违背职业道德。” “难道这和我的健康无关,难道您不是医生?” “可能会有人受到控诉。如果您只是不小心误食大量砒霜,情况就会完全不一样。我不得不热心地提醒一下,您的检测结果不是很乐观。您听清楚了吗?” 医生的表情依旧严肃而担忧,好像这涉及堕胎,或者其他什么不合法的手术。 “结果就是我提取到了含亚砷酸的物质,但不是从尿液中,而是从血液里,这说明您服用砒霜不是最近才发生的事。另外,砒霜的含量很少,还无法得出有人故意给您下毒这个结论。” 昨天下午,艾蒂安老毛病又发作一次,真是再巧不过。难道因为他上午来了特恩斯街的医生这里,受了影响? “难道没有任何办法可以确定,是不是有人故意下毒吗?” “那必须在服用毒药之后立即就来做检查,时间久了人体器官会将毒素排泄出来。” “我下个星期二可以再来找您吗?” “您自己决定。” 医生并没有问他为什么是星期二,而不是另外某一天,但他知道艾蒂安心里在想什么。这一次医生比昨天更加仔细地观察着他,觉得他越来越不安。 “如果您过来,我会尽快安排您检查。”医生瞥了一眼他手上装了样品的公文包,随后补充道。 两人一起向门口走去,医生问了一句,声音更小了:“您是生意人?” 他回答是的,但医生估计他还只是个推销员,医生很喜欢揣测别人的身份。 今天他很恼火,因为哪儿都不痛,没犯任何毛病。然后他耍了点手段,将身子紧紧靠在桌子边缘,故意压迫自己的胃。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发现自己可以随意控制胸腔,让胸口挛缩。刚开始只是某个地方一点点疼痛,并且每次还不是同一个地方,但都在身体左侧,随后疼痛感辐射到全身,就像浪潮一样,一直波及肩膀,有时连胳膊肘也会隐隐作痛。 而且,只要想到他不想去想的问题,尤其是想到纪尧姆·加坦最后几个星期就住在这间连着铁楼梯和商店的房间,他的胸口就一阵绞痛。 卧病在床三天,接着又在餐厅吐得满地毯之后,他觉得自己越来越像路易丝的第一任丈夫。但知道自己在一个不知为何的泥淖里越陷越深,他反倒松了口气。 他没有刮胡子,也没有洗澡,就是为了让自己发臭,也拒绝妻子拿湿海绵在他身上和脸上擦来擦去。 他已经放弃活下去的希望了,眼睁睁看着自己慢慢死去,不再反抗。他不想面对任何人,包括妻子、费尔南德,还有马雷斯科医生。那次路易丝请医生下来给他看病,他还乖乖地让他把脉,一声没吭。 那三天一直萦绕在他脑海中、他想了千万遍的问题,他不想再想了。那应该是人生中最令他反感的问题了。但他不可能真的死心,他仍拒绝吃一切食物,除了黄油和面包,因为他觉得很难在黄油和面包里下毒。 他只喝水,路易丝和费尔南德去浴室的水龙头那儿给他倒水时,他会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们。有时水递到面前,他还要闻一下有没有不寻常的气味。 他借口说外面的光线太刺眼,把两扇窗户的绿色天鹅绒窗帘全都拉上,一整天都躲在床头灯微弱的灯光下。还有一缕微弱的光线通过一个细小的缝隙从外面透过来,时不时变换颜色。他经常想起童年,想起父母,他和父亲长得特别像。他第一次在心里默问:父亲以前幸福过吗? 父亲去世后,母亲一直生活在里昂郊区,她在那里买了一栋房子。他也不知道她怎么会有钱买房子,她一直抱怨没钱用,所以在巴黎的最初几年,艾蒂安把大部分工资都寄给了母亲。 路易丝一天要往楼上跑上二十次,但从没发过任何牢骚,有时候他试图把她想象成护士,穿着白大褂,带着无边软帽,显得有些矫情。她倒是真可以当护士。 有时候,不知不觉中,他觉得自己从泥淖里面爬上来了,思路变得不再那么混乱,但是瞬间之后他又觉得自己陷了进去。 一天晚上,他感觉到睡在旁边的路易斯身上散发出来的热量,然后将所有断断续续的思绪组织起来,一个词,一句话,甚至是一个声调他安排得好好的,就像是在神甫面前做忏悔般详细。当然并不是对所有神甫坦白,而是他小时候就认识的修炼禁欲主义的副本堂神甫,他的第一次忏悔也是在他面前。 他似乎听到忏悔室铁丝网后面传来窃窃私语声。他无所不说,就连那些他从没明确承认、这些年不断在潜意识里滋生的想法,他通通都坦白了。 一个不落,什么也没被遗忘,所有的事情都浮现在脑海中,清晰得让人不忍直视。 他从未如此激动又如此清晰地想到路易丝。他从没有如现在这般清楚将会有什么事情发生在他们身上。 从第一天开始,他不就毫无畏惧吗? 为什么他拒绝向路易丝坦白呢?的确。当他从商店走出来,这里对他而言和其他的文具店没什么两样,他清楚这是他的生活,在那之前他也一直这样认为,只是现在这生活将要发生改变了。 上了公交,他依然没能忘记刚才那一瞬间的感悟,默默地问自己,现在还可以?99lib.退缩吗? 在他心里她是什么样子,真的很难描述出来。或许他早意识到她比自己强,没有什么能阻止她追求自己的生活。 也许正是因为这种生活,这种充满激情的生活,还有路易丝的双眸,她的朱唇散发出来的激情,点燃了他身上最细小的一片肌肤,以至于他爱她爱得束手无策,没有了任何反抗,以至于到最后他再也不能没有她。 所有这些,甚至还包括其他真相,他一一在神甫面前坦白,没有半点隐瞒,最后他把自己感动了,忍不住为自己的过去痛哭流涕。 路易丝用手戳了一下他的胸部,轻语一声:“你睡了吗?” “还没。” “你哭了?” 他说:“感冒了,鼻子不通畅。” 以前这里应该有另一张床,同一个房间,同一个位置,也是一个男人睡在路易丝旁边,而他被抬出去时,体重只相当于一个十岁的孩子。 整整三天三夜,他就这样和幽灵搏斗,一旦它们安静下来,他又立即把他们叫醒。随后,第三天下午,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床头灯看了许久之后,他终于决定爬起来,朝窗边走去,拉开窗帘。 窗外,阳光洒遍整条大街。夜晚的集市生活消失殆尽,来往的行人踩在落叶上,嘎吱嘎吱响。 既然已经做出决定,就没什么好害怕的了,唯一一点担心就是怕自己还没有准备好,路易丝就跑上来了,但是他这样轻手轻脚,神不知鬼不觉的,在楼下的她肯定不会有任何察觉。 一准备就绪,他就朝着楼梯走去,对着下面叫了一声,语气非常坚定,乍听起来底气十足,心中的恐惧早已荡然无存。 “路易丝!” 一听就知道这声音不是从床上传来的,她大吃一惊,一脸焦虑地迅速爬上楼梯。路易丝才爬到中间就发现他站在楼梯口,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有满脸惊愕。 看着他穿着整齐,胡子刚剃过,整个人看起来神清气爽,嘴角还微微上扬,露出一个含蓄的笑容,似乎是在同情她,路易丝一时间不知所措,上也不是下也不是。 “你起来了?” 他怎么突然想起了母亲?每次他表现得很乖,努力想要让她高兴,母亲也会这样看着他。她认定这样友善的笑容之下,必然隐藏着巨大的陷阱。 他抱怨母亲不相信他,但母亲叹息道:“我太了解你了!” 路易丝可不敢这样说。 “你感觉好些了吗?” “我有事想对你说,就现在,不想等到晚上了。跟我来。” 他打开餐厅门,因为卧室里此刻弥漫的都是他的气味,去餐厅更方便一些。 “昨天让你担心了?”他看着她问道,眼睛里满是温柔。 “嗯……当然担心……” “叫你上来是想对你说声抱歉,让你受苦了。当然,我知道我在说什么!我不知道昨天晚上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估计我是有点神经紧张了。” 他在心底里可不这么认为。他躺在床上就想好了该怎么说,甚至连语调他就预先练习了好几次。 因为这是他活下来的唯一途径。要么这样,要么离开。但是他不想离开。他不愿意失去路易丝,不管对方愿不愿意,他都已经下定决心将她留在自己身边。 一瞬间,他觉得自己变厉害了,和她一样厉害,并且更让他吃惊的是,一旦掌握一些主动,他就不会善罢甘休。现在他这样柔情似水地看着她,如此真实,差点儿连自己都被感动。 “你恨我?” “为什么我要恨你?” 他差点儿就脱口而出:“因为我不相信你。” 还好他及时反应过来,知道这样说太危险,因为她会知道他已经有所怀疑。 他得想方设法安抚她,不能打草惊蛇,否则她加大砒霜剂量加速事情发展就不好了。 “你看,这还不是胃不舒服导致的。都说胃不好的人很容易神经衰弱,我现在觉得这话很有道理。以前我怎么也不肯承认二者之间有联系。” 她终于忍不住笑了,笑得很勉强,但松了口气:“你吓到我了。我都不知道该相信谁了。就算马雷斯科医生一个劲儿跟我说你的病不严重,我还是放心不下……” 餐厅里的桌椅打了蜡,油光发亮,餐盘整整齐齐地摆在碗橱里面,餐具柜上还有一套银质器皿。 他做了一个娇羞的手势,示意路易丝过来,然后一手搂住她的腰,感受着她胸前的圆润。 “可以原谅我吗?”他在路易丝耳边轻声说。 她也用微弱的声音回了一句,然后在他嘴上轻轻点一下:“傻瓜!” 那天晚上,他想要做那事,她没有立刻同意,但也没有很坚定:“这样你不会很累吗?” 他觉得,应该像往常一样,什么也不要改变。他已经决定明天早上去看特恩斯街的那位医生。此刻,他已经在心中盘算出了整个计划。 之后,他就一直按照这样的节奏生活。他并不确定自己已经让她完全放松警惕。她还在监视着他,他也警惕着她的每个举动,每个眼神。 星期四晚上,马里耶特过来,看到他也大吃一惊。 “他吓到我们了!”她开玩笑道,“你不知道路易丝有多担心。” 路易丝可能更愿意把这样的话憋在肚子里不说出来。太矫情了。马里耶特一向说话夸张。 也许阿蒂尔·勒迪克看得更清楚?整个晚上他坐立不安,好像房间里面有什么东西让他特别不自在。 如果必要,也许某一天,艾蒂安会全都告诉他。说不定哪天艾蒂安会在蒙马特的某个咖啡馆里面找到他,因为他经常在那里玩勃洛特纸牌,那将是他们第一次单独见面,没有输赢的困扰。 他感觉马上就能知道他们俩能不能达成联盟。如果可以,他就什么都向阿蒂尔坦白。但他突然想到一件事,他怀疑路易丝在这对夫妻生活困难时期给过他们经济上援助,这是唯一让他焦虑的一点。他试探过一次,发现勒迪克还算是个男人,信得过。即便如此,他也得非常谨慎。 星期天,外面实在是太冷了,散步是不大可能了,于是他们就去梅德拉诺马戏团,然后去洛林参观,吃晚餐。 艾蒂安仍感觉身子很虚弱,可能还是在恢复期,但他一个字也没提,还是和往常一样走访客人。在外面他反倒觉得舒服,因为一出来他就再也不用时刻警惕。有时候,一想到自己扮演的角色,现在的处境,他的嘴边就忍不住浮现苦涩又嘲讽的笑容。 他感觉自己和来来往往的每个人一样,每个人都有着各自的心事。穿梭在人群之中,有谁会注意到他手上提着公文包,又有谁会想到他正经历悲剧。 他只需要尽量避免把路易丝给逼急了,过早把他给解决掉。当然她太急躁对她自己也有危险,如果她操之过急,医生肯定会生疑。 之前,里韦医生怀疑过吗?艾蒂安并不能确定,这个老医生总是用一种很特别的眼神看他,时而鄙视,时而嘲讽。 估计大多数人都是这样看他的,觉得他娶路易丝就是为了她的财产。 马雷斯科医生,当初就是他签了路易丝前夫的死亡确认书,签字之前可是没有半点犹豫,挥笔即成,从没想过死亡原因是否明确这个问题。 他已经决定放弃生命,这是他自己的意愿,是他头脑清醒时做出的决定,所以,死亡对他而言并没有那么的可怕。 他应该尽快找出针对路易丝的证据。他已经完成巨大的准备工作,将各种不大可能的设想都排除在外。 躺在床上的这三天,他思考了很多,最后都差点儿决定再也不离开房间,一直装病来躲避妻子的迫害,同时还可以监视她。 但他很快就明白过来,这样做真很愚蠢,并且也很危险。另外,他也放弃在公寓里面找出毒药的想法,觉得找到的可能性几乎为零。有一次起床后,他光着脚,任由身上汗流浃背,在妻子的抽屉里面乱翻一气,最后却一无所获,又泄气地躺回床上。 就算前夫去世前最后一个星期路易丝一直都不在文具店,那也只是短短几天。其他时候,他可以经常给她打电话,每天差不多在同一个时间点打,只是为了通过电话说声好,问一下她的近况,这样他会觉得很安心。 他们偷情那段时间,他经常躲在布朗什广场的某个角落,悄悄盯着她家,记下所有进商店的人,以及他们出来的时间。 某个星期六,上午十点左右,他躲在角落时,门房一声不吭地走到他身边。他不知道她有没有认出他。就算认出来了,她也不会把这事告诉路易丝,因为她也不怎么喜欢路易丝,就像不喜欢他一样。 穿着丧服的乡下女人在软垫长凳子上动来动去坐立不安,挂钟上的指针已经滑过三点。如果路易丝料到他起了疑心,她应该会有段时间不再给他下毒。 十天前,他对这些东西还只是有一个模糊的印象,也不敢深入思考,就像一个孩子想到色情画面时那样的腼腆、胆怯。 现在,他可以很自信地面对现实。“毒药”一词已经深深地刻在他的脑子里,红色的大字,就像药店里药瓶的标记,清清楚楚。 他突然一阵恶心,感觉胃里排山倒海,他得打起十二分的精神。但就在这时,乡下女人拿起勺子敲了一下茶托,叫了一声服务生,他不由自主地转过头去,听她说话。 “你们见过一个叫埃利斯的金发女孩儿吗,身材娇小,有点儿胖,一头卷发,她就在这附近工作?” “她是做什么的?”服务生礼貌地问道,向艾蒂安眨了眨眼。 “她在一个有钱人的家里工作。” “是她约您来这儿的吗?您确定是约在这里?” 她从包里抽出一张皱巴巴的纸然后递给他,指了指上面。 “的确是这里,”他承认道,“您不清楚她家主人姓什么吗?” “我只知道他们家做生意的,并且有两个孩子。” 艾蒂安突然站起来。他已经付款了。现在他得转身拿自己放在长椅子上的公文包。因为这个女人的出现,他有点犹豫了。身上刚有一点反应,还不是很严重。但是喉咙干涩灼热,脑袋晕乎乎,隐隐作痛。 他穿过马路,直接来到医生的诊所前面,看到里面只有两三个人在等候,他偷偷乐了一下,以往这时候这里人满为患呢。他等了十来分钟,不时听到门的另一边窸窸窣窣的说话声。随后摇椅嘎吱一声,他听到一阵脚步声越来越近。 “谢谢您,医生。” “星期六再来看一次,还是这个点。” 一个一脸疲惫的女人,看起来像是刚刚遭受了什么痛苦的手术,让他顿时想起医生办公室内圆形高脚凳上整整齐齐的窥镜。 多埃尔看见他了。艾蒂安等着对方叫他过去。 “您提前预约了,是不是?” 他说这话,只是为了安抚那些已经在这里等了很久的人,避免引起民愤。 门关上了。艾蒂安脱下大衣,将公文包放在椅子上,接过医生递过来的玻璃器皿。 “您又有反应了?” “我觉得是。” “多久了?” “差不多半个小时。” 医生一边看着手表,一边给他把脉,表情比上一次还难看。 “看前面。” 医生头上戴着一个很小的电灯,然后检查他的眼睛,灯光照在眼睛里面很不舒服,他忍不住连眨了好几次眼。 “您感觉如何?” “和之前一样,但是没有那么强烈。” “最后一次吃东西是什么时候?” “我们中午十二点半吃的午餐。” “能把吃的东西吐出来吗?” “很容易。” 他只要把一根手指伸到嘴巴里就可以了,于是趴在一个琅釉质的木桶上吐了起来,吐完擦擦脸,擦擦眼。 “您不用抽我的血吗?” “估计已经没那个必要了。” 医生看了一眼时间。 “可以稍等一会儿吗?” 一听到不用等到明天就能知道结果,他一脸激动。 “请坐。得等我几分钟。” 医生转身端着两个器皿进了一个和橱柜差不多大小的实验室,然后将门半掩。艾蒂安不敢看里面。突然,他感觉膝盖在哆嗦,还是坐下来等吧。 他听到煤气啪的一声喷出来,随即蓝色的火苗发出咝咝声,玻璃杯碰在一起发出脆响。不经意间,他想起上个星期医生还找他要了五千法郎,说分析很复杂需要很长时间。多埃尔估计他早已把这事抛到九霄云外了。 “最近几天您从没碰过任何药品?” “没有。” 他想了一下,随即改口。他想认真地对待每件事。 “有,前天晚上,我吃了两片阿司匹林。” 医生进去了很久,比他想象得久多了,候诊室里面的病人已经等得不耐烦。二十分钟过后,医生终于从小储物间走出来,在灯光的照耀下突然一个趔趄。他朝屏风后面的一个洗脸池走去,洗一下手,然后慢慢地擦拭,一句话也没说,也没有看艾蒂安。 “显然时间太短,我还不能准确判断出成分含量是多少,并且我猜这也不是你关心的。” “那里面含有砒霜咯?” 他点了一下头。 “比上次检测的含量高?” “那是肯定的。” “多多少?足够……” 他感觉自己快晕倒了。就算之前早已料到又有什么用,他只觉得血液突然从下往上涌,胸口一阵憋闷,耳朵里开始嗡嗡作响,脑子顿时一片空白。 他不敢吭声。 “毫无疑问,足够让一个人病倒。” 医生有些为难。艾蒂安第一次来看这个医生,就已经知道自己的行为或多或少有点不正当。他还在医生的候诊室还看到很多年轻女人,他立马想到了堕胎。 多埃尔在诊室大步踱来踱去,一脸焦虑,眼角余光不时瞥向坐在一旁的病人。 “您打算怎么办?”他终于站在艾蒂安面前,问道。 艾蒂安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没想到医生会这样问。他听到医生又说了一句,才明白医生的意思:“您打算去报案吗?” 他一脸惊愕地看着医生,他可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 “不会。” “为什么?” “我不知道。我……” 他本该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告诉医生,跟他说路易丝的事,但这是绝不可能的。他只是想知道,假如他继续周期性服用砒霜,每次分量相同,他还能活多久。 “您让我的处境非常尴尬。”医生摸了一下脑袋,小声嘀咕道,“正常情况下,我得向警察局做一份报告。” “但是……” 艾蒂安颤抖得越来越厉害了,想到医生可能会毁掉他的计划,他慌了神。 “绝不能这样。”他站起身,差不多是对医生吼叫。 “让我把话说完。您过来找我,让我帮您做尿检,分析尿液里面的成分,看是否含有亚砷酸。” “不错。” “我的确发现了很重要的证据。但是我忽视了一点,您可能不小心误食了砒霜,但也有可能有人故意下毒。您明白吗?” “明白。” “为了不给自己制造麻烦,我很想知道,您打算对下毒的那个人做什么?您有怀疑对象吗?” 他没有回答。 “很有可能就是您身边的人。那么您打算怎么做?” “什么也不做。”他迅速答道,一方面是想要阻止医生推测,因为医生猜得很准,他的猜测差不多就是真相。 看到多埃尔拿起电话,准备给警察局打电话报案,他顿时感觉一阵恐慌。只要一出办公室,融入滚滚人流之中,他就会感觉安全许多。 他没有透露自己的姓。医生也不知道他真的住在哪里。留下的个人信息寥寥无几,所以不大可能再找到他。就在这关键时刻,他发现他今天出门的目的还在那个公文包里面,于是整理了一下,转身准备离开。 “我向您保证,”他很小声道,“您不会因为我的到来而惹上任何麻烦。” 现在他的兜里可是装了比平时多了不知道多少倍的钱。猜到这次看医生会花不少钱,但是又不敢向妻子开口要那么大一笔钱,于是今天上午,他背着路易丝从客人那儿收了一笔款项。回去之后还得编一个借口先瞒着她,然后在月底之前把钱补上。 这都是以后要做的事。此刻最重要的就是赶紧走出这里。 “我可以向您保证我没什么恶意。” 医生怎么一下子这么惊慌失措?难道他说了什么让医生觉得惊悚的话? 过后,走在马路上,发现自己已经离特恩斯街有一段距离之后,他才缓过神来,并且决定再也不来这一带了,免得哪天又碰上多埃尔。 他刚才慌慌张张地从口袋里搜出钱夹,里面还完好地放着的十张一千法郎钞票。 或许医生也和他一样,在生活中遇到了困难所以需要钱?他看了一眼钞票,顿时羞愧万分,但最后还是伸手接过去了。 “祝您好运。”医生说。 医生并不相信他,但也只能不情愿地让他离开。 “下一个!”医生说道,把门打开,艾蒂安出了门,目不斜视,直接急匆匆向楼梯口奔去。 他并没有觉得哪里不舒服。那一天他病情也并未发作。走在街上,他立即钻进人群,到了特恩斯广场,一路跑向地铁站。 他的身子还在摇晃。车厢里面几乎没人。他不知道要去哪儿。到了克利希站,他下了地铁,缓缓朝出口走去。 既然已经知道,既然已经确信,现在需要做的就是理清自己的思绪,尤其是不能让路易丝有一丝怀疑。 纪尧姆之前也知道吗? 最好还是别想纪尧姆。太危险,而他已经下定决心要好好活着。 每次走到车水马龙的广场上,他还是会想进一家小酒馆坐坐,点一杯烧酒,边喝边死死盯着吧台后面的镜子,透过两瓶酒的缝隙,看着镜中的自己。 第二部 第二章 两天后,也就是星期五,他和往常一样,六点半左右回到克利希大道,窗户的百叶窗都打下来了。他迈进拱门之前,总喜欢瞟一眼两层楼之间被照亮了的窗户。 他有钥匙。但是他每次把钥匙插入门锁之前,门就被打开了,因为路易丝早已听出他上楼的脚步声。那天晚上,她意外地没给他开门。她也不在卧室里,餐厅的门敞着,但是也没有她的身影。他以为她是在浴室里洗手,于是去浴室看了一眼,但是浴室也空无一人。他转过身,看到她从厨房走出来,睡衣上系了一件格子围裙。手上端着盘子,朝桌子这边走来,桌子已经铺好桌布。 “费尔南德不在吗?”看到她这身装扮后,他吃了一惊。 “今天下午她算是放了我鸽子。” 她的语气很平静,但他却觉得她是在试探他会有什么反应,说话时故意对他视而不见。她把盘子放在各自的位置上,然后转身准备再去抽屉里拿两副刀叉。 “三点钟我碰巧有事找她,不然商店打烊之前我都不会发现她已经离开了。我对着传声筒叫了一声,但是那边一点反应也没有,于是我就爬上楼,发现房间里面一个人也没有。午饭的餐具还在洗碗槽里。” 这应该不会假。有一些仆人,出于胆小,或者想要制造自己很独立的假象,总喜欢一声不吭地走掉。只是他现在什么都不相信,一脸严肃地听着,但也表现得和她一样自然。 难道她知道,他在装模作样? “我上了七楼,发现她房间的门大敞着,我肯定她是已经卷铺盖走人了。床上乱七八糟的。地上也是一片脏乱,看着叫人恶心。” 她又回到厨房,把平底锅下面的煤气关了,转身回来时手上拿着面包和黄油。 “我在楼上的时候,还听到走道上轻轻的脚步声,一转身就看到库安夫人。” 库安夫人也比他先来这里。她是个寡妇,一个人住在七楼的一个复式房间里,房间里面住着不止一个仆人。以前她专门给周边的人做针线活。现在她太老了,手脚不灵便了。每天早上都可以见到她手上挎着一个样式古老的果篮,头上戴着一顶奇怪的帽子。因为脚一直浮肿,她一年四季都只能穿拖鞋,走路像蜗牛一样一步一步往前移。她每次过马路,警察都得将来往车辆拦下来,让她先安全走过去。 路易丝继续说:“‘恭喜您摆脱了这个大麻烦!’她这样对我说,‘您早就应该将这个懒妇扫地出门了。’ “然后我问她:‘您什么时候看见她离开的?’ “她回答我说:‘她已经离开好一会儿了。她的一个朋友过来帮她搬东西,他们还在里面亲热了好半天,连门都没关。希望您下次找一个安静一点的佣人。这一个啊,每天晚上都是大吃大喝,搞到很晚,几乎每次来找她的男人都不同。在楼梯上碰到那些人,我都会觉得胆战心惊。’” 路易丝和他都从没想象过费尔南德的夜生活是什么样子。他只记得他感冒时她为自己铺床,当时他还在思考费尔南德是怎么看他的,但他从未想过费尔南德又是个怎样的人。 路易丝继续说:“似乎有时候她早上下来了,她的情人还睡在她房里,一睡就是大半天,并且还是她给他送饭上去。我在她房间的角落发现了一个很旧的剃须刀。” “你找到接替她的人了吗?” “我已经给中介打了电话。明天上午会有一个人过来。晚餐再过几分钟就好了。” 费尔南德的事情听起来合情合理,可能是真的。他妻子编故事也不能编出库安夫人这部分,因为这部分很好验证。只是她必然没有全盘托出。她不是早就想赶走费尔南德了吗? 艾蒂安和母亲一样不轻易相信别人,所以他不会毫无凭据就相信路易丝的任何话、任何态度,他必须先找到证据。那天晚上是她收拾的餐具,而他吃完饭就去一边看报纸,期间脑海中不时浮现路易丝的样子。 最让他头痛的,是他不清楚路易丝在想什么。十五年来,他从没想过这个问题。直到现在,他才认清,他们俩一点一点亲密到了什么程度。 说到底,虽然他们俩与世隔绝般生活在这栋房子里面,现在又互相怀疑,但至今他们俩都不曾把对方当敌人看待。 路易丝就算和他有同样的反应,也会轻而易举地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她和平时一个样,声音、语调,甚至眼神都不曾有任何变化。 他抱怨路易丝秘密监视自己,但他过去几个星期也在监视她,有时候甚至是欺骗她。但他这是迫不得已。这是他活下来的唯一机会。 不过他在心里深感自责。他不怨恨,甚至觉得路易丝心里也不会产生任何仇恨,有时候路易丝甚至可能可怜他。 路易丝扮演的角色最困难、最危险,甚至也最残酷,她一直生活在恐慌中,时刻担心他已经发现真相。 那天晚上他们和勒迪克夫妇一起玩勃洛特纸牌,她冒藏书网冒失失地把马里耶特带到卧室去,艾蒂安不由自主变得不安时,她就已经确信他什么都猜到了。 现在,他能够让路易丝醒悟过来吗?他算得上称职的丈夫吗? 他真的不想让她受苦,但也意识到,路易丝的这种模棱两可实在是让他难以容忍。 前一天马里耶特和她丈夫还是过来了。他没有发现任何不正常之处。两个人都为他气色好了很多而高兴,长期以来这是他们第一次夫妻档对打,玩了两局路易丝和他就赢了一盘。整个过程中,他们俩配合得相当默契,好几次阿蒂尔都不得不指责妻子心不在焉,对他的求助完全无视。 路易丝洗完碗,又去冲了个澡,然后坐在他对面,给衬衣缝纽扣。 艾蒂安的某些小把戏奏效了,但是他在心里盘算着怎么才能长久隐瞒下去。 比如,如果厨房准备了一盘路易丝不吃的菜,像淀粉类食物——中午就做过的土豆——他就会非常谨慎,一吃完赶紧吐掉。但是他也不敢吐得太明显,怕被她听到。同时又不能等太久,虽然他忘记问多埃尔医生毒药服用后多久人就会有反应。 他匆匆忙忙喝完咖啡,没有像平常一样在公寓里面踱来踱去,而是拿了公文包,披上一件大衣就急匆匆出门。每次,他都得为自己的慌张找一个借口。这可不是一件容易事。他没有走很远,只是穿过布朗什广场,走进一家小酒吧,径直走进里面的包间。 为了不让自己的伎俩被人发现,他不得不经常换地方坐。这让酒吧老板有些吃惊。晚餐他只喝了一点汤,吃了一点冷肉和奶酪。要是真吃完晚餐再一个人出来,他就真不知道该用什么理由搪塞过去了。 以前他可从没做过这种事。他们俩生活在一起这么久,几乎是封闭在只有他们俩的小世界里,一个微小的变化对他们而言都是一个很大的事件。 外面的集市生活已经开始,整个笼罩在霓虹灯广告红色的阴影中,模糊的灯光射进来。他已经做好准备,所以灯也没关。路易丝开始脱衣服。脱光衣服后她躺在床上,说道:“过来。” 他轻轻一抱就把路易丝搂入怀中。她也没有矫情。一想到此时她可能正想着另一个人,他就觉得一股抑制不住的强烈冲动涌上全身,他仿佛想把路易丝吃进肚子里去。他似乎在路易丝脸上看到了一丝恐惧。 但他还是控制住了自己。这样的生活很奇怪,很难描述,但总能给他给带来刺激和兴奋。 第二天上午,新来的女仆八点就到了。仆人进来时,路易丝已经梳洗完毕,正在给他准备早餐,轮到他去梳洗了。他听到她们俩在厨房里讲话,但是却听不懂那个仆人讲的是哪里的语言。 几分钟之后,路易丝过来找他,一脸郁闷。 “找阿尔萨斯人做女仆会让你反感吗?” “我为什么会反感呢?” “因为她只会讲一点点法语,但勉强能听懂我的指示,另外她看起来也还算干净。她是直接从老家的镇上过来的,几封介绍信都说她很不错,其中还有一封当地市长的表扬信。” 他站在镜子前面刮胡子,嘴角微微上翘做出一个笑脸,但笑容很快消失,表情恢复严肃。他不能让妻子留意到这个笑容。他笑,因为觉得终于要结束了。 “什么事让你这么忧心?”他问道,语气冷淡。 “我以为你可能不大愿意在家里雇佣一个和我们语言不通的人。” 他停顿一下,已经猜到了她接下来会说什么。 “在她适应这里的工作之前,我每天得亲自去市场买东西。” 他竭力保持镇定。 “我想她应该会很快上手的。”路易丝看着镜子中的他,继续说道。他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淡然说道:“只要她干净、勤快就好了!” “我收了她?” “随你。这是你负责的事。” 她又在浴室里犹豫了一会儿,然后才出去找那个女仆。晚些时候他见到女仆,发现这个女孩长得倒是圆润,气色很好,皮肤白里透红,甚是诱人,表情有些木讷,但显然心地善良。 “我得下去给夏尔先生开门,等会儿再上来把情况告诉她。你今天有很多客户要拜访吗?” “去特里尼特埃那个区。” 在这方面,想要糊弄她很难,并且很危险。路易丝和他一样熟悉客户。他每次出门,她都会问他今天去哪个区,有时候还会打电话到他拜访的那个客户家里,给他留个话,比如告诉他某某客户急着要见他。 最近他才意识到,即使出了门,他也像是被她牵着一样。 他不得不留出点时间用来监视路易丝的一举一动。于是,白天他很少走路,大多乘出租车,以前他从来不乘出租车。 钱不再是个小问题。上次他在多埃尔医生那儿花了不少钱。还好现在才十一号,到月底还有二十来天,他还有一些时间弥补背着妻子挪用的那笔款项。 至于饮食,饭后他还是会把吃过的东西都吐出来。为了保证营养,他一天会吃上两三个煮鸡蛋,并且每次都是站在橱柜旁边匆匆吃掉。 “别太辛苦了。”那天早上他下楼之前拥抱路易丝时,路易丝关切地说道。 也许是句下意识的话。但他还是有点担心。那天是星期六,天朗气清,外面很是凉爽,天上的云彩缓缓飘着,遮住了太阳好一会儿才慢慢移开,随即墙面上又显现出金黄色的光晕。 他太激动了。他不知道妻子什么时候从市场里面出来,但是他不能走开,也不敢在同一个地方待太久,否则会引起周围人的怀疑。 他走到对面的人行道上。对面就是红磨坊,他仔细打量了一下周围的地形,然后藏在一个报刊亭后面。他站着不动时,手上的公文包似乎更重更鼓了。他提着这样一个大包,没法儿表现得从容潇洒,他想把它放在旁边的咖啡馆里,但是不敢。 从前,路易丝想要去勒皮克街的小房间里面和他幽会时,都是夏尔先生一来她就走,因为她已经迫不及待想见他,一秒钟都等不下去。 他看到仓库管理员出了地铁,随后在马路的拐角处又看到泰奥先生。印刷工身上披着一件黑色大衣,里面穿着灰色的工作衫,看起来更加衰老了。 夏尔先生卷起百叶窗。一会儿之后,门房追着邮递员跑了出来,邮递员刚刚进去送信,从拱门底下出来时小心落下一封信。门房没有看到他?他藏的那里离房子很远,并且藏得很小心,根本不会被人注意到。 一个看起来像是流浪汉的老汉满脸狡黠地坐在他旁边,打量着他。艾蒂安浑身冒鸡皮疙瘩,所以故作从容地走了几步,然后看了一下手表,装出在等人的样子。 路易丝手里提着一个黑色的油布包,从文具店出来时已经是上午九点二十五——其实他完全不用看手表,正对面就挂着一个电子挂钟。路易丝眼睛没有向四周张望,直接朝着勒皮克街走去。路上,她不时瞟一眼旁边装着水果或者蔬菜的板车。 这是他第一次看到路易丝生龙活虎的样子,但是她自己不知道他看到了。艾蒂安看着他,就像看着一个陌生人,让他有种很奇怪的感觉。他觉着她变了:或许就像泰奥先生一样看起来更加苍老了一样。她穿着一件黑色厚外套,是去年买的,头上戴的帽子也已经有点历史了,他不记得了是什么时候买的。 路上还有很多像她一样来来往往的家庭主妇,中等年纪,但保养得很好,穿戴整齐舒适,一副自信满满的样子。如果她们什么也不买,那些卖东西的就会当着她们的面开一些有伤风雅的粗俗玩笑。他从不曾觉得这类女人会过着幸福生活,直到现在,他每次看到这类女人还是同样的看法。 他觉得想象她们被关在一个单调却打理得井井有条的家里更恰当,墙壁上、壁炉上挂满全家人的照片,丈夫有一个很体面的工作,孩子们也都可以上学。她们久居内室、神秘般的存在,在他看来是那样的荒谬,只会招人口舌。他还一直觉得这个年龄的女人应该是不再做爱了的。 在茫茫人海中跟踪路易丝真的不容易,也很危险。离她太远可能会跟丢。不仅如此,假如她走进一家商店而自己又没有注意到,他还可能一不小心就跑到她前面去了。如果让她发现他,那到时候他将百口难辩。 如果跟得太紧,什么时候她突然转身,肯定会看到他。 他继续悄悄跟着,走一阵,停一会儿。她买东西时,他就停在橱窗前面候着。她买了一些大葱和一棵白菜,然后进了德利治德乳品店。他们是这家的老客人,她在里面待了很长时间才出来。 她并没有发现有人在后面跟着。她到了马路地势高一点的地方,右转去了阿贝斯街。他还以为她是要去他们经常去的那家肉店,那家店转弯之后几步路就到了。但是她经过那家店时并没有进去,而是径直往前走,走到人行道边上。他只能看着她先过马路,因为人行道上人还很少,无处藏身。 印象中,他不记得有哪个供应商住在这里。她加快脚步,不再像上街购物的女人,倒像是去某个特定的地方赴约。走到阿贝斯广场时,她一下子钻进一家邮局。 她手上并没有信件。并且一直都是夏尔先生负责寄邮件、买邮票,到邮局取挂号信。 他刚刚走进旁边的一家酒吧,在最里面光线很暗的一个角落坐下,就看到她从邮局里面出来,慢慢往回走,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 她从酒吧前经过,朝着对面的人行道走去时,他更清楚地发现她又不一样了。较之刚才,此刻她更像真实的她,一个已经四十七岁的女人,脸上虽然没有布满皱纹,也没有因为岁月的打磨而变得太沧桑,但她的确正在一点一点老去。 她的眼睛直直盯着前方,脸色苍白,灰心丧气,她已经过了肉店但没有意识到,只是一味往前走,到了拐角处还全然不知。 他没必要再等下去了。今天差不多可以就这样了,除非她下午再来一次。但他还是继续跟着她,见到她如此心慌意乱,他觉得特别难受。 她回到克利希大道之前,又去了杂货店,而他则拦了一辆出租车,直接去了特里尼特埃区。 中午,她尽量表现得和平时一样,但因为刚哭过,现在她的心思全然不在这里,一心想着其他事情,都忘记了还要监视他。 他觉得事情似乎进展得太快了,他的身子一下子完全恢复了。 那天中午之后,他每次回到家,都会故意弓起背,装出一副疲惫不堪的样子。 晚上,路易丝提议去克利希广场看场电影。他们进去之前还喝了一杯啤酒。接着他们去买了一些东西,然后就回家了。可能正想着其他事情,她条件反射似的伸出手转了一下卧室的电灯开关,这已经成了一个暗示。他也没继续坚持,躺下来,送了一个晚安吻。 “晚安,路易丝。” “晚安,艾蒂安。” 她想哭,但也只能等到他入睡以后。他又习惯性地重复道:“晚安,路易丝。” 她同样回了一句。很久之后,艾蒂安叹息一声,问道:“睡着了吗?” 路易丝没有睡着,他确定,但是她没吱声。 星期天,天阴沉沉的。新来的女仆是一个天主教徒,星期天要去教堂做弥撒,回来之后第一件事就是上七楼换衣服。路易丝穿着睡衣,一整个上午都在给女仆解释家里的生活习惯,告诉她哪些东西该放在哪里,然后又教她怎么使用吸尘器。 离目标越来越近,他倒是被自己的决定感动了。只要稍稍花点心思,很容易就能装出一副病怏怏的样子,其实他一直在反复思考同一个问题,觉得很是不自在,哪里都不舒服。 午餐之后,他们并没有多大兴趣出去散步。但是他们也不想一整个下午就这样面对面待在公寓里。他翻了一下节目单,列出两三个正在上演的喜剧,还有几部电影。 最后他们决定步行到大环道,打算去挑一部正在热映、反响不错的电影看看。 他们走到电影院门前,发现已经排了上百米的队伍,而且人还在有增无减。还有个电影院可以直接进场,但是那里放映的电影他们已经看过了。 马路上还有很多和他们一样的夫妻慢慢徘徊着,不知道去干什么。时间一点一点地过去,腿走得有点酸了。 “我们做点什么?” 他们俩都没有想做的事,就像两个在巴黎迷了路、走失在人群中分不清方向的人。 最后他们快走到圣丹尼斯地铁站时,走进了一家冷冷清清的表演厅,里面的表演刚刚开始。他们一直坚持到最后,期待后面或许会有更精彩的部分。他们出来时,天已经黑了。 他们之前已经通知了新来的女仆——埃玛——他们今天不回家吃晚饭。他们吃饭也得等一会儿,因为他们挑的那个餐馆.99lib.已经座无虚席。 “你觉得无聊了吗?”艾蒂安问道。 她回答没有,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和他一样,她也得欺骗对方。两人都在欺骗对方,同时两个人都在思考对方有没有发现自己的欺骗行为。 前一天在邮局邮件自取窗口,她没有找到她等待的信件,或许她已经盼望了很久了。今天上午她又将去阿贝斯街。而这一次,会有她的信吗? 她回来时一副犹犹豫豫的样子,没心情做那事,心想,如果他没有多疑这件事会怎样。 他也没什么兴趣,于是就说自己太累了,胃不舒服直接睡下了。 “晚安,路易丝。” “晚安,艾蒂安。” 他躺在床上,突然一时兴起,想数数他们说了这句话多少次。他在心里默默地算着,十五个三百六十五,上百个,数十个。慢慢地,他的意识越来越混乱。他再次睁开眼时,已经是早晨了。 他很早就出去了,做自己今天要做的事。几分钟之后,他走到阿贝斯广场旁边的邮局前面,然后进了邮局,直接朝自取邮件窗口走去,递过身份证,说道:“洛梅尔……艾蒂安·洛梅尔……” 他其实没有抱多大希望,就算有一封信是他妻子的,他也不指望这里的人会让他把信转交给他妻子。但是工作人员还是看了一眼L开头的信件。他看着工作人员站在窗口旁边,一个一个翻着各种大小各种颜色的邮件。 “您刚是说艾蒂安?” 她手停在一个白色的信封上,然后身子倾过来检查一下身份证。 “不是,这个不是您的。” 看起来,收件人是洛梅尔或路易丝·洛梅尔夫人的信不止一封。他瞟了一眼那封信,试着辨认上面的盖章,基本上可以确定是从波尔多寄过来的。 “谢谢您。” “不用。” 工作人员在他离开后,估计会想这也太巧了吧。可能她会把这事告诉路易丝。外面又下起雨,他不能待在外面,进了广场另一边的一家咖啡厅。 路易丝比星期六出去得更早,并且也没在路上耗多少时间,她一出门就直接来到阿贝斯街,急匆匆朝邮局这边赶去。 今天她满脸幸福,还在邮局时就迫不及待地拆开信封,读了一遍又一遍。 她出来时信还握在手上,然后才打开包放进去。 她又找回平衡,恢复了活力。他不再跟着她,因为已经没必要了。 中午,她吃了一份什锦砂锅饭,平时她很少吃这个东西,但是艾蒂安完全可以理解,并且一想到她也有不耐烦时就忍不住想笑。他吃完东西,立马把吃的吐出来,这次他没有去布朗什广场的酒吧,而是去了方丹街香烟店的厕所。 整个下午,他拜访客户时一直在猜测她在波尔多认识什么人。 是不是也和他一样,是一个推销员?除了他,除了进商店来买一支铅笔或者一本信纸的人以外,她见过的也就是推销员了。 他也认识其中一些,有些是他们的老供应商,某家大公司的代表。有些人每年或者每半年就只过来一次。 她并没有把信扔掉,而是带回了家,或许是想再读最后一次,然后再销毁。他甚至认为,她还在某个地方藏了一包这样的东西。 他发现她还是一如既往的泰然。他进门时装出一副特虚弱的样子。 “不舒服吗?” 他突然有种想要编个故事的冲动。 “今天又发作了一次,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严重。” “在客户那儿?” “不是。在路上。在巴士底狱广场,似乎离你姐姐家不远。” 特里沃的药店就在罗凯特街,离拉佩街百来米。 “你去了她家?” 她开始有点不安。这就是他想要的效果。 “我差点儿就去了。当时我路都走不稳,就倚靠在两个酒店之间的一个小巷子的墙上靠了一会儿,巷子前面站了很多个女孩。她们以为我是看到了她们才停下来的,所有一个个轮流走过来拉我进去。” 他的确去了巴士底狱广场,但是什么事也没发生。不过的确有个女孩儿,手还在他胳膊上挂了一会儿。 他也去了特里沃的药店,他站在街对面望过去,里面又窄又暗,只能隐约看到两个身形,估计特里沃正在和一位顾客说话。 “我当时想,特里沃那里可能有什么药可以缓解我的痛苦。但是我立马又觉得,即使你和你姐姐已经和好如初,也不意味着我们和她丈夫也重归于好了啊。” “你没有回家?” “没有。然后我就去了一家酒吧,想去那里把吃的都吐出来,但没吐出来。我估计我当时引起了很多人注意,因为所有的人都盯着我看。那里的老板最后说要给我找个医生。” 他突然觉得不能再编下去了。 “然后就这么过去了?” “差不多待了半个小时。” “后来你又继续去走访客户?” “之后我感觉好了很多。只是有点累。到现在还觉得很累。” “晚饭后早点去休息吧。” “这样或许更好。” 那天晚上,他躺在床上,听着外面的声响,想了很多。他既觉得开心,又感觉失落。真是让人想不通。他不会放弃计划。在他的意识里,开弓没有回头箭。然而,机会越来越近时,他却开始质疑自己的选择到底正不正确。 “晚安,艾蒂安。” 他装作一副半睡半醒的样子,紧紧地将她抱在胸前。但这也不完全是装模作样。他是真的想感受她的温度,想要和她融为一体。 或许,这会儿她正想着另外一个人? “你不觉得你现在更需要好好休息吗?”她温柔地拒绝了他。 “说得也对。” 他忘记了他刚刚发过病,现在状态还不是很好。 “晚安,路易丝。” 他终于还是睡着了,第二天早上醒来时外面还在下雨。 “出去买东西最好还是带上雨伞。” “今天我不用出去。家里什么都有。我只要给肉店老板打个电话就可以了。” 他还是去了阿贝斯,留局自取邮件窗口还是同一个女职员。他把身份证递过去之后,她一下子就认出他了,对他说:“还是没有。” 她挑了一堆邮件翻了翻,没有。他也就没有再坚持。 又是土豆泥,因为今天是星期二。他吃完饭赶紧把手指放到嘴里抠。然后他吃了煮鸡蛋,喝了一杯啤酒。 他给克利希大道打了好几次电话,这已经成了一种习惯,他不想引起怀疑。从共和国广场到巴士底狱广场,他一直都是步行的,他去这些
地方见了好些个客户,还有一些小手工业者。 路易丝早就知道今天没有她的信件。明天会有吗?第二天没下雨。天气反复无常,让人有一种春天已至的感觉,不禁猜测上天是不是颠倒了时间。 他必须比往常提前几分钟出门,这样才能赶在她之前到达阿贝斯广场。邮局的那个女职员很快又认出了他,打了个手势,告诉他今天还是没有。但是这次他很礼貌地坚持要对方再仔细看看,表情很是焦虑。 “您还是帮我看一下可以吗?” 她肯定觉得他定是遇上什么艳遇,后来又被人遗忘了。但他随便别人怎么想,他无所谓。出于善意,女职员从标了L的格子抽屉里面拿出一沓信件,然后一个一个翻。与此同时,艾蒂安也探过身子看着她。 他看到有一封给路易丝的信,还看到邮戳上印着图卢兹。 波尔多……图卢兹……和路易丝通信的人越来越远,艾蒂安一点儿也不觉得高兴,脸色更阴沉了,因为现在他想要尽快结束这件事。如果是那些每年或者每半年才来一次的代表,那么他还得等上好些个星期,可能好几个月。 他又走进对面的那家小酒馆,二十分钟后就看见路易丝外面披着一件厚外套,里面穿着一件高领白裙,走进邮局。和上次一样,她在里面待了片刻,出来时手上拿着一封信。 她还没走到肉店,等她进了肉店他就得赶紧离开。他正忙着为那杯掺了维希矿泉水的白葡萄酒付账,这时候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他定睛一看,原来是阿蒂尔·勒迪克,身上没有外套,倒戴着帽子。 “艾蒂安!”阿蒂尔惊呼一声,一点也没打算掩饰惊讶,“你在这儿做什么?” 他一下子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于是就指了指手上的空杯子。 “你自己看咯。我……” 他很担心阿蒂尔一扭头就看到还没有走远的路易丝。 “你在这一带有很多客户吗?” “有几个。” “你点了什么?” 老板从柜台上伸过手来和阿蒂尔握手,用一种很熟络的语气和他打招呼:“你好啊,阿蒂尔先生。最近怎么样?” 艾蒂安不敢拒绝他点的那杯干白。今天是星期三。明天,勒迪克夫妻就会到他们家吃晚餐,玩纸牌。 “路易丝怎么样?” “非常好。” “你呢?” 他问这句时表情很认真。 “我也很好。” “你不再感到疲乏了?” “还有一点点。慢慢就好了。” 现在他没有时间思考。他得马上做出决定。他很容易难为情。 “听我说,亚瑟……” 他放低声音,因为老板正在旁边擦凳子。 “我希望你不要把今天我们相遇的事情告诉我妻子。” 阿蒂尔顿时一脸惊愕。出于礼貌,他尽量不表现得太惊讶,但艾蒂安一眼就看出来了。艾蒂安没有直视他,继续说:“我本来是要去第三区的。我还希望马里耶特也不知道你今天上午见过我。” 勒迪克会怎样想呢?以为他找了个小情人?他只想让勒迪克知道这么多。 “我来这儿是见一个人,你懂了吗?” “我什么也不会说的,老兄。” 阿蒂尔虽然相信了,但还是很吃惊。他耸了耸肩,开玩笑说:“棕发?还是金发?” “金发。” “漂亮吗?” “人们永远都觉得她们很美,不是吗?” 他的朋友没有太认真,只是在他后背狠狠拍了一下。 “你这个家伙!” 但是他的思绪却并不在此。 “你答应我了吗?” “当然喽!” “甚至对你妻子?” “你相信我会向马里耶特一五一十地坦白我的行踪吗?” 艾蒂安一整天都胆战心惊,仿佛肩膀上压着个什么东西,步步惊心。 第二部 第三章 星期四上午,有一封信到了邮局。好在他之前见的那个女职员不当值,她如果在,肯定会直接向他摆摆手,告诉他没有他的邮件,而他也不敢央求对方再去一堆邮件中找一找。 偶尔,他也会想是否应该给自己写一封邮件,但很快便意识到,如果他换个时间来取邮件,路易丝肯定会起疑心。 和前几次一样,他睁大眼睛想要看清楚信上面的邮戳,特意强调一句:“您确定这封不是给我的?” 那职员一脸不信任地看了他一眼,立马盖上盒子。他还没来得及看清是哪个城市。这让他有些惴惴不安,就像他和路易丝信件之间的联系突然被切断。现在他不清楚那个人离他近了还是远了。 然而有件事他倒是还挺放心的。那天上午,路易丝下来时,他因为前一天遇到过阿蒂尔,所以比之前更加密切关注她的一举一动。而她和以往没有任何不同,压根儿没注意后面有一双眼睛正盯着自己,这也就说明她还什么也不知道。即使勒迪克向马里耶特坦白了,马里耶特也还没有打电话把这事告诉路易丝。 阿蒂尔也可能什么也没说。他越想越觉得这是一个守口如瓶的人。真应该多了解他一点,把他当作一个真正的朋友,并且早就应该相信他至少是一个很害羞的人,或者说一个很忧郁的人。 他对这对夫妻了解多少呢?这十五年来他们每个星期聚一次,但他对他们的生活却一无所知,他从来没打听过比如他们是怎么走到一起的这么简单的事。夫妻关系并不能说明什么问题,他很有可能再也没法了解他们更多了。一切都晚了。 这封信应该和前几封有所不同,因为路易丝从邮局走出来时很紧张。直到中午他回去时,她还是一副紧张不安的样子,尽管她想尽量表现得很冷静。 她和上次没有找到邮件的那一次不一样,她这一次没有悲伤,也不失望。她好像正面临什么重要的问题,一筹莫展。她的目光好多次从他身上划过,却没有注意到他的存在。 他很吃惊,怎么今天刚吃完午饭就觉得有点不舒服,中午他和路易丝吃同样的食物。但是他现在的反应和以往一模一样,喉咙灼热,胸闷绞痛,一连半个小时,他每分钟的心跳只有五十五次。 难道她早就安排好,并没有给他单独准备饭菜,而是直接把毒药倒进咖啡里?她也喝了咖啡,而想要只在一杯咖啡里下毒并不被发现真的不大可能。不过,他也不是一直盯着她。以后,他必须更加密切关注她的任何举动,因为他总不可能把在家里吃的任何东西都吐出来吧。 事情越来越复杂。他还是一如既往地坚持着,毫不妥协。他即使因为病痛不得不躲到一个没有人监视他、没有人压制他的小酒馆里,也从没放弃过。他迫不及待地想要尽早结束一切。 事情很快有了新进展。他打电话到克利希大道,接电话的不是路易丝,而是查理。 “我妻子不在吗?” “不在,先生。” “她出去很久了?” “几分钟吧。大概十分钟的样子。” “你不知道她去了哪儿?” “不知道,先生。” 他毫无缘由地开始讨厌夏尔先生,也觉得对方讨厌自己。或者说,仓库管理员从来都是用鄙夷的眼神看他。 十五分钟后,他又拨通商店的电话,这次接电话的是路易丝。她已经知道他刚才打来过一次。 “是你吗?我刚才没接到你的电话。我完全忘记了今天是星期四,勒迪克夫妻要过来一起吃晚餐,我还什么也没?99lib?准备。所以我迅速去了一趟勒皮克街,买了一点鱼回来。” 这样说倒是合情合理。至少路易丝和他一样精明。家里很少用鱼招待勒迪克夫妇,但如果她说晚上准备做肉,那她根本就没必要出去,因为他们每次都是给肉掉老板打电话,让那边直接送过来。不管怎么说,他就是觉得她肯定去了趟邮局。 “你还好吗?”她询问道。 “刚才又痛了一次。” “严重吗?” “嗯。不过现在好多了。” “你不回来?” “我还要去见两个客户。” 她应该还在等另一封邮件,估计是下午到。难道她已经收到了? 他远远地观察着她,已经等得不耐烦了。他不能从早到晚驻守在布朗什广场。他还得去见客户呢,不然会露出马脚。 他得藏书网尽快找到线索。 他到家十五分钟后勒迪克夫妇才来,厨房的烤炉上真的烤着鱼,鳎鱼肉已经烤得焦黄,路易丝亲自站在旁边盯着。她的厨艺可不容小觑。火炉里窜出各种色彩的火苗。路易丝忙得团团转,完全没有注意到他。他看不到路易丝的脸,所以猜不出她现在心情怎么样。 外面门铃响起,他走出去开门,阿蒂尔跟着他妻子走进来,对他使了一个眼色,善意地示意他不用担心。 “老板娘不在?” “她正在厨房忙着呢。” 他们俩脱掉外面的大衣。他给他们每个人端来一杯开胃酒。他把酒杯递向马里耶特时,发现对方眼睛里闪耀着光芒,面颊潮红。那一瞬间,他觉得她变年轻了。 路易丝过来和他们打招呼时,居然没和马里耶特玩任何私底下的小把戏,这倒是让他有点惊讶。然而上了桌,总得有人第一个开口说话,于是马里耶特问丈夫:“我可以说吗?” 阿蒂尔看着她,就像看着一个少女。 “为什么不呢?反正你总有一天也会说的。” “只是,你们俩听了别取笑我啊。我都这把年纪了,又遇上这种事,真的羞愧难耐,不知道怎么开口。你们肯定想象不到,我怀孕了!” 她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努力克制着激动的心情,眼睛里泛着泪花。而阿蒂尔只是表情凝重地看着妻子,微笑着。艾蒂安知道二十年来他们俩一直想要个孩子。 这差不多已经是第十二次,马里耶特心中重新燃起做母亲的希望,以往每次怀孕,她都会激动得浑身颤抖,可是每次两三个月之后,漫天的幸福都会随着小产而消失殆尽。她在医院待的日子已经数不清了。几年前,她差点因为流产丢了性命。 “你们说这意味着什么吗?一个我这样的老女人!我真不敢向我们的员工坦露这事。哪天我牵着小孩在路上走,所有人都会以为我是孩子的奶奶。” 路易丝似乎没什么反应,只是礼貌性地含糊一笑。不仅艾蒂安注意到了她的反应,马里耶特似乎也观察到了,表情很尴尬。 “每天上午我都会到圣母面前点上一根蜡烛,感谢主的恩赐。”她继续说道。 勒迪克夫妇平常从不去教堂。路易丝玩勃洛特纸牌时一直分心,她满脑子都是自己的问题,根本就没注意别人在说什么,最后主动道歉说:“请别埋怨我,亲爱的,从今天中午开始我就一直头痛得特别厉害。” “你怎么没跟我说呢?”艾蒂安问道。 “因为你自己的身体比我还差。” 他从没有见过她生病,就算一次气喘或感冒都没有过,而艾蒂安的父母都是因为肺结核去世的。 勒迪克夫妻坚持要早点回去。这一次轮到艾蒂安坚定地握着阿蒂尔的手,他自己也不清楚,这是为了感激他为自己严守秘密,还是恭喜他终于有了孩子。 “吃药了吗?”他们走后,他问妻子道。 “午餐之后我吃了两片。等会儿再吃一次。” 她上午取了信之后就是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难道信里又有什么事让她烦恼? 他睡得不好,老是做一些离奇的梦,梦里面的情景和现实中他忧心的事情并不沾边。他总梦到自己在迷宫一样的街道上,完全迷失了方向,墙壁是灰色的石头,装饰完全是中世纪才有的。他肯定是要去什么地方。那个地方关乎他的生死。 信纸下面写着地址的那部分不见了,信上面也没有写清楚收信人是谁。街道上一片空旷,连房子都是空荡荡的。 他知道时间很紧,于是跑了起来,他终于跑到一个开阔的广场时,看到广场上人头攒动,好像正在举行一场政治集会。人们转过头来,用责备的眼神看着他,伸出手指贴在嘴唇上。 他知道自己违反了规定,但不知道是什么规定。他很想知道,因为他并非有意冒犯这些人。他的目光尽力越过人群,想要看清楚人们都在看什么。突然,人群散开,让出一条小小的通道,他看到通道尽头有一个巨大的灵柩台。 人们都在期待他会有什么反应。但他却岿然不动。一个穿着孝服、看起来像老库安夫人的女人向他走来,推了推他的肩膀,示意他往前走。 还有好多其他的梦也让他透不过气来。整个晚上他都在不停地走。他有一次醒来时,听到两对夫妻从小酒馆里走出来,站在布朗什广场上,大声和一个出租车司机交谈。他在心里默默回忆梦到的一切,明天早上,他得从法布尔的书里拿出记着笔记的那页纸,将梦境统统记下来。 等他把书拿起来才发现一切都晚了,那张纸已经不在了。或许是新来的女仆除尘时把纸弄丢了,也有可能是路易丝无意间翻开过那本书。 起床时他感觉全身疲倦。他妻子比他好不了多少,眼窝深陷,一副疲惫不堪的样子。他在她之前赶到阿贝斯广场,然后朝邮局留局自取窗口走去,这一次又是那个认识他的职员。 “我敢打赌今天肯定有信件!”他欢快地向那个女职员叫道。 “那我就打赌肯定没有。” 说着她拿出盒子在里面翻起来。 “您自己看。” 她并没有把信件拿得很近,但他还是看清楚一封电报上写着他妻子的名字。 “您确定这封信不是给我的?” “当然。” “但看起来很像是我的名字。” “可是很不幸,的确不是您的。” 一会儿之后,路易丝从邮局里面出来,激动之情溢于言表。几乎和路易丝一样,他整个上午也一直处于莫名的激动状态。他一直在布朗什广场附近晃悠,为了不让别人发现,换了不下二十个地方。他妻子从市场上回来之后,就再也没出去过。 十二点刚过,路易丝就上楼。他穿过商店准备上楼时,瞥了收银台一眼,发现就在她每天坐的那个地方,一个抽屉格里放着一张火车时刻表,这东西以前从未出现在这里。 她并没有注意到他,此刻她太沉浸在自己的事情里,没有闲工夫再监视他。99lib?他喝咖啡时也忘了盯住她了。她把咖啡递到他面前时,他犹豫了一下,但不敢拒绝,所以一喝完他就不得不去厕所全吐出来。他可不想再冒一点点的风险。 那一天他没有去见客户,于是绞尽脑汁想个说得过去的借口,堵住她的嘴不让她发问。他一反寻常,一连喝了三小杯现磨咖啡,因为他不能站在过道上没完没了地时刻守着,所以看到旁边的人在喝咖啡,他觉得喝杯咖啡转移一下别人的视线也不错。 三点他打过一次电话,五点又拨了一次。五点那次,电话正忙碌。他站在电话亭里,连续拨了十分钟,电话始终没打通。这实在罕见,文具店的哪个客户打电话过来能讲这么长时间? 中午他瞟过火车时刻表一眼,现在突然觉得有必要查一下火车到站情况。看到从图卢兹开过来的快速列车下午四点四十五到站时,一下子全明白了。 路易丝肯定接到了从火车站或者车站附近打过来的某个电话。他一直待到六点才回去,漫不经心地对路易丝宣布说刚发了一次病,一副已经屈服、任人摆布的神情。 路易丝对他的神情似乎一点也不吃惊。她比昨天、比早上要精神很多,心情愉快,但一点点小事可能也会惹怒她。她眼睛里流露出幸福的光芒,让他想起正怀着孕的马里耶特。 路易丝也觉得很快就会发生大事情,所以一刻也静不下来。埃玛收拾完餐桌,路易丝立马提出一个建议,以往她很少这样主动,尤其是星期五:“我们出去看场电影?” 也许她觉得一整个晚上和他一起闷在家里实在是一种煎熬。他出于恶意想要小小报复一下路易丝,差点儿就说了不,随即他想到出去可能更容易发现些什么。于是她去梳妆打扮,在后颈上喷了点香水。 他们俩去了罗什舒阿尔大道的一家电影院。路上,艾蒂安一直保持警惕。很有可能她提议出来就只是为了见某个人,或许那个人就在附近,他不停打量来往的行人。进了电影院,他观察着周边的人,隔一会儿就把头扭过来看看后面是不是有人正盯着他妻子。 他们看完电影回家,快走到家门口时,她又发话,提了一个建议:“我们去西拉诺酒吧喝一杯吧?” 酒吧就在对面,勒皮克街拐角处。外面的露台用玻璃隔板围着,里面放着取暖用的露天火盆,所以整个冬天里面都暖暖的。喝酒的人一排排整整齐齐地坐在露台上,就像酒窖里摆放整齐的酒瓶。坐在里面,外面布朗什广场上霓虹灯广告牌和行人走过留下的暗影一目了然。 这个酒馆他们来了数百次,有时候是在晚上看完戏剧演出来,有时候是在附近溜达了一圈归家时来。旁边那些拉客的女人,大部分他们都已经眼熟。还有一个卖花的老妇人,他们每次见到她时她都是醉得满脸酡红,不停唠叨她年轻时被有钱人家包养的事。他们只是微微投以一笑,默默走过,并不理睬这些人。 路易丝看起来并不像是在找什么人。他也没注意到周围有什么人对他妻子感兴趣。 归家途中,他很想向她提议亲热一下,知道她肯定不会拒绝。但此时此刻,那么亲密的接触,对她难道不会是一种折磨吗? 他最终没有说出口,或许是因为根本就没那勇气,又或许是因为他同情她,甚至有可能是因为他们俩在精神上已经背叛了对方。她依旧和以往一样吻他。他们都说出了每次睡前都会说的那句话,一会儿之后,习惯性地重复道:“睡了吗?” 早上,她在浴室里面洗漱,边洗边小声哼着歌,突然发现他看着自己,立马反应了过来,意识到自己的不正常。她赶紧找了个借口:“看外面阳光多好!” 的确。金黄色的光晕投洒在悬挂在树枝上的亮黄色微小树叶上,霎时一片灿烂,让人心情大好。冷风拂过,她打了一个寒颤,光线投在她身上,仿佛是阳光在颤抖。 早餐之后,她问道:“今天上午你去哪儿?” “今天天气这么好,我估计我会去一下十四区。” 这里离十四区很远,那里也没几个客户,并且每个客户之间相隔很远,所以这一圈拜访他得不停地走路。去那一带,他基本不回家吃午餐。 今天她也没有问他回不回家吃饭。他开门准备出去时,她正在房间里换衣服,但她并没有转过身来对他说一声再见。她只穿着内裤和胸罩,其他地方的皮肤裸露在外面,春光乍现。她的身子微微向前倾,双手交叉,他甚是熟悉这姿势。 他一出门,就想赶紧找个地方把公文包解决掉,昨天一直带在身上太惹眼了。于是他走进布朗什广场附近的一家酒吧,等了一会儿,然后将包寄存。 快到九点一刻时,路易丝终于出门。她并不是一身去菜市场的着装,而是穿了她最近才买的一件大衣,腰围那儿收紧,胯部有些宽松,完美地凸显出了她的身材。当然她大部分的衣服都是这种款式。她头上的帽子镶着白色花边,前面蒙着一点点珠罗纱,遮住大半张脸,他只见她戴过这种帽子一次。 她手上并没有提着购物袋。她朝着勒皮克街走去,步子越来越轻盈,高高的鞋跟嗒嗒地敲击着地板。 他长久以来一直在等待这一刻。现在,他看着她绕过广场,直接走向方丹街,却突然有些害怕。如果可能,他想让时间就此停止。 他尽量和她保持足够的距离,悄悄地跟着她从一栋栋房子前面擦过。只要她转身,他立马藏到最近的可以通过汽车的大门后面。这个时候,透过夜总会敞开着的门,可以看到里面的人正在收拾昨夜疯狂过后的惨况,清扫遗留下来的彩带和棉球。大部分店子的正面都挂着几乎全裸女人的照片。他碰到一个淡黄色头发的女孩儿,很年轻,一身酒会装扮从酒店里面出来,脸上的妆已经花了,胸前仅仅裹着一条很长的毛皮围巾。她身上的裙子皱巴巴的,裙子的下摆拖在地上,沾了很多灰尘。女孩抬头扫视了一眼马路上的人群车辆,胸口似乎突然一阵抽搐。 在洛雷特圣母院街的转角处,他一下子把路易丝跟丢了,于是立刻加快脚步,几乎跑了起来,焦急地扫视着两边的马路,终于在罗什舒阿尔街附近一条冷清的人行道上发现了她的身影。罗什舒阿尔街上警察局的旗帜高高挂在空中,在阳光下格外耀眼。 他不敢继续往前走。一会儿之后,他觉得乘出租车跟着她可能更方便些,这样不会被她发现。他差点儿就去拦车了,但他走到拉布吕尔街拐角处时,突然发现她毫不犹豫地走进一家咖啡餐馆。这家店他们以前也一起来过。 他还记得,餐馆四面墙都是黄色的装潢,那奶黄色的墙壁和红色的格子窗帘很和谐。一进门就是酒吧,里面只摆着三张桌子。吃饭时间,餐桌旁的人都会用“你”亲切地称呼老板,一看就知道是老熟客。 酒吧后面的那个厅也没有大多少,他看到靠近窗户的地方摆着几株绿色植物,俨然一副外省餐厅的摆设。 这里可不是为那些只想顺便进来喝上一杯酒然后匆匆离开的人准备的。这个点,里面应该没什么人。正午的太阳高高挂在头顶上,刺眼的阳光洒在餐馆外面的墙壁上,透过窗帘射进去。他很谨慎,生怕被别人看见,但还是继续向前走了几步,好看清楚那个门是不是开着。一会儿之后,老板穿着一件短袖衬衫走过来,在过道上甩了甩手上干净的抹布。 一只巧克力色的小狗从咖啡厅里走出来,慢悠悠地在外面晃荡,沿着大楼外面的墙壁一直往前走,边走鼻子还不停地嗅着。 艾蒂安不能再继续往前走,因为他不清楚路易丝坐在哪里。并且,一个警察正在警察局前面密切注意着周围的一切,这让他更难行动。 餐馆大部分的窗户都敞开着,从外面可以看到女服务员正在打扫卫生。窗台上,一只金丝雀在笼子里飞个不停。窗前,一个小女孩双手交叉放在桌子上,下巴靠在手臂上,眼睛盯着他。 餐馆里面没有房间,这一点他还是很确定。因为这毕竟不是一家酒店。但是意识到这点他不但没觉得舒心,反倒更生气了。 他等待着妻子和情人一起走出来,思绪突然回到以前。他想起自己闯入勒皮克街那个房间,每次都是路易丝先脱得精光,然后走过来吻他。那时候阳光也是这样明媚。她任由身上暗淡的薄纱慢慢滑下来一直滑到脚背,让自己的身体一点点暴露在他面前,然后将胸前的高耸慢慢移向他。路易丝一直以自己的胸为傲。 他已经找到了一个宽敞得可以让车通过的大门,等到他们一出来,他就可以躲到门后面去。门上面的拱顶清晰可见,一眼望过去,可以看到里面是一个特别安静的院子。此刻门房并没有在她的小格间里面。 他想起餐馆的特色菜——卡昂风味羊肠。你和路易丝来过这里好几回,不知道为什么每次都是夏天。餐馆的老板叫奥斯卡尔,是诺曼底人,所以整个酒吧间都弥散着卡尔瓦多斯省的氛围。 他们正坐在里面那间屋子里,喝着酒,聊着天吗? 他已经等得不耐烦了。他隐约感觉到远处有双眼睛一直盯着他,是警察局前那个警察正用怀疑的眼神打量着他。 他沿着街道往上走了几步,然后又往回走。 他每次走进一家酒吧,都会见到一对情侣静静地坐在餐厅后面的软垫长板凳上,说着悄悄话,十指紧扣,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他们俩。他每一次见到这样的情景,都一脸的羡慕。 他和路易丝从没有过这样的经历。他已经记不清是不是在咖啡厅认识她的。他们俩也从没这样长久地交谈过。 他觉得很受伤。他觉得这是一件很伤自尊的事。这不是他期待的结果。 路易丝和情人长期以来都不在一起,至少不是每天都见面,当然也不排除隔几个星期见一次的可能。现在他们就在里面,在这个小小的餐馆里面,深情地望着对方。 老板已经忙完了,倚靠在门口,双手插在白色围裙的口袋里。老板叫了一声那条渐渐走远的狗,随即走神,看起来一无所想,只是尽情享受这耀眼的阳光。 十来分钟之后,估计是里面有人叫他,他转身准备进去。而艾蒂安则在一旁期待着妻子和情人赶紧从里面出来,希望他们终于准备结账了。 一会儿之后,奥斯卡尔又出来站在门口,还是一脸平静,店里没有一个人出来。估计他刚才进去只是帮客人倒酒。 突然一个他从没见过的人走近他,问他有没有火。艾蒂安吓了一跳,打了一个哆嗦,不由自主地把手伸进口袋,战战兢兢地在里面摸了一圈,看有没有火柴,然后才吞吞吐吐地说:“不好意思。我不抽烟。” 他的耐心被渐渐磨灭,他感觉自己的老毛病似乎又犯了。他不敢离开岗位去街道转角处的烟草店里讨口水喝。他觉得身上的大衣又厚又热。 他们在里面待了将近一个小时,准确地说是五十五分钟。一辆大卡车停在餐馆前面,车里装了满满好几箱开胃酒。就在车子启动准备离开时,那对情人终于走了出来。 他很快就看见路易丝一手挽着同伴,他也经常看到马里耶特对她的丈夫做这个动作。他们肩并着肩慢慢地沿着街往上走,她微微向男人那边倾,肩膀靠在男人身上。 艾蒂安退到拱顶下面,不敢直面他们。他们俩接着走到对面的人行道上,虽然方丹街上车水马龙,各种嘈杂声夹杂在一块儿,但他还是可以听到他们轻柔地说着悄悄话。他听不清她在讲什么。他们又走了一段路,已经走到和他同样高的地方了。他侧头就可以看到他们的身影,路易丝还是以同样的姿势靠在男人的肩膀上,就像一个怀春少女紧紧依偎在初恋男友怀里。 他们没有嬉笑,两人说话的声音都很低,像是在静静享受在一起的每一分每一秒。路易丝头上的帽子挡住了艾蒂安的视线,他没看清那个男人长什么样子。 他们走到洛雷特圣母院街拐角处前面一点时,突然止住脚步,转过身来,一动不动地站着,默默的看着对方,然后嘴唇慢慢靠近,碰到一起,停留了好长时间。路易丝终于退后一步,离开对方探索欲望旺盛的双唇,突然转身走了几步,很快又回过头来用戴着手套的手做了一个告别的手势,而男人就一直看着她,目送着她离开。 她加快脚步,艾蒂安已经看不见她了,而她的男伴还一直站在原地注视着她远去的背影。她应该又回头看了他一眼,因为他刚才又挥了一下手。 她应该也消失在了情人的视线里,男孩很灵活地跳上旁边的公交车站台,经过这里的公交车直接开往蒙帕纳斯车站。 这时,艾蒂安认出了他,是罗杰·科缪,他们的印刷工——泰奥先生的儿子。科缪一家人还住在这里时,有一年夏天,早上六点,科缪太太推着儿童车过来找丈夫。一会儿之后,她把小罗杰从儿童车里放下来,小罗杰一下地就在商店里不停地跑来跑去,他母亲想方设法让他安静一会儿。 那时候纪尧姆还在,路易丝已经结婚有一段时间了,开始接管商店里的事。 艾蒂安到了方丹街,再也不知道该往哪个方向走。继续往上去白色广场呢,还是下行到城里面去?去哪儿又有什么不同呢? 他估摸着罗杰应该是二十六岁左右。而他自己,那时候只有二十四岁。 他和他父亲一点儿也不像。他个子更高,肩更宽,头发颜色很深,额头上发际线很低,蓝色的眼睛上面长着浓密的睫毛。 为什么艾蒂安会突然想到阿蒂尔呢?如果他知道阿蒂尔此刻在哪家咖啡厅,他可能会立马过去找他。不是为了找他吐露心声。现在已经太晚了。他只是不想一个人孤零零地在街上流浪,被隔绝在来来往往的人流之外。 他完全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于是回到安静的罗什舒阿尔街,朝着那家四面墙壁都是黄色的小咖啡厅走去。 他觉得隔了那么久,老板肯定已经不记得他了。他们从来都算不上这里的常客。 他犹豫着要不要进去,就像一个站在肉铺的橱窗前张望的可怜家伙,最终他还是朝着酒吧走去,手掌握住冰凉的酒杯,眼睛贪婪地盯着里屋的那张红色长椅。 一只狗走过来嗅嗅他的裤脚。老板刚才打碎了酒杯,边收拾边看着他,问道:“哪里不舒服吗?” 他扭过头,不去看镜子里面的那个自己。 第二部 第四章 也许,如果.99lib.门房没说那句话,事情可能会完全不一样。那句话从没有从他的记忆里消失,在他卧床的那三天,在那个星期四路易丝把马里耶特带到他们房间然后两人在房间里面说了半天悄悄话之后,就一直萦绕在他脑海。他下定决心好好活下去,很大程度上就是因为很久以前从敞开着的窗户那里传进来的那句话让他想到凄惨的画面:“听那些把他抬进棺材的人说,他的体重还不到一个十岁的小孩子。” 他的眼前总会不经意间浮现纪尧姆·加坦的样子:头上戴着一顶帽子,一件米白色的春夏季衣服,嘴唇周围长满胡楂,身形就像一个十岁的小男孩。在他意识里,纪尧姆的体型变小了。 他还有时间放弃,他之前也试过。现在他有点后悔回到这个小餐馆来了,在这里他的眼睛会不由自主地就转移到那张软垫长椅子上。就连那老板的声音也让他很反感,很不舒服。老板见过他们,听过他们说话,现在又来给他斟上一杯苹果烧酒,还建议他一口气喝完提提神。 “我得付您多少钱?” “您不再坐一会儿?” 他差点儿听了老板的话。 “是胸口闷吗?” 他不想解释,只是点了点头。如果他现在不走,再过一会儿估计就更没勇气走了。 想撒手不管真的不费吹灰之力!他已经习惯了自己的那点小毛病,并且现在也没有刚开始那么不安。说白了,就是不再那么痛苦。他还剩多少日子? 那时候纪尧姆卧床不起之后撑了三个月。至于他自己,或许要不了三个月。路易丝一点儿也不信任他,只会加重砒霜的剂量,或者下毒更频繁。也许她恨不得早点摆脱他。 他已经开始变瘦。他还会越来越瘦,到最后双腿都抬不起来,楼梯都爬不动。 他每次一上楼,就感觉像是回到了卧床的那三天。脸上的胡子一天一个样儿,汗水透过皮层不停地往外冒99lib.,而且他会越来越虚弱,身体上如此,精神也一样。现实和梦境终于融于一体,直到心脏停止跳动。 他不再反抗。其实他一直都知道可怕的事情终有一天会发生,并且他也觉得这是他罪有应得。从前,他因为心里很是清楚事情的缘由,所以一直保持沉默。但他即便很多话从没说过,其实和路易丝一样应该受到惩罚。 他对纪尧姆的死也有责任。 和路易丝生活在一起的这些年只能算是一次暂时休息,这些年他们一直是这样的心态。在漫长的等待中,他越来越恐慌,越来越迫切地希望和路易丝在一起,只是想和她在一起。如果要为经历的一切找个理由的话,那这就是他们唯一的理由。 和他一样,路易丝也是坚决抵制将他们的生活和别人的生活混在一起。 他们就是两个孤独的个体,并且还总是让自己越来越孤独,将自己的世界仅仅局限在自己的公寓,自己的房间,甚至是自己的床上,歇斯底里地挣扎着,想要完全和对方融于一体,就像一个雄性动物要求雌性配偶完全忠于自己一样。 他下定决心好好活着,可不想出尔反尔。他还想把路易丝留在自己身边。 这样并不是为了逃避惩罚,而是和她一起承担,就像他们什么都一起分享一样,或许这样做比让自己死去更加残忍。 他没有回克利希大道吃午餐,因为他实在是没办法坐在她面前看着她,还装作若无其事。一旦他双脚踏进商店,进了他们的房间,他就永远出不来了。 他沿着马路往前走,寻找他们刚刚走过的痕迹。他和罗杰·科缪一样,爬上了去往蒙帕纳斯车站的公交车站台。 上午他对路易丝说今天他要去第十四区转一圈。路易丝听到这话时,难道就没有觉得这太巧合了,她就没有想过他可能是故意为之的?因为,罗杰工作的那家公司就在贝尔福石狮雕像后面的蒙苏里公园大道上。 这时候罗杰应该已经回到了办公室,因为他先十五分钟上车,而艾蒂安在公交车走了一站之后,还从车上下来一次,打了个电话。 他得在泰奥先生的儿子到办公室之前打个电话问一下情况。罗杰工作的那家公司很大,整栋大楼都是他们公司的办公区。现在就看接电话的话务员怎么说了。 “小姐您好,科缪先生现在不在办公室吗?” “稍等片刻。” 她没有把电话转接到另一个分机上,而是问了一下旁边的人,这说明他应该真不在办公室。 “不在。您可以稍等一会儿,他马上就回来。” “可以劳烦您把他的私人地址告诉我吗?” 这个请求还真挺让人为难的。幸运的是,对方没觉得他有什么恶意,又问了一下旁边的人。 “是坎佩尔酒店吗,珍妮特?” “是的。就在达罗街转角处。” 话务员小姐对着电话重述一遍:“在达罗街转角处的坎佩尔酒店。等他回来时,您需要我替您捎个口信给他吗?” “没必要了。我也只是碰巧来巴黎,如果在他家没见到他,我到时候再给他留言。” 就算话务员小姐把这事告诉了罗杰,罗杰也猜不到找他的人是艾蒂安。艾蒂安一路走到下一个公交站台,上了车,直到阿莱西亚地铁站才下车,地铁站对面正好是他一个客户的店铺。 他去见了客
户。他郁闷的是,那个装着样品的公文包还在布朗什广场,好在最后订单还是拿下来了,客户也没瞧出有什么不寻常之处。 现在他终于想起来,他妻子和小科缪的关系从十二月份就已经开始了。之前他们打算买一个新的打印机,一天晚上,她说:“你猜现在印刷器材公司的代理人是谁?” 他显然猜不出来。 “罗杰,泰奥先生的儿子。” 艾蒂安最后一次见这小子时,他才只有十六七岁,刚考进国立高等工程技术学校。他很瘦,傻里傻气,嘴巴上已经长出一圈浓密的胡楂。他和他父亲坐在那间透明的工作室里,一会儿之后,泰奥先生还跟他们说,他儿子可是非常优秀,不仅考上了大学,还拿到了奖学金。 那时候,路易丝还跟他解释说:“他现在的工作不错。再也不能把他当小孩子看待了,免得被人笑话。他现在是一个技术专家,哪里的印刷器材出现了安装问题哪里就需要他。不过他还是很腼腆。明天他还会再来。” 可能后来他又来了好多次。艾蒂安从没碰到过,他妻子也没再跟他提起过。 中午路易丝也许正坐在克利希大道的商店收银台后面,正思考着他回不回来吃午饭的问题。她一到家就换回了工作服吗? 他踌躇片刻,最后还是决定给她打个电话。他一听到她的声音,顿时不知道怎么开口,差点儿挂了电话。 “是你吗?”然而他还是小声嘀咕道。 “你在哪儿?” “我刚从当布瓦家出来。” “你打算在外面吃饭?” 他一开口,就明确地表明了自己的决定。 “是的。” “感觉好吗?” “很好。” “没有哪里不舒服?” 他说没有,说完才想起来自己应该回答是不舒服。他的生活已经模式化,从来都不用思考。 他必须尽快把自己再度武装起来,去完成他下定决心要完成的事情。午餐时间已到他便走进一家餐馆。今日特价菜是蜗牛,于是他点了一盘蜗牛,吃了十几个,喝了半瓶红酒,边吃边看着路上过往的行人。邻桌一个人点了一碟羊肠,他之前在拉罗什富科街的餐馆里和路易丝吃过一次,所以这次也点了一份。 现在他可以尽情享受午餐。没有人逼着他去见更多的客户。也不会有人问他一天的账目情况。一切已经不再重要。 他选择住在蒙苏里公园林荫路上的一个客户,刚好从印刷器材公司大楼前面经过。大楼里面没有商店,也没有玻璃橱窗,只有一块巨大的古铜色牌子竖在上了漆的大门前面,里面十来间办公室,分三层,员工都坐在窗户旁边工作,有些人脸上还戴着面罩。 坎佩尔酒店离这儿不远,就在林阴道的另一边。酒店旁边,一条铁路线正好从达罗街上方经过。酒店只有两层,有点像乡村酒店,酒店主人在进门左边的那个房间的大圆桌旁吃饭。 “科缪先生是不是不在家?” “这个时间肯定不在家啊。除非他病了。” “能告诉我他什么时候回来吗?” “他从没有在晚上九十点之前回过家。” 艾蒂安的那副表情总能博取别人的信任。 “如果您想在那之前见他,可以去他办公室找他。” “我知道。” “他不在?” “现在不在。” “也是,他很少在办公室。晚上,他几乎都是在阿莱西亚地铁站附近的蒂坦餐馆吃饭。” 那个餐馆就在刚刚艾蒂安吃午餐的餐馆对面。 “非常感谢。” “不用客气。” 他走了很多路,看了四五个客户,说话很有分寸。那些人和他商量订单时也一点儿没觉察出他有什么不正常,尽管他脑子里不停地想着路易丝和那个人的事。 照现在的情况看来,他和路易丝可能还会继续在一起生活好几年,还是生活在那个地方,一个铁楼梯将商店和住所连接在一起,表面上看没有任何的变化。 从前,他从不向路易丝提问。她想过问他问题吗? 就算他提前结束一切又有什么意义呢?他什么也不用说,只需要回家,之后,她总有一天会知道的。 勒迪克夫妻到了星期四还是和往常一样过来晚餐,玩玩勃洛特纸牌。他和阿蒂尔之间也不会再有什么秘密,马里耶特还是很有可能再一次流产。每天早上,夏尔先生负责将商店的百叶窗升上去,泰奥先生在自己的玻璃笼子里,披上一件灰色工作衫,细心地操作机器。 他同情那老头儿。那天他在马路上看到他披着一件黑色大衣,有如一个飘荡着的幽灵。从那以后,他就觉得老头儿看起来越来越苍老,越来越衰弱,再也经不起任何打击。 他也无能为力。一切都太晚了。他知道时间在一点一点地流逝。每一个重要的十字路口都挂着一个电子时钟,时刻提醒着他。大清早时,他注意到当费尔—罗什罗大街上有一个卖军火器材的商店。 他等到五点才走进那家军火商铺,昨天罗杰就是这个时间在火车站或者车站附近给路易丝打电话的。 一瞬间,他突然99lib?觉得如果他没介入,或许一切都已经结束了。早上,那一对就已经决定远走高飞,路易丝只是回去拿一下行李,等到他回家,房间里面已经空空如也。 但是这不大可能。罗杰或许会向她提议私奔,但是路易丝她自己绝对不会扔下文具店不管,她一直都觉得文具店是她的私有财产。 “我想买一把手枪。” 他说话的语气极其平淡。 “自动式?” “随便。一把性能好的手枪就可以了。” “是随身携带还是留在家里以防万一?” 在他看来,随身携带还是留在家里以防万一一点儿也不重要,只要是一把枪就够了。 “留在家里。” 售货员给他介绍了好几种火力不是很大的手枪,然后他从中选了一款,中等大小,还算轻巧。 “一盒子弹够吗?” 他说够了,然后付了钱,售货员用一个盒子帮他装起来。他一直把盒子拿在手上,直到吃晚餐。 晚上,他换了一家餐馆,因为不想被罗杰瞧见。他选择一家还算不错的餐馆,有点远,在里面吃了好长时间。其间,盒子就放在他腿旁边的长凳上。 夜幕降临。克利希大道上商店的百叶窗已经拉下来,路易丝在楼上开始担心。七点时,她可能在心里思量:他应该是被什么事耽搁了。 然后呢?她会认为他在路上突然病倒吗?抑或她已经猜到他什么都发现了? 好几次,她都怀疑他什么都知道了,尤其是那天晚上和马里耶特在房间里讲了好长时间私密话之后。 可能她也想过给马里耶特打个电话,把担心告诉对方,又或者只是想听听对方亲切的声音。如果她打了,阿蒂尔会告诉妻子,他那天上午九点在阿贝斯广场的一个酒吧里见过他的事吗? 一旦知道了一点点情况,路易丝肯定会惊慌失措,肯定会通知情人。他之前告诉过她自己会在哪儿吃饭吗? 他不想面对空空的桌子,于是点了两三杯咖啡。他没有喝烧酒,他要让自己从头到脚都保持清醒,尤其是要在她面前保持清醒,回到家里依然能面不改色,能控制好情绪。 八点左右,他拿着装着手枪的盒子朝厕所走去,把盒子拆开,像模像样地将六颗子弹一颗一颗地放进弹槽——刚才在军火店老板教过他怎么做——然后把武器放进口袋。 他努力让自己冷静。他回到餐厅时,照了一下镜子,不由自主地笑了一下。他唤来服务员。 这是他这么多年来头一次一个人在晚上的大马路上,他觉得有些不知所措,时不时转过头来想找妻子讲话。 他不能回去得太早。所以他选择在灯火通明的橱窗前慢悠悠地晃荡,看着电影院前面张贴着的电影海报和画像,听着两个小女孩交谈甚欢。她们正在讨论一个上了年纪的先生给其中一个女孩提的建议。 阿莱西亚地铁站旁边,蒂坦餐馆的窗户里面没有挂窗帘。所以不用过马路,他就看到了罗杰。罗杰一个人坐在柜台旁边一张干净的桌子旁,正在写信。 是给路易丝的信。他们今天上午已经见过面了,明天他肯定也会再去找她。或许还是同一个时间,在同一个地方——拉罗什富科街的那家小餐馆。这封信罗杰肯定不会送到邮局去,然后让路易丝来阿贝斯广场的邮局取,就像他出差时那样。这一次他应该会亲自交给她,因为他有太多的话要对她说,他甚至也许在幻想和她共度良宵。 路的转角处有一个站岗的警察,艾蒂安觉得还是赶紧走,别在这个地方滞留。他不是怕,只是谨慎起见。 接下来的事情很简单,简单到只剩下事件本身,只需要采取行动,他不会产生任何的情感和顾虑。 他一直走到达罗街和蒙苏里公园大道的十字路口,脑子里一片空白,只能感受到迎面拂来的凉爽而潮湿的空气,听到自己脚步声,还有擦肩而过的行人说话的声音。 街道上冷冷清清,只剩下两条闪亮的装饰带蜿蜒在路面上,视线变得更加深远,让本来宁静的街道显得更加宁静。这条街似乎没有尽头,笼罩在黑夜里。达罗街和外省的随便哪条街一样,另一段路上挂着一盏孤零零的煤气灯,在铁路桥附近散发出耀眼的光芒。 艾蒂安正迷茫着,不知道要去哪儿,突然一辆汽车从眼前风驰而过。透过坎佩尔酒店的窗帘,他看到两个老板正忙着各自的事情。他们俩都上了年纪,男老板坐在扶手椅上大声地读着新闻,女老板则坐在大圆桌的另一边择菜。 下午时他是不是不应该去问他们呢?他们肯定还记得他。但他们就算记得,又能提供什么细节呢?巴黎有成千上万的人和他年龄差不多,长相很相似,穿着也雷同。他觉得自己没有任何与众不同之处。 他们一直在那里让他觉得有些不自在。他在心里自问,他们到底什么时候去睡觉,同时他内心默默祈祷罗杰不要太晚回家。 另一方面,他又迫切想要回到克利希大道,看看路易丝。到时候,一切真的就已经结束了。再也不能回头。他可以将路易丝完完全全地留在身边。 天空中没有月亮,只有几颗星星。他的双腿已经累得不行。今天一整天他真的走了太多路,他差点儿就在路上找个凳子坐下来。但他没去找,因为怕自己一旦坐下来就会放弃。 一对年轻新婚夫妇回到酒店,他看到他们找人拿了钥匙之后就上了楼,随即三楼的一个房间灯亮了,一只手伸出来把窗帘拉上。 隔壁的房子里传来雷鸣般的音乐声,不是有人把收音机开得太响,而是一个蹩脚的学生正在弹钢琴。 琴声停止,一个人从阿莱西亚地铁站方向走过来,一个女人停在他面前,然后他们一起走进大楼。 十点,罗杰仍然没有出现,酒店一楼的灯熄了,只剩下一个守夜人坐在过道里。他习惯性地背靠在墙壁上,坐的地方离大门一米远。 艾蒂安的思维开始游离,想各种其他事情,甚至思考待会儿以哪种方式回家最快,是坐地铁还是搭公交。他还想在靠近塞纳河的地方停一下,把手枪扔到河里去。 此刻,他最后一点耐心已经消磨殆尽,但他还是极力克制住自己,保持冷静。 他突然听到远处传来一阵脚步声——他敢保证这次肯定是罗杰。他把手伸进放着手枪的大衣口袋,手指紧紧地握住扣环。 整点的钟声早就敲过,现在应该快十点半了。 男人慢慢走来,脚步均匀,他走到街道的另一侧时,艾蒂安借着路灯,更加确定就是他。 这一刻终于到了,再过两分钟,再过一分钟,一切都将结束。他一动不动,死死地贴在墙壁上,他贴得如此之紧,他都感觉背脊被压得好痛。他数着罗杰的脚步,听着他慢慢靠近。他打算等罗杰走到自己跟前时再开枪,他怕隔太远射不准。 他觉得罗杰只能在临死前最后一刻才能看见自己,但那时候已经太晚了。他觉得路易丝的情人没必要认出他来,因为这不是一种报复,他没有仇恨,他觉得连愤怒都没有。 他穿过马路,走上人行道。 那边的人看得清他吗?年轻人对他的身影熟悉吗? 年轻人停下脚步,惊叫道:“洛梅尔先生!” 他惊愕地叫出这句话,同时又带着一种敬畏,一种小孩子对大人的尊敬,儿子对父亲的老板的尊敬。 他的视线慢慢移向艾蒂安的口袋,艾蒂安的手还揣在里面。他反应过来,但是没有立刻逃跑,也没有阻止艾蒂安。 两人之间仅有三步之遥,他就站在那里,一脸恭顺地等着艾蒂安开口,一动不动。艾蒂安和他一样一动不动地站着,最后他犹犹豫豫地轻声问道:“您有什么话想要对我说?” 艾蒂安眼目光呆滞地盯着他,盯着光线投在他脸上的那片阴影。艾蒂安全身僵硬,手仍藏在口袋里。 艾蒂安听到罗杰的声音,顿时回过神来,满脸震惊,然后抱歉地答道:“没有……我经过……” 他应该往前走,赶紧离开才对。但是他做不到,而罗杰也没有立刻移步,就像是想要给他最后一次机会。似乎过了很久,泰奥的儿子终于向前迈一步,向酒店门口走去,艾蒂安似乎听到他进门之前说了一句:“晚安。” 他需要回答吗? 他终于挣脱紧贴着他后背的墙壁向前走,想要去对面的隔离带。他穿过马路时不小心绊了一脚。正在这个时候,一辆汽车经过,转眼消失在茫茫黑色中。或许只需要那么一瞬间,汽车便足以将他碾碎。 半个小时之后,还没睡觉的人听到一声巨响,像是枪声,但也可能是发动机的爆炸声,又或者是轮胎的爆裂声。 两三个好奇的人向窗外瞟了一眼,什么也没看到。 后半夜,应该是黎明前最冷时,一个警察在一个长凳上发现了艾蒂安。他已经面目全非,手指已经僵硬,却仍然紧紧地攥着那把手枪。 第一章 星期二,上午的拜访者 在奥弗尔河岸警局,这种情况一年中只会发生一两次,有时转瞬即逝,让人难以发觉:突然之间进入高强度的工作状态,即便不是一下子接三四个案子,也是一件接着一件毫不间断,让人没有喘息的机会,而那些探员,因为睡眠严重不足,个个凶神恶煞,眼睛布满血丝。但突然又会回到一片沉默和空寂,偶尔才有几个无关痛痒的电话打进来。 昨天星期一就是第二种情况,比任何时候都清闲。今天上午,到了十一点还是一样:星期二和星期一一样空闲。三两个穿得很寒酸的线人拖着脚步走在宽敞的过道上,特别不自在,他们来这儿是向长官报告情况的。探员办公室里,除了休病假的几个,其他全部都守在自己的座位上。 遇到紧急行动,麦格雷警长总是人手不够。对他来说,召集足够多的人去完成一件任务是世界上最难的事情。如果今天有情况,他几乎必须将他的小分队人员全部用上。 巴黎各处也差不多都是这种情况。这一天是一月十日。圣诞节刚过,人们都没精打采的,表情麻木,不去想未来怎么样,也不会考虑这个月的税款怎么办。 和人的心情一样,天空也是暗色的,和铺路石的颜色差不多。外面很冷,称不上报纸描述的景色诱人,而是冷得让人有点心烦,但也仅此而已,因为只有在大街上走上一段时间后才能感觉到寒意。 办公室的氛围特别沉闷,散热器已经烫得不行了。排水管时不时发出断断续续的水流声,暖气房偶尔传来诡异的噪音。 人们像刚考完试的初中生一样忙于琐事,从抽屉中翻出已经被遗忘了的案件报告,需要重新统计的数据,还有枯燥的行政报告,这些事情通常会被一而再再而三地往后拖。 报纸上几乎全在谈论在蓝色海岸度假的人,或者在室外进行冬季锻炼的人。 麦格雷警长还在用那个安装中央暖气之后废弃了很久的炭炉子,因为后来中央暖气又被撤了,他必须时不时地加炭,拨一下火,红色的火星子像雨点一样洒下来。 他心情不是很好,也没有变坏的趋势。在从勒鲁瓦大道来警局的公交车上,他想着,如果没有流感该多好。 可能他妻子正担心着他?昨天,住在皮克布街的医生朋友帕尔东给他来了通电话,告诉了他一件他意想不到的事情。 “喂,麦格雷……千万别跟麦格雷夫人说我告诉你这些……” “告诉我什么?” “她刚来找我,一直叮嘱我不要让你知道她来过我这儿……” 警长也曾经去找过帕尔东,并且嘱托对方对他妻子保密,不让她知道那次拜访,这事过去还不到一年呢。 “总之,您别太担心。我替她仔细诊断过了,没有什么大问题……” 麦格雷昨天接到这通电话之后,心情特别沉重,就像今天早上面对需要修改的行政报告一样沉重。 “她哪里不舒服?” “最近一段时间,她每次上楼梯都喘气特别厉害,尤其是早上,感觉双腿像是灌了铅一样沉重。但正如我所说,不用太担忧,只是她现在的身体不在最佳状态。我给她开了一些药,每次吃饭前服用。我得告诉您一声,但您别太吃惊。我让她节制饮食,希望她能瘦掉五六公斤,这样她整个人会感觉舒服一些。” “您确信……” “我向您保证绝对没有任何危险,只是我觉得最好还是让您知道。如果您信任我,就假装什么也不知道。她最担心的就是您因为她的事焦虑。” 他了解妻子,知道她肯定是去最近的一家药店买处方上的药。他是在早上接到医生电话的,中午时,他暗地里观察麦格雷夫人,并没有发现她在他面前吃什么药。晚上也没有。他在厨房四处找,最后在餐具橱的抽屉里找到一个小瓶子,也可以说那是一个盒子,但是里面什么也没有。 她把药藏在哪里了呢?她吃得那么少,对以前特别爱吃的甜点碰都不碰了。 “我觉得我应该要瘦一点点才行,”她打趣道,“我快要把裙子撑破了。” 他相信帕尔东,所以没表现出一点慌乱。但是他还是觉得很难受,更准确地说,这件事让他变得很忧郁。 他去年休了三个星期的全假,现在轮到他妻子了。这意味着他们不知不觉中已经到了更年期,各种烦恼接踵而来,还需要必不可少的休息期,就像汽车每个星期都要被送到汽修厂去检修一下。 不同的是,人们还可以给汽车更换零部件,甚至重装一个新的发动机。 接待处有人敲门,通常不等里面的人回应,敲门的人就会自己开门进来。此时麦格雷正沉浸在思考之中,他抬起头,视线离开桌子上的文件,投向老头子约瑟夫。麦格雷的眼睛还睁得特别大,让人以为他刚才可能在睡觉,是从沉睡中惊醒过来的。 “什么事?” “有个人坚持要私下里见您一面。” 约瑟夫轻手轻脚地走过来,把卡片轻轻地放在办公桌一角,没发出一点声音。 麦格雷看了一眼卡片上用铅笔写的名字,他对这个姓一点印象也没有,什么也回忆不起来,只觉得这应该是一个以M开头的双音节姓。但是“格扎维埃”这个名字却停留在他脑海中,因为他在奥弗尔河岸警局的第一个老板也叫这个名字:老格扎维埃·纪查德。 卡片上“拜访内容”一栏写着:迫切需要和麦格雷警长谈一下。 约瑟夫安静地等着。办公室里光线很暗,需要开灯才看得清楚卡片上的字,警长压根儿没有注意到这点。 “您接见他?” 他点了下头表示肯定,然后微微耸了一下肩,“为什么不呢?”不一会儿,那个拜访者被领进来。他四十来岁,没有任何特别的地方,可以是晚上六点急急忙忙奔向某个地铁站的千千万万人中的随便一个。 “很抱歉打扰您了,警长先生,请见谅……” “请坐。” 对面的这个人看起来有点紧张,但也不是特别紧张,只能说是和其他走进这个办公室的人一样激动。他穿着一件深色大衣,坐下之前把扣子解开了。他把帽子取下来,先是放在膝盖上,过了一会儿之后又放在地毯上靠着双脚。 他笑了一下,笑得很僵硬,可能是害羞的表现。他轻声咳了一下,然后说:“最难的就是怎么开始,不是吗?显然和所有人一样,我不知在心底将我要对您说的话重复了多少遍,但这一刻终于来了,我的脑子却犯迷糊……” 他又笑了一下,像是在恳求警长的肯定或者鼓励。然而警长没有表现出很大的兴趣。他来的不是时候,因为警长还是一副昏昏欲睡的样子。 “您应该接见过很多像我这样的人,人们来到您这儿,和您聊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却一副深信这些事情非常有趣的样子。” 他的皮肤是棕褐色的,脸长得不丑,只是鼻子有点歪,上嘴唇太厚。 “我可以向您保证我的情况完全不是那样,我犹豫了很久,才来麻烦您这样一位忙人。” 他之前可能猜测过办公室的景象:办公桌上满是文件,电话接二连三地打进来,探员进进出出,证人或者疑犯靠在椅子上……也许将来某一天会是这个样子,但肯定不是今天。他看到的和他想象的完全不一样,他可能有点失望,但这一丝失望情绪丝毫不影响警长。他还是无动于衷,看起来思绪腾空,毫无想法。 事实上,他在上下打量说话人的着装,心想:衣服布料上佳,做工精细,一定是一位手工精湛的裁缝做的。西服是深灰色的,皮鞋是黑色的,连领带也是暗色调。 “请您放心,警长先生,我不是神经质。我不知道您认不认识当费尔—罗什罗广场的斯泰纳医生,他是位神经科医生,我想神经科医生应该和精神科专家差不多。他作为这方面的专家,在多起刑事诉讼中做过证人。” 麦格雷浓密的眉毛稍稍上扬,动作很小。 “您去看过斯泰纳医生?” “是的,我去他那儿是想让他为我做一次诊断。另外我还可以告诉您,他给我做了一个小时的细致检查,不是敷衍了事。但是他没有发现什么异常。他觉得我完全正常。但我妻子却不这么认为……” 他突然打住,因为这段独白不完全是他事先准备好的。他一直努力一字不漏地表述他所准备的话。他动作僵硬地从口袋里掏出一盒烟,却不敢开口请求警长的允许。 “请便。”麦格雷说道。 “谢谢。” 他手指有些笨拙。他很紧张。 “请您见谅,我本来应该更好地控制情绪,但是我控制不住激动的心情,因为这是我第一次见到您本人,还是在您的办公室,还抽烟……” “方便问一下您的职业吗?” “我首先就应该向您自我介绍一下。我的职业不是太常见,您可能会和很多人一样笑话我。我在勒沃利街的卢浮宫百货商场工作,正式的职衔是玩具专柜的金牌售货员。每逢节假期,我就会特别忙。事实上,我还有一个工作,这个工作才是我的主要工作:我负责玩具火车的全部运行。” 听到这里你可能会认为他忘记了来这里的真正目的,忘记了自己身在何处,只是不停地讲述他喜欢谈论的话题。 “您上个月去过卢浮宫百货商场么?” 麦格雷没有回答。他不记得了。但他隐隐约约记得商场墙面上明亮耀眼的巨幅画面,却说不出活灵活现的画面和各种各样的颜色展示的是什么。 “如果您去过,应该透过勒沃利街的第三个橱窗看到圣拉扎尔火车站的完整再现:所有的轨道,郊区快速列车,指示牌,转撤操作室……完成这项工程花了我三个月的时间,因为我需要去瑞士和德国购买部分原材料。您可能觉得这挺幼稚的,但如果我告诉您我们单单在玩具火车上的销售额……当然,请别认为我们的顾客群体只有孩子,大人同样也是我们的顾客,尤其是男性,占的比重还很大。他们痴迷于玩具火车。有些酒店还专门请我过去……” 他再次停下来。 “我让您感到无聊了吗?” “没有。” “您在听吗?” 麦格雷做了一个肯定的手势。这位来访者应该在四十到四十五岁之间,戴着一枚很大很平的铜合金结婚戒指,和警长的结婚戒指差不多。另外,他领带上还别着一枚别针,是铁路的一个标志。 “我都不知道我讲到哪里了。当然,我来拜访你不是为了和您谈论玩具火车,我也意识到我占用了您的时间。但是,让您知道我的具体工作也是必要的,不是吗?我还想对您说的是,我住在十四区的沙迪伦大街,靠近圣皮埃尔·德蒙鲁日教堂。十八年来我都住在同一个地方。不对,是十九年……到今年三月份就整整十九年了……我已经结婚了……” 有太多的细节他没能讲清楚,他为此感到很抱歉。可以感觉出,他每表达一个想法之前都要掂量一番,思忖一下这些是重要呢还是无关紧要,是说出来呢还是算了。 他看了一眼手表。 “也正是因为我结婚了……” 他笑了一下表示抱歉。 “可能如果您来提问会简单些,但现在却不行,因为您还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麦格雷开始有点自责自己一直无动于衷。但这不是他的错,这是生理反应。刚才听到的这一席话真的很难引起他的兴趣,他甚至开始后悔允许约瑟夫让这个人进来。 “您接着讲……” 他塞了一烟斗烟,还朝窗外瞟了一眼,像是为了让自己安心。窗户后面只是一片灰色,毫无生气,像是外省剧院里一张破旧的舞台背景布。 “首先我要强调我并不是在指控任何人,警长先生。我爱我的妻子。吉赛尔和我,我们结婚已经十四年了,可以说我们从没有争吵过,这些我也对斯泰纳医生说过,是在他给我做完检查之后说的,但他还很是担心的跟我说:‘我特别希望您能带您的妻子来我这里。’ “只是,我该以什么借口要求吉赛尔跟我一起去看一位神经科医生呢?我甚至不能肯定她是否真的有病,因为她一直都没停止过工作,也从没有人抱怨她什么。 “您看,我没有受过专门的教育。我是公共救济事业局收养的小孩,我只能靠自学。我所知道的都是我白天工作完之后自己看书学来的。 “我对一切事物都感兴趣,不仅像人们想的那样只对玩具火车着迷,我觉得知识是人类最宝贵的财富。 “真不好意思对您说了这么多乱七八糟的事情,其实我只是为了让你知道,吉赛尔在我面前开始表现出一些异常的行为,我去了很多图书馆,包括国家公立图书馆,去查阅书籍。这些书对我来说太贵了,而且我知道妻子如果在房间里发现这些书,会非常担心……” 麦格雷警长终于问了一句,表明他或多或少正在听他讲话:“精神病学方面的书?” “是的,我不敢说我全都弄懂了,因为大部分的语言对于我来说太深奥。另外我还找了一些关于神经症和精神病的书,这些书引发了我的思考。我猜想您应该知道神经症和精神病之间的区别,是吗?我还研究过精神分裂症,但坦白说,现在情况应该没那么严重……” 麦格雷警长想起妻子和帕尔东医生。他仔细看了一眼对面的这个人,发现他嘴角有一个暗沉的小脓包。 “如果我没有理解错,您怀疑您的妻子现在精神不正常?” 麦格雷警长说到重点上来了,他对面这个男人的脸色变得有些苍白,他好像在斟酌现在该说什么。他连吞了两三次口水,然后说:“我确信我妻子想要杀我,并且她有这个念头已经好几个月了,至少有五到六个月。这就是为什么,警长先生,我想私下来拜访您的原因。我还没有拿到有力证据,我要是有证据,一开始就拿出来了。我给您带来了我所掌握的两个方面的线索。首先是精神上的,您应该清楚这方面的线索是很难描述的,因为主要都是些微不足道、看似没有任何严重性可言的事情,但是量一旦积累得多了,凑到一块儿就不一样了。 “至于物质形式的证据,倒有一个,我带过来了,这也是最让人不安的一点。” 他把套在外面的大衣和西装都解开,然后从裤子后面的口袋里掏出一个钱夹,从里面拿出一张折叠起来的纸,那像是一些药剂师用来包装头痛药粉的纸。 这张纸包着的也是一些粉末状的东西,一种乳白色的粉末。 “我可以把这个样本留给您,让您研究研究。在来这儿之前,我自己问了卢浮宫百货商场的一个售货员,因为他对化学特别感兴趣,并且还在一个真正的实验室待过,所以我请他帮我分析了一下。他很肯定地告诉我,这是白色的磷化物,不是我们可能会认为的荧光粉,而是磷化物。我在词典中也查过,不仅仅查了拉鲁斯词典,还查了化学专用词典。白色的磷化物是一种几乎透明的粉末,毒性相当之大。以前还有人用微剂量疗法用它来治疗一些疾病,但因为它毒效太强,所以已经弃之不用了。” 他停了一会儿,有点不知所措,因为坐在他面前的麦格雷警长一直沉默不语,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没有一点表情。 “我妻子不是学化学的,她也没有接受过任何治疗,也没有染上任何一种严重到需要服用含锌的磷化物的病。并且,我在家里找到的也不是几克,而是一瓶,至少有五十克的样子。我是偶然发现这瓶药的。在我们家一楼,我自己有一个工作室,我可以在里面做一些陈列柜模型,或者做一些机械方面的小研究。不过都是玩具。我之前对您说过,玩具代表的是……” “我知道。” “有一天我妻子不在家,我打翻了一个装浆糊的小坛子。于是我打开放扫帚和清洁用品的一扇壁橱。我在找洗涤剂时,一不小心,手碰到了一个瓶子,上面没有标签,瓶子的大小看起来很奇怪,很是让人好奇。 “现在,如果您将这一发现和我近几个月所感受到的东西联系起来,其实这也是我人生中第一次有这样的感受,我向斯泰纳医生描述的有些问题……” 这时,办公室的电话响了,麦格雷警长拿起电话,听出是警察局局长的声音。 “是您吗,麦格雷警长?您现在有空吗?我想向您介绍美国的一位犯罪研究学者,他现在在我的办公室,他特别想认识一下您……” 麦格雷警长挂了电话,扫了周围一眼,办公室没什么很私密的东西。他的客人也不像危险分子。 “您介意吗?我就出去几分钟。” “没关系,您请自便。” 麦格雷走到门边时踌躇了一下,又回来走到探员们的办公室把门打开,像是一种习惯。但他并没有给他们发布什么特殊的命令。他还没有想到。 一会儿之后,他推开上司办公室的大门。一个红头发的大汉从沙发里站起来,非常有力地和他握手,并用带有很尖的口音的法语说道:“麦格雷先生,能见到您本人真是太高兴了。上次您在美国时,我没能见到您,因为那时候我在旧金山,您工作太忙,也不能一直等我们。我的朋友弗雷德·沃德,也就是在纽约接待您然后和您一起去华盛顿的那位先生,对我说了很多您经手过的特别有意思的案件。” 局长先生做了一个手势,让麦格雷坐下。 “我希望在您正在做问讯时见您没有打扰到您,我们美国人对您的调查特别感兴趣。” 警长先生表示没有不方便。局长表现出主人的风范,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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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递了过去,喜悦地说:“我差点儿忘记您也是香烟的狂热爱好者……” 这种会面经常会有,并且每次都是说同样的话,问同样的问题,还有让他感觉很不自在的同样的溢美之词。麦格雷警长特别害怕被当作一种现象分析来分析去,但也只能忍着。这种时候,他总是露出他特有的笑容,连他的头儿也觉得这样的他特别滑稽。 问题一个接一个。先谈论技术方面的问题,之后又提到一些有名的案件,关于这些案子,他又不得不表述自己的观点。 最后,又谈到他的技巧问题,每次谈到这个问题他都会变得很不耐烦,因为他根本就没有所谓的什么技巧,尽管他解释了很多次,但谣言还是无法避免。 局长先生打算解救他,站起来说:“现在,如果您愿意,我们上去参观一下资料储存室……” 这也是所有这种访问的一部分,麦格雷的手被一只比他自己的手强劲好多的手狠狠地握了一下。然后他转身回到自己办公室。 他到了门口,惊讶地停了下来,之前坐在扶手椅上的那个卖玩具火车的人不在了,办公室里一个人也没有,只有一缕青烟还飘浮在半空中。 他向探员办公室走去。 “他走了吗?” “谁?” 哈维尔和卢卡正在玩纸牌,这种娱乐一般一年也不会有三次,除非他们值夜勤。 “没什么……不重要。” 他来到走廊,老约瑟夫正在看报。 “我的客人走了?” “刚走不久。他从您的办公室出来对我说他实在不能再等了,他必须赶回商店,那里有人在等他。我需要……” “不用了,没必要。” 那个人有权离开,因为没有人要求他来这里。 直到此时麦格雷才意识到他已经忘记那个人姓什么了。 “约瑟夫,我猜想您也不知道那人叫什么吧?” “警长先生,我不得不向您承认,我压根儿就没看他的信息。” 麦格雷回到办公室,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再次专注于一份毫无激情的报告里。锅炉可能正在超负99lib.荷运行,散热器从没有像现在这么烫过,并且还发出让人特别不安的声音。他几乎想要起身调一下控制器,但终究没有,而是把手伸向电话。 他的注意力转移到卢浮宫百货商场,他想打听关于玩具专柜的事情。但如果他这样做了,别人不会问为什么警察突然之间对他们的一个职员感兴趣吗?麦格雷警长难道不怕别人说他对自己的拜访者不一视同仁吗? 他又继续工作了一会儿,手几乎是不自觉地拿起了电话。 “去帮我联系一下一个叫斯泰纳的医生,住在当费尔—罗什罗广场。” 还不到两分钟,电话响了。 “您好,我是斯泰纳医生。” “医生您好,不好意思打扰您……我是麦格雷……警长,是这样的……我知道您最近接待了一个叫格扎维埃的患者,他姓什么我想不起来了……” 电话另一端的医生像是没有想起来。 “他和玩具打交道……尤其是玩具火车……他去您那儿是为了确认他没有病,并且他还和您谈到了他妻子……” “可以稍等一下吗?我需要查一下文件。” 麦格雷听到他对另外一个人讲话:“贝尔特小姐,可以帮我……” 医生肯定是走开了,因为这边听不到声音,好一段时间特别安静,麦格雷警长随后以为电话已经挂断了。 听声音,斯泰纳医生应该是一个沉着冷静的人,可能还特别高傲,但也不乏智慧。总而言之,他是个了不起的人物。 “警长先生,我可以问一下您怎么会给我打电话吗?” “因为这位先生刚才到我办公室来了,但我们的谈话还没有结束他就走了。我可能在听他讲话时,把写有他姓名的那张纸片给撕了。” “是您叫他到我这里来的?” “不是。” “他有什么可疑吗?” “没有。他自己主动来到我这里,来了之后就一直讲他的故事。” “在他身上发生了什么事情吗?” “我不这么认为。他对我说了一些他的担忧,我想,他也对您说过……” 一百位医生中也难遇到一个这么不配合的人,麦格雷警长刚好就碰上了。 “我猜想您应该知道,”斯泰纳医生说,“职业道德不允许我向您透露任何信息……” “医生先生,我不会要求您违背职业操守。首先,我只是想知道这位叫格扎维埃的先生姓什么。其实我可以打电话到他工作的卢浮宫百货商场,但我担心这样会使领导对他产生不好的印象。” “的确有可能。” “我还知道他住在沙迪伦大街,我的手下可以去问那里的门房,也能弄清他姓什么。但这样一来我们可能会给您的客人引来流言蜚语,对他造成不好的影响。” “我知道。” “所以?” “他姓马顿,格扎维埃·马顿。”神经科医生勉强地说。 “他是什么时候去找您的?” “我想这个问题我也可以回答您,差不多三个星期前,准确说就是十二月二十一号……” “也就是说是他最忙的时候,正是圣诞节前夕。我在想,他有没有可能是兴奋过度呢?” “您的意思是?” “医生先生,重申一遍,我不会要求你泄露任何秘密。您是知道的,我们有特别的渠道最快地获取信息。” 电话另一端一阵沉默,麦格雷觉得应该是对方不大高兴了。斯泰纳医生应该不喜欢警察。 “格扎维埃·马顿,”麦格雷接着说,“马顿在我办公室里表现得和正常人一样。但是……” 医生重复了麦格雷的最后一个词:“但是?” “我不是精神分析家,但听完他讲的话,我特别想知道他是不是有点精神失常,或者……” “您说到精神失常,到底是想要表达什么?” 麦格雷有点恼怒,涨红了脸。他感觉对方拳头紧握,高度警惕。 “您有您的责任,医生先生,您坚守职业操守,我再怎么尝试也是徒劳,不可能让您违背原则,但是我们也有我们的责任。一想到我让一个指不定明天会犯罪的人从我办公室走了出去,我就特别不安……” “我也这么做了,让他从我办公室离开。” “所以这么说,您没有觉得他是个疯子?” 又是一阵沉默。 “您对他谈论到的关于他妻子的事有什么看法?在我这里,他没把故事没讲完就走了……” “我又没有给他妻子做过检查。” “根据他向您讲述的事,您没有一点想法……” “没有。” “您没有什么别的要说的吗?” “很遗憾,没有。不好意思,有个病人已经等得不耐烦了。” 麦格雷狠狠地挂断电话,仿佛电话砸向的是医生的头。 一会儿工夫之后,他的怒气就消了。他耸耸肩,笑了。 “哈维尔!”他扯着嗓门喊,好让隔壁办公室的探员都能听到。 “什么事,头儿?” “你去一趟卢浮宫百货商场,然后上楼找到玩具专柜。尽量表现成顾客的样子,去找一个人,他应该是专柜的负责人,四十岁到四十五岁的样子,棕色皮肤,左边嘴角有个一个皮脂肿块,上面长满毛。” “我该问他什么呢?” “什么也别问,如果专柜的负责人符合这一描述,那他肯定就是格扎维埃·马顿,我想知道的也就这些。当然,既然你已经到了那里,你就装作对玩具火车感兴趣,引他过来和你讲话,你只需要观察他就够了。” “您刚才在电话里谈论的就是他吗?” “是的,你听到了?” “您想弄清楚他是不是有点不正常?” 麦格雷只是耸了耸肩,没有回答。或许在另外一天,他可能不会像刚才那样对马顿先生的来访这么上心。在警察局,天天都会见到一些神经质或者半神经质、脾气古怪或者虚张声势的人,觉得自己拯救了即将毁灭的世界,或者深信有神秘人怨恨他想要害他或者想从他身上获取什么秘密。这是常事,不足为奇。 特警队,或者我们常说的刑警队,并不是精神病院,即便真的接触的都是这样的人,也不能说明这些人最后都犯了法。更何况,也不是时时都能遇到这些疑神疑鬼的人。 快到中午了,他想打电话给帕尔东,但又觉得没有必要,上午来的这个人也没什么特别令人担忧之处,之前麦格雷接待这种来访不下一百次了。 为什么他会突然想起妻子每餐都要服药这回事儿呢?可能是因为格扎维埃·马顿在清洁橱柜里发现了含锌的磷化物吧。为了不让丈夫担心,麦格雷夫人又会把药藏在哪里呢? 他困惑极了,决定回家后到处找找。她应该是想了很久,才找到了一个非常隐蔽、他怎么也想不到的地方。 到家后就找。他想着,合上文件,起身把散热器调至半开状态,犹豫要不要在吃饭时把窗户也打开。 他临走时瞥见办公桌上的一小袋白色粉末,于是拿着袋子去找卢卡斯。 “把这个送到实验室去。今天下午我要知道结果。” 他走在河岸边上,凉风袭来,令他瑟瑟发抖。他把大衣领子竖起来,把手伸进口袋里,朝公交站走去。 他一点也不喜欢斯泰纳医生,但又老是会想起他,甚至比想起玩具火车专家还要多。 第二章 保险公司代理人 这些年他每次回家都不用敲门,脚一迈上门边的毛毡门就开了。他习惯了这样,已经忘记自己安装了一个电子声控门铃。 “回来挺早的。”他妻子说道。 她马上不经意地皱了一下眉头,像是看出丈夫心事重重。这种能力百试不爽。他的情绪有一丝一毫变化她都能觉察出,但她不会直接问他任何问题,只会试图猜测是什么事情让他这么烦心。 今天,让他忧心却并不是那个卖电动玩具车的人来拜访他这件事。在公交车上,他可能担心过,但现在让九九藏书他感到焦虑,甚至有点忧郁的,却是刚刚在第三层楼梯平台驻足时浮现在脑中的一件事:去年冬天,有一次他在门房室前碰巧遇到住在他们楼上的一个老太太。他揭下帽子向老太太问好,老太太说:“麦格雷先生,您得去看一下医生。” “我看起来脸色不太好吗?” “不是,我压根儿就没注意您的脸色,是从您上楼的步子听出来的。这段时间您上楼脚步很沉重,走四五步就会踌躇一下。” 几个星期之后他去看了帕尔东医生,但并不完全是因为老太太的话,虽然她说的话不无道理。他该向妻子解释,他看起来满腹心事就是因为想起了这件事吗? 她还没有准备好饭菜。他不自觉地在餐厅和客厅里走来走去,这已经成了一种习惯。他打开抽屉,把里面用来放小东西的喷着红漆的针线盒盖子揭开。 “你在找什么东西?” “没有。” 他在找药。这一点一直困扰着他,让他很不安。他在想是不是真能发现什么秘密。 只是他真的没有了往常的干劲。难道他就不能像别人一样在这个阴冷的冬天,有脸色阴郁、心情不快的时候?从早上开始他就这样,并且也没有觉得这样很让人讨厌。即便是没有遭遇不幸,我们同样也可以埋怨一下,发发牢骚。 他不喜欢妻子暗地里监视着他,让实际上很清白的他感觉像是犯了什么罪。他该怎么跟她解释让她放心呢?跟她说帕尔东医生已经将她去看医生的事如实说了? 实际上,他才开始意识到,因为早上那个访客,他现在很恼怒,甚至是失落。这才是心底的小秘密,他不想向别人坦白、自己也不愿意承认的小秘密。 那个自称电动玩具专家的男人,不像他在奥弗尔河岸警局见到的那些进进出出的人那么令人讨厌。他遇上了麻烦。他选择向麦格雷警长毫不掩饰地坦白自己。不是随便哪个警察,而是麦格雷警长。 然而,在麦格雷警长去上司办公室会见一个美国人后又再回到办公室时,格扎维埃·马顿已经不在了。 他没把秘密说完就离开了。为什么呢?他有急事?或者失望了? 来之前他对警长先生抱有坚定的信念。他期待能得到对方的理解,希望能有面对面的交流。但他却碰上了一个呆头呆脑的家伙,被高速运转的散热器散发出的热气吹傻了,只知道呆呆地望着他,一句鼓励的话都没有,还一直保持沉闷而不耐烦的表情。 可能其实没什么大不了的,就像擦肩而过的一个背影。不一会儿,麦格雷就把这事抛在脑后。他在饭桌上故意谈论其他事情。 “你不觉得现在该找个女佣了吗?我们在七楼还有一个房间闲置着……” “请她来做什么?” “当然是做事喽。做些比较累的活儿。” 如果他慎重考虑,就不会谈论这个话题。 “饭做得不合胃口?” “没有。只是,你太辛苦了。” “我已经请了一个女佣每个星期过来打扫两次卫生。如果再请一个佣人,你能告诉我我每天要做什么呢?” “你可以去散一下步。” “一个人散步?” “你可以找些朋友,这应该不难。” 好了!这下轮到妻子伤心了。在她看来,这就有点像是想要剥夺她最珍贵的一项特权。 “你觉得我老了?” “我们都老了。我想说的不是这个。我只是觉得……” 有些时候人们会好心办坏事。午餐结束了,他拨了一个号码,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他问道:“是您吗,帕登?” 这时他意识到自己又做了一件很残忍的错事。他妻子正看着他,一脸惊恐,心里在念叨:难道他发现了我的秘密…… “是我,麦格雷……” “身体哪里不舒服吗?” “没有,我身体很好。” 他又急忙补充道:“我妻子也很好……听着,您现在很忙吗?” 帕尔东的回答让他觉得好笑,因为医生讲的也刚好是他想讲的,所以特别滑稽。 “彻底的安宁啊!去年十一月份和十二月份时,所有人在同一时间病了,忙得我觉都没得睡,总九九藏书共不知道在床上有没有待足三个晚上。有些时候,接待室人满为患,电话响个不停。过节那段时间,有时候遇到的人呆若木鸡,有时候遇到的又是一群疯子。等到钱花得差不多了,剩下的只够应付基本开销时,他们又都康复了。” “我可以去见一下您吗?我想和您聊一下今天上午我在警局接到的一个案子。” “恭候您的到来。” “现在可以吗?” “只要您愿意,随时都可以。” 麦格雷夫人问他:“你确定你去不是为了自己去找他?你没有哪儿不舒服?” “我向你发誓。” 他吻了一下妻子后就离开了,然后又折回来,轻轻地抚摸着她的脸颊,低声说:“别太担心。我想我是刚回来时状态不好。” 他不急不忙地来到皮克布路,帕尔东住在一栋没有电梯的老房子里面。女仆认识他,所以没有让他去接待室等,而是领着他直接经过走廊从后门进去。 “请稍等片刻,里面的病人一出来我就叫您进去。” 他看到帕尔东身着白大褂坐在里面。诊断室有些年代了,玻璃都没了光泽。 “我希望您没跟您妻子说我已经告诉了您那件事。她会记恨我一辈子的。” “她下定决心自己照顾自己了,这让我特别高兴。但当真是一点也不用担心吗?” “完全不用。几个星期之后,我们放宽到三个月之后吧,等她瘦下来几斤,她会感觉一下子年轻十岁。” 麦格雷看了等候室一眼。 “我这样直接进来没占用您病人的时间吧?” “外面只有两个人,他们都没有什么事。” “您认识一个叫斯泰纳的医生吗?” “神经科医生?” “是的。他住在当费尔—罗什罗广场。” “我在医学院念书时听说过他,因为他和我年龄差不多,后来我就没听过他的消息了。我的同门师兄弟说起过他。他是他那一届最优秀的男生之一。他以出色的成绩通过各项考试,然后成为住院实习医生,接着又做了圣—安妮岛服务部负责人。之后,他通过医学教师学衔考试。我们都预测他会成为最年轻的教师之一的。” “后来发生了什么事?” “没有。是他的性格。他过于看重自己的价值,会不自觉地给人一种冷酷无情的印象,甚至是傲慢。同时,他又特别痛苦,遇到任何异常情况都会产生精神方面的问题。战争期间,他拒绝佩戴黄色星形徽章,声称自己与犹太民族没有半点关系。德国人却证实事实正好相反,然后就把他送到犹太人集中营。他因此特别恼火,觉得人们因为他的出身故意为难他。这种想法其实特别荒唐,因为当时医学院有不少犹太教师。您和他有打过交道吗?” “我今天上午给他打过一通电话。我本想从他那儿获得一点信息,但现在觉得没必要再去问他了。” 麦格雷此刻有点像他自己上午的客人,不知如何入题。 “尽管这不关您什么事,但我还是想听听您的想法,看看您对我听到的这个故事有什么看法:今天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来到我的办公室。他看起来很正常,讲话特别平缓,不夸张也不浮躁。如果我没记错,他结婚已经十二年了,一直住在沙迪伦大街。” 帕尔东点燃一根烟,很认真地听着。 “他是负责电轨列车的。” “他是铁路工程师?” “不是,我说的是玩具火车。” 帕尔东皱了一下眉头。 “我理解您的反应,”麦格雷继续说,“我当时听到时也吃了一惊。但是他做这件事不像是业余爱好那么简单。他是大商场玩具专区的第一销售员,另外他在节假日还负责控制陈列柜里玩具火车的运转。同时我也可以肯定,他身体状况很好。” “他犯了什么罪?” “没有。至少我猜测是这样。他对我说,他妻子想要杀他,并且这一想法已经萌生很久了。” “他是怎么发现的呢?” “他离开之前给我提供了一些细节。我只知道他在他们家放扫帚和清洁工具的壁橱里发现了一个瓶子,里面装了大量含锌磷化物。” 帕尔东听得更认真了。 “他自己分析过这个东西,他好像把所有与含锌磷化物相关的书籍都研究了一番。另外,他还给了我一份样品。” “您想知道这是不是毒药?” “我猜它应该有毒。” “在一些乡村地区,人们会用毒药来灭田鼠。他有病吗?” “时常感到不舒服。” “他控诉谁了吗?” “没有。他还没有告诉我他想怎样就离开了办公室。正是这一点让我烦恼不安。” “我可以理解……他去看了斯泰纳医生?和他妻子一起……” “不是,他一个人去的。他还在那里做了检查,那是一个月前的事了,他做检查就是想要确认……” “确认自己神经没有问题?” 麦格雷点点头,再次点燃烟斗,然后继续说:“我可以把他召到办公室,甚至让他在我那儿再做一次检查,因
为斯泰纳医生以职业操守为挡箭牌拒绝透漏任何信息。我说我可以召他过来当然是夸张了一点,因为我没有任何对他不利的证据。他来我这儿完全是出于自愿,然后向我讲述了一个有根有据的故事。他没有提出控诉,也没有任何人可以控诉。法律没有明令禁止持有一定量的有毒物品,您看到问题所在了吗?” “看到了。” “他的故事可能是真的。如果我去向他的领导打听有关他个人行为的情况,我有可能会给他带来不好的影响,因为大商场犹如行政机构,警察调查过的人会失去他人的信任。如果我去询问他的门房和邻居,谣言会立刻传遍整个街区……” “您现在清楚您刚提了一个什么样的问题了吧,麦格雷?您在问我对一个我从未谋面,可以说您自己也不怎么了解的一个人的看法。我只是地方上的一个医生,对神经学和精神病学没有多少认识。” “我记得我在您的个人图书室见过不少书籍是关于……” “为了兴趣了解和下诊断存在天壤之别。总而言之,您想知道的是他为什么去您办公室向您讲述他的故事?” “这是最关键之处。他继续和妻子生活在一起,看起来没打算离婚。他也没要求我逮捕他妻子或者调查这个问题。当时上司叫我,我不得不出去几分钟。他就在这个时候走掉了,好像不想继续吐露内心的秘密。在您看来,这些不能说明点什么?” “能说明很多事情。麦格雷,试想一下,如果回到我上学的那会儿,这些问题会比现在看来简单许多。不仅仅是医学,差不多所有科学都是一样。在法庭上,我们问一个专业人士,一个人是疯子还是精神正常,通常他会用是或者不是来回答。您读犯罪学杂志吗?” “读过一些。” “那么您和我一样清楚,精神病、神经症、精神性神经症,乃至精神分裂症,这些疾病通常很难区分。如果我们再读一些海外学者的著作,就应该知道一个精神正常的人和一个心理病态者,又或者和一个神经症患者之间的屏障是越来越脆弱,越来越不牢固……当然我不打算对此做一个科学的或伪科学的报告……” “乍看起来……” “乍看起来,您这个问题的答案取决于您询问的专家。比如说,电轨列车的故事,这是他的职业——这是他自己选择的职业——但可以解释为他有点脱离现实,这一点可能导致精神性神经症。他来奥弗尔河岸警局找您,并在您面前得意地展示他的私生活,是因为他不满足于只让一个神经科医生倾听他的故事。他去找神经科医生确认他精神正常也是同样的道理,只是想找个人倾诉一下。” 麦格雷还没有获得一点新的进展,因为他早就想到这些了。 “您刚刚说他一直都很平静,说话沉着冷静,看上去不带任何情绪,换句话说,也就是没有任何过激的情绪,这一点看起来有利于他,但同样也可以对他不利。他早就分析了含锌磷化物,并且查阅了他所能找到的所有相关书籍这一点也一样。他没有硬说他妻子快疯了吗?” “没有这样明确表示。我记不起所有细节了。老实说我刚开始听他讲话时心不在焉。我的办公室里实在太热了,我整个人都麻木了。” “如果他怀疑妻子有病,这同样也是一个迹象。但他妻子非常可能……” 麦格雷从扶手椅上站起来,在房间里走来走去。 “我真不应该插手这件事!”他咕哝道,既是对自己说也是对朋友帕尔东说。 他又立刻补充说:“但是我知道我肯定管定了这事。” “不排除一种可能,这一切仅仅是他的想象,是他自己买了这个毒药。” “随随便便就买得到吗?”麦格雷问道。 “不是。但是他在商场可以弄到很多,比如借口用来灭鼠。” “设想一下如果马顿先生就是您推测的这种人,那他岂不是一个危险分子?” “他随时都有可能变成危险分子。” “但如果他妻子真想……” 麦格雷突然盯着医生,低声骂道:“该死!” 随即他又笑了一下。 “请见谅。最后一句话不是对您说的。和您这里差不多,河岸警局那边也太安静了。总之就是死一样沉寂的季节。现在一个古里古怪的家伙向我提出一个请求,然后坐在我办公室,不到一会儿,就让我背负起责任……” “您没必要负责。” “从职业上讲是没必要。但是如果明天或者下个星期,他们两个人中的一个,丈夫或者妻子,突然死了,我肯定会觉得这是我的错……” “真的很抱歉,麦格雷,我只能帮您这么多。您希望我尝试联系一下这个斯泰纳医生,问一下他的意见吗?” 麦格雷表示同意,但是并不抱希望。帕尔东打电话到当费尔—罗什罗广场,然后电话转到斯泰纳医生现在工作的诊所。帕尔东表现得谦逊而恭敬,像是一个不知名的地方医生向一个有名的专家请教,但还是无济于事。从帕尔东的表情和对方不容置辩的声音——麦格雷之前在电话里听过他的声音,他知道帕尔东不会比他有更多的收获。 “他让我重新认清了自己的地位。” “真不好意思。” “别这么说!本来就应该试一试。您也别太操心了。如果所有行为异常的人都成了杀人犯或者受害者,我们会有比现在更多的活动空间和居住空间。” 麦格雷一直走到共和国大厦才上公交。奥弗尔河岸警局里,哈维尔在探员办公室里一看到警长回来就立马过来汇报情况,一脸羞愧的样子。 “他应该没在这儿见过我,不是吗?”他说,“而且我的照片也没有被刊登在报纸上啊。我长得就这么像警察?” 整个警局就数哈维尔看起来最不像警察了。 “我来到玩具专区,我根据您的描述立马就认出了他。他穿着灰色工作服,工作服上用红线绣着商场名的首字母。一辆电动火车正在运行。我看着他操控着火车。然后我对他做了个手势,问了他几个很简单的问题,完全就事问事,就像一个想要买辆玩具车给孩子的父亲。我知道这种玩具火车是什么东西,因为去年圣诞99lib.t>节前我给儿子买过一辆。我刚开口说了不到四句,他就打断我,小声对我说:‘去告诉麦格雷警长,派您到这儿来一点也不光明正大,他会害我丢掉工作的。’他说话时嘴唇几乎都没动,只是惴惴不安得看着在远处盯着我们的商场监督员。” 警长办公桌上放着一张实验室的检验单,上面印着几个红色大字:含锌磷化物。 麦格雷一度想撒手不管。就像他对帕尔东说的,或者帕尔东对他说的,究竟谁说的他已经记不太清了,这件事严格意义上说不是他分内之事,如果他一再纠缠格扎维埃·马顿,只会惹来别人的埋怨,自找麻烦。 “我想派你去沙迪伦大街去向他的门房和邻居打听一下情况。记住一点,别让周围人有所怀疑,觉得警察在找他麻烦。你可以带着个电动吸尘器一家一户推销。” 哈维尔一想到要拖着一个电动吸尘器每家每户敲门,忍不住做了一个鬼脸。 “如果你愿意,也可以装成一个保险公司代理人。” 哈维尔显然更喜欢这个身份。 “试着了解他们家的家务情况,妻子长什么样子,小区内的人怎样看待他们。如果妻子在家,你可以敲门向她推销人身保险……” “我会尽全力的,头儿。” 天气还是一如既往的阴冷。之前警长把散热器关了,后来又忘记重启,办公室里冷得像冰窖。他扭了一下开关,犹豫着要不要去问上司的意见。不去的话,他担心自己的行动太过荒谬。他把这事告诉帕尔东时,发现自己掌握的信息少得可怜。 他慢吞吞地填烟斗,重新拿起早上搁置了的文件,但却没法再提起兴趣。一个小时过去了,黄昏到来,天空布满水汽,因而显得更加昏暗。他点亮那盏带绿色灯罩的台灯,然后起身又去调了一下再次超负荷工作的散热器。突然,有人敲门。老约瑟夫走进来,把一张卡片放在办公桌的边上,轻声说:“是一位女士。” 老门卫肯定被她惊艳到了,所以他才会用这个称呼。 约瑟夫又说:“我猜她应该是上午那家伙的妻子。” 他看到卡片上写着“马顿夫人”,想起了什么。称呼上面,拜访目的一栏写着:私人拜访。 “她在哪儿?” “在等候室。我叫她进来?” 他差点儿就答应了,但最终改口说:“不用,我自己去叫。” 他不慌不忙地穿过探员办公室,接着又经过另外两个办公室,最后来到玻璃围起来的等候室外面,站在宽敞的走廊上。天还没有完全黑,灯光看起来没有以往那么明亮,暗黄的光线给人阴森森的感觉,使得这里像是外省的一个小火车站。 他透过门框,感觉自己看到的是一个玻璃鱼缸,里面只有三个人,其中两个应该是刑警队“请”过来的,一个是拉皮条的小个子男人,一看就知道他在皮加勒区工作。另外一个是体态丰满的小姑娘,悠闲自在,显然是这里的常客。 两人同时将目光投向也在等候室的另一个女人。她举止优雅,没有半点失礼之处,和这里的一切完全不搭调。 麦格雷依旧慢悠悠地走到玻璃门前,打开门说:“马顿夫人?” 他注意到她手上挽的是鳄鱼皮包,和脚上穿的鞋子相得益彰。一条紧身套裙上面披着一件海狸皮毛大衣。 她站起来,这下所有人都懵了:一个怎么想也不会和警察有交集的人现在居然站在最有名的警察面前。 “麦格雷警长,是吗?” 另外两个人非常默契地对视了一下。麦格雷把她带进办公室,请她坐在她丈夫上午坐过的那张椅子上。 “很抱歉打扰您了……” 她脱下右手上的软面绒革手套,跷起二郎腿。 “我猜您应该知道我为什么会来这儿?” 她首先发话,麦格雷感觉很不舒服,所以决定不作回答。 “可能您也会对我说保守职业秘密……” 他注意到“您也会”这三个字。这就说明她去找过斯泰纳医生。 不仅仅是态度,马顿太太的种种表现都让他震惊不已。 当然她丈夫不是一个卑鄙无耻的人,做事堂堂正正,生活算是很体面。马顿夫人显然也不逊色,举止高雅,不带半点矫揉造作,也不会让人觉得有半点庸俗。 他刚才在等候室就已经看出马顿夫人的鞋子做工精致,手提包奢华贵气,手套品位也不差,全身穿着都相当上档次。这不是故意炫富,也没有任何华而不实之感。她身上穿戴的所有东西应该都是出自高档名牌商店。 她看起来也是四十来岁,这一年龄段的巴黎人都一样,特别注重个人仪表。从她讲话的声音和态度,可以感觉出她是一个在任何场合任何地方都从容不迫、应对自如的人。 “我觉得,警长先生,如果我开门见山,应该可以节省我们俩的时间。而且在您面前兜圈子也有点太自不量力了。” 警长表现得非常镇定,但这种镇定却没打乱她的阵脚,或者说她对自己的把控完美无缺。 “我知道我丈夫今天上午来拜访您了。” 他终于开口说话了,不能让她一直占主动。 “他对您讲了吗?”他问道。 “没有。我见他来到了这栋大楼,我知道他肯定是来见您了。他痴迷于您侦破的案件,这些年每次谈到您他都会特别兴奋。” “您是说您跟踪您丈夫?” “是的。”她承认得很坦然。 突然一阵沉默,气氛有点尴尬。 “在见了他并听了他讲的话之后,您觉得吃惊吗?” “您还知道他对我说了什么?” “我可以很容易就猜出来。我们结婚已经十二年了,我非常了解格扎维埃。他是非常真诚非常有勇气的一个男孩,给人的感觉特别好。您可能知道他从没有见过父母,他是由公共事业救济局抚养长大的吧?” 他微微点点头。 “他在索洛涅的一个农场长大,那里的人不让他看书,将他好不容易得来的书通通烧掉。在我看来,他很多时候都享受不到他该享有的待遇。就我个人而言,我一直为他的博学感到震惊。他什么都读,什么都知道。正因为这样,别人过度地剥削他。他全身心地投入到工作当中,拼命工作。离圣诞节还有半年,他就开始筹备节日期间的活动,这事真把他弄得筋疲力尽。” 她打开手提包,拿出一个银色的烟盒,但又放回去了。 “您抽吧。”他说。 “谢谢。我这个习惯特别不好。我抽烟特别厉害。我在这儿没妨碍您抽烟吧?” 他观察到她眼角有很细很细的眼角纹,这不仅没让她显老,反倒为她增添了更多魅力。蓝灰色的眼睛焕发出近视眼特有的温柔。 “您可能会觉得我们两个,我是说我丈夫和我,都特别可笑。轮流来到这里,就像来忏悔一样。其实实际情况差不多正是这样。我丈夫对我感到不安已经有很长时间了。他不停工作,每天诚惶诚恐,有段时间特别消沉,没有对我说过一句话。” 麦格雷真希望帕尔东现在能在他旁边,没准儿医生能从她的话中察觉出什么? “早在十月时……对,十月初……我说他看起来有点神经衰弱,需要去看看医生……” “是您对他说他神经衰弱?” “是的。我不能说吗?” “您继续说。” “我观察他很久了。刚开始,他是抱怨他们部门一个他一直都不喜欢的领导。但那是他第一次谈到部门之间的算计和密谋。之后他又开始敌对一个年轻的销售员……” “因为什么?” “听起来可能有些荒唐,但我可以理解格扎维埃的反应。我可以毫不夸张地说,他是法国最出色的玩具火车专家。您可别见笑。换个说法,没人会去嘲笑一个耗尽一生只为设计内衣和减肥束身衣的人。” 他有点不懂:“您从事内衣和紧身衣这方面的工作?” 她微笑。 “我卖这类衣服。但我刚才说的不是自己。新来的售货员总是盯着我丈夫,想从他那里学点线路设计技巧……简单点说,那个新来的给人的印象就是想要取代他的位置……刚开始我不以为然,只是当格扎维埃的怀疑转移到我身上时,我才开始真的担心。” “他怀疑您什么?” “我猜他应该跟您说了。有一天晚上,他盯着我看,然后咕哝道:‘你想成为一个漂亮的寡妇,对吗?’ “此后这个词就经常出现在我们的谈话中。例如:‘所有的女人天生就是要变成寡妇的。有数据显示……’ “您看到了吧。他对我讲这些话,仿佛他感觉没有了他,我的人生会更出色更辉煌,而他就是我升华的唯一障碍……” 尽管麦格雷不带任何表情地盯着她,像是在故意对她施加压力,但是她一点也不生气。 “其他的您已经知道了。他深信我想要除掉他。吃饭时,他会将自己的酒杯和我的兑换,不仅不加任何掩饰,相反还用嘲讽的眼神盯着我。他总是等我咽了一口才吃。有时候,如果我晚回来,会发现他在厨房里到处翻。我不知道斯泰纳医生对他说了什么。” “您没有陪他一起去?” “没有。格扎维埃去之前跟我说过。他这样做其实也是一种挑衅。他对我说:‘我知道你想说服我,让我相信自己是个疯子。哦!你这一步一步的设计真是精明。等着吧,我们马上就能知道专家会做出什么诊断了。’” “他告诉你医生的诊断结果了吗?” “他看完医生都一个多月了,他什么也没对我说,只是用一种自我保护的嘲讽眼神看着我。我不知道您明不明白我指的是什么。一个人藏着秘密,而且还在心里窃喜。他会一直看着我,我总感觉他想说:‘去吧,孩子!做你想做的事。你不可能成功的,因为我什么都猜到了……’” 麦格雷深吸了一口烟,问道:“今天上午您也跟踪他了?您经常跟踪他吗?” “不经常,我自己也有工作。平常我们一起出门,八点半从沙迪伦街出来,乘坐同一辆公交一直到金字塔路。然后我就去圣奥诺雷街的商店,而他就继续沿着勒沃利街一直走到卢浮宫商场。然而,有一段时间——我觉得我刚已经对您提过——您的名字经常出现在我们的对话中。两天前,他带着一种挖苦和威胁的口气对我说:‘不管你做什么,不管你有多么精明,总会有人知道的。’” 她继续说:“我知道他指的就是您。昨天,我跟随他来到卢浮宫商场,并且在员工入口停留了一段时间,他一直都没有出来。今天上午,我又做了相同的事情……” “您一直跟踪他到这里?” 她很直接地说是的,同时身体前倾,将烟头在玻璃烟灰缸里拧灭。 “我尽量让您大致了解情况。现在,我已经准备好回答您的提问。” 她把手放在鳄鱼皮包上,这一举动略微透漏出她有一丝紧张。 第三章 从美国回来的妹妹 上午,面对卖电动玩具火车的那个人,警长表现得迟钝并且心不在焉,因为他整个人无精打采、昏昏欲睡,所以不由自主就变得迟钝了。所以,两个人之间并没有沟通。准确点说,直到后来才有了一点点交流。 现在,面对马顿夫人时的迟钝却是职业性的反应。他很久以前还特别矜持时,为了为难被审问的人,会表现得迟钝。后来这差不多成了一种下意识的思考习惯。 她似乎并不震惊,继续盯着警长看,像一个小孩子看到一头熊,但没被吓到,还用眼角余光瞟着它,警惕它随时发起攻击。 到目前为止一直都是她在引导这次谈话,最后她还说了一句麦格雷在这个办公室从来没有听到过的一句话:“现在,我等着您提问……” 他没有立马作出回应,故意沉默了一会儿,用力吸了一下烟斗。然后他像一个不太清楚自己是要做什么的人,说道:“您能确切地告诉我,您为什么会来我这儿讲这些呢?” 这下她无言以对了,只是说:“但是……” 她眨了眨近视的眼睛,还是没想到该怎么回答,于是微微一笑,像是在说答案很明显,没什么好说的。 他继续说,装作没有注意到她的反应,像一个公务员在继续自己的工作:“您想要您的丈夫被监禁?” 这次,她的脸一下子变得通红,眼睛里闪耀着喜悦的光芒,但是嘴角却气愤地微微颤抖了一下。 “我觉得我没说什么能让您……” 气氛一下子变得特别紧张,她差点儿站起来结束这次谈话。 “您请坐。冷静一下。我不知道为什么这么自然而然的一个问题会让您如此慌乱。简单点问,您为什么来我这儿对我说这些?别忘了这里是警察局,专门处理各种罪行和不法行为,我们要么逮人,要么就是偶尔叫人过来问话。首先,您就对我说您丈夫神经衰弱很久了。” “我是说……” “您说的是:神经衰弱。他的行为让您特别不安,所以您想把他送到神经科医生那儿去……” “我只是建议他……” “就算您是建议他去看一下神经科医生。您难道不是希望医生诊断他有精神病然后将他监禁起来?” 对话更加尖锐了,她的语气终于变了,反驳道:“我希望医生能治好他。” “好。我假设医生治疗。” “我不清楚。” “您打过电话给斯泰纳医生,或者您亲自去了他的诊所,但是医生以保守职业秘密为由决口不说。” 她更加聚精会神地看着麦格雷,神经紧绷,像是在揣测下一个攻击会是什么。 “您丈夫看了医生之后,有吃什么药吗?” “我不知道。” “他的态度有所改变吗?” “我觉得他一直都特别消沉。” “消沉?不是兴奋?”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您到底想问什么。” “您怕什么?” 这次轮到她沉默了,她在心底暗想,这个问题重要吗? “您问我我是不是害怕我丈夫?” “是的。” “我是替他担心,不是怕他。” “为什么?” “因为,不管发生什么事,我都能保护好自己。” “那好,我再回到刚开始问您的问题。今天下午您为什么来见我呢?” “因为他今天上午来见您了。” 他们俩的思路完全不在一条线上。可能她根本就不想和警长有一样的逻辑? “您知道他对我说了什么?” “如果我知道,就……” 她咬了咬嘴唇,没有把下面的话说出来:“就不用自寻烦恼了。” 麦格雷还没来得及思考,办公室的电话铃响了。他拿起电话。 “喂!头儿,是我,哈维尔……我在隔壁的办公室……他们告诉了谁在您办公室,所以我还是不要露面为好……我想和您谈一下……” “我马上来……” 他起身,抱歉地说:“您可以等一下吗?有件事需要我过去处理一下。不会很久。” 他来到探员办公室,对卢卡说:“去走廊看着,如果她和她丈夫一样想走,稳住她。” 他走进通信室,关上门。托朗斯手上正好端着一杯啤酒。麦格雷以为是给他倒的,想也没想,拿起就喝,喝完还一脸满足。 “有新消息?” “我去了那里。您是了解沙迪伦街的情况的。尽管奥尔良街就在旁边,但是到了那里就像是到了乡下。他们住的十七栋是六层楼的新大楼,黄色的砖,大部分房客都是在办公室上班的人和搞销售的人。 “声音在楼与楼之间可以听得很清楚,每层楼都有好多小孩子。 “准确地说,马顿夫妇并不住在大楼里面。这栋楼所在位置以前是一个酒店,后来酒店被夷为平地。院子还在,中间有一棵树,院子的尽头有一栋两层楼的小房子。 “楼梯在外面,可以上到二楼,二楼只有两个房间和一个储物间。 “他们住在那里已经十八年了,格扎维埃·马顿还单身时就租了那里,一楼是全玻璃墙面,以前是一个木匠的工作室。 “之后,那个木匠搬走了。马顿就租了这个一楼,并且把它布置成了一个舒适的房间,既是工作室,又当卧室。 “总的来看房间布置得很雅致,很有情调,让人眼前一亮。和别人的住所不一样。我首先向门房推销人寿保险,那人听我吹嘘了很久都没有打断我,到最后才说她不需要,因为她不用多久就能拿到养老保险了。我还向她打听哪些人可能会购买人寿保险。她给我列举了几个人。 “‘他们都买了社保,’她补充道,‘您推销成功的机会挺小的。’ “‘你们这里有没有一个姓马顿的先生?’ “‘有,就住在院子的最里面……就是那栋……他们夫妇生活挺宽裕的……去年还买了一辆小汽车……您可以去试试……’ “‘我感觉他们家现在有人。’ “‘我猜是的。’ “其实这活儿还好,头儿,没有那么难。我过去按了工作室的门铃,开门的是一个年轻女人。 “‘马顿夫人?’我问道。 “‘我不是。我姐姐要到七点才回来。’” 麦格雷皱了一下眉头。 “他妹妹长得怎么样?” “是一个走在路上会引人回头的女子。我觉得……” “您被她迷住了?” “她真的很难形容。我猜她顶多三十五岁。也不是特别漂亮,或者特别光彩夺目。她吸引我的不是她的优雅,因为她穿着一件黑色的呢绒长裙,头发也没有梳——就像是一个忙着做家务的仆人。只是……” “只是什么?” “她身上散发出特别的女性魅力,动人心弦。她给人的感觉是特别温柔,又像是被生活吓倒,男人一见到她就会萌生强烈的保护欲望。您能理解我想表达的这种感受吗?她的身材也特别妖娆,特别……” 麦格雷被他的话逗乐了,不怀好意地笑了一下。探员脸红了。 “你和她聊了很久?” “十多分钟。我首先是向她介绍保险。她回答我她夫和姐姐在一年前每人买了一份金额很大的保险……” “她有细说是多少吗?” “没有。我只知道买的是互助保险公司的保险。她还说,她自己不需要保险,因为她有抚恤金。墙边摆着一张桌子,上面有一辆结构复杂的玩具火车,差不多快完工了。我就对她说我刚刚给我儿子买了一辆玩具火车。我说这话只不过是想再多待一会儿。她问我是不是在卢浮宫商场买的,我说是的。 “‘这么说,是我姐夫接待您的……’” “就这么多?”麦格雷问道。 “差不多就这些。我还看到了两三个商人,但我不敢问得太多。马顿夫妇似乎在社区声誉很好,并且也从不欠别人的账。” 麦格雷这才意识到他刚才喝的是托朗斯的九九藏书酒杯。 “真不好意思,老兄。你再去倒一杯,算在我头上……” 他还补充说:“也帮我准备一杯。我和客人聊完之后就过来喝。” 这次,他出去这会儿,办公室里的人一直坐着没动,仅仅是点燃了一支烟。 他重新回到座位上,双手按在桌子上。 “我忘了我们刚刚谈到哪儿了。哦,对。您让我提问题。可是我也不知道我可以问什么。您家里请了女佣吗,马顿夫人?因为,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您整个白天都工作。” “是的,一整个白天。” “自己做老板?” “不完全算是。我的老板哈里斯先生在圣奥诺雷路开了一家内衣店,他分给我不少股份,因为店子的生意基本上都是我在打理。” “所以您的工资待遇还是挺高的?” “对,算是挺高的。” “我应该听说过哈里斯商店。” “它是巴黎最大的三家精品内衣店之一。我们只对特定的顾客开放,很多都是很有来头的人物。” 现在他终于明白为什么他的客人低调不张扬,却散发出特别的气质。在高级时装店或者精品店,店主必须保持谦虚的态度,了解客人的品位和好恶。 “您的父母也是内衣这一行业的?” 谈话内容趋向生活化,问题也不再那么尖锐,她松了一口气。 “差太远了。我父亲是鲁昂中学的历史教师,我母亲是将军之女,从未工作过。” “你有兄弟姐妹吗?” “有一个妹妹,她和她丈夫在美国新泽西州的绿村生活过一段时间,那里离纽约不远。她丈夫以前是一家石油加工厂的工程师。” “您说‘以前’?” “两年前他在一场实验爆炸事故中殉职了。我妹妹就回到了法国,她整个人都崩溃了,意志消沉,所以我们就收留了她。” “我刚问您是不是请了一个女仆。” “没有。我妹妹不用做事。她这辈子都没工作过。她比我还年轻,二十岁时就结婚了,结婚之后还一直和父母住一起。她一直都是更受宠的那一个。” “是她帮你们做家务吗?” “如果您认为是的话,那只能说是她自己选择这种方式报答我们。我们从没有要求过她,但是她自己硬是坚持。” “在遇到您丈夫之前您也住在父母家吗?” “不是。我和热妮,也就是我妹妹,完全相反。我觉得自己根本就不适合住在鲁昂,并且我和我母亲相处得也不是很好。我一拿到高中毕业文凭就来了巴黎。” “一个人来的?” “您想问什么?” “您在这儿没有朋友吗?” “我不知道您到底想知道什么。但既然是我让您问,我没有理由不回答。我来到这里之后才遇到一个熟人,他是一名律师,我们一起相处了几个月。但没多久我们就分开了,我也找到了一份工作。那时候我才发现我父亲一直非常重视、并且折磨了我好多年的高中毕业文凭其实一点用处都没有。我在巴黎奔波了好几个星期,最后只在卢浮宫商场找到了一份售货员工作。” “然后您就遇到了马顿先生。” “还没有那么快。那时候我们还不在同一个楼层。我们第一次相遇是在地铁上。” “那时候他已经是最优秀的销售员了吗?” “当然不是了。” “你们彼此一见钟情?” “他向我求的婚。和他在一起我也特别满足。” “您爱他?” “不然,我又何必出现在这儿呢?” “您是什么时候离开商场的?” “有……让我想下……到下个月就有五年了。” “也就是结婚七年之后。” “差不多。” “那个时候,您丈夫当了专柜的负责人吗?” “是的。” “但是您还仅是一个普通的销售员。” “我不知道您说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他并未立刻解释,而是沉思了一下。 “我也不清楚。然后您就去了哈里斯先生的商店。” “不完全是这样。首先,哈里斯是公司名,我老板的真实姓名是莫里塞·舒沃博。他以前是卢浮宫商场的内衣采购员。” “他多大年纪?” “现在?” “是的。” “四十九岁。但不是您想的那样。我们之间是纯粹的商业关系。他一直都想有自己的事业,开一个属于自己的商店,只是缺少一个有经验的女销售员。在内衣和塑形衣这方面,女人都不大愿意让男士为自己服务。我在卢浮宫商场工作时他找到了我。事情的经过就是这样。” “实际上你们是合伙人?” “某种程度上是的,只是我获得的收益远不及他,这也很正常,因为他投资了很多,并且他负责内衣款型设计。” “所以总的来说,直到五年前,您丈夫的职位比您高。工资也比您高。但是最近五年,刚好相反。是这样吗?” “对,是这样,但是请您相信我,我从没想到过这一点。” “您丈夫也没有吗?” 她犹豫了。 “刚开始,他还是挺高兴的,后来就慢慢习惯了。我们还是继续过着简单低调的生活。” “您们拥有汽车?” “是的,但是我们几乎没怎么用,除了周末或者出去旅游。” “你们出去旅游会带上您妹妹吗?” “有什么问题吗?” “的确,会有什么问题呢?” 沉默持续了好长一会儿,麦格雷看起来有些局促不安。 “既然我已经没有什么问题想问您了,那么,马顿夫人,您有什么需要我做的吗?” 这句话又让她警惕起来。 “我一直都不知道该做什么。”她低声抱怨道。 “您不希望我们去监视您丈夫吗?” “为什么要监视他呢?” “您不打算提出一项合法诉讼?这样我们就可以让他接受一次精神方面的检查了。” “当然不打算。” “既然这样,我们就谈到这儿?” “就这样……我想也差不多了……” “现在,我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我要让您在这里待这么久。” 他站起身。她也站了起来,身体有点僵硬。麦格雷把她送到门口时,脑子里突然闪过一个问题。 “您用过含锌磷化物吗?” 她没有被惊吓到。她应该一直都在等待着这个问题。谁知道她来这儿是否就为了回答这个问题呢? “是的,我用过。” “做什么用?” “圣奥诺雷街是巴黎最破旧的街道之一,光鲜亮丽的奢侈品店、时装店的后面大部分地方条件都非常差,狭窄的街巷错综交织,这是大家都知道的。街市旁边的地方引来了大量的老鼠,给商店造成巨大的损失。我们尝试了无数种灭鼠药都没有效果。后来有人建议舒沃博先生用点含锌磷化物试试,果真非常有效果。 “沙迪伦大街也是,老鼠特别多,我丈夫经常会抱怨。所以我就从商店带了一点回家……” “没有跟您丈夫讲?” “我不记得有没有跟他讲了。” 她突然睁大眼睛,像是想起了什么。 “我猜他不知道……” 她没等警长把话说完,又继续说:“照您这么说,那么……天啦!我还绞尽脑汁地猜测是什么事情让他痛苦不安……今天晚上我就去向他解释……但是……如果回家就谈到这个,他肯定能猜出来我来见您了……” “您打算继续隐瞒他?” “我不知道,麦格雷先生,我现在完全不懂了。我来这儿……怎么说呢……我来您这儿,想向您坦白一切,实际上,这是一个极天真的想法。我跟你说了格扎维埃的事和我的焦虑。您不但没有给我半点帮助,还问了我很多问题,让我觉得你根本就不相信我,还怀疑我有某种莫须有的动机…… 她没有哭,但是看起来特别伤心。 “真的很遗憾……我也希望……我只能尽我所能……” 她用她戴手套的手把门打开。走到走廊尽头时,她说:“再见,警长先生……还是非常感谢您能接见我……” 麦格雷看着她蹬着高跟鞋脚步轻盈地离开,他耸了耸肩回到办公室。十五分钟之后,他从办公室出来朝上司的办公室走去,经过约瑟夫时问道:“局长在吗?” “不在。他正在和市长开会,他说他今天下午应该不回来。” 麦格雷还是走进了司法警局局长办公室,打开台灯,开始搜罗桃木书架上的书籍。有些关于数据的书少有人翻过,有些是多种语言译本的专业书籍,是作者或者出版商无偿寄过来的。涉及犯罪学的书籍也不少,比如关于科学破案和法医学的书籍。 麦格雷终于找到一个摆放精神分析方面书籍的书架,来回翻了三四遍,最终拿起一本看起来语言最简单、最易弄懂的书。 晚上,他把这本书带回家。吃完晚饭之后,他拖着凉鞋,坐在木柴火堆前面开始阅读。收音机还微弱地播放着新闻,麦格雷夫人坐在一旁缝补衬衣的袖口。 他没打算把这本厚书从头到尾看完,尽管他学过很短时间的医学,但有些章节他还是弄不懂。 他翻了一下,看看有没有哪些章节或者哪些词汇是今天上午和帕尔东谈话时他提过的,有些词汇,所有人看了都以为自己看懂了,但是在专业人士看来却有着完全不一样的意思,这部分词语他也比较留意。 神经症……阿德勒觉得,神经症产生的根源就是自卑感和不安全感……患者抵触这种感觉,将自己与虚构的理想个体融为一体…… 他轻轻地重复了一句遍,引起了妻子的注意,抬头望着他。“虚构的理想个体……” ……物理症状……不同领域的医学专家对神经衰弱症状都有一定的了解……患者各器官没有太多的损伤,但会痛苦不堪,常常焦虑,可能有其他并发症。他们要经受无数次的诊断和检查…… 精神症状……一种无能的感觉支配者他们……身体状况方面,患者会感觉身体沉重、痛苦,任何一点小的动作都会令他们疲惫不堪…… 今天早晨麦格雷就是这种状况,现在还是一样,感觉身体沉重,算不上是痛苦,但是…… 他翻到下一页,心情有点压抑。 所谓的妄想症患者的特征……“我”的过度膨胀…… 和神经过敏的人相反,妄想症患者会将一种性格,一个过度膨胀、占主导地位的“我”投射到家庭生活,尤其是社会生活中…… 他们从不会觉得自己有错,也从不会承担任何责任……骄傲是他们的特质……尽管没有一点智慧,他们却经常用专制和不容置辩的确定性统治家庭…… 这一点是在格扎维埃·马顿身上体现得更明显还是在他妻子身上呢?这也不正是四分之一的巴黎人所面临的问题吗? 请求症精神病……有迫害狂的被迫害妄想症患者…… 这是一种典型的动情性精神病,在临床分类学上引发了无休止的争论……我同意克雷珀林和卡普格拉的观点,认为它不完全属于妄想症……患者觉得自己受到了不公正的对待,他们想不惜一切代价纠正这一不公正行为,得到一个满意的结果…… 格扎维埃·马顿是这样的人吗?马顿夫人呢? 从神经症到精神病,再到精神性神经症,从癔病到妄想症,他把涉及各种病症的段落都翻阅了一通,就像好学之人沉浸在医学词语的海洋中,一遍一遍找出所有的病症。他在每个章节中都发现了一些症状,不是和丈夫的行为相符就是和妻子的表现相一致。 他时不时喃喃自语,不停重复一个词或者一个句子,麦格雷夫人时不时用惶恐的眼神看着他。 最后他实在是坐不住了,站起身把书扔在桌子上,打开餐厅的橱柜,拿出一瓶黑刺李酒,将一个金色沿口的小酒杯倒满。 他似乎想用理性对抗一群思想混乱的学究人士,用这种方式让自己回到现实。 帕尔东说得没错:当我们用全力去研究人类不正常行为,并且将之罗列分类,我们最后会迷失,不再知道一个没有思想的人是什么样子。 就像他现在这样吗?看了这么久书之后,他对此更加不确定了。 “遇上什么棘手的问题了吗?”麦格雷夫人有些胆怯地问道,她以前从来不过问丈夫在河岸警局的工作。 他只是耸了耸肩,咕哝道:“一群疯子的故事。” 他一口干了杯子里的酒,接着说:“我们睡觉去吧。” 第二天早上,他在做报告之前几分钟进了局长办公室,上司一眼就看出来他忧心忡忡。 “出了什么问题,麦格雷?” 他尽可能简要地向局长描述了两个不速之客的事。大老板的第一反应就是异常惊讶地看着他。 “我看不出哪个地方会让您烦恼。到目前为止,我们没有接到任何正式的起诉……” “不错。两个人来我这里都讲了很小的事情。每件事情本身也不会这么让人担心。但是,如果我们把所有的事情加在一起看,我们就能发现情况没那么简单……差点忘了,我把书还给您……” 他把书放在办公桌上,局长看了一眼标题,然后更加惊讶地看着探长。 “别误解,头儿。我从这本书中没学到什么。我也不敢声称他们其中一个完全疯了。但是不可否认,有些地方挺不正常的。丈夫和妻子同一天来找我,像是来忏悔一样,这肯定有什么理由。如果明天或者一个星期之后,甚至一个月之后,我们看到一具尸体,我的良心肯定会很不安……” “您确定?” “我不知道。我甚至都没有意识到我会这样觉得。这似乎和我们以往遇到的情况完全相反。以往,我们是先有犯罪,一旦犯罪完成我们立马行动寻找作案动机。但这次,我们有了动机,但是犯罪行为还没有实施。” “难道您没发现,很多情况都是有作案动机但是没有犯罪事实吗?” “我知道。只是,人们不会提前来向我透漏。” 领导沉思了一会儿。 “我开始懂了。” “就我们现在知道的情况,我什么也做不了。尤其是关于警察限制嫌疑人人身自由的新闻发布会刚结束。” “然后呢?” “我想请求您允许我向总检察长汇报一下。” “让他给您开份侦查令?” “差不多这样。说白了,就是为了让我自己安心。” “我觉得不会有什么结果。” “我也有同感。” “去吧,如果这样能让您放心的话。” “谢谢您,头儿。” 他并没有明确表达出他想要说的话。这可能是因为事情太复杂,也太混乱了。昨天这个时候,他还从没听说过马顿夫妻俩,现在玩具火车专家不断出现在他脑海中。并且不得不承认的是,那个年轻而优雅的女人的形象也深深地刻在了他脑海里,尽管刚开始时他想方设法扰乱这个女人的思绪,让她局促不安。 他尚未见过的马顿先生的小姨子——按照让维埃的说法,丽姿动人——让他更加焦头烂额。让维埃被她深深吸引,好像很早以前就认识她了一般。 “您好!我是麦格雷。能麻烦替我通传一下总检察长先生吗?能不能耽误他几分钟?如果可以就今天上午,是的……喂!您请说……” 他和总检察都在司法警局上班,在同一栋大楼里办公,但是他们属于完全不同的世界,那里的墙壁装饰着雕刻过的护墙板,人们交谈时轻声细语。 “现在?好的……我马上过来……” 他穿过玻璃门——这道门正好将这两个世界隔离开来——和几个穿着黑色长袍的律师擦肩而过,他在守在没有挂名牌的门旁边的两个警察中间等了一会儿,发现这里有些人是他几个星期甚至是几个月以前亲自调查过的。有些人再次看到他甚至表现得非常开心,还很亲切地向他打招呼。 “如果您不介意等一下,总检察长先生很快就能接见您了……” 这种情形和中学时进校长办公室一样让人难忘。 “请进,麦格雷……您有事找我?但最近好像没什么新案子呀?” “我想向您汇报一件案子,案子还没有发生,算是猜测吧。” 他粗略地叙述了事情的经过,甚至比在局长面前说得还要简略。 “如果我没理解错,您觉得可能会有事情发生,可能还是一起刑事案件?” “基本上是这样。” “但您的这种推断没有任何确凿的依据,只不过是基于一个男人模糊不清的坦白和他妻子主动到您这儿提供解释?告诉我,麦格雷,您在办公室一年要接见多少个神经质,半神经质,躁狂症患者或者仅仅表现很奇怪的人?” “上百位……” “而我,在我办公室,我会收到这种人成千上万封的来信。” 检察长看着他,不再说话,像是该说的都说完了。 “但是我还是希望调查一下。”警长有些胆怯,小声说道。 “什么样的调查?说得精确点。去询问他的邻居、同事、小姨子,还是业务上的供应商?我不知道。首先,我看不出您能从中得到什么。其次,就算马顿夫妇只是因为睡眠质量很差,他们也完全有理由抱怨……” “我知道……” “我们甚至没有权力要求他们去看精神科医生,因为他们都没向我们提出正式要求。并且……” “如果真的将有罪案发生呢……” 一阵沉默。检察长微微耸了一下肩。 “当然,那就太遗憾了,但是我们什么也做不了。现在就急着去找犯罪嫌疑人不是太早了吗?” “您还是同意我去监视他们?” “是有条件的,首先,必须以非常隐蔽的方式,绝对不能给自己带来麻烦。其次,调查这个案子不能动用过多的人力,因为探员在其他方面可能更有用武之地……” “我们现在没什么工作……” “这种情况从不会持续很久。如果您想知道我的看法,我只能说您是在无谓地担忧。您怎么想我管不着。只是这事发展到什么地步,我们无权干涉,也没法干涉。夫妻相互猜疑这种事,我们周围就有成千上万例,这是毫无疑问的……” “但是丈夫和妻子都没有向我求助。” “他们真的没有向您求助?” 他必须得承认的确没有。实际上马顿先生没对他提任何要求。马顿夫人也没有。她妹妹热妮就更不用说了。 “请见谅,我现在不能再和您继续讨论了。外面有五六个人等着见我,而且十一点我要去检察署,已经约好了。” “非常抱歉打扰了您这么久。” 麦格雷对自己的表现很不满意。他觉得自己刚才解释得太糟糕了。或许昨天晚上他就不应该太过投入到精神病学治疗的研究中。 他朝门口走去。他刚准备开门,总检察长叫住他,这次他的语气和刚才大不一样,突然变得特别冷漠,仿佛在宣读一条了不起的公诉状。 “当然如果有了任何新的进展,我会授予您权力,让您接手这个案子。” “好的,总检察长先生。” 他走在走廊上,低着头,嘴里念叨:“新进展……新进展……” 什么才算是“新进展”呢?有人死去?丈夫还是妻子? 他使劲关上玻璃门,砰的一声,玻璃几乎被震散架了。 第四章 科基列尔街的餐馆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也不会是最后一次麦格雷气冲冲地从检察院出来。他和一些法官之间的争执已经是河岸警局的传奇故事了,尤其是和科梅里奥法官。他们就像是两个亲密敌人,争论了二十来年。 他沉着冷静,没有让两个部门之间敌对关系演变成悲剧。两个部门以一门之隔,各司其职,各尽其责。小偷、杀人犯、嫌疑犯、证人,同样的人在两个部门之间来来去去。 两个部门最大的不同,也就是引发检察官和麦格雷警长矛盾的原因,在于两个部门对事情的见解不一样。而见解不同难道不是与他们各自招收的人员有直接联系吗?检察院的人,包括检察官、代理检察官、评审员,他们都属于中间阶层,甚至更高的资产阶层。结束纯理论的学习之后,他们走上岗位,每天的工作就是坐在办公室里面工作,也只有在办公室里时,他们才会和那些犯罪分子有所接触。走出办公室,一切都可以抛诸脑后,谁也不会迫使你再和那些人打交道。 相反,警察局的人一直都不自觉地与犯罪群体保持着亲密的联系,所以他们本能地觉得检察院的人对于某些问题是与生俱来的缺乏理解,在某些情况下还会表现出一副招人讨厌的态度。 检察院的人有时候还有些虚伪。人们常说检察院看起来是独立的,但是部长皱一下眉头,他们就很害怕,并且如果引起公众骚动的案件没有得到很好的处理而严重化,他们就会求助总比他们行动缓慢的警察局。然后警察局按照他们设想的步骤施展他们的计划。 一旦有报社抨击他们的做法,检察院的法官们就会对这一干人等表现出他们的愤怒。 警长求见总检察长也并不是盲目之举,人们经常会处于形势不利的境地。之前也发生过一个案子,案情严重到要向国会提出质疑,幸好那次不是警局的错,而是安全局的失误。 一个议员的儿子在夜总会暴打一名据他透露是跟踪了他很久的探员。一场大范围的斗殴事件随即爆发。之后案情没有被控制住,安全局不得不承认他们的确一直在调查这个年轻小伙子,觉得他不仅嫖娼,还有帮助毒贩的嫌疑。 结果是引发一场令人作呕的“坦白”。儿子被抓了的那个议员表示其中一个毒品走私犯是警察局的线人,这位父亲还声称这是内务部的指示,让年轻人伪装成瘾君子打入内部,就是为了让他这名政府官员也牵扯进来。 就像是巧合一样——丑闻总是接二连三地发生——一个星期之后,又有一个案子牵涉到特派员走私烟草。 因此有一段时间,警察局的名声特别不好,所以麦格雷今天早上非常谨慎。 他回到自己的办公室,果断决定做一个伪命令,假装得到了上级的指示,只是纸质文件还没有批下来。检察长只是在自保,简单地说,如果明天,在沙迪伦街上发现了一具死尸,他肯定是第一个指责警长没有立即行动的人。 既然必须作假,他就得表现得沉着冷静。他不能再用哈维尔,因为在卢浮宫商场马顿先生一眼就能认出他来,这一点到现在都让人疑惑不解。另外他还去过马顿夫妇家。 其他人中要数卢卡办案感觉最灵活,手法最熟练,但是卢卡有一点不好:就是他一眼就能被看出是做什么的。 他选了年轻的拉波因特,没受什么训练,也没有什么经验,但他经常被当作是学生或者职场新人。 “听着,小伙子。” 他慢条斯理地说了一大通,说了很多细节也给了不少指示,但他的指示含混不清。首先是去买个玩具,随便挑一个,不要在卢浮宫商场中逗留,只需要找到马顿先生认出他就行了。 然后,到了吃午饭时就守在员工出入口附近,准备跟踪这位玩具火车专家。 晚上再跟踪一次。晚上跟踪他之前,也就是下午的时候,去圣奥诺雷街的内衣店瞧一瞧。 “你看起来还挺像是订了婚的……” 拉波因特脸红了,因为这也差不多是事实。但也只能说是差不多,他的确订过婚,但不是正式的。 “比如,你可以替你的未婚妻买一件睡衣。不用太贵,只要你喜欢就可以了……” 拉波因特有些害羞,反问道:“您觉得男人会给未婚妻送睡衣吗?这样的礼物不会让对方尴尬吗?” 看来他懂得倒不少,也许适合调查马顿夫妇和马顿夫人的妹妹。 拉波因特离开之后,麦格雷开始工作,签文件,查邮件,听探员报告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但是马顿和他妻子一直都停留在警长的脑子里,就像是他此刻所处理的问题的一张布景。 他心里有一丝期望,自己都觉得不大可能的期望:有人通报格扎维埃·马顿要但是什么不足呢? 他脑子中闪现一个想法,这个想法也许出现过很多次。马顿先生去拜访斯泰纳医生这件事让他有点想不通。他入行这么久,还没遇到过一个人去.99lib.看神经科医生或者精神科医生就是想问:“您认为我疯了吗?” 他觉得马顿先生可能,出于有意或者偶然,已经读过警长昨天晚上看的那些关于精神病的著作。 麦格雷边想着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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迪伦街上的那几个人,边接电话,还接见了一个来投诉有人偷东西的女小贩,然后把她打发到地区分局。接着他又去探员办公室晃悠了一圈,办公室里还是冷冷清清,毫无生气。 拉波因特还没有什么消息,差不多五点时,麦格雷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在一叠案宗中泛黄的文件夹上整整齐齐地写了几行字。 他首先写的是:挫败感。 紧接着在下面写道:自卑情结。 这些词他平时从没用过,他不相信这些说法。他在几年前接收过一个刚刚大学毕业的探员,那个人在河岸警局待了几个月。现在他应该在一家诉讼事务所工作。那个小伙子读过弗洛伊德、阿德勒,也读过其他心理学家的书,并且深受他们的影响。他试图用精神分析法解释所有事情。 他在警局待的时间不长,经常犯错,同事们给他取了个外号:“纠结的探员”。 格扎维埃·马顿这个案子的古怪程度不亚于那个古怪的小子,麦格雷昨晚没耐心读完的书里,好多页的描述符合马顿的状况。 整本书都是针对挫败感以及挫败感对个人行为产生的影响。书中给出了一些例子,那正是马顿的写照。 他是由公共救济事业局抚养长大,从小生活在索洛涅一个很贫穷的农村里,和一些粗俗野蛮的农民打交道,那些人突然发现他在悄悄读书硬生生把书从他手上夺走。 但值得庆幸的一点是,他还是如饥似渴地把他所有能弄到的纸质书籍全读了,从流行小说到科技作品,从力学著作到散文诗歌,不论好坏,全盘吸收。 他进入社会的第一步是去一个大商场工作,他初来乍到,别人给他安排了最低级的苦力活儿。 有一点值得注意:马顿一有机会就不愿像其他大部分刚来巴黎闯荡的人一样住在寒酸破旧的房子里,而是自己买房子。虽然只是一个庭院最里面的两个小房间,房间里面又黑又暗,不存在舒适不舒适,但至少这是属于他自己的家。 他不断往上爬。他甚至幻想自己已经是正派的中产阶级了,他最大的忧虑是怎样用自己微不足道的能力提高内在修养。 这就是麦格雷列在标题上的“自卑情结”。更准确地说,马顿对这一情结的反应。 人都想求得安全感。他也需要向别人证明自己不是最卑微的,所以拼命工作,想要成为他从事的这个领域无可厚非的一流能手。 他是不是已经在心里把自己当成“玩具火车之王”了? 他成功了。他已经成功了。他妻子还是富人阶层的一个教师的女儿,获得了业士学位,言行举止和他所见过的小售货员完全不一样。 麦格雷略有所思,犹豫一下然后写下了第三个词:耻辱。 妻子胜过了他。她现在在一家奢侈品店工作,算得上是半个老板,每天打交道的是巴黎很有来头的上流社会女人。她挣的比他多。 昨天晚上看的书中的一些句子仍然萦绕在麦格雷的脑海中。他记不清原文是怎么说的,但是他会不由自主地用书中所言去解决他手头上的问题。 有句话大体上是这么说的:“心理病态者总把自己封闭在自己的世界里,一个梦想的世界,在那个世界里,幻想比现实对他们更重要。”可能书上不完全是这么说的,但意思差不多,他也没必要再偷偷摸摸地混进上司的办公室,把书拿出来核对一番。 况且,他对这句话不大相信。这些话只不过是纸上谈兵。 那些玩具火车,勒沃利街商场的那些,沙迪伦街工作室中的那些,不正好构建了所谓的“梦想的世界”,“封闭的世界”? 另外书中还有一段话让他想到格扎维埃·马顿在奥弗尔河警局说话时表现出来的冷静,以及他讲述自己的情况时表现出来的井井有条。 麦格雷记不清这句话在书中属于神经症、精神病还是妄想症部分,因为在他看来,这几种病症的差别真的太不明显了。 说到错误前提…… 不对,文章中不是这样说的。 ……关于错误的或者没有事实根据的前提,病人总是有一套自己的严格推理,有时候他们的推理还非常精妙、出色…… 还有一些内容和被迫害妄想症有关,比如:被迫害者把握事实根据,得出一些看似非常符合逻辑的结论…… 含锌磷化物真实存在。难道在“哈里斯和吉赛尔·马顿”,或者“莫里塞·舒沃博和吉赛尔·马顿”这个公司里,有让这位丈夫感到不安的东西? 在这件事中,最让人困惑的是,警长看完书之后再仔细回顾整件事,根据年轻妻子的行为,他差不多可以得出一模一样的结论。 她也非常聪明。她在描述自己的情况时也讲得头头是道。她也…… 见鬼! 麦格雷找了一个橡皮擦把他刚在黄色文件夹上写的字擦掉,然后填满烟斗,走到窗户前,直直地站在那儿。窗外一片漆黑,只看得见路边交通灯若隐若现的光线。 半小时之后,小拉波因特来敲门时,他正在乖乖地填写一份行政调查问卷。 拉波因特刚从外面回来,从现实世界中回来,外套的褶皱里面还保留着一点新鲜的空气,鼻子被冻得通红,搓着手取暖。 “头儿,您吩咐的我都照做了……” “他没有怀疑你?” “我觉得没有。” “说说看。” “首先我去了玩具专柜,买了一个我觉得最便宜的玩具小汽车,不是机动的……” 他从口袋里拿出小汽车,放在办公桌上。颜色是近似绿色的淡黄色。 “一百一十法郎。根据您的介绍,我立马认出了马顿,但是招呼我的是另一个女售货员。随后,还没到中午,我去看了一眼圣奥诺雷街的商店,但是没有进去。那个店子离旺多姆广场很近。商店正面是一个很窄的玻璃橱窗,柜台上东西不多:一件睡衣,一件丝质黑色连衬衫裙,还有一双绸缎料子的女式高跟拖鞋,高跟拖鞋上有非常漂亮的绣花。玻璃窗上写着几个字:‘哈里斯内衣’。里面的摆设更像一个客厅,而不是商店,给人感觉是个奢侈品店。 “你看到她了?” “是的。后来我又去了一趟。那时候我感觉是时候回卢浮宫商场了,我就在商场员工出入口等着。中午人特别多,就像中学放学一样,所有的人都涌向附近的餐厅。马顿出来之后比其他人走得急,匆匆忙忙走在卢浮街上。他看看周围,还时不时回头望望,但没有注意到我。那个时间点,交通非常拥堵,人行道上全是人…… “他左转去了科基列尔路,只走了一百多米就进了一家叫‘诺曼底之家’的小餐馆。餐馆的墙壁是棕褐色的,上面写着黄色的字,好多菜单贴在门的左边。 “我犹豫了一会儿,等他进去几分钟之后走进餐馆。餐馆里面坐满了人。可以看出去那里吃饭的人全是熟客,墙上挂着一个格架,里面放的是客人的餐巾。我走到吧台前,要了一杯开胃酒。 “‘现在有位吗?’ “那个老板穿着蓝色的工作服,看了眼只有十来张桌子的餐厅。 “‘稍等几分钟,马上就有位置了。三号桌正在用甜点。’ “马顿坐在最里面,靠近厨房的入口,一个人坐着,面前摆放着一张桌布和一副刀叉。他对面还有一个空位。他对两个女服务员中的一位说了些什么,那个服务员好像认识他,服务员又给他拿了一副餐具。 “几分钟过去了。马顿打开一份报纸,时不时抬起目光看向餐馆门口。 “不久之后果然进来一位女士,目光直接看向餐馆最里面,走过去坐在空着的位置上,好像很习惯如此。他们没有拥抱,也没有握手。他们只是微笑了一下,并且我感觉他们的这一笑带着些些悲伤,或者说犹豫。” “不是他妻子?”麦格雷问道。 “不是。我之前刚在圣奥诺雷街的商店见过他妻子,这个我再跟您细说。您之前提到过,所以我确定这是他小姨子。年龄和您描述的一致。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 这是怎么回事!哈维尔之前谈论这个女人时,也是这么说的。 “我感觉她是个纯正的女人,我不知道您懂不懂我想表达的意思,一个生来就是为了爱男人的女人。而且还不是普通的那种爱,是所有的男人都梦想的那种爱……” 看着拉波因特说着说着脸红了,麦格雷忍不住笑了。 “现在有人说你真的订婚了我都相信。” “我尽量向您解释她能对大部分人产生的那种吸引力。有时候,就像现在这样,我们会遇到一个女人,然后立马想到……” 他一下子词穷了。 “想到什么?” “我们会不由自主地想象她依偎在自己的怀里,几乎能感受到她的温度……同时她只属于一个人,一个真正的爱人,一个真实的爱人……不久我也找到位置坐了下来,和他们隔着两张桌子。他们吃饭期间她一直给我这种感觉……他们之间没有丝毫暧昧不清的举动。他们没有牵手……我也不记得他们四目相对过……但是……” “你觉得他们相爱?” “我不是觉得。我对此很肯定。就连餐馆里穿黑色裙子、系白色围裙、头发蓬乱、身材长得难看的高个儿服务员招待他们的方式也和招待别人不一样,好像和他们有种特别的默契。” “但是,你说他们刚开始时看起来很悲伤。” “我言重了……我也不知道了,头儿……我可以肯定地说,他们没有不幸,因为我们不可能感到真正的不幸,当我们……” 麦格雷又笑了,他在想,如果去的是卢卡,回来的报告会是什么样呢?可能他的反应和没有经验的拉波因特的反应大不一样。 “没有不幸,但是很悲伤。所以是相爱的人,但不能随意表达自己的爱…… “您可以这样理解。他一度站起来为她脱下身上的大衣,因为她看了一眼房间里的烤火炉。大衣是黑色的毛织料子,领子和手腕处是毛皮的。她还穿着一件黑色平针织的裙子,她看起来有点矮胖,这令我特别惊讶…… “他看了好几次手表。同伴还在吃牛排时,他就叫服务员把甜点和咖啡端上来。 “他站起身准备离开,而她还在吃。他没有说再见,只用一只手拍了下她的肩膀,非常随意但却带着温柔。 “他走到门口时回头看了一眼。女子朝他微笑,还眨了一下眼…… “我没有跟着出去,我不知道这样做对不对。我猜他应该是回商场了。我差不多是和女子同时用完餐。马顿走之前已经把账结了。我去付我的账,然后跟着她出去,但她一点儿也不急,接着她上了去奥尔良地铁站方向的公交。我猜想她应该是准备回沙迪伦街,所以就没继续跟了。我有什么做得不妥吗?” “你做得很好。继续说。” “我又走了一会儿然后回到圣奥诺雷街,因为奢侈品店一般都是两点以后开门,有些甚至在两点半以后开门。所以我不想去得太早。我也承认我是有点害怕。不得不说我特别想见见那个老板,我觉得他应该是会在大餐厅里悠闲用餐的那种人。” 麦格雷看着拉波因特,带着慈父般的温柔,因为从两年前拉波因特进入河岸警局开始,他一直照顾着这个年轻人,而这个小伙子也取得了骄人的成绩。 “头儿,我得向您坦白一件事情。我一想到要进那样一个店子就特别害羞,所以我进去之前喝了一杯苹果烧酒。” “继续说。” “我第一次差点都推开那扇玻璃门时看到了两个穿着水貂皮大衣的老太太坐在沙发上,售货员就站在她们对面,顿时我就不敢进去了。我听着她们走了出来,一辆劳斯莱斯停在不远处,司机正在车里面等她们。 “然后我担心会再有客人来,所以就赶紧进去了。 “最开始我特别激动,没敢看旁边。 ‘我想买一件少女睡衣……’我的语气特别生硬。 我觉得站在我面前的就是马顿夫人。过了一会儿,我观察她时发现她和之前我在“诺曼底之家”见到的那个女人还有某些相似之处。马顿夫人略高一点,也非常有女人味,但她看起来更冷酷,像是一尊形态优美的雕像。您明白我想表达的意思吗? “‘哪种样子的睡衣?’她问我,‘您先请坐……’ “在这种店子里面,客人一般都不会站着。我之前说过,这个店子就像一个客厅。商店的最里面,帘子遮住了后面的试衣间,我发现其中一个试衣间里面有一个很大的镜子和一个装有藤座的搁脚凳。 “‘小女孩穿多大的码?’ “‘她稍微比您矮一点,肩膀窄一点……’ “我当时没有觉得她怀疑我的身份。她一直带着一种自我保护的表情看着我,我觉得她以为我进错了店。 “‘我们这里有纯丝绸的带花边款式。我想您是买来送人的?’ “我含含糊糊地说是的。 “‘这一款是我们为希腊的埃莱娜王妃设计的嫁妆。’ “我想尽量拖延时间多待一会儿。所以犹犹豫豫地说:‘我想这个有点太贵了。’ “‘四万五千……这是四十码的……如果她不穿这个码,我们可以为您定做,因为现在我们店里只有这一件了……’ “‘你们有其他看起来没这么贵气的吗?比如说尼龙料子的?’” 麦格雷打断他的话:“话说回来,拉波因特,您看起来对这个挺了解的啊。我觉得一般人不会给未婚妻买内衣吧……” “我得演得像样啊。我一说尼龙,她表情立马转变,一副很鄙视我的样子,一脸不高兴。 “‘我们这里没有尼龙料子的衣服。我们只有纯绸缎和细麻布料子的。’ “这时门开了。我首先是从镜子中看到了一个男人披着一件骆驼毛的衣服,然后女售货员向他使了一下眼色。头儿,我可以很肯定她一定是在说她正在招待一个很可笑的客人。 “男人脱下外套,摘下帽子,绕过账台,掀起丝织帘子,走进一个很小的办公室,然后把衣服挂在衣帽架上。他走过的地方留下浓烈的香水味。我继续观察他,发现他漫不经心地瞥了一眼旁边的文件。 “然后他又回到店子里,一边看自己的手指,一边打量我,就像在自己家里一样,我感觉他正在耐心地等我做决定。 “我随口问了一句:‘你们有白色的睡衣吗?我就想买一件款式很简单的,不带花边的……’ “他们又互使一个眼色,女的弯下腰从抽屉中拿出一个纸盒。 “哈里斯先生,或者说舒沃博先生,是您在旺多姆广场或者香榭丽舍大道经常可以碰到的那种人,而且他应该经常去电影院,经常去看画展或者文物展。您应该能想象出来的,是吧!他可能偶尔去一下理发店,做一下面部按摩。他的那套西装做工非常精致,没有一丝褶皱,他也肯定不会随便买一双什么鞋就穿上。 “他头发是黑色的,鬓角有些花白,脸色暗沉但是胡子刮得很干净,目光深邃还带有点嘲讽。 “‘这个是我们店里最便宜的了。’ “她给我看的是一件没什么过多修饰的连体衬衫裙,上面只有几朵绣花。 “‘多少钱?’ “‘一万元。’ “他二人又对视了一下。 “‘我想这也不是您想要的吧?’ “说着她已经把包装盒打开准备把衣服放进去。 “‘我得先想一下……我回头再看……’ “‘那行……’ “我差点忘记放在柜台上面的帽子,差点还得回去拿。我刚一出来门就关上了,我回头望了一眼,看到他们两个正在笑。 “我走了一百多米,从另一边的行道绕回来。商店里面没有客人。里面办公间的帘子开着,女的坐在镜子前面,哈里斯正忙着对衣服进行加工。 “就这些了,头儿。我不能因此断定他们俩睡过觉。但有一点可以肯定,他们俩看起来很像一对,能够心照不宣。这点我一下子就能感觉出来。 “尽管他们工作的地方只相隔五百米,但是马顿夫人却没有和丈夫一起吃饭,她妹妹倒是跑过来和马顿先生吃饭了。 “所以我猜想马顿先生和小姨子两个人隐瞒了什么事情。马顿中午用餐时间不短。卢浮宫商场附近也有很多便宜的餐馆,一般的售货员都去那里吃。但是他却费尽心思走很远,来到一个顾客群体完全不一样的小餐馆,人们绝对不会想到去那里找他们。 “究竟马顿夫人是不是经常和哈里斯先生一起吃饭,我就不知道了。他是在她之后来到商店的,但是这也说明不了什么……” 麦格雷站起身调了一下散热器,因为它和昨天一样超负荷工作了。这一整天大家都在期待着下雪,天气预报说会下,北部和诺曼底地区早就白雪皑皑了。 难道警长就不能不去理会那些关于精神病学的论著和所有关于精神病的事情和各种情节吗? 毕竟,他感觉自己面对的是有血有肉的
人,有激情有情趣的男男女女。 昨天,他遇到的还只是一对夫妻的问题。 今天,他感觉是两对情人的问题,这一变化让他觉得有点可笑。 “您现在还需要我做什么?”拉波因特问道,他已经对这份工作着迷了,非常害怕警长不让他继续做下去。 “你不能再去圣奥诺雷街,也不能再去沙迪伦街,因为那两个女人都见过你……” 除此之外,他还能去哪儿呢?还是总检察长有道理。的确没什么事情,也可能不会发生什么事情。除非这两对情人之中有一对,按捺不住…… 电话铃想起,麦格雷看了一眼挂在黑色大理石烟囱上的时钟,上面显示五点四十,但是这个钟快了十分钟。 “我是警长麦格雷,是的……” 为什么他听出对方声音时感觉有些震惊呢?难道是因为从昨天早上开始,他就只关心电话另一端说话的这个人? 电话那头的声音特别低沉,像是从腹腔发出来的。麦格雷可以感觉出对方非常激动,手半握着捂在嘴前。 “昨天非常抱歉,但是我不得不先离开。我只是想知道晚上六点三刻或者六点五十分您还在办公室吗?我们这儿六点半才下班……” “今天?” “如果今天您愿意……” “那我等您。” 马顿结结巴巴地说了声谢谢立马就把电话挂了,而麦格雷看了拉波因特一眼,就像内衣店中马顿夫人和哈里斯先生之间那种眼神交流。 “是他吗?” “是的。” “他等会儿过来?” “一小时十五分钟之后。” 麦格雷有点想自嘲一下,一小时十五分钟之后,他对这件事的思考可能就会简单些了。 “我们还有时间去多菲纳啤酒店喝一杯。”他边小声说边打开衣橱,取出外套和帽子。 第五章 警察局外面的女人 麦格雷和拉波因特一起下楼时,突然想到一件事情。 “我马上就回来。请等我一下。” 他迟疑了一下,然后朝探员办公室走去。他突然想到可以找个人跟踪从卢浮宫商场出来的格扎维埃·马顿。但为什么会想到这一点他自己也不知道。可能是因为在这段时间里可以发生很多事情。首先,马顿可能在最后一秒改变主意,他第一次来麦格雷的办公室,麦格雷不在时他一声不吭就走了。又或者他妻子可能也正监视着他,因为之前她承认跟踪过他。 如果他们在路上碰上,难道不能是因为他去沙迪伦街上跟踪她?各种情况都有可能。即便是什么事也没发生,麦格雷至少知道了这个卖玩具火车的人在关键时候是怎么做的——他是不是犹豫不决,是不是走着走着就停下来了,又或者喝一两杯酒给自己壮壮胆——也不会觉得白忙活一场而懊恼不已。 哈维尔再去有可能被认出来。可以让卢卡一个人行动,他现在正好没事,但是他从没见过马顿,在一大群下班的员工中,可能光凭警长对外貌的描述还辨认不出来。 “卢卡和哈维尔!你们俩去一趟卢浮宫商场。员工下班出来时,哈维尔指出哪位是马顿,认完就走,卢卡接着一个人跟踪他。” 卢卡有点不明不白,问道:“您觉得他会去很远的地方吗?会很晚吗?” “应该是来这里。” 他又补充说:“记住,不要打车,没有报销。” 有些规定外界不知道但对于警局的人来说却非常重要。一旦有罪案发生,不管是重罪还是轻罪,只要警察按照司法机构的要求做出调查,所有警长、探员以及技术人员的工作开销按规定都由犯罪人负责。如果最
九九藏书
后犯罪人没有被逮捕,或者法庭最后宣判他无罪,那就由司法部支付所有费用。 相反,如果案子是警察局主动跟进的,并且最后既不能定罪也没有抓住犯罪当事人,所有的费用都得由警察局,也就是内务部承担。 所以对于警察而言二者差别很大。司法部觉得犯罪的人最终都会承担责任,所以他们不会为钱斤斤计较,一般不会考虑乘不乘出租车这种问题。相反,警察局总是会严格审查各项账单,要求详细交代各项费用的使用情况。 而现在,难道找不到犯罪事实,找不出犯罪当事人,麦格雷就不工作了吗? 所以这就意味着不能有花费,甚至是一点点的消费,并且他也知道,即使结果什么也没查出来,他也必须证明他的手下工作了。 “去吧!” 正如电台最新播报的那样,外面没有下雪,但是雾霭朦胧,冷飕飕的。多菲纳啤酒店里面特别暖和,灯光下,他们俩没有点看起来不合时宜的小瓶酒,而是要了几杯开胃酒。他们臂肘支在吧台上,没有谈马顿,只是和啤酒店老板闲聊,聊了一会儿之后,他们竖起大衣衣领,回到河岸警局。 麦格雷决定让探员办公室的门半掩着,安排拉波因特坐在门后面做记录,他可是个不错的速记员。这样做也只是谨慎起见。 七点差十分,他坐在办公室,等着老约瑟夫来敲门。七点差五分,他继续等,拉波因特坐在门后面,手握着笔,一切准备就绪。 七点差一分时警长先生开始有点着急,不过终于还是等来了熟悉的敲门声,接着他看到白色的门锁手柄转了一下。 是约瑟夫。因为之前就被告知谁要过来,所以他只是小声说道:“是您等的那位先生。” “让他进来。” “请您见谅,我来晚了……”马顿说,“我觉得这时间点没有必要去挤地铁……结果两趟公交车都满了,所以我就走过来了,我觉得走过来可能会更快些……” 他微微喘气,看起来是一路小跑过来的,看起来还有点热。 “如果您不介意,可以把外套脱下来……” “可能这样会好些。我觉得我有点感冒。” 他花了好一会儿工夫才坐下来。因为不知道该把外套放在哪里。刚开始他把外套放在椅子上,后来发现得坐在这张面对警长的椅子上和警长交流,所以又把外套拿到房间的另一边去。 他们终于面对.99lib?面坐定了。麦格雷吸着烟斗,比前几天更加专注地看着客人。他觉得有些失望。过去二十四小时,他的所有思绪都围绕着马顿。在他心里,马顿似乎已经成了一个了不起的人物,但是现在在他面前的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人,一个会在街上或者在地铁里和他擦肩而过的成百上千个人的一个。 他觉得马顿太普通了,言行举止也太平常。 “我再次向您道歉,上次没能告知一声就走了。商场的规定很严格。我借口去看牙医才请到一个小时假,牙医诊所就在圣罗克街,离卢浮宫商场两步路。那时候我在您办公室突然发现时间飞快地过去了,我得在十一点到商场,因为我得亲自去发货。我本来想留条口讯给您办公室的员工,就是那个引我进来的老员工那时候不在。我本应该给您打个电话,但是我们不能用商场的电话打私人电话,大部分的电话机都与总机相连。” “那今天下午您是怎么打电话的?” “我是去楼层主管办公室打的,那里是直接接外线,他当时不在。您应该注意到我讲话很快,并且讲完就急匆匆把电话挂了……” 没有任何特别之处,一切在情理之中。 但警长还是有理由反驳:“中午您去吃饭时……” “首先,我觉得中午您也得吃饭。其次,我感觉您没有把我说的话放在心上。” “您说的是认真的?” “当然是了。您安排一个人去我工作的地方晃荡了几圈,是吗?” 麦格雷没有回答。他继续说:“您不愿意承认,但是我很肯定那是位探员。” 他肯定之前就准备好了该说什么,就像上次来时一样。但这次他有时候有些迟疑,像是脑袋一下子空了。他停顿了好一会儿,然后问:“我妻子来找过您?” “您为什么会这么问?” “我不知道。我认识她很久了。我确信她起疑心了。女人总是很敏感。并且,以她的个性,如果感觉到一点点危险,她肯定会反击。您懂我的意思吗?” 他不说了,用责备的眼神看着麦格雷,好像是在抱怨警长没有对他坦白。 “她来过吗?” 这下轮到警长犹豫不定了,他意识到他担负着一个很重大的责任。如果马顿在某种程度上有心理障碍,他的回答可能会对马顿以后的行为产生至关重要的影响。 麦格雷刚才独自待在办公室时,差点儿就给朋友帕尔东打电话,叫他过来参与这次谈话。但是医生说过,他对精神病学不怎么了解。 格扎维埃·马顿就在这儿,坐在离警长一米五之遥的椅子上,言行举止和所有的来访者一模一样。可能他就是一个感觉生命受到了威胁而向警察坦白一切的正常人。 又或者他是一个强迫症患者,有被迫害幻想症,需要别人的安慰。 又或者他就是一个疯子。 又或者他是一个被各种可怕想法困扰的人,精神有点儿错乱,但有时候又意识清醒,非常聪明,能够制定详细的计划,还会不惜一切代价去实现它。 他长相普通。和所有人一样,有鼻子、眼睛、嘴巴、耳朵。外面的寒冷和室内的温暖反差太大,他血液直往头上涌,也可能正是这样他才两眼发光,但也许是他说的感冒让他眼睛冒光。 他真的有点感冒吗?还是因为他知道自己两眼发光,所以才用感冒来搪塞? 麦格雷感觉很不舒服。他开始怀疑这人来这里就是为了问关于他妻子的事。 他开始反监视妻子了吗?他知道妻子来过河岸警局?他想知道她都说了什么? “她来过。”警长最后还是承认。 “她对您说了什么?” “来这里的人通常都是回答问题,而不是问问题。” “请您见谅。” “您妻子非常优雅,马顿先生。” 他的嘴角僵硬地往上一扬,像是在笑,但是嘲讽的苦笑。 “我知道。她一直都想变得优雅。她铁了心要变得优雅。” 他说“铁了心”时语气很重,就像是一个文本中重点强调的部分。麦格雷想起他上次也强调过一个词。 难道他读精神病学专著时没发现在某些词上语气很重表示…… 但他不想把谈话引到这个层面上去。 “昨天早上,您来这儿对我说您担心自己的生命安全。您对我说了您妻子最近一段时间的态度,给我看了您在壁橱里发现的有毒物品。您还对我说,您很多次吃完饭之后都觉得身体不舒服。之后,我被局长叫去,我们的谈话因为您的离开而没有继续。我猜想您应该还有其他细节想要告诉我吧?” 马顿苦笑了一下,像是受到了不公正对待。 “您以这种方式提问,我真的很难回答。”他说道。 麦格雷差点儿发火,他感觉对方在给自己上课,他还得虚心接受。 “您不是来告诉我,您来这里没有明确目的吧?您想起诉您妻子?” 马顿摇头。 “您不控告她?” “控告她什么?”他问道。 “如果您对我说的是真的,您可以控告她蓄意谋杀。” “您真的觉得这会有结果吗?我手上有什么证据呢?您自己都不相信我。我给过您一些含锌磷化物样品,但也可以说是我放在放置清洁工具的壁橱里的。因为我自己主动去看过神经科医生,所以别人可以得出结论,说我精神不正常,或者,更加合情理点的说法,说我是在说服自己相信有人要害我。” 麦格雷头一回遇到这样的访客,他一脸惊愕地看着马顿。 马顿每一次回答,每一个新的姿态都能改变他的思维方式。麦格雷找不出任何缺陷或弱点,并且每次都被他带到他的话题上去。 “我妻子肯定跟您说过我神经衰弱。她也肯定说过,有的晚上我修修补补,因为做不到我想要达到的效果,我会乱骂一通,甚至气到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这些您对斯泰纳医生说过吗?” “我都说了。他问了我一个小时,有些问题您想都想不到。” “然后呢?” 他看着麦格雷的眼睛。 “然后,他证实我不是疯子。” “所以您确信您妻子想除掉您?” “是的。” “但您还是不想我们展开调查?” “调查没什么用。” “也不需要我们保护您?” “怎么保护?” “既然这样,我再问一次,您为什么来这里?” “为了让你们知道。为了如果我遭遇了不幸,人们不会觉得是自然死亡,如果您事先不知道这一切,肯定会断定我是正常死亡。我看了很多关于投毒的案子。根据你们专家的报告,十起投毒谋杀案有九起悬而未决,犯罪嫌疑人被查出了却还是逍遥法外。” “您是在哪儿看到的?” “在一本科学侦探杂志上看到的。” “您订了那本杂志?” “没有。我是在一个公共图书馆看的。现在,我可以告诉你最后一件事:我不会让事情就这么下去的。” “您想说什么?” “首先,我会非常小心谨慎,我昨天也对您说过。然后,看到我刚引用的数据,我不再相信司法,如果我有时间,我要自己伸张正义。” “我可以理解为您会先杀死妻子吗?” “当然是在我死之前,但是也得等她成功给我下毒之后。几乎不存在一种毒药可以让人突然就死掉,而且这样的毒药一般人也很难弄到手。所以我知道我中毒和我没法动弹之间还有一段时间。我家里有一把手枪。我要说的是,我已经按规定申报过了,不信您可以去市政府确认。我妻子知道,但是这些年枪一直都是我保管着。只是不久前我把它藏到了一个她找不到的地方。她现在还在找……” 有那么一瞬间,麦格雷在想是不是最好现在就把客人送到警察局拘留所的专设医务室去。 “今天晚上您吃完晚饭半个小时之后,觉得胃不舒服吗?” “这点您不用担心,麦格雷先生。我能够分清中毒和正常的消化不良。并且,我的胃肠功能一直很好。” “所以如果您觉得被下毒了,您会还击?” “如果我感觉我中毒了,我会毫不迟疑地还击。” “会对她开枪?” “是的。” 电话铃响起,此刻在警长办公室,这一声响就像从一个被沉重紧张甚至不正常的氛围笼罩的房间里传来的罕见嘈杂声。 “头儿,我是卢卡……” “嗯……” “我现在才联系您,是因为我不想让她一个人站在外面……” “谁?” “一个女的。听我向您细说……我只能等到别的探员替我监视她,我才能给您打电话……代替我的是多兰斯……” “说重点。声音别那么大,我耳朵都快被震聋了……” 马顿有没有意识到麦格雷说这话其实间接在说他在旁边? “知道了,头儿……是这样的……您要我跟踪的那个人从商场出来后,哈维尔指给我看了……我开始跟着他,一个人跟,哈维尔等公交回去……” “然后呢?” “接着我们走到一群人中间,晚高峰时间人特别多,我没有发现什么异常。但是当我们穿过卢浮宫广场,快要到警局时,我发现不止我一个人跟着他……” “继续说。” “还有一个穿高跟鞋的女的……她应该没有发现我,但是我不敢确定……她一直跟着他来到奥弗尔河岸警局,并且一直在距离门口一百米开外的地方等着……” “具体点……” “这不重要。托伦斯过来后我让他继续监视,然后我就上来让哈维尔下去确认一下外面那个女的,因为他跟进过这个案子……他刚上来,就在我旁边……您需要和他讲吗?” “嗯。” “喂,头儿……是他的小姨子,詹妮……” “你确定?” “千真万确。” “她没认出你?” “没有。我很小心的。” “多谢了。” “没有其他指示?” “让托伦斯继续盯着她。” “那个男的呢?他出来之后卢卡还是继续跟踪?” “是的。” 他挂了电话,发现马顿用疑惑的眼神盯着他看。 “是我妻子吗?”这位玩具火车爱好者问道。 “您说什么?” “算了。我应该猜得到您不会对我说真话。” “您听到了?” “没有。只是从您少量的话语中也不难猜到。如果是我妻子……” “会怎么样?” “没什么。昨天来拜访您真是一个错误,今天又来真是错上加错。既然您一直都不相信我……” “我希望我能相信您。对了,既然您对自己非常有信心,我给你一个建议。斯泰纳医生以职业道德为借口什么也不肯向我透漏。” “您是想我去另一个医生那里再做一次检查?” “是去警察局拘留所的专设医务处。那位教授人特别正直,并且名声很好,享誉全球。” “什么时候?现在?” 麦格雷弄错了?坐在他对面的这个人惊慌失措了吗? “不是,现在这个时候,我们不能去打扰别人。他明天早上会在办公室。” 马顿非常平静地回答:“只要不是特别早,我都可以提前向商场请假。” “那就是说您接受检查了?” “我有什么理由不接受呢?” “那您也愿意签订一项协议证明您是自愿接受这次检查的?” “如果必须签的话。” “您真的让人捉摸不透,马顿先生。” “您这样觉得?” “我还记得您来这儿是心甘情愿的。因此您没有义务一定得回答我的问题。但是,我还有几个问题想问您。” “您相信我吗?” “我尽量。我可以向您保证我对您没有任何偏见。” 这一申明也只是让他微微笑了一下,他像是早已看透世事,满不在乎。 “您爱妻子吗?” “现在?” “当然是说现在。” “现在不爱。” “她爱您吗?” “她恨我。” “您昨天上午离开这里之前给我描述的夫妻形象可不是这样。” “昨天时间不允许,我们很多事情没有聊完,并且您也不是很想继续听。” “您要这样理解也可以。我继续?” “请便。” “您之前爱过她?” “我想是的。” “可以跟我讲一下那时候您是怎么想的吗?” “遇到她之前我一直一个人生活,所以没有什么娱乐消遣。我非常卖命地工作,您知道的。我出身低微,只能付出更多的努力,才到达了现在的成就。” “在遇到您妻子之前您从来没和其他女性交往过?” “几乎没有。您指的这种风流韵事在我看来是种耻辱,而不是快感。并且,我遇到吉赛尔之后,就把她当做了我的梦中情人,我深爱着的藏书网梦中情人。夫妻这个词对我来说是非常神圣的。我幻想着结婚。我们最后真的成了一对夫妻。我就是夫妻中的一部分。我从此觉得我不是一个人住,一个人生活。有一天,我们还会生儿育女……” “你们没有孩子?” “吉赛尔不想要。” “结婚前她跟你说过吗?” “没有。就算她结婚前说过,我还是会和她结婚的,我只是想结婚……” “她那时候爱您吗?” “我之前是这样觉得的。” “终有一天您发现自己错了?” “是的。” “什么时候?” 他没有立马回答。他仿佛被突然置于一个非常严重的道德问题面前,他得思考一下。而麦格雷也不催他…… 最后他小声说:“我猜您已经做过调查吧?如果您能派人去商场监视我,同样也可以派人去沙迪伦街。” “您说得没错。” “如果这样,那我也没必要掩饰了。就您刚问我的这个问题,我的回答是:两年前。” “准确地说,差不多就是您的小姨子住到你们家之后,您意识到妻子不爱你了,或者根本就没有爱过您?” “是的。” “可以解释一下为什么吗?” “这很简单。我小姨子以前和她丈夫生活在美国。认识她之前,我经常觉得自己的家庭不幸福,但是我会告诉自己得知足,大家都一样。您明白吗?换句话说,我觉得我的失望是不可避免的,其他人和我的境遇也差不多。总之,我以前觉得吉赛尔的缺点是所有女人天生就有的,她只是一个普通女人。” 他一直在纠结怎样措辞,在一些词上语气重,在另一些词上语气又很淡。 “和所有人一样,我以前也幻想过某种爱情和婚姻,或者叫结合更好,只是几年甚至短短几个月之后,我就发现那种结合并不存在。” “所以,爱情不存在?” “应该说是那种爱情。” “您对妻子有什么不满呢?” “您这个问题问得不高明,但是如果我不坦白回答,您又会得出更加离谱的结论。举个例子,现在我知道,当初吉赛尔从鲁昂离开家,只是因为她野心勃勃。并不是如她所讲,是为了追随一个她那时候追求的、几个月之后又把她抛弃了的男人。那个男人是巴黎的上层阶级。即便他不离开吉赛尔,吉赛尔也不会和他继续相处很久。” 他以一种平静的,不带任何情绪的方式讲述这些,就像是在研究一种客观情况,尽可能把事情描述得清晰明确。这一点真的挺稀奇。 “只是她知道情况很快就会发生转变。她年轻、漂亮、性感。她不愿意从一个阶梯教室跑到另一个阶梯教室,不停地在报纸上刊登简历,结果却只能在一个大商场的内衣专柜做销售员。” “您不一样有抱负吗?” “这两者没有可比性。先让我把她说完。晚上她会和同事一起出去,尤其是部门领导,但是他们很多结婚了,没结婚的也没向她求婚。那个时候,她感觉自己老了没有魅力了,所以我登场了。三四年前,她还一直嘲笑我。经验告诉她我是一个万不得已的选择,而她只能这样选择。” “这说明什么?” “她让我觉得她是爱我的。这些年,我只关心我们组成的这个家庭,只会想到我们的安乐窝,想到我们的未来。我觉得她很冷漠,但是我会自我安慰,会对自己说女人又不是喜剧演员。我觉得她太自私,太追求利益,甚至到了贪财的地步,但那时我又会劝自己说所有的女人都是一个样。” “那您感觉不幸吗?” “我有工作。她经常嘲笑我,觉得我有躁狂症,我现在知道,她是因为嫁了一个卖小孩子玩具的人而觉得很丢脸。她以前不是这样的。” 麦格雷猜到了他想说什么。 “您想说什么?” “她认识了一个叫莫里塞·舒沃博的男人,那个人在商场工作了一段时间。我不知道她喜不喜欢这个男人。可能喜欢。至少那个人答应助她一臂之力,并且还是一个很大的忙。他娶了一个被包养的老演员,那个女演员很富有……” “因为这个原因,您妻子没有向您提出离婚而去嫁给舒沃博?” “我猜可能是这样。他们经常一起去逛大商场,每次都是花老女人的钱。” “您觉得他们是情侣?” “我知道。” “您跟踪过他们?” “我和所有人一样有好奇心。” “但是您没有提过离婚?” 他没有回答。现在谈话似乎进入了僵局状态,他不知道怎么回答。 “这种局面在您小姨子来之前就已经存在了?” “可能,但是那时候我还没有想到这些。” “您刚才说,自从您小姨子过来和你们一起住在沙迪伦街后,您开始意识到一些东西。您意识到了什么?” “意识到还存在其他类型的女人,我梦想中的那种女人。” “您爱她吗?” “是的。” “她是您的情妇?” “不是。” “但是您会在妻子面前回避她?” “您也发现了?” “我知道一家叫‘诺曼底之家’的小餐馆。” “是的。热妮总是过来和我一起吃午餐。我妻子,她几乎一直都是和舒沃博去一些非常奢华的地方。她和我们已经不是一个层次的人了,您懂吗?” 马顿重复了一遍最后这句话,就像是担心麦格雷跟不上他的节奏。 “您的小姨子也爱您吗?” “我觉得她开始有点喜欢我了。” “只是刚刚开始?” “实际上她是爱她丈夫的。他们是一对很幸福的小夫妻,住在离纽约不远的新泽西州乡下一个很漂亮的房子里。埃德加在一次交通事故中死了,热妮试图自杀。一天晚上她开着煤气准备自杀,幸好被及时抢救过来。之后她不知道该怎么办,就回到了欧洲,我们收留了她。她一直处于极度的悲伤之中,每天只穿黑色衣服。吉赛尔有时候取笑她,让她多出去走走,做点别的事好淡忘这个不幸。而我正好相反,我没有去安慰她,只是让她慢慢地感受生活的乐趣……” “您成功了吗?” 他像一个情窦初开的小男生,脸一下子绯红。 “我觉得是的。现在您应该明白为什么她不是我情妇了吧?我喜欢她但是我尊重她。我不想只是为了一己私欲……” 拉波因特还在记录吗?如果这次审讯走的是法定程序,麦格雷的行为99lib?会显得非常可笑。 “热妮知道她姐姐想要您死吗?” “我没跟她讲过。” “她知道你们不和吗?” “她和我们一起生活。您知道的,我和妻子从来不吵架。表面上看,我们的生活和所有的家庭一样和睦。吉赛尔非常理智,她不会挑起任何争吵。更何况我们还有一千万的财产。这一千万和她在圣奥诺雷街内衣店拥有的股份相同。” “什么一千万?” “保险资金。” “你们是什么时候买的保险?是在你小姨子来之前还是之后?” “之前。买了差不多有四年了。那时候吉赛尔已经和舒沃博一起合作了。有一天一个保险推销员来到我们家,看起来像是很巧合,但后来我知道那是我妻子要求他过来的。接下来什么状况您就可以想象了。‘我们都不知道谁会什么时候死,’那个推销员说,‘这也算是一种安慰,将走的人知道活着的人还有点什么……’” 他笑了,和第一次一样,而且还是那种很让人不舒服的笑。 “那时候我完全不知情。总之,我们最后还是签了那份一千万的协议。” “您刚说的是‘你们’?” “是的,这份保险是双人保险,可以这么说。” “也就是说,如果您妻子去世了,您可以拿到一千万保险费?” “没错。” “同样道理,如果您不在了,她也可以享受到这些?” “我不否认。” “你们彼此恨对方?” “她恨我,这是肯定的。” “那您呢?” “我不恨她。我只是自我防备。” “但是您喜欢小姨子。” “这一点我也不否认。” “而您妻子是莫里塞·舒沃博的情妇。” “这是事实。” “您还有什么要对我讲的吗?” “我觉得没什么了。我回答了您的问题。我觉得有些问题是没必要回答的,明天早上我会过来做您跟我说的那个检查。我该几点过来?” “十点到十二点之间都行。看哪个时间点您比较方便。” “会很长吗?” “和您上次在斯泰纳医生那儿差不多。” “也就是说一个小时。那如果可以,我们就定在十一点,这样我就不用再回一趟商场了。” 他犹豫了一下才站起来,可能是在看警长会不会有新的问题。他披外套时,麦格雷小声说:“您的小姨子在外面等您。” 他顿时愣了一下,衣服才套上一半,半边胳膊露在外面。 “啊!” “您很吃惊?她不知道您要来这儿吗?” 他迟疑了一秒钟,但这个细节没能逃过麦格雷的眼睛。 “当然不知道。” 这一次,他明显是在撒谎。他一下子迫不及待地想要走,没有了之前的自信和从容。 “明天见……”他结结巴巴地说道。 他已经不由自主地把手伸了过来,不能再缩回去。麦格雷和他握了握手,看着他走向楼梯,然后关上门。他愣愣地在门后站了好半天,最后深深吸了口气。 “喔哟!”他叹着气。拉波因特握着酸痛的手腕,从另一扇门后走了出来。 这是拉波因特第一次遇到这么让人惊愕不已的审讯。 第六章 电影院的那一晚 “卢卡?”麦格雷边问边把头转向两个办公室之间的传讯室。 拉波因特不单单知道警长想问什么,更清楚这个时候警长不想说太多。 “他去警察局外面接替托伦斯了,因为托伦斯对情况不是很了解……” 麦格雷没有任何暗示就换了个话题,这次,拉波因特还是能迅速地跟上他的思维。 “你呢?你怎么看?” 麦格雷除了对哈维尔一直是以你相称,一般只有在行动中,在焦头烂额时,他才会对极少数的几个人称“你”。以“你”相称总是让拉波因特非常开心,因为他感觉他们俩之间突然有某种很亲密的关系,像是在讲知心话。 “我不了解,头儿。我只是听他讲话,没有面对他,和您完全不一样……” 正是因为这样,警长才想知道他的看法。他们听到的是相同的话。但是年轻人在门后面听,没有看到说话人的表情、眼神和手势,不会被这些东西分散注意力。他就像是剧院里的女引座员,站在外面的通道上听室内的表演,引座员听到戏剧中一段段的独白时的反应和看剧的是完全不一样的。 “他给我的感觉是一个很真诚的人。” “不是疯子?” “他面对的是您,所以肯定会有点言不达意……” 拉波因特本来还犹豫要不要说这句话,他担心警长可能会误解他的意思,因为他觉得这样说好像在拍马屁。 “您再重新看您最后的几个问题,就会更理解我的意思。” “最后有什么?” “他应该是在撒谎。这只是我的看法。他小姨子应该知道他来这里。他也知道她知道。他不知道的是她跟踪到了这里,还在警局外面等他。我想应该是这一点让他很生气。您希望我现在就把审讯记录打出来吗?” 麦格雷摇头,然后说:“我倒希望直到最后你都没必要打出来。” 他开始有点着急,卢卡怎么还没有上来呢?他应该不会一直跟踪他们俩到沙迪伦街。警长迫切想知道为什么他会那么吃惊。拉波因特对这一点也特别好奇。 “我想不通,”探员说,“为什么他要假装小姨子不知道他来我们这里呢?” “他可能有他的理由。” “什么理由?” “他不想把她牵扯进来,不想她有一天被控告为帮凶。” “就算她是同谋,那也只是……” 拉波因特突然不说话了,惊讶地看了上司一眼。麦格雷说那话前提就是肯定事情已经发生,格扎维埃·马顿现在处境不利。他来不及再说话,因为外面传来匆忙而短促的脚步声,肯定是卢卡回来了。他穿过探员办公室,来到警长办公室,从微开的门缝中探进半个身子。 “头儿,我可以进来吗?” 他披着一件黑色的绒布料外套,外套上还有几片细小的白色的雪花。 “外面下雪了?” “刚开始下。雪不大,但是打在身上感觉挺疼的。” “说说情况。” “警察局外面的那个年轻的女人和我一样被冻得不行了,并且她还是穿着一双很薄的皮鞋,我听到她不停地跺脚。刚开始她一动不动地站在石围墙旁边,不想被人发现。尽管我只看到她的侧影,但是从她站立的姿势,我猜她应该是一直盯着这几个灯火通明的窗户。这个时候整栋楼没几个房间还开着灯。我也是盯着上面看,看着房间里的灯一个一个地熄灭了。一会儿之后,我听到从上面传来声音。我之前从没意识到我们从里面走出来时发出的声音可以传那么远。探员们三三两两从里面出来,互相道别,分手离开…… “她一点一点地朝这边靠拢,像是被您办公室的灯光吸引,并且看起来越来越紧张。我很肯定她好几次都有横穿马路冲进来的冲动……” “难道她觉得我拘禁了马顿?” “我不清楚。最后他终于出来了,一个人经过门口站岗的警察走了出来。他立刻环顾四周,像是在找某个人……” “他在找小姨子。我之前告诉了他,她在外面。” “原来是这样,现在我明白了。要想看见她可不容易。他首先往新桥方向找,但是她却站在相反的方向。他又往回走。我觉得马顿背对着她时那女的是想离开的,或者赶紧下到码头上躲起来,但她刚动一下就被他发现了。我听不清他们讲了什么。从他们的表情,我猜马顿首先是在责备她。虽然他没做什么,但是从他的态度可以看出他非常生气。她主动把手伸过去挽起他的手臂,还对他指了一下站岗的警察,然后引着他向圣米歇尔桥走去……” “等一下,”麦格雷打断他,“她是怎么挽马顿手臂的?” 卢卡看起来有些茫然,不解警长怎么会问这个问题,但正处于恋爱中的拉波因特却很理解。 “就是很自然的那种,像我们在街上看到的所有女人挽着丈夫或情人一样自然。他应该后来又责备了几句,但语气没那么强烈了。之后我猜想他是发现了她有点冷,所以用手搂住她的腰。两个人的身体也更加靠近。他们差不多是以同样的步子、同样的节奏向前走……” 拉波因特和麦格雷对视一眼,想着同样的问题。 “走到圣米歇尔桥,他们踌躇了一下,然后穿过车流,走进拐角的一间酒吧,这期间马顿一直搂着她的腰。酒吧吧台前坐了很多人。刚进去先得喝开胃酒。我透过雾蒙蒙的玻璃窗看着他们,没有走进去。他们俩站在账台前。服务员调好了一杯掺热糖水的烈酒,放在女人面前,但她看起来不大愿意喝。马顿坚持要她喝。最后她还是喝了,边吹边喝,而他呢,却只要了杯咖啡。” “对了,”麦格雷问拉波因特,“他中午在餐馆喝的是什么?” “矿泉水。” 他问这个问题还真有些费解。如果有人问麦格雷这个问题,他也肯定相信这位玩具火车爱好者既不喝红酒,也不喝烈酒。 “他们出来后,”卢卡最后说道,“就直接走向公交站台,然后站在那儿等车。我看着他们上了去奥尔良地铁站方向的车,我想我该回来向您报告一下情况。我做得对吗?” 麦格雷点头。卢卡身上的雪已经化了,因为他交代情况时就一直在烤火。 警长对他也是以“你”称呼。 “今天晚上你有安排吗?” “没什么特别的安排。” “我也没有。”拉波因特迫不及待地说。 “我不知道今天晚上该让你们俩谁去他们家外面守着。要守到大半夜可不是闹着玩的……” “我!”年轻的拉波因特把手举起来,像一个小学生。 卢卡说:“为什么我们不可以轮流监视呢?我可以打电话给我妻子说我今天晚上不回家吃晚饭。我在蒙鲁日教堂对面的酒吧买个三明治就可以了。之后,拉波因特可以来代替我……” “我十点钟可以过去。”拉波因特表示。 “你们可以再晚点儿。既然这样,为什么不以凌点为交接点呢?” “我可以早点开始。既然不睡觉,我想多做点事情。” “还有什么指示,头儿?” “没有了,好伙计。下次上面下达报销费用的通知时,我一定把这次监视行动报上去。你们监视的两位,妻子和丈夫都来过这儿。他们俩都过来向我讲了一些他们之间的琐事。按道理说应该不会发生什么事情,但正因为这样……” 他没有说完自己的想法,因为他自己都不是很清楚该怎么说。 “可能我当时就不应该让他知道他妻子来过。我犹豫过。但是我想……” 他耸了耸肩,显然已经被这件事弄得有些烦躁,然后他过去打开放外套和帽子的橱柜,一边咕哝道:“不管怎样,我们等着瞧……晚安,伙计们……” “晚安,头儿。” 卢卡又说:“我一点钟过去。” 外面,天更冷了,冷得刺骨,细而硬的雪花絮团在路灯的光晕中看得清清楚楚。有些轻轻地飘落在人的皮肤上,像是想要深入到里面去,有些则落在睫毛上、眉毛上、嘴唇上。 麦格雷受不了这样的刺骨寒风,不敢冒着这样的冷风等公交,所以叫了一辆出租车。他坐在车后座缩成一团,用厚厚的外套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 他以前做的所有调查和这次的调查相比,现在看来真的太简单,简直就是小孩子的游戏,但他被这件事搞得挺恼火的。他从没有像现在这样不相信自己,还打电话给帕尔东医生,还去找了局长和检察长,现在又祈求得到拉波因特的赞同。 他感觉自己陷入了僵局,不知所措。汽车绕过共和国广场时,他突然想到一个解释,这倒让他安心不少。 这次调查和以往不一样,他不知道该如何下手,难道不正是因为这次的犯罪行为还没有发生,他只是虚构了一件随时可能发生的罪案? 要是最后真的什么事儿都没有就好了!有多少犯罪行为一触即发,有些还是精心策划过的犯罪,但最后都没有真的发生?有多少人想要除掉某个人,不惜一切代价达到目的,但在最后一刻却放弃了? 他之前查过的案子一下子全浮现在脑海中。有些案子因为缺乏有利时机,有时候是缺乏一次机会,一直都查不出结果。还有一些案子,如果一定时间内受害者没有说某句话,表明某种态度,也不会有什么结果。 这一次他不是让一个事实或者一个人的行为重现,而是要预测犯罪者的行为,这也是案子更难做的地方。 那些关于心理学、精神分析学和精神病学的专著并没能给他提供什么帮助。 他也认识很多其他夫妻,其中有些夫妻中的其中一位会因为某个原因想要另一个人死。 之前的病例也没有什么借鉴意义,那些病例只对专业人员,或者在遇到狂躁症患者,尤其是那些以前杀过一次或几次人、悔改了又重犯的狂躁症患者时才有点价值。 出租车不知不觉已经到了路口。司机对他说:“先生,我们到了。” 家里的门还是和往常一样开着,麦格雷看到了灯光,闻到了熟悉的气味,家具和物件摆放在原来的地方,这些年从没变过。 麦格雷夫人看着他。夫人和以前一样,知道他很忙时从来不会问他问题。 “我们去看场电影怎么样?”他提了个建议。 “外面在下雪。” “你怕着凉?” “不是。去看电影我当然很开心啊。” 她猜想他应该是不想和昨天晚上一样坐在沙发上反复思考一个问题。一小时之后,他们向共和国广场和新好景大道走去,麦格雷夫人挽着她丈夫的胳膊。 格扎维埃·马顿的小姨子热妮也做过同样的事情,是在马顿惊讶地发现她在警察局外面等他时。麦格雷想不起来他们第一次相遇之后多久妻子开始挽着他的胳膊。 离电影院还有一百米左右,他还不知道今天放映的是什么电影。他问了妻子他们何时挽着胳膊这个问题。 “我知道啊,”她微笑,“我记得很清楚,那是我们认识三个月之后。那之前一个星期,在楼梯台阶上,你拥抱了我。从那以后,每天晚上,同样的地方,你都会拥抱我。一个星期二,你带我去了喜歌剧院,那次上演的是《卡门》,我穿着一件蓝色的塔夫绸料子的长裙。我还能说出我当时喷的是什么香水。一直到上出租车你都没有牵我的手,只有在扶我上车时才握住我的手。 “看完戏之后,你问我饿不饿。之后
九九藏书
我们去了布尔瓦大道,那时布塞餐馆还在营业。 “我穿着高跟鞋,所以假装差点儿绊倒,借机抓住你的胳膊。当时我真是很胆大,大胆到我自己都感到吃惊,我一直在发抖。而你呢,你倒是挺聪明的,装作什么也没注意到。 “从餐馆出来,我就挽着你的手,从那以后,我每次都会挽着你。” 也就是说,热妮也同样是出于习惯。所以他们,也就是她和她姐夫,经常一起这样走在路上。 这能说明他们毫不避讳。但马顿夫人真的如马顿先生所言,对这些完全知情? 他来到售票窗口买票,然后拿着两张红色电影票向入口走去。 正在放映的是一部警匪片,有枪战和打架斗殴的场景,主人公非常胆大,从窗户跳到一个敞篷车上,光天化日之下杀了司机,抢了他的车,一路狂飙,把在后面警报大作的警车甩出好远。 他不由自主地笑了。至少现在,他是在娱乐放松。看电影时他可以暂时忘记马顿夫妇和那个小姨子,忘记那个叫舒沃博的哈里斯先生,还有他们两对情人中不知哪一对更多的纠结而复杂的琐碎事情。 幕间休息时他去买了点糖果给妻子,就像麦格雷夫人挽着他胳膊这一举动一样,这也是长期以来的一种习惯。同样,妻子吃甜点时他就去大厅抽半斗烟,边抽烟边随随便便瞟一眼下场电影的宣传画。这也是一个习惯。 外面雪还在下。他们出去时,絮团越来越厚了,雪落到地上微微颤抖一下才慢慢融化。 他们低着头走路,不让雪花飘到眼睛里面去。明天,屋顶应该会是白雪皑皑的一片,汽车也都只能停在家里。 “出租车!” 他怕妻子着凉。他感觉她已经消瘦了不少,所以特别担心。帕尔东建议她减减肥,所以麦格雷也做不了什么。他觉得妻子会越来越瘦弱,可能还会变得不再那么乐观,心情不如以前。 车子停在他们在里夏尔·勒鲁瓦大道的家门前,他小声说:“我凌晨一点回来,你不会不太高兴吧?” 平时,他不会问她这个问题。他只会简单地告诉她一声。而今天晚上,他却多问了这句本没必要问,甚至完全没理由问的话,他只是自己觉得有必要向她道歉。 “要我等你吗?” “不用了。你先睡吧。我一点钟可能都回不来。” 他看着她穿过人行道,然后在包里找钥匙。 “圣皮埃尔·德·蒙鲁日教堂。”他对司机说。 街上几乎空无一人,地面很滑,汽车曲折行驶后留下很宽的轨迹。 “别开太快……” 他在想:“如果真发生了什么事情……” 为什么他感觉很快就会有事情发生?格扎维埃·马顿昨天来找他。不是一个星期前,就是昨天,到目前为止一切都没有变化。这预示着一个悲剧已经发育成熟了吗? 吉赛尔,她也是昨天来到河岸警局的。 而她丈夫今天又来了。 他试图回忆他昨天看的关于精神病学的那本书上关于这个问题说了什么。他当时应该更认真些。书里面有好些关于病情演变的篇章,他直接跳过没有仔细看。 或者,如果真有悲剧,有一点可能会加速悲剧的产生。格扎维埃·马顿愿意明天上午十一点过来接受警察局拘留所专门医疗所的检查。 他会跟小姨子讲吗?会跟妻子讲吗?他妻子会把这个消息告诉她在圣奥诺雷路的情人吗? 等到做完检查,不管结果怎样,再观察事情的进展似乎都有点太晚了。 出租车停在教堂门口。麦格雷付了车费。对面有一家还在营业的咖啡酒吧,里面只有稀稀疏疏三两个客人。麦格雷推门进去,点了一杯加糖加热的烈酒,他并不是想要喝点热的取暖,只是刚才有人提到过加糖加热的烈酒,所以他就点了这个。他向服务台走去时,服务员叫住他:“您想来点筹码吗?” “我只想看一下电话簿。”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看电话簿。一想到哈里斯先生,他立马想到,马顿家有电话吗?他只是想确认一下。 他们家没有。电话簿上有很多姓莫顿的,姓马丁的,就是没有一个姓马顿的。 “多少钱?” 他来到沙迪伦街上,街上特别空旷,只有一两个窗户还有灯光。他既没有看到卢卡,也没有瞧见拉波因特,他开始有点担心。在马路中间,靠近安托万·尚坦路的地方,他突然听到身后传来一个声音:“这里,头儿……” 是年轻的拉波因特,他缩成一团蜷在墙角,围巾盖住半张脸,手藏在大衣口袋的最里面。 “您绕过街道转角处时我就听出您的脚步声了。” “是那里?”警长指着前面那栋黄色砖墙的楼,所有房间的窗户都是一片漆黑。 “是的。您看到门右边那个漆黑的洞了吗?” “那应该是个死胡同,我们在巴黎,甚至是巴黎市中心经常能看那种通道。在圣马丁大街上一个类似的胡同里,我们以前抓获过一个杀人犯,那次是下午五点左右,就在离人行道上的人群几米开外的地方将他抓获的。” “那条路通到院子里面?” “是的。人们可以从那里进进出出而不惊动门房。” “你去看了?” “我每隔十分钟就去看一次。您进去时得当心。里面有一只体型很大的红棕色猫,它会悄悄钻出来,在您的腿旁边窜来窜去。我第一次进去时,它喵了一声。我生怕已经被他们发现了。” “他们睡了?” “刚刚才睡。” “他们做了什么?” “我不清楚。刚才房间里面灯还亮着,这样望过去看得到有一个人站着,但是有窗帘挡着,什么也看不清。我看了窗帘一会儿,但白费力气,只看得到一个黑色的古怪的身影。可以肯定的是,房间里面的那个人或那几个人一直在里面没动。要么就是在房子最里面,从外面看不到。一楼的灯也亮着。刚开始我还没有注意到,只是后来自动百叶窗动了一下,透出几束微弱的光线,我才发现。” 麦格雷穿过马路,拉波因特跟着他。他们俩都蹑手蹑脚,以免弄出任何声响。这个巷子上面有一个三到四米长的穹顶,里面又冷又潮湿,就像个地窖。院子里面黑压压伸手不见五指,他们站着不动,结果真有只猫跑过来,但没有在警长身上蹭来蹭去,而是围着拉波因特,就像一只围着主人撒娇的家猫。 “他们睡了,”探员小声说,“您面前就是之前亮着灯的那个房间。” 他踮起脚尖走到一楼的百叶窗前,凑上去看了一下,然后转身回到警长旁边。他们两个正准备转身离开,突然,一束光射过来,不是从下面这个独栋房子发出来的,而是四楼的一个房间灯亮了。 两个人都不敢动,呆呆地杵在那里,生怕已经被四楼的住户发现。他们以为有人正贴着窗玻璃往外瞧。 结果窗玻璃上什么也没有。一个黑影从窗帘后面经过。接着他们听到冲水的声音。 “原来是尿尿……”拉波因特舒了一口气,顿时安心了。 不一会儿,他们又回到对面的人行道上。奇怪的是,他们俩都一脸失望。 “他们真睡了。” 难道这就说明什么也不会发生,警长是在瞎担心? “我在想……”麦格雷刚开口说。 这时有两个骑自行车的人直接朝他们俩奔过来。他们应该是从很远的地方就发现人行道旁边站着两个人,很大声地朝他们嚷:“你们俩在那里搞什么呢?” 麦格雷迎过去。手电筒的光束射在警长的脸上。那个警察皱了一下眉头。 “您不会是……哦!对不起,警长先生……刚才没认出您来……” 他看了对面的大楼一眼,然后又说:“您需要什么帮忙吗?” “现在不需要。” “九九藏书听您差遣,我们随叫随到。” 穿风衣的两个人说完就走了,衣服上落满雪花。麦格雷转身走到拉波因特身边,他一直站在原地没动。 “我刚才说什么来着?” “您说您在想……” “啊!是的……我在想他们夫妻俩还是睡在一张床吗……” “这我就不知道了。下午哈维尔跟我说过,他们在一楼有一张沙发床,但是这也不能说明一定有人睡在这张沙发上。就算沙发有人睡,按道理也应该是他小姨子,不是吗?” “晚安,老兄。或许你可以……” 他在犹豫要不要干脆让拉波因特回去睡觉。傻傻地守在一个什么事也没发生的房子前面有什么用呢? “如果您是因为我而犹豫……” 实际上,如果不让拉波因特继续完成监视任务,他会非常恼怒。 “如果你愿意,就继续监视吧。晚安。你不想去旁边喝一杯?” “在您来之前几分钟我刚从那个咖啡酒吧回来。那个地方在街道转角处,我坐在里面也可以监视街上的动静。” 麦格雷走到圣皮埃尔·德蒙鲁日街时,地铁的栅门已经关了,街上看不到一辆出租车。他不知道该朝贝尔福狮像那个方向走,还是经迈内路往蒙巴纳斯地铁站方向走。他选择走迈内路,因为那里有地铁站。但是立马他就拦到一辆刚送完客往回走的空出租车。 “里夏尔·勒鲁瓦大道。” 他出来时忘记带钥匙了,但是他知道门毡下面有备用的。作为警长,他从没想过把这个小秘密告诉妻子。 她正熟睡,警长怕惊扰她,所以只是开了走廊上的灯,借着一点微弱的光准备宽衣睡觉。一会儿之后,床上传来一个声音,问道:“现在很晚了吗?” “不清楚。差不多一点半……” “你没着凉吧?” “没。” “我去给你倒一杯药茶吧?” “不用了。我刚喝了一杯加热加糖烈酒。” “那你待会儿还出去吗?” 这些家常他已经听了不下一百遍,但是今天晚上,他却有点震惊,因为他在思考吉赛尔·马顿是不是也曾经说过相同的话呢? 或者说,这些话她只对她丈夫讲过吗? “你可以把灯打开。” 他只把他这边的床头灯打开,然后出去把走廊的灯关了。 “大门关好了吗?” 几分钟之后,他妻子起身去确认门是否关好了,这已在他的意料之中。 或许格扎维埃·马顿也期待过夫妻之间的这种心照不宣,只是从未得到过…… 他缩进温暖的被子里面,熄了灯,给了妻子一个晚安吻,虽然什么也看不见,但这已经成为习惯,不用费什么.99lib.劲儿。 他本以为自己会很难入睡,结果他很快就睡着了。并且,如果灯突然亮了,我们会发现他睡觉时双眉紧锁,表情严肃,像是正在调查一个稍纵即逝的真相。 通常麦格雷夫人六点半准时起床,悄无声息地离开房间去厨房,他在旁边熟睡完全不会察觉。而他总是闻到咖啡的香味后才意识到新的一天又开始了。 这个时候,里夏尔·勒鲁瓦大道上其他人家的窗户也陆续打开。巴黎的街道上,早起去上班的人也越来越多。 但是这一天,他不是被咖啡的香味吸引,也不是被妻子轻微的动作惊醒,而是被突然响起的电话铃声吵醒。电话铃声一下子将他从夜晚的世界中拉出来。他睁开眼睛时,麦格雷夫人已经坐了起来,摇着他肩膀。 “现在几点了?”他含糊不清地说。 她摸着去按床头灯开关,灯光照在闹钟上,指针指着六点十分。 “喂!”麦格雷睡意蒙眬地拿起电话,“是你吗,拉波因特?” “是麦格雷警长吗?” 一个完全陌生的声音,他皱了一下眉头。 “请问您是?” “这里是警局求救中心,我是若弗尔警员。” 遇上特殊情况,警局求助中心会向他提供一些信息,好直接提醒他可能有什么事情会发生。这次他自己都没弄清楚是怎么回事。所以,接到这个电话他惊讶不已。 “什么事,若弗尔?是因为拉波因特吗?” “什么拉波因特?” “是拉波因特让您给我打电话的吗?” “我没有收到拉波因特的消息。只是刚刚有人打电话过来,让我们通知一下您。” “通知我什么?” “让您现在去一趟沙迪伦街……请稍等一下!我还记下了那个电话号码……” “我知道了。是谁打的电话?” “我不知道。他没有留下姓名。” “是男的还是女的?” “女的。她还说只要一说您就会明白,并且您也清楚是怎么回事。我感觉她在电话簿上找过您的电话,只是没找到……” 麦格雷的电话没有登记在电话簿上。 “没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吗?” 警长没有立即回答。他差点儿就想让若弗尔以他的名义给第十四区警察分局打个电话,让他们派个人去沙迪伦街。但是他想了一下,觉得还是算了。他坐在床边,脚在地上找拖鞋。而他妻子这会儿已经在厨房了,他听到燃气灶啪嗒啪嗒的声音,他妻子应该是在烧水。 “没有了,谢谢。” 他不解的是,为什么不是拉波因特给他打电话呢,他应该就在那里。 若弗尔说的女人是谁呢?吉赛尔·马顿?还是她妹妹? 如果是她们俩中的一个,那她肯定没有出那栋楼,因为拉波.99lib.因特就在外面守着。她如果出了大楼,拉普安肯定就会发现,然后给麦格雷打电话。 又或者,马顿夫妇没有电话。 他叫了一下妻子。 “我现在要穿衣服,你可不可以帮我看一下电话簿,查沙迪伦街十七号的用户是谁?” 他本还想刮一下胡子,但是为了节约时间他决定不刮了,尽管他最受不了胡子拉碴就出门。 “十七号……看到了……是……” “好的。这说明他们住的地方还是有电话的。” “上面还有一位布萨尔夫人,是助产士。就这些。还有两分钟,你想来点咖啡吗?” 他应该叫若弗尔给他派一辆河岸警局的警车过来的,但是又想到打出租车可能更快。 麦格雷夫人早就为他叫车了。他迅速喝完咖啡,匆匆下楼,刚冲的咖啡快把他的嘴皮烫破了。 “待会儿给我打电话?”他妻子倚靠在楼梯扶手上问道。 她很少这样问。她应该是感觉到他这次比以前更加焦虑不安。 他向妻子保证:“我尽量。” 出租车到了。他立即钻进车里,然后才发现雪已经不下了,路面上和屋顶上也看不到白色的雪迹,只有淅淅沥沥的冻雨模糊了前行的道路。 “去沙迪伦街。” 他吸了一口气,车子里面还有香水的气味。显然司机刚载过一对在酒吧过夜的情人。一会儿之后,他弯下腰捡起了一个红色的小棉球,应该是零点之后有头有脸的人物狂欢时掉下来的。 第七章 螺旋楼梯 麦格雷让车停在沙迪伦街的拐角处,这里和他住的那条街一样,下雨时路上空无一人。街道两旁三四个房间的灯亮着,里夏尔·勒鲁瓦大道也差不多是这个情况。一转眼工夫,他看到漆黑的大楼底层又有两个房间的灯亮了,还听到闹钟响的闹铃声。 他朝墙角望去,想寻找拉波因特的影子,但是没看到。他低声咕哝了几句话,像是还没有睡醒,有点恼火,又有点着急。 在那栋黄色砖楼的过道上,他看到一个身材矮小、胯部比肩膀还宽的女人,应该是门房,旁边站着一个地铁工作人员,手里拿着一个盛饭的铁盒子。还有一个鬓角花白的老妇人,穿着一件淡蓝色的羊毛睡衣,披着一条亮紫色的披肩。 三个人都默默地看着他,过了一会儿他才明白是怎么回事,知道为什么拉波因特没有守在马路上。有那么一会儿,他觉得心里一阵空虚,他想过可能手下遇害了,只是他尽量不去这样猜测。 事实其实很简单。吉赛尔·马顿来门房这里打电话时,门房刚起来正准备泡咖啡,垃圾也还没有扔出去。她听到是打电话给警局求助中心,于是留意了一下电话内容,房客打完电话一句话没说就出去了。 每天早上,门房都会打开门去扔垃圾。正好这时,拉波因特穿过马路,有意看了院子里面一眼,整个晚上他都一直窥伺着里面的一举一动。门房正巧刚听到那个电话,所以看着他时一脸怀疑。 “您找什么?” “里面有什么不正常吗?” 他拿出证件给她看。 “您是警察?住在院子最里面的一个人刚才给警局打了一个电话。出什么事了吗?” 接着门房领着拉波因特穿过院子,现在拉波因特不用偷偷摸摸的了。他敲了敲门,下面的门缝透出一线微弱的光。二楼的三个窗户都亮着灯。 麦格雷没必要再敲门了。听到他的脚步声,拉波因特在里面给他开了门。只见拉波因特脸色苍白,可能是因为辛苦了一晚上疲惫不堪,也可能是被刚刚看到的景象吓到了。他一句话没说,面前的这一幕已经说明了一切。 工作室式客厅的沙发已经变成了一张床,昨天晚上格扎维埃·马顿就是在这里睡的。可以看到床单凌乱不堪,枕头横放着,米白色的黄麻地毯上,床和通到二楼的螺旋楼梯之间,躺着这位玩具火车爱好者的尸体。他穿着睡袍,平趴着,脸贴着地面。 红色条纹睡袍没能完全遮住他扭曲的肢体。他应该是在地上匍匐前行时一下子倒下去的,身体完全扭曲,右臂瘫在前面,手紧攒着,看起来他是想尽最后的力气,握住在前面地上离他手指二十厘米之遥的手枪。 麦格雷不用问人是不是死了。因为事实已经很明显地摆在眼前。三个人一句话不说地盯着他,那两个女人站在旁边,和穿着睡衣的尸体一样,一动不动,她们当然也是里面穿着一件衬衣外面套一件睡袍,赤裸的脚夹着拖鞋。热妮的头发比姐姐头发的颜色还要深,一半垂下来散在脸上,遮住一只眼睛。 麦格雷想都没想就声音低沉地对拉波因特说:“你没察觉到什么?” 拉波因特做了一个否定的手势。他两只眼睛像熊猫眼,和死去的这个人及麦格雷一样,一个晚上胡子长出了好多。 “通知地方警局。打电话给鉴定科,让他们立刻派摄影师和专家过来。再给保罗医生打个电话……” “检察院呢?” “晚点再说。” 司法局的工作往往没有奥弗尔河岸警局开始得那么早,所以麦格雷也不想这么早就去麻烦别人。 他观察着那两个女人。两个人都没有想要坐下来。小姨子倚靠在放玩具火车的桌子旁边的墙壁,手中握着的手帕被卷成了圆筒。她时不时擦一下眼睛,用鼻子吸几口气,像是得了鼻炎。她的眼睛很大,眼神忧郁但柔情似水,还有点惶恐,让人想起森林里狍子这类动物的眼睛。她身上还散发出床上温暖的气息。 相比之下,吉赛尔的表情显得更加冷漠更加复杂。她看着警长,双手时不时不由自主地抽搐几下。 拉波因特离开房间,穿过院子。他应该正在门房那里打电话。两个女人等着麦格雷询问。或许他想过问她们的情况,但是最后,他只是说:“麻烦你们换一下衣服。” 这倒有点让她们措手不及,热妮比吉赛尔显得更吃惊。她张开嘴想要说什么,但终究没说,用仇恨的眼神瞪了一眼姐姐后上楼去了。她上楼时,警长看到了她两条白皙的大腿。 “您也是……” 吉赛尔声音嘶哑地答道:“我知道。” 她好像想在妹妹进了房间把门关上之后再上去。 麦格雷现在一个人了,他单独与马顿的尸体待了几分钟。这会儿他终于有时间环顾一下房间,查看房间的布局。他把房间最微小的细节都铭记在脑子里,一旦需要,他就能从记忆库中提取。 他听到外面有辆车子停下来,先是刹车的摩擦声,紧接着是关门的砰砰声。然后从院子里传来脚步声。他从里面把门打开,之前拉波因特就是这样为他开门的。 他认识布瓦塞,第十四区的探员,和他一道来的还有一个制服警察和一个胖乎乎的矮个子男人,矮个子男人手里拿着一个药匣子。 “你们三个进来吧……我觉得医生您只需要证实人已经死亡……保罗医生马上就到……” 布瓦塞看着他,一脸疑惑。 “这个案子我已经跟进了两天了,”警长低声说,“我稍后再向您解释……现在,我们什么也不用做……” 他们听到头顶上有人走来走去,水龙头哗啦啦地流着,厕所里面还有冲水的声音。 布瓦塞惊讶地抬起头看了看天花板。麦格雷接着说:“是他妻子和小姨子。” 他感觉特别疲乏,仿佛昨天夜里顶着寒风在雨中守了一晚上的是他而不是拉波因特。拉波因特很快就办完事回来了。医生趴在地上看了一会儿,然后站了起来。他用手电筒对着死者呆滞的眼珠子看看,然后靠近死者的脸和嘴巴嗅了嗅。 “乍一看有点像是中毒身亡。” “有这个可能。” 拉波因特对麦格雷做了个手势,表示任务已经完成。人们在外面的院子里窃窃私语。不少人凑近始终紧闭的百叶窗想偷听点什么。 麦格雷对穿制服警察说:“您最好出去维持一下秩序,别让外面的人涌进来了。” 医生问道:“还需要我做什么吗?” “不用了。稍后我们会给您送去死者的身份报告。” “再见,先生们。布瓦塞知道我在哪儿……” 吉赛尔·马顿先下楼,麦格雷立马就注意到她穿着一套女式套装,一件毛皮外套放在手臂上。她还提着一个包,显然是做好了被带走的准备。尽管她花了不少时间化妆,但是妆很淡,不大明显。她表情非常严肃,若有所思,还看得出被惊吓过的惶恐。 接着热妮也下楼来了,她穿着一件黑色长裙。她看了姐姐的穿着一眼,抿了抿嘴唇轻声问:“我需要带个外套吗?” 麦格雷眨了眨眼。旁边的拉波因特目不转睛地盯着警长,非常震惊,他从没见过上司有过这种表情。他感觉这不是一次普通的调查,警长也不打算按普通的方式进行审问。但他也完全不知道警长想要做什么。 所有人的神经都紧绷着,这时布瓦塞点了一根烟,气氛一下子和缓了很多。他把烟递给拉波因特,拉波因特拒绝。然后他瞥到一直站在旁边像是在公交站等公交的吉赛尔,发现她平视的目光想要尽量避开地上的死人。他问道:“您抽烟吗?” 她拿了一根。他点燃打火机向她靠过去,她吸了一口,似乎有些紧张。 “门口有警车吗?”麦格雷问分局那位探员。 “我随便停在了一个地方。” “我可以用一下吗?” 警长一直在打量周围,想确保不遗漏任何一个细节。他向两个女人做了一个出发的手势,但突然又改变主意:“等一下……” 他一个人跑上楼,二楼的灯还亮着。楼上只有两个房间,一间浴室,一个杂物间,杂物间里面堆满手提箱,破旧的行李箱,一个服装模特,同时还有一块木板,两个老式煤油灯和一些布满灰尘的书籍。 他走进第一个房间,也是最大的一个。房间里面摆着一张双人床,里面的气味他曾经在马顿夫人身上闻到过。从衣柜也可以肯定这就是马顿夫人的房间,因为柜子里面衣服的款式他很熟悉:简单、优雅,还有点高贵气质。下面一块夹板上并排摆着十几双鞋。 和楼下的床一样,房间里的床也是凌乱不堪。睡衣衬衫和橙红色的睡袍随意地扔在床上。梳妆台上摆着几瓶乳液、香水,银色的指甲剪,还有一个装着饰针的瓷钵。 另一个壁橱里面放的全是男士衣服,两套西服,一件运动上衣,两双凉鞋,几双绳底帆布鞋。楼下应该没有橱柜,马顿还是把衣服放在楼上夫妻共用的这个房间。 他打开衣柜的抽屉看了一下,然后推开浴室门。玻璃隔板上放着三个刷牙杯子,每个里面有一把牙刷,这表明他们三个每天轮流来这儿洗漱。毛巾皱巴巴的,上面还有口红印,还有一条毛巾掉在了地上。陶瓷釉质马桶和周围的瓷砖墙面上有好多干了的污迹,好像某个人半夜起来呕吐后留下的。 另一个房间没有对着浴室,上厕所还必须穿过走廊。房间相对小很多,里面摆着一张单人床,地上铺的是一张上面有很多花的绿色地纸。 这间房比第一间房还要凌乱。橱柜的门没有关,看得到里面挂着一件粗呢大衣,还是纽约的一个服装品牌。鞋子少了很多,只有四双,其中两双也来自美国。最后,在一块铺着绣花帆布、当作小梳妆台的桌子上,堆了一堆各种各样的小东西:一支眉笔,一支圆珠笔,一些零钱,好几把梳子,一把已经掉了一半毛的刷子。 麦格雷一直在观察并把看到的通通存入大脑。他下楼时整个人变得迟钝,只有眼珠子稍微动了一下。 他发现厨房是在一楼,曾经的木匠工作室中间竖起一堵隔墙,厨房就在隔墙后面。他推开门,吉赛尔的目光一直追随着他。厨房很窄,只有一个煤气炉,一个白色橱柜,一个洗碗槽,一张铺着油布的桌子。 一眼望去,看不到碗具,陶瓷釉质的洗碗槽是干的。 他回到外面,其他人一直僵硬地站在原地,像是蜡像馆的蜡像。 “你去接待一下检察院来的人……”他对拉波因特说,“替我向保罗医生道歉,我不能等他了。让他做完检查后给我打个电话。我会派个人过来,但是现在我还不知道会派谁过来……” 他转向那两个女人。 “麻烦两位随我来……” 小姨子非常惊恐,仿佛非常不想离开这个地方。吉赛尔正好相反,早已经把门打开,站在雨中等着。 外面维持秩序的警察已经驱散了院子里看热闹的人,但是还是有不少人站在过道上把胡同口围得严严实实。老妇人还在那儿,她把那条亮紫色的披肩围在头上当作雨伞。地铁员工已经很不情愿地去上班了。 人们看着他们就像在看一群既神秘兮兮又惹人注目的人走来走去。警察分开人群让汽车通过,警长让两位女士走在前面。 一个声音传来:“她们被逮捕了……” 她们俩上车之后他把后门关上,绕了一圈来到制服司机旁边的副驾驶位置。 “去警察局。” 天越来越亮,尽管一切还是很模糊,但已经可以感觉到新的一天开始了。雨越来越大,天灰蒙蒙的一片。车子超过公交车,那些还没睡醒的人一窝蜂涌向地铁站。 车子到了河岸警局,路灯的光已经没有了亮度,巴黎圣母院的塔楼在苍穹之下异常醒目。 车子一直开了进去。一路上,两个女人没有说一句话,热妮一直在抽鼻子,其中一次,她重重地擤了一下鼻涕。下车时,她的鼻子通红,和马顿第一次来找警长时一样。 “这边请,女士们。” 上楼梯时,他走在她们前面,清洁工正在打扫卫生。他推开玻璃门,目光搜索了一下约瑟夫,但没看到约瑟夫。他径直把她们带到自己的办公室,打开灯,瞟了一眼旁边的探员办公室。办公室里只有三个人,而这三个人对这个案子都不熟悉。 他随便挑了简琳。 “方便在我办公室陪一下这两位女士吗?” 然后他转身对两位女士说:“你们请坐!我想你们还没有喝咖啡吧?” 热妮回答说没有。马顿夫人摇了摇头。麦格雷走到门口,从外面把门关了,还故意把钥匙留在门上。 “你们还是先坐吧,”他又强调,“因为可能还得等一会儿。” 他去了另一个办公室。 “巴龙!请打电话给多菲纳餐馆。让那边送一大罐咖啡过来……要黑咖啡……三个咖啡杯,还要一些牛角面包……” 他安排完后坐在一个靠窗的椅子上,拿起另一个电话,拨通总检察长的私人电话。总检察长应该才起床,现在可能正在穿衣,或者正在吃早餐呢。但是这次接电话的不是他的仆人,而是他本人。 “我是麦格雷,总检察长先生……马顿死了……就是我昨天上午给您提到过的那个男人……不是,我在奥弗尔河岸警局……我在沙迪伦街安排了一个探员看着,拉波因特……已经通知保罗医生了……鉴定科也通知了,是的……我不知道……那两个女士现在在我办公室……” 尽管两个办公室之间的传讯室的门关着,他的声音还是很低。 “我觉得今天上午我去不了那里……我会派另一个探员去接替拉波因特……” 他看起来像是一个犯了错的人。通话结束后,他看了一眼手表,决定还是等哈维尔来了再派他过去。他就快来上班了,他对情况比较熟悉。 他摸了一下脸颊,然后叫了第三个探员邦菲斯,他正在写昨天晚上的值班报告:“您可以在我的橱柜里帮我拿一下剃胡刀、剃须膏和毛巾吗?” 他不想自己在两位女士面前拿。他手里拿着洗漱用品,经过走廊来到洗手间,脱了西服上装然后开始刮胡子。他不慌不忙地刮着,像是想尽量拖延时间,晚一点做等着他做的事。他用冷水冲了一下脸,然后准备回办公室。这时候多菲纳餐馆的服务员端着托盘进来,不知道该把东西放哪儿。 “放在我办公室……这边……” 他又拿起电话,这次是打给妻子:“今天上午我应该会很忙。我不知道能不能回去吃午饭。” 他说话时语气中带着疲倦,他妻子听到之后很是担心:“事情很糟糕吗?” 他该怎么回答呢? “别担心,我会吃早餐的。” 最后他对邦菲斯说:“哈维尔来了让他来见我。” 他走进自己的办公室,送咖啡的服务员刚好从里面出来,这会儿雅南终于解脱,不用再守在里面了。然后,他还是一如刚才的慢条斯理,就像在做梦一样,不急不慢地往三个杯子中倒咖啡。 “要加糖吗?”他首先是问吉赛尔·马顿。 “加两块。” 他把咖啡端给她,然后再把牛角面包盘递到她面前,但是她拒绝了。 “加糖吗?” 小姨子摇了摇头。她也不吃面包,所以他就一个人吃起来,尽管一点胃口都没有,但他还是一点一点地啃着仍然微热的面包。 天全亮了,但是室内还是很暗,得开着灯。热妮再次张开嘴想要问问题。警长一看她,她就有说话的欲望。 时候差不多了。麦格雷倒了第二杯咖啡,在办公桌上随便拿了一个烟斗慢慢填满。 他站起来,目光扫过面前的两位。 “我想我还是从您开始吧。”他把目光停在马顿夫人身上,低声说。 热妮哆嗦了一下,但她再次欲言又止。 “至于您,我希望您去隔壁办公室再等一会儿,我的同事会在那儿一直陪着您。” 他叫了雅南一声。 “请把这位女士带到那个不忙的办公室去,陪着她,直到我叫您。” 这种情况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他们都习惯了。 “好的,头儿。” “哈维尔还没有来?” “我刚才在走廊上好像听到他说话的声音了。” “让他立马过来。” 雅南带着小姨子出去了,哈维尔紧接着走进来,停下脚步,还没来得及开口,一眼就认出了坐在椅子上、手上端着一杯咖啡的马顿夫人。 “马顿死了,”麦格雷说,“拉波因特此刻在案发现场。他已经守了一个晚上了,你去接替他。” “需要做什么,头儿?” “拉波因特会告诉你细节的。如果你打车过去,可能还会比检察院的人早到。” “您不过去吗?” “应该不过去。” 探员离开时顺手把两扇门都关上了,现在办公室里就只剩下麦格雷和马顿夫人。她一直在等这一刻,而现在警长却在她面前保持沉默,一言不发,只顾着抽烟。她慢慢有了点活力,一点一点地从之前的迟钝,或者说惊愕中回过神来。 为什么这时候她脸上开始有了点表情,脸颊微微红润了一点,麦格雷其实不得其解。马顿夫99lib.人眼睛里除了等待,还显露出别的想法。 “您觉得是我给他下的毒,是吗?” 他只是听着,没有立刻回答。不慌不忙是他惯用的一招,每次案件发生后,他都尽量不急着提问。他不想让被审问的嫌犯或者证人一下子说太快,因为话一旦说出来了,人们总是会坚定自己之前说过的话,以免之后被控告撒谎或者作伪证。 他故意给足她们时间,让她们想清楚自己的形势,想清楚该坦白些什么。 “我现在什么都不确定,”最后他低声说,“您会发现这次我并没有叫人在旁边做记录。我不打算把您说的话记下来。您只需要简单告诉我发生了什么就行。” 他看出来自己如此沉着冷静的态度有点让她不知所措。 “比如,您就从昨天晚上开始说吧。” “您想知道什么?” “一切。” 这让她有点尴尬。她不知道该从何说起,于是他给了她一点提示。 “您昨天回家时……” “和平常一样,没什么不同。” “几点回去的?” “八点。商店关门后,我在卡斯蒂廖内街的一个小餐馆喝了一杯开胃酒就回家了。” “和哈里斯先生一起?” “是的。” “然后呢?” “我丈夫比我先到家。我妹妹也在家里。然后我们就开始吃饭。” “是你妹妹准备的晚饭吗?” “一直都是她做的。” “你们是在一楼那个既是工作间同时也是您丈夫睡房的‘起居室’吃饭的吗?” “他好几个月前就决定在那里睡觉了。” “几个月前?” 她在心里默默地算了一下。然后动了一下嘴唇。 “八个月。”最后说道。 “你们吃了什么?” “先是一道汤……和前天晚上一样……热妮总是一道汤连着做两次。然后是火腿和沙拉,还有奶酪和梨……” “喝咖啡了吗?” “我们晚上从不喝咖啡。” “您没有发现什么奇怪的地方?” 她犹豫了一下,直直地看着警长的眼睛。 “这得看您对奇怪的定义是什么了。我不太明白您想说什么,因为我猜想有些事情您知道得比我还清楚。我们家门口有警察守着就是证据。吃饭之前,我先上楼脱外套换拖鞋。我还知道我妹妹刚进门才回来。” “您是怎么知道的?” “因为我打开她房间的门,看到她的鞋子还是湿的。她的外套上面还有水雾。” “您去她房间干什么?” “只是想确定她出去过没有。” “为什么?” 她一直盯着警长,眼珠子转都没转过一下,回99lib?答道:“就是想知道。” “饭后是热妮收拾桌子?” “是的。” “一直都是她做这事儿?” “她坚持要给我们做家务,当作支付她的那一份开销。” “也是她洗碗?” “有时候,我丈夫也会帮他。” “您没去帮她?” “没有。” “继续说。” “和往常一样,她还泡了药茶。她习惯晚上给我们准备一杯药茶。”“椴花茶?还是洋甘菊?” “都不是。是八角茴香茶。我妹妹肝功能不是很好。在美国时,她每天晚上都会喝一杯八角茴香茶,起初是我丈夫想试一下,之后我也开始喝了。事情就是这样……” “她是把茶放在托盘上端出来的?” “是的。” “用一个茶壶?” “不是。她先在厨房里把茶倒在杯子里面,然后放在托盘上端出来。” “那个时候您丈夫在做什么?” “他在听电台新闻。” “如果我对房间里的布置没记错的话,他听收音机时是背对着您坐的?” “是的。” “那您在做什么呢?” “我刚打开一本杂志。” “坐在桌子旁边?” “是的。” “您妹妹呢?” “她去厨房洗碗了。我知道您想问什么,但是我说的都是事实。我没有往杯子里放任何东西,既没有往我丈夫的杯子里放,也没有在另外两个杯子里放。我只是为了谨慎起见动了一个小小的手脚,并且好长时间以来,每次遇到这种情况我都会这么做。” “什么手脚?” “悄悄把托盘转了一下,把本来给我的那个杯子转到我丈夫或者我妹妹面前。” “那昨天晚上,您把杯子是转到了……” “转给了我丈夫。” 99lib?t>“他喝了?” “是的。他把茶端走了,然后放在收音机上面……” “您一直在房间里没有出去过?他没有再换杯子?” “这两个小时我也在想这个问题。” “那您得出了什么结论?” “我妹妹把托盘端出来之前,我丈夫去了一次厨房。热妮可能会否认这点,但我说的是事实。” “他去做什么?” “他自己是说去找眼镜。他总是要戴着眼镜才能看书,或者看收音机上面的调频刻度表。在那间工作室,有人在厨房里面说话,外面听得一清二楚。他没有和我妹妹说话,很快就回到客厅,在玩具火车旁边找到了眼镜。” “是因为他去了一趟厨房,所以您才调换了杯子的位置?” “有这个因素,但不完全是。我已经说过我经常会这样做。” “因为您担心他对您下毒?” 她看着他没有回答。 “接着又发生了什么?” “也和其他晚上差不多。我妹妹出来喝了她那杯茶,然后又回到厨房。格扎维埃一边听新闻一边修理鬼知道干吗用的一辆玩具火车的发动机。” “那您在看书?” “看了一两个小时。我上楼时大概是十点钟。” “是第一个上去的?” “是的。” “那您妹妹那会儿在做什么?” “她在替我丈夫铺床。” “您经常让他们俩单独在一起?” “有什么不可以吗?会有什么影响吗?” “您不觉得他们会借机亲热?” “这我不在乎。” “您确信您丈夫是您妹妹的情人?” “我不知道他们是不是情人。但我怀疑是这样。和她在一起时他就像个正处于恋爱中的十八岁小伙子。” “为什么您说:‘我怀疑是这样’?” 她没有立刻做出回答。但是麦格雷还是一直看着她。最后她以问作答。 “您觉得为什么我们没有孩子呢?” “因为您不想要。” “他是这样对您讲的,是吗?他对他同事应该也是这么说的。一个男人总是不愿意承认自己在性方面无能。” “是这样?” 她点了点头,感觉有些厌烦再做解释。 “看吧,警长先生,还是有好些事情。格扎维埃只是向您介绍我们的生活在他心目中的样子。我上次来这儿时也没有告诉您太多细节。昨天晚上发生了事情,我完全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我只知道我再怎么说您也不相信我。” 他没有催促她继续说下去。相反,他只是看着她,让她慢慢思考,甚至慢慢掂量每一句话。 “我刚才听医生说格扎维埃是中毒死的。可能的确是这样。但是,我也一样,我也被下毒了。” 他冷不防打了个寒战,然后看着她,眼神更加犀利。 “您也被下毒了?” 他突然想起一件事,这让他有点相信她说的话:陶瓷釉质的马桶周围和瓷砖墙面上有很多干了的污迹。 “夜里我的胃像被火烧一样难受,我被痛醒了。当我起来准备下床时,惊讶地发现双腿麻木了,软绵绵的一点力气也没有,并且脑子一片空白。我立刻冲向厕所,用两个指头抠喉咙让自己呕吐。不好意思,这可能有点恶心。那种感觉就像是一团火,灼热感特别的强烈,后来我又有过好几次这种感觉。” “当时您叫醒您丈夫和妹妹了吗?” “没有。可能他们听到了,因为我冲了好几次水。我吐了两次,每次吐出来的液体都会在喉咙中留下同样的味道。” “您没想过打电话给医生?” “打了又有什么用呢?既然我已经及时发现了……” “然后您又去睡觉了?” “是的。” “您没想下楼看看?” “我只是听着。我听到格扎维埃在床上辗转反侧,像是失眠了。” “您觉得是因为您喝了他的那杯茶?” “我猜是这样。” “您还是确信您调换了托盘上茶杯的位置?” “是的。” “然后,您的目光就一直没离开过托盘?您丈夫,或者您妹妹。都没可能再换一次?” “我妹妹一直都在厨房。” “那么您丈夫正好喝了您的那杯茶?” “应该是这样。” “那么就是说是您妹妹想要毒死您丈夫?” “我不知道。” “又或者,既然您丈夫也中毒了,她想要把你们俩都毒死。” 她还是同样的回答:“我不知道。” 他们俩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好久没有说话。最后,麦格雷打破这种沉默的对视,走到窗户前,傲然看着雨中流淌着的塞纳河,然后他又填了一管烟。 第八章 托盘上的一块污迹 他把额头贴在冰冷的玻璃窗上,就像小时候那样,一直贴在上面直到脸变得惨白,脑袋像被无数根针刺得痛苦难耐才移开。麦格雷此时没有想到这些,只是一直盯着塞纳河对岸两个在脚手架上工作的工人。 他转过身,表情有些无奈,然后回到自己的位置上,目光故意避开吉赛尔·马顿,说道:“您还有什么要对我说的吗?” 她没有过多的犹豫,当她回答时,警长忍不住抬起头,因为她说话的语气异常冷静而有分寸,不带任何挑衅意味,也看不出任何的沮丧心情。 “我是看着格扎维埃死去的。” 她不知道警长听了这句话会有什么想法吗?她有没有意识到警长已经在某种程度上不由自主地钦佩她了?在这个办公室来来往往的各类人中,他从没有见过一个像她这样清醒和冷静的人。他也从来没见过一个人可以如此冷漠,对任何事情都淡而待之。 在她身上,看不到一丝人性的不坚定。在她身上,找不出一点缺陷。 他把手肘放在写字的小垫板上,叹了一口气:“说说吧。” “我继续睡觉但怎么也睡不着。我努力想弄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但还是想不通。时间过了多久我完全没有概念。您知道那段时间我是怎么度过的吗?我感觉整件事我都非常清楚,但是事实上,好多时段的记忆都是空白的。好几次我应该都差点睡着了。但有那么一两次,我似乎是听到楼下有声响,应该是我丈夫在床上猛烈地翻来翻去而发出的声音。至少我当时是这么觉得的。 “有一次,我非常确信,我吃惊地听到了一声呻吟,当时我还以为是他做噩梦了。他经常会在睡觉时讲梦话,并且有时还会挣扎一番。他以前还对我调侃说他有梦游症,和我一起睡觉时也发生过好几次。” 她说话时继续字斟句酌,就像是在叙述一个故事,非常平静。 “突然,我听到一声巨响,像是一个很重的东西掉在了地板上。我吓了一跳,犹豫着要不要起来。我竖起耳朵仔细听,听到了一声嘶哑的喘气声。最后,我还是起来了,穿上睡衣,轻手轻脚地向楼梯口走去。” “您没有看到您妹妹?” “没有。” “也没有听到她房间有什么声响?房间的门缝里也没有露出一点光?” “没有。我只有下几个台阶才能看到楼下的房间,但是我犹豫了一下,担心会有危险。最后我还是不情愿地下楼了,俯下身子往下看。” “您下了多少级台阶?” “六七级。我没有数。工作室有光,但只有床头灯开着。格扎维埃平躺在地上,差不多是在他的床和螺旋楼梯之间的位置。他应该在地上爬,并且还想继续爬。他用左边的手肘支撑着,右手臂伸向前方想要抓住离他的手只有三十几厘米的手枪。” “他看到您了吗?” “是的。他抬起头,用仇恨的眼神盯着我,口吐白沫,嘴角流着涎水,整张脸完全扭曲,丑陋不堪。我知道他朝楼梯口爬过来时,就已经虚脱了,他手里握着枪想要上来杀我,但是力气已经耗尽,还没动弹一下又倒下去了,枪从手里掉下来,落在了他的手够不到的地方。” 麦格雷眼睛微闭着,他看到工作室,看到通向楼顶的楼梯,看到马顿的尸体,尸体还是人们发现它时的那个样子。 “您继续往下走了吗?” “没有。我就停在那儿,眼睛一直盯着他。我没法儿确定他还存有几分力气。我吓呆了。” “过了多久他才断气?” “我不知道。他一边试着去拿武器,一边想要说话,想冲着我吼,带着怨恨或者威胁吼一句。同时他也怕我会下楼抢在他前面把手枪夺过来然后朝他开枪。这可能也是我没有下去的一个原因。我也不清楚。我没时间思考。他不停地喘气,一阵阵的痉挛使得他不停地颤抖。我猜想他也刚吐过。接着他又吼了一声,歇斯底里地吼,身体抽动几下,拳头紧紧攒着,然后他突然倒下去,不动了。” 她继续说,眼睛仍然直视着前方。 “我知道一切都结束了。” “所以您是下楼确认他已经死了?” “不是。我知道他已经死了。我知道为什么我会那么确信。然后我又回到我的房间,坐在床边上。好冷,所以我把被子一直拉到肩膀上。” “您的妹妹一直都没有离开她的房间?” “没有。” “但是,您刚说过您丈夫叫了一声的。” “没错。她肯定是听到了。都这样了,她不可能没有听到,只是她一直在床上没有起来。” “您根本没有想过打电话叫医生?或者打电话报警?” “如果房子里面有电话我可能就打了,但是我也不确定。” “那时候是几点?” “我没有注意。我没想过看一眼闹钟。我一直在想到底是怎么回事。” “如果您可以打电话,您第一个通知的会是您的朋友哈里斯吗?” “当然不是。他已经结婚了。” “从您看到您丈夫死的那一刻到您去门房那里打电话,也就是早上六点左右,这个过程到底有多久?难道您一点概念也没有?一小时?两小时?三小时?” “不止一个小时,我可以肯定,但是也没有三个小时。” “您在等待法院的控诉?” “我不做过多幻想。” “您想过别人会问你什么问题吗?” “想过。当时我想了很多,但都没有想明白。之后我听到门房出去倒垃圾的熟悉的声音,我就下楼了。” “还是没有看到您妹妹?” “看到了。经过我丈夫的尸体时,我摸了一下他的手,已经冰冷。我在电话簿上想找您的号码但是没有找到,所以我就打了警局求助中心的电话,让他们通知您。” “打完电话您立马回来了?” “走在院子里时,我看到我妹妹房间里面的灯亮了。我推开门时,热妮正在下楼。” “她已经看到尸体了?” “是的。” “她什么也没说?” “她可能想说什么,但突然有人敲门她就打住了。敲门的是您的探员。” 她停了一下接着说:“还有咖啡吗?” “已经冷了。” “没关系。” 警长给她倒了一杯咖啡,也把自己的咖啡杯满上。 门外,窗户外,生活一切照旧,人们精心安排着一切,想让自己过得更安心。 门内,围墙内,却是另一个世界,每一句话每一个词背后似乎都跳动着一个漆黑焦躁的世界。在这个世界里,年轻的女人倒像是越来越惬意,越来越自然。 “您爱过马顿吗?”警长小声地问,但几乎是脱口而出。 “没有。我想应该没有。” “但是您还是嫁给他了?” “那时候我二十八岁。生活中经历的各种磕磕碰碰已经让我厌烦,让我痛苦。” “您想要一种体面的生活。” 她还是一如既往的冷静,丝毫没有被触怒的迹象。 “应该说是一种平静的生活。” “所以您选择马顿而不是其他人,就是因为他比较顺从吗?” “可能是一个无意识的选择。” “那时候您就已经知道他有点太无能了吗?” “是的。他不是我想找的。” “刚开始和他在一起时,您还是感觉挺幸福的,是吗?” “这样说有点言过其实了。我们只是相处得还不错。” “因为他尽量讨您欢心。” 她装作没有觉察出警长语气中的挑衅,假装没看出警长讲话时眼睛一直盯着她。 “我从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她还是能从容不迫地对答如流,只是开始显露出一点点厌倦。 “您遇到哈里斯——可能您更愿意称他莫里塞·舒沃博,爱上他了吗?” 她犹豫了一下,露出一副非常真诚的表情,像是在认真思考,好让回答更加准确。 “您一直问我爱不爱他。首先莫里塞改变了我的境遇,并且我从没想过自己可以成为一个大商店的半个老板。” “他不久就成了您的情人?” “这得看您说的‘不久’指是多久。如果我没记错,应该是几天之后。但是我们彼此没有太依赖对方。” “所以你们的关系更多还是在生意上?” “随便您怎么理解。我知道在两种可能的理解之间,您会选择不那么好听的一个。但我觉得莫里塞和我,我们属于同一种人……” “因为你们有同样的抱负。难道您从没有想过和您丈夫离婚然后嫁给他吗?” “然后呢?他已经结婚了,和一个比他大很多,但是很有钱的女人结婚了。多亏了那个女人,他才能在圣奥诺雷街开创自己的事业。其他的……” 她没有继续说,因为她觉得其他的无关紧要! “您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怀疑丈夫神经错乱的?您只是有这种感觉,是吗?” “不是一种感觉。是事实。我们刚认识时我就知道他比较另类。有时候他会非常兴奋,不停谈论自己的作品,好像他是一个天才。有时候他又不断抱怨自己只是一个失败者,所有人都嘲笑他。” “也包括你?” “当然了。我也知道他一直都是这样觉得的。最近一段时间,他非常颓废,惶惶不安,用怀疑的眼神看着我。但我怎么也没想到的是,有一天他突然公然斥责我。有时候又正好相反,他对我含沙射影,指桑骂槐。” “即使这样,您也没想过要离开他?” “我觉得我是同情他。他太可怜了。我妹妹从美国回来之后,丧夫之痛让她一蹶不振,什么安慰的话语都无济于事,所以他开始对她是很不满的。她来了之后打乱了他的生活习惯,他一时接受不了,所以有好些天他没对她讲过一句话。 “我现在还是会寻思我妹妹是怎么做到的。她之所以能成功,可能正是因为她每天都摆出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 “所以,他终于发现还有比他更脆弱的人。至少,他这样觉得。您懂吗?我想,他终于感觉自己是一个坚强的高高在上的男人了……” “您从没有想过和他离婚给他们自由的空间?” “但真要让他们俩在一起他们反倒会不幸,因为事实上,我妹妹并不是一个懦弱无能的人。情况正好相反。” “您恨她?” “我们从没有互相喜欢过对方。” “既然这样那您为什么又要收留她呢?” “是她自己硬要坚持……” 麦格雷突然感觉有什么东西压在自己肩膀上,他有点喘不过气来,仿佛嘴巴里面有一股恶心的味道,因为他感觉他听到的这一切都是真的。 沙迪伦街小房子里的生活被马顿夫人的几句话轻描淡写地介绍了一番,他甚至可以想象在每一个死一般沉寂的晚上,每个人都封闭在自己的仇恨中。 “您想要怎样呢?这一切尽早结束?” “我去看了医生。” “斯泰纳医生?” “不是,是另一个医生。我把一切都告诉了他。” “他没有建议您将您的丈夫强制收容?” “他建议我再等等,并且跟我说现在症状还不够明显,可能一个更加可怕的危机马上就要爆发……” “所以您预测到了这次危机,然后严阵以待?” 她不经意地耸了一下肩膀。 “该回答的我都回答了吗?”一阵沉默之后她才说。 麦格雷思索了一下,没想出还有什么可以问的,现在一切都非常明朗了。 “您站在楼梯上看到您丈夫就躺在地上,您没有想过去救他?” “我不确定他是否还有足够的力气起来拿起那把枪……” “您确定您刚才对我说的一切您妹妹都一清二楚?” 她看着他不作回答。 还有问下去的必要吗?他本希望让她自己前后言辞自相矛盾,然后好指控她。但是她从容不迫,不给他一点机会,并且也没有丝毫想要逃避的想法。 “我想,”他低声吐出最后一句话,“您从没想过除掉您丈夫。” “杀了他?” 她故意区分了‘杀’和‘强制收容’。既然他都这样认可了,所以她只是简单地表示说:“如果我真想要除掉他,那么我会精心设计一切,不会有任何的闪失,并且我也不会出现在这里了。” 的确是这样。如果谁能将犯罪设计得天衣无缝,那肯定是这个女人了。 但是,她没有杀马顿。麦格雷重新点燃烟斗,带着怨恨的眼神看着她。警长的身体和思维都已经麻木,他有点艰难地从椅子上站起来,朝探员的办公九九藏书室走去。 “帮我拨通沙迪伦街十七号的电话……找门房……哈维尔还在院子尽头的小房子里……我想和他讲话……” 他又回到自己的位置上。马顿夫人在警长等探员回复时,在脸上打了点粉,看电影中场休息时她应该经常这样补补妆。突然电话铃响了。 “哈维尔吗?我想让你去他家看看,你别挂电话,去仔细检查一下一个托盘,它现在应该是在厨房里……” 他转身对着吉赛尔·马顿。 “圆形的托盘还是方形的?” “长方形的,木头做的。” “是一个木质的长方形托盘,上面可以放三个咖啡杯和三个茶托……我想知道的是,上面有没有什么标记,或者损伤,随便什么记号,只要能判断出它是怎么放着的就行……你明白我的意思吗?还有,鉴定专家还在吗?好!让他们去放清洁工具的壁橱里面找一个小瓶子,里面装的是乳白色的粉末……取一下瓶子上面的指纹……” 哈维尔立马就回答了第二个问题。 “上面没有指纹。他们已经研究过了。瓶子被一个湿抹布擦过了,上面还有轻微的油迹,可能是用洗碗抹布擦的。” “检察院的人到吗?” “是的。预审法官很不高兴?” “因为我没有在那儿等他?” “主要还是因为您把两个女人都带走了。” “告诉他,当他回到他办公室时,案子应该就结束了。是哪个法官?” “科梅里奥。” 科梅里奥和麦格雷一直互相看不顺眼。 “快去检查一下托盘,我在这儿等你。” 他听到吉赛尔·马顿在说话,但是没有太在意。 “如果您提前问我,我也可以告诉您。上面是有一个标记。但是不是故意留下的。托盘窄的一侧有一块油漆鼓起来了。” 一会儿之后,哈维尔气喘吁吁地对他说:“有一个地方的油漆鼓起来了。” “辛苦了。还有其他的吗?” “我们还在马顿的口袋里找到了被揉成一团的一截纸,里面包着一些含锌磷化物。” “我知道了。” 但是纸不应该在死者的口袋里,而应该在房间的某个角落才对啊。 他挂了电话。 “您看到您丈夫去了厨房,您怀疑过他进去是做什么的,是吗?所以您就转动托盘,换了茶杯的位置?” “每次有机会我都会换一下茶杯的位置。” “他也换过?” “是的。只是,昨天晚上,他没有机会,因为我的眼睛就没有离开过托盘。” 他在里夏尔·勒鲁瓦大道的家里也有一个托盘,但不是木质的,而是镶银的,是他们的新婚礼物。麦格雷的杯子和他妻子的杯子一模一样,只是警长的杯子上有一个不是很明显的裂缝。 但是,他们从没有弄错过杯子。马顿夫人把托盘放在丈夫沙发椅旁边的独脚小圆桌上,马顿先生很清楚自己的杯子就在自己的那一侧,一伸手就能拿到。 他再一次站起身来。马顿夫人注视着他,一脸疑惑,但是却不带丝毫焦虑。 “卢卡,可以进来一下吗?找一个空办公室,随便哪一个,带她过去。让她一直待在那里直到我叫您。出去的时候,顺便让人把小姨子带进来。” 马顿夫人跟着探员出去了,没有向警长问任何问题。而警长再次独自待在办公室里,打开壁橱,拿起一瓶放了很久的科涅克白兰地,往一个喝水的杯子里倒了一满杯。这瓶酒其实不完全是留着自己喝的,更多是为那些来到这里有时候可能会需要的客人准备的。 听到有人敲门,他赶紧关上壁橱,还没来得及擦一下嘴唇。 “请进!” 热妮被带了进来。脸色苍白,还有些浮肿,脸上还有一些红色的痕迹,应该是哭过留下的。 “请坐!” 她姐姐刚坐过的椅子还保留着余温。热妮环顾一周,发现周围没有其他人,办公室里只有她和警长两个人。 他站着,转了一圈,不知道该如何开始。最后,他停在热妮面前,一副傲然的姿态说:“您想请哪位律师?” 她猛然抬起头,瞳孔放大,眼睛湿润润的。嘴唇微微动了一下,但却没发出声音。 “我希望您被询问时您的律师能在场,这样您就不会觉得我把您当成罪犯对待了。” 眼泪滑过脸颊,她最后吞吞吐吐地说:“我一个律师也不认识。” 他从书架上拿了一本巴黎律师协会花名册,递给她:“在名单上随便挑一个。” 她摇头。 “有什么用呢?” 他多么希望听到的是另一个回答! “您承认了?” 她表示是的,然后在包里找手帕,毫不矫情地擤鼻涕,鼻子一下子变得更红了。 “您承认您想要毒死姐姐?” 她一下子号啕大哭起来。 “我不知道……别再折磨我了……我希望一切现在就结束……” 抽泣使她不停颤抖。她已经是泪流满面,也不想再遮遮掩掩。 “您爱您的姐夫吗?” “我不知道。我什么也不知道。或许可能爱……” 她的双眼满是哀求。 “您快点结束这一切吧,警长先生!我受不了了……” 他既然已经知道了一切,就尽快完事。警长经过她身边时,把手放在她肩膀上,像是懂得她需要人与人之间的这种交流。 “您意识到格扎维埃和别人不一样?” 她点头,然后又摇头。她在挣扎,这个问题对她来说似乎太复杂了,最后她大声道:“是她不懂他,是她把他逼疯的……” “故意的?” “我不知道。他需要……” 她说下去了。 “我尽量……” “尽量安慰他?” “您不知道我们是生活在怎样的氛围中……只有他和我,我们两个单独在一起时……因为和我在一起,他才感觉舒心,有了点自信……” “昨天晚上,他在警局外面见到您之后,跟您说过他今天早上要来这里做一个检查吗?” 她很吃惊麦格雷怎么也知道她在外面,好长一会儿目瞪口呆地望着探长。 “回答我……我也想尽早让您解脱……” 这个词她还是懂的。她不指望警长让她自由,在某种程度上她只是想让自己解脱。 “他对我说了。”她勉强承认。 “这让他很害怕?” 她吸了一口气,说是的,然后带着哭腔补充说:“马顿觉得我姐姐已经赢了……” 字语间透漏出她的思绪已经有些混乱。 “因为是她把他推到这个地步的……她早就猜到他发现了毒药,知道他会有什么样的想法……” “马顿恨她?” 她一脸惊恐地盯着他,不敢回答。 “您也是,您开始恨您姐姐了,不是吗?” 她摇头。但这既不能说明她恨也不能说明她不恨。她只不过是想摆脱这个噩梦。 “昨天晚上,从这里出去后,”麦格雷继续问,“马顿觉得他就算是做了检查也不能得到解脱……所以他只剩一个晚上……这是他最后的机会……” 玩具火车销售员的行为看起来前后不一致,但还是有一定的逻辑,麦格雷开始明白精神病学专著里面的有些章节了。作者用晦涩的词汇和复杂的句子所描述的,就是人类本身。 “他走进厨房时,您也在……” 她颤抖了一下,不愿意听他继续说下去。 “药茶已经倒在杯子里面了吗?” 他已经很确定了,没必要等她的回答。 “您没有看到他往里面下药?” “我是背对着他的。他拉开放餐具的抽屉,然后拿出一把勺子。我还听到了勺子和杯子碰撞的声音……” “您觉得他是没有勇气往里面下毒?” 麦格雷感觉看到了那把勺子,灰色的木柄,放在收音机的旁边,收音机上面还摆着商品宣传单。 警长表情严肃地盯着她,热妮又是一次挣扎,然后发出一声呻吟:“我同情他……” 他本可以反驳她:“也就是说,不同情您姐姐。” 然后她继续说:“我当时真以为他马上就要被强制收容了,以为吉赛尔已经占了上风……所以……” “所以,您就拿了装有磷化物的瓶子,放了一定量的毒药在您姐姐的杯子里。并且您还下意识地擦了瓶子。” “当时我手上拿着一块湿抹布。” “您很清楚托盘上哪一个杯子是给您姐姐的。” “求您别说了,警长!您不知道那天晚上我是怎么熬过来的……” “您都听到了?” 她怎么可能听不到呢? “但是您没有下来?” “我太害怕了。” 她又颤抖了一下,她的颤抖就像电影里面的闪回,要不时来一下,所以他走过去再次打开壁橱,给她拿了点酒。 “喝吧。” 她乖乖地接过酒杯,哽咽着喝了一口,白兰地太烈了,灼烧着她的喉咙,她差点把酒吐了出来。 她现在仿佛只想躺在地上,一动不动,什么也不想听。 “您的姐夫把什么都告诉您了……” 她缓过神来,回想警长刚才问了什么。 麦格雷想起格扎维埃·马顿就在这个办公室说过的话,然后向她解释:“他并不想用毒药除掉妻子,或者报复她,他是想一枪把她打死。” 他不是差点儿就成功了吗?精神病专家不是说过吗,某些精神病患者的逻辑非常严谨。 他往自己的杯子里放了一些磷化物,并且用勺子搅拌了一下,动作如此之迅速,背对着他的小姨子还以为他是在最后一刻畏缩了。 他掂量了毒药的分量,足以让人觉得不适,但不会致命,告诉对方自己还有下一步举措。这有据可循,这段时间他经常逛公共图书馆,沉迷在医学和化学专著中。 而他下的这点药,因为吉赛尔·马顿转了一下托盘,而误让她给喝了,然后导致了她晚上的恶心不适。 所有这一切,热妮又哪会想到呢?她只是躲在自己的房间里艰难地等待漫长的黑夜,窥听房子里的一举一动。 现在她终于知道了,她整个人蜷缩在椅子上,低着头,吞吞吐吐,好像已经没有力气再清清楚楚地讲话:“是我杀了他……” 麦格雷没有去藏书网安慰她,而是默默地任由她沉浸在自己的痛苦与自责中,他尽量不弄出一点声响,生怕她一下子承受不住倒在地上。然后,他踮起脚尖走向探员办公室。 “把她带到下面去……温柔点……先去护士那里……”他说。 麦格雷真希望自己最开始就没有接手这个案子。他伫立在窗户前,全然不关心是哪个探员走了进来。 这不是他的错。他总不能在马顿第一次拜访自己时就带他去看精神科医生吧。并且医生也应该没有理由要求把他监禁起来。 负责任和不负责任之间存在一个模糊的区域,一个黑暗的领域,在这里冒险总是会非常危险。 至少,他们中有两人挣扎过,至于那第三个人…… “另一个女人怎么办,头儿?” 他哆嗦了一下,转身看着从空旷的探员办公室走过来的那个女人。 “她可以走了。” 他差点儿就说:“不用把她带进来……” 他希望自己的办公室可以清净一会儿。他回到自己的办公室,打开窗户,因为他发现办公室里残留着一股奇怪的气味。 他想要深深地呼吸一下外面湿润的空气,突然卢卡在他后面说:“我不知道我做得对不对。马顿夫人走之前问我可不可以打个电话,我说可以,因为我想我们可能从中听到什么信息。” “她说了什么?” “您知道她是给谁打电话吗?” “哈里斯。” “她叫他莫里塞。她首先道歉说早上商店开门时她没能过去。她没有细说,只是说了一句:‘我待会儿再给你解释……’” 麦格雷把窗户关上,然后转过身来,背对着窗户,卢卡看了他一眼,有点不安:“怎么了,头儿?” “没什么。能有什么呢?她告诉了他,这也没什么不可以的。此刻,她应该正坐在出租车里,拿出一个小化妆镜,对着镜子补妆……” 他把烟斗里的灰倒在烟灰缸里。 “打电话给检察院,如果科梅里奥回来了,告诉他我马上去见他。” 对他而言,一切都结束了。剩下的都是检察官的事,而他一点也不想再替他们做什么。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